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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29号

侦探小说家系列—绫辻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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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16
  时间是下午7点。
  跟昨天差不多时间上桌的晚餐,几乎没有人碰触。大家的食欲都比中午更低落,餐厅里弥漫着沉重、郁闷的气氛。
  在中午的“审问会”之前,大家可能都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了那种事”的事实。虽然一定会造成冲击,也会对不曾经验过的事产生困惑和紧张,但是,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在虚假、缺乏现实感的时空中。
  现在,接受度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冲击转为不安;困惑转为恐惧;紧张转为疑心——很明显地渐渐在改变形态。可以想见,这些都会如黑色乌云一般,不断膨胀开来。兰刚才的狂乱,也多多少少会造成影响。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外面的雪却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向。
  用餐间,枪中沉默地思考着;深月跟甲斐也是一样。兰没有出来,大概是前天累积的疲劳,还有医生开给她的镇静剂的效果,所以一直没醒来吧。自认为“复原得最快”的彩夏,也失去了平日的活泼,连名望奈志都很明显地沉默下来,虽然照常帮他准备了筷子,他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偶尔刻意说个笑话,也没有人笑。只有—个人几乎没什么改变,那就是忍冬医生。他不但把晚餐吃得精光,还毫无顾忌地跟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医交谈着。不知道是他太粗线条,还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他那个样子多少缓和了现场令人窒息的气氛。
  “对了,乃本,”忍冬医生边在咖啡里加入一堆糖,边对彩夏说,“昨天我帮你想了新的名字。”
  彩夏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并不厌恶(?)的榊被杀了,而凶手就在这个家里。现在的她,大概也没有心情去管姓名学的事吧。
  “也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最好还是早点把不好的名字换掉。”老医生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昨天我也提过,你的名字的外格——表示人际关系的格,是12画,很可能会遇难或短命。”
  “什么?!”彩夏完全张开了眼睛,“难道榊的死也是我的名字害的吗?”
  “不是的,”忍冬医生连忙挥挥手,说,“当然不是的,这只是一种心理问题。在目前的处境下,每个人都会越来越不安,心也会不断往黑暗的地方走去。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所以,我才想帮大家除去一些不安的因素,即使是一点点也好,对精神卫生比较好。”
  “原来您是关心我们啊。”双肘抵着桌面,双手交错顶着下颚的彩夏,表情缓和下来,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谢谢您,医生。”
  “不要这么说。”忍冬医生抚着白胡须,很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所以呢,我帮你想到‘矢本彩夏’这个名字。”
  “yamoto?”
  “我只把乃本的‘乃(no)’改成‘矢(ya)’,这样下面的名字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么简单吗?”
  “外格的笔画是乃本的‘乃’,加上彩夏的‘夏’,可是,我觉得彩夏是个很好的名字,所以只改‘乃’字。我突然想到把二画的‘乃’改成五画的‘矢’,外格就会变成15画,是个好数字。加起来的总格—姓名整体笔画是31,也是非常好的数字。你觉得怎么样?”
  “几乎跟本来一样,不觉得改了什么。”
  “你希望把名字也全改掉吗?”
  “不,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彩夏这个名字。”彩夏天真地笑着,向医生行了一个礼,“从今天起我就用这个名字,可以吗,枪中?”
  “嗯,随便你。”枪中微微笑着,喝下没加糖的咖啡。然后对忍冬医生说:“医生,兰不会有事吧?”
  “希美崎小姐吗?嗯,我也不敢说,总之,镇静剂蛮有效的,应该不会再发生刚才那种事了。不过,最好还是把那种‘药物’拿走吧,那个药片盒里装的就是那种东西吧?”
  “嗯,大概是,”枪中苦涩地点点头,“也许交给医生保管是最好的方法。”
  “我是无所谓啦。对了,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她吧。”
  “拜托你了,还有,如果那时候她的意识清楚的话,请转告她拉上门闩。”
  我们住的房间,不能从门外上锁或开锁,只有里面有个简单的门闩。所以,只有里面的人可以拉上门闩锁住门。
  “你认为她会有危险?”忍冬医生问。
  枪中微微摇着头说:“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枪中特别加上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注解。可是……
  我想起傍晚在温室里的事,偷瞄了的场小姐一眼,然后紧紧闭起眼睛。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实在不愿去相信,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相信枪中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好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吊灯的灯光,刺激着充血的眼睛,疲倦感也不断从体内涌出来,但大脑却还是处于兴奋状态。
  我想即使就这样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里,恐怕也很难睡得安稳。
  “对不起,忍冬医生,”我面向正喝着咖啡的忍冬医生,“今晚可不可以也给我安眠药?我睡眠不足。”
  “哎呀,”忍冬医生看着坐在隔壁的我,说,“你好像真的很疲倦呢,睡眠不足却睡不着吗?”
  “嗯。”
  “也难怪啦,好,你会不会过敏?”
  我回答说“不会”。
  “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医生看看全桌的人。
  “我也要。”彩夏举起手。
  医生点点头说:“没有其他人要了吗?那么,我回房间去拿皮包。”
  过了一会,忍冬医生抱着黑色皮包回到餐厅。甲斐跟名望刚好跟他擦身而过,去上厕所。医生把皮包放在餐桌上,打开青蛙嘴般的皮包口,开始在里面摸索。我从旁偷窥了一下医生摸索的皮包,各种排装药杂放在听诊器、血压计等器具之间,凌乱不堪,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箱。看来,这个医生也不是个很严谨的人。瞬间,我感到不安,实在很难相信他可以搞得清楚哪个是什么药。
  摸索了一阵子,忍冬医生好不容易才取出一排药说“就是这个”,淡紫色的小椭圆形药锭并排着。
  “这是新药,一锭就很有效。请回到房间再服用,在这里服用的话,恐怕回房间途中就在走廊上睡着了。”
  医生又对我们叮咛一次注意事项,然后才从一排药中撕开两锭,分别递给我跟彩夏。
  17
  井关悦子把餐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趁的场小姐离开时,把阵地转移到隔壁沙龙。
  “收音机不是还没拿去还吗?你今天不用听新闻了啊?”名望奈志隔着桌子对彩夏说。
  “不用了,”彩夏靠在沙发椅椅背上,像拼命跑过百米赛跑般虚弱地说,“现在再担心火山爆发的事,我的头脑就要爆炸啦。”
  “没想到你的神经这么细呢,彩夏,我还以为你不会有什么感觉呢。”
  “白痴才会没有感觉吧?!”
  “你还是会想榊,对不对?”
  “讨厌啦,不要连名望都这么说嘛。”
  “的场小姐说傍晚的新闻报导了三原山的消息。”忍冬医生安慰紧绷着脸的彩夏说,“好像会成为长期喷火,但是没什么重大伤亡。总之,近期内不必太担心。”
  我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听他们在沙发上的对话。枪中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瘦弱北极熊,两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在沙龙里走来走去,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到我附近来,说:
  “你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只睡三小时果然不行。”
  “枪中,你的脸色也很差呢。”
  我这么回答他。枪中原本就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瘦了,眼睛四周也出现了黑眼圈。
  “看来我们两个都不会长寿。”枪中耸耸肩说,然后走到壁炉旁,“等一下可不可以到我房里来?我想在睡前再跟你讨论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了吗?”
  “没有,”枪中撅起干燥的嘴唇,“虽然我做过很多不负责任的推测,还是没有结果,看来我是不太有做侦探的才能。”
  接着,他突然想到似的,把手伸向放在装饰架上的音乐盒——这个螺钿小箱子上的波斯风味图案,是用各种贝壳、玳瑁、玛瑙装饰而成的,枪中用双手轻轻打开了盖子。
  从音乐盒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倾听音乐盒所演奏的悲戚旋律。
  下雨了,下雨了,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我下意识地配合着音乐,哼起这首歌的歌词。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今天早上看到的杀人现场的影像重叠着。
  第一段结束后,曲子又回到最初。就这样重复了三次,在第三次时拍子越来越慢,不久就没有声音了。
  “发条转到底了吗?”枪中关上箱子,微微叹口气,从壁炉前走开了。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是白秋吧?”我说。
  枪中轻轻“嗯”了一声,把靠墙的矮椅子搬到我旁边坐下来,说:
  “前天晚上我们也在这里听到音乐盒的音乐,那时候是忍冬医生打开的吧?所以,并不是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首歌,而且这个家里的人应该也知道这个音乐盒里有白秋的《雨》。”
  “凶手是因为白秋,还是因为《雨》这首歌呢?”
  “不知道。”
  “刚来的那天晚上。我们讨论过白秋的事吧?”
  “没错,因为那边的柜子里有那本书。”枪中看着斜背后墙上的装饰柜,“我们跟彩夏谈起了很多白秋所写的诗,那时候,大家都在这里,忍冬医生打开音乐盒时,大家也都在。正好在那个时候,管家进来了。”
  “没错,就是那样。”
  “你比我了解诗人北原白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白秋吗?”我摸索着胸前口袋里的香烟。这趟旅行我带了几包来,现在几乎快抽光了。“说到白秋,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柳川。因为他的故乡在现在的福冈柳川市,老家是历史悠久的造酒厂。白秋是家里的长男,本名应该是石井隆吉。”
  “柳川、石井隆吉啊……”枪中嘟嘟嚷嚷地重复着,好像还是对名字特别敏感。
  “20岁前中学中辍,上京后进入早稻田英文科先修班,但是不久后也中辍,进入‘新诗社’,开始在《明星》上发表作品。”
  “早稻田、《明星》…一嗯,那个‘PAN会’也跟白秋有关吧?”
  “嗯,退出‘新诗社’后,跟木下奎太郎一起发起了‘PAN会’,应该是1908年吧。”这个冠上希腊神话牧羊神名字的“PAN会”,是活跃于“方寸”、“SURUBA”、“三田文学”、“新思潮”的年轻美术家与文学家交流的场所;除了白秋与木下奎太郎之外,还有吉井勇、高村光太郎、谷崎润一郎等杰出成员,成为兴起文坛所谓耽美派的原动力。
  “1909年24岁的时候,他自费出版了处女诗集《邪宗门》;‘PAN会’的机关杂志《屋上乐园》也是在那时候创刊的吧。”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我不太认同这些文学史上的事实,会成为解开“《雨》模仿杀人”之谜的关键。
  “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详细,最好去图书室查吧?”
  听到我这么说,枪中苦恼地耸耸肩说:“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白秋观。”
  “哪谈得上是什么白秋观,我又不是研究白秋的专家。”
  “可是,他是你喜欢的诗人吧?”
  “算是啦。”我在手指之间玩弄着没有点燃的香烟,“关于他的说法很多,不过,可以肯定他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总合诗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在近代诗、创作童谣、创作民谣、短歌等各个领域中,都留下了划时代的功绩。就这一点来看,我觉得他真的很优秀。”
  “一般人听到白秋,一定会先想到童谣吧,‘Mother Goods’这首翻译歌也很有名。”
  “应该是吧,即使是对诗或文学毫无兴趣的人,也一定知道几首他写的童谣,我可不是在说彩夏喔。甚至有些评论家认为,白秋最优秀的资质与才能,都充分发挥在童谣中。”
  “哦,那你怎么想呢?”
  “我喜欢初期的白秋,也就是他20来岁——开创‘PAN会’时候的作品。”
  “像《邪宗门》或《回忆》吗?”
  “其他像《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还有歌集《桐之花》,都非常鲜明强烈。现在再看,不但不觉得陈旧,而且鲜明强烈得令人惊悚,不由得屏气凝神。说不定在现今时代来看,才更有那样的感觉。非常艳丽,有着恶魔般的——甚至可以说是猎奇之美,但也带着几许悲戚和滑稽。”
  《邪宗门》与《回忆》都是这样,接下来的《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应该也同样是白秋初期诗风到达最高潮的诗集吧。出版是1913年,但是,制作年代要追溯到三年前,正好跟《回忆》重叠,排在《邪宗门》之后。他的初期创作原本就受到德莱尔与魏尔兰等法国世纪末诗人的影响,难免会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这些充满浓浓异国情绪、神秘与梦幻,甚至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感觉诗、官能诗,都盈溢着异样的魄力。
  我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品,是在中学时代。当时,我也认为“白秋=童谣”,所以印象上的极大落差,让我错愕不已。
  “原来如此,我也喜欢初期的白秋。”枪中露出满意的微笑,“《回忆》中不是有一首名为《制作人形》的诗吗?小学时我不小心看到,因为文字描写得太强烈,害我那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得好害怕——不对,跟害怕又不太一样。”
  说完,他眯起眼睛,开始背诵那首诗:
  “长崎的、长崎的
  人形制作真有趣。
  彩色玻璃……蓝色光线照射下,
  反复搓揉白色黏土,用糨糊搅拌,
  混入抛光粉,黏糊糊的迅速放在木工旋盘上,盖上再掀起,头就成形了。”
  我接着念:
  “那是个空虚的头颅,
  白色的头转呀转……”
  枪中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我说:“怎么样,比《雨》更适合用来当模仿杀人的题材吧?”
  “的确是。”我点点头,又把手指之间玩弄的香烟收到口袋里,“后来,这样的文风因为某个事件而改变了。他隐藏之前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情趣,转变成‘歌颂人类’、‘毕恭毕敬的祈祷’等诗风。”
  “你是指通奸事件?”
  “对。”
  这是发生在1911年——大正元年的事。白秋跟他一直很思慕的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对方丈夫到法院告他,结果他在市谷拘留所被拘禁了两个月。虽然很快就无罪释放了,但是,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他的诗风。
  “那位女性叫什么名字?”
  “俊子——松下俊子。”
  “哦,好像没什么关系。”枪中一直想在我们的谈话中,找到具有某种意义的名字。
  “喂,枪中”,我说,“我们最好把焦点放在白秋作品中的童谣类吧?毕竟这次案件所显示的是《雨》,所以,扩大思考范围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得对!”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到白秋的童谣,最先想到的就是‘赤鸟运动’吧?”铃木三重吉在1918年7月,创办了《赤鸟》杂志。创办前分发的简介中说,这是在日本“创作童话、童谣的最初文学运动”,以“创作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童话与童谣”为目的。
  “当时,文坛的人全都参加了,例如鸥外、藤村、龙之介、泉镜花、坪田让治、高滨虚子、德田秋声、西条八十、小川末明等等……不胜枚举。”
  “童谣又以白秋跟八十为代表。”
  “这两个人经常被拿来比较,有人说白秋的童谣比较田园;八十的童谣比较都市,也有人说两个人的创作动机不同。”
  白秋在1919年的第一本童谣集《蜻蜒的眼睛》的前言中说:
  真正的童谣要用易懂的小孩子语言来歌颂小孩的心,同时对大人而言也必须具有很深的意义。但是,如果勉强自己在思想上培养出小孩子的心,反而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必须在感觉上让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小孩子——也就是,要深知“童谣是童心童语的歌谣”。当时的白秋,将主要对象设定在九岁以下的小孩,立志创作完全以“童谣”为基准的新童谣。而八十的动机,除了想给小孩子们优质的歌之外,也在一开始时就考虑到了成年读者;因为他希望可以唤醒大人们幼年时期的情绪。
  不过,白秋的意识后来逐渐产生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所设定的对象年龄也逐渐提高。1929年出版的《月与胡桃》中更提道:“我认为写童谣时,不必特意回到儿童时候的心。只要用跟作诗、作歌同样的心与同样的态度去写就可以了。”
  “《雨》是什么时候的作品?”枪中问。
  我稍微思考一下,说:“应该是他刚开始创作童谣时的最初期吧,大约在《赤鸟》创刊没多久后。如果我没记错,这首《雨》跟八十的《金丝雀》,是《赤鸟》最初的作曲童谣。”
  “哦——”
  “对了,你知道《雨》的作曲者是谁吗?”
  “我下午查过了。”枪中瞄了一眼通往图书室的门,“是一个叫弘田龙太郎作曲家,我本来还期待会发现一个比较有意义的名字呢。”
  18
  “可以插个嘴吗?”一直没有说话,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甲斐,突然开口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沙发那边走去,“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都行。”
  “好。”甲斐的一只眼睛啪哒抖动似的眨了一下,“我在想,住在这栋屋子里的,真的只有他们几个人吗?”
  “哦?”
  “白须贺、的场、管家鸣濑、留胡子的男人末永,还有在厨房工作的那个女人,她姓井关吧?加起来一共是五个人。中午枪中提出这个问题时,的场说就只有这五个人,可是,我总觉得至少还有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是很有自信,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他这句话,一定都在那瞬间倒抽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想?”枪中问。
  甲斐不安定地晃动着视线,说:“我没有很明确的证据,可是,例如——对了,是彩夏吧?昨天在温室碰到你们之前,她不是看到那边楼梯有人影吗?”
  “嗯,我跟枪中他们去冒险时看到了,那之前的晚上也听到了怪声。”彩夏很严肃地回答。
  枪中尽管点着头,还是说:“可是,并没有清楚看到是什么人,也有可能是白须贺啊。”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说只是有那种感觉。”甲斐用手按着太阳穴,偏着头说,“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昨天我们在温室碰到的场时,她端着的托盘上,有一个茶壶跟两个杯子。”
  “是吗?可是,这又能看出什么呢?”
  “一般来说,用人不太可能在温室喝茶,所以,那两个杯子,其中一个应该是为白须贺准备的,那么,另外一个呢?”
  “也可能是的场小姐陪他喝啊,的场小姐感觉上并不是用人,白须贺先生也尊称她为医生。”
  枪中嘴巴这么说,心中一定也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存在。因为今天傍晚,他也在温室看到了某个人影;我也跟他提过我在礼拜堂看到人影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轻轻梳拢着长发的深月,也开口说,“今天早上我听到了怪声。”
  “第一次听你说呢。”枪中皱起眉头看着深月,“什么时间?在哪里?”
  “是今天早上的场叫醒我,叫我赶快下楼的时候。在那边——前面走廊往我们房间那个方向的尽头,不是有扇门吗?跟通往大厅那扇门的结构一样,也是毛玻璃的双开门。”
  她说的那扇门,是通往第一天晚上鸣濑带我们上来时的楼梯。
  “今天早上那扇门是锁着的,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大厅那个方向下楼的。可是,就在我正好经过那个门的前面时,听到门的另一边有声音。”
  “脚步声吗?”枪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脚步声怎么了?”
  “那种脚步声,很像是脚有问题的人在走路,就是很像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叩吱叩吱,很坚硬的声音。”
  彩夏前天晚上说在大厅楼梯平台听到的,也是“某种坚硬的物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今天我在礼拜堂听到的声响也是。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正在爬楼梯,那边的楼梯不是没有铺绒毯吗?所以我隐约可以感觉到,那个脚步声好像是往上——往三楼去了。”深月的脸显得好苍白,细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们到下面餐厅时,除了井关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不是吗?那么,我听到的应该是井关的脚步声,可是,那时候她应该正忙着为我们准备三明治,而且,她也没有用拐杖。”
  “不错,很好的推测。”枪中佩服地眯起了眼睛,“唯一可以反驳的是,说不定她只有在爬楼梯时需要拐杖,那时候她正好有事上三楼去,就被你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可是,她为我们准备用餐时,还有收拾餐桌时,都看不出来她的脚不好啊。”
  “嗯,的确看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深月接着说,“今天早上男士们跟着的场去温室时,我不是跟彩夏、兰三个人留在餐厅吗?那时候,我……”
  “又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的,”深月轻摇着头说,“是钢琴的声音,非常小声,所以,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
  “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不太能确定,不过,应该是从上面传来的吧。”
  “可能是在放唱片吧?”
  “应该不是,中途还停了几次。如果是放唱片的话,怎么会中断那么多次。所以,应该是有人在某个房间弹钢琴。”
  “有没有可能听错?”枪中非常慎重。
  “我也听到了啊。”坐在深月旁边的彩夏说,“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不过,的确是有人在某处弹着钢琴。”
  “看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喔,”名望用手摩擦着尖尖鼻子的下方,把嘴撅成新月形笑着,“深月的观察向来很敏锐,你最好留意这件事哟,侦探先生。”
  枪中把眼镜往上推,低低“啊”了一声。
  名望故意吓人般地说:“不是常有‘禁闭室疯子’这种事吗?”他好像不是开玩笑,嘴角虽泛着笑意,眼神却显得很认真,“你们想想,会偷偷摸摸住在这种乡下,一定有什么原因。山下那些城镇村庄,对他们的评语不是也很差吗?”
  “你是说这个家里有一个脚不好的疯子,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所以躲在这种地方?”
  “没错,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杀死榊的凶手,模仿杀人这种事,也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做得出来。譬如说,他以前曾经杀过人,那时候正好响起了《雨》这首歌。”
  “嗯,就最近流行的异常心理学来看,是很有可能。”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但是,枪中的表情还是显得很认真。“看来,只能再去探的场的口风了。”
  结果,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我们已经讨论过所有“这个雾越邸有第六个人”的可能性,至于这个人是谁,除了名望提出来的意见之外,没有人有其他意见。“禁闭室疯子”这一揣测,虽然有点不切实际,但是,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中,还是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样,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跟昨天晚上一样,大家在9点半左右解散,各自回到房间。
  枪中叮咛大家,睡觉时一定要把房间里的门闩拉上,大家都用力点了点头。
  19
  “我做了这个表。”
  晚上10点,我依约来到枪中房间,枪中把他用四张报告纸做成的表拿给我看。他在这个表中,把这个家所有人(已经知道的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可能杀死榊的动机等,做了一个整理。
  “做成表后,不在场证明一目了然,可是,动机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做过各种探讨,可是,都不足以构成杀死一个人的动机。”枪中把书桌前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动机……”
  我一边漠然听着枪中的话,一边想着,旁人可能那么容易了解一个人的杀人动机吗?可以判断出这个动机够充足还是不足吗?我总觉得,动机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是,毕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一个人的“心”。这种东西,除了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对了,”我把表还给枪中,提出散落在脑海中的疑问之一,缓缓问他,“你还是那么在意名字的事吗?我们在谈论白秋的事时,你让我有这种感觉。”
  “啊,嗯,”他接过一览表,丢在床上,低声回答说,“是啊,我确实很在意。”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发现了跟我们同名的东西,你认为那些东西的暗示,可能以某种形态跟案件扯上关系吗?”
  “好难回答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很在意。”
  “的场说这个家是会映出来访者未来的镜子,对这句话你相信多少?”
  “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大概是累了,枪中用手指按着两边眼睑,“基本上,我认为自己是个很难逃出近代科学精神的奴隶。以我的立场,应该要否定超科学现象或神秘主义思想。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对我的信仰依托十分怀疑。”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你知道Paradigm(典型)这个字吧?”
  “嗯,大概知道。”
  “‘科学家们共同运用的概念图示,或模式、理论、用具、应用的总体’是科学史家托马斯·奎恩在《科学革命构造》一书中提倡的概念。不只是自然科学,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上,研究者也都不能脱离当代的代表典范。也有整个框框大转变的例子,譬如天动说被地动说给取代了,还有从牛顿力学转为相对性理论,再转为量子力学:这就称为Paradigm Shift(典型转移)。
  “这个词不只应用在科学领域中,整个架构也沿用到我们的世界观、意识、日常生活模式中;这种情形就称为Meta-Paradigin(转变典型)。”枪中停顿一下,又把手指按在眼睑上,“总之,我们常常透过代表这个时代或社会的某种Paradigm来看事物或思考一不对,应该说是被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这也是难免的事。而从近代以后到现在的Paradigm,就是所谓的近代科学精神——机械论世界观、要素还原主义。我们会以所谓‘正确’的价值为前提,依据‘科学性’、‘客观性’、‘理论性’、‘合理性’……等各种言辞或概念来掌握事物或思考事物。例如欧纪斯特·迪庞、夏洛克·福尔摩斯、厄里拉·古恩等,活跃在古典推理小说中的侦探,都是典型的例子。像‘客观性’这个东西,早就被理论物理学给否决了,可是,并没有因此动摇了一般人的世界观、价值观。”
  “‘客观性’被否决了吗?”
  “对,因为海森堡德国物理学家所提出的不确定性原理,而召开了有名的索尔维会议……啊,不要讲得太深奥了。总之,就是说观测时,一定要有身为观测主体的‘我’存在。所以,重要的不是身为客体的存在,而是主体跟客体之间的互动。说得更仔细一点,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所体认到的结构。
  “这当然关系到粒子这种极小的世界,但是,其他学问领域也都紧跟着这样的思考方向,驱使Paradigm往同样的方向前进;例如相互作用论、解释主义等方向。”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了,拿出刚才在沙龙没有吸的香烟,塞进嘴巴里。
  “枪中,回到原来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前齿轻轻咬着下唇,眉间刻画出深深的皱纹,“老实说,我也很迷惘。”
  片刻,他接着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真的,毕竟一切都是从这一点开始,也在这一点结束。”
  “好暧昧的说法。”
  “所以我说我很迷惘啊。”枪中两手抵着床铺,转转脖子解除酸痛,“不过,也可以有这样的极端想法——你知道幸岛猴子的故事?”
  “猴子?”我顿时哑然,“什么故事?”
  “很有名的故事啊。”枪中瘦削的脸颊,突然浮现出自嘲般的笑意。他说明给我听:“有人给栖息在宫崎县幸岛的日本猿猴一个沾了沙子的脏马铃薯,刚开始,猿猴并不想吃那颗马铃薯。这时候,有一只年轻母猴,想到可以用水把马铃薯洗干净再吃。就这样,在猿猴的社会里产生了‘洗马铃薯’的新文化。不久后,这个文化扩展到同一个岛上的所有猿猴之间。又过了几年后,当洗马铃薯的猿猴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产生了一种异常变化。”
  “异常变化?”
  “嗯,真的是异常变化。为了解说上的方便,把‘某个数量’当成一百只好了。当第一百只猿猴学会洗马铃薯后,不出几天,住在岛上的所有猿猴都开始洗马铃薯了。”
  “突然吗?”
  “是啊,简直就像那第一百只猿猴的出现,是某种临界点。以‘职务实习教育法(Ro1e P1aying)’来说,就是‘提升了水准’。而且,从那时候起,隔着海的全国其他地区也自然而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真的吗?”
  “这是莱亚尔·瓦特逊在《生命潮流》中介绍的案例,不过,好像有很多人怀疑他的资料有多少可信度。”
  即使是科学白痴的我,也听过这个作者的名字跟他的著作。
  这本书最近十分受瞩目,成为所谓“新科学”的点火先驱。
  “当相信某件事的人数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会有上万人相信是真的。这一点,从思想、流行等社会现象,就可以很明显看出来,在自然界也广泛存在着。瓦特逊假设出一个还不为人知体系‘偶发体系’企图以此现象来做理论性的说明。”
  枪中的视线落在我的膝盖附近,像念咒语般继续说着:
  “还有一个很类似的‘形态形成场理论’,是鲁帕德·歇尔德雷克的学说。他说同品种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时空的联系,会透过‘形态形成场’产生同品种同伴的共鸣,不断反复出现。从某种品种进化而成的新品种,拥有自己的‘形态形成场’。当新品种的数量达到一定数目时,就会促使栖息在远方的未进化同种,也产生同样的进化。这样你懂了吗?”
  “嗯。”
  “有趣的是,不只是生物,连物质都会发生这样的现象。瓦特逊也提到,一个关于甘油结晶化的有名故事。甘油这种物质,在20世纪之前,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以固体形态存在,没有一个化学家可以做到结晶化。结果,有一次意外发现在各种条件重叠下自然结晶的甘油,许多化学家就以此为样本,做到了甘油结晶。就在这期间,发生了异常变化。当某个实验室的化学家成功将甘油结晶化后,同一个屋子里的所有甘油就突然都自然结晶了。而且这个现象还在不知不觉中,扩展到世界各地。
  “歇尔德雷克解释说:这时候,‘甘油会结晶’的主题,就在甘油这个物质的‘形态形成场’中成立了。”
  我丝毫插不上嘴,静静听他讲述。他看着我的脸,自己也浮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我想做一个假设,就是‘某种旧房子拥有预言的能力’;或是如的场所说的‘会映出来访者的心’——这样的主题,说不定已开始在这个封闭场所之外的世界各地成立。你认为呢,铃藤?”
  20
  我点上嘴角的香烟,默默望着窗户,直到香烟缓缓烧到烟屁股。窗外的百叶窗帘是开着的,在掩盖玻璃的漆黑中,隐约可以看到断断续续飘落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很像有人从屋外窥伺着这个房间,让我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枪中坐在床沿,拿起刚才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一手扶着眼镜镜框,盯着一览表看。他时而叹息,时而低声念念有词,但是,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我也没有话对他说。
  头像麻痹了般沉重,所以,也不可能再去思考枪中之前说的话。思绪在脑中空转着,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也搞不清楚枪中刚才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
  风突然增强,玻璃窗抖动了好一阵子。微微打盹的我,被这样的声响惊醒,又把视线拉回到枪中脸上。
  “那件事你问过芦野了吗?”我问。
  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她还是不告诉我她觉得‘另一个人’是谁,不过,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剧团里的人,而且那个人也一起来到了这里。”
  “果然是。”
  “那么,除去你和我,这个某人应该是其他三个人中的一个,也就是名望、甲斐或彩夏。”
  “枪中,你认为是谁呢?”
  “我觉得他们都有可能,也可能不是,例如,”枪中的视线又落在一览表上,“名望表面上看起来跟榊和兰都不合,对兰的态度尤其尖酸刻薄,可是,他这个人说话向来很难确定有多少真实性,也可能全是演出来的。甲斐看起来老实,不像是会嗑药的人,可是,实际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他根本无法拒绝榊这么强势的人。彩夏也是一样,她跟兰的关系不好,可是,有榊居中协调,情况可能又不一样了,你认为呢?”
  “很难说。”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就是深月,她本身其实跟事件有关,故意说出这种好像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谎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你可以确定绝对不可能吗?”
  我无言以对,此时,我深刻感觉到,我完全违反了象征“侦探”这句话的行为。枪中说得没错,对我而言,深月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人,可是,我并不能因此就在这个事件上给予她特别待遇。我不由得大叹一口气,偷窥枪中的脸。他把一览表放在膝盖上,手抵着下颚,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沉思着。
  我又把视线转向漆黑的窗户,发呆了好一阵子。
  “喂,枪中,”进他房间后,我第三次提出相同的问题,“关于这个房子你刚才说了一堆,可是,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疑问。枪中沉默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抵着下颚,缓缓地摇着头;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也不知道。
  “如果在温室看到的嘉德丽兰的样子,真的是在暗示着某种未来,那么,不就代表兰也会跟榊一样死掉吗?”
  “也许吧。”枪中喃喃回应,从床上站了起来,背向我缓缓走向落地窗,“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只能相信了。”
  “你对那个龟裂有什么看法?”我提出突然浮现脑海的疑问。
  枪中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
  “龟裂?”
  “就是温室的天花板啊,昨天在我们眼前裂开的那个十字型裂痕。”
  “啊。”
  “如果那个‘龟裂’也是这个房子‘动起来’的结果,那么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嗯,说得也是,目前就只有那个意义不明。”枪中又转向落地窗,喃喃说着,“十字型的龟裂,到底代表什么呢?”
  没多久后,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间;时间大约是凌晨12点多。
  我记得走出枪中房间时,还特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过。
  被不知何时会停——讲不定就这样持续到世界末日——的暴风雪包围的雾越邸之夜,越来越深了。
    中场休息 一
  远处传来风的声音。
  我坐在相野候车室里的冰冷板凳上,回忆过去。带来冬天讯息的白雪,在密度越来越高的窗外黑暗中,亮晃晃地飞舞着。那首歌的旋律,继续在我耳边缭绕着。
  四年前11月17日的那个晚上,在那栋屋子的那个房间里,我跟枪中秋清两个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在我脑海中苏醒过来。于是,我又想起枪中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不胜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张表中其实隐藏着重大含意;可能是一种巧合或暗号,也可能是一种暗示或预言。可是,当时的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呢。
  总之,究竟是谁杀了榊?我们必须知道这个答案,尤其是被赋予侦探任务的枪中,更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跟我谈完后的第三天,他以明快且具理论性的推理,在大那晚我从他房间离不断理还乱的疑问。回到自己房间后,我马上服下忍冬医生给我的安眠药,上床睡觉了。
  医生说得没错,那种药非常有效,不到十分钟我就被拖进了迷迷糊糊的深眠沼泽,贪婪地浸淫在不足的睡眠中。
  但是,我还记得在我沉睡之前的朦胧意识中,有某种不明形态的不祥预感,瞬间快速膨胀爆炸开来。我全身颤抖,滑落在通往无法回头的睡眠斜坡,发出像病人般的梦呓,喃喃吟唱着北原白秋那首《雨》的第二段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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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折纸游戏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
  *  *  *
  希拉、雅典娜、阿英萝黛蒂,希腊神话中的三美神,一只手往上高举,争夺一样东西。
  她们争夺的,是纷争女神厄里斯在艾吉那岛王珀琉斯婚礼上扔出去的苹果,苹果上面写着“给最美丽的人”。
  白色石刻女神伫立的台座上,围绕着很多的喷水口。
  大概是为了防止冻结吧,不断从那里喷出水来。
  这是一个面向雾越湖的广场。
  环绕广场的建筑物三面外墙上,有一排排清新脱俗的木造阳台。
  这个广场在三美神前面不远的地方,呈圆弧形突出湖面,不再往前延伸,而是形成缓缓向下的阶梯,滑入透明的水中。
  水并不深,大概只有到大人膝盖的程度。
  透过清澈的湖水,可以清楚看到砌着白色石阶的湖底。
  面对湖的右前方,有一个细长的平台,顺着通往温室的走道延伸。
  以广场跟这个平台为两边的长方形,其中心附近的湖面上,漂浮着一个圆形小岛。
  从湖岸广场与平台一阶一阶潜入水面的石阶,又再缓缓一阶一阶向上攀爬到小岛上。
  一条长长的三头龙盘踞在岛上。
  这三个头的长相正好跟女神们成对比,非常可怕,朝天张大着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雪停了。
  阴暗低沉的乌云覆盖了一整片天空。
  听不到风声,听不到水的波动声,仿佛所有的声音、动静都被高高堆积的白雪吞没了——好一个幽静的早晨。
  漂浮在湖面上的异形石像,背上紧贴着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鲜艳色彩,那是一个穿着鲜艳黄色洋装的女人的尸体。
  1
  “怎么样,医生?”枪中问。
  忍冬医生皱着眉头,猛摇头说:“不行啦。”
  医生丢出这句话,指着尸体的脖子。
  尸体被放在三头龙的背上,身躯弯折成两节。
  因为头部下垂而露出来的颈子上,缠绕着银白色的细尼龙绳,深深嵌入肉里。
  “又是勒死的?”
  “头部也有伤痕啊,你看,这里。”医生把手指伸向后脑勺附近,“跟昨天的手法完全一样,先用某种东西敲击她的头部,将她击昏,再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
  “杀死她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她搬到这种地方来呢?”名望奈志站在海龙像前,双手伸入褐色毛衣下摆处,身体不安分地左右摇晃着。
  “总之,先将尸体运到岸上,再来想其他事吧。”这么说的枪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来了,所以伴随着白色蒸气吐出来的声音,像有瑕疵的录音带般微微颤抖着。“名望,你抬她的脚,铃藤,你抬那边肩膀。”
  我听从枪中指示,从忍冬医生背后绕到尸体旁边。
  不小心在冻结的雪上滑了一跤,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我猛然伸出左手抓住海龙细长的脖子。
  海龙像的嘴巴张着,水从尖锐的牙齿间流下来,淋湿了我的手腕。
  “咦?”我冒出这么一声,因为就在此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夹在尸体腹部与龙背之间。
  “怎么了?”枪中停下正要伸向尸体肩膀的手问我。
  “你看。”我把那个东西指给他看,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再从尸体下面拉出那个东西,以免沾上自己的指纹。
  “啊,”忍冬医生倾斜着矮胖的脖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突然打住,喃喃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好像已经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夹在那里。
  “你拿着,不要弄丢了。”枪中的声音直打着哆嗦,“这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东西,是很重要的证物。”
  我乖乖地点点头,把那个东西包在手帕里,放入对襟毛衣的口袋里。
  那时候,一种莫名的突兀感,已经在我心中一隅扎刺着。
  名望抱着她穿红高跟鞋的两脚;枪中跟我分别抱着她的左、右肩膀,把她从龙背上抬下来。
  在忍冬医生的带领下,慢慢离开海龙小岛。
  如昨天的场小姐所说,雾越湖的湖水并不是那么冷。
  可是,没有穿外套就冲出来还是觉得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起风了,湖面上升腾的薄雾。
  缓缓飘向岸边的白桦树林。
  阴暗低垂的厚厚云层,好像又要开始下起雪来了。
  嘴巴好渴,大概是昨晚吃了安眠药的后遗症吧。
  我舔舔冰冷的嘴唇,竟是苦涩的味道。
  头脑一直清醒不过来,这大概也是安眠药的关系吧。
  缠绕在舌头上的苦涩,慢慢在我心中渗开来。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芦野深月,她说她早上醒来,从面向中庭的窗户往湖面望去时,就看到了尸体。
  向来沉稳的她所发出的尖叫声,连隔着中庭在她正对面房间里的我都听到了,把我从昏沉的睡眠中挖了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30分钟前——早上8点半左右。
  雾越邸的用人们,照例在早上7点开始各自的工作,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湖面上的平台。
  因为定期除雪,中庭跟走道边的平台积雪并不深(不过,应该也有十厘米以上吧)。
  上岸后,我们暂时把尸体仰放在雪上。
  一直站在争夺厄里斯苹果的三美神喷水池边看着我们的的场缓缓走向我们。
  “医生,”枪中调整紊乱的呼吸,看着忍冬医生说,“可以推定死亡时间吗?”
  老医生短短“嗯”了一声,跟走到旁边的女医生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医生弯下微胖的身躯,两手搭在裤子湿透的膝盖上,“这个尸体恐怕是一整晚都被弃置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处于冷冻状态,实在很难下判断。”
  “大略的推测就行了。”
  “那也很难啊。”医生圆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看着同行,“的场,你认为呢?”
  “不太可能,”女医脸色苍白地摇着头,“因为在冷冻状态下,几乎没有呈现死尸现象。例如,死后僵硬主要是因为肌肉内的ATP分解——也就是一种化学反应所引起的,可是,在低温下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反应。”
  “没错,”忍冬医生点点头,肩膀又剧烈颤抖着,“在极端低温中,也不会出现正常的尸斑。当然啦,如果可以把尸体搬到大学医院,请专门医生解剖的话,也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
  躺在脚下的女尸,脸色跟淹没平台的雪一样苍白,多少缓和了一些苦闷歪斜的丑陋表情。
  想到她生前无缘,不禁替她感到悲哀。
  深月跟彩夏从一楼正面的阳台走下来,晚起的甲斐也跟在她们后面,小跑步追上来。
  两个女孩走到三美神喷水池前面就停下来了,靠在喷水池边,远远看着这里。
  2
  末永耕治带着我们,把兰的尸体搬到这个屋子的地下室。
  我们变更刚才的位置,由枪中抬脚,我跟名望分别抬着左、右肩膀。
  从阳台进入中央走廊,跟着前头带路的末永,走在暗红色的绒毯上,任凭浸水的鞋子啪沙啪沙响着。
  经过正餐窒前,我从敞开的门,惊鸿一瞥,看到白须贺秀一郎跟昨天早上同样的穿着打扮,站在餐桌前,双臂抱在胸前望着窗外。
  我们继续往前面尽头的蓝色双开门走,当末永打开门时,我发现那里正是我们第一天从暴风雪中逃到这里来时,从后门进来的门厅。
  “这边。”末永用颇搭配壮硕体格的粗犷声音说着,把手伸向往楼上阶梯右边的褐色门。
  我们拖着湿答答的洋装裙摆,缓缓横过门厅。
  门一打开,出现了通往地下室的陡梯。
  “请注意脚步。”末永说着,带头踏出了步伐。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叩咚”的硬物撞击声,好像有人停下了脚步。
  我们三个人抬着兰的尸体,不约而同地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声音是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传来的。
  瞬间,我仿佛看到有个身影闪入楼梯平台;同时,一根拐杖滚落到一楼,“卡啷卡啷”声响彻整个房子。
  “谁?”名望奈志大喊。
  “地下室在这边。”末永严厉地说。
  名望看着年轻用人的络腮胡子脸,舔舔薄薄的嘴唇说:“我的父母教过我,东西掉了一定要捡起来。”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放掉抬着尸体右肩的手,往楼梯方向走去。
  尸体突然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倾向一边。
  “不可以!”末永神色慌张地追上名望,从背后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请不要多管闲事!”
  “啰唆!”名望大叫一声,狠狠甩掉末永的手,“谁?!不要偷偷摸摸的,快出来!”他一溜烟闪过末永再度伸过来的手,冲上楼梯。
  可是,在楼梯平台前就停下脚步,用力“啐”了一声,说:“被他跑掉了。”
  他捡起黑色拐杖,像钟摆一样摇晃着。
  不甘心地抬头看着从平台延伸到三楼的楼梯,好一会儿才把拐杖靠在墙上直立着,走回原地。
  末永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名望,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又回到地下室门前。
  也朝抬着尸体的我跟枪中的脸微微一瞥,然后自己走在前头。
  压低声音说:“请这边走。”
  “喂,”枪中边走下微暗的楼梯,边问他说,“那只拐杖是谁的?”
  经过一两秒钟,他才头也不回地说:“是老爷的。”
  “你们老爷喜欢玩捉迷藏吗?”枪中讽刺地说。
  “老爷现在在那边的餐厅里,只是那只拐杖挂在楼梯扶手上而已。”末永平静地说。
  “你们老爷习惯把东西放在那种地方吗?”
  末永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我们。
  黑色胡须下的脸,瞬间浮现出似挑战又似愤怒的神情。
  “没错,”他说,“老爷的确有随处放东西的习惯,所以,他叫我们不必在意。”
  不用说,我当然觉得这个男人在说谎。
  刚才我的确感觉到楼梯上有人,不,不只是感觉而已。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我想除了我之外,枪中、名望应该也都看到了一个慌慌张张躲开我们视线的身影。
  那是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
  彩夏昨天在大厅的楼梯平台看到的身影、我昨天在礼拜堂门口看到的身影、枪中在温室看到的身影,还有深月听到的拐杖声以及钢琴声……
  实实在在显示出这个房子里的确住着不知名的第六个人。
  下楼后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左右两侧各并排着四个黑色的门。
  末永推开左前方的一扇门,打开电灯。
  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摆着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
  墙壁、地板都是没有经过铺装的水泥,最里面的正面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整理橱柜。
  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冷得连呼吸都快结冻了,不过,当然比外面好多了。
  右前方角落,有一块白布摊开着,浮现出人的形状;榊的尸体就安置在那里。
  我们把搬来的新尸体放在旁边,末永从整理橱柜中拉出一条白布,交给枪中盖在兰的身上。
  “你们好好相处吧。”
  听着名望怅然的声音,我突然浮现出昨晚之前从未想到过 “可能性”。
  我企图立刻否定掉这么荒谬的想法,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嗯?”枪中看到我的手伸向白布,发出了疑问。“怎么了, 铃藤?”
  “没什么,只是看一下。”我敷衍地说。
  “哈,铃藤作家,你总不会怀疑榊变成僵尸了吧?”名望摊开双手笑着说,“僵尸是跟你开玩笑的啦,你怀疑榊是不是真的死了,对吗?”
  “难道昨天的事都只是‘狂言(日本古典滑稽歌舞剧)’?”枪中无法接受地说,“怎么可能嘛。”
  “我只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
  “昨天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在这种‘暴风雪山庄’的状态中,假装死亡是无聊伎俩。可是,真是这样的话,你认为他究竟需要几个共犯呢?”
  “确认一下总是好的嘛。”
  “嗯,当然也是啦。”
  我战战兢兢地掀起冰冷的白布,枪中跟名望也都靠过来,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尸体。
  白布下的榊,冻结的表情跟昨天早上在温室看到时一模一样,还有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可能是第二件杀人案的发生,让我成为疑心生暗鬼的俘虏吧,我强压着恶心的感觉,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毫无疑问,榊已经死了。
  3
  枪中、名望跟我,先回房换掉被湖水浸湿的衣服,再一起走到楼下的正餐室。
  因为没有带替换的鞋子来,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换上了屋子里的拖鞋。
  甲斐、深月、彩夏跟先换好衣服的忍冬医生都到齐了,在正餐室里等着我们。
  “请坐!”白须贺从桌子的一端投射出锐利的眼神,说,“鸣濑,倒咖啡。”
  “我不要。”枪中微微举起手,再用同一只手拉开椅子,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没听到一点脚步声,鸣濑就已经走到吧台前,开始准备我跟名望两个人的咖啡。
  “白须贺先生,”枪中把视线落在餐桌中央一带,发出喘气般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找到凶手了吗?”雾越邸的主人冷漠地询问他,蓄有些许胡子的嘴角,却跟昨天早上一样,泛着与冷漠语气背道而驰的高尚微笑。
  “没有,”枪中仿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一般,无力地摇摇头,说,“我太无能了。”
  “我知道责怪你也没用,不过,真的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白须贺从容不迫地拉拢橄榄色睡袍的前襟,微微干咳几声说,“房子染上血迹,真的让人很不舒服,希望下次会发生在雾越邸外。”
  听到“下次”两个字,我骤然屏住了气息。
  不管他说这句话有多少开玩笑的成分,让我讶异的是,所谓“下次”难道是指凶手杀了两个人不够,还会杀更多人吗?
  “电话还不通吗?”枪中问。
  “凶手好像还不想让警察来,”白须贺在浓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嘴角却还是带着沉稳的微笑,“今天早上,鸣濑发现放在楼梯门厅的电话坏掉了。你们去地下室时没看到吗?”
  “真的吗?”
  “嗯,听筒上的电话线被扯断,已经无法修复了。可能是凶手怕恢复通话,所以昨天晚上扯断的。”
  “这个房子就只有一部电话吗?”
  “我很讨厌电话,”白须贺轻轻耸肩说,“可是,又不能完全不打电话或不接电话,所以装了一部。”
  枪中板起脸来,说:“雪已经停了,还不能去相野镇上吗?”
  “又开始下了。”
  白须贺看一眼面对广场的落地窗。
  如他所说,朦胧的窗户外,又是大雪狂飞;刚才的平静只是短暂的休息。
  “连续下了三天,积雪相当深。要下山到镇上,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是,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至少,我不会强迫这个家里的人做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得好像他们完全没有责任,似乎是如果想冒着危险去求救,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枪中低下头来,咬着嘴唇。
  坐在他隔壁的我,也稍稍低着头,只把眼珠子朝上偷偷观察其他人。
  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时而叹息。
  坐在我正对面的甲斐,伸出手来拿咖啡杯,所以杯子也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嘎达嘎达震响着。
  “白须贺先生。”枪中抬起头来,豁出去似的看着雾越邸的主人。
  “什么事?”
  “您有随处放东西的习惯吗?”
  白须贺狐疑地挑起眉梢,没有马上回答,那种反应好像是听不太瞳那句话的意思。
  “谁说的?”
  “他啊。”
  白须贺沿着枪中的视线看过去,看着站在左墙壁边的年轻用人,从我的位置也看得到末永,末永向前跨出一步,大概是想解释这件事,低声说了一句开头语:“是这样子的。”
  “真是的。”白须贺举起手来制止他,微笑说,“也不必说成是我的习惯啊。”
  “您使用拐杖吗?’枪中紧咬着不放。
  “拐杖?”白须贺又挑起了眉梢,但是,随即从紧闭的双唇中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嗯,偶尔。”然后像演戏般摊开双手,半开玩笑地说:“哟,是不是我又把拐杖遗忘在哪里了?”
  “在前面楼梯,我们去地下室时,在途中看到的。”枪中皱着眉头说。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白须贺像在哄天真的孩子般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说,“下次我忘了东西放在哪里,就请你帮我找。”
  4
  白须贺离开餐厅后,井关悦子又跟昨天一样,从同一扇门出来,推出了蛋、汤、法国面包等简单餐点。
  时间是上午10点多。
  “不好意思,的场小姐,侍奉大家并不是你的工作。”忍冬医生对忙着帮井关端汤给大家的女医说。
  “不用客气。”的场用沉稳的声音说,“昨天才发生那种事,今天又出了事。我们老爷那样对你们说话,并不是恨你们,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
  四年前,白须贺夫人在一场火灾中丧生了,的场说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总之,希望你们早点找出凶手。”的场边离开餐桌,边以不安的眼神看我们所有的人。
  枪中感受到她的视线,回应她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凶手’就在这栋建筑物中。”听得出他话中颇有含意,“不过,这次被害者——兰的死亡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判断,接下侦探工作的我,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了。”
  “跟昨天的案子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吧?”
  “应该是吧,刚才你不是也看到了那只纸鹤吗?”
  “看到了。”
  “凶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特意留下了那只纸鹤。在推理小说中,童谣杀人一定是连续杀人,所以发生第二件杀人案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很难想像会在现实中遇到这种事。”枪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而且遇害者又是兰,的场小姐,对于这个家这么灵验的预言,你有什么感想?”
  女医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垂下视线。
  其他人都一脸茫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枪中并不打算做说明。
  “这么一来,我也得改变看法了。”枪中嘲讽地歪着嘴巴继续说,“这个世界真的有已经注定的命运,这等于是否定了动态时间:否定了包含无限可能朝向未来前进的时间、时间是平静的平面,不,应该说是一条直线。生与死全都早已被安置在那线上,等着时间到来而已。”
  的场小姐好几次微微摇头,像是要抛开枪中所说的话。
  “可以让我看看刚才那只纸鹤吗?”她抬起视线说。
  “在我这里。”我回答她后,从椅子站起来。
  我差点忘了那只还包在手帕里,放在我对襟毛衣口袋里的来办案时的重要证物,应该跟皮带、书一样保存在地下室。
  我拿出手帕,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来。
  可能是抬尸体时压着了,里面的纸鹤已经有点皱巴巴的了。
  的场走到我旁边来,看着那只纸鹤。
  用来折这只纸鹤的纸,是朦胧的淡紫色底,配上银色的细麻叶花样。
  “果然是。”她喃喃说着。
  “是什么?”我问。
  女医的视线停留在纸鹤上,回答谁:“这是信纸。”
  “信纸?”
  “你不知道吗?请看看背面,有银色的线条,这是我们为客人准备的信纸。”
  “是吗?”
  “紫色是直写的信纸,还有成套的信封;另外一组是黄色横写信纸,二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
  “这我倒不知道呢,在桌子抽屉里吗?”
  “是的。”
  我在想,既然如此,是不是有必要检查每一个房间的抽屉。
  凶手那间一定会少一张信纸,只要检查信纸张数就行了。
  我提出这个意见,枪中立刻摇着头说:
  “没用的,除非那个人是笨蛋,不然怎么会使用自己房间里的信纸呢?他可以用兰房间里的啊。”
  “啊。说得也是。”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
  枪中抚摸着冒出一点胡楂的下颚,说:
  “不过,为了万一,查查看总是好的。”
  “图书室里也有相同的信纸。”的场小姐补充说明,“凶手也可能用那里的信纸。”
  “我知道了,”枪中点点头,“不过,我并不认为可以从纸鹤身上找出凶手的线索。即使检查指纹也是一样,现在怎么可能有凶手会在证物上留下指纹呢。”
  说完,枪中用手指搓揉太阳穴,看着沉默不语的每一个人。
  餐桌上的餐点。
  谁也没有动过。
  “我本来想稍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枪中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次只能当做大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从动机来判断谁是杀害兰的凶手……不对,这样的判断也不太有意义。”他用手指压着太阳穴,缓缓摇着头,“凶手即使跟兰无冤无仇,也可能被逼得不得不杀了她。譬如说,兰知道谁是凶手,并握有确切的证据。”
  “会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开口说,“凶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杀人,所以,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两个人,才会策划这场童谣杀人案吧?”
  “嗯,蛮正确的判断。”
  “你说得不是很真心喔。”
  “是吗?”
  “啊。你那种眼光好像要说‘最看不惯他们两个的就是你名望奈志吧’。”
  “你很清楚嘛!”
  “枪中,你……”
  “让我说一个很简单的推理给你听吧。”枪中看着名望,用带点烦躁的声音说,“我、铃藤跟甲斐都有不在场证明,而深月跟彩夏是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小岛上,忍冬医生又完全没有动机,所以,凶手应该是你名望奈志。”
  “别开玩笑了,”名望奈志难得涨红了脸,从椅子上半站起身来,“我告诉你,枪中,我绝对不是……”
  “不要那么激动,一点都不像你。”枪中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我旁边的的场,说:“的场,在正式把他当成凶手之前,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问你。”
  “我与案件无关。”女医的声音有几分紧张。
  枪中缓缓地左右摇着头,说:“应该等你回答我的问题后再下判断吧?就客观而言,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枪中说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的场小姐显得有点畏缩,但是,很快叹口气说:
  “你想知道什么?”
  说着,她绕到餐桌边,在其中一个空位上平静地坐下来。
  5
  “我想问的,当然是这个家的事。”
  其他用人都已经离开了,枪中隔着餐桌,盯着女医的脸,说:
  “这栋雾越邸的……啊,我不是要问昨天在温室听到的事,我是要问白须贺家的事。
  你好像不太愿意让外人知道这个家的事,可是,陷在案件旋涡中的我们,却对这个家有很多不好的猜疑,例如昨天提到的关于鸣濑的事,不管你们怎么强调与你们无关,我们都无法相信。所以,为了洗清这些疑点,请多少告诉我们一点,可以吗?”
  “这……”的场小姐显得很为难。
  “需要白须贺先生的许可吗?那么,我去找他谈。”
  “不用!”她挺直背脊,打断了枪中的话,“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判断,只回答必要的问题。”
  “谢谢你。”枪中的脸颊泛起些许笑容,两手放在餐桌上,手掌交错互握着,“首先,我想请教你,关于你们主人白须贺秀一郎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从事什么工作?他看起来顶多50岁,为什么这么年轻就遁隐山林,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呢?”
  我听得有点紧张,生怕从昨天早上开始,对我们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的的场小姐,会因为枪中这个问题,再度把她的脸隐藏在冷漠且没有表情的面具后面。
  “老爷这个人有点乖僻、顽固。”她想了很久,她回答出这句话。
  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冷漠。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枪中苦笑着说。
  “不过,刚才我也说过,他绝不是很冷酷的人。现在的他虽然不太喜欢亲近人,但是,以前的他不但温和,也很喜欢接近别人。”
  “以前吗?你是说在他夫人去世之前吗?”
  女医微微点头说:“到四年前为止,他都住在横滨,每天为公司的事奔波。因为是跟贸易相关的公司,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国外。四年前,老爷不在家时发生火灾,夫人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他以前很爱他太太吗?”
  “不只是以前,直到现在仍然是。”她的声音悲戚,语气却十分坚定。
  枪中松开交叉互握的手,把手指头伸直。
  “可以告诉我那场火灾发生时的正确时间吗?”
  “四年前——1982年12月。”
  “至于火灾原因,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是电视显像管起火引起的吧?”
  我看着默默点头的女医,突然觉得其中暗藏玄机。“四年前”、“电视起火”、“火灾”……
  某种记忆开始在我心中一隅蠢蠢蠕动。
  那场火灾确实是……
  是……
  “不可能是纵火吗?”枪中没有察觉我心中的问题,继续询问的场。
  女医摇着头说:“没听过这种事。”
  “夫人是在那场火灾中丧生的。当时她还很年轻吗?”
  “还不到40岁。”
  “你说她的名字是‘Mitsuki’?”
  “嗯,”的场看着跟她并排而坐,正默默低着头的深月的侧面。“不过,跟这位深月小姐差一个字月’,夫人的汉字写成‘美月’。”
  “大厅那幅肖像画是谁画的?”
  “是老爷画的。”
  “哦?”枪中脸上充满了惊讶,还转过头来征求我对这个惊讶的认同,“太厉害了,你们主人居然也有绘画才能。”
  “听说他年轻时本想走艺术这条路。”
  “他不是也会写诗吗?我在图书室看过他的诗集。”
  “我想,他本来应该是希望靠对画与诗的兴趣过日子吧。”
  “那么,怎么会经营贸易公司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四年前的那场火灾,让白须贺先生离开了工作岗位。”
  “他把社长的位子委托给别人,现在是会长身份,不过,实质上他几乎不再管公司的事,只是大约每个月去巡视一次而已。”
  “我知道了。他是在去年春天搬来这里的吧?啊,这是我听忍冬医生说的。”
  “是的。”
  “是怎么找到这栋房子的?”
  “听说这栋房子本来是夫人娘家的不动产。”
  “那么,去世的美月夫人,是盖这栋房子隐居的人的亲戚啰?”
  “我不太清楚。”
  “这个家平常有客人来吗?啊,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住的二楼房间,好像都是特别为客人准备的客房。”
  “很少有外来的客人,不过,几个跟老爷、夫人比较亲近的朋友,每年会来这里聚一次。”
  “哦,在夫人忌日那一天吗?”
  “不是,”女医抹着淡淡口红的嘴唇浮现出微微笑容,但瞬间便消失了,“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每年9月底的时候。”
  枪中无言地点点头,从桌上举起一只手来,又开始搓揉太阳穴。
  “我可以问其他人的事吗?”隔了一会,枪中说,“首先是鸣濑先生,他以前就在白须贺家工作吗?”
  “好像是。”
  “在横滨那个家,也像现在这样,吃住都在家里吗?”
  “是的。”
  “井关小姐也是吗?”
  “她好像是从已故夫人的娘家跟来的。”
  “你呢?的场。”
  “我在白须贺家工作已经五年了。”
  “那么,是从火灾前一年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吗?”
  “是的。”
  “当主治医生?”
  “刚开始应该说是家庭教师吧……”说到这里,她突然抿住了嘴。
  枪中眼镜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也都不由得看着女医的脸。
  刚才,她的确说了“家庭教师”这个字眼,那么,也就是说……
  可是,枪中并没有紧紧追问她这个问题,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个叫末永的年轻人,也是以前就在白须贺家工作吗?”
  “不是的,他是搬来这里以后才雇用的。”
  “是吗?不管是他或是你,这种年纪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好像都太年轻了吧?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我……”女医停顿一下,稍微避开枪中的视线,“以前在大学医院工作时,就对人际关系感到有些疲惫。不过,主要原因还是搞坏了身体。”
  “生了什么病吗?”
  “嗯,算是吧,”她点点头,脸上骤然蒙上一层阴影,“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兴趣。末永不太谈过去的事,大概也是在跟我同样的心境下来的吧。”
  枪中当然也听出了女医话中的某种含意,那就是“对未来失去兴趣的人”,除了她和末永之外,还包括了失去爱妻的白须贺先生,甚至于鸣濑和井关。
  她说过“有访客时,这个家就会动起来”;还说过“这个家会与来访者的心产生共鸣,映出来访者的心”。
  而每一个外来的访客,最关心的都是自己的未来,朝向未来生活着,所以,这个家就会映出来访者的未来。
  反过来说,面对“对未来没有兴趣的人”——也就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这个家就会产生不同的“动作”。
  “各位都是单身吗?”枪中又提出问题。
  “听说鸣濑的老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的场骤然眯起眼睛,看着枪中背后并排的落地窗外,“井关的丈夫,以前好像是担任厨房的工作,后来在火灾中丧生了。听说是为了进去救太太,结果就那样一去不回了。那场火灾发生在深夜,屋子又老旧,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了。”
  “你结婚了吗?”
  “没有,恐怕永远也不会结了吧。”
  “末永先生也是吗?”
  “他……”女医欲言又止,隔了一会才低声说,“他结过婚。”
  “结过婚?那么,已经离婚了吗?”
  “不是的,”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他的太太在结婚没多久后就自杀了,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枪中有点尴尬地垂下头,然后缓缓点着头说,“真的很谢谢你,回答了这么多让你难以启齿的问题。”
  “没有什么好道谢的,”的场平静地摇着头说,“我只是不希望被你怀疑我做过什么坏事,我想其他人也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应该是吧,那么,的场,”枪中用稍微严厉的目光看着女医,说,“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白须贺先生跟美月夫人之间有小孩吗?刚才你说过,最初是在这个家当家庭教师……”
  她显然有点惊慌,短短“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枪中加强语气说,“一起住在这个屋子里吗?还是已经在四年前的火灾丧生了?”
  “——没错,”的场低着头说,“在那场火灾中往生了。”
  枪中没再继续问下去,视线浮在半空中,发呆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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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6
  我只喝了一点汤,就先离开了正餐室。
  从挑高的大厅走上二楼后,我直接走去图书室,因为我想确认的场所说的信纸的位置。
  当我握住走廊上通往图书室那扇门的门把时,有一种很强烈的踌躇感。
  在这个屋子徘徊的不明人物(到底是谁呢)所带来的猜疑和恐惧,已经在我的心中扩大到不容忽视的程度。
  图书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我还是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巡视在这一瞬间,也可能有某人正躲在某处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摆在图书馆中央的黑色大理石桌子的桌面下,有一个很浅的抽屉,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
  打开抽屉,里面正是的场所说的成套信封、信纸,紫色跟黄色各一套。
  信纸是B5大小,大约30张装订成本。
  我拿出有竖直线条的紫色信纸,掀起封面来看,第一张有被撕掉的痕迹,但是当然不能因此断定,那一张就是凶手用来折纸鹤的纸。
  说不定不是昨晚,而是以前的客人撕下来用的。
  这么一想,我才突然想到,如果不能确定各个房间信纸本来的张数,即使调查现在剩下的张数也没有用。
  不管那个管家有多认真,也不可能经常检查客房还剩下几张信纸。
  凶手很可能不是使用这间图书室的信纸,而是使用其他房间里的相同信纸;可能是已经被杀的榊或兰房间里的;也可能是凶手自己房间里的,虽然枪中一口就否决了这样的想法,认为凶手不会这么笨,不过,推理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我不禁对自己迟钝的思考能力感到厌恶。
  把信封放回抽屉后,我双手抵在桌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模仿北原白秋的《雨》的杀人事件,再度发生了,可是,还是不明白凶手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难道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和恐惧吗?
  还是有更深的意义呢——我的心中一隅,又产生了突兀的刺痛感。
  在欧美的侦探小说中, “Mother Goods”经常被用来当做模仿杀人的童谣歌曲。
  现在随便想都可以想起几个很有名的作品,例如韦恩·戴因的《僧正杀人事件》、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艾勒里·昆恩的《生者与死者》。
  凶手会不会是想到这些作品,才选择以翻译“Mother Goods”闻名的北原白秋的诗,作为自己犯罪演出的小道具呢?
  我缓缓摇着沉重的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背后——走廊那边——墙壁上并排的书橱。
  书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天花板,我循着书脊看过去,看到书橱中间上面一点那一排,有“日本诗歌选集”这几个字,我立刻走上前去。
  从第一本按着顺序一直看下去,其中少了一本“北原白秋”的诗集。
  那本书就是昨天被用来杀死榊的凶器之一。
  推测前天晚上的案发时间,正好是我跟枪中、甲斐一起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
  其实,白秋的那本书那时候就已经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而我们当然不可能察觉到。
  凶手事先就拿走了这本书,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机会。
  虽然是装在纸盒里的厚厚一册,但毕竟只是一本书,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进入这间图书室,把书藏在上衣里偷偷带回房间。
  我边东想西想,边继续看着书名。
  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其中一本书——从被抽掉的白秋那本书数起的右边第四本。
  上下倒放在书架上。
  在整齐排列的全集本中,这本书看起来非常不自然,特别引人注目。
  我狐疑地抽出那本书,拿在手里一看,更觉得奇怪了。
  书收藏在白色的厚纸盒里,可是,纸盒好像有点湿又有点脏,书脊上方的角落处,形状丑陋地凹陷下去,纸的表面伤痕累累,摸起来非常粗糙。
  封面上并排的黑色粗体字写着“日本诗歌选集西条八十”,我百思不解地伫立在书橱前。
  不久后,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我赶紧把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打开通往隔壁沙龙的门,走进沙龙。
  这时候,枪中跟的场正好从走廊那边的门进来。
  “对不起,的场小姐,”我唯唯诺诺地叫住她,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
  女医应声后。
  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我对着她说:
  “图书室里好像有一本书破损得很严重,那到底是……”
  “啊?”的场用手扶扶黑色眼镜镜框。
  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
  站在她旁边的枪中,把手从裤袋中伸出,双手抱胸,嘀咕了一声“嗯……”
  “藤铃,那本书八成是凶手拿来当凶器了。兰的后脑部不是有跟榊一样的撞击痕迹吗?那是同一种犯案手法。”
  “你也这么想吗?”
  “角落处是不是凹陷了?”
  “嗯,还有点湿有点脏。”
  “那就没错了。”
  “可是,榊被杀的时候,书是被丢弃在现场,这次凶手为什么特意把书放回图书室呢?”
  “嗯,这个嘛,”枪中的右手伸向戽斗似的下巴,抚摸着稀疏的胡楂,“大概是因为西条八十的书不适合‘雨的模仿杀人’吧。”
  “啊,原来如此。”
  瞬间,我觉得好像了解了,可是,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既然知道不适合模仿杀人,所以把书送回图书室,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白秋的书呢?
  仔细找的话,应该还可以找到那本全集之外的白秋作品啊。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枪中,枪中并不当一回事地耸耸肩说:
  “大概是找不到适合拿来当凶器的书吧,要殴打对方头部让对方昏过去,一定要装在硬纸盒里的厚厚一本书。凶手大概是找不到这种条件的白秋作品,才不得已使用了那本书吧。对了,的场,”枪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看着的场,“外面的平台,平常都除雪吗?最后一次除雪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的场立刻回答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因为关系着脚印的问题。”枪中边说边抚摸着下巴,“我们去查看兰的尸体时,中庭与走道那边的平台,都没有半个脚印。刚才雪停了一阵子,今天早上又没有除过平台上的雪,可见凶手一定是在昨天晚上下着雪时,把尸体搬到那座小岛上的。”
  “嗯,说得没错。”
  “所以,如果可以知道昨晚的雪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就可以大约推测出犯案时间。你今天早上醒来时,雪已经停了吗?”
  “应该已经停了。”
  “那时候是几点?”
  “跟平常一样,6点半左右。”
  “嗯,要是能知道雪到底是在这之前的什么时候停的就好了——有人知道吗?”枪中环视所有人的脸,可是,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会问一下这个房子的其他人,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吧。”的场说。
  “拜托你了。”枪中苦笑着,拢拢散乱的鬓角,“当然啦,最好是可以向气象台查询。对了,这个家这么大,除雪一定很辛苦吧?这是末永的工作吗?”
  “没错,不过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辛苦,因为有很好的方法。”
  “什么方法?”
  “就是洒水,昨天我也说过,这里的湖水有热度,所以可以轻易让雪溶化。走道那边的平台有点向湖面倾斜,所以溶化的雪就会自动滑进湖里。”
  “原来如此。”枪中用大拇指推推眼镜,脸颊绽开微笑说,“也因为这样,我们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女神们。”
  7
  因为很多人都没有好好梳洗,一起床就冲出来了,所以枪中指示大家先各自回房梳洗后,再来沙龙集合。
  我们开始仔细讨论希美崎兰的凶手案时,是早上11点半左右。
  暂时离开的的场,也在那个时间再度加入我们。
  “刚才那件事我问过这房里的人了。”女医很快地向枪中报告说,“很遗憾,没有人知道雪是昨晚几点停的。”
  “是吗?谢谢你特地帮我问。”
  枪中慎重道谢后,又面向围坐在桌旁沙发上的我们,拿出一叠报告用纸,放在桌子上,掀开的那一页画者这个家二楼的概略图。
  枪中说画这张图,是为了正确掌握每个人的房间跟位置关系。
  沙发已经没有空位,所以的场从壁炉前拉过一张矮板凳,静静地坐在离桌子稍远的地方。
  “首先,我想确认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之间所发生的事。”枪中开始说,“昨晚我们在这里解散时,是9点半左右。兰因为傍晚时大闹过一场,已经先回房休息了。从这里解散回房之前,我还跟忍冬医生去看过她,那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对吧,忍冬医生?”
  “是的。”老医生的神情黯然。
  “没叮咛她把门闩拉上吗?”我问。
  枪中紧紧皱起眉头说:“她睡得很熟,我们还把她叫起来,叮咛她一定要这么做,可是,她只是微微张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回应我们。会不会照我们的话去做,我们也不敢确定。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说什么也要把她叫起来锁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枪中,她吃了药,意识根本模糊不清。”忍冬医生安慰他说。
  “您说得也没错啦,”枪中在叹息声中嘀咕着,然后又蹙着眉头继续说下去,“我跟忍冬医生回到房间时,大约是10点左右。然后铃藤就来到我房间,跟我一起讨论前天的案件。铃藤,你回房间时是几点?”
  “12点多。”
  “不过,不知道死亡时间,所以这种事也无法构成不在场证明。”枪中的视线掠过大家,“有没有其他人解散后,还跟某人在一起的?”
  没有人回答,枪中花了一点时间做确认后,又以“那么”为开头语,然后说:
  “让我们直接讨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吧。首先,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深月,你是从房间窗户向外看时发现的吧?”
  深月接触到枪中的视线,默默无语地微微点着头。
  “我被深月的惊叫声吵醒时,是早上8点半左右。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深月就到我房里来说,湖面小岛上躺着一个人。好像是兰。”枪中说。
  之后枪中慌忙冲出房间后,他叫醒隔壁房间的我。
  当我听到深月的惊叫声时,已经醒来,只是意识还有些模糊,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拜托深月和慌慌张张赶到二楼的的场叫醒其他人,就匆匆冲到楼下。
  接着,在大厅碰到鸣濑,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后,他立刻带着我们从阳台走到中庭。
  不久后,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也一起赶到了那个喷水小岛。
  “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枪中询问大家,深月微微抬起脸庞,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被忍冬医生抢先了一步,他说:
  “那条被当做凶器的绳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呢?”
  “的场小姐,那种捆货用的尼龙绳,随处都可以拿得到吧?”枪中回头看着女医,说,“你有没有印象?”
  的场两手交叉,规矩地放在并拢的双膝上,好像一个监视危险患者的医生,一直看着我们。
  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时,她那僵硬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个嘛。”她偏着头说,“我不确定是在哪里,不过,去二楼仓库找的话,大概可以找到很多那种绳子。”
  “仓库上锁了吗?”
  “没有。”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拿得到啰?”枪中瞥了桌上的概略图一眼,露出困扰的神色,把手臂抱在胸前。
  刚才本来想开口说话的深月,又把视线朝下,沉默了下来。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当我也发现了她的样子有异。
  “深月,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被枪中这么一催促,她才拢拢垂到胸前的长发说:“老实说,”她缓缓拉起视线,“昨天晚上睡前,我也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过。因为一直睡不着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打开了窗户……”
  “哦,”枪中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你看到凶手了?”
  “没有。”
  “那么……”
  “我看到灯光,好像是一楼走道上的灯亮着。”
  枪中又低头看桌上的概略图,我也赶紧跟着看。
  深月的房间隔着中庭,面对着我的房间,也就是在左边突出部的最前端位置。
  从阳台那边的窗户向往外看,的确可以看到左前方的走道。
  “你记得是什么时间吗?”
  枪中这么问,深月将双手轻轻贴在胸前,喘不过气来似的,用力上下抖动纤细的肩膀,说:
  “半夜2点左右。”
  “咦?你还好吧?”枪中担心地看着她,“脸色很差呢,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深月双手还是贴在胸前,缓缓地摇摇头。
  “那就好。”枪中的表情蒙上忧心忡忡的阴影,但是他很快挥去阴影,说:“那时候你看到什么人影了吗?”
  “没看那么清楚……只是觉得怪怪的,可是实在太冷了,雪又不断吹进来,所以我很快就把窗户关起来了。没想到会……”
  深月紧绷着美丽的脸庞,缓缓地左右摇着头。
  她那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突然让我想到“白得有点病态”的形容。
  我感到困惑,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对她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走道上的灯,半夜应该会关掉吧?”枪中问的场。
  “是的,当然会。”
  “半夜2点钟左右,这个房子里的人会去温室吗?”
  “不可能。”
  “有没有可能忘了关灯?”
  “不可能,鸣濑每天晚上都会检查所有的灯有没有关。”
  女医回答每一个问题都非常肯定,枪中又把视线拉回到我们身上。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昨天半夜2点去了那个走道?”枪中问,“没有吗?既然没有人敢承认,那么,依常理来判断,走廊上的灯就是杀死兰的凶手打开的。”
  没有人提出反驳。
  “如果深月所说属实,那么,我们就根据这条线索来推测凶手的行动。凌晨2点时,凶手去了兰的房间。
  那时候,房间的门闩不知道有没有拉上,也许没有吧,如果有的话,就是凶手把兰叫醒,让兰打开了房门。兰隔壁房是……”枪中看一下概略图,“是彩夏啊,彩夏,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彩夏眨着大眼睛,用力摇着头,“我吃了医生给的药,很快就睡着了。”
  “这样啊——总之,凶手一定是用什么借口,把兰骗到了屋外。至于犯案现场,目前还无法确定。
  可能是把她带到走道再杀了她,或是在其他地方杀了她,再把她搬走。
  总之呢,凶手当然会想找一个尽量远离其他人房间的场所来杀她。
  不管怎么样,凶手在犯案时间前后开的灯,被深月看到了。
  “凶手杀死兰后,大概是把尸体从走道上的门搬出平台,再从平台搬到喷水池的小岛上。把准备好的纸鹤夹在尸体腹部下, 再循刚才的路径回到屋内,把当成凶器的书放回图书室。
  然后,再去破坏后门门厅的电话机。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
  “不对。”这时候有人喃喃嘀咕着。
  是甲斐幸比古,他弯着地摇着头。
  “不对。”他又嘀咕了一声。
  “嗯?枪中眼睛一闪,瞪着甲斐,“哪里不对?”
  “啊,没有,”他放下摸着额头的手,猛摇着头。
  鼻梁上湿答地冒着油汗,脸色比所有人都苍白。
  给我的感觉是:
  他好像有某种强烈的恐惧感。
  “没什么,对不起,我在想别的事。”
  枪中没说话,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甲斐虚弱地垂下头来,说:“对不起,我在想与案子无关的事。”
  “你不用道歉,不过,如果想到什么,千万不要藏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好吗?”
  “好。”
  “枪中,可以打个岔吗?”我说出当时突然想到的事,“凶手把尸体搬到小岛上时,一定会把衣服弄湿吧?所以……”
  “你是要我检查所有人的衣物,如果找出湿的衣服,那个人就是凶手,对吧?”枪中抿抿嘴,轻轻耸耸肩说,“凶手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吧,才一条裤子,一个晚上的时间,用电热炉就可以烘干了。而且,他也可能是先脱了裤子才走进湖里的;鞋子也是一样。”
  枪中说得很有道理。
  我太急于找出凶手,导致思考短路。
  刚才信封那件事也是一样。
  “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枪中询问大家。
  隔了几秒钟,名望奈志摇摇晃晃举起手,说:
  “我有意见,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你又要说除了我之外,凶手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怎么说呢?”
  “榊被杀的时候,我再不怎么不情愿,都得承认你跟铃藤、甲斐的不在场证明。这次,我想反驳你刚才说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地方的说法。”
  “你认为女性也有可能?”
  “没错。”
  “你总不会想告诉我,人有狗急跳墙的力量吧?”
  “别说笑了。我们假设兰是在走道上被杀的,那么,只要打开门把尸体搬到平台上,接下来就容易啦。只要让尸体从平台 ‘扑通’滑进湖里去,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走,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着走,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比较困难的是把尸体抬到喷水池雕像上,可是,女性还是有那种程度的爆发力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
  “对吧?”名望看着深月跟彩夏的侧面,露出栗鼠般的前牙,说,“我并不是说她们两个是凶手,这房子里也有其他两位女性啊,”
  看来,名望怎么样都觉得这屋子里的人很可疑。
  我心中突然掠过他昨天说的“禁闭室里的狂人”,不禁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8
  还不到下午1点,会议就结束了。
  结果,只能依据深月的证言来判断,犯案时间大约在凌晨2点钟左右,其他就没有任何收获了。
  最后,枪中又提出为什么凶手这么执著于“雨的模仿杀人”这个问题,但是,还是跟昨天一样,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解答。
  的场小姐问我们要不要吃午餐,没有人说要。
  连昨天还食欲旺盛的忍冬医生,都很没胃口似的摇着头说“谢谢你的好意”。
  女医担心地说,晚餐之前不吃一点东西,对身体不好,建议我们在下午时吃点甜点。
  枪中同意了,于是大家决定在下午2点半到餐厅集合。
  解散后,大家所采取的行动大约可分为两种形态。
  一种是不想独处的人;一种是想独处的人。
  前者是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深月、彩夏四个人,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过,只是不约而同地留在沙龙里。
  枪中说要一个人好好思考,回自己房间了:
  甲斐也一脸憔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应该也算是后者吧,只是有点担心深月,又在沙龙里待了一会儿。
  后来越来越受不了屋内沉重的气氛,在枪中走后没多久,我也跟着离开了。
  回房途中,我突然改变主意转往楼下的礼拜堂。
  我知道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是,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才能整理我充满疑惑而混乱的思绪。
  礼拜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跟昨天下午一样,坐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再度跟在微暗彩色光中凝视前方的祭坛耶和华对峙。
  半地下构造的圆顶礼拜堂外的狂野风声,越来越凶猛。
  “‘下雨了,下雨了。’”
  今天早上在海龙小岛上,就近看到兰的尸体时,有一种突兀感不断刺痛着我心中的一隅。
  所以,我断断续续小声哼唱着那首歌,努力将那种突兀感拉到心的表面上来。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这是《雨》的第二段歌词。
  虽然还是搞不清楚凶手的目的,但是,凶手在第一次杀人——杀死榊之后,的确又在第二次杀人时进行了北原白秋的“雨的模仿杀人”。
  尸体旁用“色纸”(信纸)折的纸鹤,就是进行模仿杀人的道具。
  可是——(没错,就是这个可是)。
  可是,既然这样,凶手为什么必须把尸体搬到海龙背上呢?
  昨天发生的案件,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
  如果凶案现场真的是那个走道,那么,如名望所说,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都可能把尸体搬到小岛上。
  从走道通往平台的门,只要从内侧按下门把上的钮,就可以轻易打开或锁上。
  所以,只要算好烘干衣服、鞋子的时间,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到这件事。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呢?
  把尸体搬到湖上广场,不但跟“雨的模仿杀人”毫无关联,甚至跟《雨》中的歌词相互矛盾。
  《雨》中的歌词是“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既然是“在屋里……”,那么,第二具尸体不应该在屋外,而是应该在建筑物中啊。
  我的头脑中不断反刍这个问题,可是,不管想多少次,还是得不到答案。
  我那不负责任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越这么想,达不到目的的焦躁感就越膨胀得厉害。
  我在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吐出白色的气息,伸手去摸索衬衫的胸前口袋。
  我并不是想在这个神圣的场所抽烟,只是想确认最后一包尼古丁供给来源还剩下几根。
  被压扁的香烟盒中,只剩下四五根香烟,大概今天就会抽完了。
  那么,等烟瘾发作后,现在这种焦躁感一定会持续扩大。
  风像巨大的旋涡,包围着礼拜堂,越来越凄烈地呼啸着。
  我茫然望着祭坛上的耶稣,放弃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将思考的触角转到别的方向。
  温室里枯萎的嘉德丽兰浮现在我脑海中。
  那真的是这个家显现出的“预言”吗?
  如的场小姐昨天所说,被解释为这个家的“动作”的那几件事,本身绝非超自然现象,追根究底来看,还是可以赋予某种现实的说明,不论是我们到处看到的我们的名字、温室天花板上的龟裂、从桌上掉下来的烟具盒或是那些嘉德丽兰……
  没错,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因人而异,要看个人怎么去诠释。
  关连的含意,或更进一步认同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就会觉得“真实”这东西,其实是很模糊不清的。
  “映出未来的镜子”——对的场小姐而言,这是真实的;对不认同非科学事物的人而言,只要把一切视为“单纯的偶然”,那么这也是真实的。
  归根结底,应该可以说是类似宗教的问题吧。
  我并不是在影射昨天的枪中,只是认为事事以“科学”为依据的人,其实也不过是“科学教”这种新兴宗教的信徒而已。
  那么,对现在的我而言,“真实”究竟在哪里呢?
  我边思考,边无意识地摇晃着头。
  这样的动作明显象征着我现在的内心世界——剧烈地动摇着。
  想得越深,摇晃得越厉害,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于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
  首先,我站在这样的立场来想:“这个房子有某种预言能力”这样的假设绝对无法在这个现实世界成立。
  可是,有些事以“偶然”来解释,还是偶然得太离谱了。
  而且,据我所知,这个房子里的人至少有一个“相信”上述的假设。
  那就是的场小姐。
  她相信这个房子具有“能力”,当有外来访者进入时,这个房子就会动起来,映出这个来访者的未来。
  如果,她的神经某处出现了“异常”,对她而言代表“真实”的字眼产生了“本末倒置”的现象,会怎么样呢?
  那就会变成这种状态——当有来访者时,这个房子就要动起来,而且“必须是映出来访者未来的动作”。
  的场小姐为了让自己相信的“事实”成为“事实”,遵循这个本末倒置的理论杀死了两个人。
  前天晚上,代表榊由高的“贤木”图案烟具盒,因为某种“巧合”,从桌上掉下来摔坏了,所以,椭非死不可。
  昨天代表希美崎兰的温室黄色嘉德丽兰,因为“某种原因”枯萎了,所以,兰非死不可。
  为了让这房子的“动作”成为“预言”,她不得不杀了这两个人。
  如果我这样的假设正确,那么,我们就得重视这个房子的“动作”。
  尤其要注意的是,那个意义不明的龟裂——温室天花板上那个十字型裂痕。
  如果那是预言我们的将来的现象(如果她的主观是这么解释的),那么,她就会被迫去实现这个预言。
  想到这里我越来越激动,可是,马上又对自己思考的欠缺周详感到可耻。
  以我的头脑来说,这样假设是非常难得,可是,跟现实情形一对照,就可以发现这个假设根本不能成立。
  仔细想想,前天晚上在沙龙发生的事,的场小姐怎么会知道呢?
  烟具盒摔坏的事,的场小姐是隔天才知道的,而且,在前天晚上那个时点,她还不知道访客中有一个叫榊由高的男人。
  9
  “咦?”
  听到背后突来的声音,我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头一看,乃本——不对,是矢本彩夏,正站在入口后往里面窥伺。
  “怎么,是你啊。”我松了一口气,刚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个身份不明的黑影呢。
  “你在干什么啊,铃藤。”彩夏用天真烂漫的声音问,啪哒啪哒从走道跑到我旁边来。
  “想事情。”我回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彩夏穿着牛仔裤跟柔软的蓝色长毛毛衣,脸上没有昨天那种不适合她的妆,圆圆的脸看起来比19岁这个年龄更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很“娃娃脸”。
  “你一个人来这里不怕吗?杀人凶手还在这个屋子里徘徊呢。”
  听到我这么说,彩夏鼓起脸颊,看着我说:“当然怕啊。”
  “因为……”她在我旁边端庄地坐下来,“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好沉闷,我不喜欢。”
  “说不定我就是凶手呢。”
  “你吗?怎么可能!”彩夏咯咯笑着,“我觉得绝对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
  “你看起来不像会杀人的样子,而且,你有不在场证明啊。前天晚上案发时,你不是跟枪中、甲斐在一起吗?”彩夏一直盯着我看,用轻松的口气说,“还是你用什么伎俩,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或是枪中跟甲斐都是共犯?”
  “共犯?怎么可能!”
  “就是啊,”彩夏亲呢地笑着,“所以,你和枪中绝对安全,甲斐也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是凶手,只是他今天的样子有点奇怪。”
  “嗯,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不过,害怕也是当然的。”
  “没错。——铃藤,你想凶手是谁?”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
  彩夏把双手伸进宽大的毛衣袖子里,说:“你说你在想事情,应该是想这件事吧?还是在想深月的事?”
  我诧异地盯着彩夏的脸,她的嘴角泛起恶作剧的笑容。
  “啊,不可以生气喔。”
  “我才没生气。”被枪中看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连这个年轻女孩都看透了我的心事,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能了。
  可是,在这时候做任何辩解也没有用,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缩起肩膀反问她:
  “你认为凶手是谁呢?”
  彩夏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看着半球形的挑高天花板。
  “好漂亮!”她盯着镶在白漆天花板上的彩色玻璃图案说,不久后,又把视线移到右前方的墙壁上。“铃藤,那是什么图案?”
  我觉得话题被岔开来了,但还是把视线移向她所指的那个大彩色玻璃图案。
  “那是《旧约圣经》的《创世纪》第四章里的一个画面。”我回答她。
  “什么画面?”彩夏还是老样子,一脸茫然。
  “你知道该隐跟亚伯的故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故事。啊,不过,昨天枪中好像提过该隐这个名字,说这个名字跟甲斐的名字相似,他就是说这个图案吗?”
  “对,该隐跟亚伯都是亚当跟夏娃的儿子,该隐种田,亚伯养羊。那个图案画的是他们两个奉献供物给耶和华。”
  “哪个是哪个?”
  “右边那个男的是亚伯,你看他不是带着羊吗?左边那个前 面有像稻穗般的东西,就是该隐。”
  “左边那个人好像很不开心呢。”
  “因为他好意把供物献给耶和华,耶和华却只收下了羊,根本不把该隐的供物放在眼里。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刚好正对比。”
  “好可怜。”
  “该隐一气之下杀了亚伯,这就是人类最初的杀人。”
  “哦——”彩夏抬头盯着图案,双手交叉在头后面,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
  “榊是第一个,”突然,她用非常正经的语气把话题转回到凶杀案上,“接下来是兰,总之,凶手就是想杀了这两个人。既然这样,通常应该会从比较惹人厌或比较难缠的那个人下手吧?那么,榊先死就很奇怪了”
  “为什么?”
  “兰比较惹人讨厌,也比较难缠啊,要杀她得突击她才行。”
  我心想哪有这种事情,却还是对她的话作了分析。
  “只有你们女生才会觉得她惹人厌吧,至于难缠方面,榊再怎么纤细毕竟也是男生啊,所以,我觉得不能这么说。”
  “才没这种事呢,不然我问你,铃藤,你喜欢兰吗?”
  “我……”
  “看吧,名望奈志跟甲斐也是,枪中虽没表现出来,内心一定也很讨厌那一类型的女人。而且比较难缠的也是兰,她只要歇斯底里的毛病一发作,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予置评。”
  “绝对是这样!”彩夏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她继续说,“不过,如果这次的凶手非常、非常恨她,就有可能把她排在后面。”
  “为什么?”
  “把她排在后面,先吓吓她啊。发出杀人预告,警告她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说完后,她猛地把视线拉回到自己膝盖附近,“不过,好像没有人恨她恨到这个地步。勉强来说,只有名望奈志吧,而且他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认为他是凶手吗?”
  “有可能,不过,名望奈志不管多恨对方,应该也不会杀人吧。因为他平常就很会用言语讥讽他讨厌的人,没有必要现在再去杀人。嗯——那么……”彩夏转动茶色的眼珠子,摆出侦探的架势,继续她拉拉杂杂的推理,“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忍冬医生,可是他又完全没有动机。”
  “你跟深月也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
  “讨厌啦,”彩夏撅起嘴来,瞪着我说,“我跟深月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她说得非常坚决,却没有任何理论性的根据。
  我敷衍地对她微笑、点头,心中暗自想着,暂时撇开深月不谈,这个彩夏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凶手呢?
  要论“憎恨”,最恨兰的应该不是名望奈志而是彩夏吧(前天在温室时,她说过那么尖酸刻薄的话,眼中还冒出暗红色的火舌。昨天的“审问会”上,她反驳兰的语气也充满了憎恨!)如果她现在天真烂漫的表情、语气、台词,全都是在她的盘算下装出来的呢?
  “的场很可疑。”彩夏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昨天开始,她突然变得很亲切,吃饭时一定会为我们服务,但在那之前简直是超级冷淡,现在这样子,八成是在监视我们——啊,这个耶稣好帅啊。”
  她抬头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突然很兴奋地提高了声调。
  我看着她的侧面问“怎么说呢”,催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也怀疑过的场,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还眷恋那个已经被我否定掉的假设,而是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的场昨天以来的态度软化大有文章。
  “嗯——我觉得说不定跟四年前的火灾有关。”彩夏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她说不是纵火,可是说不定就是纵火,那么,凶手就是没有被抓到,而那个凶手说不定就在这里。”这倒是一种新的说法。“四年前的火灾”这几个字,又强烈触动了我心中的疙瘩,但我还是应了一声“原来如此”,继续跟她搭腔。
  “你是说榊可能是纵火的凶手,白须贺家的人知道了就杀他复仇?”
  彩夏猛然大叫一声“不是啦”,声音响彻整个礼拜堂。
  “我说的不是这样啦,我是说,”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之中可能有一个‘这里’不太对劲的人把以前的那个房子烧了,现在又一副没事的样子在这里工作。可能是的场,也可能是鸣濑或井关。我们来了之后,可能这个人的病又突然发作了。”
  “突然发作,杀了榊?”
  “嗯,”彩夏很认真地点着头,“也有可能是那个留胡子的末永,的场不是说他老婆自杀了吗?可能是因为这个打击,‘这里’出了问题。”
  “突然发作?”
  “没错,榊跟兰都是特别醒目的人,他很可能从最醒目的人下手。”
  我无法判断她说这些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把视线从她脸色移开,若无其事地转向右前方的彩色玻璃图案。
  “关于火灾的事,”我说,“不管是不是放火,你不觉得有什么疙瘩吗?”
  “咦?”彩夏不解地问,“什么疙瘩?”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原因是显像管在深夜起火燃烧,这当然是厂商的责任。”说到这里,我突然了解到我的“疙瘩”是什么了——我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彩夏满脸不解地看着我说:“到底怎么了啊,铃藤?”
  “你大概不记得了,四年前你还只是个初中或高中生。”我面向彩夏说:“当时相继发生了好几件大型电视机起火的意外事故。造成很大的问题;有几件意外还演变成大火灾。”
  “我不记得了,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有点印象。”
  “那些有问题的大型电视机,都是同一个厂商生产的,也就是李家产业。”
  彩夏马上领悟到我话中的含意,“啊”地张大了嘴巴。
  榊由高——李家充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对在火灾中失去妻子的白须贺而言,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凶手”的共犯。
  不管火灾后的赔偿、刑事责任等如何处理,当白须贺知道偶然进入自己家里的榊的身份时,很难说他不会萌生为妻子复仇的念头。
  在火灾中失去丈夫的井关悦子,也有同样的动机。
  的场小姐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她好像非常仰慕已故的夫人。
  问题是——我慎重地往前思考。
  刚才在“的场=凶手”的假设中,我也曾经碰过相同的问题。
  那就是他们如何在事前得知,来访的客人当中有这么一个人?
  不,还是有可能知道。
  撇开榊由高这个艺名不谈,在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就在电视新闻报导8月那个案子时,知道了李家充这个名字。
  的场说第一次看到榊被列为案件嫌犯遭到通缉的电视报导,是在15日晚上。
  如果当时电视登出了他的本名跟照片(第二天的新闻报导也行),那么,鸣濑、的场或井关悦子就会注意到那个男人就在访客之中……
  “难道凶手真的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彩夏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过,如果动机真如你刚才所说的,那么,我跟你应该都不会有事吧?因为凶手没有理由恨我们啊。”
  “可是也没有理由杀了希美崎啊。”
  “因为她是榊的女朋友啊。”
  她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两手抵在椅子上,开始晃起脚来。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又突然用很开朗的语气说:
  “下次的公演要演什么?”
  “还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枪中讨论过吗?”
  “嗯,可是那时候还没发生这些事。”
  “因为你们是以榊为主角策划的?”
  “没错。”
  “别人就不行吗?”
  “我无法发表意见。”
  “总不会因为死了两个人,剧团就瓦解了吧?”
  “这就要看枪中了。”
  “那就不必担心了,枪中很有钱。”彩夏安心地放松脸颊,说,“兰已经死了,不知道我会不会拿到比较好的角色。”
  她说这种话时,口气一点都不带刺,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
  看我都不回话,她啪啦站起身来,说:“我要上去了。”
  说完,走出礼拜堂。
  走到门前时,她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对坐在椅子上目送她的我说:
  “深月的事,你还是很有希望,因为她看着你的眼光非常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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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16:52 | 显示全部楼层
10
  下午快2点时——彩夏离开好一阵子后——我也离开了礼拜堂。
  我关上门,从中间夹层回廊下面走到一楼大厅时,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芦野深月正独自站在壁炉前,跟那幅肖像画面对面互望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瞥了一眼礼拜堂,表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你很在意这幅画吗?”
  我边说边走向她。
  深月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吧,很危险呢。”
  这回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代表什么意思。
  然后,又继续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
  她今天的打扮也是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站在肖像画面前,让镶在金边框里的画,看起来像一面大镜子,而不是画。
  “她是多少岁时过世的呢?”
  深月的声音充满了感叹,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像了,实在无法不感同身受吧。
  “‘死’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事,尤其是深信自己还有无限未来的人突然死了。”
  她喃喃述说的声音实在太悲戚了,我不忍再听下去,更进一步靠近她,拼命找话题想跟她说,于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芦野,”
  我想到昨天黎明时,在图书室听枪中说的事,还有,那之后在梦中见到的玻璃墙另一面的脸庞。
  “我想问你一件事。”
  听到我一本正经的语调,深月浮现出有点疑惑的笑容,拢拢乌黑的长发。
  “今天早上的场说过‘对未来失去兴趣’这么一句话,昨天,枪中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枪中?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决定说出来,“他说你舍弃了未来。”
  “咦?”抚弄着长发的她,骤然呈静止状态,疑惑转变成惊讶。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你舍弃了未来,所以才会这么美。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最好不要知道;最好是充满了神秘感,可是,我……”
  无法克制的冲动,让我说出一长串的话,可是,看到深月的反应,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避开我的视线,默默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不该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唯诺诺地任视线在黑花岗岩地板上游移。“那是我不该知道的事吗?”
  冗长的沉默,笼罩着宽敞的挑高大厅。
  跟她相距两米、面对面站着的我。
  像断了发条的小丑娃娃般伫立着:
  既无法更接近她,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
  同样无言伫立着的深月,仿佛就要被吸入后面的肖像画里消失了。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的话,我一定会就这样一辈子站在这里。
  “我——”
  听到深月的声音,我立刻严阵以待。
  “我活不长了,所以……”
  我一时无法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大约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答案的大脑,拒绝去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片刻,深深的叹息飘落在紧绷的空气中。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实在不懂……”
  “我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平静地说着,把右手轻轻贴在胸前,“心脏不一样。”
  “心脏?怎么了……”
  “我的心脏先天就很虚弱,应该算是某种先天畸形吧,在此我也不便详细解说。从小,我只要做一点剧烈的运动就会很痛苦,甚至昏倒。中学时,因为症状太严重,就去看专科医生,才知道是心脏方面的疾病。”
  她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的脚下,淡淡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感觉。
  “医生告诉我父亲,我很难活过30岁。父亲烦恼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我刚听到这件事时,非常震惊,不停地哭,也变得很绝望。可是,奇怪的是,过一年后就一点都不觉得怎么样了。不过,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对人生绝望。该怎么说呢?”
  枪中的话在我心中一一浮现。
  ——她现在的心态是平静的“谛”观。
  ——对,她舍弃了一切,但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了悟。
  “总之,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
  ——她舍弃了没有希望的将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枪中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吗?”
  “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还让你站在舞台上吗?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演戏……”
  “他也说不好,可是,我喜欢演戏。”
  “即使会缩短你的生命吗?”
  “是的。”
  ——简直就像个奇迹,所以她才会……
  枪中是说,因为这样,她才如此美丽吧?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憎恨这个十年的朋友,他明知我对深月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件事。
  不,我不该这样指责他,没有当事人的同意,他也不能随便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可是,作为一个喜欢她的人,枪中为什么不把她的心引导到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认同她的“舍弃”,还用那些话来赞美她?
  或许,这就是枪中对美的诠释吧,可是——不是有生命才美吗?
  “还可以动手术或想其他办法呀,怎么可以现在就放弃了。”
  “好像需要移植,可是,我的血型比较特殊,很难找到合适的心脏。即使找到了,成功率也很小。”
  “可是……”
  “而且,我也不想拿别人的心脏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有那种价值的人。”
  我很想大声告诉她——你绝对有价值!
  我真的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把心脏挖出来给她。
  可是,我能说出口的只是沙哑而陈腐的台词。
  “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性,也要抱着希望。”
  没错,也许如枪中所说,是解脱了对生的执著,拥有如此平静的心,才能塑造出深月现在庄严神圣的美,但是,我无法苟同枪中这样的想法,我不要她这样美,不管她多么不好看,多么丑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紧紧掌握住属于她唯一生命。
  “我——我希望你……”
  深月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在告诉我她明白了,但绝对没有讨厌我或逃避我的意思。
  “谢谢你,铃藤。”她微笑着。
  我在心中不断嘶喊着——我不要这种的可以确定,只有她有资格接下厄里斯投出的金苹果,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夸张。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即使有人问起,我也不该吸入便说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觉心痛不已。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深深凝视着她,好不容易才发出喘气般的声音“啊”。
  “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深月把头发拢到后面,好像在暗示我换个话题吧,“昨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说过8月的那件事吗?当时我没什么自信,所以没有说。”
  “——啊,嗯。”我甩甩有点麻痹的头,这才会意了这个新话题的意思,“你是说当时可能在电话那一端的另一个人?”
  “嗯,我还是没什么自信,可是,连兰都遇害了,所以,我想我还是……”
  就在这时候,突然剧烈的“嘎哒”声响彻大厅,把我跟深月都吓了一大跳。
  我回过头去看深月的斜后方,发现声音来自壁炉的上方。
  “画——”深月用手捂着嘴巴,“怎么会突然……”
  不知道是支撑画框的绳子或锁链断了,还是挂钩断了,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突然掉下来了。
  幸亏是垂直地掉下来,所以没有往前方倒。
  那个金边画框看起来很重,如果掉落的角度不对,很可能压坏装饰架上的物品,或收藏木屐的那个玻璃箱子。
  此时,右边通往走廊的门打开来,整整齐齐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出现在门口。
  大概是正好经过时,听到了刚才的巨响。
  确定是我们之后。
  他的表情还是像戴着假面具般的冷漠。
  “怎么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那幅画掉下来了。”深月回答,“我们没有碰它,它就突然掉下来了。”
  管家大步走到壁炉前,看着掉下来的画框,说:“锁链断了,大概是老旧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边说还边看看深月跟画框中的画,两相比较。
  “我会叫末永来修理,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段时间内,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冻结了般伫立在原地。
  深月可能也对我这样的反应,感到十分诧异吧。
  我问我自己,眼前的这件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老旧的锁链断裂,画掉下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现象。
  可是……
  我想到损毁的烟具盒、温室里枯萎的兰花,而现在——现在又……
  “铃藤,”深月的声音唤醒了我,“已经2点半了,该上楼去了。”
  我们在鸣濑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离开大厅,我踩着梦游般的步伐走在深月前面,爬上楼梯,从回廊走到楼梯平台。
  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连肖像画掉落之前她要告诉我的话都忘了问。
  途中经过走廊尽头的门厅时,我突然注意到摆在角落的鸟标本。
  之前,我没有特别去端详过这个标本,这只鸟全长约五六十厘米,深紫黑色翅膀,与翅膀同颜色的长尾巴上有白色条纹,眼睛四周有红色圈圈。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是雉鸡的标本。
  顿时,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揪了出来。
  下雨了,下雨了。
  我耳边响起了令人怀念的歌魄——不,现在已经变得恐怖而且可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不会吧……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走在我后面的深月,可是,我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11
  大家已经聚集在餐厅了。
  坐在餐桌靠壁炉那边角落的彩夏,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看到我跟深月一起进来,而在胡乱猜测吧。
  我没有对她的眼神做出任何回应,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跟彩夏成对角,旁边坐着忍冬医生。
  “末永说发生了一件怪事。”的场把茶壶里的红茶倒给大家后,在枪中旁边坐下来,“温室里有很多鸟笼,由末永负责照顾,他说其中一只鸟变得很虚弱。”
  “鸟?”枪中疑惑地看着女医,“什么鸟?”
  “是金丝雀,德国种的黄色金丝雀,名字叫梅湘。”
  “梅湘?”枪中重复这个名字,“是‘图伦嘎利拉交响曲’的梅湘吗?这是谁取的名字?”
  “末永取的,他帮鸟取的名字,全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的名字。”
  “哦——他说那只梅湘变虚弱了?”
  “是的,他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突然变成那样了。”
  “会不会是生病了?”
  “他说好像也不是。”
  “你没替它看看吗?”
  “我只会看人。”女医平平淡淡地说。
  枪中耸耸肩,尴尬地搓搓鼻子说:“奇怪是蛮奇怪的,不过,好像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涂着黑漆的餐桌上,摆着美昧可口的酸樱桃奶油水果小馅饼。
  的场小姐推荐给我们说,这是井关悦子亲手做的,所以味道非常特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名望奈志,吃了一口小馅饼后,又像平常一样发起牢骚来。
  他用舌头舔掉沾在嘴角的奶油,舔得有点夸张不自然,“雪还是下得那么大,真是的!”
  “的确蛮糟糕的,”忍冬医生在红茶里加入了一大匙的砂糖,“大约十年前左右,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大雪。那一次我正好越过山头去某个村子,突然下起大雪,被困在那里整整一个礼拜。”
  “只能乖乖等着雪停吗?”
  “没错。不过,相野的人已经很习惯大雪,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一点一点进行铲雪作业了。最慢再过两三天就会有办法了,而且,这期间内雪也应该会停了吧。”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脑子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
  我看着坐在斜对面的深月,她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视线,一只手贴在脸颊上,微微低着头。
  也许是我太多心吧,总觉得她的脸比平常更苍白;表情也更僵硬了。
  “车子还是不能动吗?”
  “至少我的车不行。”忍冬医生咬着厚实的下唇。
  名望把目光移向的场,说:“这个家的车子呢?”
  “除了平常的轿车之外,还有一辆跑长距离的车。”女医回答他。
  名望“啪”地弹指说:“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很不巧,上周故障后就一直没有修好,好像得开到修车厂修理才行。”
  “唉,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这么巧呢。”
  “车库在哪里?”枪中问。
  女医往图案玻璃墙望去,说:“在前院对面。”
  “离建筑物这么远?”
  “是的,那里本来是马厩,后来才改装成车库。”
  我犹豫着,该不该把刚才肖像画的事告诉枪中,但在现在这种场合——在深月面前——我无法启口。
  而且即使我不说,鸣濑迟早也会把那幅画掉下来的事告诉的场,然后,的场也会告诉枪中吧。
  听到这件事,他会以什么角度来想呢?
  当成“单纯的偶然”,或是这个家有意志的“动作”?
  不,我应该先问我自己,该如何思考这个现象的意义?
  该怎么思考会比较好?
  “要不要再来一杯红茶?”的场说。
  “换咖啡吧。”枪中回答,然后看看我们说:“大家都赞成吧?我们本来就是喜欢喝咖啡的一群。”
  “忍冬医生,您也喝咖啡吗?”
  “好好,只要是甜的都行。”
  的场小姐安静地离开坐位,走向放着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
  深月站起身来想帮忙,的场举起手表示不用。
  机器搅碎咖啡豆的尖锐声音,刺激着疲惫不堪的神经。
  “不过,”枪中对回到坐位上的的场说,“说真的,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从昨天到现在,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说过好几次,现在听起来只觉得讽刺。
  或许,这是他抗拒沉重气氛的一种方式吧,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至少加上一句“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的话”……
  “不论是建筑物、家具、收集品……收集品中以日本的物品最多。全是白须贺先生收集的吗?”
  “好像有很多是原本就留在这里的,不过,老爷收集的应该也不少吧。”
  “横滨的那个房子失火时,应该也烧掉了不少吧?”
  “没有,那时候收集品不是放在烧掉的主屋,而是其他屋子里,书也是。”
  “哦,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那些古董,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东西呢。”枪中微微叹口气说,“你平常空闲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觉得‘空闲’过,不过,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我非常忙,只是住在这里,就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方式不太一样。”
  “怎么说?”
  “总觉得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像慢慢地卷起很大的旋涡。我们不是跟着时间在生活,而是被包围在时间里。我这么说,也许你还是听不懂吧。”
  “不,不会的,我觉得我可以理解。”
  “不过,一般所谓的‘消造’还是不可缺乏的。我们会在附近森林散步;夏天时只要能忍受微凉的湖水,也可在湖里游泳:另外还有我们自己的泥制射击靶练习场。”
  “太棒了,是白须贺先生的兴趣吗?”
  “是的。”
  “那么,一定也收集了不少好枪吧?”
  的场只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就站起身来往餐车走去。
  咖啡已经过滤完,在大咖啡壶里注入多人份的咖啡,的场小姐把咖啡倒在新的杯子里端给大家。
  “我真的很羡慕。”枪中眯起眼睛,追着女医的身影,“我在东京经营古董店,评鉴古董的眼光还不错,要不要雇我当管理人?”
  女医有点惊讶地说:“这种事问我也没有用。”
  “哦,如果我是女生的话,就可以拼命向你们老爷抛媚眼,让他雇用我了。”
  “别开玩笑了。”
  “不,我是说真的。因为等雪停下山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栋建筑物跟你们了。”
  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一点都尝不出香味,只觉得比平常更苦味强烈刺激着舌头。
  隔壁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加了一大堆糖,津津有味地一口喝光了。
  “你说你经营古董店,那么,剧团呢?”的场回到座位上问枪中。
  “靠这种小剧团哪活得下去。”枪中苦笑着耸耸肩,“我的本业是古董美术商,剧团只是玩玩而已。”
  “都演哪些戏?”
  “你喜欢什么戏?”
  “啊,我对戏剧不是很清楚,大学时跟朋友去看过两三次而已。”
  “我们剧团演的大多是比较传统的戏,因为我不是很喜欢现代的东西。”
  “是吗?”
  “什么大众化、像机关枪一样笑话连篇、或是演员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那种戏,我都不喜欢。还有,以观念、思想为主,沉闷难懂的戏剧我也不喜欢。”
  女医好像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但他还是继续说着:“也许评论家会对我的戏剧嗤之以鼻,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现代性’的东西。”
  “现代性?”
  “演出现代戏剧的人,大都逃脱不了‘新’的束缚,一心想让自己跑在时代的尖端。因为这些人相信——戏剧的价值是揭露时代与社会的矛盾构造,并将之推翻,把时代不断往前推动。不过,我也不想强力去否定这样的思想。”
  枪中摘下眼镜,用手指压着两边眼睑。
  “我不想把时代往前推,甚至希望它能停下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只好在时间的流逝中打造不动的碉堡。就这方面来看,也许我的心比较能跟古典艺能产生共鸣吧。”
  “怎么样的碉堡?”
  “这……”枪中眯起眼睛看着远方,“就像……这个房子——雾越邸。”
  听到枪中这么说,女医讶异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拿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我大概是憧憬当某种独裁者吧。”枪中说。
  女医更加诧异地眨着眼睛说:“独裁者?”
  “说得太偏激了吗?”
  “什么意思?”
  “60年代以后,日本的现代戏剧中,有所谓的‘地下典型’,现在也还多多少少延续着。其中‘集体创作’概念,被认为是维系60年代到70年代,及至现在的主要架构。
  狭义来说,‘集体创作’就是在演出戏剧集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作家、是导演、是演员,也是工作人员,以同等身份为理想。总之,就是要排除剧 团内的阶级制度,是一种直接的民主主义;不要强势的领导者,只重视演员各自的自主性。”枪中缓缓地左右摆着头说,“我讨厌那种思想,所以,才会用独裁者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
  “哦。”
  “也就是说,我想统治整个世界。啊,请不要误会,我对政治没有兴趣,我要的并不是一般所谓的权势。
  只是身为一个导演,觉得必须统治整个自己导演的舞台,才能充分表现出自己:
  才能越来越接近我在寻找的‘风景’。我只是有这样的自私想法而已。”
  平常在团员面前,他也从不避讳说这种话。
  他常说“暗色天幕”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为他自己、为他个人而存在的表现体。
  “我这么说,也许大家会不高兴吧,因为这样一来,演员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当然,我并不否认,他们也是为自己站在舞台上,为自己而表现。
  只是,支配那个‘世界’的人是我——我自己希望是这样,自己认为是这样而已。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我不清楚,”的场暧昧地摇着头,“因为我是那种从没想过要表现自己的人。”
  听着他们两人对话的忍冬医生,大概是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很无聊,打个大呵欠站起身来,举起双手挺直圆圆的身体,说声“失陪了”,就走到隔壁沙龙去了。
  没过多久,名望奈志跟彩夏也跟着去了沙龙。
  也许是存心要避开事件的问题吧,枪中继续跟的场谈着自己对戏剧的看法和“暗色天幕”的事。
  甲斐双肘抵着餐桌,脸色还是那么憔悴苍白,茫然地看着图案玻璃的墙壁。
  我把咖啡喝完,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
  昨天明明睡得很饱,却还是觉得很疲惫。
  我看看深月,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强烈渴望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世界。
  因为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舍弃了自己的未来;是不是还想逃避已经被宣告的死亡……
  突然,深月抬起了头,视线正好跟我撞个正着,我就那样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睛。
  她淡粉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但是,很快又阖上了。
  她缓缓摇摇头后,又垂下了头。
  结果,她想说什么,要告诉我什么,竟成了永远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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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 寂寞的雏鸡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面对雾越湖的中庭广场,没有一点阴影,白得让人以为是某个国度的神殿——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国度——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一定也只存在于遥远的神话时代,一个梦幻般的国度。
  太阳快要下山了,天空一片昏暗,厚厚的云层微透着风化后的绣球花颜色。刚才飕飕狂吹的风暂时停止了呼吸,雪也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柔,无声无息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好安静,仿佛整个字宙都被消音了,时间的流逝也冻结了。
  一时,四周笼罩在无限的寂静中。
  铺着纯白绒毯的广场一隅,躺着一个人的身躯。身体朝向湖面,双手向前延伸横躺着。身上裹着几乎跟白雪溶成一体的白色蕾丝,乌黑的长发像扇子一样散开来,胸前鲜艳的血绽放成深红色花朵。
  那种姿态简直就像正在祈祷中、突然断了气的巫女,也像被镶在广场这个巨大画框中的一幅画。
  一双眼睛正在阳台上俯视着这幅画,那是一双没有感情的干涸玻璃眼睛——雉鸡标本的眼睛。雉鸡收起深紫色的翅膀,伸直长长的尾巴,黑色的嘴巴微张着,好像随时会尖声叫起来。
  1
  “她”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的另一面,拼命敲打着;举起白皙纤细的手,张大嘴嘶喊着。声音被墙壁阻隔,传不到这边来。不久,她的拳头开始渗出血来,染红了半面玻璃墙。
  深月、深月——我梦呓般呼叫着她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一定也传不到那一面。
  深月——她在求救,一定是的,她想打破这面墙逃到我这里来。
  我这么确定后,握起拳头,举起手往墙壁上挥去。这一击,玻璃墙壁龟裂出蜘蛛网般的细纹。接着,“嘎锵”一声,四角玻璃突然变成了金色画框,画框中镶着跟她一模一样的美女肖像画。画在灰色墙壁上左右摇晃着,越来越剧烈,嘎哒嘎哒震响着,突然间就掉下来了。
  当——响起了笨重的声音,我的头盖骨也产生了共鸣,咯嗒咯嗒震动着。余音呈环线运动在我头颅中缭绕着。
  我仿佛从黏度极高的泥沼中爬上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
  震响的余韵还微微残留着,那不是梦中的声响,而是现实中的声响——好像是日光室的长箱形挂钟敲响的声音。
  我轻轻摇着灌入铅般沉重的头,看看自己的手表,眼睛朦朦胧胧的,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时间是下午5点半。再看看日期,不用说当然是显示11月18日星期二。
  我一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好像是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不只是头部,连全身都觉得麻痹;眼睛的焦点无法固定,眼皮也沉重得一不小心就会阖上;喉咙干涸,舌头上有某种苦昧。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里是……对了,这里是二楼餐厅,大家聚在这里喝茶,枪中跟的场谈论着戏剧的事……
  当我觉得意识开始模糊时,还来不及察觉不对劲,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觉得身体好像在波浪中荡漾着……
  这之前,我记得我看过装饰架上的时钟,当时大约是3:45。
  我努力撑起趴在桌上的无力身躯,环顾四周。坐在餐桌四周的枪中跟甲斐两个人,都趴在手臂上沉睡着。枪中隔壁的的场,从椅子上掉下来,躺在胭脂色的绒毯上,旁边滚落着白色的咖啡杯。从她上下起伏的肩膀,我可以确定她还活着。
  “枪……”我惊慌地想叫醒枪中,可是,不由得阖上了嘴。
  深月呢?她不见了。在我沉睡之前,明明还坐在我斜对面的她不见了。我跳起来,撞倒椅子,踩着宿醉般的步伐,绕到餐桌另一边。我以为她跟的场一样,从椅子上摔下去了,可是,地上也没有深月的身影。
  我整颗心都在颤动作响,莫名的不祥预感袭向我,我面向隔壁沙龙。通往沙龙的门敞开着,我看到沙发上向后仰的忍冬医生的秃头,还听到轻微的打鼾声。
  包括忍冬医生在内,有三个人睡在沙龙里。其他两个是躺在“忍冬图案”绒毯上的名望奈志,以及躺在沙发上的彩夏,还是不见深月的身影。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打开图案玻璃门,走进日光室。面对前院的玻璃外一片漆黑,我左右观看,都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我又跑到图书室去看,确定她也不在那里之后,立刻拔起穿着拖鞋的双脚,步伐蹒跚地冲到走廊。不祥的预感,让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仿佛踩进半睡眠中的朦胧状态,让这个预感弥漫着噩梦般的阴影。
  走廊很暗,没有开灯。照亮中庭的灯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微微照亮了脚下。
  我往左奔驰,想去深月的房间看看。当我跑到尽头的转弯处前时,双脚的拖鞋都已经脱落了。
  “芦野!”我向微暗的空间呼喊,“芦野,你在哪里?”
  在蓝色双开门前面一点,有一条侧廊,芦野的房间就在这条侧廊上的右边。
  “芦野!”我又叫了一声,随即“唔”地停止了呼吸。我发现我要去的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一个全黑的人影突然从那扇门的背后跑出来。
  “谁?!”
  那个黑影个子娇小纤细,不理会我的呼喊,很快穿过了走廊。他整个人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长相,但是,看得出来行动不是很方便,走路时好像拄着拐杖,拖着一边的脚。
  “谁?!”我大叫一声冲过去。可是,人影很快打开对面房间的门,唰地被吸走了一般,消失在那个房间里。
  我跑到那个房间前,距离并不长,我却喘息不已,心脏跳得好快,仿佛就要炸开来了。我先试着打开黑影钻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门,可是,打不开,从里面锁上了。我立刻放弃,右转回头往敞开着的门冲进去——这里就是深月的房间。
  “芦野……”声音冻结在半空中,微暗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我注意到散落在床上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裙、白色衬衫……是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有,正面阳台的落地窗也开着,外面的寒气不断灌进来,冻结了整个房间。
  我深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往敞开的落地窗走去。心跳得比刚才更快,我仿佛听到了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尖锐的心的倾轧声。
  不会吧……
  窗外阳台上的积雪,只有小孩子打过雪仗般坑坑巴巴的凌乱痕迹,但没有够鲜明的足迹。不过,大约到胸部高度的栏杆前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走到窗户前,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深紫色的翅膀、白色条纹的尾巴——是那只雉鸡;放在走廊尽头门厅的那只雉鸡标本。
  此时,我确定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
  下雨了,下雨了。
  北原白秋的《雨》,第三段歌词。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很冷也很寂寞吧。
  我用力甩着麻痹的头,企图否定自己的想法。我告诉自己,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身体好倦,脚也站不稳,我像个故障的机器娃娃,摇晃着头走进阳台。太阳已经下山,天空一片漆黑。风停了,雪静静地飘着。
  我走到雉鸡标本旁边,伸出双手握住栏杆。屏住呼吸把身体探出栏杆外,俯视外面灯光照射下的广场。于是,我看到了横躺在那里的深月。
  无尽的绝望涌上来,嘶吼的冲动蹿到喉头。我想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住。那一点都不像我声音的凄厉叫声,瞬间划破了笼罩着四周的寂静。
  2
  我握着栏杆,站在原地盯着白色广场。刚才自己的叫声,还在耳际拖曳着长长尾音。
  她——深月,被杀了!
  认清了这个事实,我的身体还是无法采取下一个行动。我全身麻痹,不仅手指头都无法动弹,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
  是因为受到深月被杀的事实的打击,还是发现了这个现场的打击?当然都有,但是,除此之外,浮现在眼前的死亡景象,简直就像一幅远离世间的“画”,也是让我全身动弹不得的原因之一。我的心的一部分,好像被活生生扯离现实,丢入某人虚构出来的幻想模型庭院中。强烈眩晕的分裂感侵蚀着我,让我的身体冻结了好一阵子。
  直到从某处传来不属于我的叫声,我才从困住我的束缚中稍微得到解脱。我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右斜前方——广场对面突出部的三楼,有个截断倾斜屋顶的风雅露台,声音的主人就在那里。黑色人影背对着房里的灯光,在逆光和距离的阻碍下,一时看不清楚是谁。不过,从体格来看应该是那个鸣濑管家。他一定是被我的叫声吓着了,冲了出来,发现了广场上的尸体。在他探出栏杆的身影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个子比他矮一点,应该是白须贺先生。
  我好不容易才把手从栏杆挪开,走回房间。可是,身体的麻痹感还是没有退去,广场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底,头也依然有强烈的分裂感。
  深月被杀了,被杀了!被杀死榊跟兰的同一个凶手杀死了。
  我步伐蹒跚地走到走廊,看到对面刚才黑影进去的门还是紧紧关着。我振奋起精神,再走向那扇门。我下定决心,如果打不开,撞也要把它撞开。我边想,边握住了门把——门已经没有刚才的阻力,门闩已经拉开来了。我打开门,里面一片漆黑。
  “有人在吗?”
  我对着黑暗喊,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
  “不要躲了……”
  灯亮了,照出房间的光景。是跟其他房间同样构造的客房,家具盖着白布单,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我在阳台的时候溜走了,还是刚才走廊上的人影只是我的错觉?我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件事,再次用力地甩甩头,冲到黑暗的走廊。我知道我必须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于是,我在走廊上奔驰着。
  刚才的麻痹感和分裂感已经逐渐退去,但是,好像还是有看不到的网从头上网住了我,让我的身体变得非常迟钝,纠结在一起的双脚更激起了我的焦躁感。总觉得两边的墙壁正发出怪声,扭曲歪斜地向我倾轧过来。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餐厅时,摔到椅子下熟睡着的的场,已经清醒正要站起来。枪中跟甲斐还维持刚才的姿势,趴在餐桌上。沙龙里的三个人,也完全还没醒来。
  “啊,铃藤先生。”起上半身的女医,看到我进来,叫住了我。
  “我到底怎么了……”她扶着眼镜,不停地转动着脖子,舌头还没办法控制自如。
  “刚才——我好像听到很凄厉的叫声。”
  看到我大口喘着气,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才咕嘟吞了口口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我的脸。
  “她——”我从干燥的嘴唇中,吐出沙哑的声音,“这次是她……”
  “她?”的场皱起眉头,瞪大了眼睛,“你说她——难道是……”
  “是芦野,她被杀了,死在广场上!”
  女医尖叫一声,可能是听到这个声音,趴在桌上的枪中动了一下肩膀。
  “大家都睡着了,我也睡着了,这期间有人杀了她。”说完,我全身无力地当场跪在地上。刚才看到的广场光景,啪叽啪叽在我眼前闪烁着。
  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心中嘶喊着。
  那么美的深月!在几年后生命即将燃烧殆尽、静静活着的深月,为什么会成为连续杀人案的第三个牺牲者呢?
  的场像浮游在半空中般,脚步蹒跚地冲出餐厅。我握紧拳头,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敲打脚下的绒毯,两下、三下不停地敲着,酸麻的疼痛深深侵入了心扉。
  我用力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渗出血来,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3
  最先赶到广场的是末永耕治,因为当我惊声尖叫时,他正好在一楼备餐室。备餐室在厨房跟正餐室之间,他一听到叫声就冲到正餐室,从窗户发现了异状。
  的场从走廊回来后,我跟她分头叫醒大家,一起冲到楼下。
  被叫醒的人,都是先揉揉眼睛、甩甩昏沉的头、用拳头搓搓太阳穴。大概是还处在意识朦胧的似梦非梦状态,所以听到又发生凶杀案,也几乎没有人当场就做出正常的反应。
  女医带着我们,从正餐室的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拖鞋已经脱落的我,光着脚走下广场,站在积雪中,茫然看着两个医生检验尸体,完全顾不上已经冰冷的脚。
  “凶手好像给我们下了药。”蹲在尸体旁的忍冬医生,慢慢撑起肥胖的身子。
  “药吗?”枪中表情沉痛地说,他跟忍冬医生一样,都还穿着拖鞋。
  “没错,”医生皱起圆圆的脸,用舌头舔着厚实的嘴唇,“你不觉得嘴里有苦味吗?喉咙也很干渴吧?”
  “嗯,的确是。”
  “恐怕是我带来的安眠药。”
  “你是说有人偷走,让我们吃了?”
  “没错,我要回房间检查我的皮包才能确定。”
  “可是,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下的呢?”
  “枪中,”我沉不住气地插嘴说,“先把她搬到屋里去吧。”
  把她搬到里面,然后当成日后要交给警察的横死尸体,跟榊和兰一样搬到地下室去吗?我对我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难过、后悔,要把她搬到地下室去,还不如让她埋在纯白的大雪中——我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刚才从二楼阳台看到的光景,又成为一幅镶在巨大画框中的“画”。
  “说得也是,”枪中怅然地点点头,“忍冬医生,您已经检验完了吗?”
  “反正再看也看不出更多线索了。”老医生手贴在光秃秃的额头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你们所见,死因是被刀子刺中胸部。大概是让她吃下安眠药,等她睡着时瞄准目标刺下去的,一刀贯穿了心脏。”
  染红白蕾丝布的鲜血,被飘落的白雪覆盖掩没。只看到中央一带,突出一把黑色的刀柄。
  “凶手杀了她之后,就把她从阳台扔下来。幸亏有大雪当垫背,身体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伤痕。不过,还是太残忍了。”
  深月的双手祈祷般伸向湖面,缠绕身体的白蕾丝布下,好像没有穿任何衣物。她眼睛紧闭、嘴唇微阖的脸庞上,没有一点因痛苦或恐惧而产生的扭曲皱纹,她安详而美丽。这是因为在睡眠中死去,几乎没有任何疼痛感吗?或者,这就是她的“舍弃”
  ——从对生的执著中得到了自由?
  “她的身上没有遭到凌辱的痕迹。还有,身体还残留着微微的体温,所以,应该是刚死没多久,顶多只有两个小时左右吧。
  不过,这次也不必做那一类的检验了。的场,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的场看着尸体,无言地摇摇头。
  这期间,雪还是不停地下着,平静了一段时间的风也开始再度增强。跟今天早上抬兰的尸体时一样,由我跟枪中、名望三个人抱起深月的尸体,在冰冻的风中,走上阳台的阶梯。
  手握着栏杆,站在阳台上怅然看我们的彩夏,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深月的名字。我没有看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哭了。甲斐抱着膝盖,蹲在落地窗前面。从他不停微微抖动的肩膀,可以看出这件事对他造成多大的冲击。
  从正餐室走到走廊时,正好碰到白须贺先生。我们停下脚步,他也在我们抱着的深月身旁停了下来。
  “啊,”穿着墨绿色外袍的屋子主人,在俊秀浅黑的额头上刻画出深深的皱纹。他注视着深月的脸庞,压抑着声音说:“太残忍了!”
  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心境变化的他,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样,嘴角的招牌微笑不见了,表情充满了悲哀。他紧紧闭起眼睛,痛苦地猛力抽动一下肩膀,摇了好几次头。他一定是在深月的脸上,看到了四年前往生的妻子。
  “枪中先生,”白须贺先生看着抬着尸体双脚的枪中,说,“这到底是……”
  “我知道您一定很生气。”枪中打断他的话,吐出心中的沉重负担,“我只能说我完全无计可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卸下我侦探的职务。”
  白须贺先生顿时绷起脸来,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枪中,但是随即转身背向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不要再说了”,走进正餐室里。目送他走后,枪中面向默默在一旁的的场,用十分疲惫的声音说:
  “的场小姐,麻烦你带我们去地下室。”
  4
  把尸体放在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后,我们就直接上了二楼,因为枪中说要去案发现场——深月的房间看看。刚才带路的的场,也跟着我们一起去。
  在开着灯的房间里,我听从枪中的指示,说出我发现尸体的经过。我努力依序说明,可是,大脑还没有从打击中清醒过来,声音不断颤抖,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完一句话;描述得既没要领,又不清不楚。
  大致听完我说的话后,枪中用犀利的眼神,仔细看了房间一圈。
  “凶手把跟我们一样沉睡的深月,抱到房间里杀死,杀死她的地点是……”枪中走到衣服散落的小型双人床边,“在这床上吧?嗯——你们看,床单上有血迹。凶手在这里脱了她的衣服,用蕾丝布裹住她的身体,再刺穿她的胸部。那条蕾丝布应该是挂在那个窗户上的窗帘吧?”
  枪中说得没错,面对中庭的垂直拉窗上的窗帘,已经被拆下来了。
  “至于那把凶刀……”枪中说到这里,面向悄然伫立在房间角落的的场,“那是这房子里的东西吗?你清楚吗,的场小姐?”
  “应该是收在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吧,我好像看过那把刀柄的颜色。”
  “可以请你稍后确认一下吗?”
  女医点点头。枪中离开床边,往敞开的落地窗走去。
  “凶手杀了她之后,就把尸体从这里扔到广场上。铃藤,”枪中回过头来问我,“你来的时候,阳台上没有足迹吗?”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当我冲到这里时,阳台上的积雪好像被刻意踩踏过,坑坑巴巴的,非常凌乱。现在上面又铺上了一层新雪,连我的脚印都快消失了,根本无法辨识出凶手的足迹。
  “是凶手故意弄成这样的,真是个毫无破绽的人。”枪中叹口气,走到阳台上,“这就是那只雉鸡吗?是放在那边走廊尽头的东西吧,的场小姐?”
  的场小姐从枪中后面往阳台看,回答他说“是的”。
  “又是‘雨的模仿杀人’吗?”名望奈志在胸前摩擦着双手,说话时吐出来的气息,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雨》的第三段歌词是‘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对吧?”
  “嗯,”枪中注视着被大雪覆盖的标本,接着说,一小雉鸡很冷也很寂寞吧’,所以把雉鸡标本放在积雪上。不过,这并不是‘小’雉鸡,只是看起来比一般雉鸡小。”
  “这是帝雉,栖息在台湾高山的品种。”的场小姐补充说明,“听说比日本的国产雉鸡稍微小一点。”
  “原来如此,羽毛的色调也跟日本雉鸡差很多。”说着,枪中又叹了一口气,“这样一直放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拿到里面来吧。我想,上面应该不会有凶手的指纹吧。”
  他蹲下来,从口袋掏出手帕,用手帕包着手,以免留下自己的指纹,然后握住雉鸡站立的木制台座,把标本拿进房间里,放在床上。
  “对了,铃藤,”风不断夹带着白雪,从落地窗吹进来,枪中边关上落地窗门,边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说你看到人影从这个房间走出来?”
  “是的。”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一点?”
  枪中说完,瞥了的场小姐一眼。的场小姐的表情僵硬,直盯着自己的脚下。
  “长得怎么样?有什么特征?”
  “我不知道,”我无力地摇摇头,含含糊糊地说,“走廊上没有开灯,所以看不清楚……那个黑色人影——大概是穿着黑色衣服吧,体格瘦弱,走起路来好像不太利落。”
  “拄着拐杖吗?”
  “看起来很像,啊,不行,我还是不能确定。”
  “你说他从这个房间出来,没错吧?”
  “应该是。”
  “跑出来后又躲进了对面房间,是吗?”
  “嗯,我看到他跑进去了。我追上去,想打开门,可是打不开,好像锁上了。后来我又去开一次,门闩已经拉开来了,可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有什么意见,的场?”枪中转面向女医,“铃藤看到那个人影时,大家都在餐厅跟沙龙睡着了。所以那个人当然是这个房子里的某一个人吧?”
  的场还是看着自己的脚,不做任何回应。
  “你认为会是谁呢?”枪中再问一次。
  她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说:“可能是他眼花了吧?”
  女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话的语气也非常坚定。
  枪中有点生气地说:“眼花?不会吧。”
  “很抱歉,我认为铃藤先生的话并不可信,因为他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又很慌张。而且,他不是说走廊很暗吗?再加上安眠药的药效还残留着,所以产生了错觉。”
  “说得太勉强了吧?”枪中耸耸肩,转向我这里。“铃藤,你没有话要反驳?”
  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气力跟她争论,甚至消极地认为,既然的场如此坚持,或许那真是我的错觉。于是,我缓缓地摇摇头。
  枪中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兴地耸耸肩,但是没再碰触这个话题。他再看了房间一次,就把我们赶向房门。
  出了深月的房间,枪中直直穿过走廊,打开对面的房间的门,观察房间内部。
  “这是什么房间?”他回过头问的场。
  “是客房,不过不能使用。”女医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不能使用?”
  “暖气设备坏掉了,没有暖气设备怎么可以让客人住。”
  “哦,”枪中摸着戽斗似的下巴,盯着的场的脸说,“什么时候坏掉的?总不会是最近的事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星期六为各位准备房间时,鸣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暖气坏了。”
  “这个房子包括这个房间在内,一共有十间客房吗?”
  “是的,大厅夹层二楼有两间相邻的大客房,专门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不过,现在完全不使用了,所以一共是十间。”
  “我知道了。”枪中喃喃说着,关上了房门,“本来十间的客房,一间不能使用,变成九间。除了餐厅椅子的数目之外,这个家还用房间的数目显现了预言。”
  听到“预言”两个字,反应最敏感的人是我。我仿佛被冰冷的手打了一巴掌,猛然抬起低垂的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枪中!”
  “嗯,什么事?”
  “老实说……”我把几小时前发生在大厅的事告诉枪中——名叫美月的已故白须贺夫人的肖像画突然从墙壁掉下来。
  枪中眼镜下的眼睛瞪得斗大;的场小姐也用手捂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名望奈志吁了一口气,露出痉挛的表情,夸张地摊开双手。
  “的场小姐,看来我们得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枪中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声音来,“这个房子确实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而且越来越明显了。”
  5
  白须贺先生没有像昨天早上或今天早上那样召集我们,我们自己在晚上7点半后,再度聚集在二楼餐厅。
  现场的空气沉闷得无可救药,没有人想开口说话。彩夏边揉着哭肿的眼睛,还边呜咽着;甲斐低垂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名望把嘴巴抿成乁字形,双手环抱在胸前;忍冬医生不知道带了几包糖来,还是咬着他的糖果,只是显得有点难以下咽,还用严厉的眼神窥伺着其他人的表情。
  包括的场小姐在内,每个人都坐在刚才喝下午茶的位置上。
  空杯子和大托盘也还放在餐桌上,唯一不同的是,我斜对面的位子上,已经不见深月的身影。
  “大家都不说话也不行啊。”枪中沉重地打开话匣,“该讨论的事,就得提出来讨论,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懂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大喊一声“我受够了”。
  我真的受够了。但是,不管凶手是谁,即使现在找出了凶手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深月已经不会再活过来了,不管怎么做——即使把凶手大卸八块,也不能再看到深月美丽的微笑了。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说出我内心的想法。接触到枪中的眼光,我也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首先,医生,”枪中面向医生,“您检查过您的药了吗?”
  “的确是被偷了。”医生严肃地眯起了圆圆的镜片下的眼睛,“皮包里排装的安眠药,一整排被偷走了。”
  “那些分量足够让我们所有人睡着吗?”
  “当然,一般人只要吃一粒就会呼呼大睡了。这种药的药效非常快,但是维持不久。我刚刚看过,至少偷走了十颗。”
  “对不起,医生,您的皮包里经常装着这么多的安眠药吗?”
  “怎么可能,只是这次比较特别。因为不久前制药公司的业务员给了我一些样品,我就一直丢在皮包里没有拿出来。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太会整理东西……”
  “皮包一直放在您的房间里吗?”
  忍冬医生点点头,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拍打脸颊说:“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可是,我实在没想到会被利用在犯罪上……”
  “您最后一次打开皮包来看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啊。铃藤跟乃本——啊,不对,是矢本,他们说要安眠药时,我把皮包拿来这里,给了他们一人一颗,那是我最后一次打开皮包。”
  “药是在那之后被偷的,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机会。”
  “的确是这样。”
  “问题是怎么让我们吃下去的。”枪中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桌上的空咖啡杯,“您说过药效非常快,那么,最可疑的就是在这里时喝的红茶以及小馅饼,或是那之后喝的咖啡,问题应该出在这三种东西上。”
  大家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坐在枪中隔壁的的场脸上,因为我们当时吃的红茶、点心、咖啡,全是她为我们服务的。
  “是我不好,”的场突然激动地说,“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
  “什么意思?”枪中问。
  她露出忧郁的表情,转过头去看着她斜后面放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说:“那时候,那个煮咖啡的机器里,有一人份的未使用咖啡豆。”
  “未使用的咖啡豆?一开始就在那里?”
  “是的,我想应该是之前本来有人想煮咖啡又作罢了,所以留在里面,就直接再往上加进了新的咖啡豆。”
  “我懂了,你是说安眠药掺杂在咖啡机里原有的咖啡豆中。”
  “我应该提高警觉,问问大家是谁留下来的;或是直接就把它倒掉。”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责备你也没有用。”枪中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咖啡杯,“原来是掺在咖啡里了,难怪那么苦。”
  这时候,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名望奈志,突然缓缓站起身来,往房间壁炉走去。大家正怀疑他想干什么时,他突然瞥了一下壁炉旁的藤制垃圾桶,惊叹一声“哟”,就把手伸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他拉出了一张银色的排装药的包装。
  “你们说的好像没错。”
  枪中从名望手中拿过排装药的包装,放在桌上的杯子旁,又面向女医说:“在警察来之前,最好保留这些杯子不要洗,可以吗,的场小姐?”
  凶手应该是在早上发生尸体骚动之后,到下午大家聚集在这里喝茶之间,从忍冬医生的皮包里偷走了安眠药,任何人都有机会。偷偷潜入这间餐厅,把偷来的药先放进煮咖啡器里。这样的事也是大家可能做得到,包括这个家里的人在内。
  凶手企图把药掺在咖啡里让我们喝下,趁大家睡着时,进行他新的杀人计划。
  要在咖啡里加入安眠药,简单来想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把安眠药溶在煮咖啡用的水壶里;一种是混在咖啡豆里。若着重于药性,应该是前者比较占优势。因为可以确认药是否完全在水中溶化了,而且不管任何人煮咖啡时都不会产生怀疑。只是这样的事情准备比较费时,因为要等大量的安眠药完全溶于水中,要花很长的时间,有它的危险性。
  就这一点来看,后者只要把安眠药放进煮咖啡器里,再加入适量的豆子就行了,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好准备工作。实际上凶手也是采用了这个方法。如果咖啡豆放在煮咖啡器里引起他人的怀疑:或安眠药没有完全溶化,被过滤器过滤掉了,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也只要在当下中止计划就行了。只要不嫌随机应变的作战方式麻烦,这可以说是最安全的方法。
  “如果凶手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枪中冷冷地扫视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那么,这个凶手会假装喝下被他掺了安眠药的咖啡,等大家都睡着之后,再把咖啡处理掉。犯案后再回到这里假装睡觉,直到有人醒来引起骚动为止。”
  我回想当时跟的场一起叫醒大家的情形,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是,好像没有人的反应特别不自然。说不定凶手办完事后,自己也吃下适量的安眠药,混进了“被下药熟睡”的一群中。
  “总之,就是我们喝下咖啡睡着了,才让凶手有下手的机会。”枪中特意隐藏感情般淡淡地说着,“确定大家都睡着了之后,凶手就把深月带到房间,杀了她。的场,你确认过刀子了吗?”
  女医点点头,往餐具柜看去,说:“本来放在那里的小刀,果然不见了。”
  “听到了吧?凶手脱了她的衣服,用蕾丝窗帘裹着她的身体,再用那把刀刺进她的胸部。忍冬医生,溅出来的血呢?”
  “大概是因为刀子没有拔出来的关系,并没有喷出太多血;而且,裹在身上的蕾丝也有吸血效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在凶手的盘算中,总之,凶手身上说不定完全没有溅到血。当然啦,如果做鲁米诺尔试剂反应的测试,即使少量的血也可以检验出来。”
  “只能等警察来吗?”枪中皱着眉,咂了好几次嘴,“可是,凶手也可能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一点,自己也先脱了衣服才下手;或是很小心地在犯案后沐浴过。”
  “那就只好向凶手投降啦。”忍冬医生说完,自己做出投降的动作。
  “说得没错。”枪中附和他,用力闭上眼睛。虽然极力保持冷静,不过还是看得出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我仿佛又听到了他刚才对白须贺先生说的话——我希望可以卸下侦探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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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6
  “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是深月?”名望奈志打破一时包围四周的沉默说。
  “为什么是深月?”他又重复一遍,懊恼地看着双手环抱在胸前的枪中,说,“枪中,你认为呢?杀了榊跟兰,我还勉强可以理解,这两个人本来就很容易跟人结仇,或让人反感,可是,深月……”
  没错,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难过地望着半空中,嘎吱嘎吱地磨着牙齿。我实在不相信有人会讨厌深月,像讨厌榊跟兰一样。她美,却从不夸耀自己的美,是个非常内敛沉静的女孩。她思虑周详,绝不会做出轻率的举动,也很懂得怎么去体谅他人。
  用这样平凡庸俗的话来形容她,也许有人会笑说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也不想改变。
  “对不起:”的场小姐开口说,“可不可能从剧团内的立场、利害关系,找出他们三个人被杀的共通动机?”
  “什么意思?”枪中反问她。
  女医不是很有把握地说:“我对剧团不是很了解,这是我自己随便猜测的,譬如说,为了争夺下一次公演角色之类的。”
  “好龌龊,”枪中缩着肩膀说,“如果是一流的剧团还有可能,像我们这种小剧团,根本体会不到那种龌龊的事。”
  “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因为这样的纠葛而萌生杀意,也不必连续杀死榊、兰跟深月三个人啊。如果名望跟甲斐想争取下一场戏的主角,那么他们只要杀死榊就行了。如果是彩夏,只要杀死兰跟深月或她们其中一人就行了。怎么想都不可能为争角色杀死三个人。”
  “那么,可不可能是这样的动机?”的场小姐继续述说她的意见,“故意制造事件,让剧团出名?”
  “哟,你是说我为了让大家注意到我的剧团,杀了演员们?”
  枪中摊开双手,愤愤地说,“太荒谬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会选人杀啊,兰还没什么关系,榊跟深月的死,对‘暗色天幕’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啊。即使剧团因此成名了,剩下几个三流演员也演不了戏啊。”
  “喂,枪中,你说这种话太伤人了吧?”被说成“三流演员”的名望奈志,皱起又浓又丑的眉毛,瞪着枪中。
  枪中嘟着嘴巴,不理名望奈志的抗议。的场对这样的枪中说:“那么,反过来说,有人跟你有仇呢?”
  “跟我有仇?嗯……所以杀了我重要的演员,想让我这个团主陷入困境中?”
  “对。”
  “因为这样杀死三个人吗?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让人如此恨我的事。”
  “可是……”
  “其实,我也想到了一个动机。”枪中说着,看了我们大家一眼。他犀利的眼神,让大家的表情都僵硬起来。
  “那就是——”枪中欲言又止,很快地摇摇头说,“算了,”他又转向女医,“反正我说了,你也一定会否认。不过,我还是不会放弃对你们的怀疑,凶手未必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
  一直低垂着头的彩夏,听到枪中这番话,猛然抬起头来,往我这边看。她嘴唇抖动着,好像想跟我说什么。
  下午在礼拜堂,我们曾谈过四年前在横滨白须贺家的火灾起因,可能跟这次事件的动机有关。我猜她大概是想跟我说,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吧。
  我虽然注意到她这样的反应,却什么都不想说。没错,那可能成为杀死榊的强力动机,而榊的女友兰被杀,也可从这里得到解释,可是——眼前又浮现外面灯光照射下的四角形广场和横躺在广场上的深月。她的身体裹着纯白的蕾丝布,乌黑的头发散开成扇子的形状,胸前的鲜血像绽放的花朵,闭着眼睛的美丽脸庞显得十分安详。
  问题是深月的死!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深月也得死呢?这个房子里的人,为什么要杀死跟已故白须贺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深月?
  我暗自摇着头,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了,铃藤?”枪中讶异地问我。
  我像个只会摇头的机器人,迟缓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请让我离席,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7
  走出餐厅,我直接前往一楼的大厅。
  没有开灯的大厅,一片漆黑。我在楼梯平台的墙壁上摸索,找到了灯的开关。按下开关,回廊上的灯泡——攀缘在墙上的黄铜骨架,呈现出草木的曲线,骨架上装着附有灯罩的电灯泡——亮了起来。
  墙壁上的灯泡不多,所以宽敞的挑高空间的光线比白天时暗多了。走到黑花岗岩地板的大厅时,光线就更黯淡了。我想应该还有别的电灯吧,回廊下通往礼拜堂的阶梯附近,也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鸣濑已经交代末永来修理过了,那幅肖像画又像往常一样,悬挂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我被吸引了般站在画前,抬头看着她泛着寂寞微笑的脸庞。
  被迫来到这栋雾越邸,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个时候,我们本来应该已经回到东京,在熟悉的狭窄天空下,各自过着平稳而无聊的生活。当然,也有人没办法这样,例如榊由高,因为8月那件案子,可能一回到东京就会被警察带去侦讯;和榊同时被怀疑与案件有关的兰也是一样。可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某人夺走了生命。
  如果那一天没有遇上大雪,平安回到东京——明知这么想毫无意义,我的意识还是拼命逃向虚无的假设中。
  那么,名望奈志也许可以说服妻子,避开离婚的厄运。甲斐大概会为了凑几十万还给榊而到处奔走。彩夏可能正为三原山火山爆发的事大惊小怪。枪中还是一样边经营他的正业,边构思剧本。而我呢,一定是一个人待在肮脏的公寓中,懒散地写着杂文赚钱。还有——还有深月……
  ——我活不长了。
  这是几个小时前,我在这里跟她之间的谈话。她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成了遥远的往事。
  ——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希望拿别人的心脏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不认为我有那样的价值。
  我告诉她不可以放弃,她回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微笑,说“谢谢”。她说她忍不住想告诉我这件事,还说她希望我知道她的秘密。
  “嘎哒”的剧烈声响,在我耳边回荡。那是肖像画在我们谈完那段话之后,突然从墙上掉下来的声音。跟深月同名同长相的已故白须贺夫人的画,以“掉落”的方式预言了她的将来——短短几小时后的将来……
  此时,一个颇理论性的思考在我脑中浮现,——这个房子是个镜子。
  昨天傍晚,的场小姐这么说过。
  ——外来的访客,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将来,为将来而活。
  对各位而言,现在的时间通常只是接续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会映出这个现象,如同跟各位的心态产生共鸣一般,开始看到各位的将来。
  她还说,包括她在内,住在这栋雾越邸的人们,都对将来毫不关心。我想他们都是失去了所爱的人,厌倦世间,宁可活在最珍爱的过往回忆中,才会躲在这样的深山房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对他们来说,这个房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映出未来的镜子”,那么……
  被医生宣告很难活过30岁的深月说,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放弃了自己的未来。亦即,对未来一点都不积极——也就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兴趣。没错,就跟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一样。
  可是,这个房子却“动起来了”;这个房子以“动作”映出了她的未来——即将被杀死的命运。这样的矛盾,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的场说的是真的(啊,我也开始相信这个家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了!),那么,在那一刻,这个房子应该“跟深月的心态产生了共鸣”。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一刻,她所说的和所想的不一样,“并没有放弃她的未来”。也许是我自己太自作多情,我怀疑是不是在跟我谈过之后,让她死寂的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波动?
  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讽刺了。当她对已经放弃的未来开始心动时,这个房子立刻感应到她的改变,预言了她的将来,而这个将来竟然是不久之后降临的死亡。
  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肖像画,两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中,手臂不断颤抖着。我努力镇定下来,却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如果那时候我把肖像画掉下来的现象,更慎重地视为这个房子的一个“动作”,提醒自己深月可能是下一个遇害者,也许……
  在我不停诅咒自己的同时,对杀死深月的凶手的憎恨与愤怒,也不断涌出意识表层。当榊跟兰被杀时,我并未如此憎恨凶手。有的只是遇到这种非寻常案件的震撼,以及对凶手就在这个房子中的事实所产生的不安与害怕,顶多只是这样而已。身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我认同“杀人=坏人”的社会规范,但还不至于为这个理由去“憎恨”一个犯罪者,因为我的心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社会。
  可是,现在我打从心底感到愤怒与憎恨——对夺走芦野深月生命的凶手;对这个凶手的行为。
  为什么非杀了深月不可的疑问,开始占领我的思绪。我可以感觉到,刚才占据心中的彻底绝望心情,已经逐渐变质了。
  即使知道谁是凶手,她也不会回来了。即使强烈憎恨这个凶手;亲手打死这个凶手,也不能让她重生了,可是——我想质问凶手,为什么要杀她。我想知道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杀她,我迫切地想知道。
  我控制不了手臂的颤抖,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模糊了我仰望肖像画的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当背后脚步声逐渐靠近时,我才被拉回现实的洪流中。
  “枪中先生很担心你呢。”
  我回过头,看到的场小姐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接着说:
  “你还是回上面去吧。”
  “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她,她默默点点头,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我问。
  “你走了以后,我应枪中要求,把房子里的人都叫来了。不过,老爷并没有来。”
  “结果呢?”
  “我们问过所有人,下午4点左右到5点半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所幸,在这一段时间内,这个房子里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真的都有吗?”
  “嗯,鸣濑一直待在三楼休闲室跟老爷下西洋棋。”
  “三楼的休闲室……在深月房间斜对面吗?"
  “是的。”
  当时,我在深月房间的阳台上大叫后,出现在三楼露台上的人影,果然就是鸣濑跟白须贺先生。
  “那么,井关和末永呢?”
  的场继续回答我说:“那个时间段内,他们各自待在厨房跟备餐室。井关在厨房工作,末永在备餐室修理损坏的橱柜。厨房跟备餐室之间的门开着,所以他们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
  “是吗?”
  我又回过头去,越过肩膀仰望壁炉上方的肖像画,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我仰望挑高大厅的天花板,又很快低下头来俯视自己脚下。好一阵子,女医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看着无法克制自己情感的我。
  “我了解你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的场小姐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柔,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很爱她——很爱深月小姐吧?”
  我正要开口回答她时,她缓缓地摇摇头阻止了我,说:
  “要不要一起去温室?”
  “温室?为什么?”
  “我想在那里放点花。”女医平静地看一眼装饰架,“她真的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刚见到她时,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我想,她应该是想为美月、深月——这两个同样年纪轻轻就去世的“Mitsuki”,在这幅肖像画前供上花朵吧。
  我点点头,跟在女医身后。
  8
  “关于四年前的火灾,”正要弯入通往温室的侧廊时,我下定决心问的场,“你说是电视起火引起的事故,今天下午我想到——”走在前面的的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想起那个电视是李家产业的产品,我想你们老爷应该也……”
  我还没问完,女医就回答我说:“他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榊就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昨天榊先生死了之后,在电视新闻听到的。”说完,女医用非常诧异的表情看着我,“就是因为这样,枪中才怀疑我吗?”
  “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还没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猜测。”
  “你认为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为了复仇而杀了榊?”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很不得体,顿时噤口。
  “绝对没有这种事。”她坚决地说,“我——不,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与‘憎恨’这种东西无缘的生活,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当然不可能因她这一句话,就消除了我对这一家人的怀疑。但是,我开始相信至少凶手不会是这个女医生——虽然没有确凿的理论性根据。
  走在侧廊上时,的场小姐叫我等一下,说要拿一个花瓶,自己走进了右边一排房间中的一间。过了一会,她拎着一个暗绿色的花瓶出来了。这个浑厚的玻璃花瓶,有球形的胴体、细长的颈子。
  到了温室,女医直直走到中央广场,扫视一屋子的兰花。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一丛盛开的喜姆比兰说“这个不错”。喜姆比兰挺直的花穗上,争相绽放着许多白花,娇小可爱,看起来非常朴素雅致。她把花瓶放在圆桌上,往那丛花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往里面走时,通道上的一个鸟笼吸引了我的目光。淡绿色的鸟笼中,有一只黄色小鸟栖息在杯状的窝巢中。这只鸟好像就是女医在喝下午茶时提到的,那只叫“梅湘”的金丝雀。它还活着,只是看起来很没精神。听说会唱歌的金丝雀中,纯黄色羽毛的德国种的声音最好听。可是,我只看到它微微地呼吸着,身体都没动一下,更不要说听到它的叫声了。
  “怎么了?"
  我正弯腰盯着鸟笼看时,的场小姐拿到她要的花,回到通道上,站在我旁边这么问。
  “这只鸟……”我指着鸟笼,“它就是你说的梅湘吗?”
  “啊,没错。”
  “好像真的很虚弱呢。”
  “是啊,我也是只听末永说而已,现在才刚刚看到。——末永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因为昨天还健健康康的。”她注视着笼子里的小鸟,百思不解地说,“听说金丝雀是很好养的鸟,不太容易生病呢。你觉得有问题吗?”
  “没有。”
  我们没有再多谈关于鸟的事,就那样走回了广场。其实,我是觉得蛮奇怪的,不过,并不认为跟事件有任何关联。
  的场在圆桌上把剪来的兰花插进花瓶里,徐徐地说:“我觉得枪中这个人,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样不可思议?”
  “我也不会说,”她结结巴巴地说,“例如思考方式、兴趣,还有性格等等。”
  “你是说特立独行吗?”
  “跟特立独行又不太一样。”女医缓缓摇摇头,“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来说,他经营古董店,又经营戏剧活动,在我看来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组合。”
  “说得也是。”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十年朋友的脸——拥有艺术家气质的瘦削的脸。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就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说不定,他也对活着没有多大兴趣。”
  “这……”女医惊讶地眨着眼睛,“说古董品我还能理解,可是,戏剧演出跟那种想法有什么关联呢。”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他所创作的戏剧都是那种样子,怎么说呢,应该可以说是‘死之生’吧。”
  “死之生?”
  “这个形容很奇怪吧?可就是这种感觉。今年秋天演出的戏剧,出场人物都是西洋棋的棋子,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剧本本身充满了人类龌龊的世俗味,可是,那只是在外部操纵棋子的某个人的属性、意志,棋子本身都只能淡淡看着自己的命运,接受这样的命运。仿佛早已觉悟到,自己一开始就跟龌龊的世俗之‘生’无缘——这就是我所谓‘死之生’的意思。”
  “啊。”
  “还有,他也很喜欢用‘走向死亡之生’的题材。拖泥带水地走向死亡,不断倾斜滑落而下——一种一开始就只有朝向‘灭亡’的力量。”
  我把涌向心头的感想,一一说给她听。看着的场小姐疑惑的表情,我自己也很怀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饶舌。
  “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生’——自己活着的意义,也有所坚持;他说他在寻找‘风景’,在这个风景里,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他曾经说过,他创办‘暗色天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对不起,我一个人说个不停,又说得这么词不达意,你一定听不太懂。”
  “不会的,没这种事。”她嘴巴这么说,还是掩不住困惑的表情,“那么,铃藤先生跟其他团员,也都有枪中先生那样的意识吗?”
  “应该没有吧。”我摇摇头,“通常,演员的心,只会跟非常世俗的‘生’产生共鸣,‘死之生’或‘迈向死之生’之类的东西,几乎跟他们无关。”我哽咽了一下,说:“只有她——芦野不是那样子的。”
  “你呢?铃藤先生。”
  “我吗?”
  我沉默下来,看着圆桌上的花瓶。绿色的不透明玻璃花瓶,从形状跟艳丽的配色来看,应该是中国的“干隆玻璃”。清朝时代所制作的玻璃俗称“干隆玻璃”,大多是这种不透明的东西。
  据说,为了让色泽尽量接近中国非常珍惜、视为权力象征的“玉”,所以,特意混杂了许多不纯物质。
  “我没有枪中那种知识和鉴识眼光,但是,我也会被古美术品或工艺品深深吸引住。不过,我觉得我是被他们各自从中散发出来的种种‘生’的形态吸引了。”
  “什么‘生’的形态?”
  “例如这个花瓶,”我看着桌上的玻璃花瓶说,“创作者的心与其灌注的炽热视线,会挑起我的兴趣,就像它本身的美一样,不,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喜欢让自己神游在信匣里的信里,以及器皿上纵横交错的谈话中……”
  “你好罗曼蒂克。”的场微微一笑,拿起插好白色兰花的花瓶说,“我们走吧。”
  9
  我们离开温室,回到大厅。的场小姐把花瓶放在装饰架中央收藏木屐的玻璃箱旁边,闭起眼睛来默祷。我站在她旁边,抬头看着肖像画,拼命压抑洪水泛滥般涌上来的悲哀与愤怒。
  “铃藤先生,你对这个房子有什么看法?”的场小姐离开壁炉,这样问我。
  “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没听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意,有点惊慌,但是,很快会意过来,回答她说:“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这个房子有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以常理来判断,实在很难认同这种事,所以,还是有一半无法相信。”
  “我并不要你相信,我要说的是,也可以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房子。”
  “不,”我摇摇头看着女医,“你说过这个房子是一面镜子,会映照出来访者的未来。”
  的场再度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点了点头。我又问:
  “那么,的场小姐,对住在这个房子里面的你们而言,这个房子是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映照出什么来呢?”
  “你还记得刚才去温室途中我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们都抛开了恨与怨的痛苦情感,才生活在这个房子里,这房子就是为我们这种人存在的。”
  “你是说你们的心是向着过去,而不是未来吗?这个房子映出了你们这样的心态吗?”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
  我看着女医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无意再继续谈下去。石砌墙壁外的飕飕风声陡然增强,包围了我们四周的沉默。
  “来到这里后,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看着微暗的大厅,说,“觉得这个房子好像在‘祈祷’;这个房子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收集品,都结合成一体,各自向某种东西诚挚祈祷着。”
  “祈祷?”的场重复着这个词,把手贴放在穿着灰色背心的胸前。
  我继续说:“那也许是建造了这个房子的人的祈祷;或是被收集在这里的每个收集品的创作者的祈祷;或是收集了这些收集品的人的祈祷。”
  “也许是吧,是创作者的祈祷;也是收集者的祈祷。”的场眯起厚厚镜片下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说不定我们家老爷也跟枪中先生一样——如你刚才所说——有厌恶生、倾向死的心态。而且,说不定这就是这个房子、这个建筑物自古传承下来的……”
  说到这里,的场缓缓摇摇头,说:
  “不对,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老爷跟我们绝对没有被‘死’吸引。吸引我们的不是死,而是……”
  “而是什么?”
  “不知道。”的场有点迷惘地喃喃说完,向我点头致意说“该走了”,然后转个身又说:“铃藤先生,你最好也回二楼去。”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想去礼拜堂坐一下,可以吗?”
  “请便,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我知道,谢谢你。”
  “那么,我走了。”
  我目送的场离去后,一个人走向礼拜堂。
  墙壁上的灯泡发出微弱的橙色光芒,在礼拜堂内刻画出清楚的阴影。冰冷的空气让我的身体颤抖,我盯着祭坛上的耶稣的表情,走在中央通道上,在前排右侧的椅子前停了下来。
  “铃藤!”
  有人在背后喊我,我立刻听出来是谁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矢本彩夏,她站在门后面看着我。
  “怎么了?”
  我惊讶地问她,她才从门后面钻出,说:
  “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担心?你担心我吗?”
  “是啊,我怕你自杀跟深月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的嘴角自嘲般地抖动了一下,“放心吧,我没那种勇气。倒是你,怎么可以一个人随便走动呢。”
  她好像想跟我说什么,脚拖着地走过来。走到我旁边时,突然看着我的脚说:
  “啊,铃藤,你只穿着袜子呢,会着凉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就这样坐在椅子上。
  “你刚才跟的场说了什么?”彩夏在我身边坐下来,试图打探消息。
  “你遇到她了吗?”
  “刚才在楼梯跟她擦身而过。不过,我在楼梯平台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你们谈了些什么?”
  “很多——干吗,看你一脸怀疑的样子,”
  “因为……”
  “你还是怀疑她吗?”
  我再看了彩夏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为深月的死而哭肿的眼睛已经复原了,可是,神情却黯淡得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沉重的表情。
  “因为……”彩夏不安地回头看入口大门,用比平常低沉而且稳重的声音说,“深月比我们都确定这个房子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咦!”
  “昨天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甲斐,其实,最害怕的还是深月。”
  “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知道太多的人杀掉灭口,这种事不是常有吗?而且,我们今天不是也在这里说过,被杀的都是比较醒目的人,深月也很醒目啊。”
  “你是说的场从比较醒目的人开始下手?”
  “我是说那个‘另一个某人’!”彩夏很正经地说,“的场是为了保护这个人,特地来监视我们的。”
  那个在屋子里徘徊的黑影,不时发出坚硬的拐杖撞击声,躲在阴暗处盯着我们的人。他湿淋淋的眼,像对血十分饥渴的野兽,舔着舌头,咽着口水,屏住了喘息声。而那些家人,却拼命想隐藏他凶残的爪子。
  刹那间,我心中清楚浮现出那个黑色人影——在这个礼拜堂看到的那个影子、在里面楼梯看到的那个影子、穿过微暗走廊的那个影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候,突发的某种异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夹杂在外面卷起旋涡的风声中,在礼拜堂里回荡着。
  彩夏“啊”地惊叫一声,我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往上看。
  “啊!”我在扩展开来的视界中,找到了异声的来源,不禁发出了喘气般的声音,“啊,怎么会这样……”
  右前方墙壁上的彩色玻璃图案,出现了异状。以“创世纪”第四章为主题的图案,某一部分出现了白色龟裂。左边的人物——跪着的该隐头部,整个粉碎开来。
  10
  我跟彩夏走出礼拜堂时,已经是快晚上9点多了。正要上楼梯回到二楼时,碰到神色慌张,从上面冲下来的男人——甲斐幸比古。
  “怎么了?”
  我看到他那身打扮,吓了一大跳。他的砂色对襟毛衣上穿着茶色皮衣,手上拎着自己的旅行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现在离开这里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甲斐苍白着脸,一再地摇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别这样,外面还……”
  “不要阻止我!”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用粗暴的声音说,“我要出去!”
  “甲斐!”
  “甲斐,你怎么了?”彩夏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放开我!”他用力甩开彩夏的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很抱歉,”他顿一下,用力吸口气,“我要开他们说的那辆车逃离这里。”
  “不要胡闹了,不可能的!”
  “你让开,铃藤!"甲斐用力推开上前阻挡的我,猛然冲向通往玄关的黑色双开门。
  “等一下!”我叫住他,他看都不看我一下,就消失在门外了。
  “快叫大家来,不阻止他的话,会有危险!”我命令傻傻地站在楼梯下的彩夏,自己则跟着甲斐冲出去。
  门后面是挑高二层楼的门厅,十个榻榻米左右的空间里,摆着一套还蛮高级的会客桌椅。甲斐打开门厅右侧墙上的门,进入应该是玄关的地方。
  “甲斐!”
  我喊住他,他瞬间停下脚步,背对着我猛摇头。我对他说:
  “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不要管我!”
  在大雪封闭的房子里,同伴一个一个被杀——处在这种异常的状态中,是不是已经快让他崩溃了?他害怕杀人魔的魔手下一次会伸向自己,所以在绝望无助的心情下,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决定离开这里。
  甲斐打开门厅的门时,霎时“飕”的一声,吹进了冰冻的强风。甲斐瞬间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握紧旅行袋,不顾我制止的呼叫声,冲出外面。
  我也跟着出去。
  玄关门阶上覆盖着乘风而来的厚厚白雪,虽然已经铲过雪,积雪还是相当高。踏出去的脚,膝盖下全陷入大雪中。
  “甲斐!”风声吞噬了我的呼喊,大雪在冰冻的黑夜中激烈狂舞着。
  “甲斐,快回来啊!”
  这时候,他已经走出几米远,胸部以下都埋在大雪中。他奋力拨开柔软的新雪,像游泳般前进。
  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他想走到的场小姐说的前院对面的车库,可是,在这么深的积雪中,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
  我冲出去追甲斐,可是,走不到几步,脚就被大雪困住,丑态百出地趴倒在雪上。寒冷的空气像针一般,戳刺着我只穿了衬衫、对襟毛衣的身体。只穿了袜子的脚,再也承受不住寒冻,开始感觉到麻钝的痛感。
  我试着爬起来,又重重摔下去,企图撑住身体的手腕,窝囊地沉入积雪中。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甲斐是否会在这个雪地中丧生?刚才在礼拜堂看到的现象——整个碎开来的脸,是不是显示出了这样的状况?
  “甲斐……”
  当我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大雪和黑暗已经吞噬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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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11
  那之后不多久,彩夏就把枪中他们都找来,鸣濑跟末永也随后赶到。
  枪中跟名望奈志正要冲出去时,鸣濑拦住他们,先打开前院所有的灯,然后准备好手电筒跟铁锹,才让枪中、名望、末永三个人去追甲斐。我用双手紧紧抱住冻僵的身体,站在门阶的屋檐下看着他们。
  不久后,甲斐被他们三个人带回了。他好像是走到车库前就动弹不得了,身体冷得像冰一样,意识也呈现半昏迷状态,不过幸亏捡回了一条命。
  12
  晚上10点半。
  骚动终于平息了,我们疲惫地躺在沙龙的沙发上。甲斐服下忍冬医生给的营养剂跟镇静剂,稍微恢复平静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的场小姐为我们冲泡了热腾腾的绿茶,可是,没有人敢喝。
  因为即使不是直接怀疑她,也怕又会被谁下了药。当她问起要不要吃晚餐时,大家一致摇头表示不要,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对了,刚才井关告诉我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的场发现大家都没喝,自己先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似的说,“她说厨房餐具柜里的银色大汤匙,有一根变形了。”
  “汤匙?”枪中皱起眉头问,“被折弯了吗?”
  “不是的,好像被折弯又被折回来的感觉,有点变形了。”
  “不是本来就那样吗?”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她很坚决地说绝对不是,因为她向来很仔细处理餐具。”
  “哦,难道是有超能力者吗?”枪中摸着湿湿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汤匙又不能杀人,应该跟事件无关吧。”
  “对了,的场小姐,”忍冬医生开口说,“这里的食物没有问题吗?”
  “这一点不需要担心。”的场回答说,“井关是个很勤劳的人,火腿跟乳酪都是她自己做的,其他也还有很多存粮。”
  “可是,已经四天了呢。”老医生还是显得很不安,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无力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您饿了吗?我替您准备一点吃的吧?”
  “不用了,谢谢你。”忍冬医生无精打采地挥挥手,“我今天晚上没什么胃口。不过,电没有被切断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如果连电都被切断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说得没错,我们虽然有自备发电机,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能发挥多大的功效。”
  外面暴风雪的声音,从日光室的玻璃墙壁穿透进来。胸前口袋里的香烟所剩无几,我从中拿出一根,无心听大家谈话,只听着暴风雪的声音。那个摔坏的烟具盒已经被拿走,换上一个蓝色大理石的圆形烟灰缸。
  想到刚才礼拜堂的彩色玻璃图案裂开来的那一幕,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栋房子虽经过整修,但毕竟是老旧了,玻璃被强风吹裂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已经无法把这件事当成“纯粹的偶然”。甲斐现在虽然平安无事了,可是……
  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了枪中,他只是面带难色地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喂,铃藤,”两个医生的对话停下来后,四周又陷入沉默中。枪中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沉默,对我说:“你想过犯罪的本质吗?”
  “犯罪的本质?”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反问他。
  “杀人就是犯罪,几乎没有人会反驳这种说法。对受过一般社会洗礼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常识,可是,如果说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带有‘犯罪’的属性,就会有很多人产生怀疑了。”
  我逐字思考枪中所说的话。枪中继续说:
  “一个世纪前,法国的社会学家爱弥尔·杜尔克姆曾经说过,‘并非因为某种行为是犯罪行为才遭到指责,而是因为我们指责那种行为,那种行为才成为犯罪。’”
  “这好像是一种反论嘛。”
  “也就是说,杀人这种行为,本身只是单纯的‘杀死人’的行为,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就价值而言,应该说是完全‘中间性’的东西。要等到该社会成员的意识总体——杜尔克姆将之称为‘集合意识’——赋予这个行为‘犯罪性’的负面价值,才会因应这样的认定产生反应,让这个行为成为犯罪。总而言之,‘犯罪性’并没有实体存在,纯粹只是社会——集合意识的认识格局,以及反应方式而已。”
  同样是杀人,有人要面对大家公认的死刑制度,有人则是在战争等特殊状况下采取的行为,不被视为犯罪。我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么单纯的例子,来诠释枪中所说的话。
  “所以,以偏激的理论来说,犯罪应该可以说是社会制造出来的。事实上,60年代以后开始流行的所谓‘标签论’的犯罪理论,就是要仔细研究、分析,对某种行为冠上犯罪这个标签的过程。”
  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我也很疑惑枪中为什么开始在这里上起课来。
  “你们觉得这样的主张如何?”枪中继续说,“要怎么样才能消除社会上所有的犯罪呢?答案就是——取消所有的法律。”
  “枪中,”我不耐烦地插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我一开始这么想,就深深觉得侦探这种行为,真的是很无聊的行为。”
  说着,枪中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
  “有人说,推理剧是恢复秩序的戏剧,说得一点都不错,侦探的任务就是揭发被赋予负面价值的他人行为,恢复集团秩序。
  这个集团有社会所谓的‘正义’,而这个正义也是来自于社会所制造出来的价值;其背后更有以‘民主多数’这个字眼来粉饰的无聊权力结构。不管愿意与否,侦探都得意识到这些,真的是很令人讨厌的图示。
  “有些警官,很明显就是那种图示的典型人物。请你回想一下校园纷争的光景,我无意美化学生们的运动,但是,你想想暴力棒和警棒、火焰瓶和催泪弹——这两者之间的暴力,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以硬铝合金的盾牌为界线,划分成腐败权力下的‘正义’,以及会妨碍到这个正义的‘恶’。不管个案的状况有多少差异,只要以犯罪名义来揭发,并制裁他人的行为,就是一种仰仗低级权力的暴力,对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干吗突然谈起这种事?”我非常不谅解地看着枪中,“难道你想以这种理由来同情凶手?”
  “同情?怎么会呢!这是我本身的问题。自己亲近的人被杀了,我当然非常愤怒,不能原谅凶手。可是,我一想到自己被迫站在侦探的立场,不得不仰赖自己平常最讨厌的社会权力结构,就觉得……”枪中耸耸肩,面向默默听说话的的场,“你好像想说什么。”
  “啊,没有。”女医推推眼镜镜框。
  “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啦。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喋喋不休地说一堆无聊的话,我都知道。”
  枪中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企图甩开迷惘似的摇摇头。
  “今天我说过,我有一个关于事件动机的想法,那就是一”
  枪中停下来卖个关子,轻轻眨一下眼睛,说,“‘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栋房子里犯案?’——这恐怕是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就某些方面来说,‘暴风雪山庄’对凶手来说是最危险的状况,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犯案;为什么非犯案不可,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打算循这条线索来调查,说不定……”
  他大概是要说,这么做也许可以揭开真相吧。
  “可不可以转告白须贺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枪中好像真的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是,即使我现在要求他说得具体一点,他也不会告诉我的。跟他交往了这么久,我知道当他以这种吊人胃口的方式说话时,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白费力气。那种不学也罢的“侦探恶习”,他似乎是天生就具备了。
  “今天晚上你们打算怎么办?”的场小姐问枪中,“大家都不休息吗?”
  “这……”枪中看着我们说,“大家的脸色都很不好,这也难怪啦。”他又转向女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说:“总不能这样彼此监视下去吧,不睡觉也只能熬到一个限度,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休息的,而且会把房门锁好。”
  13
  晚上11:50,我们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外面的雪减弱了一些,风声也安静下来,白色的雪在深沉的黑暗中以奔放的曲线飞舞着。我擦擦玻璃窗上雾蒙蒙的水蒸气,从温暖的房间透过窗户章着外面,追着甲斐出去时的暴风雪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空气中飘荡着的寂静与我们正面对的血腥现实似乎完全无关。
  我离开窗边,坐在床边。摸摸胸前口袋里的香烟,发现只剩下一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上了火。
  在上升的烟雾中,我看到房间的门,视线不由得移到刚才在无意识中拉上的门闩。我沉浸在尼古丁溶入血液后的轻微晕眩中,突然——
  下雨了,下雨了。
  不知道是哪个小孩的声音,开始在我耳边哼起那首歌。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是北原白秋的《雨》,被杀死在八角形温室里的榊由高的尸体,随着旋律浮现在我脑海中。他的后脑部遭白秋的书敲击,颈子上缠绕着自己的皮带……被搬到中央广场的尸体,呈现两手环抱身体的不自然姿态。水从吊在半空中的洒水壶洒出来,淋在他身上,脚边还放着一双红色木屐。
  凶手为什么要用“雨的模仿杀人”?我觉得这个原因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在湖面上的海龙塑像背上的希美崎的尸体,也跟榊一样,后脑遭打击,脖子上缠绕着绳子……身旁有用这个家的信纸折成的纸鹤,暗示着《雨》的第二段歌词。
  我发现图书室有一本书上下颠倒放置在书架上。那本肮脏、凹角的书,是西条八十的诗集。恐怕凶手就是用这本书当凶器,敲打兰的后脑部;至于另一个凶器,就那样缠绕在兰的脖子上。
  那根绳子没什么特殊,就是一条尼龙线,他们说是这个房子里的东西。
  对于兰的死,我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尸体不是在房子里面,而被搬到户外的那个喷水池上。这样的安排显然跟“雨的模仿杀人”矛盾,凶手这么做,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第三个是(啊……)芦野深月,她全裸的身体裹着白色蕾丝,被扔在中庭广场上。这次是刺杀,被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刺进胸部……深红的血,在雪白的风景中绽放开来——这个连续凶杀案中,第一次出现了血。在阳台上俯视广场的雉鸡标本,暗厅了《雨》的第三段歌词。
  现在我才想到,凶手杀死深月时为什么要采取那么麻烦的行动。如果只是要进行“雨的模仿杀人”,那么,任何场所都可以,例如,可以在日光室杀了她,再把雉鸡标本放在那个地方。难道这样做不行吗?非得剥光她的衣服,替她缠上白色蕾丝,再把她丢到广场上不可吗?除了这些具体疑问之外,每当我用稍微冷静下来的头脑,回想这三件案子时,总会有一种很突兀的奇妙感觉,而且越是去意识它,感觉就越强烈。
  究竟哪里不对,我看不到清楚的轮廓。那种颇为暧昧、只有感觉的感觉,很像不协调的合音。就像在整齐的乐团演奏中,隐隐出现的微妙不和谐音符,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神经被针戳刺着。
  是我太敏感了吗?要说不对劲,所有的东西都不对劲,这栋雾越邸本身不就是吗?可是……
  难道是因为看过几次那个黑影而引发疑心?或是其他……例如那个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这栋房子所显示的各个“动作”中,只有那个龟裂的意义至今不明。至于其他——难道是因为温室有一只鸟变虚弱了?或是刚才的场小姐提到的变形的大汤匙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想不出所以然来,越想越暧昧、越模糊。
  总之,凶手是模仿《雨》的歌词,杀死了三个人。但是,这个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选择了《雨》?
  最后一根烟烧到烟屁股时,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信纸,握着跟信纸放在一起的笔。我不是要写信给谁,而是想做个笔记。
  我在信纸——紫色直写用的信纸——的第一张,写下跟事件相关的所有人的名字。模仿枪中昨晚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按那样的顺序把名字排列出来。
  首先是“暗色天幕”的相关人:
  ·榊由高(李家充)
  ·名望奈志(鬼怒川茂树)
  ·甲斐幸比古(英田照夫)
  ·芦野深月(香取深月)
  ·希美崎兰(永纳公子)
  ·矢本彩夏(山根夏美)
  ·铃藤棱一(佐佐木直史)
  ·枪中秋清
  另一位客人:
  ·忍冬准之介
  还有住在雾越邸里面的人:
  ·白须贺秀一郎
  ·鸣濑孝
  ·的场 Ayumi
  ·末永耕治
  ·井关悦子
  这之中,榊、兰、深月三人是被害人。他们之中,不可能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握好笔,在他们的名字上方打“×”。也就是说,我想在这张纸上使用“排除法”。
  我根据第一次案件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再删去三个人——枪中、我跟甲斐。犯案时间被锁定在16日晚上11:40,到第二天凌晨2:40之间,这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彩夏说17日凌晨12点到2点之间,她在深月的房间跟深月聊天,这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个阶段我只在三个人的名字上打了×。
  第二次事件,可以删除哪些人呢?犯案时间应该是深月目击到走道灯光时的18日凌晨2点前后,可是,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人有不在场证明。虽然有人说女性不太可能办到,可是后来大家又一致认为未必如此。所以,在第二次事件中,没有可以删去的因素。
  至于第三次事件呢?那样的犯罪行为,没有腕力的女性很难做到,因为必须把沉睡的深月从餐厅拖到她的房间,脱下她的衣服杀死她后,再把她从阳台丢出栏杆外。依常理来判断,不可能是女性所为。所以,在这个阶段,应该可以删除彩夏、的场小姐、井关悦子三个人。
  彩夏的确没什么力量,有一次我看到她帮忙搬小道具,连不怎么重的桌子或其他东西,都无法一个人搬起来,还被旁人嘲笑。在剧团中,她的运动神经也是数一数二的差,这样的她,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可是老实说,的场小姐跟井关小姐就很难说了。的场小姐的个子比一般女性高,体格也好,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甚至以为她是男生。所以,她很有可能办得到。井关个子娇小,看起来不是很有力气,可是,实际上如何也很难说。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认为只能删去彩夏。——×又多了一个。
  剩下的人之中,除了的场小姐之外,其他四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第三案件的不在场证明。在案发时间内,白须贺跟鸣濑在三楼下西洋棋,井关跟末永分别在厨房跟备餐室,站在彼此都可以看得到对方的位置。除去共犯的可能性,就可以凭这个不在场证明将他们删除。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四个人的名字上打了×的记号。
  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名望奈志、忍冬医生、的场小姐,凶手应该就在这三人之中。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可以删去的因素,突然想起喝下混有安眠药的咖啡时的情景。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苦得皱起了眉头,可是,坐在我旁边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在咖啡里加了一大堆砂糖跟牛奶,津津有味地一口气喝下去——我的确看到他喝下了咖啡。
  对的场小姐,我也有同样的记忆。她跟身旁的枪中交谈着,时而缓缓地啜一口咖啡。我就坐在她对面,看得清清楚楚,那种喝法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装出来的,她现在就可以成为一流魔术师,举行大型表演了。也就是说,她的确也喝了那杯咖啡。
  凶手将安眠药加入咖啡的方法,绝对是我们事后所探讨出来的那个方法。凶手事先把足量的安眠药放在煮咖啡器里,跟咖啡豆混在一起。所以,当时煮的咖啡,全都有安眠药的成分存在;忍冬医生所喝的咖啡、的场小姐所喝的咖啡,都是一样。在服下那种安眠药的状态下可以行凶吗?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我在忍冬准之介跟的场Ayumi的名字上打了×,于是,只剩下名望奈志一个人。
  没有物理性的资料可以删除他,就机械性判断来看,他应该就是案件的凶手。可是,想起他在各种场合的言行、表情、说话声调,我缓缓地摇摇头,实在很难相信他是那种会杀死三个同伴的男人。
  如彩夏所说,他平常就会用言辞来折磨人,已经可以借此散发内心的压力,根本不需要在这种时候杀人。总觉得,怎么样都很难把名望奈志跟杀死榊、兰、深月的凶手联想在一起。不过,我也知道不可以只凭我对他的感觉,就将他删去。
  突然,我想到一定可以删去他的理由。之前居然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想嘲笑自己的愚蠢。名望奈志有“刀刃恐惧症”,连餐具的刀叉都不敢碰的他,怎么可能用小刀杀死深月?如果他是凶手,绝对不会选择用刀刺杀的方法,他可选择敲击头部或其他方法,而且绝对可以成功。
  枪中虽然没有说,应该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或是,在深月死后的“讨论会”中,当我离去后,名望本人已经以这个理由来强调自己的清白了?
  我在名望奈志的名字上打×,于是,14个与案件相关的人,通通被我删除了。我放下笔,深深叹了一口气。既然这14个人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么,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凶手是这个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刚才做的排除法没有错误,那么,凶手绝对是住在这个家里的第六个人——那个黑影。
  ——不是常有“禁闭室狂人”这种事吗?
  ——模仿杀人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大家所说的话,在我耳边徘徊着。
  ——深月比我们任何人都确定,这个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钢琴声很小,听不出来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是常有这种事吗?知道太多的人被灭口,不是常发生的事吗?
  我不由得看了一下门闩,在寂静中竖耳聆听。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不过,如果凶手真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那么,他(或是她)的杀人动机只可能是发狂,否则他根本没有理由连续杀死突然来访的三个客人。他那么在意于“雨的模仿杀人”,也是因为发狂所致……
  由此,我推论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北原白秋的《雨》不只三段,还有后续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这是《雨》的第四段歌词,而最后的第五段是——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凶手还会配合剩下的两段歌词,再杀死两个人吗?“不可能吧!”我低声喃哺说着,缓缓地从椅子站起来。拿起排列着打了×的14个人的名字的信纸,走向床铺。
  现在时间是凌晨12:30,我拿着信纸,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结论——凶手就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想起枪中在沙龙对的场小姐说的话——“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房子里犯案?”——这是案件的重要关键。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侧身躺着,再看一次刚才的笔记。难道我的排除法有错?
  听枪中的语气,好像不认为动机只是单纯的“发狂”。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盯着信纸看,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怎么会这样?我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并排的文字,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真的是……”
  我的确没看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偶然,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我没再多想,把信纸丢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14
  在朦胧睡意中,我听到歌曲。
  在紧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刻画出一个一个音符般的声响,音色清澈悲戚——是音乐盒的声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怀念的童谣,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过。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时学过,还是曾经听母亲唱过。
  我动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闭上了嘴巴。我犹豫、困惑、不解,因为合不上音调,不管我怎么唱,都无法唱出歌来。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盒的音色,逐渐改变;演奏的曲子也开始变形。那个音乐声夹杂在尖锐高亢的风声中,传入我耳中,我猛地张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连毯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即将凌晨2点。我是这样躺着想事情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传来锐利的风声,我想暴风雪应该还是很剧烈吧。我缓缓起身,觉得头脑像蒙上浓雾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点恶心头痛。我撑起身子,两手压着太阳穴。此时,我又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微音乐声。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钢琴——礼拜堂那架钢琴,现在有人在弹奏着。究竟是谁?是的场小姐吗?这个时间,她在礼拜堂弹钢琴?
  钢琴弹的是我曾听过的歌,虽然被风声截成片片断断,我还是听得出来,那忧郁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
  我合拢对襟毛衣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那个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门走去。身体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行动,可能是因为还有几分意识残留在朦胧的睡意中,我拉开门闩,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筑物构造的影响吧,钢琴的声音变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无。
  我把右手贴在墙壁上,踩着地毯前进。走廊的空气非常冰冷,每走一步,体温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枪中。看来,我的意识果然还没完全清醒。明知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还是打算独自走向礼拜堂。
  就在我走到尽头左转,正要打开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时,背后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我。
  “铃藤!”
  我虽没有惊声尖叫,却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回过头看。
  “甲斐!”
  从壮硕的体格,看出缓缓向我走来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这种时候你怎么在这里?”我缩回正要打开门的手,问他。
  心想他不会又想一个人冲入大雪中吧?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等于是自杀的行为。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我。
  “你没听到吗?”我说,“好像有人在礼拜堂弹钢琴。”
  “嗯,我也是听到那个声音才出来的。”
  “你没事了吗?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心很乱。”他的声音畏畏缩缩,没有一点精神,听起来甚至有点发抖。
  在我们对话期间,钢琴的声音还持续着。我透过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脸,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开门,我们走到探出挑高大厅上方的楼梯平台。用手摸索着,打开回廊的灯。
  钢琴的声音变大了,弹奏的音符也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调非常迟缓,果然是《死与少女》。这是舒伯特20岁时写的有名歌曲,后来成为他的遗作D小调弦乐四重奏中第二乐章的主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滚吧!
  滚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触我年轻的身躯。
  我想到可以配合这首曲子高歌的马吉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这句话是少女对降临的死神说的话,死神回答她说:
  少女啊,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躺在我柔软的胸前,平静地沉睡吧。
  当时,对我述说自己命运结局时的深月的脸,仿佛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唤出来似的,在我心中苏醒过来——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深月,还没觉悟到那一刻来临,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走到中间夹层回廊的转角处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觑,然后加快了脚步。可是,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难道是发现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让鞋子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通过回廊。到了大厅,我们毅然走向礼拜堂的门。
  回廊下方有几阶楼梯。礼拜堂入口处的双开门,右侧那一扇微微开着,宽度刚好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通过。里面的灯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开出一条窄路,从门缝投射出来。
  我走在前头,沿着这道光线走下楼梯,甲斐走在我后面。
  再也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屏住气息,从半开的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形,视线直接飞到祭坛左边放钢琴的地方。可是,钢琴前面没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礼拜堂内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里面踏进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因为我想对方可能躲在某个阴影中,“刚才明明还在弹钢琴,现在一定,躲在某处吧?!”
  “铃藤,”跟着我进来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说,“可能是发现我们,已经跑了吧。”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又对那个看不到的人大喊一声:“有人……”
  背后——门外面,突然响起“叩吱”的微微声响,我大吃一惊,没再说下去,停下正要往里面走去的脚步,慌忙转过身去。
  甲斐也跟着转过身去,可是,他好像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我从背后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谁!”我尖声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移动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正要踏入大厅。刚才,我们沿着投射出来的光线进入礼拜堂时,他(或她)就躲在旁边的黑暗中,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等一下!”
  我也有点惊慌了,明明只要冲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却在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跌倒,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这期间,人影已经绕过阶梯,往斜上方的大厅右边移动。拐杖敲击的声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动作震响着。我爬起来,走到第二、三阶时,照亮大厅的微暗灯光,突然全灭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张渔网罩住我们,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铃藤!”
  甲斐站在我后面,声音抖得厉害。我也一时脚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幸亏有礼拜堂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才能朦朦胧胧看到东西的轮廓。我冲上楼梯,往人影前进的方向跟进。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边。
  “铃藤。”他无助地叫着我。
  “嘘!”我阻止他,注视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里应该是礼拜堂门前的右手边——摆设人形的橱柜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张大眼睛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浓密的黑暗,淹没了附近的空间。
  “你在那里吧!”
  我用过度紧张的高八度声音说完后,黑暗中“嘎哒”响起某种声音。
  我跟甲斐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冲到门口,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去。
  外面的灯光从面对中庭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稍微冲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耳朵只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铃藤,”甲斐呻吟般地说,“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贴在胸前,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们分头去找,不,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可是……”
  甲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鼓起勇气来,率先迈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几步,看看右弯的侧廊,侧廊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逃进这里了吗?或是……
  此时,中央走廊另一头那扇门的后面,突然亮起了灯。我先听到微微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门上的毛玻璃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气,严阵以待。回头看一下甲斐,他像个恐惧的小孩,缩着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门打开,人影出现了,但是,从身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刚才那个人。高高个子,宽硕的肩膀——跟我发现深月尸体时。在三楼阳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样——是鸣濑管家。
  “怎么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们走来,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刚才有人在这里,”我回答他,“而且还在礼拜堂弹琴,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说什么?”鸣濑在距离我两米的前方停下来,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反问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蓝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这种状况下,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脸色非常苍白,那张脸——”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边的装饰柜里,的确有一个区域收藏着各种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梦吧?”鸣濑瞪着我们,冷冷地说,随即向前走一两步,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请回房去。”
  “我们真的看到了。”
  “已经很晚了,请回房去。”
  鸣濑用严厉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在我后面的甲斐低吟几声,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落荒而逃般的鞋声,在走廊上喀哒喀哒响着。我甩开管家紧紧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倒退着走。
  “晚安。”鸣濑冷冷说着,在我眼前关上了门。
  15
  不得不回二楼的我,一边压抑心中无法平息的悸动,一边摸索着大厅的电灯,摸到几个开关,就按下了其中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顿时大放光明。被照得通亮的空间比白天都还亮,刚才的经过仿如一场梦。
  我走到装饰柜前面,也就是刚才那个人影藏身的地方。橱柜中各式各样的日本人形,像我之前所看到样子排列着。人形左边那一区——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陈列着许多能面具。
  “果然是!”我看到橱柜的玻璃门,有一扇是开着的,不禁喃喃对自己说着。
  开着的玻璃门后有三层架子,中间那一层整齐排列着几个能面具,最前面的地方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一层的能面具都是女面,有般若、桥姬、泥眼、瘦女、小面、孙次郎……那么,被抽掉的应该是“增”吧。
  我想起漂浮在黑暗中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时候好像被鬼压住般的感觉,又从身体各处冒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就是杀死三个人的凶手吗?
  我抖动肩膀,深深吐一口气,再甩动混乱的头,走向楼梯。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探视甲斐或叫醒枪中,就那样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钻进毛毯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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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幕 人形躺下了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那一天,前所未有的沉重气氛,包围着早晨的雾越邸。
  黎明前的呼啸狂风已经不见踪影。雪还断断续续地飘落着,轻柔的一触即化。天空尽管有乌云,偶尔也会瞬间露出—条缝隙,让金黄的太阳光像薄纱般洒落在湖面上。
  在白须贺家担任管家30多年的鸣濑,这一天也在一样的时间起床。
  早上7点一过,他就穿戴整齐,从后面楼梯走到一楼,从落地窗探视外面的情形。先看看积满白雪的平台,确认没有异状,再看看湖面上的“海兽喷水池”,也确认没有任何异状后,才走过中央走廊,往大厅走去。当他打开通往大厅的蓝色双开门时,“那个东西”立刻闪入眼帘。
  他说刚开始的那一刹那,他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或是访客中,有人吊在那里故意吓自己。
  但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鸣濑看到的是穿着黑褐色长裤的两只脚,这两只脚既不是站在地上,也不是躺在地上,而是浮在半空中。
  他慌忙绕到大厅中央,抬头一看,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条绑在楼梯平台栏杆上的绳子,吊着一个男人的脖子。
  1
  透明厚玻璃墙的另一边,躺着三具尸体——穿着红毛衣,被“雨”淋湿的榊由高、紧挨在他身旁穿着黄色洋装的希美崎兰,还有全身裹着白色蕾丝的芦野深月。
  从某处传来悲哀的旋律,仿佛在为他们的死哀悼。袅袅缭绕的声音高而清澈,是音乐盒的音色。但是,我就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曲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非常怀念的曲子。我应该记得歌词跟歌名,于是,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透过玻璃墙,茫然地看着尸体。我的眼泪已经枯竭,身体像化石般的僵硬。三个影像重叠在这三具尸体上——从桌上滑落下来的“贤木”烟具盒、枯萎的黄色兰花、掉落的美月夫人肖像画。
  音乐的节拍逐渐缓慢下来,骤然静止,只剩下余音回响。玻璃的另一边,突然降下了黑暗的帷幕,此时,我感到背后有凌乱的气息。回头一看,那张脸就在我眼前——光滑的肌肤、静止而阴森的表情。这个直盯着我的能面具,应该是“小面”吧?代表不知人间疾苦的清纯少女。不,不对……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不是“小面”,而是“增”,那是“增”!
  这个人穿着华丽的能剧剧服,手中握着古式大刀。我一往后退!那个能面就发出高亢的笑声。这时候,音乐盒的音乐又开始响起,仿佛在为他鼓舞壮势。
  你是谁(这是什么歌)?我想大喊,可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当高亢的笑声,逐渐变得冰冷模糊时,大刀突然亮光一闪,压我砍过来。
  你是谁?(这到底是什么歌!)——我大喊,这回,音乐盒的音乐戛然而止,这个人的身体跟举起来的手,也同时静止了。白色的能面具像偶人净琉璃剧中的“かぶ”(kabu,是40种偶人头形中的一种)”般裂开来,出现了露出尖牙的般若(能剧中的女鬼面具)的脸……
  急躁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梦。
  梦?刚才那些影像只是噩梦吗?没错,当然是。我用力甩甩头,把那个咯咯笑个不停的能脸孔甩掉,走下床来。
  昨晚,我连睡衣都没换,戴着手表就睡着了。看看手表,时间是早上8点半。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从百叶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光线,比昨天明亮多了。
  敲门声又连响了好几下。
  “来了!”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门外传来的场小姐熟悉的声音。
  “我是的场。”
  “啊,我马上开门。”
  这个时候,她找我有什么事呢?我这么想,脑中已浮现出一个答案。可是,当时我恐怕是半意识地想逃避这个答案。
  “不好了,”我一打开门,的场立刻告诉我说,“甲斐先生死在下面的大厅。”
  2
  她说枪中跟忍冬医生都已经赶去现场了;她继续敲着斜对面名望奈志的门,我绕过她背后,冲出走廊。
  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敞开着,可以听到在挑高大厅说话的回音。
  我还不知道甲斐是怎么死的,跑到楼梯平台时,我把胸部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着大厅。甲斐就在我往下看的正下方,脸朝上躺在黑色花岗岩地板上。忍冬医生蹲在尸体旁,我看到他光秃秃的头。甲斐身上的砂色对襟毛衣敞开着,手脚无力地伸直着,脖子上缠绕着灰色绳子,绳子的剩余部分还卷曲盘绕在尸体旁,有相当的长度。
  甲斐是用那根绳子上吊死的吗?我大吃一惊,从栏杆跳开来。仔细一看,我刚才靠着身子的地方,有硬物摩擦过的痕迹,应该就是绑绳子的地方。
  想到“自杀”,我悚然兀立在原地。
  昨天听到钢琴的声音,跟甲斐一起来这个大厅时,他的表情跟声调好像还在怕着什么似的,但是,情绪比几个小时前冲进大雪的时候平静多了。如果有人问我,他当时的样子像是个会自杀的人吗?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总之,甲斐幸比古已经死了。雾越邸以“动作”呈现出来的“预言”,第四度成真了。礼拜堂彩色玻璃所产生的白色龟裂,在我脑海中响起劈里啪啦的碎裂声。
  “啊,铃藤作家。”
  听到名望奈志的声音,我回头看。他边用手抚着蓬乱的鬈毛,边从走廊走到楼梯平台。他不安地环视四周,说:“听说甲斐被杀了?那个凶手到底要杀几个人才肯罢休呢。”
  “好像是把绳子绑在这里吊死的,”我说着把摩擦的痕迹指给他看,“可能是自杀。”
  “啊?”名望惊讶地眨着凹陷的眼睛,“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正要向我走来时,突然低声叫着“哎呀”,转了一个方向。“不对,铃藤,他不是自杀。”名望用很正经的口吻说。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你来看这个。”
  他指着放在楼梯平台尽头的四角形陈列箱,里面收藏着江户时代的芥子雏跟雏坛。
  “这个箱子怎么了……啊!”
  我走到前面一看,顿时觉得全身无力。高度、宽度都约为六七十厘米的陈列箱中,铺着深绿色毛毯的小雏坛上的“男雏”、“女雏”、“三人官”、“五人囃子”——十个雏人形全都向后倾倒。
  “他不是自杀,”名望重复说着,“他是被杀死的,这不是《雨》的第四段歌词吗?”
  下雨了,下雨了。
  耳边响起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歌声。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我跟名望走到下面大厅时,本来看着忍冬医生检验尸体的枪中,微微举起右手向我们走来。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也板着脸孔站在壁炉前面。
  “好像是他发现的。”枪中把手放下来,伸进长裤的裤袋里,看着管家说。
  “他是从楼梯平台的栏杆吊下来的吗?”我向枪中确认。
  枪中点点头说:“是的场小姐叫鸣濑跟末永把他抬下来的,用来上吊的绳子好像是仓库里的东西。”
  “发现时,这里的灯开着吗?”
  “好像只有回廊的灯开着。”
  枪中转个身,又走向忍冬医生,我和名望也跟在他后面向前走。
  越过蹲着的老医生粗胖的肩膀,我看到甲斐丑陋松弛而苍白的脸。虽细但看起来结实的绳子,从他的喉咙绕到耳朵后面,紧紧嵌入肉里。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异臭。我看到尸体的鞋子跟裤管是湿的,地板上有一摊水——是尿失禁。
  “怎么样?”枪中问忍冬医生。
  “应该是自缢而死。”医生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勒痕四周有皮下出血现象,不太可能是其他原因死亡后再被吊起来。他把绑成圆环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从上面跳下来,造成气管闭锁以及颈部血管闭锁,脖子的骨头也因为冲击折断了。”
  “是自杀吗?”
  “勒痕并无可疑之处。啊,我是说,如果有人先勒死他,再把他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样子,那么,绳子跟勒痕的位置应该会有点偏离,绳子的套法跟力道角度也会不一样。不过,我都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
  “那么,果然是自杀。”
  “不对!”名望奈志压过枪中的声音,说,“甲斐不是自杀的,虽然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可是,他绝对是被杀的。”
  “你怎么知道?”
  枪中有点不高兴地瞪着名望,名望以尖尖的下巴,指着斜上方的楼梯平台。
  “你没看到那里的雏人形吗?”
  “雏人形?”枪中狐疑地皱起眉头,“雏人形怎么了?”
  “雏坛上的人形,全都倒下来了。”
  “什么?!”枪中愕然瞪大眼睛。
  名望摊开双手,说:“凶手模仿《雨》的第四段歌词杀死了甲斐,因为歌词中有提到‘人形都躺下了’……说不定还有‘香跟烟火’掉在某处呢。”
  “可是,”枪中露出无法相信的神情,抬头看着楼梯平台,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那些芥子雏怎么会……”他念念有词地思索着,一脸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觉得,之前也看过类似的表情、类似的反应,但是,那不是枪中,不是枪中……
  我看一眼横躺在地上的甲斐,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是甲斐。昨天早上,当我们把兰的尸体从海龙小岛搬到平台上时,稍晚赶来的甲斐就是呈现出那样的反应。当我从手帕中把纸鹤拿出来给他看,忍冬医生像念咒文般开始哼唱《雨》的第二段歌词时,他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难道那个时候,甲斐已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我回想甲斐昨天的言行举动,先是惊讶的表情,然后转变成一脸的惊恐、颤抖的声音,还有——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对了,在二楼讨论兰被杀的事时,他很突兀地喃喃说了一声“不对”。枪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道歉说他是在想别的事,与案件无关。当时的他垂头丧气,紧缩着肩膀。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与案件无关吗?或是他已经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了?那么,他所说的“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从尸斑来看,至少死亡五个小时以上了。”忍冬医生继续述说他对尸体的看法,“大致上来说,应该是五个小时到七个小时吧。现在是9点,所以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不过,还得考虑到这个大厅的温度,所以,等一下我还要听听的场小姐的意见,再做检讨。”
  我本来想说出昨天在这个大厅发生的事,但是又打消了念头,因为顾虑到站在壁炉前一直盯着我们的鸣濑的视线。
  我记得我跟甲斐来这里时,是凌晨2点多。在走廊碰到鸣濑,被鸣濑赶回房间时,是凌晨2:40左右。所以,甲斐当然是在那之后死的。
  如果甲斐的死,跟昨天那件事有关,那么,就是因为看到那个戴着能面具的人,所以被杀了。
  白秋的《雨》有五段歌词,还剩下一段歌词。那么,下一个将被杀的人,不就是跟甲斐一起看到“那个人”的我吗?
  “您说勒痕没有可疑之处,不过,真的完全没有他杀的可能吗?”我摩擦着起鸡皮疙瘩的手,询问忍冬医生。
  “不,也不能这样断定,”医生拢拢白胡须说,“还是有他杀的可能性。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吧,凶手可以先把绳子绑在栏杆上,做好套住脖子的圆环,再把甲斐叫出来,趁甲斐背对他时,把藏好的圆环很快套在甲斐的脖子上,再直接把他推下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啦。”
  “原来如此。”
  “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有地震吗?”
  枪中突然这么问,我跟忍冬医生、名望奈志三个人互望,各自摇了摇头。来这里后,没有发生过一次地震。
  “嗯,说得也是。”
  枪中皱起眉头,用犀利的眼神看着甲斐的尸体。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抽动鼻子,抬头看着楼梯平台说:
  “嗯,地震……”
  他喃喃自语地说着,拿出放在长裤裤袋里的双手,突然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匆匆爬上楼梯,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去看看人形。”
  3
  的场小姐跟彩夏与枪中擦身而过,走下楼来。女医走在前面,彩夏离她三四步左右,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
  走下大厅之前,彩夏看到躺在地板上的甲斐的尸体,微微尖叫了一声,用两手遮住脸,不愿相信似的直摇头。
  “看出什么了吗?”的场小姐走向忍冬医生,用严厉的声音问。
  “毫无疑问是缢死,”老医生面有难色地说,“不过,不能断定是自杀。”
  “因为上面那些雏人形的关系吗?”女医看看楼梯平台,“刚才枪中去看了。”
  “他昨天的确显得很慌乱,”忍冬医生看着甲斐张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的脸,“好像精神快要崩溃了,所以,从他那时候的样子来看,也可能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紧张状态而自杀了。”
  这时候,站在壁炉前的鸣濑,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大厅。看到他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的场。
  “我想鸣濑先生可能跟你说过了。”
  “什么?”女医面向我。
  我想我还是要问个清楚,昨天晚上看到的人到底是谁,我绝不再让她说那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昨天确实亲眼看到了那个人。
  “老实说,昨天晚上……”
  这时候,音乐盒高而清澈的声音突然响起,震撼了微暗大厅的冰冷空气。听到这个不预期会在这里听到的声音,我惊讶地闭上了嘴,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
  不知几时,彩夏已走到了壁炉前,站在白须贺夫人的肖像画前,像个迷路的小孩般孤独地伫立着。昨天的场小姐摆花瓶的装饰架上,已经看不到那个装木屐的箱子,取而代之的是曾经看过的螺钿小箱子。小箱子的盖子打开着,音乐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这不是二楼那个音乐盒吗?”我问的场小姐。
  她平静地摇摇头说:“不是,是另一个。”
  持续不断的音乐声,把我吸引到装饰架前。仔细一看,我发现形状大小虽然相同,可是,螺钿的花样好像跟二楼沙龙里的不太一样。但是,演奏出来的音乐毫无疑问也是《雨》。
  “音乐都一样吗?”我回头看着女医。
  她点点头回答说:“这是老爷特别订做的。”
  “白须贺先生吗?那么,为什么选择《雨》这首曲子呢?”
  “因为……”的场小姐欲言又止,抬头看一下墙壁上的肖像画,“在Akira小的时候,去世的夫人常常拿来当摇篮曲。所以,收集了很多……”
  “Akira?”
  我重复一次,追问她这个名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彰”这个汉字,这个名字我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看过。
  “Akira是白须贺先生在火灾中失去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我问。
  的场显得有点惊慌,赶紧推推眼镜镜框来掩饰自己的惊慌。
  “嗯,是的。”
  音乐盒的《雨》持续在宽敞的挑高大厅回荡着。大概是的场刚才提到过“摇篮曲”这个词,我病逝母亲的声音又在我耳响起,配合着这个悲戚的旋律,哼唱起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我们都停止说话,倾听着《雨》清脆的旋律。第五段的旋律重复演奏完后,隔了几秒钟的空白,又响起了音乐声。就在音乐开始的这一瞬间,突然“咚”一声,从上方传来钝重的震动声,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音乐盒拉开。彩夏大概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啪哒盖上了小箱子的盖子。正要开始的旋律,也戛然停止了。
  “怎么了,枪中?”名望对着楼梯平台喊,刚才的声音好像是枪中在上面弄出来的。
  “啊,对不起,吓着你们了。”枪中从栏杆探出头来回答我们。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没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不久后回到大厅的枪中,表情比刚才上去之前开朗多了。眼镜下的眼神还是非常犀利,但是,眉间的皱纹不见了,向我们走来时的动作也显得十分泰然。
  “枪中先生,”的场小姐说,“老实说,我们老爷……”
  “又在念吗?”枪中耸耸肩,毅然打断了的场的话,“请你转告他,不必再催了。”
  枪中大胆的发言,让的场小姐大感意外,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什么意思?难道您已经……”
  此时,通往走廊的敞开着的门,出现了末永的身影。
  “的场小姐,可以请你来一下吗?”
  末永站在尸体对面向的场小姐招手,的场小姐说了声“失陪”,绕过尸体走向末永。末永低声嘀嘀咕咕地对她说了一些话后,的场小姐又回到我们这边来,告诉我们说:
  “他说梅湘死了。”
  “梅湘?”枪中皱起眉头,回应她说,“就是变虚弱那只鸟?他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吗?”
  的场点点头,枪中犀利地眯起眼睛,擦擦稍大的鹰钩鼻。正当他又要开口说话时,彩夏旁边的壁炉,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呀!”
  彩夏尖叫一声跳开来,刚才那个音乐盒掉落在黑花岗岩地板上。
  “我什么也没做啊!”
  彩夏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脚下,我赶紧跑到她身边。
  “怎么掉下来的?”
  “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的手碰到了?”
  “我不知道。”
  我蹲下来,捡起掉落的螺钿箱。因为落下时的撞击,侧面面板严重裂开。我轻轻打开盖子,里面的机器大概也出了问题,不再发出声音。
  “对不起!”
  彩夏用怯懦的眼神看着的场小姐,沮丧地垂下了头。的场默默走向这里,从我手上拿过坏掉的音乐盒,放回原来的地方。
  “不用放在心上。”的场小姐用温柔的声音,对垂头丧气的彩夏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老爷知道。”
  彩夏诧异地抬起头,的场默默地转身走回枪中身边。
  “你刚才说请我们老爷不要再催了?”的场小姐盯着枪中的反应。
  “没错!”枪中毅然面对她的视线,“对了,可不可以在30分钟后,请这个家里所有的人到某个房间集合?当然,包括白须贺先生在内。”
  “这……”
  枪中对一时答不出话来的女医宣言:“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过,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现在我要履行这个诺言了,也许迟了一些,但是,我会让一切真相大白的。”
  4
  的场小姐叫末永跟鸣濑把尸体抬到地下室去之后,说要把枪中刚才说的话传达给白须贺先生,就匆匆离开了现场。离开前交代我们在沙龙等着,我们听她的话,回到了二楼。
  “真的吗?枪中。”枪中坐在沙发上,名望奈志在他四周绕来绕去,不停地发问,“喂,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凶手到底是谁?”
  “等一下再说。”枪中双手环抱在胸前,对他爱理不理的。刚才还那么有信心地说要解决事件,现在却显得心事重重。
  “不要卖关子,透露一点给我知道嘛!”
  “等一下再说。”
  “你总不会肆无忌惮地指着我,说‘名望,你就是凶手’吧?”
  “你说呢?”
  “我可不要再被你这么说了!”
  名望嘟囔着,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坐下来。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正经,可是眼神却非常认真。
  “我昨天也说过了,从深月这个案件就可以看出来,我绝对不是凶手。我怎么可能用刀子去刺她的胸部,我光想就头晕了。”
  如我昨天所想的,名望果然已经为自己辩解过,说自己不可能杀死深月。
  “是吗?”枪中不怀好意地笑笑,看着鼓起脸颊的名望奈志,“还有其他可能性啊,譬如说,你早就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拿刀杀人,所以,平常就装出有‘刀刃恐惧症’的样子,以备那一天到来。”
  “别开玩笑了!”
  当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时,彩夏从餐厅拿来了那个收音机,在沙龙找着插座。发现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就把插头上进去,打开收音机。她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自己则跪在地毯上。
  “你要听三原山的消息吗?”
  忍冬医生从沙发探出身子问,彩夏微微点头说“嗯”,拉出借来当天在餐厅掉落撞歪的天线,开始转动调频旋钮。转着转着,好不容易才在杂音中听到类似播报新闻的声音。就在这时候,正好听到播报员说“伊豆大岛……”,这当然只是巧合,而且碰得非常巧。
  名望跟枪中都安静下来,倾听收音机的声音。杂音很大,听起来很辛苦的新闻说,三原山的火山活动还在持续中,喷出来的熔岩,迟早会越过内轮山流出来。
  “啊,变成这样了啊。”彩夏显得很担心,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枪中顾不得彩夏这样的反应,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喃喃说了一句:“难道是……”
  “怎么了?”
  坐在他对面的我问他,他正经八百地把滑落的金边眼镜扶正,说:“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现在吗?”
  “我想确认一件事。”
  说完,枪中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示其他人在沙龙等着,然后走向通往走廊的门,我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走出了沙龙。
  枪中带我去的地方,是甲斐幸比古的房间。他打开门,毫不犹豫地踏进房间。
  “枪中,”我在他背后说,“为什么来甲斐房间?你到底想确认什么?”
  枪中没有回答,打开房间的灯。房间正面的落地窗、垂直拉窗,外面的百叶窗帘都紧闭着。我曾看过的那个红紫色旅行袋扔在床前,枪中快步走到那里,把旅行袋放在床上,拉开拉链。
  “喂,枪中。”
  枪中看也不看我一下,开始在旅行袋里摸索。摸索一阵子后,他低声叫道:“找到了。”
  说着,从里面拉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机器,那是甲斐带来的随身听。
  中场休息  二
  远处持续传来风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像某种巨大物体发出来的恸哭声——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我竖耳倾听,品尝着从心底深处沁出来的麻痛感;我的视线追逐着窗外黑暗中飞舞的白雪,嘴巴却哼唱着与风声共鸣般,在耳边响起的那首歌。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呢?
  回想四年前的过去,我又开始询问自己这四年来不断重复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呢——某种脱离日常现实的不可思议的存在、雾越邸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意志与力量,会暗示预言来访者的未来。现在,让我们一一回想那几天经历过的这些“动作”。
  房子内以各种形式,显示出了我们的名字;仿佛为了配合我们九个来访者的人数,餐厅的椅子减为九张,可用的客房同样减少一间;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从桌上滑落下来摔坏的烟具盒、不一会儿工夫就枯萎的兰花、从墙壁上掉下来的肖像画、碎裂的礼拜堂彩色玻璃图案,还有——啊,还有……
  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我怎么想,答案都是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地询问自己。我已经是撤退到心底最后防线的败将,在这个“常识”下,为了确保自己最后的立足之地,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也一再告诉自己,“那”会跟着当事人的思想形态而改变。可以把“那”视为单纯的偶然;也可以把心理学家荣格提倡的“共时性”套用在“那”上面;或是完全跳脱出被近代科学套住的框框,承认那个房子不可思议的意志的存在。
  在这几个诠释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只有相信其中之一的人,才能得到这个答案。而当时,在那个家里的我们,在主观上都认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某种东西”的存在。四年后的现在,我的答案基本上还是没有改变,但是,我也知道,不论我怎么坚持,都很难让有“常识”的人认同。不过,我并不在乎。
  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
  我所举的上述案例,绝非人为——某人特意制造出来的现象。当然,我也不会纯粹理论性地主张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单纯只是“就结局而言”,我知道不是人为的而已。
  但是,结局也清楚地显示出,在这里面发生的一连串犯罪行为,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手做出来的。这之中潜藏着我们熟知的人类的感情、行动和因果。要解开这个谜,需要的是冷静的理论性推理与敏锐的心理洞察力。
  那一天——四年前的11月19日。
  枪中秋清在已经死掉的甲斐幸比古的房间,做过最后的确认后,把所有相关人员都聚集在一个地方。如枪中所说,真相逐一在我们面前被揭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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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幕 从网中逃逸
  1
  “请坐。”
  白须贺秀一郎先生露出惯有的沉稳笑容,迎接我们。时间是11月19日星期三——我们到达雾越邸的第五天早上10点半。
  枪中拜托的场准备场地,约过四五十分钟后,鸣濑就到我们等候的沙龙来请我们去。我们被带到面对前院的一楼中央房间,位置刚好在二楼沙龙正下方。
  走廊跟这个房间之间,还隔着一个细长型的等候室。这个等候室有个像壁龛般凹下去的地方,两边墙壁各放着一个大玻璃箱子,里面摆着绯红色与深蓝色两组甲胄,是古日本的铠甲。我从前面走廊经过好几次,都没注意到有这种东西摆在这里。如果昨天没被鸣濑阻止,到处搜寻那个戴能面具的人而撞见这个铠甲,一定会被吓死吧。
  打开双开门进入里面房间时,首先映入眼睑的是一整片天花板上的山水画。前方两侧角落,各有一个深蓝色的大理石壁炉,跟地板颜色一样。房间中央铺着中国地毯,织着以红、黄为主的曼陀螺花样。上面摆设了豪华的沙发组,有一张厚重的黑檀木桌子,以及铺着黑底金银刺绣缎子的沙发椅。
  两边墙壁上应该有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但是,门前都各摆置了一个屏风。枪中不顾主人直盯着我们的眼光,大大方方地走向左手边的屏风。屏风上画着看似水墨画的风景,有一只漂亮的白鹭在水边嬉戏。
  “这是应举吧?”
  枪中扶着眼镜镜框,端详屏风画角落的落款章,微微惊叫起来。应举?难道是圆山应举未被发现的作品?另一个屏风是金色底,画着竹林跟山鸟,那总不会也是某个名画家的作品,或是什么重要文化财产吧?
  我边往沙发走去,边挺直背脊瞭望枪中注视的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隔壁房间墙壁上的浮世画。
  “枪中先生,请坐。”
  白须贺先生催促他,他才停下了前往另一个屏风的脚步。
  “哎呀,不好意思,我一看到这种东西就会……”
  他摊开双手,带点戏谑的口气说着,脸上却很明显地露出紧张的神色。白须贺先生背对往外突出的窗户而坐,枪中就在他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在这里集合。”
  枪中看着这个房子里所有的人,很礼貌地说着。除了悠然坐在沙发上的雾越邸主人之外,坐在白须贺先生旁边的的场、坐在墙边另外准备的椅子上的末永跟井关、站在主人后面的鸣濑,全都露出僵硬的表情。
  “请告诉我凶手的名字吧。”
  白须贺先生松开在膝盖上交叉互握的双手,单刀直入地对枪中说。枪中直视他充满威严的眼神,回答说:
  “我想依序解说,可以吗?”
  “请便。”
  “谢谢。”
  枪中挺直背脊,又看了看大家。做一个深呼吸后,开始述说。
  “首先,让我们来回顾整个事件。这三天一共发生了四起事件。为了方便解说,就以第一幕到第四幕来称呼。
  “第一幕是榊遭杀害。前天早上,榊由高亦即李家充,被发现陈尸在温室中。第二幕是昨天早上发现希美崎兰,亦即永纳公子遭杀害。第三幕是昨天下午,芦野深月亦即香取深月遭杀害。最后的第四幕,是今天早上被发现的甲斐幸比古,亦即英田照夫遭杀害事件。
  “从整体来看,我的疑问大致可以分成两大项。
  “第一,凶手为什么要采取北原白秋的《雨》来模仿杀人?也就是‘模仿杀人’的意义何在?
  “第二,为什么凶手要在这个雾越邸杀人?为什么他非这么做不可?这个问题跟犯罪动机也有密切关系。
  “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两个问题,都是接近事件核心的重要关键。在此,我先从第二个疑问谈起。”
  枪中稍微停顿,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
  “为什么凶手要在这个雾越邸杀人?为什么他非这么做不可?
  “从我们到达的15日晚上到现在,这个雾越邸一直处于‘暴风雪山庄’状态,与外界完全孤立。既不能出去,也没有人可以进来,陷入一种密室状态。这么特殊的情况,对即将进行连续杀人的凶手来说有优势,但同时也有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碍。
  “所谓优势,就是警察无法介入,还有,不必担心对方会逃跑。而且,可以压迫对方的心理,让对方产生恐惧。就犯罪动机而言,这也是其中一个优势吧。
  “而所谓障碍,就是凶手自己也逃不出去,处于进退维谷的状态。当封闭的山庄大门打开时,也就是暴风雪平息,解除孤立状态,警察进来搜查时,凶手难免就会被限定在活着的人之中。即使不是这样,在一个集团中发生连续凶杀案,每死一个人就会缩小嫌疑者的范围。被困在里面的人也会逐渐提高警觉,不等警察来就会努力寻找凶手,对凶手来说非常危险。我想,凶手大多会被警察无法介入的优势所吸引,在这种状态下行凶。因为现代发达的犯罪搜查技术、精明能干的刑警、警察等权力机构所拥有的威严等等,对犯罪者而言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只要脱离那些威胁,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杀人计划,不必怕专业搜查员的监视与跟踪。凶手会选择‘暴风雪山庄’作为杀人舞台,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但是,我刚才也说过,这个舞台也存在着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碍。那就是凶手自己也会留在越缩越小的网中这样的危险。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利用优势,而让障碍减到最低呢?企图在‘暴风雪山庄’中犯案的人,或多或少会考虑这个问题。例如,以最快的速度杀掉所有人,把尸体处理掉,让尸体无法辨识出身份,自己赶快逃走,装出与事件完全无关的样子。或是,把所有杀死的人都藏起来,不让警察发现这个案子。
  “总而言之,就是杀死所有人。我不禁想起有名的侦探小说,故事中的凶手最后自杀了。
  “但是,这次事件的凶手,好像无意杀死所有人。昨天下午,我们喝下安眠药无法抵抗时,正是他杀死所有人的最佳时机,但是凶手却只杀了深月—个人。由此可以证明这一点。
  “那么,为了消除‘暴风雪山庄’所附带的障碍,凶手究竟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呢?他也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从他进行模仿杀人的周详准备,以及让我们喝下安眠药的巧妙手法来推断,他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认为,只要有一点聪明智慧的人,既然选择了这种特殊状态作为连续杀人舞台,就会计划以某种方式来消除那些障碍。
  “至于消除障碍的方法,除了我刚才所举的‘杀死所有人’的方法之外,还有其他方法。刚才我用过‘越缩越小的网’这个比喻,套用这个比喻来说,就是置身‘网’外的方法。这可分为两大形态,亦即:一、一开始就不进入网中。二、从网中逃逸。
  “所谓‘不进入网中’,就是不进入雾越邸里面。具体来说有几种方法,例如一开始就让大家认为他没有来雾越邸,本来就不存在;或是让大家以为他中途离开了;或是偷偷往来于外面与雾越邸之间。
  “而‘从网中逃逸’,就是当内部开始搜查凶手时,尽量让自己进入非凶手的那一团人中。例如,假装自己也是被害人;或用某种伎俩证明自己不可能是凶手。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呢?”
  白须贺先生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微微闭着眼睛听枪中陈述。枪中一直盯着白须贺的视线,转向斜对面的的场小姐,仿佛在问的场小姐“你认为呢”,的场小姐默默摇了摇头。
  结果,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枪中昨天的事。刚才两个人一起去甲斐房间时,也只注意着他的一言一行,所以,明知该告诉他,还是忘了说。
  “可是,枪中先生,”白须贺先生徐徐张开眼睛,说,“你刚才很确定地说,会来到这里纯粹是偶然。那么,这个房子如果真躲藏着一个对你们抱持杀意的人——一个你们不知道的人——那未免偶然得太过分了吧?”
  “您说得没错。”
  枪中缓缓抚摸着下颚,表情还是一样紧张,但是,沉稳的态度绝不输给面对面的白须贺先生。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忍冬医生也是不久前才认同了这件事,那就是这个房子充满了令人惊奇的偶然。而且,也未必需要什么理所当然的动机,因为那个人也可能是精神异常的杀人魔。”
  听到枪中这么说,白须贺先生显得有点不高兴,皱起眉头,尖声说:“这个房子里没有疯子!”
  可是,枪中很坚决地说:“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也同意可能性不大。”
  2
  “言归正传,我们来讨论下一个方法‘从网中逃逸’。”枪中继续说,“事件发生后,一共出现了四具尸体。经过忍冬医生跟的场小姐两位专家的检验,确认他们已经死亡。所以,当然不可能假装被害人——装死。实际上,昨天我们把兰的尸体搬到地下室时,铃藤就突发奇想去确认榊的尸体。那是因为我们都只看过尸体,没有用自已的手去摸过,所以会怀疑忍冬医生跟的场小姐的死亡诊断。可是,他们确实已经死了。
  “依照排除法,现在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一个是刚才白须贺先生否认的,那个对我们而言不存在的人物就是凶手。另一个就是,利用某种手段让自己成为‘不可能是凶手’的人是凶手。前者,只要我坚持搜索这栋房子,就可以让真相大白,但是,目前我不打算采取这样的行动。在此,我要对后者做详细分析。”
  正面往外突出的窗户外,是被白雪覆盖的前院。在半空中飘舞的白雪已经不见了,风也静止了。也许是暴风雪终于结束了吧,太阳光穿过云层,在远远的地面上闪烁着光芒。
  “所谓‘不可能是凶手’,究竟是怎么样的状况呢?”
  白须贺先生再度闭起眼睛,枪中又把视线固定在他脸上,继续说:
  “最常见的,就是利用时间上的不在场证明,还有受伤、看不见、色盲等肉体上的不利条件,来否定犯案的可能性。或是,现场是密室,不可能有人进出,这也是方法之一。不过,这次的案件当中,没有一件是密室杀人,所以不列入考虑。
  “在这一连串事件中,并没有人以肉体上的不利条件来逃脱嫌疑。勉强来说,只有名望奈志的‘刀刃恐惧症’。这种无形的,也就是心理上、精神上的特征,比有形的东西更容易捏造。他的‘刀刃恐惧症’究竟是真是假,我们也很难在这里确定。”
  名望奈志坐在我旁边,用手指顶着尖尖的下颚,微微咂着舌头。
  “从这些案件,尤其是昨天深月的案件来看,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不可能办得到。不过,我觉得不能因此去除这种可能性。因为,我认为女性只要有那个心,未必办不到。而且,现在正流行凡事都要‘男女平等’的风潮,如果在此断定女性不可能办得到,可能会被批评我有差别待遇。所以,为了对世上的女权主义者表示敬意,我还是得认定她们的可能性。最后,还有那个拄着拐杖的神秘人物,他也表现出了他肉体上的不利条件,不过,在这里我们暂时不谈他。
  “让我们先来探讨时间上的不在场证明吧。
  “在第一幕时,我跟铃藤以及死去的甲斐,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场证明虽不完整,但也可以算是。第二幕兰被杀时,没有一个人有不在场证明。第三幕时,白须贺先生,您跟鸣濑先生、井关小姐跟末永先生这两组,彼此确认了对方的不在场证明。至于第四幕,目前还没有确认。”
  枪中巡视在座的人,说:
  “有没有人可以在此提出不在场证明?根据忍冬医生的判断,甲斐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2点到4点之间。”
  没有人作答。
  “在这四件案子当中,只有第一幕与第三幕有人有不在场证明。”
  枪中吐了一口大气,继续说:
  “现在,我要配合刚开始时我所提到的两大类问题的另一个问题来思考,也就是‘凶手为什么要采取北原白秋的《雨》来模仿杀人’这个问题。
  “在这四个案件当中,大家都看得出来,模仿工作做得最彻底的是第一幕。这也许跟第一次做有关系,可是,跟后三次比起来,所花的工夫明显多了许多,我觉得这之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用意。所以,现在我要花一点时间,把探讨焦点放在第一幕榊由高被杀的事件上。
  “先回顾一下那个事件的大略情形。
  “榊的尸体是17日早上7点半,在温室被末永先生发现的。现场状况如下:尸体躺在温室中央,姿势有点奇怪,双手像保护着心窝一般环抱着身体。杀害方法是先从后脑勺击昏再勒毙,凶器是北原白秋的书与榊的皮带。尸体上方吊着洒水壶,里面塞着水管,水不断滴落着。尸体脚边有一双红色木屐,此外,除了陈尸的广场之外,靠近温室入口附近的通道上,有被杀害的痕迹,还掉落着那两件凶器。
  “验尸结果,推断大约已经死亡六到九个小时。这是曾经替警察工作过的忍冬医生,跟的场小姐商量过后,慎重推断出来的时间。当时是早上9:10左右,所以倒回去算,死亡推定时间大约在16日下午11:40到17日凌晨2:40之间。他们说即使有误差,顶多也只是加减十分钟的程度。
  “这个案件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当然是模仿杀人。洒水壶洒下来的水、红色木屐、北原白秋的书——很明显可以看出来是在模仿童谣《雨》。
  “好,再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凶手究竟有什么用意?为什么非使用白秋的《雨》不可?
  “‘模仿杀人’一定有某种意图存在——可以分成三种情形来思考。
  “第一种是,凶手使用‘模仿杀人’来装饰尸体。在这种情形下,探讨凶手究竟是‘模仿什么’来杀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也就是说,凶手只是想借由‘某种’模仿杀人的方式,让尸体成为‘观赏品’而已。
  “第二种是,《雨》这首歌或诗、词句,对凶手具有某种重要的意义。那么,用《雨》进行模仿杀人这个事件本身,就是凶手的主要目的。在这种情形下,进行模仿杀人,对凶手而言,也是一种讯息的传达。
  “第三种是,装饰尸体或‘雨的模仿杀人’等表面行为,都不是凶手的真正目的。在这种情形下,‘模仿杀人’不过是一种障眼法,凶手企图用夸张的东西,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掩饰凶手不想被发现的事实。例如凶手身份、犯案实情、对凶手不利的证据等等;或是想借此制造出对凶手有利的某种假象。
  “第一和第二种情形,都要归结于心理与内在的问题,很难下正确判断。从‘让尸体成为观赏品’、‘装饰尸体’、‘对歌或诗的执著’等词句来联想,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虐待狂、盲目崇拜、偏执狂、妄想症等异常心理。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某种异常心理的触动下,进行了‘模仿杀人’。但是,我实在无法认同这一点,如果说为了复仇,让尸体成为‘观赏品’,也许有可能,可是仍然太缺乏说服力了。
  “那么,第三种情形呢?我还是支持这个论点。‘模仿杀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凶手的真正意图是借由这样的行为来掩饰某种事。”
  枪中的语调更加锐利了。
  “大家想想在第一幕中,构成‘雨的模仿杀人’的条件——从洒水壶中流出来的水、放在脚下的红色木屐,还有白秋的诗集。
  “凶手让现场‘下雨’,是为了掩饰某种东西,还是认为红色木屐跟白秋诗集出现在温室里太不自然,所以才模仿了《雨》的歌词?
  “在此,我有个问题想问鸣濑,可以吗?”
  “是!”即使是突然被叫到名字,站在主人背后的管家,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跟平常一样。
  “那双木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鸣濑摇摇头,回答枪中说:“没有,只是被水淋湿了而已。”
  “如果小心把水擦干,放回大厅玻璃箱里,你会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我想应该不会。”
  “那么诗集呢?如果把那本弄脏又损毁的书,若无其事地放回原来的书架上,你会看得出来吗?”
  “只要好好放回原来的位置,恐怕要等到晒书时才会发现吧。”
  枪中露出很满意的表情,谢过鸣濑后,又把视线转回白须贺先生脸上,继续说:
  “您也听到了,凶手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木屐或书。即使红色木屐跟白秋的诗集会妨碍到凶手,凶手也不必大费周章来掩饰这两样东西,只要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东西放回原处就行了。
  “那么,只剩下从洒水壶洒出来的‘雨’了。在此,我们必须先去除‘白秋的《雨》’这个附加意义,单纯思考这个举动的意义。当我们把从洒水壶滴下来的‘雨’视为一种现象时,它原本拥有的要素是什么?不用说,当然就是‘声音’。跟‘水’两种要素。
  “洒水壶的‘雨’是企图用水声来吸引人们的注意,还是为了掩饰某种声音?——答案是‘N0’!因为那间温室跟本馆相隔一条长长的走道,温室里的水声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根本不需靠水声掩饰声音。既然是不怕被听到的声音,又何须费工夫去隐藏呢?实际上,那具尸体也是末永先生早上照平常时间去温室时才发现的,那之前根本没有人发现。
  “既然与声音无关,那么,就只能往另一个要素‘水’的方向去想了。在尸体上洒水就是凶手的真正目的吗?如果是的话,凶手为什么必须把榊的尸体淋湿呢?”
  洋洋洒洒的推论,大概就要突破某个关卡了吧?枪中停下来,环视默默倾听的我们的脸,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问题:“凶手为什么必须把榊的尸体淋湿呢?”
  他自己回答说:
  “我认为有三个答案:
  “第一个是,淋湿尸体以达到某种物理性或生理性的效果。例如,尸体上有不想让我们发现的内出血或轻微烫伤,所以,凶手企图用水冷敷。不过,对已经死亡的身体冷敷,恐怕也恢复不了原状了,这只是举例而已。的场小姐也说过,那是湖水的水,而这里的湖水温度又比较高,所以,用这种水来冷却恐怕也得不到预期的效果。我也想过其他情形,例如尸体有极高的热度等等,可是,这些都跟这个案情配合不起来。
  “第二个是,凶手企图用水洗掉什么东西。可能有凶手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某种东西,附着在尸体身上或陈尸地点附近。凶手用水把那些东西冲干净后,为了掩饰冲过水的行为,就故意让洒水壶洒出‘雨’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附着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白须贺先生,您认为是什么呢?”
  这之间,雾越邸的主人一直闭着眼睛,大概是这个问题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吧,当枪中这么问他时,他缓缓地张开了眼睛,绽开嘴角微笑说:“这要问凶手才知道吧?”
  枪中点点头,很认真地说:
  “没错,正是如此。再怎么想也不可能知道那个附着物是什么,可能是什么粉,可能是液体,也可能是某种味道。更具体来想像,可能是凶手的唾液、凶手的血液、凶手的吐泻物、凶手脸上涂的脂粉、香水的味道等等……可是,被水冲走,我们就无法正确判断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可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要冲洗掉的某种东西,而大费周章地布置出那样的情况,我觉得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认为凶手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
  枪中缓缓撩起垂落在前额的头发。
  “最后的第三个答案,就是因为某种原因,尸体本来就是湿的。凶手为了隐瞒这个事实,才布置了洒水壶。”
  3
  “榊由高的尸体,因为某种原因,本来就是湿的。凶手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人发现这个事实,为什么呢?我确定事情的真相就隐藏在这个答案中。
  “让我们来探讨,尸体为什么在凶手那么做之前就已经湿了?由‘身体会弄湿的状况’,以及‘弄湿身体的水’来思考,首先想到的就是入浴——泡澡或是淋浴的热水。其他还有湖水——雾越湖的湖水,以及户外的雪……
  “但是,榊的死因毫无疑问是勒毙,现场也毫无疑问是在温室里面。现场地板上还有明显的尿失禁痕迹,怎么看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完全没有在其他地方被杀——例如屋外,或是溺死等可能性。对吧,忍冬医生、的场小姐?”
  枪中依序看看两位医生的脸。
  “我没有异议。”
  忍冬医生回答说。的场小姐也默默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尸体不可能是在被杀死时弄湿的。那么,不是被杀之前弄湿的,就是被杀之后弄湿的。
  “以非常普通的常识来判断,我支持后者。因为,如果是在被杀之前弄湿的——例如,榊刚洗澡淋浴过后;或是在湖水游泳过后。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就算真是这样,凶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吧。
  “所以,我认为榊的身体是在死后——被杀之后,才被弄湿的。
  “尸体是在死后被弄湿的,究竟是怎么弄湿的,我们先配合刚才所举的例子——浴缸或淋浴的水、湖水及外面的雪来探讨。
  “首先来探讨浴缸,我们所使用的浴室在二楼尽头,而杀人现场在温室入口附近。如果尸体是在浴室弄湿的,那么,凶手就是在温室杀死榊,再扛着尸体回到主屋,爬上二楼,走到浴室。然后把尸体弄湿后,再把湿答答的尸体扛回温室。就现实来看,凶手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这样的解释,既荒谬也没什么意义。
  “那么,弄湿尸体的水,不是湖水就是外面的雪。不管是哪一种,都只要稍微移动尸体,把尸体从温室拖到走道上,再拖到旁边的平台上就行了。以榊纤细的身材来看,移动那样的距离并不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通往温室的玻璃墙走道上,有一个门可以通到外面平台。
  这个门可以轻易从里面打开或关上,所以,那样的移动并不困难。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解尸体为什么呈现出那么奇怪的姿态。”
  枪中继续说:
  “一般人都知道,在死后没多久移动尸体,改变尸体的姿态,尸斑就会随之移动。尸斑是血液的‘就下现象’,所以,当血液还具有流动性时,尸斑就会往下面的部分移动。例如,刚开始仰躺的尸体,在一定时间后让他趴躺的话,身体两侧也可能出现尸斑。据说,法医就是根据尸斑的移动状态,来推测尸体被移动的过程。
  “凶手可能具有某种程度的法医学知识,为了不让我们发现他曾经移动过尸体,特地将尸体最容易移动的双手缠绕在身体上固定住,让尸斑的移动减到最低。
  “凶手费尽千辛万苦,把尸体通过走道的门拖出户外,让外面不停下着的雪弄湿尸体。姑且不论他是不是还把尸体丢进了湖里泡湿,请问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枪中缓缓巡视每一个人,确认我们的反应。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有点太长的一段时间。
  白须贺先生微微张开眼睛,嘴角泛着惯有的微笑。在白须贺先生旁边看着枪中的的场,眼神非常严肃;站在主人斜后方,动也不动一下的管家还是面无表情;坐在墙边的井关跟末永,虽然看得出几分紧张,基本上还是与鸣濑一样,面无表情。坐在我旁边的名望奈志,撅着嘴,抓着头;左边面对枪中的忍冬医生跟彩夏坐在一起,从我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过了好一会儿,忍冬医生突然喃喃说着。枪中好像就在等这一刻似的,立刻接着说:
  “您懂了吗?医生。”
  “首先来谈深月跟彩夏,彩夏说她睡不着所以去了深月房间,两个人聊天聊了一阵子。这时候该怀疑的,当然是去深月房间的彩夏。而且,深月在第三幕时被杀了。
  “凶手就是她——彩夏,是不是呢?”
  “咦?”彩夏发出惊惧的叫声。
  枪中看她一眼,马上轻轻摇摇头说:
  “彩夏跟深月在一起的时间是凌晨12点到凌晨2点,虽然也算是有不在场证明,却不够完整,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成立。
  “把尸体放在户外一段时间,究竟可以让死体现象减缓多少?可以让死亡推断时间延缓多久?即使凶手查过图书室的法医学书籍,也无法正确计算出来。所以,凶手要伪造不在场证明,必须尽量放宽时间范围。可是,凌晨12点到2点这么狭窄的时间范围,很容易就会超出凶手所计算的时间。而实际上,彩夏跟深月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完整。如果她是凶手,应该会更慎重决定制造不在场证明时的时间和范围。所以,我可以断定彩夏不是凶手。”
  枪中先看一眼松了一口气的彩夏,再把视线转向我。
  “接下来是铃藤跟我,我们两个人在晚上9点半大家解散没多久后,就一起待在图书室里,从晚上9:40左右一直待到凌晨4点半左右。比实际推定死亡时间范围还早,所以,我们两个当然都不可能有机会行凶。既然我跟铃藤都不是凶手,那么,”枪中做个深呼吸,接着说:“就只剩下甲斐幸比古—个人了。”
  4
  “甲斐来到有我跟铃藤在的图书室时,是16日晚上10点半左右,离9点半的解散时间已经一个小时了。在这一个小时内,他非常有可能把榊找到温室再杀了他。”
  枪中没给他人插嘴的机会,紧接着说:
  “在此,让我们假设他就是凶手,重新架构他的犯罪经过。
  “他用事先从图书室拿出来的书,趁榊不注意的时候把榊打昏。因为他不是拿棒子或装饰物等当凶器,而是拿一本书,所以对方一定不会起疑。把榊打昏后,再用榊身上的皮带把榊勒毙。
  “然后,甲斐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来到图书室。我跟铃藤在图书室讨论下一场戏的事,大家都知道。万一我们不在图书室,他也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到某个人的房间去。就这样,一直到17日凌晨3点多,他都跟我们在一起。那么,他把尸体搬出户外,究竟是在来图书室之前还之后呢?据我猜测,应该是之后。
  “刚才我也稍微提过,简单来想,如果把尸体搬到冰点以下的户外冷冻,放在户外多久,死体现象的进行大概就会停止多久。我不知道实际情形为何,不过,凶手应该是这样计算的。假设甲斐是凶手,他在去图书室之前就把尸体搬到外面去,那么,一直到他离开图书室的3点多为止,尸体已经被放在雪中四个半小时以上了。这么一来,他所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就没有意义了。假设他是在晚上10点杀死榊,然后把榊放在户外四个半小时,让死体现象延迟四个半小时,那么,死亡推断时间就会变成凌晨2点半。当然,这个推断还会预留相当大的缓冲时间,这么一来,他的不在场证明就未必会成立了。
  “所以,甲斐应该是在制造完不在场证明——亦即凌晨3点以后,才再度下楼,把尸体搬到户外。在那段时间内,我想尸体是被放置在走道上。因为,如果一直放在温室里,等他要把尸体放到外面延缓死体现象时,他想要延缓几小时就得放置几小时。例如,如果要让10点死亡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凌晨1点死的,至少得把尸体放在外面冷冻三个小时。可是,从凌晨3点开始放置三个小时,就得放到早上6点钟。而甲斐观察过前天早上的情形,知道这个家大概7点就开始活动了,所以,他不能拖到那个时间。
  “因此,他先把尸体移到走道上。因为走道上没有暖气,虽没有外面温度那么低,也算是相当低的低温状态,可以让死体现象的进行比在温室延缓一些时间。先这么做,不需要把尸体放在外面三个小时,就可以缩短很多时间。也就是说,他两度模糊了死亡时间。”
  来到雾越邸的第二天下午,大家都睡得很饱,消除了疲劳,只有甲斐一个人显得睡眠不足,眼睛还严重充血。第三天早上——榊被发现陈尸温室的早上,他看起来更疲惫了。如果真如枪中所说,他进行了那样的杀人计划,那么,就可理解他为什么显得那么疲倦了。
  “这样看来,甲斐就是凶手这个假设,应该没有什么理论上的问题吧。另外还有几件事可以证实,例如——
  “为了让他的伎俩得逞,最好有技术熟练又值得我们信赖的验尸医生在。关于这一点,曾经帮警察工作过的忍冬医生是最好的人选。甲斐事先就知道医生有这样的经历吗?——是的,他知道。第二天下午,铃藤跟医生在沙龙谈话时,因为餐厅跟沙龙之间的门开着,所以,坐在餐厅里的我、深月跟他,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且,在的场小姐被正式介绍给我们认识之前,忍冬医生就跟我们提过,这个家有一个专属医生。经过两个医生讨论确认,更可以提高死亡推断时间的可靠度。可靠度越一高,就越可以确保他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他有关于死体现象的知识吗?有的。他说过,他本来想读医科,所以,他的法医学知识也许会比一般人强;而且,在我们这一群人之中,他是推理小说看得最多的人。所以,当他要杀人时,当然会很自然地想起‘模仿杀人’或制造不在场证明等等。至于把尸体放在低温或高温的环境中,以搅乱推定死亡时间的伎俩原理,在推理小说中也有几个很有名的应用例子,他很可能是从中得到了灵感。
  “他知道这栋房子有那样的温室跟走道吗?——他当然知道。第二天下午,当我跟铃藤发现温室时,没多久他也来了。所以,他事前已经知道:温室的温度维持在25℃、走道上没有暖气、走道上有一个门通往外面平台。”
  接着,枪中说出他的推理结论:
  “既然所有条件都齐全了,我们可以断言,凶手就是甲斐幸比古。”
  “可是,枪中,甲斐他……”
  名望奈志想发表意见,枪中微微举起手来,阻止了他,自己继续说下去。
  “他在第一幕所采取的行动,应该就如我刚才所推测的。他把榊的尸体搬到外面雪地上,经过一两个小时,他认为时间差不多了,再把尸体搬到温室内。为了掩饰尸体被雪沾湿的事实,他才模仿白秋的《雨》,布置成‘模仿杀人’。把从大厅拿来的木屐放在尸体脚下、让洒水壶滴下水来……
  “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雨》呢?因为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沙龙听到了音乐盒里的音乐,当时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当他拟定杀人计划时,想到利用音乐盒的音乐,也是很自然的事。
  “还有一点要补充的是,他为什么不把尸体放在杀害地点,而要搬到温室中央?
  “理由是,他不希望被杀害的痕迹——失禁的痕迹,被洒水壶的水冲掉。因为对他而言,最大的威胁是有人怀疑尸体曾被搬出温室外;或是从温室外搬进来。他曾经三度搬动尸体——把尸体从温室搬到走道、从走道搬到平台、从平台搬回温室。如果被发现尸体搬动过,就会破坏他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计划。在搬运尸体时,他除了固定好尸体的手之外,一定也很注意尸体的整体姿势。尸体放在走道上时所留下的痕迹,他一定也仔细擦干净了。让大家相信尸体一直在温室里,凭这一点来推定死亡时间,是这个计划成功的第一要件,所以,他一定要留下‘在温室内杀害的痕迹’。因此,洒水壶的‘雨’,必须在不同的地方下。”
  甲斐就是凶手。
  听完枪中非常理论性的推理,我想起了甲斐纤细的五官与神经质的性格,还有他那壮硕的体格。没错,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注意到所有细节,如枪中刚才所说那样,轻而易举地多次搬动尸体。
  “可是——”
  听到我冲口而出的“可是”,枪中立即反应说:
  “你是说今天早上的事吗?”
  “嗯,”我疑惑地说,“那么甲斐昨晚怎么会……难道,他真的是自杀吗?”
  “没错,”枪中很肯定地回答,“他是受到良心的苛责而产生恐惧,当然,这种事要问他本人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甲斐的死的确是自杀。昨晚他那么慌慌张张地冲出去,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不是害怕成为下一个被害人,而是因为自己是凶手才企图逃走的。逃亡不成,他就选择了自杀。”
  “可是,那些人形怎么说呢?”
  “那是因为地震的关系。”
  “没有地震啊。”
  “我说地震只是一种比喻。”枪中看着我,缩起肩膀说,“我,的意思是,芥子雏不是有人特意扳倒的,而是因为那个楼梯平台的震动倒下来的。”
  “怎么说?”
  “甲斐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栏杆上,另一端做成环结套在脖子上,从那个楼梯平台跳下来。栏杆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当他垂下来大幅度摇晃时,也可能撞到下面的柱子,这样的冲击让楼梯平台产生了地震般的震动。这样的震动当然也会影响到放在那边的雏坛,震倒那些小雏娃娃。”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
  我想起刚才枪中去察看人形时,在楼梯平台上发出的声音——咚!非常沉重的震动声。他八成是在楼梯平台上跳跃,实验地板摇动的程度。
  甲斐真的自杀了?昨晚我们一起目击那个戴能面具的人物后,他知道再也隐藏不了自己的罪行;或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所以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可是,动机是什么呢?”这回换名望奈志发问了,“总不会真的为了不想还那几十万,就把榊杀了吧?可是,那也没有理由把兰跟深月都杀了啊。”
  “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动机。”枪中回答后,面向默默听着他说话的雾越邸主人,“以上我所说的,都是以这个事件中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部分为根基,极力排除暧昧不清的因素,努力做出来的推论,完全没有触及‘动机’这个人类心中的问题。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凭刚才的推理,来断定甲斐就是凶手。说真的,我是先考虑动机问题,才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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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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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又得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亦即,凶手为什么非在这个雾越邸行凶不可?”
  枪中又开始说明。
  “一开始我们就检讨过‘暴风雪山庄’的利弊,在这种特殊状态下,我认为显然是弊多于利。在这种状态下连续杀人,不管如何消除障碍,或使用任何伎俩,都是非常危险的赌注。即使恨不得杀了对方,也会等到其他地方、其他时机再下手。
  “可是,凶手却选择在这样的地方下手,可见他一定有这样的觉悟、决心与必要性。杀人的动机无数,而这个凶手的动机,逼得他非在限定人数的密室状态下立即动手不可。
  “现在,我们就当做没有刚才的结论,来探讨动机的问题。
  “在思考犯案动机时,很抱歉,刚开始我怀疑的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白须贺先生,您刚才说这个家不可能正好有个对榊怀有杀意的人,不会有这种偶然。其实,您心知肚明,现实上还是有这样的偶然。”
  白须贺先生没有说话,只是耸了耸肩膀回应他。枪中看看站在主人斜后面,穿着黑衣服的管家,说:
  “例如,8月在东京李家享助的住宅被杀的警卫,名叫鸣濑稔。15日的新闻报导说,是榊杀了这名警卫。而我们到达这个家时,就是由同姓的鸣濑管家来接待我们。虽然鸣濑管家否认跟那个警卫有任何关系,但是,还是脱不了嫌疑。
  “还有,四年前曾经发生一场火灾,我听的场说,这场烧光横滨白须贺宅第的火灾,是电视显像管起火所引发的。当然,我也想到那个问题电视就是李家产业的产品。
  “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偶然,而萌生了杀意,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地方行凶’的疑问就真相大白了。这个家里的人发现,因躲避暴风雪而来的不速之客当中,正好有一个仇人。等暴风雪停了,他们就会回去东京,放过这次机会,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
  “可是,因为这个理由杀死榊也就罢了,竟然连他的女朋友兰都杀死,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接着,又发生了深月被杀的事实。她更没有理由被杀,因为她长得跟已故的美月夫人非常相似。所以,考虑到这几点,我渐渐发觉这是不可能的假设。”
  说了这么多话,枪中大概也有点累了。他停下来,摘下眼镜,用手指用力压着眼睑。白须贺先生平静地看着枪中这样的动作。
  “那么——”枪中放开手指,缓缓戴上眼镜,又继续说,“难道凶手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而在我们这一群人之中吗?我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个不可以放过、可能存在的动机。
  “其实,这个动机很明显,我应该可以早点想到的,却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其他地方,完全没想到那一点,其实答案就是那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呢——即使已经知道甲斐是凶手,我还是想不出答案。
  想不出甲斐杀榊的动机,想不出甲斐杀希美崎兰的动机,想不出甲斐杀深月的动机,也想不出他非在这个雾越邸杀人不可的动机。
  “刚才我稍微提起过8月在东京发生的案件。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内容,不过,我还是再描述一遍。”
  枪中继续说:
  “他会想——回到东京,榊就会被逮捕,接受审问,到时候他当然会供出其他两个共犯的名字。这么一来,自己就完蛋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杀死警卫的人不是榊,而是这个‘另一个人’。这样的话,他就更不能把榊交给警察。而榊的女朋友也会成为注意目标,所以,可能的话,她也……
  “因此,这个人被迫在暴风雪停止、大家离开这里之前,封住榊跟兰的嘴巴,他不能让这两个人回到东京。他也可以把警察的行动告诉榊,劝榊赶快逃走,可是,这样并不能保证榊一定不会被警察抓到。最后,他整理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目前只有榊遭到怀疑,还没有人知道他与案件有关,所以,只要封住他们两人的嘴巴,就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们是在前天榊死了之后,才知道那个消息的。如果我刚才所说的动机正确,那么,那个‘另一个人’,亦即凶手,应该是在那之前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们所待的地方,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当然不可能看新闻;连电话也在刚到的那天晚上断了通讯。唯一可以想的就是收音机,而忍冬医生车上的收音机已经坏了,所以只剩下甲斐带来的随身听,以及向的场小姐借来的这个家的收音机。
  “在此,我们必须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榊的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16日,这天下午6点之前,有人打开过大厅里收藏木屐的玻璃箱。这是末永先生为了补充箱内防干燥用水时发现的,我问过有没有人打开过,可是,没有人承认。可见碰过木屐的人,就是杀死榊的凶手。由此可推测出,当凶手偷偷打开那个箱子来看时,就已经在心中架构出模仿杀人的计划了。
  “因此,凶手最晚在16日下午6点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消息了。我们向的场小姐借收音机是在那之后,所以,凶手只能从一个途径得知这个消息——就是甲斐带来的随身听。”
  “那么,枪中,”名望奈志贸然插嘴说,“甲斐听到那个消息,是在第一天晚上,三原山火山爆发的事引起骚动的时候吗?”
  “这么推测应该没错。”
  枪中眯起眼睛,望着半空中,仿佛想透过时空看到过去。我也跟着他眯起了眼睛,回想我们到达这里的那天晚上——15日晚上,在沙龙发生的事。
  兰说想听气象报告,甲斐就去把随身听拿来。他自己先戴上耳机听,听着听着突然微微叫了一声“什么”,声音听起来很惊慌。我们问他怎么了,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很不自然的一段时间,他才告诉我们说三原山火山爆发了。
  回想甲斐当时的表情的确很奇怪,如果是彩夏还有话说,跟大岛毫无关系的他,听到三原山火山爆发的新闻,怎么会惊慌成那样子。之后兰说要自己听时,甲斐也一直用手按着耳机,不肯把随身听交给兰……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枪中又继续说下去,“16日下午,彩夏说想听三原山火山爆发的新闻,拜托甲斐把随身听借给她,甲斐推说电池没电,拒绝了她的要求。”
  听到这里,我才真正了解到来这里之前,枪中去甲斐房间“做确认”的意义。
  确认那个随身听还可以听的意义——没错,电池还有电。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甲斐对彩夏撒了谎。他为什么要撒谎?因为他不能让其他人听到收音机。在他封住榊的嘴巴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榊跟我们知道那个消息。
  同一天晚上,的场小姐借给我们收音机,彩夏开始听播报新闻时,甲斐一定是坐立难安,生怕又播报前天晚上那一则新闻。所以,当收音机一有声音,他就马上移到收音机旁的位置。
  结果,在报完三原山的新闻后,真的开始播报“今年8月东京目黑区的……”那时候刚好彩夏勾到电线,把收音机摔到了地上,对他来说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意外,他一定会想办法自己关掉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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