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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泰州学派王艮先生的“百姓日用之学”
杨生照
【摘 要】王艮(王心斋)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泰州学派的创始人。他出身平民,不是完全的学究型学者,所以他对于儒学的思考也是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入手,并且提出了他自己的“百姓日用之学”,它强调圣人之学就是百姓日用之学,人们只需在其日常生活中体贴良知之天理,离却日常生活,无道可明。他的这一思想是儒学平民化的一次尝试,为儒学从少数精英学者之事向天下百姓皆可为之之事的过渡,为儒学在社会生活尤其是普通民众那里的实现和普及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关键词】王艮、百姓日用、境域、良知、乐、学
引论
阳明心学是明代中后期的显学,阳明弟子遍布天下。自阳明去世以后,心学也象孔子之后“儒分为八”一样,沿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下去,其中尤以“二王”为代表:王畿(龙溪先生)、王艮(心斋先生)。后来成为泰州学派创始人的就是王艮,他出身平民,“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后“从父商于山东,常衔《孝经》、《论语》、《大学》袖中,逢人质难,久而信口谈解,如或启之”,他“虽不得专攻于学,然默默参究,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历有所年,人莫能窥其际”[①],同时他也是以平民小生产者等作为其传播说教对象,所以不仅其学问本身具有显著的平民色彩,而且其学问也是使儒学由精英文化向平民文化发展过渡(儒学平民化)的一次典范性的尝试,我名之曰“平民儒学”。这也是我要作文探讨心斋之学的根本原因,它可以为儒学在当代社会的复兴提供某种向度上的参考与借鉴。
王艮“平民儒学”的基础理论就是他的“百姓日用之学,又称“百姓日用之道”,是中国哲学史上思考阐释儒学(或圣学)之“道”的一种颇具创见性的思想学说,也是其平民儒学的根本所在,是一种可以将儒学带向本源之境的思考。他另外提出的修养工夫论——“淮南格物”论[②]——也是建基于此之上。然而实际上,他的“百姓日用之学”受到后世学者极大的误解。如黄宗羲在其《明儒学案》中谓之“百姓日用即道”[③],须知在王艮那里,所谓“道”其实就是形上本体、良知,那么按照黄宗羲,“百姓日用”,亦即百姓的日常生活、日用常行就是本体之“道”或良知,是这样的吗?我认为不是。再有,王艮“百姓日用之学”亦谓为“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对此,今人学者陈来先生在其《宋明理学》一书中将其理解并概括为“良知现成自在”,即是说以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现成良知指点人们,[④]让人们知道良知的真实存在以体道,并且按照此现成良知行事。但是这其实是把良知现成化、对象化了,也就是说把良知理解成一种现成的经验化的东西。我认为,这些无论对于对于王艮其人还是对于良知本身来说都是一种误解。下面即将就我对王艮先生的解读,并且针对以上误解给出一些我的理解与思考。
一、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
1.圣人之学即是“百姓日用之学”(或曰:君子之道即是“百姓日用之道”)
王艮“百姓日用之道”可溯源至《周易》。《周易·系辞上》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这是说,阴阳翕闢之道无处不在,体现在人身上就是人之至善之性体,亦在百姓的日用常行之中。而仁者与智者各执一端,唯有圣人能够“叩其两端而竭焉”[⑤],能够体觉此道,此亦即是圣人之道、君子之道。又因此“君子之道”玄虚神妙,所以普通百姓很难或不能觉知此“道”。王艮说道:“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为失。”[⑥]他出身下层平民阶层,对于“百姓日用而不知”深有体会,所以他毅然担当起指点百姓省觉天理(道)的重任,而他本人也就是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入手,“于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⑦]
阳明先生以“良知”立说,王艮作为其弟子讲“百姓日用之道(学)”理所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批判地继承了其师说。阳明说:
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⑧]
另外教导其弟子说:
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了,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⑨]
在阳明看来,圣人之学也就是百姓日用之学,要讲圣人、君子之道只能在愚夫愚妇的日用常行中讲。圣人也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在日用常行的当下成就之。离却百姓日用,则无“道”可体,无“学”可讲。王艮也说: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⑩]
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11]
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圣人之道,不过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万物把柄。不知此,纵说得真,却不过一节之善。愚夫愚妇与能知能行便是道,与鸢飞鱼跃同一活泼泼地,则知性矣。[12]
显然,王艮在这一点上完全同意、并继承师说。而且《中庸》有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因而可见,他的“百姓日用之道(学)”亦就是在讲圣学宗传,而非异端之学。
2.“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即是“良知致”
然而,在王艮《年谱》中记载他曾对同门欧阳德说,师门讲“致良知”,我近来讲“良知致”,又说他“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他觉得其师“致良知”的说法带有一种十分用力、努力的色彩,有孟子说的“助”之毛病。而他讲“良知致”则可以避免这个毛病。[13]《年谱》记载道:
先生言百姓日用是道[14],初多闻不信。先生指童仆之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处,不假安排,俱是顺帝之则,至无而有,至近而神。[15]
这就是王艮之“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王艮也认为,良知即是无善无恶的心之本体,但是它不需要我们去十分用力地“致”,相反在愚夫愚妇日用常行中自自然然,不假思索、不假安排显现出来的就是道,亦即是良知之天理的大用流行,这就是他所谓的“良知致”。那么,良知究竟如何显现呢,尤其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如何让他们省觉其良知的存在呢。
“日用”固然就是百姓日用常行,亦即是人们的日常生活,而“现在”则不应该是现成自在,而是现时。“现时并非指我们观念中眼下呈现的‘已逝’时间的终点、时光流程里凝固的一瞬,它是真实活泼、沛然充溢的现在。”“现时非为转瞬即逝、一掠而过的时辰,它是当下,是常驻”[16]。百姓日常生活是线型时间的持续,而这样的线型时间的持续则是由本源性的现时当下构成的。前者属于形而下层面,而后者则一种本源性的境域构成,良知就是在当下的本源境域中呈现出来。我们生活在与形而下的众多相对存在者的交往之中,而此生活之最真实处就是我们与存在者们相遇在现时当下。“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17],在相遇中,一切存在者不再被称为“它”,而只有“我”与“你”。我即是你,你即是我。“‘你’与相遇,我步入‘你’的直接关系里。”“我实现‘我’而接近‘你’;在实现‘我’的过程中我讲出了‘你’。”[18]我与你不分彼此,皆是在此现时当下的相遇中被给出的主体,主体之间没有间隔,没有任何现成的客体之“它”存在。此现时当下的相遇就是本源性的构成境域(本源情境)。良知亦就是在此本源性的情境中构成呈现出来,它不是由某个至上的神灵先天地摆放在我们心中的现成的实体,从而我们可以通过理性认识它,而是与主体之“我”合而为一的。当良知被理解为“现成自在”时,它就会被对象化,客体化,甚至神秘化,使得人们敬而远之。良知者,心之本体,亦即是宇宙生生不息之天理。犹太教有句神秘格言说得好:“人于母体洞悉宇宙,人离母体忘却宇宙”。[19]人只能在此本源性的构成境域中省觉到其至善之心体良知的真实存在,离却此境域良知无从显现,人亦无法省觉良知之真实存在。此本源性情境是“缘”,此缘不是偶然,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敞现之中。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20]再如阳明先生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21]我们无时无刻不处在与人交往之中,事亲、敬长、与朋友交等等皆是百姓日用,“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皆是在此百姓日用之现时当下呈现出来。这就是在百姓的日用常行中良知之自然呈现,我们也就是在此良知之自然显发流露中行事,并省觉良知之天理(道)。
既然在百姓日用之现时当下,良知可以自然显发流露,那为什么还会有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呢?这就是王艮为何要“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王艮在强调要从百姓日用之现时当下的本源情境中省觉良知之天理的同时,还强调先觉对后觉的“指点”。这里隐含着王艮对于圣贤与普通百姓的区分,即一种才性(亦即气质之性)上的差异。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就在于圣贤能够在良知的最初一念发动之时就可以自觉此良知之天理流行,并且“终日乾乾”[22]、“惟精惟一”[23],保护此良知之不被遮蔽或放失,此亦即孟子所谓“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24]而普通百姓则是“日用而不知”,需要先觉之圣贤的指点教化,故而王艮认为先觉者之指点教化也就应当从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入手,这样的指点教化不是说教式的,而是启发式的。启发式的指点方能让百姓真切的体验到良知之道的真实存在。王艮自己虽出身平民,但他仍然自居为先觉者而来教化百姓以明道,也正因为他是一个平民学者才使得他有这样平民化的思想和做法。
通过对王艮“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的分析,黄宗羲谓之为“百姓日用即道”、陈来等人概括为“良知现成自在”很明显是不准确的。因为在王艮那里,“百姓日用”并不就是“道”。我认为用“即用见体”、“即用显体”、 “即事明道”[25]等说法概括之或许更准确些:“用”者即百姓日用,“‘事’者即是以己身为本所涉及之日常生活乃至日常生活所涉及之一切有关之事也。所谓‘道’者即是道德律令、道德法则、道德性的实理天理之道,而经由道德实践以著之者也。”[26]亦即是说,道乃是寓于百姓日用之中无所不在,并且是在百姓日用中显现出来的,在天而言即是宇宙生生不息之创化的本体,亦即是天理;在人而言即是人之本心、良知、性体。如此表达一方面可以强调为学应当不离却百姓日用,另一方面强调为学重在明良知之天理(道)。
3.圣人之学简易自然,不费些子气力
由于王艮认为天理、良知乃是在百姓日用中自然显现出来的,不需思索安排,所以他对伊川朱子之理学所提出的 “庄敬持养工夫”则表示反对,认为那些都是多余的。他说: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27]
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良知一点,分分明明,停停当当,不用安排思索。圣神之所以经纶变化,而位育参赞者,皆本诸此也。[28]
再有:
问:“庄敬持养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识得此理,则现现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庄敬;即此常存,便是持养,真不须防检。不识此理,庄敬未免着意,才着意,便是私心。”[29]
再看程明道说:
学者须先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30]
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31]
很明显,王艮的这样一种崇尚自然的工夫论是吸收了程明道的思想,而且还作了进一步的发扬,即因为他认为圣人(君子)之学自自然然,不必十分用力,所以在他看来,圣人之学是充满乐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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