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御伽>

霜ˊ夜瞳

平安京里已经下了整整一天的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尽了最后一抹残阳，冲散了满枝的紫藤花，却冲不去左近卫少将府邸中的一片喜气。


今天，是少将大人迎娶权大纳言的姬君的日子。


身为朝中权势显赫的右大臣之长子，少将大人的婚宴上自然是少不了前来恭贺的宾客。听着众人各怀心思的贺喜声，此时的少将大人的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眉梢眼角的俊雅风姿如春日里刚沾染上露水的绿叶，芬芳淡雅。

只是，没有人发现，他那清浅的笑容下隐藏着说不出的惆怅，狭长优美的眼眸总是不经意地望向庭院里满地迷离的紫藤花瓣。


两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将她迎进了家门。

她只喜欢彼岸花，那时正是情到浓处，为博佳人欢心，他便令人在庭院种满了殷红如血的彼岸花。

在她离开之后，为免睹物思人，他才将这满院的彼岸花就换成了清新淡雅的紫藤花。

回忆甚远，又如此清晰，恍若隔世，又如昨日。


新娶的正室夫人也犹如紫藤花一般淡雅秀美，当他看到那张娇艳年轻的面容时，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新夫人，竟然和原来的她有几分相似。


良宵苦短，一夜旖旎。


醒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妻子对着镜子梳理长发，一只纤纤玉手握着一把上了红漆描了金线的桃木梳子在那黑发里若隐若现，白皙的皮肤与黑色的长发交织成一幅最美的画面。他怔怔地看着，思绪融化在那一袭乌丝中难以自拔。


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妻子回头嫣然一笑，半是嗔怪半是娇羞的说到，看什么啊，有那么好看么？

他的心蓦的一颤，这话语太过熟悉。

记忆里，她也是这样在梳头梳到一半的时候回眸一笑，对他娇嗔的说，看什么啊，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怎么能不好看，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是美的。


无论是那个胆敢女扮男装还和他侃侃而谈的她，

或是那个在礼部卿大人府邸里恢复了女装，令他大吃一惊的她，

还是那个在新婚之夜面露羞涩的她……


无一不美，无处不美。


即使在她投水自尽的那一刻，还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她不同于一般女子，

却没有料到她竟然决绝如此。



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妻子的询问惊醒了正在回忆中的他，他温和的微笑，摇头，然后走过去替妻子整理衣领。

温润如同美玉一样的脖颈在他的手下滑过，他却只觉的自己手指仍然是冰凉。


新妻子温柔知礼，可是于他，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


紫藤花即将落尽的时候，少将大人的府中传出了好消息。

新夫人有身孕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心里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却只有说不出的茫然。他的父亲早已派人送来了大量的贺礼，满满地堆放了一屋子。

父亲比他想像的更加高兴，对于这个迟来的孩子，藤原一族已经等了很久。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当初，如果----她也能怀上孩子的话，父亲是不是就不会逼他另娶？

如果他坚持不让父亲送来的侧室进门，如果他能信守永不纳妾的誓言，

她---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决绝……

只是，一切都晚了。


见他进房探望，初为人母的妻子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温柔，连声音都柔软的好似京城里最好的丝绸。

大人，这只鸟很奇怪呢，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这才留意到妻子正在喂着一只小鸟，初看见那只鸟的第一眼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厌恶，只是莫明的翻动在心里。

那只小鸟拍拍翅膀，飞离了桌子，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竟然在他的肩膀上停了下来。它轻轻地叫着，清脆明亮的声音，听起来动听却是动听，只是总让人觉的非常的落寞，凄清。


还有它的羽毛的颜色，实在是诡异之至，红的有些妖魅迷离。


虽然眼前的女子不是她，但想到这是生平第一次做父亲，他那平静的心里也不由泛起了阵阵涟漪，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体贴。就这样吧，就这样平平淡淡和妻子过下去。

在等待孩子出生的日子里，那只奇怪的小鸟一直逗留在他的府邸里，偶然间，传来鸟儿声声轻鸣，隔着那重重深院听来，竟如妇人哭泣一般。


妻子临盆的日子就快到了。


某一天，妻子忽然提出想走到窗前看看的要求，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当妻子的两脚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那一直安静的看着他们的鸟突然一个俯冲飞了过来，锋锐的鸟喙直啄向妻子的眼睛。


两个人大惊失色，躲闪不及中只好后退几步，于是乱中出错，妻子一跤跌倒在地，顿时痛楚的呻吟起来。而那鸟却依然不依不饶的继续扑过来，黑亮的眼满是凶狠残暴的光。

它的叫声，凄厉至极，哀怨，凄楚，似是蕴藏了无穷无尽的恨意在里面，只要置那怀孕的女人与死地的决绝。


在接生婆赶到的时候，那只鸟已经不知去向。房间的地面上，沾满了点点血迹。

在黄昏落尽，夜色正浓的时候，他的妻子，死于难产。连同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他踉跄的坐在地上，只觉的世界昏天黑地，一片茫茫然。

那罪魁祸首的鸟不知何时又落在树枝间，冷冷的打量着，它那凄切的声音如同咒语般回荡在这错乱的府第，逃无可逃。


都怪这只鸟！他的心里腾的冒起一股怒气，随手抓起一个花瓶就砸了过去，鸟儿扑扇着翅膀躲开了他的攻击，叫得却是更加凄切。


他正要再打，却惊恐的发现满院的花草在瞬间竟然全都幻化成了红色的彼岸花，细长的花瓣卷曲着，纷纷凋落，鸟儿一声低吟似的声音，直透入他心房，就象遥远岁月的水滴，滴落在他的心灵深处。


不禁，泪流满面。


心痛得无以复加。


原来，有一种痛，叫----后悔莫及 。



(姑获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