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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xw8la

▉500个短篇恐怖故事合集▉(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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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39:35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0 《城南高中系列》

《蓝眼睛》
  
  转眼之间,就到了该考试的时候了。这可是让我们寝室里的兄弟们最感到揪心的事了。我曾经无数次在午夜做着噩梦,梦到自己正在参加考试,没想到这次噩梦醒来的时候,我真的在考试。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坐在了阶梯教室的第一排,我靠!这个学校的老师可真够奸诈,把我们寝室的兄弟全部安排在了第一排,分明是不给我们活路呀!
  
  当监考老师走进阶梯教室的时候,我更是感到一阵阵无力的感觉。这次监考我们的竟然是赵小小!她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也是学校四大名捕中唯一的一个女性。赵小小的眼睛特别大,扑闪闪的,似乎一眼就能把人的一切都看穿。在她的面前,我几乎觉得自己矮了半截,一点也不敢有作弊的打算。可。。。可。。。可考试不作弊,我怎么能过得了呢?
  
  还好第一天考语文,这可是我的长项,不需要作弊的。可我环视了一下其他的兄弟,他们可没这么幸运了,一个个愁眉苦脸,像是吃了苦瓜一样。
  
  赵小小坐上了讲台,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就拿出一张报纸大大地打开,遮住了她的脸。她拿报纸遮住她的脸?难道这是在暗示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抄袭?我正想高兴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倒钩对我说话了。“你可别被赵小小的举动给误导了啊,她拿报纸遮住她的脸可不是说她不管我们考试。她这是挡住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看不见她盯着谁。你别以为她拿报纸挡住就看不见我们了,你仔细看一下,她的报纸中间有一条缝,她就通过这条缝来观察我们。被她抓住可是死路一条啊!切记!切记!”
  
  晕死!还有这样的老师?看来我后面的几课是凶多吉少了。怎么办呀?
  
  在赵小小用报纸挡住视线的语文考试里,我还是顺利地做完了所有的题目,而且自信应该能拿到高分。出了考室,我和倒钩肩并肩回到了寝室。
  
  一进寝室,倒钩把书包扔到了床上,就说:“呵呵!今天赵小小好象有点不对劲哦!”
  
  我好奇地问:“怎么她有点不对劲?”
  
  倒钩兴高采烈地说:“你也知道了,我对语文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不作弊我怎么能过得了呀?虽然是赵小小监考,可我豁出去了,就把小抄拿了出来。我坐在第一排的,我也知道多半能被赵小小发现,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不作弊是百分之百的死,作弊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不也说过,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百分之百的付出?我在抄袭的时候,明明看到赵小小冲我盯了一眼,她已经看到了我的小抄,我的心都凉了,谁知道她冲我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我就觉得她的眼神好怪异,完全就不像是她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了!”说完这些,倒钩的眼神也骤然无光了。
  
  什么意思?赵小小居然不管倒钩作弊?这可不像传说中的她呀!
  
  过了一会,赌王和美人也回来了,这两个家伙一进屋就大叫:“今天真是中邪了!我把书摸出来就在赵小小的眼皮下炒,她居然没有管哦!”“就是就是,她还冲我笑了笑,可她笑得好怪哦!”“是呀!我也觉得她笑得好怪,而且她的眼神跟以前好象有点不同哦,可哪点不同我就是看不出来。”
  
  怎么回事?他们都遇到了这样的好事?那下午考化学不是我也可以过关了?我不由得一阵窃喜。
  
  下午考化学,一拿到考卷我就蒙了,一道也没复习过。看来我真的要豁出去了。我把手慢慢地插进了裤兜,摸到了我中午做好的小抄,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望了赵小小一眼。不好!赵小小正盯着呢!从她的眼睛里冒出一团光芒。我不由得浑身一阵战栗,脖子后的汗毛一根根都直立了起来。我忙不叠地抽出了手,可一不小心,小抄给我带了出来,掉到了地上。完了!我真的完了!人赃俱获!我不敢想象后果,会是记过,还是留校呀?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赵小小说话。。。
  
  等了许久,咦?!怎么没有什么异动呀?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赵小小正盯着我,朝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笑得非常暧昧,而且她的眼睛好象有点不对劲。
  
  她的眼睛是哪点不对劲?我还真看不出来,但是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的眼睛一定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仔细地盯着赵小小的眼睛,我看出来了,她的眼睛居然闪出了一团蓝色的光芒!我发誓,千真万确!她的眼睛真的是蓝的,蓝幽幽的,就像是一团鬼火一样,就像是狼的眼睛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在赵小小盯了我一眼,再笑了一下后,就把头扭到了一边,冲着那边的美人和赌王笑了起来。我连忙拣起小抄抄了起来。
  
  回到寝室,我给大伙说了我的发现,他们听了都吓了一跳。倒钩战战兢兢地说:“赵小小会不会是被鬼魂附了体呀?眼睛都变蓝了,一定是被狼人附了体。”
  
  狼人?好象是在月圆之夜就会变成狼的吧?我掐指一算,不好!今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今天晚上赵小小会不会变成狼呀?她住在教师宿舍的,她的楼下就是住的一大群老师,那些老师会不会有危险呀?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倒钩大声地叫到:“我知道对付狼人的办法,就是用纯银的十字架!”
  
  到哪里去弄纯银的十字架呀?
  
  倒钩从他的脖子上取了一个十字架下来,说:“哈哈!还好!我的十字架是我老爸在缅甸给我买的,就是纯银的!呵呵!赵小小看我不收了你的命!”这小子一阵坏笑,我知道,他初中的时候就被赵小小抓住了好几次作弊,他对赵小小充满了仇恨。
  
  我们六个慢慢地从寝室走到了赵小小宿舍的门口,我正想敲门的时候,郎中拦住了我。“我们走窗台,看赵小小在做什么?”
  
  好吧!这样也好。
  
  我们勾着头,来到赵小小的窗台下,细细地偷听着屋里的动静。屋里传来了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的对话。一定是赵小小的男朋友,那个戴眼镜,经常在上课时间来找赵小小的白白又胖胖的家伙。这家伙看来是凶多吉少了,说不定马上就要被赵小小变成狼后吃掉。虽然这个白白胖胖的家伙我们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什么什么的。我们决定马上行动。
  
  正当我想要一跃而起的时候,我听到屋里的赵小小说话了。
  
  “都怪你这个死人头,非要给我买这个什么蓝色的变色隐型眼镜,度数还不够,害得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可是在监考哟,害得我只好用空城计,假装什么都看得到,吓那些学生!可一点效果也不好!不行,你必须在明天以前给我把隐型眼睛配好,否则我永远不理你了!”
  
  我晕,怎么会是这么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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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40:18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1 《城南高中系列》

《夜啼》
  
  天气有点慢慢地转凉了,我也给自己加了一件衣服。随着气温的下降,期末考也越来越近了。没有办法,我必须打起十二分达到精神来复习。虽然说考试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可有什么办法?
  
  在教室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浮躁,老是看不进书,我需要一个地方,没有别人的打搅,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于是我拿着课本,走出了教室,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乱逛着,希望能找个安静的地方。
  
  当我走到实验楼下的时候,我看到楼边有一个狭窄的石阶梯,怎么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呀?这个石阶梯好象是通向实验楼后面的一片黄桷树林,我还从来没去过呢。那里一定很安静吧?我想。
  
  我夹着课本慢慢沿着石阶梯往下走,石阶梯上铺着一层刚刚才落下的黄桷树叶,踏上去软软的,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沿着石阶梯走到转角的地方,伸出头来往后面的黄桷树林望去,呵呵!好大的一片树林呀!虽然已经入秋了,可树林依旧郁郁葱葱满是树叶的清香。一阵风突然掠过,树林顿时响起扑扑簌簌的声音,跟着无数的树叶也落了下来,有几张树叶还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夹着书往树林的深处走去,想找个可以坐的地方来温书。当我走进树林时,我突然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建筑物坐落在树林的深处。呵呵,那里一定可以找个地方坐下看看书。我朝着这幢白色的建筑物走去。
  
  这幢白色的建筑物怪怪的,外墙上帖满了白色的瓷砖,在树林里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当我走近的时候,我发觉建筑物前的地面堆满了落叶,这些懒惰的清洁工,不知道多久没来做过打扫了。就连白色的瓷砖上也蒙上一层厚厚的灰,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突然对这幢建筑物有了一种不好的想法,我觉得。。。这幢建筑物会不会是鬼宅呀?
  
  当我沿着墙根走到这幢房的正面时,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比看到鬼宅还郁闷!这幢白色的建筑物原来是个----厕所!怪说不得是用白色的瓷砖贴的外墙。晦气!不过呢,在这里居然有个厕所,而且看样子已经废弃了很久了,呵呵,这里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偷偷吸烟的地方,还是不错的!
  
  我在树林里也没呆多久就回教室了,因为树林里的蚊子太大多了,虽然都是秋天了,可里面的蚊子生命力真是惊人,也许是饿了太久了,见了一个人进来,就围着我咬,我是不能不跑的。
  
  晚上,到了寝室,我给兄弟们说了我在黄桷树林里的发现,他们全愣了。
  
  赌王对我说:“你小子胆子可真大,你知道那座厕所的典故吗?看我不吓死你!”
  
  赌王慢慢对我说了那个厕所的故事。在我还没进城南高中的前一个学期,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一个高三的女生怀孕了。可她掩藏得很仔细,天天都穿着紧身的衣服,束着腰身,到了临产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发现。她临产的时候正是高考模拟考,就在实验楼里考的。当她受不了的时候,她就请了个假出来上厕所,就在黄桷树林里的那个白色的厕所里把小孩生了出来。小孩落到了厕所里,当场就淹死了。这个女生也够狠,拿刀片割断了肚脐还继续参加考试。要不是考试时她的下身开始出血送医院,这件事还发现不了。当捞起小孩的时候,小孩已经死了,还是个女婴。但是从此之后,很多女生都说,到了晚上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听到从厕所下面的坑里传来婴儿的哭啼的声音,好恐怖的。
  
  我听完,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是不是真的哟?晕晕呼呼的。不过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接下来是周末,我回了一躺家,回家后我帮隔壁我的一个老同学写了一封文才横溢的情书,他一高兴,就从他老爸的抽屉里摸了一包烟给我。我一看,呵呵!是玉溪!二十多一包的。发达了!
  
  周一回到了学校,我的包里揣着这包玉溪。虽然说好东西是要和别人分享的,但是我可舍不得和别人分享这包来之不易的玉溪哦。
  
  我必须要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独自一个人来享受。我一下就想到了黄桷树林里的那个白色的建筑物。虽然他们说得满渗人的,可我不怕,这个世界哪来的鬼呀?
  
  下了晚自习,我故意等到兄弟们都走了,才一个人钻到了实验楼下面的黄桷树林。树林里黑漆漆的,一棵棵树木的影子就像是幢幢鬼影一样,参差不齐。我不禁感到一阵阵寒意,我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一阵风吹过,树叶随着摇动,树林里满是唏唏唆唆的声音。
  
  我大着胆子,重重地踏着地面,尽力发出足够的声音,为自己壮着胆。
  
  终于,我走进了贴着白色瓷砖的厕所。厕所的白色的外墙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的落寞和突兀。
  
  我颤抖着摸出玉溪,含了一根在嘴巴里。我掏出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火。我重重地吸了一口。从我的口腔一直到我的肺部,充满了纯正的烟草的香气。
  
  我闭上了眼睛,慢慢享受着烟草带给我的快感。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是什么声音?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声音就像是小孩的哭声。不好!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啪嗒!啪嗒!啪嗒!”又是奇怪的声音从厕所外传来,好象是脚步的声音。是谁?是谁会在深夜到这么一个废弃的还时常闹鬼的厕所来?我不敢想了。天啦!我为什么要到这么一个恐怖的厕所来吸烟?早知道,我还不如把这包玉溪和兄弟们一起分享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厕所里的小孩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了,我几乎可以确定是从厕所的坑位下发出来的。我颈窝后的寒毛一根根都立了起来,全身的皮肤一阵阵发紧。
  
  “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也越来越逼近我,是什么人来了?莫非是那个小孩的婴灵?她要来干什么?
  
  我觉得我的下腹部一阵紧缩,接着又是一阵肿胀,一股想要排泄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尽力忍住,我的背紧靠着厕所的内墙,大口大口吞咽着玉溪。我的肺部充斥了烟雾,希望能减低一点我内心的恐惧。
  
  但是,这似乎没什么用,脚步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到了我的身边,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当我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我只听到了呜呜呜呜的小孩的哭声,还有越来越逼近的恐怖的脚步声。
  
  我的小腹的坠涨感越来越强烈,我的内心已经忍受不了这样的恐惧和折磨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肩头一沉,我知道,有只手掌拍到了我的肩膀上。是谁?我能感受到这只手掌毛绒绒的,不像是人类的手。
  
  我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
  
  我的天,一张可怖的脸出现在我的眼皮前。如树皮一般苍老,布满沟壑的脸,更可怕的是,他的左眼眶,只有一个血洞,没有眼球。右眼倒是有眼球,可是浑浊得只剩一点黄黄的,如液体一般的球状的玩意。
  
  他的嘴巴咧开了,在冲着我笑。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又黄又黑,透过他的牙齿,我甚至可以看到已经发黑的喉咙。
  
  “你是谁?”我声音颤抖地问。
  
  他的牙齿已经漏风了,可我依然听得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收命的!”
  
  收命的?他难道是地府的无常?我的惊悸令我的心脏无法忍受。我的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在这个贴满白色瓷砖的时常闹鬼的厕所里,在四周传来呜呜呜呜的小孩的哭声的厕所里,在这个恐怖的老无常的面前,我不争气地晕了过去。不要说我胆子小,换成你,也会晕过去的。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就连我盖的被子都是白色的。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地府?可我听说地府应该是黑色的呀,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一只输液器的针管正插在我的静脉里,一股药水正慢慢注入我的体内,让我感到浑身上下热呼呼的。
  
  这连傻子也看得出来,我不是在地府,我是在医院的。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护士进来了,看到我醒了,连忙叫着医生。
  
  过了一会,医生进来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班主任李总,还有个是一个老头,就是我在厕所里看到的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无常”。
  
  老头一看到我,就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把你给吓着了。是我的错。”
  
  李总没好气地对老头说:“你这老王头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可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
  
  我有点明白了,但是跟着来的是愤怒:“老王头,你吓我就吓我嘛,干嘛要说是来收命的?”
  
  老王头连忙说:“我不是说我来收命的,那天我没戴假牙,说话漏风,我是说我是扫地的。”
  
  扫地的?收命的?我晕啊!!!
  
  我又问:“可厕所里呜呜呜呜的小孩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王头顿了顿,说:“我都给学校提了无数次意见了,这个厕所虽然没什么人来光顾,可这水管也太差劲了,那边教师宿舍一用水 ,压力一大,这边厕所坑位下的水管就吱吱地叫。哎......学校就是听不进我的意见。不知道当初修厕所的时候,找的哪家施工队,买的什么歪材料......”
  
  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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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2 《城南高中系列》

《幽灵》
  
  我手拿着电话筒,心里满是忐忑不安。我害怕我一直担心的事变成事实,可我又不能不打这个电话。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湿漉漉的,让我很不舒服,是我的紧张让我这样失态的。
  我的手指颤抖着拨出了号码,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嘀嘀的回响。
  “嘟----嘟----”通了。
  “喂,您好,请问找谁?”那边的声音很热情,政府机关的态度很少有这样的。大概是行风评议开始了吧。
  我也没想这么多,我声音战栗地问:“请问王科在吗?”
  那边的声音突然变了个调,似乎听到了什么忌讳的事。声音很急促,也很惊恐。“王科?你找他干什么?”
  我有预感,我担心的事真的成了现实了。
  “请问他在吗?”
  “不在!不在!你找他干什么?他三个月前就不在人世了!”“嘟嘟嘟--嘟嘟嘟--”对方粗暴地挂掉了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忙音......
  
  ......
  
  这件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我那天蹲在街边,在我的脚旁,摆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家教”两个大字。为了勤工俭学,我不得不这样。我的生活费已经不多了,在这城南高中读书,加上我又喜欢赌博,真的让我在经济上很吃力。
  一个男人站在我身边停住了脚步。我一抬头,是个很胖的人,非常非常胖。几乎像个肉球,圆圆滚滚的,肉在他脖子上打了几个摺,大约一米七的他起码有300斤。如果不是大白天,我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会有这么胖的人。
  这个男人姓王,他说他在某个政府机关里当科长,让我以后就叫他王科。他让我给他那个只有10岁的儿子当家教,辅导作文。
  写作一直都是我的爱好,可这个叫王力的小孩也太差劲了,费了我很大的气力。还好只给他补习作文一课而已,我还教得下来。
  我每天都是晚饭后到王科家,给王力上两个小时的课,然后回家。奇怪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王力的母亲,可能王科和他的妻子离婚了吧,人家的私事我不好打听的。
  
  一个月前,我给王力出了个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王力半个小时就交了作业,我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的父亲很疼我,以前他从来不带我去公园玩,因为他在当科长,每天都很忙。现在好了,他可以天天陪我了,每天下午四点半都到学校来接我,还给我做好吃的。可每次他做好吃的后,他都不吃,只看着我吃。只要我吃了,他就高兴了。有的时候我的父亲喜欢思考问题,他不睡觉,老是一个人坐在写字台上,拿枝笔,可是什么都不写。我经常半夜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想东西,白天他还要上班,不睡觉他的身体一定不好受的。我很奇怪,我每天要睡十几个钟头,可我的父亲一点也不睡,我真佩服他。我爱我的父亲,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让他好好睡一觉......”
  
  说实话,一个10岁的小孩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也不错了,而且还没有几个错别字。可我奇怪的是他的父亲王科。作为一个政府机关的科长,每天下午四点半就到小学接他的小孩,还不吃东西不睡觉,可真有点奇怪。
  我拿这篇文章给王科看了看,他只是笑了笑说,这是小孩在瞎写。
  虽然他这样说,我还是对王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仔细留意起王科来。我故意提前吃了饭,到他家。果然,王科做了很多菜,可他一点也不吃。只是看着王力慢慢吞咽着食物,只要王力吃一口,他就笑一笑。
  我还在四点半的时候找到王力的学校,真的看到王科站在学校外等王力放学。
  有一次,我借口给王力单独辅导,留在他家一直到十二点,然后说没有末班车了,只好留在他家过夜。半夜时我起身上厕所,果然,王科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发呆。一根点燃了的香烟烧着他手了他都居然没发觉。我咳了一声嗽,他才恍然大悟。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我的心里泛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我开始怀疑起王科的身份。在三个月前,我曾经打过他给我留下的办公室电话,核实过他的身份,也曾经在电话里和他讨论过薪金的要求,他作为那个政府机关的科长是毫无疑问的。可他现在的举动太反常了,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在城南高中和我寝室的兄弟们谈论起王科的事,倒钩打趣地说,你莫不是见鬼了吧。
  我的同学一定是在开玩笑,可我的心里激灵了一下。
  鬼!说不定王科真的是一个鬼。
  
  我在乡下长大的,和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不同,我在乡间听过无数关于鬼的故事,什么吸血呀,找替死鬼呀,招魂呀。在我的心里一直存留着对鬼的恐惧。
  可王科真的是鬼吗?我决定打个电话问问他所在的那个政府机关。
  
  ......
  
  电话听筒里继续传来断断续续的忙音,我呆立着一动不动。直到倒钩拍了拍我的背,我才醒悟过来。我声音抽泣地说:“他......他......他真的是个鬼!”然后我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我打死也不愿意再去王科的家给王力辅导作文了。到了晚上,我躲在床上,被单被我死死地拉了起来,遮住我的头。我的头好晕啊!
  “叮叮叮叮----”寝室的电话一阵巨响,刺耳的铃声划过了屋里的死寂。倒钩接过了电话,然后对我大叫:“嗨!你的电话!”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听筒。“小庄吗?怎么今天你不到我家来呢?王力等着你呢。”
  我马上大声地回答:“对不起,我生病了。”
  “哦,那你休息一天吧,明天早点来,我亲自下厨给你弄顿好吃的。明天下午我到你们学校来接你,你等我啊!”
  我的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打湿了我的衬衣。我忙不叠地挂掉了电话。
  一夜无眠,不停地做着噩梦。王科翻炒着锅里的菜肴,一阵火光后,把菜装盘端了出来,我的天,全是人的心,人的肝,人的眼睛。王科翻了翻他那死鱼一般的眼睛问我:“小庄,好吃吗?”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想跑出校门,但是我一教室就看到了王科。他瞪着他那死鱼一样的眼睛,把我盯着。他的眼神似乎可以看穿我的五脏六腑,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盘菜一般盯着我。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手足无措。
  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脑袋,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我一个箭步窜到了王科的面前,做出了一个我最应该做出的举动。
  
  555,我向王科跪了下来,不住地向他磕着头。“老大,你成了鬼就不要来搞我了,有冤就报冤,有仇就报仇,为什么要选我呢?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还年轻,555,我还有八十岁的老母,555......”
  我真不争气,可是千万不要笑我,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可能比我崩溃得更快。
  
  王科扶起了我,语气很怪异地对我说:“你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的。什么鬼不鬼的,你别咒我了!我还健康呢!”
  我站了起来,满眼疑惑地看着王科。
  
  ......
  
  我问王科:“难道你还活着?你不是鬼?”
  “神经!说什么不好?说我是鬼?晦气不晦气?”
  我又问:“那你怎么不吃饭?”
  王科没好气地回答:“我得了肥胖病,医生说了,一天只能吃一顿午饭。”
  我再问:“那你怎么不睡觉?”
  王科叹了口气:“医生给我定的减肥计划,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才能减掉多余的脂肪。”晕!有这样的减肥方法吗?
  我还是充满了疑惑:“那你当科长的这么忙,怎么可以有时间每天四点半就去接你的小孩?”

  我还是充满了疑惑:“那你当科长的这么忙,怎么可以有时间每天四点半就去王力的学校接他放学呢?”
  王科是眼旁滑落了一滴不经意的泪珠。“我......我......我下岗了,没当科长了,也没工作了,三个月了。”
  
  不对不对!他一定在骗我!明明我打他办公室的电话,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呀!
  
  “我X!谁TMD乱讲,我明明还活着的,怎么说我不在人世了?”王科气急败坏,我也有点生气了,就算王科不再是科长了,可他以前的手下也不能这样咒他呀。
  王科突然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捧腹大笑。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听错了。我是在人事科当科长,电话那边一定是说我已经在三个月前不在人事科了。哈哈哈哈......”
  
  靠!!!
  以后谁再跟我说简略话我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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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44:39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4 夫妻对话
  
  今天起住在单人病房了,真是太感谢了。原本住在有六张病床的房间,真的很累。
  那里面有白天睡得好好的,到了晚上却不知为何一直痛苦呻吟着的痴呆老先生;还有不断挖苦讽刺护士的糖尿病患者;还有躺在窗户对面病床上不停地和探病的女性互相调情的年轻男子。和这些人将近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真的非常累。如果偶尔可以逃到大厅或会客室去喘口气的话倒还好;可是我的右手和右脚却因为车祸骨折,脖子也受到严重的撞伤,所以只能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如果你没有帮我拜托岳父的话,我现在就还是必须在六人病房内忍耐了呀。”
  我耐心地对着今天也是带着自己在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照顾我的妻子说道。我现在住的是一间有着宽大的干净窗户而且视野良好的房间,和原来住的六人病房的费用差距颇大,可是岳父和这一家医院的院长是好朋友,目前正好也空着,所以以特别优待的价格让我住了进来。
  “咦,这真不像你会称赞别人的方式呢!不过只要你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不受拘束就是万幸了。因为其他的病人都是吃医院的伙食,只有你是吃这些东西呢!”
  妻子笑着这样说以后,开始将带来的菜肴一盘盘地摆在托盘内。由于我很偏食,又对某些食物过敏,所以没办法吃医院准备的伙食。妻子今天帮我准备了炖咖哩鸡块、水煮菠菜、马铃薯沙拉、甜点及葡萄,看起来非常美味。我的一只脚和脖子都被吊着,就像个动作停格的傀儡一般的姿态横躺在床上。妻子搛着少量的菜,一口口地喂我吃着。
  “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因为我的爸爸和院长是好朋友?”
  “不是这个缘故。”
  “我了解你的!”妻子天真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很久不曾看过她这么温和的表情了。以往的时候,即使妻子的脸上勉强地装出笑容,眼框里总像拼命忍住眼泪似的。那样的表情,一直都可以隐约地感觉出来。
  妻子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情,都是我的缘故。我和妻子虽然已经结婚16年了,可是这16年间,我在外面一直都有不同的女人。因为我不想被束缚,所以一直不愿意有小孩。妻子也因为寂寞而数次想和我离婚。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她的个性很软弱和她娘家的要求的缘故。
  岳父担任县议员,在家乡颇有声望;再加上她哥哥是代议士的秘书,将来也想从政。因此他们一家人非常忌讳丑闻的发生。妻子了解这一点,因此表面上总是假装成一位幸福的家庭主妇。因此我也总是为所欲为,纵情欢乐。
  可是如今,对于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我,妻子依然如此悉心的照顾,毫无怨言地照顾着我,我也总算明白了妻子对我的意义。直到今日,我从不曾对任何女性心存感谢过。以前交往的女性,只适合在一起吃喝玩乐,若当成结婚对象,还是算了吧。因为我不希望将来以离婚收场。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了解到真正适合当我结婚对象的,就是妻子。
  而且我已经玩得过火了。说玩得过火不如说我尝到苦头了……
  明年我将迈入50岁,妻子也要45岁了。也该是好好稳定生活的时候了。公司最近也不太景气,或许会面临重组的命运吧。虽然这把年纪再找其他的工作有些困难,可是岳父在产业界也颇有影响力,或许可以介绍我到某家公司去。因为岳父十分好面子,所以无法任由女婿失业吧!
  像这种时候有妻子的娘家可以依靠,我还真是个幸运的男人。如果忘了这种幸运,而对妻子视若无睹是于理不容的。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当个好丈夫!
  如果我改头换面,妻子大概会高兴得不得了吧!
  “喂!出院以后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边吃菠菜边说道。
  “你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妻子吓了一跳,停下了正在搛菜的手。
  “为了报答你来照顾我呀!”
  “说什么报答……”
  妻子的脸颊染上了一抹排红,她低下头来害羞地说。
  “我们是夫妻呀!照顾你是应该的吧!”
  “即使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我以前也疏忽了吧!”
  “嗯……亲爱的。”
  “嗯?”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啊!还是别说好了……”
  “什么事呢?不用顾虑尽管说吧!时间还很足够呢!哦!这道菜真好吃。你对做菜也很拿手呢!好啦!你说说看是什么事吧!”
  搞不好已丧生车轮下而捡回一条命的我,对于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个性,改变自己的人生。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我也有自信自己可以做到。而首先,我要与妻子坦诚相对。不论她有任何主张,我都会听听她的意见。而听起来有些肉麻的话就这么从我的口中说出来。
  “当然,不是什么都可以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说我们可以将一切都忘记,从头开始,你愿意这样说吗?”
  “我做不到!”我以为妻子会这样回答我,没想到妻子非常干脆地说:“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和你重新开始,不,应该说我决心和你从头开始。一直都没什么主见的人也有很多该反省的地方呢!真糟糕。”
  的确,妻子也变了。明明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人……我无法动弹的背上倏地传来一种必须小心的感觉。
  “好了,不吃了;我吃得很饱了。你可以帮我倒杯咖啡来吗?我们来好好地谈谈吧!”
  “好。”妻子笑着点点头,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看得出来她的美丽。以前冷漠她大概只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吧!比起任何以前我在外头交往过的女性,妻子的条件不是更好吗?
  我偷看着正在收拾餐具的妻子的肉体。最后一次和她做爱是多久以前的事呢?现在看着她总觉得她格外的年轻。她的胸部和臀部也没什么下垂的迹象。
  “好了。可能有点烫,等它凉一点再喝吧!”
  妻子将咖啡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挨着床边坐下来。
  “嗯,我们从哪里开始谈?”我催促她。
  “从哪里好呢,……”
  妻子点点头,有点正襟危坐了起来。
  “你呢……嗯,维护你的健康实在是件麻烦的事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因为你是过敏体质嘛!”
  “不好意思,以后还是要麻烦你了。我的身体会这么难照顾,或许是因为已逝的母亲过于宠爱我的缘故吧!不过,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不管是吃的方面或其他方面。”
  “食物方面的事情当然是婆婆生前就常常叮咛我了。所以,这方面你不需要担心。如果其他我没注意到的,你就告诉我吧!”
  “谢谢你!”
  “可是,除了对食物过敏这一点外,你并不是个麻烦人的人呀!倒不如说是个对我很放任的人呢!比如说,对了,大约五年前,我不是因为生病回娘家休养过吗?我大概有两个月的时候都待在娘家里,可是你一次也没有抱怨过。谢谢你。”
  “那段时间我正好工作很忙,也没办法去看你……”
  “没关系!因为你真的不方便嘛!也没有因此叫我赶快回家。我的身体也因为充分的休息而恢复了呀!我以为我那么久不在家,家里一定乱七八糟的吧!没想到回家一看,收拾得非常干净呢!”
  “哎呀,虽然说我忙得没时间,可是你生病了,我自己收拾收拾也是应该的。”
  其实妻子生病回娘家那段期间,我正好有一位交往的女性,所以妻子不在家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交往的女性到我家里来,在妻子的床上和我做爱,也代替妻子打扫家里,帮我准备饭菜。这让我感到一种不道德的快感。当然,没多久就分手了。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生什么病吗?”
  “嗯……好像是子宫肌瘤什么的,不是吗?”
  “不是子宫,是卵巢出了问题。哎呀,什么病都无所谓了。”
  “对不起,你没说的话,我还真想不起来呢!不过,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
  “没关系,我不是在责怪你。我生什么病不用记的,没关系的,那是我自己的问题。理由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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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44:57 | 显示全部楼层
妻子用一种“对你说了也是白说的”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娇媚。我从不知道妻子有这一面。我的身体能动的话,我几乎想推倒她当场就要了她。
  “接下来我想和你谈谈我娘家的事……”
  “你的娘家怎么了?”
  “每次你说我娘家的坏话都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说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这样说?”
  “像我父亲的生活方式之类的。”
  “岳父的生活方式不是很棒吗?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却能够成为县议员。”
  “你才不是这样说,你总是说我父亲一步登天。”
  的确,岳父是个没有学历的乡下人。靠着苦干蛮干、巴结当权者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和财产。虽然有钱有势,乡下人的特质却丝毫没变。说话粗鲁,吃饭也没什么水准。虽然对股市的行情有粗浅的认识,却完全不懂文学、绘画或音乐。偶尔只看武士系列的电影。家里的玄关也像个暴发户一样挂了鹿头的标本。
  “我那样说并没有恶意啊。”我举起还能动的那只手,拿起咖啡杯,一口口地啜饮,辩解似地说道。
  “并且,一步登天并不是只意味着恶意吧!矢泽永吉不是也这么形容过自己吗?”我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又对妻子说。
  “说的也是。”妻子很干脆地点头。可是,她又继续说:“我母亲因为癌症过世的时候,她名下的财产不是几乎都给哥哥了吗?你叫我即使打官司也该把我应得的财产拿回来。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你一直不停地这样责备我,我也很讨厌这样。”
  “不是的。单纯从法律的观点来看,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你和你哥哥都是岳母的小孩,所以岳母的财产应该由你们两个人均分吧!我会那样说也是为了你啊!”
  “那个时候,我大概不会对你提过吧!我和你结婚的时候,父母亲买这间公寓送给我们。从我母亲的观点来看,这是生前就送给我的。而且我是已出嫁的女儿,妈妈生病以后都是大嫂在照顾。我因为忙着照顾你,连想到医院去看我母亲都没办法。因为家里没人在的话,你会生气……”
  “我知道!”我打断妻子的话。“这不是七年多前的事了吗?也早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可是你还是常常拿这件事来挖苦我啊!前天你才刚提过。说如果当初拿到了财产的话,就可以毫无顾虑地住在比这间更豪华的病房了。”
  “别再说了吧!你说够了吧!”我有点冷淡地告诉妻子,她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想说的也只有这些。可是,我想再跟你谈谈我哥哥的事可以吗?”
  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妻子又说:“我哥哥是大学夜间部毕业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家还很穷,哥哥只好白天工作,来赚取自己的生活费。所以哥哥忙着工作和念书。不像你知道各种玩乐的事情,也不曾玩过撞球、西洋棋、冲浪和骑马。至于高尔夫,你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打的,可是哥哥却是因为目前的工作需要才学的哟。而且他也不像你那么有运动细胞,所以他对任何事当然都不太拿手。可是你却拿这一点当成笑柄在别人面前嘲笑他……”
  “喂!这是被害妄想症吧!”我厌烦地说道。
  “你让我哥哥参加你们公司高尔夫球赛的时候,不是在大家的面前这样形容我哥哥的吗……”
  “这是在夸奖你哥哥啊。我称赞他苦学又努力成为代议士的秘书。”
  “可是谁听到都不会这样认为的吧!哥哥也暗自难过掉泪呢!气愤的眼泪哟。”
  “喂!你还是别再说了吧!如果你要说这些事的话。”我很不高兴地说完,将咖啡一饮而尽。
  “可是,刚刚是你自己说什么都可以谈的……”
  “所以,我是说谈将来的事哦!我们不是决定了要重新开始吗?也许我也曾经做错事,我也在反省了。我刚刚不也这么说过了吗?搞什么嘛!僻哩啪啦地一直说以前的事情来责怪我。如果真要这样我也有一些事想抱怨哟!”
  “对不起。”妻子低下头。突然又抬起头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问我。
  “你想说的事是什么?”
  “你一定要告诉我哦!你不能忍受我哪一点?因为不能忍受我才对我那么冷淡吗?”
  “不是,这根本没关系……喂!还有没有咖啡?再倒一杯给我!”
  “可是,喝太多你会睡不着哟。”
  “够了!这样唠唠叨叨的真讨厌。做妻子的,要懂得看丈夫的脸色!我想喝咖啡应该看得出来吧!”
  “可是,你不是抱怨每个晚上都睡不着吗……”
  “这和那个没关系吧!你这种不知变通的个性就是我讨厌的地方!”
  糟了,我又犯了以前的毛病了。妻子的眼角微微渗着泪光,嘴里轻轻地说些道歉的话。两人之间的对话,竟然变成这样……
  不知为何今天晚上变成这样。正当我看着妻子的眼泪时,妻子突然偏头想了想,又抬头问我:“那其他方面还有吗?今天我们来谈谈对彼此的期望吧!这可是你提出来的哦!”
  “我已经累了。我们看电视吧!”
  “电视卡用完了哦!”
“你去帮我买吧!”
  “不聊天了吗?”
  “对!”
  “那我们明天再继续聊吧!”
  “什么意思?”
  “你大概还有一个月都像现在这样不能动哦。这段时间,我想好好谈一谈我们以前对彼此的看法。每天都聊一点事情。所以,今天谈到这里就可以了吗?还是干脆一点,明天不再对你说这些事情。”
  “你到底怎么了?”我仔细地看着妻子。她从来不曾这么固执己见。她好像总是没意见一样地不曾表达过自己的意见。不,也许结婚这些年来她并不是这样的也说不定。她总是开朗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会改变是因为我告诉她不可以违背丈夫的缘故。
  当然结婚以来,我不曾使用过婚姻暴力。让妻子困扰的事情——遭遇离婚的时候,其实,我曾经胁迫过她,结果,妻子变成了凡事忍耐的人。可是今天看了她的态度,无法想象是什么使她恢复了个性?还是由于我正处在动弹不得的状态,让她有了占优势的错觉?
  不管如何,今后每天都要听她唠叨这些事情会让我受不了。这时候让她把心中所有的不满都谈出来或许比较好。让她尽情地说吧!
  “我明白了。你可以把你想说的事情说出来。反正我现在是个伤者,没办法动。”
  我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做了让步。
  门外的走廊比刚才更热闹了。因为吃饱的患者们将托盘送回车上的关系吧。将托盘送回推车以后,会客时间就结束了。没有了谈话对象,每个患者就不再活动了。当然,看诊和各种治疗也都结束了。患者们看看电视,看看书。没有精神的患者就发着呆,什么都不做。
  因为岳父是院长的好友,所以妻子受到特别待遇。虽然家族间的会客时间结束后,所有的探病或照顾的人都必须离开。可是,妻子可以待到9点熄灯以后再走。而且我住的是个人病房,必要的时候,妻子待晚点也没关系。医院的后门没有上锁,妻子回去的时候可以从后门离开。
  而且我没办法自己行动,所以总是要妻子待到10点以后再走。只是今晚妻子的存在,让我感到特别的烦闷,趁现在把事情解决吧!这样一想,我又重新打起了精神。让她再不能动的我面前,尽情地说出她想说的话,或许对未来的彼此之间也比较好。
  “然后呢?你说完你爸爸和你哥哥的事情以后,还想说什么?”妻子帮我倒了第二杯咖啡后,我问她。
  “薪水的事情。”把药袋和喂药用的鸭嘴壶一起重新放再一边的小桌子上以后,妻子开口说道。
  “你不满意吗?”
  “没什么满意不满意。”妻子的嘴角,浮现出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容。“我根本不知道,你的薪水是多少。”
  我拥有自己的存折,再将薪水转入户头,另外再拨一部分钱给妻子当生活费。拨给妻子的钱虽然不多,可是妻子从来都没有说过不够。即使她说不够,我大概也会对她说“我只能给你这么多钱”吧!
  因为我们没有小孩,应该不需要花很多钱。
  “知道我的薪水有多少要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只是身为一个妻子,我想知道自己的先生赚多少钱。”
  “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俗世间的事情呢?所谓的夫妇,应该在自己拿手的领域上各斯其职,只要家庭能够经营下去就好了不是吗?刚结婚的时候,你说你对家里的事情比外面的工作来得兴趣吗?所以我负责认真工作赚钱,掌管家中经济,你只要认真地把家事做好就够了。”
  “我是真地想当个家庭主妇呀,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有小孩的话……所以要先了解一下……”
  “又是小孩的事情吗?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生小孩。”
  “糟了!”我发现失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妻子的脸色已经变了。她的眉毛竖了起来,对我投以憎恶的可怕眼神。我第一次看到妻子这样的神情。可是,已经45岁了被讲到生小孩的事情而生气是难免的。
  “开玩笑的!”我赶紧对妻子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遍不生小孩的理由吗?不管如何考虑,将来地球都是衰退的时代。污染一天比一天严重;随着电脑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薄。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孩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
  妻子没有回答。我说的话听起来太空洞了吧。可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不生小孩的理由不只是这样,从各方面来看,我不想因为有小孩而束缚,这是我不愿意有小孩的更大的理由。
  总而言之,我是个爱好自由的人。即使是妻子,因为没有小孩才能更享受自由吧!不只没有小孩妨碍自己做家事,还可以学习自己想学的事物。
  “我好像是你以低价薪资聘来的廉价主妇呢?我曾经这样想。”
  “低价薪资?没这种说法吧!虽然我每个月给你的钱的确少了点……”
  “你应该知道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哦!你给我的生活费只够勉强付伙食费和电费而已。剩下的还不够买件衬衫呢!”
  “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会随时买给你不是吗?”
  “才没有随时呢!只是偶尔,可是没有一次一次地告诉你就没办法买是很辛苦的。甚至日常的衣服,不拜托你就买不起了。最新的一条裙子也是两年前买的了。怎么样呢?这部分拨点钱给我吧……这种悲惨的心情,希望你能够体会。”
  “没什么悲惨的吧!只是偶尔嘛!不是每个专业主妇都是这样的吗?”我做出非常认真的表情对妻子说,仿佛我从心底真正这样想似的。
  妻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从她低垂的额头上,可以感受到她所散发出来强烈的厌恶情绪。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不希望我的妻子憎恨我,我希望她爱我、畏惧我。因此,我必须安抚她。
  “我知道了。那,关于你的零用钱,我会加入每个月的生活费中给你。你把它和家用的钱分开,可以拿去用在你想用的地方。那些钱使用在哪些地方,也不必—一让我知道。你要买裙子、衣服或戒指都可以。”
  “我可以拿到那么多吗?”
  “咦?”
  “我可以拿到能够买得起戒指那么多的钱吗?”
  “这个……虽然没有很多,可是一般的家庭主妇并不需要戴那种好几万或好几十万的东西吧?”
  “那你是说,戴那种几千元的玩具戒指吗?”
  “那种说法就……”
  “裙子和衣服也是几千元的东西吗?即使是高中生,也用零用钱买衣服或裙子,而我只能在超级市场买玩具般便宜的特价品呢!”妻子用鼻子发出笑声。
  我生气地正想把杯底只剩一些咖啡的杯子摔在床上时,护土进来了。是例行性的查房,并非特地进来。她看了我一眼说:“咦,这种时候喝咖啡?你不知道这样会睡不着吗?”
  年龄相仿的护士,又对妻子说了同样的事。
  “我说的你听到了吧!”
  妻子回给她一个亲切的笑容。我对护士和妻子一样感到生气,故意把咖啡一饮而尽。护士斜眼看了我一眼,又说:“不可以对太太做些任性的要求,要适可而止。这么认真的太太找不到了哟。”
  “我知道。我会听你的建议,让她回家了。喂,你可以回去了。”
  正好叫妻子快回去。刚刚虽然打定主意要听她说,可是越听越讨厌,也许她会就在这里追着我要钱。
  “没问题吗?真的回去也没关系吗?”妻子反复地温柔地问。
  “没关系!”我粗声粗气地回答。突然,我的肚脐旁边开始痒了起来。
  “喂,稍微帮我抓一下。”我对正准备回去的妻子说。
妻子还没回头,护士就把手伸向我说:“我帮你抓吧!哪里?”
  “肚子,肚脐旁边。”
  “这边?”
  “不是,相反了,是右边,右边!你那边看过来是左边哟!”
  “咦,你说右边……”
  像拿筷子狼吞虎咽地扒饭一样,护士隔着睡衣帮我抓痒。可是,她是个迟钝的人。不管我告诉她多少次,她就是没办法抓到正确的位置。然后,我的侧腹也痒起来了。
  “喂,旁边,旁边。”
  我一用眼光示意,妻子立刻找到正确的位置,开始帮我抓痒。
  “为什么到处都在痒呢?这里该不会有跳蚤吧?”
  我不假思索焦躁地说完,护士立刻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真没礼貌,我们这里没那种东西。”
  “对不起,我实在太痒了。”
  妻子也道歉似地点头。
  “辛苦你了。太太也辛苦了。”
  护士又瞪了我一眼,出去了。
  “这里一定有跳蚤哟,不会错。”
  我扭着不能动的身体对妻子喊:
  “我的右脚也很痒!”
  “右脚抓不上哦!亲爱的。已经用石膏固定住了呀!”
  妻子一边温柔地哄我,一边轻轻地敲我脚上的石膏。
  “现在怎么办?我是回家去好呢?还是再留下来一会儿?”
  “留下来!万一再痒的话,我自己没办法搔痒。”
  “好吧!那我们可以再继续刚刚的话题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提零用钱的事。”妻子站在病床边,对我微笑着说。
  “刚才你对我说,夫妻应该在各自拿手的领域上各司其职,对不对?”
  “啊……啊……啊啊……再左边一占……”
  “最拿手的应该就是当我们家的财政大臣吧!想必你也存了不少钱吧!”
  “脚……右脚根的地方。”
  “我和你也结婚那么久了。身为一个妻子,就应该知道家里有多少资产。现在是个银行也会破产的时代呢!”
  “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呀!所以才任凭你处理呀。可是,你可以告诉我大概的金额吧?”
  “现在我也没办法立刻知道,出院以后我再去查查看。”
  “大概的钱数也可以啊。”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有那么多钱可以忘记?”
  “够了吧!别人不能动的时候,别提钱的事情!”
  “别那么生气,被别人听到了不好看。”
  妻子温和地责备我,仍很温柔,可是语气带点厌烦。目前的状况对她有利,果然就得寸进尺了吧。
  “你别再唠叨了,专心一点帮我抓痒!肚子左边、左边!畜生,跳蚤到处跳来跳去。”
  抓痒抓到一半,妻子突然停下手来,冷冷地说:“告诉我存款里有多少钱!”
  “差不多一点!”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已经调查过了。”
  “你说什么?”
  “家里存款的金额。全部都是你的名字呢!我的名字的存折一份也没有。”
  “那是我赚的钱,存在我的名下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用你的名字就变成赠予了。”
  “又不用多少钱才能存。我们是夫妻吧!”
  “你先说,你是怎么调查的?”
  “你早就知道我父亲和哥哥的职业吧?虽然他们两人是没有学历的乡下人和苦学生,可是现在也是专业的政治人物哟!提到政治,就一定和钱有关。什么人有多少钱这种程度的事是不需要调查的。或者;你对他们了解这些事情感到惊讶?”
  “你的父亲和哥哥,虽懂钱却不懂法律。任意调查别人的财产不就侵犯了人权吗?”
  “你想告他们?”
  “以前你曾经告诉过我哟。为什么你的财产只有那么一点点?你在这个公司已经待了26年吧?还是27年呢?那为什么存款和股票加起来只有l000万元左右?非常少呢!既没有小孩,又只给妻子一点生活费,家里也没有贷款。”
  真的调查过了吧,这一家人真没礼貌。
  “这样就够多了吧!”
  我把头扭向一旁说道。窗外的景色已经变得非常暗了。腹部的下方和旁边仍然在痒。可是,如果要妻子帮我搔痒的话,她一定又旧事重提,我又必须努力忍耐她的话了。
  “我们有大厦,将来也会有退休金。”
  “大厦是我父母亲买给我的,不管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是我的财产哟。”
  “你说什么?名义上是我们两人共有的吧?”
  名义上的确应该是我们两人共有的……
  “我不知道哇。我母亲看透了你的个性,为了将来,登记时也只登记了我的名字哟。”
  “明明是夫妻,却这样骗我……”
  “可是,刚才提到存款的事,你说钱是你赚的,用你的名义存钱就是理所当然的。我父母亲买给我的大厦你却说要共有,这不是很矛盾吗?”
  我没办法回答。只是动来动去向妻子表示我的身体很痒,可是妻子假装没看见的样子。
  “说嘛!你到底是怎么花钱的?为什么存款里只有那么一点钱?你一定要告诉我哟。”
  “不知道,大概是薪水太少了吧!”
  好痒!不是跳蚤,是过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敏了,忘了这种痒的感觉了。可是,现在的确是因为过敏而发痒。可是,我应该没吃到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啊。
  “我还调查过你的薪水哦!和同年龄者比起来,你的薪水绝对不差哦,亲爱的。而且算是很好的待遇呢!为什么存款却只剩那么一点点呢?”
  “喂,我过敏了!大概是因为白天吃了医院准备的伙食吧。我吃了炖蔬菜和竹轮。大概竹轮上放了不新鲜的鱼吧。大概是青花鱼或沙丁鱼吧!”
  “可是,亲爱的,你上次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不是没问题吗?”
  “因为今天用了不同品牌的竹轮的缘故吧。前阵子吃的竹轮的原料不一样。啊,畜生!喂,帮我抓一下,我的胸前好痒。”
  “好啊!哪里痒呢?大概是这边吧?”
  妻子把我胸前的睡衣解开,涂上了少见的指甲油的指尖,在我胸前继续地抓着痒。可是,妻子似乎不打算安静下来,又开口了:“你不赌博的哦!那,是女人吧!”
  “什么意思?”
  “存款啊!”
  “没这回事!拜托你别再说这些了!我现在痒得不得了。如果你非说不可的话,就帮我叫护士或其他人来吧!”
  我把手伸向呼叫钮。
  “帮你叫护土来也可以哦。可是我想早点把这话题结束。今天晚上就把这些事情解决,可以早点开始新的婚姻生活。如果把话拖到明天再说的话,我一定无法继续忍耐,可能就要到警察面前说个明白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吓了一跳,一刹那间,我忘记了痒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杀了你的情人哟!”
  妻子拿出速溶咖啡罐,舀了一匙新的咖啡,倒入杯内。
  “我不需要咖啡了。”我对妻子说。声音有点嘶哑。
  “这不是你的,是我自己要喝的。”妻子愉悦地回答。
  “那个……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把爱人怎么了……”
  “那个女人,不是死了吗?你忘了吗?而且是由于你的缘故。你在惊慌之余,车子撞上护栏,才发生了车祸,不是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冒出了一身汗,大概就是所谓的冷汗吧。汗大概流入我患有湿疹的地方吧,我觉得越来越痒。简直要发狂的感觉。可是妻子冷静得教人讨厌。她一只手抓着我的胸前,另一只手将热水注入咖啡中。咖啡的香味飘开来。若是平常,我会陶醉在这片诱人的芳香中,可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快说!”
  妻子仍然沉默不语,我忍不住大叫,她立刻用食指放在唇上要我禁声。
  “嘘——这不是可以大声说出来的事情吧!”她好像很享受似的,一口口地喝着咖啡。
  “结婚以后,你好像有过几个女人吧?”
  “没那…··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那种东西不需要吧!没关系,我可以把那些女人的名字一个个地说给你听。和我结婚以前,首先是由美子,然后是春香。明明是个大学生,却取个像艺妓的名字。然后,是让你急着买英文字典,在酒吧工作的俄罗斯人。你们交往的时候都用英文沟通…·”
  “够了!”我打断妻子的话。看起来那么温顺老实的女人,居然从结婚起就调查我的行动。
  “哎呀,你胡说什么呀?”
  妻子假惺惺地睁大眼睛,又偏头想了一下。
  “还有很多呢!每年都和不同的女性交往。接连不断的呢!厉害是厉害,可是因为你没有诚意,所以呢这些女人都离你而去了。或许那也正合你意呢!不论如何,我是最适合的妻子。”
  妻子一切都知道了。
  “你是个小气的人,所以不会花那么多钱在女人身上。你只会带她们去玩玩而已。你似乎也不曾养过女人,这大概是因为你已经结婚了吧。如果对方胁迫你离婚、结婚,你大概也很困扰了吧。像我这么温顺又不用花钱、父母亲又送给她房子的女人,没有不要的道理吧!”
  “我……没有杀人!”
  我全身都痒得不得了,开始呻吟起来。我当然没杀人,是对方太任性……
  “什么?啊!是礼子吧?”
  妻子边说边像爱抚似的,在我身上到处轻轻搔着。其实,若是搔到发痒的地方,是非常有快感的。不安和快感在我脑内不停地交替着,让我的思绪变得零乱。妻子的声音像铃声通过脑海一样,有些听不清楚,并产生令人不可思议的感觉。
  “你只在她身上花过钱呢!不然,你的户头里应该会有更多钱呢。你大概也老了吧。”
  没错,正如妻子所说的,以前挂在嘴边说的和外表所表现出来的体贴;只能说是应付女性而已。只要让我抱过一次,我对那名女性就只剩下三成的兴趣了。接下来只是因为惰性才继续和她们交往,从来也不曾执著过。等我遇上另一名女性的时候,又会重新燃起热情。
  可是礼子例外。礼子虽然只有26岁,却将50岁的我当成老人家一样。
  “因为我们相差了24岁嘛,而且你就像我的爸爸一样啊。”
  礼子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感到很震惊。以前交往过的女性,不曾像礼子一样年龄差距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被交往的女性这么说。实际上,我也的确和礼子父亲的年龄差不多。而且,礼子的父亲担任部长一职的公司,与我们公司是竞争对手。他任职的公司是敌对的公司倒还无所谓,听到已经是部长时,我的胸口仿佛被刺了一下的感觉。我在公司已经被排除在升职行列之外了,目前仍只是个科长。
  听了礼子的话,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的老人。在这种焦虑感的包围下,我决定豁出去了。若是以往的话,这个女的不行就换另一个,早点放弃就好了。为了礼子,我就像妻子所说的一样,带她到罕见的餐厅,送她礼物,拼命地花钱。
  在付出不少之后,我和礼子终于上床了。可是,我对她的热情并没有因此而淡薄。礼子拥有动人的肉体,因此我沉溺了。可是为什么妻子连这些事情都知道呢?
  “你和礼子好到什么程度,你应该知道我都晓得吧?”
  妻子像要解开我心中疑问似地说道:“其实我全部都知道哟。这里面的内容我全都看过了。”
  妻子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抽出一张信纸,打开它后,就在我面前轻轻地摇着。我感到身体发热,那是我写给礼子的情书。
  “礼子,我想要24小时都拥抱你,吻遍你的全身。希望我可以让你更加更加的喜悦。甚至想和妻子离婚,和你结婚……”
  妻子在我耳边,轻轻地念着信的内容。
  “别再念了!”
  我的脖子没办法移动,我只好移开我的目光。
  “虽然我无数次地提出离婚的要求,可是妻子恍若未闻。只是告诉娘家,甚至对我的公司施加压力——虽然你这里这样写,究竟你有没有提过离婚的事情呢?我的娘家给你的公司施加压力?你还真会说谎呢!”
  “礼子一直吵着要结婚,我没办法,只好这样写,好让她死心。”
  礼子虽然很执著,可是她并没有要我离婚。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你吧!是你对礼子做了卑鄙的事情吧!”
  礼子是电子琴演奏者,主要在百货公司的庆祝活动、结婚典礼及舞会的场合工作。有一次,礼子工作当天,从会场主人那里收到一个包装精美的箱子。打开一看却是飘着恶臭的虫的尸骸。上面还附着一张电脑打字的信,信上写着“这个电子琴弹奏者是个毫不在意地伤害别人的女性,我诅咒每一个听她演奏的人”。这种事情遭遇了很多次,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找礼子去工作了。
  礼子边哭泣边告诉我这件事。
  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是妻子做的。
  “你和我以外的男人在交往吧!那家伙嫉妒了,所以做这种事。”我对礼子说道,结果礼子只是哭得更加伤心。我也曾经想过这只是礼子要我付生活费的一种谎言。可是,总有些奇怪的地方。如果,那些事是妻子所做的,那么,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就是你,是你害惨了礼子。”
  “不要那么大声说话比较好哦!明白吗?别人会知道这件事哦!”
  我对妻子的话感到困扰,但更困扰地是她帮我抓痒的手停下来了。
  “喂,手不要停,我全身上下痒得很厉害呢。”
  “啊,真对不起。”
  妻子的手又开始帮我东抓西抓。
  “可是这样好吗?一直这样抓?”
  “没关系。你快帮我抓。”
  妻子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护士曾说过湿疹的地方不可以抓,否则会变得很难痊愈。所以要好好注意。或许可以擦个药,可是,依照我过去的经验,涂药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只能等待痒的时间过去。可是我目前的状况,可能是吃了不新鲜的竹轮而造成过敏,只能不停地要妻子帮我抓痒。
  “好,我会帮你抓痒。”妻子甜美地说道,再次用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抓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哦,讨厌的事情也全部说出来吧。今天晚上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吧。”
  “哦!”我感到非常舒服,连大脑神经也渐渐松弛了起来,我心不在焉地说道。
  “我很讨厌礼子,如果你刚刚说的是真的,那么对她做那些事情的当然就是我哦。”
  “啊?”
  “哎呀,你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真的那么舒服吗?”
  “啊?”
  “你真是幸福呢!有一个会帮你除掉所有障碍的妻子。”
  虽然觉得妻子的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可是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就这么顺着妻子的话回答:“嗯。你说得没错,所以从今以后我们要一起好好地过日子,我们彼此之间都把从前那些讨厌的事情忘掉吧!”
  礼子是上吊自杀的。或许是我的缘故,也或许是妻子的缘故。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无法再挽救了。必须考虑的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即使我承认了你也不介意吗?亲爱的。这份情书是打字的,也没有写上名字,即使以后被发现也没办法当成证据。可是她不是留有遗书吗?她的遗书——那上面不是写着你和你们公司的名字吗?”
  “那一份我已经烧掉了,不用担心。”
  我下意识地回答。有数秒间我稍微清醒了一点。为什么妻子知道遗书的事情?
  可是我已经涣散的思考能力无法集中。我回头看着妻子,她对我笑了一笑。她的手上拿着礼子的遗书!
  “什么嘛!那个表情。你太着急了,都没发现自己烧掉的是复印的遗书。真正的遗书在这里呢!你瞧,纸质是不是不一样?”
  妻子抓起我的手摸摸那份遗书。
  “为什么你有这份遗书……”
  虽然我打算这样说,可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无法发出声音来。从刚才开始,喉咙也开始发痒。不是皮肤的部分,连喉咙内部也……
  “想知道吗?”
  妻子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看着我。
  “我的喉咙……”
  我无法发出声音,只好用眼睛向她示意。
  “不用这么迫切地想要看啊,我现在就告诉你。”
  妻子边说边从皮包内拿出香烟。
  “护士小姐大概不会来了,让我抽根烟吧。”
  病房内当然禁止抽烟。妻子却仍然拿出打火机点火抽烟。我第一次知道妻子会抽烟。
  “说出关键就会发现它其实很简单哟。我的父亲和哥哥由于工作上的需要,与征信社签订了合约。他们以调查你的日常生活作为一种服务。只要你和其他女性交往,他们就会来向我报告。礼子的事情也是一样,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哟。原本我以为她也是像以前的女性一样很快就会分手了。没想到你那么珍惜她,钱也不断地花在她身上。我想这样子下去不行。所以,我也去调查看看礼子的背景。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她另外有情人哟。不是像你这种没情调的老男人哦,而是健壮的年轻人。”
  妻子微笑了起来,并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瘦弱的胸部。
  “她是真的和你交往哦。因为你一直很热情地说服她,她似乎真的同情你了,还是你以为像她那么年轻的女性,开始认真地考虑你的事了?”
  我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去搔我的喉咙,好痛苦,我无法呼吸了。帮我叫医生!我的眼睛寻找着呼叫铃,可是没看见。一定是被妻子藏起来了。妻子不可能没发现我痛苦的样子,可是,她还是悠哉地抽着烟继续说道。
  “因为你追求她追得太过火了,所以礼子觉得很困扰哟。如果被自己的恋人发现了怎么办?她那么的烦恼,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我就和她联络了!”
  来人啊!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呼吸这么困难?
  “哎呀,你怎么了?怎么会痒到没办法说话?你哪里痒呢?是这一边吧!”
  妻子抓住我的手腕,用指甲头插入我的皮肤里。不对,不是那边!不,她是放意的。这个女人,她乐于看到我痛苦的样子!
  我现在才发现!
  “哎呀,我们早点结束谈话吧。我想看的连续剧要开始了呢。有个很潇洒的演员,我很喜欢呢!哎呀,真对不起,这是礼子说过的话呢。我和礼子见过面了。妻子和情人见过面了哦!请你和他分手,只要你和他分手!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吧?可惜,根本不是这样呢。尤其对象又是你这样的男人。礼子告诉我她想和你分手,我也想和你分手呢!”
  妻子想和我分手?她在说些什么呀!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帮我叫护士来!
  “你啊,真是个傻瓜呢!我说讨厌礼子,当然是在说。要求你和妻子离婚再和她结婚,逼得你走投无路,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出来的。看到你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都觉得很好笑。帮你送请书给她的,就是我!”妻子开始爆笑。
  “还有,礼子打电话告诉你她要自杀,你急忙飞车赶去,看到她上吊的样子,你认为她应该是自杀了,可是她的裙子看起来不是太长了吗?其实她的脚还踩在床上呢!可是你却没有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只注意到桌上的遗书。像是留给你的遗书,写着到死都恨你的内容。像那种东西,被谁看到就糟了。结果,你拿了遗书立刻冲出屋子,紧急发动车子往前冲,真的很可笑,那副样子。”
  她看见了?从哪里看见的?看见我眼中升起的疑问,妻子吃吃地笑着继续说:
  “因为,我在那间房子里哦!我和礼子两个人一起等你过来的哟。我们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可是如果礼子活着,你会毫无惧意地和她分手吗?所以如此一来不是皆大欢喜吗?这一次,我把情书、遗书这些你外遇的证据收起来。所以我可以拿了赡养费再离婚。亲爱的,你以为我绝对不会和你离婚吧?所以你才这么放肆地在外面玩女人。你太不了解女人了!我也是很大胆的。我有一个私生子哟!”
  私生子?
  “没错,五年前我不是因为卵巢囊肿住院而回娘家静养吗?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其实那时候我是生产哟。”
  不会吧!
  “你大概只觉得我变胖了。是你太不关心妻子了哟。你想知道对方是谁吗?是我父亲的部下,是个很诚实的人哟。小孩子由他的母亲照顾。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哟,和你分别的那一天。当那一天来临时,小孩子正是可爱的年龄呢!马上就要念小学了,所以我必须在你发现以前非做些什么不可。”
  这是怎么回事?妻子有外遇,甚至连小孩都有了?我不过只是这样而且,比起来;我不是诚实多了吗?
  “我原本打算舍弃面子和一切东西和你离婚。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如果,我变成未亡人的话,一切就会很顺利了,娘家不会没面子,我也可以再婚,和小孩一起生活。即使小孩子会纳入你的户籍下,那也无所谓了。”
  未亡人?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炖咖喱鸡块的汤汁中,我混进了一些荞麦粉。可是不会致死哦,只会引发你的过敏症。原因就是你母亲在你小时候饮食上太过宠溺,造成你的偏食,婆婆也真是辛苦呢!三年前过世的时候,她告诉我你对荞麦粉过敏,可是立刻就医好了。可是你仍然对指甲油过敏。”
  妻子把她的手指展示在我面前,手掌心也一并给我看。紫红色的指甲油,在日光灯的照映下闪闪发亮。
  “这个颜色你没见过吧。你看,指甲的内侧染上了紫色不是吗?这是什么你知道吗?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你讨厌的——茄子的颜色。这是茄子的汁液哟!”
  茄子,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是茄子!6岁的时候,我差点因为茄子而死掉。我吃着腌茄子的时候,茄子噎在喉咙里。由于那种痛苦和恐怖的感觉,我对茄子也会感到过敏。所以,茄子对我而言,和毒药没有两样!只要看到茄子就会恶心想吐。当然只要一吃到炸茄子,胸部就会觉得非常痛苦。
  “我把茄子的汁液擦到指甲上,再用指甲帮你抓湿疹的地方。茄子汁就会从你有湿疹的地方渗透入你的皮肤中。你看,这就是它的汁液。”
  妻子拿出塑胶袋,里面装着已经松软的茄子。
  一看到妻子拿出来的东西,我的喉咙立刻感到痛苦。仿佛气道塞住了,我完全无法呼吸了!
  “真可怜!我要回去了。当护士发现你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钟头了吧!不过,没关系,因为你的死因是茄子的关系。大家只会认为你是白天吃的。没有人会发现你真正的死因。对茄子过敏的人,虽然出乎意料的多,可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吃了茄子。啊,你那点家用生活费和保险费就当做我再婚的贺礼吧!”
  妻子抽着烟,“呼”地朝我脸上喷了口烟。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我的有生之年就剩下了上面的那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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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46:44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5 杀人实验

我观察那个人已经有好几天了,几天来,他一直在我们这栋楼前转悠,眼睛时常朝上看,有时候我以为他在看我们办公室,但有的时候,他又似乎是毫无目的,仅仅是因为无处可去。他带着一种犹豫的神情,衣着整洁,神智清醒,看来不象是精神病患者或者流浪汉。
  那么,他在这里转悠这么长的时间,多半就是为了到我这里来。
  通常人们到我这里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寻求帮助。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帮助别人的人,但是如果那个需要帮助的人有些什么事情让我感兴趣,那么他想不让我帮助也不行了。
  我继续观察他,不动声色。经验告诉我,对这种犹豫的人,如果主动上前询问,多半会将他吓跑。
  这样互相观察与期待的结果,是他让了步。他并没有发现我在观察他,这天下午,我将事情做完,照例从窗口朝下望去,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他,正感到惊讶,门铃声便响了。
  来人一定就是他。我这样判断。
  果然,他带着一丝拘谨出现在门口,进门后礼貌地将手里的包放在门边,在我的指引下坐在沙发上,表现得十分有修养。
  我给他倒了一杯绿茶,然后坐在他面前,等他开口。他看来是想等我先说,等了一阵,发现这个希望不大,便清清嗓子:“我是来寻求帮助的——听说您这里能进行一些特殊的实验?”
  “是的。”我点点头,将我以前实验过的案例给他看,“不过首先必须是我感兴趣的人,才能成为实验对象。”
  “我…… 我大概不是你感兴趣的人,”他自卑地垂下眼帘,双手在高档衣料的下襟搓来搓去,“但是我的确非常需要帮助。”
  “哦,说说看。”我不置可否。
  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实验,通常从表面上看不出来,这是我的经验。
  忘了说明,我是一个实验室的主人,也是整个实验室唯一的工作人员,我承担一些实验业务,有时候也免费做这样的业务,但是大部分收费高昂。
  我的实验,是人性测验,通常通过这种测验的人非常少,但是他们都乐此不疲倦。
  以下是来人对自己的介绍。
  他叫双喜,因为某种原因,他不允许我透露他的姓。他是一名政府公务员,在某机关一个平凡的岗位上任劳任怨地干了十五年(他的原话如此),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得罪任何人。他的老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人没有什么激情,但是也没有什么怨恨,大家住在一起,如同友好邻邦,当然,友好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原话如此),他的老婆倒是常有吵架的冲动,但是火气发到他这里,便如同火苗进入水里,没有燃料,自动熄灭。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五年,他本来以为这就是很美好的生活了,因为他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原话如此),只要生活中没有灾难,也就满足了。
  但是一周之前,他遇见了以前的同学。那同学比他年长一岁,看起来却仿佛比他年轻十岁,意气风发,颐指气使,好不威风。
  他略有触动。
  回到家里,老婆依旧是大嗓门地指挥他行动;单位,领导和同事依旧是让他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世界上的一切地方,他永远是处于忍让退缩的那一方。
  他独自面对镜子,看着自己两鬓出现的斑白,终于产生了疑问: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
  那个夜晚,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终于发现,自己长期以来,并非没有怨气,只是不敢生气,没有力量生气,渐渐地不知道如何生气了。
  他说完这些,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紧张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裁判。
  “你想学习如何发脾气?”我摆弄着手里的杯子问道。
  他立即眉眼舒展,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您真是名不虚传!”
  我没有说话,望着杯子里旋转的茶叶,思考了一阵。
  这是不是个有趣的实验呢?我没有把握,既然是实验,有些结果是无法预料的,恐怕会变得不能控制,那就相当麻烦了。
  但是这个人的确让我感兴趣。
  我在想的时候,他一直紧张地望着我,生怕我拒绝。
  大约了过了5、6分钟,我终于决定了。
  “跟我来吧,”我站起身来,“我决定让你成为实验对象。”
  他大喜过望,站起来时连茶都打翻了,弄湿了地毯,又慌忙道歉。我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在意。
  我们穿过外间的会客厅,来到我的实验室。这里储藏着许多我用来做实验的药品和工具,都是一些没有经过政府合法手续审批的东西——并且永远不会有审批的一天,但是人们需要这些东西,他们有些隐秘的需求,而我满足他们的需要。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绿色的药水,那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具体成分已经记不清了,是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做的,自从完成以后,就一直没有用过。
  “这是一瓶适合你的药水。”我将那瓶子递给他,他狐疑地打量着瓶子,摇晃着里面的液体。绿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晃荡,阳光穿透它们,闪烁出美妙的光华。
  “这是什么药?”他问。
  “这种药是用来调动人们的正常情感的,人们压抑的情感可以通过这种药的作用得到释放,”我说,“在你之前,没有人吃过这种药。”
  “它的确有效吗?”
  “的确。”
  他犹豫片刻,一咬牙,拔开瓶塞便要望口里倒。我拦住了他。
  “喝药之前,你必须先签署契约。”我将一份文件递给他。
  那份契约详细写明了这种实验将可能带来的后果,这种后果将由被实验者独自承担;同时他必须时刻接受我的监视,以助我观测实验效果。
  我的新实验对象确实如他所言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契约上陈列的一系列后果让他的脸色变红变白,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可怕的后果?”他乞求地望着我。
  “因为这是实验,”我说,“这是实验药,你是实验对象——实验没有确定性后果,理论上它应当依照我所预定的方式进行,但是实际情况可能有偏差。你如果害怕,可以不签。”
  “那么,您对我的观察,是24小时的吗”
  “是的。”
  “连上厕所也不例外。”
  “是的。“
  他擦了一把汗水,嘴唇翕动着,犹豫不决。我在实验室的软椅上作下,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是个很好的天气。
  过了许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抖抖地从怀里抓住一支笔,在契约上签了字。我将契约收好,将药水递给他,他迟疑一下,一仰脖喝了下去,实验室里弥漫起一股辛辣的芳香。
  “你可以走了,实验开始了。”我说。
  “这就行了吗?”他疑惑地问,“您将怎么样观察我呢?”
  我笑了笑,拉开门,请他出去。他带着满肚子疑问离开了,从窗口可以看见,他一路上数次回头,有几次甚至想返回来,走了两步,又止住了。我猜他可能是有些后悔,不过后悔是没用的,契约上早已写明,实验一旦开始,就必须进行到底。
  我不准备告诉其他人我是如何观察实验对象的,有一点可以确定,我的观察不仅仅是表面的,还包括他的心理活动和情绪变化。
  对双喜的观察是从他走出门的那一刻开始的。
  双喜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他所在的单位,单位里的人看见他,的确如他所说,很快就有许多事情交给他干,而那原本是别人的工作范畴。对接受这些工作,双喜的心里明显地感到生气,但是他表面并没有露出来。从表面上看去,我的实验对象依旧是谦恭卑微的,他一声不吭地接过别人递来的资料,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忙开了。
  大概半个小时后,一名同事经过双喜的身边,不小心撞了双喜一下,使得他刚刚写好的材料上划上了长长一道蓝色笔印。
  “你………”双喜望着那同事,那同事也望着双喜,然后同事笑了笑,转身走了。
  双喜转头继续做他自己的事,办公室内其他的人连头也没抬,谁也没有发现,两分钟后,双喜离开了办公桌。
  实验对象从办公室里出来后,朝四周仔细搜寻了一番,露出揣测和犹豫的神情。
  那名撞他的同事的身影在一个拐弯处一闪,双喜的犹豫消失了,他朝那个地方走过去,起先走得很慢,渐渐地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了那名同事。
  同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笑着招呼:“双喜,你也上厕所?”
  双喜停下了。
  他没有回答同事的话,满脸茫然地望着同事,那同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摇摇头笑着走了。
  双喜继续留在原地,额头上开始冒出汗珠,汗珠沿着他修饰得很稳妥的鬓角一路下滑,在白色的衣领上留下一小团湿渍。
  他感到腹部在火一样燃烧,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升腾起来,这种东西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跟随那位同事,这种行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并且有几分恐惧。
  我究竟想做什么?双喜喃喃自语。
  在原地呆了几分钟,双喜晃了晃头,那种茫然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脸上一如际往地谦卑着,回到办公室继续他的工作。
  两个小时后,一个男人走进了办公室。那显然是双喜的领导,他宣布大家可以去领取今年的某种津贴。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鼓起掌来,双喜也在鼓掌,他的表情十分兴奋,与这表情对应的是他的心思,他已经在考虑用这笔津贴去买一只早就眼热的剃须刀了。
  掌声停止后,领导特意走到双喜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双喜呀,今年的津贴不高,本来有一个加津贴的名额,按理说应该是轮到你了,但是考虑到有些同志比你更需要这笔津贴,就委屈你了——你是老同志了,应该能够体谅吧?”
  双喜愣了愣,很快便笑着点了点头。
  领导满意地转身走了,同事们满意地埋头做事了,双喜的笑容骤然消失了,他眼睛定定地望着领导刚刚走出去的那扇门,望了许久。
  中午的时候,双喜溜了出去。
  他来到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前,站在楼下眯起眼睛朝上看了看,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便朝楼上走去。
  在朝楼上走的过程中,他有几次显出犹豫的神情,甚至曾经倒转身来朝下走,似乎想要改变来时的目的。
  然而他还是走了上去。
  一路上他始终紧抿着嘴唇,面色严峻,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跳动,这火眼将他的眼圈都烧地有些发青了,或许是感觉到口渴,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在二楼,走廊里十分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双喜朝左右看了看,走到一张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双喜推门进去,领导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双喜进来,领导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了,转而堆起笑脸:“双喜,吃了吗?”
  双喜站在他面前,严肃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领导怔住了,继而又笑了起来:“怎么了?有情绪?”
  双喜张了张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一双手紧张地在裤子边缝上搓来搓去,那种严峻的神情渐渐消失,卑微的表情又回来了,只是眼睛里的火焰还在微弱地燃烧。
  “这怎么能有情绪呢?”领导注意到他的变化,嗓门立即提高了,笑容也迅速收起,打着官腔道,“双喜同志,你要有风格……”
  “是,是,是……双喜嚅嚅道。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嘴唇上一小圈汗珠在日光下明亮地晃着,双喜用力揪住自己的裤子。
  领导还在继续说着。
  双喜忽然好象喘不过气来,他张大嘴努力呼吸着,同时飞快地想要解开衬衣的纽扣,急切之下解不开,便猛然一拉,将纽扣挣掉了。
  领导愣住了,他呆呆看着双喜,神色缓和下来:“双喜,你别激动,别激动。”
  双喜更加激动了,他大口喘息着,眼睛睁得极大,面上的其他部位却毫无表情,就这样一步一步朝领导走过去。
  领导不由站起了身,露出骇异的神情。
  双喜走到他面前,猛然一拍桌子。
  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这响声让领导和双喜同时一震,两人仿佛都吃了一惊,双喜看了看领导,又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仿佛不相信刚才那是自己拍的。
  领导惊疑地看着他。
  双喜看了看手,又看了看领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表情变得游移不定,他朝四周看了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一双手不断互相摩挲着,汗水淋漓地从额头上淌下来,看起来又慌张又害怕。
  “双喜,你?”领导小心地叫着他。
  他蓦然一震,抬起头来,似乎是想分辨什么,飞快地冲到领导身边,领导下意识地朝后一退,退到了窗边。
  就在这个时候,双喜脸上忽然掠过一阵极度兴奋的表情,他猛然伸手朝领导一推,领导迷惑地看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高大的身躯便从二楼摔了下去。
  领导发出一声惨叫,落在楼下的地面行,没有了声音。
  双喜扑到窗口朝下看着:楼下的地面上,堆着一堆钢筋,领导摔在了钢筋之上,四周是一滩红黑的血,领导的四肢还在抽搐着,一双死白的眼睛朝上翻着,不知道是在望天,还是在望着双喜。
  双喜看了领导一眼,朝四周迅速瞟了瞟:人们正慌张地跑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赶紧将头从窗口缩了回去,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和来时的迟疑不同,他的脚步轻捷而迅速,面上沉浸着一种愉快轻松的神情,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这种表情使得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年轻了。
  他很快便混入了围在领导身边议论的人群中。
  没有人怀疑到双喜头上,大家都认为领导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双喜平平稳稳地做了一天的工作,这一天大家都非常忙,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人说话,当大家忙完时,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人们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了。
  双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他慢腾腾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关上灯,走到门口,朝门内望了一眼。
  门内的办公室,略显凌乱,关了灯后,更有几分昏暗。双喜久久凝视着这一切,忽然打了个寒噤,擦了擦汗,将门关好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双喜一言不发,始终沉默地低着头,匆匆赶路。他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四周,那眼神也是惊恐的,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走。
  “双喜。”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让他猛然一颤。
  “怎么了?”那人笑了起来,双喜回头一看,松了一口气:“是你啊,下班了?”
  “是啊,下班了。”两人寒暄几句,便分了手。
  双喜长长舒了一口气,匆匆朝自己家那栋楼走去。那座半新不旧的小楼,在落日的余辉里正散发着炊烟气息。
  越靠近小楼,双喜的步子便越快,眼睛也睁得越大
正在双喜与门做斗争的时候,门自己开了,双喜一时收不住势,朝门内倒去,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30多岁,一副精明尖锐的容貌,冷冷地将双喜推开,哼了一声,便转身进了厨房。
  双喜顾不得许多,一进门便跑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他没有开灯,室内显得十分昏暗,一切东西都暧昧不明,只有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闪着幽光。他仰卧着,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但又仿佛并没有看见天花板,而是看着天花板之后的什么东西。
  他点燃了一支烟,朝嘴边送了送,却并不吸,张了张嘴之后,便垂下了手,任由香烟在手上燃烧着。
  从俯视的角度看去,这个人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病了许久,惨白的面色在暗色的房间里十分醒目。他摊开四肢躺着,全身仿佛绵软无力,许久才动一下,而这一下微动,让他的脸上汗光一闪。
  任何一人走进来都会发现,这个人现在已经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包围。
  我很有兴趣知道,他究竟害怕的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安静的,但是这安静很快就被打破,先前的那个女人,也就是双喜的妻子,突然冲进房间里来,啪地用力按亮了灯。灯光骤然亮起,双喜忽然惊叫一声,仿佛这灯光将他从一个沉睡已久的梦中唤醒,他在床上紧缩成一团,用手捂着眼睛,发出了小声的啜泣。
  “你还象个男人吗?熊样!”女人不屑地看着他,“说说,又被谁欺负了?”
  双喜蜷缩在床上,全身瑟瑟发抖:“别骂我,别骂我。”他反复哀求着,带着哭腔,声音软弱无力。
  “你该骂——没一点男人样!”女人毫不示弱,走到床前,一把将他掀翻,努力将他蜷缩的身子板平。双喜挣扎了几下,便将身子摊平了,仿佛一只蜗牛失去了壳,卑怯而惊恐地望着妻子,全身不住发抖:“你要干什么?别惹我,千万别惹我!”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哀哀哭泣起来,眼泪从那张安静的脸上流下来,嘴角止不住一阵抽搐。
  女人愣了愣,厌恶地看着他,在他身边坐下:“说说,又受了谁的气?”
  双喜坐了起来,擦了擦眼睛,慢慢地将白天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还只说到在我这里喝了一瓶药,女人便蓦然站起来,用一只尖利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你这蠢人!我活了一世人也没见过你这样的蠢人——别人做实验都是收钱的,你倒好,自己送钱送人去给人家做实验——蠢人,活该被人欺负!”
  双喜被那女人骂得不断朝后缩,气息越来越急促,那张苍白的脸,慢慢泛红了。
  女人的骂声并没有停下来,双喜的脸越来越红,连眼睛也开始发红了,他的神色也越来越恐惧,眼睛张大得几乎要从眼眶内瞪出来,终于,他大吼了一声:“住嘴!”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女人真住了嘴,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不相信他也会这样的吼叫。
  双喜吼过这一声后,立即显出后悔的神情,低声哀求道:“你别骂我,别惹我,真的,那药真的有效,我控制不了自己,我……..”
  “放屁!”女人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后,石破天惊地大吼一声,将双喜的声音完全盖住了,“你真是有出息了啊?在外头尽受气,回来就拿屋里人出气!你有本事就去外面吵去啊,你怎么不对你们领导吼哇?你也就是个窝里横,熊样!……”
  双喜愣愣地望着她,在她的骂声中软弱地继续说:“那药真有效啊,局长已经死了,不是我啊,是那药,那药我控制不了啊…….”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骂声中,完全没注意到双喜的话。
  当然的,女人也没注意到双喜的变化。
  这个男人起先很恐惧、很软弱,但是过了一阵,他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那双眼睛里火光一闪,潮红色的面颊红到极点,仿佛要燃烧了一般。没有任何预兆的,那女人还在继续骂着时,他忽然猛扑过去,双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用力摇晃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咆哮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了:“你这个蠢女人,欺负了我一辈子,我跟你说了不要惹我,你不听,你不听,你不听,你为什么不听?你为什么不听?”他一边摇晃着女人,一边不断地问着。女人在他手底下早已发不出声音,那张精明尖锐的面孔逐渐被恐惧占领,渐渐地涨得发紫,最后失去了一切动静。
  双喜继续摇晃着那女人已经软垂的身体,继续问着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惹我?我说了不要惹我啊?”
  他终于疲倦地扔下了女人,自己坐在床边上,看着女人呆呆出神。
  过了许久,他忽然朝后一倒,双手捂在眼睛上,低声道:“天哪,不会是真的吧?”他慢慢地又坐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皮肤仿佛在一瞬间绷紧了。
  他舔了舔嘴唇,咬咬牙,慢慢地蹲在女人身边。
  女人躺在地板上,眼睛没有闭上,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凝视着他,他看了看,伸出手去摸了摸女人的鼻孔和胸口,又闪电般地缩回来,猛然将床上一件衣服扯下来,扔到女人脸上,盖住了那双眼睛。
  做完这一切,他一把坐倒在地板上,张大嘴看着那具尸体,大口喘气,仿佛一条刚刚上岸的鱼,除了喘气,再也不知道做别的。
  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将头埋在两腿间,是不是抬头看女人一眼,伸手摸摸那具尸体,同时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我真没想杀人啊……”他一边哭一边道。
  哭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朝四周茫然得看看,努力想要站起来,脚底下一软,又坐了下去。他扶着床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便在屋里忙开了。他象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窜了几趟之后,从一个角落里翻出一张大塑料布和一条麻绳。他拿着这两样东西,一边抽噎、发抖,一边将女人的尸体包裹起来,那尸体依旧是柔软的,他包的时候,尽量避免接触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但是一个不留神,还是碰到了,每次碰到皮肤,他都会一阵剧烈的痉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地上哭上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继续工作。
  当他包扎到头部时,他托起女人的头颅将绳子穿过去,一个没拿稳,女人的头从他手上落了下去,摔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而那件盖着尸体脸的衣服,也悄然滑落,那张紫胀而恐惧的面孔又出现在他面前,他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绳子跑到了房间外,一路跑到厕所里,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呕吐完之后,他摇晃着身子,将女人包裹好,费劲地塞到床底下,又用一张毯子盖好,并且将地板全部拖了一遍,这才安静下来,坐在客厅里呆呆出神。
  一个小时后,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到浴室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好头发,关上门便出去了。
  双喜到了自己的父母家,敲开门,没有多说话,只说要接儿子回去。母亲惊讶地望着他,犹豫道:“这么晚了……”
  “今天有老同学来,要见见孩子。”双喜说,不由分说地从母亲手里抱过孩子。
  那孩子大约五岁,有点打瞌睡,看见双喜,睡眼朦胧地朝他身上一靠,叫了声“爸爸”。双喜应了一声,擦了擦眼睛,便带着孩子离开了。
  他带着孩子去了游乐园,孩子要玩什么他就让玩什么,孩子十分兴奋,玩得不住尖叫,瞌睡早没了。双喜看着他,自己也笑得很开心,似乎已经忘记刚刚发生过什么事了。
  到了九点钟左右,双喜抱着孩子坐在游乐园边上的草地里。孩子意犹未尽,双喜拉着他不让他再玩。
  “儿子,爸爸要跟你说件事。”双喜说。
  “什么事?”儿子玩着自己的手指头问,眼睛还在盯着游乐场内的其他孩子们。
  双喜沉默了一小会,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儿子,喉咙耸动一下,猛然在孩子头上亲了好几下,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儿子,爸爸做错事了。”他说着哭了起来,这让孩子吃了一惊,定定地望着他,用手抹他的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
  双喜抓着儿子的手又连连亲了几口,哽咽道:“儿子,爸爸吃了一种药,那种药会让人脾气变得很坏,爸爸的脾气变坏了。”
  “没有啊,爸爸今天最好!”儿子说。
  “爸爸今天脾气变坏了,”双喜说,“我杀了两个人,你妈妈被我杀了,儿子,你没有妈妈了……”
  孩子哭了起来:“我要妈妈!”
  “你没妈了,是我干的,”双喜哭着说,“我得去自首,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爸爸不是坏人,这真不是我想干的,是那种药的错,我没想过要杀你妈妈,虽然你们一直让我觉得累,但我没想过要杀谁……”
  “我要妈妈!”孩子完全不听他的话,在他手心里扭动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有些人开始朝这边望过来了。
  双喜惊恐地抓着儿子:“别这么大声,儿子,爸爸会去自首,别这么大声啊。”
  儿子依旧大声哭着,并且大声说:“你杀了妈妈,你是坏人!”
  双喜泪水和汗水流了满脸,他捂着儿子的嘴道:“不是,爸爸不是坏人,都是那种药害的,爸爸不是坏人……”
  他不知说了多久,儿子也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的哭声停了,只剩下双喜一个人在说话。
  他过了几分钟才发现这件事,慌忙松开手。
  儿子已经让他捂死了。
  他摇晃着孩子的尸体,大声呼唤着,人群慢慢围拢来。
  双喜朝周围看了看,茫然无助地望着那些人,人们发出各种议论,而他只是不理会,只是喃喃说:“不是我干的,是那种药……是那种药……”他连念了几遍之后,突然一跃而起,将儿子的尸体留在原地,自己跑开了。
  他一边跑一边发出野兽般咆哮,双手无目的地挥舞着,如果有人从正面看见他,可以看见他青色的面孔上已经吐满了白沫,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焦点,一直茫然地瞪着、瞪着。
  人们纷纷给他让路,谁也不敢阻拦他。
  双喜从游乐场离开后,一路跌跌撞撞,不时有人关心地询问他是怎么了。面对别人的关心,他总是极度恐惧地缩着身子飞快地躲开,不停地念着:“别碰我,别惹我,别理我……”
  这个男人已经被恐惧击垮了。
  他不知是怎么样摸到我的小楼前的。
  象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在我家小楼下徘徊了许久。有时候仿佛想上来,但是又止住了。
  我从窗口凝视着他,不去打扰他。
  什么时候他上来了,什么时候实验就结束了。
  双喜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露出里面的肉色来。他不断抹着汗珠,双手抱着肩膀,抖索着在楼下穿梭。每当他靠近楼梯口时,他的表情变会变得非常紧张,恐惧象雾一样弥漫在他脸上,仿佛楼内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有几次他似乎想要离开,但是当他离开小楼一定距离后,他又犹豫起来,转身朝楼上我的窗户望来——那眼神无比绝望,充满憎恨。
  如是者再三,他终于还是上来了。
  我将门打开,叫着他的名字。他看到我,整个身体朝后一退,抖动的手紧紧的互相握着,整条胳膊上都是冷汗。
  “进来吧。”我将他领进门,照例给他泡了杯茶。
  他没有碰眼前的茶,只是沉默着。
  我也保持沉默。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我……我想取消实验。”他舔着嘴唇急切地道,目光不敢和我对视。
  “实验已经结束了。”我说。
  “你这究竟是什么实验?”他低声道,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慢慢高起来,面色又开始发红了,“那种药,那种药让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时刻想杀人!”他蓦然站起来,朝我走过来:“我本来是个好人,是你逼得我成了杀人犯,你才是凶手!“
  他开始目露凶光了,那种紧张卑怯从他眼睛里彻底消失,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了嗜血的渴望。
  我笑了起来:“是你自己要参加实验的。”
  “对。”他更加激动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迅速瞟了一眼旁边放的一个哑铃——当然,用这个铁家伙的确可以让人脑袋开花——我又忍不住笑了。
  “我是主动要求做实验,”他说,“可是我是要你帮我,没叫你让我杀人!”他慢慢朝哑铃靠近。
  我没再说话,将手里的一份文件扔给他。
  那份文件上很清楚地说明了那种药的成分:青苹果汁、青椒汁、胡椒粉、壁虎尾巴上的黏液。
  就是这样。
  他看了看那上面的文字,有点不明白地望着我。
  “这是什么?”他问我。
  “那种药,”我说,“你喝的就是这种药。”
  “就是这几样东西混在一起让我失去控制的?”他怀疑地问。
  “当然不是,”我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这几样东西混在一起唯一的坏处就是,味道不好,”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不过是我小时候胡闹乱弄的东西,你不用紧张。”
  他仿佛是糊涂了,迷惑地望着我:“我吃的就是这个?”
  “对?”
  “但是它们的确让我失去了控制。”
  “它们没有,”我盯着他说,“它们只是一些胡闹的东西,没有任何作用。”
  他勃然大怒了,举起哑铃对我挥舞着,咆哮道:“那我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那种杀人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继续喝着茶:“你说呢?”
  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毁了,他挥舞着哑铃,却并没有砸下来,仿佛在考虑该将这铁家伙砸到谁的头上,是我,还是他?
  实验的结果总是难以预料的,那份无害的药我已经给人喝过多次,那些人喝了之后都毫无变化,当然这有个前提——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这种药会让人失去控制,我只这么对双喜一个人说了,于是他就失去了控制,这事很奇妙。
  如果不是药起的作用,双喜发生这种变化就只能从他自身找原因,不过他现在似乎没有这个兴趣,他现在只对杀人有兴趣。
  我等待着。
  他没有让我等太久,哑铃便落了下来。
  毕竟还是有这一步,我笑了笑,对他摇摇头。
  哑铃没有落到我身上,它落在了及时赶来的警察手里。双喜在警察们手里挣扎扭动着,大声对我吼叫着,称我为凶手。
  究竟谁才是凶手呢?
  “谁是凶手?”我问警察。
  “先生,这个人是凶手,他疯了。”警察说。
  “我没疯,这个人才是凶手,这个人才是凶手!”双喜象头困兽,血红的眼睛对着我,看起来很想一口吃了我。
  “双喜,每个人都说你是凶手,怎么你自己就不知道呢?”我说。
  警察们将双喜带走了,我为他泡的茶还一口没动,我将茶倒掉,洗了洗手,开始写我的实验总结。
  在实验总结上,我最后是这样写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杀人的愿望,通常人们习惯控制这种愿望,而一旦找到了失去控制的理由,这种压抑了许久的杀人愿望象火山一样爆发。
  本次实验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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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47:22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6 交换
  
  我经营这个书吧也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因为地处近郊,喜欢的图书和音乐也不是流行的那种,所以尽管环境幽美,来的人从来没有超过十位数。
  本店的小小伙计--兼采购、会计、保安、网管、清洁工、陈列设计、大师父为一身的小解,常常挖苦我说这地方是留给书橱来读书的。
  好在这只是我的兴趣,我不靠这个赚钱。
  今天他又坐在那里了。你去和他说话吗?小解问我。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打扮,同样的姿势,坐在那里。我不想,可是几乎没有办法不注意到他。
  他可是占了本店营业额的45%啊。这是身兼业余统计师的小解告诉我的。
  我们都很尊敬他。
  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顾客。而是因为他的悲哀。
  他和他的未婚妻是一年前在网上认识的。不知怎么的,就常常来我们这里约会了。
  他为人温雅,和我的喜好相接近,所以我们很快成了朋友。他的女友是做期货生意的,人很美,不过,好象活泼过分,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事情很戏剧性。在他们要结婚之前的一周,女孩在来这里的路上,被车撞死了。他接到那个电话,就是在我们店子里。
  那是一个周末。
  之后的3个星期,他没有来。小解说他不会来了。毕竟伤心之地。
  可是第3个星期的周末,他又出现在这个店子里面。从此夜夜必来,风雨无阻。
  可是人好象有点呆了。我和他说什么,他都好象听不到。只是喃喃说,她快来了。
  好在还知道给钱。
  我从来没有骂过小解,也就是那一次他怕了我的目光。
  大半年了,我叹了口气。觉得饮食更加无味了。
  快打烊的时候,我巡视了一遍店子,整个店里只有他了。
  回到我的房间,我打开《魔山》,又读了几页,书页在淡碧的灯光下仿佛充满了灵气,整个房间,连同我的身心,都泡在柴可夫斯基的《四季》环境里面,平复我躁动的心灵。
  正在这时,一声尖叫传来,我们都跑过去,他居然站起身来了,手也居然动了,指着窗外。平时,他可是从来一动不动,不到我们关门催他,他绝对不起身的。
  我不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影影绰绰,好象一个女孩。
  这是二楼啊!......可那的确是一个女孩。飘在半空中间。脚下面没有一点东西。就这样凭空浮着-好象是-那好象是他的未婚妻。
  这时候,一阵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吗?8个月前我就已经死了。彻底死了。你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做,看在眼中我好心痛啊!”
  我偏头看过去,他好象太激动了,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含糊不清的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声音说:“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出不来啊。如果不是我一直求情,一直想办法,这会都没有可能来见你一面。....我马上要投胎了。这样啊,如果,如果我们有缘,那时候再相见,好不好?...”
  声音相当凄凉。听在心里格外不舒服。我转过身,走了下去。
  下了楼,出门向左,转过一个凉亭,就到了小楼对着小坪。
  我笑了。果然如此。
  我挥了挥手,打在树后拉绳人的头上。她大惊之下,手一松,前面那个吊着的人跌了下来。顿时人事不知。
  我瞟过去看了一眼,便断定那个女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这时候小解要跑,我探手就把她的脖子捉住。
  微笑着说,我们可以谈一谈了。
  小解的真正身份是护士。
  整个事件滴水不露。
  小解注意到他,是他来过几次后。衣着很有品味。而人也很悠闲。小解断定他很有钱。
  后来和他交谈后确认了这一点。
  他的伯父回国之后,不久就死了。留给他一笔家财,算作为最后相伴的报答。还算可观。即使远没有他的堂兄弟多,也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小解认为这样的凯子不骗白不骗。于是就找到了她的一个好姐妹。
  于是,就有了热恋,有了花前月下的亲吻,有了床上的销魂。
  也才有了存款的动用,和期货的投资。
  直到那天那个电话
  他跑了过去。“没想到”会遇到小解,还觉得幸运。心里面才安定了一点。
  没有想到,女友已经死了。
  于是,跟着她去太平间看了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
  小解说,平时到了这个地步,什么人都应该死心了。没想到他居然留念不去。所以...
  他被告知有一笔管理费用要交,不然就要马上火化。
  他去取钱,回来,发现尸体不见了。
  听说是女孩的家人赶来,领走了。
  那时,他都快疯了,他很后悔不知道那个女孩家人的联系方式。
  ......
  我淡淡的笑着问:后来他就这个样子了,是吗?我想不明白的是,本来这样的结局很好啊,你为了什么又要画蛇添足?
  在我的目光下,小解很慌张,不安说:“我,我本来想再过一些日子,就不干这份兼差了。不马上辞职,是怕引起怀疑。...可是他又出现了。这个样子,我,我...越来越害怕,到后来,每天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的样子...所以我才去求女友,让他死心,也让我安心。我女友本来不同意的,说我没事找事,可是后来她也快被我逼疯了,所以今天才这样...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还是被你揭穿了..这就是报应吧.”
  我笑:我不相信有什么报应。无非就是小解你太穷了,所以要凭着自己的头脑,找一点机会罢了。
  我看着小解绝望的眼光中又透出希望,转身回去关上门。
好了,现在没有什么人了。
  没有想到我居然还能吃到良心发现的人,正是太好运气了。
  修行了这么久,我对于人的冷血已经厌烦了。真的还不如自然保护区里面的禽兽味道好。我也渐渐用不着必须用人血来辅修了。
  可是,今天,我又遇到了极品。
  我微笑着,在她的身体旁边站起来。剩下的一大半,好好冰冻起来,应该可以保持一个星期之久。
  真的是别有味道啊。既有野心和血性的欲望,也有良心和愧疚的味道。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独特的血呢。
  比起偶尔打打牙祭的乞丐来说,不但味道好,更不知道要干净多少倍。看来,真是上天庇佑啊。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的抓住了我的脖子。还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头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这可是我的命脉啊。
  我一生谨慎,还从来没有给人抓住命脉过。
  我疏漏了什么?我快透不过气来了。力气无法想象的大。
  哦,是他。我没有想到他又恢复了神智。可是我应该举手就可以打倒这样的凡人的啊。怎么回事呢。
  我的神智渐渐模糊了。
  我又慢慢醒过来,发觉抓住我的力气越来越小了。
  这时候,对面那个被绑着的女人,就是那个女友,还在不停的叫着,说着:“你怎么哪,我是爱你的啊,真的真的,经过这一次,我才发觉真的爱你了,我虽然骗了你,但是不会再有了,你相信我啊,我再一次发誓,我绝对不会骗你了...”
  终于,没有任何的力量加之于我了。我转过身去,背后是透明的。
  没有一个人。
  我哈哈狂笑起来。看着一脸惊慌的那个女人,笑着说:
  你知道吗。他才是真正的鬼呢,真正的鬼魂。大概他在去找你所谓尸体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可笑他一心扑在你身上,还不自知。
  你知道吗,真正魂魄是要依靠强烈的信念的。所以人死为鬼的现象才那么少。
  没有想到,哈哈,还是你救了我呢。他才过来。没有听到你们的事情的。我的确没有想到他,所以,他抓住我的命脉,本来是可以杀死我的。可是,你却大叫大喊,告诉他真相。
  你终于成功的摧毁了他的信念——他对你的爱。
  在她的泪光与哭泣声中,我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背。她的皮肤可真是好啊,她的人也真美。
  面对这样的人儿,一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么会不想把她吞下去呢。
  好了,现在,是真的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了。
  空气中,一颗水珠,莫名的颤动了一下,落了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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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7 虚镜
 
雨雾。远处的楼房都沉没在凝重的白色之中。

一扇窗户发出吱哑的声响。单调的琴音。

我不是第一次在这条弄堂里见到他了。他总是微低着头,行色匆匆。之前他一直是云的导师,可就是在去年他主动辞掉了职务。他并未到退休的年龄,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私人的原因。我要写点东西了,有次他和我说,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着一丝哀婉。因为什么呢?

雨不是很大,但他没有打伞,头发淋得很湿。我故意往他那边靠近了一些。是你,他说。最近的事情您听说了吗?我问道。当然,他点了点头,他是得重病去世的对吗?

那个语文老师其实年纪很轻。他课讲得很好,据说诗也写得出色。不过我并未读过什么他的诗作,可能是因为他发表东西的时候都是用的笔名,而且不止一个。一年前他就因为失恋而自杀未遂。之后他精神似乎好转了许多,一天我见到他在操场旁边吸着烟散步,他还朝我笑了笑。我记忆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笑了。那种神情就象是他已然从创伤中痊愈。

而这些都让他的意外的死更显得扑朔迷离。至少我从未听说过他得过什么顽疾,而且他的生活并非放荡的那种,相反,倒是显得平淡甚至乏味。当然他抽烟,但很有节制,只是在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才会偶尔点根烟刺激一下迟钝的神经。云的琴房在他的办公室的对面,她有时见到他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文稿,正出神于幻境和真实之间。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是三天后。医生说,即使是当时就送往医院也无济于事。这种病症的发作太突然了,而且一击致命。我想象他临死前一定见到那只鸟从雨中飞过。他曾多次和我提到这个意象。他有时会在深夜中醒来,但又不是彻底的清醒,恍惚中他总能见到那只鸟在雨中穿梭,听到那种尖利而哀伤的鸣叫。这算是一种预示了,我想到。可预示什么呢?那只鸟象征着他必将超脱的精神?还是他渴慕的那个女子的飘忽的身影?……

追悼会很简单。他的母亲在很远的乡下,已无力赶来,不过据说她在儿子死的前天晚上也见到过一只白羽毛的燕子一样的飞鸟在窗前停留片刻。如果是凶兆应该是黑色的才对,她对旁人说。白色……

最让我诧异的是云的前导师居然没有来参加追悼会。听云说他和死者生前是最好的朋友。

因此在这个雨天我又遇见他的时候就决心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您是说,那天您不舒服?

——好象得了感冒,我一直躺在床上……

——您不觉得他死得很古怪吗?

——死本来就够古怪的了,我真的不能理解死亡……

——他死之前和您说过什么吗?比如……

——他话很少,只说他很想去一个叫柳眠的地方……

柳眠?多半是死者所做的最后一个虚构了。“眠”的含义很明显,那“柳”表示什么呢?……是柳树?或是指一个女子?……或者这两这本来就有着关系?……

导师一定隐瞒了什么。他游移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不过他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看得出他正深陷于好友的猝死的迷雾之中。

第二天下午云递给我一个笔记本。在他的房间找到的,她说。

那里面没有什么和他的死有关的讯息,全都是诗,大约有五十首左右。我是第一次读他的诗。只读了几首,就完全被吸引。那种迷惘和孤独正象是发自一个垂死者的呻吟。不出所料,那只鸟的形象反复出现于诗行之间。不过又有些令我不解的是,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柳眠”这个词,也没有和这个词多少能有些关系的线索。它仍然是个谜语。

时间是深夜,可我仍然拨通了云的电话。她也还没睡。

——我想到他的房间去,你能陪我吗?

——现在吗?很晚了不是吗?

——我真的很想去……

他住的是那种旧式的楼房。楼道很窄,只有一盏很昏暗的壁灯。墙上布满了各式的涂鸦。

在四楼,云说,到了,这里。

门自然是虚掩着的。电灯坏了,幸好我们带了电筒。房间不大,但整洁。他去世后大概只有几个人来过。云指着书桌说,那个笔记本原来就在这里面。好象还有些东西,我说着便走过去。

很多抽屉都是空的,但最下面的一个却塞满了书和本子。我不知道这么翻下去会发现什么,就随便地抽出一张。是一封信。信封已经不在了。是别人写给他的。

——你不是说再等我一个礼拜吗?

只有这几个字。没有落款。

看笔迹是女人写的,云看了一眼,说。你听说过他还有过什么朋友吗?我问。没有了吧,云说,他在女友死于车祸后就没有和任何女人来往过。可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是会把私生活隐藏得很好的,我几乎是自言自语。

等等,云这时转过身,一个礼拜,那不就是今天吗?她眼中透着不安。

也会是昨天,如果从日期上判断,我竭力掩藏着什么。

可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很慢。一个女子的脚步声。

我们只是对视着,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离开这里,还是就这样等她进来?或许她只是这里的一个房客?……

脚步声越来越近。肯定是向这里的。云想走过去关门,可我不知出于什么,朝她摆了摆手。我们依旧站在那里,等待着。

她走到门口,停住了。

——你……在吗……

一个纤弱而又透着寒意的声音。我这时才意识到我们的电筒还亮着。

我和云都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推了推门,似乎决定要走进来了。我好象又见到了那只在雨中穿梭的白色的燕子……

一分钟后。或者一小时后。

她终于没有走进这间屋子。我们又听到了那脚步声。这次是渐渐微弱——她下楼了。听得出,她很失望,因为她走得比上来的时候又要慢了一些。

我仿佛又恢复了呼吸。可这时我发现正对着门的墙上,正挂着一面镜子。

那么她是已经见到我们了?云问道。

我停了好久才说,或许我们也已经看到她了吧……

第二天,我又在弄堂里见到了云的前导师。这次他停下来主动和我打招呼。

——我写好的一首曲子,昨天晚上放在窗台上,可早上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唉……我其实是想把它献给他的……

——不过我想,他会听到的……

——……

雨又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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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51:29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8 小翠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若不是我的笑声,也许你就不知不觉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了,无声无息,错过我们生命里最后一次机会。可是你却听见了,你来找我了。

那一刹那,我尘封已久的思念再也不受控制,奔腾如从九天倾泻至人间的瀑布。

元丰,两年不见,你瘦了,是为了思念我么?

开始的时候,我绝不会想到故事会这样。我只是很快活的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哀愁,我所看到的太阳折射出的光线是七彩的,尝到的雨点是甘甜的,身边每朵花都是微笑的。

我喜欢在田野奔跑,在大地上打滚,在水中嬉戏。我只是不喜欢幻做人形。可是除了我外,几乎所有有道行的狐们都乐此不疲。她们学人间的女子打扮自己,罗裙绣鞋,云鬓乌发,脸含桃花,目送秋波。

以至人类称那些有风情的女子为狐媚子。

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母亲——一只有千年修为的狐。

我的母亲在狐族是美丽而出众的。由于有千年的修行,她浑身皮毛都变成了白色,而且是那种耀眼的银白色,闪着迷人的光芒,去想象一下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吧,那就是我母亲的颜色。自然,她幻做的人形也是绝顶美丽的。

狐族中爱慕我母亲的不可累计,还包括了有万年修为的黑狐,只要我母亲与他成亲,她就立刻能得到另一个千年的道行。可是,她偏偏爱上了一个没有任何灵力的人类,一个我看起来傻傻的书生。

我曾偷偷地在月夜跟踪,看她变化后,在那书生的对面出现,那书生变得手足无措,说起话来期期艾艾。可是我的母亲居然也如同一个小女孩般羞红了脸,用帕子捂住嘴,轻轻地发出笑声……

可是后来,有个多嘴的道士和那书生说我的母亲是妖不是人,我在暗处看到他的脸顿时唰地变成了煞白,过不了一会,他的屋子周围就贴满了那个牛鼻子画的符。

在我看来,那些牙痛咒儿根本抵不了个屁用,何况对我的母亲而言。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我母亲看到那些符咒后竟然浑身颤抖,最后掩面而去。我有些生气,就跑去吸走了那个道士的二魂五魄,让他终此痴痴呆呆的。

母亲如同人类般流下了眼泪,我伸出舌头为她舔去,眼泪在味蕾上的感觉又咸又涩,还有一种灼人的热度。

我听见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望着月亮喃喃地说:“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为什么?”话语随低,可是我却听见了。

从此,我痛恨人类。

如果不是那场雷霆劫,我想,这一辈子都不会与人类打上交道。

可偏偏,受劫的是母亲,她惊慌失措地四处躲避,而我却在震耳惊心的雷声中无计可施,同样地害怕与惶恐。

我看到母亲终于找到了庇护,一个看上去憨憨的书生。她躲入了他的衣底。

那书生很吃惊,但当他看到母亲时,眼神却开始柔和。母亲瑟瑟发抖的身体与娇媚的眼神,即使是在异类的眼中仍是那么动人。

雷霆过后,母亲的劫难也已过去,下一次的劫难还要再过千年,对于人类短暂生命而言,那已经是十世轮回,在我们的眼中,也是一个漫长的日子。

母亲消失了,那个书生却呆呆地坐着,看着刚才安抚我母亲的手掌,然后贴在脸上,仿佛在感受那最后一点的余温。

十八年后,我母亲要我化做人形,然后进入这个书生的家门。哦,不,现在他已经是位官员了。

他的儿子是个呆子,如果没有我们特有的治疗,他这辈子就会一直呆下去,直到死。

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恨人类,他们的悲喜与我又有何相干。

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有那滴滚烫的泪。

可是,我不能违背我的母亲。

于是,我看到了他,我的第一个男人。

王家老爷——也就是当年救我母亲那个书生,我还认得他。他在看我眼睛的时候,有刹那的失神。喃喃道:“怎么……”

我的眼睛有狐族特有的妖异,十八年前对母亲的那眼,他至今还没有忘记。

他的夫人嘀咕了一句:“女孩子太漂亮了,不是好事。”

他朝她挥挥手:“你还指望元丰娶什么样的啊?唉。”夫人立刻也就沉默了。

我原本想,一入洞房我就吸了他的魂魄,省得麻烦,到时候母亲责怪也晚了。可是,盖头揭开后,我眼睛接触到的是一朵美丽的花。

“你真好看,和它一样,送给你好不好?”他傻傻地笑。

我从没看到开得这么好的花。我问:“从哪来的?”

“我种的。”

我意外,他懂种花?

“没有人陪我玩,爹娘老是要我吃药。下人总是躲我。还是它们好,我对它们好,给它们浇水、抓虫、和它们说话,它们就开最好看的花给我。它们才是我的朋友。”

我怀疑他真是傻子吗?他眼里的世界要比那些被利欲熏心的人更清爽。

“让他多活几天吧,反正来都来了,看看人是怎么生活的。”我躺在床上想,而他一碰枕头就睡得香香的了。

“真是个小孩子。”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

老实说,如果不知道他是个呆子,他还算得上是个清秀的男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却越来越下不了手,他是那么单纯,没有心计。和他在一起,我会玩得很疯,那种感觉是以前和其他狐们在一起时所没有的。

我作弄他他也不生气,我骂他他只会嘻嘻笑,笑得我心软。

有次,我不小心把手指弄破了,都是因为我好奇去学什么绣花。

刚想乱发脾气,他却把我的手指含在了嘴里。我的身体像遭了雷击般酥软,乏乏的没有一丝力气。他看看我,小心翼翼问我还痛不痛。我的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断在他的饮食中添加药物,最后只差根治的一步——把他放在水里闷着煮。在凡人眼中这无疑是疯狂的谋杀,可是在我,却是治疗的手段。

夫人来了,她开始哭哭啼啼,骂我杀了元丰。

这无知妇人。

从我进门开始的那天,她从来没有给我好脸色看,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元丰的母亲,我不会忍她那么久。我为了王家做了那么多事,早超过了为母亲报恩的范围。我只是——为了元丰。

还好王老爷始终护着我,拿着元丰做抵挡,最后她总悻悻然退去。

元丰醒了,他的病也彻底好了。整个王府欢天喜地,都围着元丰转,浑忘了我。

可是元丰记得我,他都记得。他拨开人群,发现了我还来不及防备的眼神。

“小翠……”他执着我的手。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下去,但是我明白,他都知道。我觉得鼻子有些不争气,酸酸的。

在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适应如何做一个“人”了。我开始留恋那种人类的夫妻之情。

元丰,我是你的妻子。

只是想好好地过完我们仅有的这段日子,如果不是因为……

元丰,我不甘心那样的离开……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若不是我的笑声,也许你就不知不觉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了,无声无息,错过我们生命里最后一次机会。可是你却听见了,你来找我了。

那一刹那,我尘封已久的思念再也不受控制,奔腾如从九天倾泻至人间的瀑布。

元丰,两年不见,你瘦了,是为了思念我么?

浮云遮却阳关道,向晚谁知妾怀抱。

我们原本有五年夙分,奈何爱未盈却时已到。

虽然我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可是我们之间的未来却由天注定,穷我之力也更改不得一分。

元丰,我看见你眼内的喜悦。我多想就这样陪在你的身边,直至天荒地老。可你不知道,天一亮,我俩的缘分便到了尽头——从此一别是路人。

今夜的我为了你而梳妆,请记住,我只为你美丽的模样。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

你说,最喜欢我及腰的长发,放下便如一匹光滑的丝缎。于是你总在无人之时温柔地为我梳理。

现在我对镜而妆,梳成你喜欢的云鬟,额上的花黄,描成半开的海棠。

绣囊中,还有我剪下的一绺青丝,但愿觅向无人之处,永绾同心之结。

纤凝妩媚,明妆未收。宫帘暮卷,新月横钩。

元丰,你为我画的眉,想来连张敞也及不上。

现在我对镜而妆,扫黛涂铅,柳叶轻黄。一笔一笔,描出的都是我的情,我的意,又岂可背人偷敛?

我只想让你看到我快乐的模样。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我不应该哭的,能再次的相遇一定是上天的怜悯。我应该高兴才对。那,我现在流下的一定是喜悦的眼泪,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来,喝下这杯酒,这里有我放的迷药,过会你就会昏昏睡去,看不到我的离开。我知道,若你醒时是决不会让我走的。

可是元丰,这次,由不得你我了。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昔时,我为君家,保全的何止是一只玉瓶?公却恐广西中丞不快而斥我,绝情绝意,伤神伤心。我盛气而出,不可追杳。却空留孽缘未了,徒牵在心。

公子,小翠这样,错了吗?

那日离去,身上著的便是此裙,这也许是我从你家带走的唯一的事物。剩余的,全是心中无尽相思。

我把它一直放在箱底,怕睹物思人,怕相思刻骨。然而今天我重启罗箱,穿上旧日衣裳,仿佛时光倒流,与你执手而立。

我记得,那时你对我的凝眸。

元丰,小翠的一番心意,你能明白么?

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当携手行。

元丰,还记得我们一起嬉戏吗?

那时,你作霸王,作沙漠人;妾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是何等的快活。

虽然那时你还神志不明,可是当你握住我的手,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便觉得这世界不重要了,世上还有谁比你更纯,未受一丝的污染。

我记得,你的手掌,好温暖。

侬赠绿丝衣,郎遗玉钩子。即欲系侬心,侬思著郎体。

因为我喜穿翠色,连你也偏带爱好起来。你身上的这件衣服,是当日我亲手缝的,没想到你还穿在身上。郎袍今已旧,颜色非长久。

小翠也如同这件衣服一样,不能随君一生一世。那枚玉玦,我将它作为聘礼送与钟太守之女,但是元丰,你将永远在我心里,谁也夺不走。

但愿暂成人缱绻,何妨常任月朦胧。

如果不是母亲为了躲避雷霆劫,如果不是为了报恩,元丰,我们怎么会在一起呢?可是造化弄人,小翠不能随你至老。今夜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今夜后,我俩缘分已尽,从此东西陌路。

元丰,今夜的我为了你而美丽,请好好看我,把我铭刻在心。虽然钟家之女——你未来的妻子,与我一般模样。但是,我内心渴望你的小翠始终是独一无二的,你会这样想起我的,对吗?

元丰,你为何沉睡不醒。天色就要亮了,我此生将再也见不到你。

我的心好痛,我终于明白当日母亲那句话的含义了。但求来世轮回,小翠能真正成为一个女人。

你的衣袖有我的眼泪,殷殷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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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9 18:52:56 | 显示全部楼层
No.129 向死亡进军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女孩打来电话的时候,正好是周五的下午4点钟。事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打来电话的时间正好合适,我一定不会和她聊下去。那么下面的一切,就都没有可能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无所事事,一边在笔记本里放巴赫的戈尔德堡变奏曲。其原因除去当时我正好看过古尔德传,正在对巴赫感兴趣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盖住同事正在听的艾尔顿。约翰。这是他每天的常规活动,先是周华健,然后便是艾尔顿。约翰之类的抒情小曲,最后铁定来一段理查德。克莱德曼……这种组合在外人,尤其是我听来,委实怪异。而且,何苦听什么克莱德曼呢?

然而,我现在发现,关于艺术,真是各人有各人的一本帐。比如,此人也对我的爱好百思不得其解,说我整天听的小提琴无异于杀鸡杀鸭。对于戈尔德堡,你猜他如何评论,他听了一会儿,翻了翻白眼说,有点象酒店大堂音乐的感觉,好是好,就是太快了,没有克莱德曼浪漫。一听此言,我立刻为之绝倒。

4点整,电话响了,我伸手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阵沙沙声,我以为是线路不好,“喂喂”了两声,对方仍旧没有回音。我正想搁下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您好……”她说了两个字之后,便停了下来。我等了10秒钟之后,又“喂”了几声,几乎以为线路已经断掉了。

“想跟您聊一下,可以么?”那个女孩子在电话另一头小声说。

我愕然:“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有关于心情方面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我们这里是一个专业报纸的编辑部,虽然每天也要接到不少电话,但是基本上还都有逻辑可循。对方要么询问报纸如何订阅,要么发表对某篇文章的看法(当然看法比较千奇百怪),要么就是打听某种我们刊登的产品……更多的是公关公司打来电话,催我们发稿。但是此等一上来就要谈心情的电话,我倒还是平生头一回接到。

“喂,喂,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报上报社的名字和我的分机号。

“不,没有。”对方小声说,听上去,她离话筒很远:“我并没有想打扰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偶然拨了这个号码,和这个分机号……因为它和我大学的学号一样……我就是想找个什么人聊一聊……打扰您了吗?”

我愈发感到匪夷所思:“要是您想谈感情方面的事,或许您打到北京青年报的安顿那里去更为合适吧?我们怎么说也是专业媒体,不合适听您的这些话。又没有办法发表。”

那个女孩子似乎有点着急,声音大了一些:“不不不,我并不是要发表我的想法,我还没有那么无聊……只是,我忽然想和一个人谈谈,如果您很忙,那就算了……”

我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周五下午,报社几乎是处于真空状态,根本没有什么人。我刚刚交了一篇大稿子,正觉得轻松,什么也不想干,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悠闲让我得以有耐心和时间继续这场奇怪的谈话。不过,也可能是我听出来了,电话中的那个女孩子的确在被什么困扰。她的焦虑和犹豫简直是弥漫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只要侧耳倾听便能够感觉得到。

“好吧,”我小心地回答:“我可以聊一会儿,但是可能时间不长,因为我马上要出去采访。”

对方又沉默了半晌,空气犹如冻结了一样,我甚至可以听见她喘息的声音,不禁都有点同情她了。这种情况,我在采访中也见过,别管平时如何潇洒健谈,有的人一见到麦克风和采访机,铁定瞠目结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于职业习惯,我不由自主地想找点话帮她摆脱困窘,于是我问她:“你心情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觉得不幸福。”女孩子小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要结婚了。”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婚前紧张症吧,听声音,她非常年轻,大概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你不愿意结婚吗?你和男朋友发生矛盾了?”

“问题不在这里,”女孩子说:“问题在于,我忽然发现,结婚没有意义……你结婚了吗?”

“结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有点尴尬:“大概是想属于一个人吧,或者,爱一个人,就希望和他结婚。”

“我想,你大概是把事情搞混了吧?”女孩子说,她的声音忽然有了某种活力,窘迫消失了:“属于一个人和结婚没有关系,至于爱,啊,爱是会消失的,无论你结不结婚,爱都会逐渐死掉的。”

我耸耸肩:“或许,你已经不爱你的男友了吗?”

“像一开始那样的爱,已经不可能了。”她说:“我发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

从眼角里,我瞥见一个要闻部的同事在冲我做手势,他手里拿着我刚刚交给他的一卷胶卷,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啊……我现在有点事情,”我客气地说:“你能稍后再打过来吗?”

“你有过高峰体验吗?”对方置若罔闻,问我。

我有点心烦,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和一个陌生的,有些神经质的女孩子在电话里大谈爱和结婚,现在,连高峰体验都出来了。她大概发现我有些不耐烦了,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不打扰你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挂上了电话。

之后的几天,我都非常空闲,正好,丈夫也刚刚出差回来。我们两个就一起回了一次他的父母家,在路上,我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物,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来。于是,我把事情源源本本讲给丈夫听。他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本来,我以为这等事情任何人听了都会诧异呢,尤其是丈夫,他这一生中,接触的无非是项目和系统,对于人所知甚少。结果,我发现,惊讶的反而是我。

“什么痛苦不痛苦,”丈夫一边开车,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人统统是太空闲了,如果她们像我一样天天只睡4个小时,大概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我没有回答,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那个女孩子来,她的言语或许是老生常谈,但是她的声音里有点什么让我感到熟悉的东西,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到底是什么呢?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采访回来。刚刚落座,电话响了,我伸手接过,话筒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默。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高兴。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就在听见她声音的一刹那,我发现自己还挺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好吗?”她问。

“应该我来问,你好吗?”我回答:“你的电话打来的还真巧。刚好我在。”

“呵,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在。”她不像上回那么拘束和沮丧了,声音轻快地说:“就是想谢谢你,当时肯花时间听我说话。”

我有点惭愧,其实那时侯我光想着如何摆脱她来着,还真没有怎么认真地听过她说话:“怎么样?和男朋友和好了?”

“和好?我们没有吵架呀。”对方的声音里透出惊愕。

我忙不迭承认,大概是我听错了。

“没有吵架,我们今天还刚刚去看正在装修的房子了呢,预备春节结婚的。”她说:“热恋了一阵子,后来就要结婚了。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看新房,商量装修的事情来着。”

我有些糊涂了:“那上回你为什么那么沮丧呢?”

“事情就出在那套房子上,”女孩子说:“我和他还有设计师到了那套房子里,我们这么年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按理来说是非常理想的事情。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非常赞成我们的婚事,一切都,怎么说呢,完美无缺。他当时刚刚出差回来,我热恋他,想要嫁给他。那套房子是三室一厅,我高兴地在里面跑来跑去,想着这里要装修成书房,这里放音响,那里放电视什么的……然后,突然……”

“怎样?”

“我感到自己的高峰体验过去了。就在那间屋子里,他就和设计师在隔壁的房间中大声商量如何如何布置,我发现,自己的感情突然褪色了。或者说,我不再那么热烈地爱着他了。”

我莞尔:“有点太玄了吧。”

“或者是太玄了,但是在当时,我却觉得这是非常可怕的一种感觉……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像变大了许多倍,周围的一切,尤其是声响,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灰尘的味道刺鼻得几乎有点险恶了……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可怕吗?我不再那样狂热地爱这个人了……然后,我就发现,接下来的事实是我要嫁给他,和他共度一生,而这一切就是我刚才还在拼命追求的。开始,我的男朋友还不是很愿意这么早就结婚呢。”

“你如果不再爱他,就不要嫁给他呀。”

女孩子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可是,谁会相信我呢?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包括我自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如此不快乐,就很说明问题。”我说完之后,忽然有点后悔,我这是撺掇她干什么呢?于是又加了一句:“要不,你和你的父母谈谈?”

“不,没有用,我知道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似乎怕我没有听懂,又加了一句:“其实,我想赶快结婚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想离开父母,过得自由一点。”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丈夫就会让你自由呢?”

她忽然笑了:“他不了解我,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他不会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这就是我现在还在准备嫁给他的真正原因。我觉得,他会好好照顾我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

一整天,我都被这个电话搅得有点心神不宁。除去她所说的这一切,这个电话中,还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是什么呢?我有点近乎绝望地苦思冥想。不行,脑子像短路了一样,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哪里遇见了一个熟人,他的名字就在嘴边跳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峰体验,”那个女孩子说:“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那是一种简直绝妙的感觉,无论是不是做爱,觉得就像要融化在他怀里似的。”

“后来这种感觉就没有了吗?”

“是啊,每次都是这样,我老是感觉向上,向上,再向上,就像要死去一样,到达了高峰……”她不出声半晌,可能在回忆这种奇妙的感觉:“然后,我就感到绝望,因为它将一去不复返,我知道的,从无例外。”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正的沮丧和悲哀。

“高峰体验”,我念叨着这个词语。

丈夫问我:“你一个人嘟囔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我们正要去参加他组织的一个朋友的聚会。这是丈夫回北京要做的例行公事,他一年中不少时间要在外地做项目,因此回到家中,势必要积极参加各种聚会。我倒是更加喜欢在家里静静呆着,可是他不愿意,似乎是要弥补自己不在时错过的各种玩乐似的。我有时候也纳闷,他到底认为自己错过什么了呢?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多半是天天两点一线地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反而是他在,大家才抽空一聚。这样的聚会多半也就是大吃一通,狂聊不已,然后做鸟兽散,何苦非要搞呢。

丈夫问我念叨什么的时候,我们正站在通往京城俱乐部顶层的电梯里。天下我最害怕的东西莫过于电梯,尤其以这部为甚。它无声无息,冲劲十足,每次都让人有失重的感觉,糟糕的不在这里,糟糕的在于它后力不接,到了40层左右,就呈疲软之态,在空中晃晃悠悠,表面上仍旧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任何仪表都不闪不亮,表示一切正常,我老是觉得这种品质就叫虚伪。

“你知道何谓高峰体验吗?”我脱口而出。

丈夫听了,微微一怔。随后他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轻轻抚摩我的肩膀。我穿的是一件大领口的连衣裙,他的手别有深意的从我裸露的肩上滑落,停留在我的腰间。我明白他会错了意,也不禁莞尔:“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有点调皮地问我:“那你说的是哪个?”

我有些惘然,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失去了高峰体验,实际上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个女孩子轻声诉说:“但是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像平时一样约会,做爱,吃饭,说说笑笑,但是不知不觉地,我们越来越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间更加像是一对室友。或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神经过敏,但是,我相信,任何爱情都会有这一天……我唯一的希望是,因为我和他的种类不同,他根本不要有所谓的高峰体验。”

“你认为他有吗?”

“他的感觉似乎没有我这么灵敏……我不知道。他想的少,想的完全和我不一样。”

我们都沉默了。

在这个聚会上,我遇到了自己的一个多年老友,此人自从离婚以后,已经有几年不在北京的圈子里露面了。开始还有人谈论他,说他去了新疆和西藏,后来,真正记得他的人变得少而又少。我估计自己是少数几个还和他保持联系的人之一。但是这种联系也全凭他兴之所至,他有时候会给我发一些他拍的照片,这些照片摄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有些地名,我闻所未闻。

他似乎有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穿着一条磨破了的棉布裤子,一双登山靴,在我看来美妙无比,但是与周围的环境殊不相称。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好奇地问。因为我知道,这里穿牛仔裤和这等衣着是万万进不来的。

“是啊,他们让我换裤子来着。”他挠挠头,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开溜了……混进来的呗。”随后,他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这个地方也殊不相称,眼角的皱纹随之跳动,圆满得像一朵花似的。我也忍不住笑了:“你这一阵子在哪里鬼混呢?”

“在西藏。”他简短地说:“你呢?”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还在那么粗俗地幸福着吗?”

我耸耸肩,照例放过了他对我的攻击。

我们老是一见面就互相攻歼,此人对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总是撺掇我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拍照。顺便说一下,除去是一个真正的程序天才之外,他还是一个业余摄影师。我说业余,是因为他有一种怪癖,认为任何事被正规化了,就是走向恶俗的第一步。

所以,他的生活永远是半年编程,挣了些钱之后,就出去游逛到钱用光花光。他拍过不少业余爱好者水平的东西,却也拍过一些真正美好的照片,我说的是“真正”。姑且不论技巧,那是一种一看之下,就感到有一颗小石子“啪嗒”一下,打中你的心房的东西。人的心千沟万壑,要想打个正着,谈何容易,但是有的时候,他做起这件事情却轻而易举,如有神助。相比之下,大多数职业摄影师的照片只能算商业作品和“明信片”似的创作。

“我哪里有你那么潇洒,又没有什么艺术细胞。”

“胡说八道,你起码有感受力。”他做生气状:“你在你师父面前装什么蒜?”

我又笑了。此人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就认识我,教了我颇长一段时间摄影,之后就以我的师父自居。我当时把父亲的一套很早的CANON

AE-1相机翻了出来,非常起劲地跟着他跑了几个临近的城市。姑且不论我拍的如何,反正他认为,我们两个比较投缘。后来因为恋爱、结婚、工作,我渐渐也就把这种东西搁到一边去了。他则像受了妖女歌声诱惑,越走越远。我甚至怀疑,他后来的妻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四处乱跑而和他离了婚。

“你去西藏,有什么感受吗?”我问。

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半晌,只说了一句:“非常好……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照片呢?我回去发给你。”我立刻明白,大概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和这次经验确实弥足珍贵。要知道,从那里回来的人中,对西藏的神秘滔滔不绝的可大有人在,而他似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受,这让我立刻对他的照片,乃至他近几年的生活产生了好感和好奇。

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他近乎迷惘地注视着在大厅中轻声细语,衣香鬓影的人们,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忽然,我冲动地问他:“你怎么样,找到了吗?”

“什么?”

“就是……高峰体验……”这个字眼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嘴里吐出,在这个环境里,不啻有些滑稽。

此人忽然一愣,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看我,仿佛我离他很远:“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追求的东西,你……有过所谓的高峰体验吗?”

他继续用那样的表情看我,我几乎以为他要用手比划一个取景框,好把我框在里面。的确,我以前和他聊天,总是劝他过正常的生活,让他不胜其烦。但是,我只提了一句“高峰体验”,他也不必就如此惊讶啊。我忽然感到,自己正踏入某个奇怪的磁场,一个我的世界之外的未知地区。

“怎么了?”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对我说过真正有自我意识的话,虽然你多少还算有一些感受力。”他回答:“但是你现在居然在跟我提到高峰体验。我怀疑……你是不是开始感到不幸福了?”

我愕然。

高峰体验,高峰体验,何谓高峰体验?

自从这个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被彻底扰乱了。

到底何谓高峰体验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什么东西以外。有一些东西,是那个女孩子,是我的摄影师朋友,是这些人所独享的,仿佛一个神秘的小世界里的会员,他们彼此的身上都有着特殊的认记,凭借这个,他们可以找到,并且理解对方。而这个认记在我这里,变成了一个词:“高峰体验”。

要是我问丈夫,或者把我的焦虑告诉他,他铁定回答:“什么高峰体验,对于我,每天睡8个小时就是高峰体验。”或者“你何苦要搞清楚什么是高峰体验呢?”

我也不是没有拿这个问题问过我的同事们,按理来说,记者和编辑是比较见多识广的了,可是基本上大家都认为我的这个问题毫无道理可言,纯属庸人自扰。更有甚者,那位理查德。克莱德曼对我说:“我要是有钱去日本,我就有高峰体验了。”他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当时他的女友正在日本念书,他的首要问题是要付清每月的国际长途话费。

但是我丝毫没有得到安慰。恰恰相反,我愈发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角落我还闻所未闻,就永远被排除在外了。这怎么可能呢?我问自己,我们两夫妻居然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这个世界之外,莫非是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不成?而它肯定是存在着的,因为有人到达了那里,可是,我却对它一无所知。

我的信心被极大地动摇了。

我开始盼望那个女孩子的电话,说来也奇怪,每当我想起她,她准给我电话,仿佛她完全清楚我的作息和时间表。我们隔三差五地通电话,在外人看来,委实不可思议。最怪异的是,我居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也没有问我。我们就这么抱着电话,窃窃私语,一谈就是许久。我的同事开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终于有了情人。

终于,为什么是终于?

“你抽烟吗?”

“是的,抽‘寿百年’,一种英国牌子的薄荷女烟。”

“一旦它没有了,在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你抽什么?”

“没有了?”我愕然,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我就不抽了嘛,其他的烟都不对我的胃口。我想,多半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吧?这种烟几乎在半个北京城里都有的卖。”

“那样依赖一样东西是不好的,”她说:“想想一旦断烟的感觉吧。”

“高峰体验,失去了它,就像断烟一样难受吗?”

“不,不是的。”她说:“断烟是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是你想要什么而得不到,而你还可能再次得到。但是,高峰体验仿佛失血过多,是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感到恐惧和无奈。像是从高处掉下来一样,而且,你知道所有的东西都会是这样的,无一例外。这点才是最要命的。”

“那么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这根本和个人的好恶无关,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倒情愿一辈子没有这种感觉……你知道吗?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这一生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了。”

“一生……一生可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啊。”

我们两个都沉默下来,她大概是在思考自己的命运,我想。

而我,我继续在冥思苦想这种感觉到底为何物。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我发现,“寿百年”确实脱销了。

我转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烟摊……包括那些把我当成老主顾的烟贩子,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绿色的“寿百年”没有了,只有红色的……或者是我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之类的话。

事实是,“寿百年”真的脱销了。

我站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路边,时值日暮,我茫然四顾:这就是那个女孩所说的被束缚的感觉吧?我忽然发现,在我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奇怪的联系,她的确在通过什么影响我的生活。

然而,这不是一种危险和阴暗的感觉,这种关系里,并没有使我不安的东西存在。我对于敌意和危险是非常敏感的,就像动物一样。

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向我靠近。

会是什么呢?

那个周五的下午,我们的上司忽然挥舞着一份电话缴费单冲到编辑部来。此人是一个典型的噪狂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对于任何事情都怀有疯狂的喜悦和攫取的热望,精力充沛,嗓门奇大,手势极多,而情绪变化得比月亮还快。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完全符合成功者的形象。他大声嚷嚷说编辑部这月有人给一个号码打了3个多小时的电话,简直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定不是公务电话,并且威胁说“一定要查出来。”

对于此类言语,几个月前我们倒还会听一听,拿他当回事,现在则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我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因为我和那个女孩子曾经通过一次电话,她说从她那边打不方便,于是给了我一个手机号。那是一个130打头的号码,好象还是外地的号码,因为前面必须加“0”。我当时打了很长的时间,我的上司说的不会是这个电话吧?

本来以为此人会像往常一样,说过就算了。可是第二天,我发现他在催促行政部的女孩子把交换机里的电话记录调出来。因为有点心虚,我借故走过去,看了看那张印有全体编辑电话记录的清单。

清单上根本没有我的通话记录。

没有?

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就在那天的记录里,我没有找到这个电话号码。为了保险,我又拿出记录了号码的纸条对了一遍。

还是没有。

这说明了什么呢?

我用手撑住额头,这一定说明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我再次拨了这个号码,等了片刻,话筒中传来了“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的声音。

没有,没有记录,也没有号码……

我瞪视自己面前的这张便签纸,再次感到,自己周围的世界正在逐渐发生无法控制和确知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有某种意义的,我确信。

“你喜欢摄影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摄影?”我有点纳闷。

“上次你告诉我的,说你曾经拍过照。”

“呵,是。”我说:“只是现在太忙,没有时间干这个了。当时确实迷过一阵子的,也拍了不少的照片。”

“为什么放弃?”

“忙嘛。”我茫然地回答。心想,她为什么偏偏对摄影那么感兴趣呢?

“好好想想,当时你为什么要放弃呢?”她的声音里突然透露出一丝兴奋和焦虑:“好好回忆一下,这对你很重要。”

“重要?”

“是的。”

我活动了一下夹着电话的脖子,换了一只耳朵,停下手里正在做着的简报:“我当时的确喜欢摄影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特别讨厌被照相,说来也奇怪,我怎么也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很得宠,也很有自信,可我只要一到镜头前,就紧张。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摄影。他说要给我照相,我坚决拒绝了。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和他互换了位置,拿起了他的相机,从镜头后面看他,发现他也很紧张……于是,我就喜欢上摄影了。”

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当我从镜头后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时,我感到了自己的强大。相机成了我的武器,让我有安全感。我还记得当时我第一次从长焦镜头后观察人物的感觉,那是一种捕获了猎物的快感。我记得当时在一个城市里,我把一个80-200MM的镜头调好了焦距,快门设到了1秒,然后支上了三脚架,和相机一起呆在了一个隐蔽的高处,一座小楼的窗户后面。通过那个镜头,我捕捉每一个在我的视野中停留的人。姑且不论我当时这样干的效果和动机如何,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了幸福的战栗……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不再拍照了呢?我现在不由得也问自己。

“是忙吧?当时我刚刚遇到我的丈夫,天天约会。不久,我们有了肉体关系,他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这样一来,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就更不可能有时间拍照了……”我遗憾地说:“更何况接着又结婚,你知道装修有多忙……我觉得,我对于摄影的渴望也不那么迫切了。”

“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曾经说过,你觉得摄影对于你来说,太危险了。”

“我这么说过吗?”我惊讶地问。

太危险了,这不像我说过的话。当时,我记得我跟着我的“师父”,在松动的悬崖上爬上爬下,还颇为得意呢。

“或许吧,”我说:“我忘记了,事隔3、4年了,我记性不大好。”

她叹了口气:“算了,看来,你的确还不明白。”

这个女孩子接着告诉我,有人送了她一件礼物,是一条银制项链,坠子是一块长方型的石榴石,红得有点阴沉,非常好看,坠子周围镶嵌着花纹,显得非常古朴:“像西藏的饰品。”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这条项链。

我觉得在这方面,她多少还有点孩子气。

我站在地铁站出口张望。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地铁的出口,人潮汹涌,都是向外走的,我却要往里去。我刚刚送完丈夫去车站,大概是有一点走神,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人流中。人们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把我撞得有点踉跄。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一个人冷不丁地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显然是又要动身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送丈夫去火车站。”

“他?坐火车?”他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买不到飞机票了,从权嘛。”我说。丈夫临走时的确为火车的事情大发牢骚来着:“你呢?你去哪里?”

“还不知道,想先去虎跳峡,或许,再看看丽江。”

“去……寻找高峰体验?”我试探着问。

“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仿佛我早就清楚这一切。

这种表情鼓励了我,我觉得,自己多少可以信任他。

于是,我问他:“究竟何谓高峰体验呢?”

他看了看我,面无表情,目光超过了我的头顶,仿佛落到了我身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就这样站在地铁站的楼梯上,人流忽然就象渗进沙子里的水,消失了,列车已经离站,只剩下我们两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铁里静悄悄的,简直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

半晌,他问我:“当初,我让你和我一起去西藏,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大吃一惊:“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一个半觉得有趣,半带怜悯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了:“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我当时说什么了吗?”

“你说,太危险了……”

列车又进站了,人流和嘈杂声淹没了我们,我抓住他的衣袖,想拉他站到一边去。他指了指手表,冲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要迟到了。”看他的口型,他是在对我这么嚷嚷。

我迷惘地放开了他的袖口。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穿过人流,费力地走回我的面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什么,掉头而去,重新消失在人群中。

我看了看他给我的东西,这是一条银制的项链,坠子是一块长方形的红色石头,红的有点阴沉,坠子周围镶嵌着质朴的花纹,完全是西藏的风格。

等一等……

“西藏风格”?

我低头再次审视这条项链,长方形的石榴石,西藏风格……

我听见我的世界发出了“咔哒”一声。

我和什么东西连接上了。

“我以后不能再给你电话了。”那个女孩子在电话那头说:“我马上要结婚了。我想彻底地和过去告别。”

“等等,不要这样。”我抓住话筒,急切地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啊。”

“这无关紧要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帮不了我,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她的背景似乎非常闹腾,我听见在电话线那头的空间里,回荡着一股我熟悉的气氛。

到底是什么呢?我绝望地想:“这种声音我在哪里听见过。”

“那么你预备结婚以后怎么办呢?”我极力想找点什么话出来和她说,好拖延一下时间。因为我本能地感到,她背景里的声音对我至关重要。

“努力忘记所有关于高峰体验的一切。”

“你能够忘记吗?”

她背景里的声音清晰一些了,是音乐,断断续续,发出巨大的回音。

“试试看,你不是已经忘掉了吗?”

“我忘记?……喂……喂……”她的声音消失了,这回,背景里的音乐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听清楚了,是钢琴曲。

是理查德。克莱德曼。

理查德。克莱德曼?

我抬起头。

我听到我身后传来同样的乐声。我的身后,同样的旋律在办公室里回响……

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抓住话筒,我的喉头哽咽着,试图说话。

就在此时,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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