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时间是下午7点。
跟昨天差不多时间上桌的晚餐,几乎没有人碰触。大家的食欲都比中午更低落,餐厅里弥漫着沉重、郁闷的气氛。
在中午的“审问会”之前,大家可能都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了那种事”的事实。虽然一定会造成冲击,也会对不曾经验过的事产生困惑和紧张,但是,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在虚假、缺乏现实感的时空中。
现在,接受度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冲击转为不安;困惑转为恐惧;紧张转为疑心——很明显地渐渐在改变形态。可以想见,这些都会如黑色乌云一般,不断膨胀开来。兰刚才的狂乱,也多多少少会造成影响。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外面的雪却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向。
用餐间,枪中沉默地思考着;深月跟甲斐也是一样。兰没有出来,大概是前天累积的疲劳,还有医生开给她的镇静剂的效果,所以一直没醒来吧。自认为“复原得最快”的彩夏,也失去了平日的活泼,连名望奈志都很明显地沉默下来,虽然照常帮他准备了筷子,他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偶尔刻意说个笑话,也没有人笑。只有—个人几乎没什么改变,那就是忍冬医生。他不但把晚餐吃得精光,还毫无顾忌地跟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医交谈着。不知道是他太粗线条,还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他那个样子多少缓和了现场令人窒息的气氛。
“对了,乃本,”忍冬医生边在咖啡里加入一堆糖,边对彩夏说,“昨天我帮你想了新的名字。”
彩夏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并不厌恶(?)的榊被杀了,而凶手就在这个家里。现在的她,大概也没有心情去管姓名学的事吧。
“也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最好还是早点把不好的名字换掉。”老医生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昨天我也提过,你的名字的外格——表示人际关系的格,是12画,很可能会遇难或短命。”
“什么?!”彩夏完全张开了眼睛,“难道榊的死也是我的名字害的吗?”
“不是的,”忍冬医生连忙挥挥手,说,“当然不是的,这只是一种心理问题。在目前的处境下,每个人都会越来越不安,心也会不断往黑暗的地方走去。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所以,我才想帮大家除去一些不安的因素,即使是一点点也好,对精神卫生比较好。”
“原来您是关心我们啊。”双肘抵着桌面,双手交错顶着下颚的彩夏,表情缓和下来,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谢谢您,医生。”
“不要这么说。”忍冬医生抚着白胡须,很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所以呢,我帮你想到‘矢本彩夏’这个名字。”
“yamoto?”
“我只把乃本的‘乃(no)’改成‘矢(ya)’,这样下面的名字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么简单吗?”
“外格的笔画是乃本的‘乃’,加上彩夏的‘夏’,可是,我觉得彩夏是个很好的名字,所以只改‘乃’字。我突然想到把二画的‘乃’改成五画的‘矢’,外格就会变成15画,是个好数字。加起来的总格—姓名整体笔画是31,也是非常好的数字。你觉得怎么样?”
“几乎跟本来一样,不觉得改了什么。”
“你希望把名字也全改掉吗?”
“不,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彩夏这个名字。”彩夏天真地笑着,向医生行了一个礼,“从今天起我就用这个名字,可以吗,枪中?”
“嗯,随便你。”枪中微微笑着,喝下没加糖的咖啡。然后对忍冬医生说:“医生,兰不会有事吧?”
“希美崎小姐吗?嗯,我也不敢说,总之,镇静剂蛮有效的,应该不会再发生刚才那种事了。不过,最好还是把那种‘药物’拿走吧,那个药片盒里装的就是那种东西吧?”
“嗯,大概是,”枪中苦涩地点点头,“也许交给医生保管是最好的方法。”
“我是无所谓啦。对了,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她吧。”
“拜托你了,还有,如果那时候她的意识清楚的话,请转告她拉上门闩。”
我们住的房间,不能从门外上锁或开锁,只有里面有个简单的门闩。所以,只有里面的人可以拉上门闩锁住门。
“你认为她会有危险?”忍冬医生问。
枪中微微摇着头说:“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枪中特别加上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注解。可是……
我想起傍晚在温室里的事,偷瞄了的场小姐一眼,然后紧紧闭起眼睛。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实在不愿去相信,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相信枪中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好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吊灯的灯光,刺激着充血的眼睛,疲倦感也不断从体内涌出来,但大脑却还是处于兴奋状态。
我想即使就这样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里,恐怕也很难睡得安稳。
“对不起,忍冬医生,”我面向正喝着咖啡的忍冬医生,“今晚可不可以也给我安眠药?我睡眠不足。”
“哎呀,”忍冬医生看着坐在隔壁的我,说,“你好像真的很疲倦呢,睡眠不足却睡不着吗?”
“嗯。”
“也难怪啦,好,你会不会过敏?”
我回答说“不会”。
“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医生看看全桌的人。
“我也要。”彩夏举起手。
医生点点头说:“没有其他人要了吗?那么,我回房间去拿皮包。”
过了一会,忍冬医生抱着黑色皮包回到餐厅。甲斐跟名望刚好跟他擦身而过,去上厕所。医生把皮包放在餐桌上,打开青蛙嘴般的皮包口,开始在里面摸索。我从旁偷窥了一下医生摸索的皮包,各种排装药杂放在听诊器、血压计等器具之间,凌乱不堪,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箱。看来,这个医生也不是个很严谨的人。瞬间,我感到不安,实在很难相信他可以搞得清楚哪个是什么药。
摸索了一阵子,忍冬医生好不容易才取出一排药说“就是这个”,淡紫色的小椭圆形药锭并排着。
“这是新药,一锭就很有效。请回到房间再服用,在这里服用的话,恐怕回房间途中就在走廊上睡着了。”
医生又对我们叮咛一次注意事项,然后才从一排药中撕开两锭,分别递给我跟彩夏。
17
井关悦子把餐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趁的场小姐离开时,把阵地转移到隔壁沙龙。
“收音机不是还没拿去还吗?你今天不用听新闻了啊?”名望奈志隔着桌子对彩夏说。
“不用了,”彩夏靠在沙发椅椅背上,像拼命跑过百米赛跑般虚弱地说,“现在再担心火山爆发的事,我的头脑就要爆炸啦。”
“没想到你的神经这么细呢,彩夏,我还以为你不会有什么感觉呢。”
“白痴才会没有感觉吧?!”
“你还是会想榊,对不对?”
“讨厌啦,不要连名望都这么说嘛。”
“的场小姐说傍晚的新闻报导了三原山的消息。”忍冬医生安慰紧绷着脸的彩夏说,“好像会成为长期喷火,但是没什么重大伤亡。总之,近期内不必太担心。”
我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听他们在沙发上的对话。枪中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瘦弱北极熊,两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在沙龙里走来走去,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到我附近来,说:
“你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只睡三小时果然不行。”
“枪中,你的脸色也很差呢。”
我这么回答他。枪中原本就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瘦了,眼睛四周也出现了黑眼圈。
“看来我们两个都不会长寿。”枪中耸耸肩说,然后走到壁炉旁,“等一下可不可以到我房里来?我想在睡前再跟你讨论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了吗?”
“没有,”枪中撅起干燥的嘴唇,“虽然我做过很多不负责任的推测,还是没有结果,看来我是不太有做侦探的才能。”
接着,他突然想到似的,把手伸向放在装饰架上的音乐盒——这个螺钿小箱子上的波斯风味图案,是用各种贝壳、玳瑁、玛瑙装饰而成的,枪中用双手轻轻打开了盖子。
从音乐盒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倾听音乐盒所演奏的悲戚旋律。
下雨了,下雨了,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我下意识地配合着音乐,哼起这首歌的歌词。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今天早上看到的杀人现场的影像重叠着。
第一段结束后,曲子又回到最初。就这样重复了三次,在第三次时拍子越来越慢,不久就没有声音了。
“发条转到底了吗?”枪中关上箱子,微微叹口气,从壁炉前走开了。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是白秋吧?”我说。
枪中轻轻“嗯”了一声,把靠墙的矮椅子搬到我旁边坐下来,说:
“前天晚上我们也在这里听到音乐盒的音乐,那时候是忍冬医生打开的吧?所以,并不是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首歌,而且这个家里的人应该也知道这个音乐盒里有白秋的《雨》。”
“凶手是因为白秋,还是因为《雨》这首歌呢?”
“不知道。”
“刚来的那天晚上。我们讨论过白秋的事吧?”
“没错,因为那边的柜子里有那本书。”枪中看着斜背后墙上的装饰柜,“我们跟彩夏谈起了很多白秋所写的诗,那时候,大家都在这里,忍冬医生打开音乐盒时,大家也都在。正好在那个时候,管家进来了。”
“没错,就是那样。”
“你比我了解诗人北原白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白秋吗?”我摸索着胸前口袋里的香烟。这趟旅行我带了几包来,现在几乎快抽光了。“说到白秋,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柳川。因为他的故乡在现在的福冈柳川市,老家是历史悠久的造酒厂。白秋是家里的长男,本名应该是石井隆吉。”
“柳川、石井隆吉啊……”枪中嘟嘟嚷嚷地重复着,好像还是对名字特别敏感。
“20岁前中学中辍,上京后进入早稻田英文科先修班,但是不久后也中辍,进入‘新诗社’,开始在《明星》上发表作品。”
“早稻田、《明星》…一嗯,那个‘PAN会’也跟白秋有关吧?”
“嗯,退出‘新诗社’后,跟木下奎太郎一起发起了‘PAN会’,应该是1908年吧。”这个冠上希腊神话牧羊神名字的“PAN会”,是活跃于“方寸”、“SURUBA”、“三田文学”、“新思潮”的年轻美术家与文学家交流的场所;除了白秋与木下奎太郎之外,还有吉井勇、高村光太郎、谷崎润一郎等杰出成员,成为兴起文坛所谓耽美派的原动力。
“1909年24岁的时候,他自费出版了处女诗集《邪宗门》;‘PAN会’的机关杂志《屋上乐园》也是在那时候创刊的吧。”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我不太认同这些文学史上的事实,会成为解开“《雨》模仿杀人”之谜的关键。
“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详细,最好去图书室查吧?”
听到我这么说,枪中苦恼地耸耸肩说:“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白秋观。”
“哪谈得上是什么白秋观,我又不是研究白秋的专家。”
“可是,他是你喜欢的诗人吧?”
“算是啦。”我在手指之间玩弄着没有点燃的香烟,“关于他的说法很多,不过,可以肯定他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总合诗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在近代诗、创作童谣、创作民谣、短歌等各个领域中,都留下了划时代的功绩。就这一点来看,我觉得他真的很优秀。”
“一般人听到白秋,一定会先想到童谣吧,‘Mother Goods’这首翻译歌也很有名。”
“应该是吧,即使是对诗或文学毫无兴趣的人,也一定知道几首他写的童谣,我可不是在说彩夏喔。甚至有些评论家认为,白秋最优秀的资质与才能,都充分发挥在童谣中。”
“哦,那你怎么想呢?”
“我喜欢初期的白秋,也就是他20来岁——开创‘PAN会’时候的作品。”
“像《邪宗门》或《回忆》吗?”
“其他像《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还有歌集《桐之花》,都非常鲜明强烈。现在再看,不但不觉得陈旧,而且鲜明强烈得令人惊悚,不由得屏气凝神。说不定在现今时代来看,才更有那样的感觉。非常艳丽,有着恶魔般的——甚至可以说是猎奇之美,但也带着几许悲戚和滑稽。”
《邪宗门》与《回忆》都是这样,接下来的《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应该也同样是白秋初期诗风到达最高潮的诗集吧。出版是1913年,但是,制作年代要追溯到三年前,正好跟《回忆》重叠,排在《邪宗门》之后。他的初期创作原本就受到德莱尔与魏尔兰等法国世纪末诗人的影响,难免会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这些充满浓浓异国情绪、神秘与梦幻,甚至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感觉诗、官能诗,都盈溢着异样的魄力。
我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品,是在中学时代。当时,我也认为“白秋=童谣”,所以印象上的极大落差,让我错愕不已。
“原来如此,我也喜欢初期的白秋。”枪中露出满意的微笑,“《回忆》中不是有一首名为《制作人形》的诗吗?小学时我不小心看到,因为文字描写得太强烈,害我那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得好害怕——不对,跟害怕又不太一样。”
说完,他眯起眼睛,开始背诵那首诗:
“长崎的、长崎的
人形制作真有趣。
彩色玻璃……蓝色光线照射下,
反复搓揉白色黏土,用糨糊搅拌,
混入抛光粉,黏糊糊的迅速放在木工旋盘上,盖上再掀起,头就成形了。”
我接着念:
“那是个空虚的头颅,
白色的头转呀转……”
枪中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我说:“怎么样,比《雨》更适合用来当模仿杀人的题材吧?”
“的确是。”我点点头,又把手指之间玩弄的香烟收到口袋里,“后来,这样的文风因为某个事件而改变了。他隐藏之前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情趣,转变成‘歌颂人类’、‘毕恭毕敬的祈祷’等诗风。”
“你是指通奸事件?”
“对。”
这是发生在1911年——大正元年的事。白秋跟他一直很思慕的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对方丈夫到法院告他,结果他在市谷拘留所被拘禁了两个月。虽然很快就无罪释放了,但是,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他的诗风。
“那位女性叫什么名字?”
“俊子——松下俊子。”
“哦,好像没什么关系。”枪中一直想在我们的谈话中,找到具有某种意义的名字。
“喂,枪中”,我说,“我们最好把焦点放在白秋作品中的童谣类吧?毕竟这次案件所显示的是《雨》,所以,扩大思考范围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得对!”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到白秋的童谣,最先想到的就是‘赤鸟运动’吧?”铃木三重吉在1918年7月,创办了《赤鸟》杂志。创办前分发的简介中说,这是在日本“创作童话、童谣的最初文学运动”,以“创作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童话与童谣”为目的。
“当时,文坛的人全都参加了,例如鸥外、藤村、龙之介、泉镜花、坪田让治、高滨虚子、德田秋声、西条八十、小川末明等等……不胜枚举。”
“童谣又以白秋跟八十为代表。”
“这两个人经常被拿来比较,有人说白秋的童谣比较田园;八十的童谣比较都市,也有人说两个人的创作动机不同。”
白秋在1919年的第一本童谣集《蜻蜒的眼睛》的前言中说:
真正的童谣要用易懂的小孩子语言来歌颂小孩的心,同时对大人而言也必须具有很深的意义。但是,如果勉强自己在思想上培养出小孩子的心,反而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必须在感觉上让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小孩子——也就是,要深知“童谣是童心童语的歌谣”。当时的白秋,将主要对象设定在九岁以下的小孩,立志创作完全以“童谣”为基准的新童谣。而八十的动机,除了想给小孩子们优质的歌之外,也在一开始时就考虑到了成年读者;因为他希望可以唤醒大人们幼年时期的情绪。
不过,白秋的意识后来逐渐产生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所设定的对象年龄也逐渐提高。1929年出版的《月与胡桃》中更提道:“我认为写童谣时,不必特意回到儿童时候的心。只要用跟作诗、作歌同样的心与同样的态度去写就可以了。”
“《雨》是什么时候的作品?”枪中问。
我稍微思考一下,说:“应该是他刚开始创作童谣时的最初期吧,大约在《赤鸟》创刊没多久后。如果我没记错,这首《雨》跟八十的《金丝雀》,是《赤鸟》最初的作曲童谣。”
“哦——”
“对了,你知道《雨》的作曲者是谁吗?”
“我下午查过了。”枪中瞄了一眼通往图书室的门,“是一个叫弘田龙太郎作曲家,我本来还期待会发现一个比较有意义的名字呢。”
18
“可以插个嘴吗?”一直没有说话,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甲斐,突然开口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沙发那边走去,“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都行。”
“好。”甲斐的一只眼睛啪哒抖动似的眨了一下,“我在想,住在这栋屋子里的,真的只有他们几个人吗?”
“哦?”
“白须贺、的场、管家鸣濑、留胡子的男人末永,还有在厨房工作的那个女人,她姓井关吧?加起来一共是五个人。中午枪中提出这个问题时,的场说就只有这五个人,可是,我总觉得至少还有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是很有自信,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他这句话,一定都在那瞬间倒抽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想?”枪中问。
甲斐不安定地晃动着视线,说:“我没有很明确的证据,可是,例如——对了,是彩夏吧?昨天在温室碰到你们之前,她不是看到那边楼梯有人影吗?”
“嗯,我跟枪中他们去冒险时看到了,那之前的晚上也听到了怪声。”彩夏很严肃地回答。
枪中尽管点着头,还是说:“可是,并没有清楚看到是什么人,也有可能是白须贺啊。”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说只是有那种感觉。”甲斐用手按着太阳穴,偏着头说,“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昨天我们在温室碰到的场时,她端着的托盘上,有一个茶壶跟两个杯子。”
“是吗?可是,这又能看出什么呢?”
“一般来说,用人不太可能在温室喝茶,所以,那两个杯子,其中一个应该是为白须贺准备的,那么,另外一个呢?”
“也可能是的场小姐陪他喝啊,的场小姐感觉上并不是用人,白须贺先生也尊称她为医生。”
枪中嘴巴这么说,心中一定也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存在。因为今天傍晚,他也在温室看到了某个人影;我也跟他提过我在礼拜堂看到人影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轻轻梳拢着长发的深月,也开口说,“今天早上我听到了怪声。”
“第一次听你说呢。”枪中皱起眉头看着深月,“什么时间?在哪里?”
“是今天早上的场叫醒我,叫我赶快下楼的时候。在那边——前面走廊往我们房间那个方向的尽头,不是有扇门吗?跟通往大厅那扇门的结构一样,也是毛玻璃的双开门。”
她说的那扇门,是通往第一天晚上鸣濑带我们上来时的楼梯。
“今天早上那扇门是锁着的,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大厅那个方向下楼的。可是,就在我正好经过那个门的前面时,听到门的另一边有声音。”
“脚步声吗?”枪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脚步声怎么了?”
“那种脚步声,很像是脚有问题的人在走路,就是很像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叩吱叩吱,很坚硬的声音。”
彩夏前天晚上说在大厅楼梯平台听到的,也是“某种坚硬的物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今天我在礼拜堂听到的声响也是。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正在爬楼梯,那边的楼梯不是没有铺绒毯吗?所以我隐约可以感觉到,那个脚步声好像是往上——往三楼去了。”深月的脸显得好苍白,细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们到下面餐厅时,除了井关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不是吗?那么,我听到的应该是井关的脚步声,可是,那时候她应该正忙着为我们准备三明治,而且,她也没有用拐杖。”
“不错,很好的推测。”枪中佩服地眯起了眼睛,“唯一可以反驳的是,说不定她只有在爬楼梯时需要拐杖,那时候她正好有事上三楼去,就被你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可是,她为我们准备用餐时,还有收拾餐桌时,都看不出来她的脚不好啊。”
“嗯,的确看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深月接着说,“今天早上男士们跟着的场去温室时,我不是跟彩夏、兰三个人留在餐厅吗?那时候,我……”
“又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的,”深月轻摇着头说,“是钢琴的声音,非常小声,所以,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
“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不太能确定,不过,应该是从上面传来的吧。”
“可能是在放唱片吧?”
“应该不是,中途还停了几次。如果是放唱片的话,怎么会中断那么多次。所以,应该是有人在某个房间弹钢琴。”
“有没有可能听错?”枪中非常慎重。
“我也听到了啊。”坐在深月旁边的彩夏说,“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不过,的确是有人在某处弹着钢琴。”
“看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喔,”名望用手摩擦着尖尖鼻子的下方,把嘴撅成新月形笑着,“深月的观察向来很敏锐,你最好留意这件事哟,侦探先生。”
枪中把眼镜往上推,低低“啊”了一声。
名望故意吓人般地说:“不是常有‘禁闭室疯子’这种事吗?”他好像不是开玩笑,嘴角虽泛着笑意,眼神却显得很认真,“你们想想,会偷偷摸摸住在这种乡下,一定有什么原因。山下那些城镇村庄,对他们的评语不是也很差吗?”
“你是说这个家里有一个脚不好的疯子,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所以躲在这种地方?”
“没错,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杀死榊的凶手,模仿杀人这种事,也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做得出来。譬如说,他以前曾经杀过人,那时候正好响起了《雨》这首歌。”
“嗯,就最近流行的异常心理学来看,是很有可能。”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但是,枪中的表情还是显得很认真。“看来,只能再去探的场的口风了。”
结果,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我们已经讨论过所有“这个雾越邸有第六个人”的可能性,至于这个人是谁,除了名望提出来的意见之外,没有人有其他意见。“禁闭室疯子”这一揣测,虽然有点不切实际,但是,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中,还是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样,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跟昨天晚上一样,大家在9点半左右解散,各自回到房间。
枪中叮咛大家,睡觉时一定要把房间里的门闩拉上,大家都用力点了点头。
19
“我做了这个表。”
晚上10点,我依约来到枪中房间,枪中把他用四张报告纸做成的表拿给我看。他在这个表中,把这个家所有人(已经知道的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可能杀死榊的动机等,做了一个整理。
“做成表后,不在场证明一目了然,可是,动机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做过各种探讨,可是,都不足以构成杀死一个人的动机。”枪中把书桌前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动机……”
我一边漠然听着枪中的话,一边想着,旁人可能那么容易了解一个人的杀人动机吗?可以判断出这个动机够充足还是不足吗?我总觉得,动机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是,毕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一个人的“心”。这种东西,除了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对了,”我把表还给枪中,提出散落在脑海中的疑问之一,缓缓问他,“你还是那么在意名字的事吗?我们在谈论白秋的事时,你让我有这种感觉。”
“啊,嗯,”他接过一览表,丢在床上,低声回答说,“是啊,我确实很在意。”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发现了跟我们同名的东西,你认为那些东西的暗示,可能以某种形态跟案件扯上关系吗?”
“好难回答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很在意。”
“的场说这个家是会映出来访者未来的镜子,对这句话你相信多少?”
“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大概是累了,枪中用手指按着两边眼睑,“基本上,我认为自己是个很难逃出近代科学精神的奴隶。以我的立场,应该要否定超科学现象或神秘主义思想。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对我的信仰依托十分怀疑。”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你知道Paradigm(典型)这个字吧?”
“嗯,大概知道。”
“‘科学家们共同运用的概念图示,或模式、理论、用具、应用的总体’是科学史家托马斯·奎恩在《科学革命构造》一书中提倡的概念。不只是自然科学,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上,研究者也都不能脱离当代的代表典范。也有整个框框大转变的例子,譬如天动说被地动说给取代了,还有从牛顿力学转为相对性理论,再转为量子力学:这就称为Paradigm Shift(典型转移)。
“这个词不只应用在科学领域中,整个架构也沿用到我们的世界观、意识、日常生活模式中;这种情形就称为Meta-Paradigin(转变典型)。”枪中停顿一下,又把手指按在眼睑上,“总之,我们常常透过代表这个时代或社会的某种Paradigm来看事物或思考一不对,应该说是被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这也是难免的事。而从近代以后到现在的Paradigm,就是所谓的近代科学精神——机械论世界观、要素还原主义。我们会以所谓‘正确’的价值为前提,依据‘科学性’、‘客观性’、‘理论性’、‘合理性’……等各种言辞或概念来掌握事物或思考事物。例如欧纪斯特·迪庞、夏洛克·福尔摩斯、厄里拉·古恩等,活跃在古典推理小说中的侦探,都是典型的例子。像‘客观性’这个东西,早就被理论物理学给否决了,可是,并没有因此动摇了一般人的世界观、价值观。”
“‘客观性’被否决了吗?”
“对,因为海森堡德国物理学家所提出的不确定性原理,而召开了有名的索尔维会议……啊,不要讲得太深奥了。总之,就是说观测时,一定要有身为观测主体的‘我’存在。所以,重要的不是身为客体的存在,而是主体跟客体之间的互动。说得更仔细一点,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所体认到的结构。
“这当然关系到粒子这种极小的世界,但是,其他学问领域也都紧跟着这样的思考方向,驱使Paradigm往同样的方向前进;例如相互作用论、解释主义等方向。”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了,拿出刚才在沙龙没有吸的香烟,塞进嘴巴里。
“枪中,回到原来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前齿轻轻咬着下唇,眉间刻画出深深的皱纹,“老实说,我也很迷惘。”
片刻,他接着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真的,毕竟一切都是从这一点开始,也在这一点结束。”
“好暧昧的说法。”
“所以我说我很迷惘啊。”枪中两手抵着床铺,转转脖子解除酸痛,“不过,也可以有这样的极端想法——你知道幸岛猴子的故事?”
“猴子?”我顿时哑然,“什么故事?”
“很有名的故事啊。”枪中瘦削的脸颊,突然浮现出自嘲般的笑意。他说明给我听:“有人给栖息在宫崎县幸岛的日本猿猴一个沾了沙子的脏马铃薯,刚开始,猿猴并不想吃那颗马铃薯。这时候,有一只年轻母猴,想到可以用水把马铃薯洗干净再吃。就这样,在猿猴的社会里产生了‘洗马铃薯’的新文化。不久后,这个文化扩展到同一个岛上的所有猿猴之间。又过了几年后,当洗马铃薯的猿猴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产生了一种异常变化。”
“异常变化?”
“嗯,真的是异常变化。为了解说上的方便,把‘某个数量’当成一百只好了。当第一百只猿猴学会洗马铃薯后,不出几天,住在岛上的所有猿猴都开始洗马铃薯了。”
“突然吗?”
“是啊,简直就像那第一百只猿猴的出现,是某种临界点。以‘职务实习教育法(Ro1e P1aying)’来说,就是‘提升了水准’。而且,从那时候起,隔着海的全国其他地区也自然而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真的吗?”
“这是莱亚尔·瓦特逊在《生命潮流》中介绍的案例,不过,好像有很多人怀疑他的资料有多少可信度。”
即使是科学白痴的我,也听过这个作者的名字跟他的著作。
这本书最近十分受瞩目,成为所谓“新科学”的点火先驱。
“当相信某件事的人数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会有上万人相信是真的。这一点,从思想、流行等社会现象,就可以很明显看出来,在自然界也广泛存在着。瓦特逊假设出一个还不为人知体系‘偶发体系’企图以此现象来做理论性的说明。”
枪中的视线落在我的膝盖附近,像念咒语般继续说着:
“还有一个很类似的‘形态形成场理论’,是鲁帕德·歇尔德雷克的学说。他说同品种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时空的联系,会透过‘形态形成场’产生同品种同伴的共鸣,不断反复出现。从某种品种进化而成的新品种,拥有自己的‘形态形成场’。当新品种的数量达到一定数目时,就会促使栖息在远方的未进化同种,也产生同样的进化。这样你懂了吗?”
“嗯。”
“有趣的是,不只是生物,连物质都会发生这样的现象。瓦特逊也提到,一个关于甘油结晶化的有名故事。甘油这种物质,在20世纪之前,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以固体形态存在,没有一个化学家可以做到结晶化。结果,有一次意外发现在各种条件重叠下自然结晶的甘油,许多化学家就以此为样本,做到了甘油结晶。就在这期间,发生了异常变化。当某个实验室的化学家成功将甘油结晶化后,同一个屋子里的所有甘油就突然都自然结晶了。而且这个现象还在不知不觉中,扩展到世界各地。
“歇尔德雷克解释说:这时候,‘甘油会结晶’的主题,就在甘油这个物质的‘形态形成场’中成立了。”
我丝毫插不上嘴,静静听他讲述。他看着我的脸,自己也浮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我想做一个假设,就是‘某种旧房子拥有预言的能力’;或是如的场所说的‘会映出来访者的心’——这样的主题,说不定已开始在这个封闭场所之外的世界各地成立。你认为呢,铃藤?”
20
我点上嘴角的香烟,默默望着窗户,直到香烟缓缓烧到烟屁股。窗外的百叶窗帘是开着的,在掩盖玻璃的漆黑中,隐约可以看到断断续续飘落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很像有人从屋外窥伺着这个房间,让我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枪中坐在床沿,拿起刚才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一手扶着眼镜镜框,盯着一览表看。他时而叹息,时而低声念念有词,但是,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我也没有话对他说。
头像麻痹了般沉重,所以,也不可能再去思考枪中之前说的话。思绪在脑中空转着,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也搞不清楚枪中刚才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
风突然增强,玻璃窗抖动了好一阵子。微微打盹的我,被这样的声响惊醒,又把视线拉回到枪中脸上。
“那件事你问过芦野了吗?”我问。
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她还是不告诉我她觉得‘另一个人’是谁,不过,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剧团里的人,而且那个人也一起来到了这里。”
“果然是。”
“那么,除去你和我,这个某人应该是其他三个人中的一个,也就是名望、甲斐或彩夏。”
“枪中,你认为是谁呢?”
“我觉得他们都有可能,也可能不是,例如,”枪中的视线又落在一览表上,“名望表面上看起来跟榊和兰都不合,对兰的态度尤其尖酸刻薄,可是,他这个人说话向来很难确定有多少真实性,也可能全是演出来的。甲斐看起来老实,不像是会嗑药的人,可是,实际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他根本无法拒绝榊这么强势的人。彩夏也是一样,她跟兰的关系不好,可是,有榊居中协调,情况可能又不一样了,你认为呢?”
“很难说。”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就是深月,她本身其实跟事件有关,故意说出这种好像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谎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你可以确定绝对不可能吗?”
我无言以对,此时,我深刻感觉到,我完全违反了象征“侦探”这句话的行为。枪中说得没错,对我而言,深月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人,可是,我并不能因此就在这个事件上给予她特别待遇。我不由得大叹一口气,偷窥枪中的脸。他把一览表放在膝盖上,手抵着下颚,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沉思着。
我又把视线转向漆黑的窗户,发呆了好一阵子。
“喂,枪中,”进他房间后,我第三次提出相同的问题,“关于这个房子你刚才说了一堆,可是,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疑问。枪中沉默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抵着下颚,缓缓地摇着头;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也不知道。
“如果在温室看到的嘉德丽兰的样子,真的是在暗示着某种未来,那么,不就代表兰也会跟榊一样死掉吗?”
“也许吧。”枪中喃喃回应,从床上站了起来,背向我缓缓走向落地窗,“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只能相信了。”
“你对那个龟裂有什么看法?”我提出突然浮现脑海的疑问。
枪中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
“龟裂?”
“就是温室的天花板啊,昨天在我们眼前裂开的那个十字型裂痕。”
“啊。”
“如果那个‘龟裂’也是这个房子‘动起来’的结果,那么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嗯,说得也是,目前就只有那个意义不明。”枪中又转向落地窗,喃喃说着,“十字型的龟裂,到底代表什么呢?”
没多久后,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间;时间大约是凌晨12点多。
我记得走出枪中房间时,还特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过。
被不知何时会停——讲不定就这样持续到世界末日——的暴风雪包围的雾越邸之夜,越来越深了。
中场休息 一
远处传来风的声音。
我坐在相野候车室里的冰冷板凳上,回忆过去。带来冬天讯息的白雪,在密度越来越高的窗外黑暗中,亮晃晃地飞舞着。那首歌的旋律,继续在我耳边缭绕着。
四年前11月17日的那个晚上,在那栋屋子的那个房间里,我跟枪中秋清两个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在我脑海中苏醒过来。于是,我又想起枪中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不胜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张表中其实隐藏着重大含意;可能是一种巧合或暗号,也可能是一种暗示或预言。可是,当时的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呢。
总之,究竟是谁杀了榊?我们必须知道这个答案,尤其是被赋予侦探任务的枪中,更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跟我谈完后的第三天,他以明快且具理论性的推理,在大那晚我从他房间离不断理还乱的疑问。回到自己房间后,我马上服下忍冬医生给我的安眠药,上床睡觉了。
医生说得没错,那种药非常有效,不到十分钟我就被拖进了迷迷糊糊的深眠沼泽,贪婪地浸淫在不足的睡眠中。
但是,我还记得在我沉睡之前的朦胧意识中,有某种不明形态的不祥预感,瞬间快速膨胀爆炸开来。我全身颤抖,滑落在通往无法回头的睡眠斜坡,发出像病人般的梦呓,喃喃吟唱着北原白秋那首《雨》的第二段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