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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说家系列—绫辻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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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5 03: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60年12月23日生,现在还活着。日本京都人,京都大学教育学系毕业,并取得京都大学博士学位。他以《杀人十角馆》开始步入文坛,掀起一股『本格派推理』的旋风,成为众所瞩目的新锐作家。他的『馆』系列推理小说不仅深受读者喜爱,也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地位。此外,他的恐怖小说《杀人鬼》、《眼球绮谭》等作品,也博得很大的回响,书中除了浓浓的恐怖美学外,也隐藏着悬疑推理的布局,别具特色,让人又爱又怕。1992年,他更是以《杀人计时馆》获得第45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1998年他亲自写剧本,并兼任导演,完成游戏软件『YAKATA』。1999年他又得到第30届麻将名人赛的冠军,成为史上第一个拿到『麻将名人』的推理作家。 绫辻的作品属于本格派推理小说,充满解谜的趣味,可以说是当前日本最炙手可热的推理作家!中文版也备受台湾推理小说迷的喜爱与推崇,长销不坠。
  当前日本最炙手可热的推理作家--绫辻行人,是日本本格派推理大师,即将带领大家进入一个最骇人听闻的恐怖世界,解开杀人案的真相!绫辻行人的小说无比诡奇,铺排设计令人禁不住要一口气读完!说到恐怖处--让人看得毛骨悚然、胃肠发麻、脑子打结……一段段类似电影效果的场景,让人不禁为贴近死亡交会点而屏息。看似毫无破绽的谋杀,经过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假设与求证,终于逼近真相,让读者大呼过瘾。作者秉其一贯细密的心思与严谨的布局,以钻研异常行为学的独特手法,倾力写下风格诡奇的斗智小说,绝非其它一般推理小说可以比拟!看过其中一本,不仅会立即吸引你想一睹为快他的其它作品,更会让你叹服绫辻行人旋风能够披靡全日本,真是实至名归。
  即使有经验丰富的掌舵手和称职的领航员,但如果没有实际于海上航行的船队,那么便绝对无法踏足另一片广阔的陆地,而绫辻行人,便肩负起了新本格船队的首航任务。1960年出生于京都,原名内田直行,毕业于京都大学教育部并修至博士课程(1992年正式退学),在学期间成为了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法月纶太郎和我孙子武丸也属同于该会),并曾以《追悼的岛》参选第三十届江户川乱步赏但落败,然而这篇作品再度于1987年经全面改稿、并同时获得岛田庄司的赞赏和推荐,以岛田建议的笔名绫辻行人,出版成为了《十角馆的杀人》。)
  《十角馆的杀人》中那与传统推理完全不同的诡计和结构概念令读者为之侧目,随后绫辻行人也继续以"馆"为主题及“岛田洁”为主角,创作了1988年的《水车馆的杀人》与《迷路馆的杀人》、1989年的《人形馆的杀人》及1991年的《时计馆的杀人》等,而《时计馆的杀人》更获得第四十五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除了馆系列以外,还有较为接近传统推理的杀人方程式系列如1989年的《切断死体的问题》、和以恐怖惊栗为主的嗫(耳语)系列如1988年的《绯色的嗫》和杀人鬼系列如1990年的《杀人鬼》等。另外,于1990年出版的非系列作品《雾越邸杀人事件》也可算是推理方面的代表作。
  绫辻行人馆系列小说的特色注重谜团的整体结构,着眼点再不只是某一案件的凶手和动机,也只不是个别的密室和手法,而是隐藏在故事背后、但又支配着整个故事发展的惊人真相。作品的另一个特点便是其对现实世界的封闭性,绫辻首先为故事预先建造一个给设定好的密闭空间(也就是馆),然后才在这个空间内无限地发挥,虽然这个非现实的空间还是完全遵守现实世界中的物理规条,与以后的京极夏彦及西泽保彦等有所不同,但便是由于这个特殊的创意,不但使绫辻行人成为推理界的名作家,也使以他为首的新本格派得以发展及兴盛起来,因此新本格派的起始年份一致被认为是绫辻行人的《十角馆的杀人》出版时间,也便是公元1987年。
作品
  绫辻行人作品列表:
  十角馆の杀人 1987.09 讲谈社
  水车馆の杀人 1988.02 讲谈社
  迷路馆の杀人 1988.09 讲谈社 `
  绯色の嗫き 1988.10 祥伝社
  人形馆の杀人 1989.04 讲谈社
  杀人方程式 -切断された死体の问题- 1989.05 光文社
  暗闇の嗫き 1989.09 祥伝社
  杀人鬼 1990.01 双叶社
  雾越邸杀人事件 1990.09 新潮社
  时计馆の杀人 1991.09 讲谈社 
  黒猫馆の杀人 1992.04 讲谈社 
  本格ミステリー馆にて 1992.11 森田塾出版 岛田荘司、绫辻行人・対谈集
  黄昏の嗫き 1993.01 祥伝社 
  四○九号室の患者 1993.09 森田塾出版
  杀人鬼Ⅱ -逆袭编- 1993.10 双叶社
  鸣风荘事件 -杀人方程式Ⅱ- 1995.05 光文社 
  眼球绮谭 1995.10 集英社
  フリークス(自由骑士) 1996.04 光文社
  アヤツジ・ユキト 1987-1995 1996.05 讲谈社 随笔集
  セッション(开幕)-绫辻行人対谈集 1996.11 集英社
  YAKATA -Nightmare Project(恶梦计划)- 1998.08 リクルート 游戏攻略本 `
  どんどん桥、落ちた 1999.10 讲谈社
  最後の记忆 2002.09 角川书店
  赠る物语 2002.11 光文社 绫辻行人编集的花谱)
  黑暗馆不死传说 2004.09 讲谈社
所获奖项
  1992年 以 钟表馆幽灵 获得第45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1999年 拿到麻将名人赛冠军 成为史上第一个拿到“麻将名人”的推理作家
发表于 2009-6-5 09: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象好好看的样子哦,又恐怖又悬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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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3:59:32 | 显示全部楼层
雾越邸杀人事件

序幕
  风声从远处传来。
  音色非常悲戚,好似全副武装音节严冬的群山在交头接耳;又似来自异世界的巨大动物,因迷失方向,思念原来的世界而恸哭。默默倾听着,心底深处就沁出一股麻痛的情感。
  那首歌的旋律,开始在我耳朵深处响起,像是于那风声共鸣;又像是那风声自己悄悄奏起的乐音。
  旋律也是非常的悲戚,是一首令人怀念的歌;在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曾经听过。究竟是在小学音乐课中学过,还是母亲曾经唱给我听过呢?恐怕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的人,都听过这首有名的童谣吧。
  我哼着这首歌的歌词与旋律,又想起了因这首歌而毁灭的那个人。
  为了这首歌……
  四年前,在同样的季节的那一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索,把我们拖向那一栋屋子,然后,在那里发生了不寻常的连续杀人事件。
  那个屋子,存在着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近代科学可许会将之全盘否定,或赋予不同的解释。但那也无所谓,因为只要在与那起事件直接相关的我们的主观意识上,认同那东西确实存在过,这样就行了。其实,那首歌可以说是象征着那栋房子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意念。
  我想起那个人,因为知道这个意念的存在,企图超越这个意念,最后毁灭了自我。
  事情已经整整过了四年。
  时间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急促。从80年代跨入90年代,世界瞬息万变,让人目不暇给。连活在这个一尘不变,处处可见“和平”、“富饶”标语的国家,都可以清楚听到时代急促的喘息声,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快步冲向世纪末。这种不寻常的加速情形,把像我这类人的心,逼向了一种自闭状态。
  已经过了四年,我34岁了。半年前,生了一场小病,动了生平第一次手术。让我深切体会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包裹着脆弱精神的肉体,已经过了全盛时期,开始一径地走向一个既定的方向。存在于我心中某种程度的微弱信念,亦随之动摇,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风在远处咆哮;那首歌无止境地重复着。
  现在,我就在四年前来过,位于信州深山中的相野车站。
  候车室里,没有其他人。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出奇的明亮;墙壁也白得好像最近才重新漆过;公布栏上贴着好几张雅致的观光宣传海报。
  四年来,这间古老的车站建筑,绒毛改变了许多。再过几周——不,应该是下周左右吧,这里就会因挤满大批来滑雪的年轻游客,而人声鼎沸。
  做的不够牢固的木框窗户,冷飕飕地抖动着玻璃。我觉得室内气温开始急速下降,不由得把手伸到面前的石油暖炉前,然而,石油暖炉还未点上火。
  四年前——1986年11月15日。
  我边从压扁的香烟盒中拿出最后一根烟,边缓缓伸出手来,企图阻止在我心中匆匆移动的时钟指针。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张开眼睛,望着黑暗将至的窗外——
  眼前,开始下起雪来,仿佛重演着那一天,那个事件的起始。
  雪不停下着。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维持实力的绝对亮度,却几近于夜晚的黑暗。雪不停下着,企图用纯白的粒子,盖过墨水喷洒过般漆黑的空间。雪,乘着冻结的风,狂乱激烈地飞舞着。
  不一会儿,冰冷的风就像锐利的刀刃,割划着脸庞。尖锐的呼啸声,在已经感觉不出冰冷或疼痛、变得热而麻痹的耳际咆哮着。
  “山”这片大自然,对迷失在她怀中的我们八个人,只表现出了露骨的敌意。陷在堆积的雪中脚寸步难行,拎着背包的右手手指,已经冻得快脱落了。堆在眼睫毛上的雪,开始溶化,冰冷地模糊了视线。每呼吸一次,寒气就灼烧着喉咙。意识在寒冷与疲惫中变得朦胧不清,方向感与时间感都脱离了正常状态。
  没有人敢提起“迷路”这个字眼,也许是连这种力气都没有了吧,但是,“迷路”确实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明知现在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已于事无补。可是,还是不由得想问。
  几个小时前——下午,从旅馆出发时,别说是下雪了,晚秋的天空晴空万里,连一片流云都看不到。第一次在这种季节造访信州,这两三天却都是艳阳高照,完全不同于我们模糊中的想像。甚至绵绵相连、峭拔屹立的褐色群山,都温柔地伸出双手,招呼着我们。
  然而——
  这一切,就从脖子的肌肤感受到风出奇的冰冷时开始。起初,大家并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继续走在蜿蜒曲折、并且开始下坡的未铺修道路上。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越来越冷了”。于是,大伙儿回头仰望天空,竟看到山的彼端突然冒出一团乌云,开始往这边的天空流窜,速度之快,就像大量的颜料泼洒在画布上,迅速扩散开来。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冷得红褐色落叶松直打哆嗦。憔悴退色的松枝,以及覆盖地面的山白竹叶,发出了惊恐的长啸。深厚的云层,很快布满了天空,旋即吐出成群的白色结晶。
  刚开始下雪时,大家不但不担心,还欣赏着在东京难得一见的美丽光景,发出欢呼声。但是,天候急遽恶化,不一会儿工夫,就让大家陷入了极度不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意料不到会面临这种状况。方才,默默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风景,还是秋意渐浓的大自然,现在却如翻掌般变了一个模样,让人觉得好像迷失在古老恐怖电影中的虚拟画面里,缺乏真实感。
  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除了让自己的脚继续望前走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当然,内心也还怀着乐观的希望——再继续这样走一小时,就应该会到达市内,所以,只要熬过这一点苦,就可以逃过受困的危险。
  但是——
  雪不再是从空中飘落下来,而是一波接一波从空中涌出来。对我们而言,已经成为可怕的恶魔,不但阻碍了我们的视线,还夺走了我们的体温。我们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已经一点一点遭到迫害。
  当发觉在某处走错路时,已经太迟了。这之前所累积的疲惫,以及被四周白茫茫的大雪磨钝的判断力,让我们甚至忘了该讨论出一个折回原路的对策。那种状态,就像被某种咒语紧紧扣住了一般。心中明明已经确定,再这样走下去大概永远也走不到市区,却还是继续在同一条路上前进着,这可以说是在绝望与期待中挣扎,甚或自虐的异常行动。
  道路越来越窄,已经搞不清楚是上坡还是下坡。大家全身是雪,沉默地走着。这样下去,迟早有人会跟不上队伍。
  就在这时候——
  无限绵延的单调白色中,突然出现了某种东西,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强烈的风逆向吹来,雪像冰冷的子弹般拍打在脸上,虽不是非常痛,却也打得让人张不开眼睛来。所以,我们走归走,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脚下(想来,这也许就是走错路的原因之一吧)。突来的变化,刺激了我冻结的视网膜的一角。
  “怎么了,铃藤?”
  在我正后方的枪中秋清,抛出了一句话。感觉上,好像很久没有听到人的声音了。
  “你看。”我从白雪斑斑、硬得吧啦吧啦作响的口袋中掏出左手,用迟缓的动作指着那个方向。
  前面曲线缓和的道路两旁,耸立着稀稀落落的白桦树,眼前下个不停的白雪就在树林间被切断了。我拼命张大眼睛看,振奋起精神来,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稍稍改变了方向,敲打在脸上的雪,也缓和了一些。
  雪在黑暗中斜斜飘落,从雪的间隙中,可以看到那东西像铺了一层淡灰色的天鹅绒,绒面上好像有泠泠作响的声音。
  我想,那大概是水声吧。
  想着想着,冻僵而沉重的脚就像着了魔似的,再度迈开了步伐。又不是迷失在沙漠中,在这种状况下,被认定为“水”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成为救星,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涌出了异样的兴奋感。
  我用右手遮在眼睛上方,迈着迟缓的脚步前进。横亘在古代生物般的白桦树林中的天鹅绒,随着我前进的步伐,逐渐展露出全貌。
  果然是水,我所听到的微微作响,是风拂过水面的波动声。
  “是湖。”冰冷而僵硬的嘴巴,蠕动出这样的唇形。
  “湖?”走在前头的由高,回过头来看着我,那声音像是在宣泄无处可发的怒气,“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不,你看,”与我并肩而站的枪中,举起手来,指着正前方,说:“你看那个!”
  “咦?啊——”近乎嘶喊的声音,冲到喉头。
  横亘在树林前端的湖——不只是湖而已;不只是这样而已!
  好似某人特意安排好的绝妙时机,就在这时候,风突然静止了片刻。突如其来的静寂,包围着兀立在雪中的我们,静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我们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我们所看到的会不会是白色恶魔带来的幻觉。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好像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壁垒,来到了某个其他的世界;又像是被扔进了某个壮观的梦境中。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海市蜃楼”、“集体催眠”之类的名词。
  除了在黑暗雪景中延伸的湖之外,还有一栋巨大的西式建筑探出淡灰色的湖面,或者应该说是半浮在湖面上。不是那种山中小屋;也不是那种不怎么起眼的别墅,而是不太可能会出现在这种深山中的雄伟建筑物。
  那栋建筑像一只巨鸟,随着飘落的雪花,从空中飞下来,张开翅膀停在湖水边休息。黑色轮廓中,灯光点点。那闪闪烁烁的光芒,比我到目前为止所看过的任何夜景的霓虹灯都来得美丽。
  风很快又转强了,瓦解了瞬息的寂静。
  然而,那栋建筑物依然动也不动地耸立在暴风雪中,显得非常有分量。这绝对不是梦,也绝对不是幻觉。
  “啊……”深深的叹息被冻得发白,卷入风中。“有救了。”
  有救了……其他人的口中也相继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就是我们八个人,在命运的安排下,跟那栋名为“雾越邸”的不可思议的房子邂逅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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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0: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 暗色天幕
  1
  “哟,是一个团体的同伴呢。”
  才走进那个房间,就听到如马嘶叫般高亢的声音。我们一群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声音的主人,在进门左手边墙上的壁炉前,是个个子矮小,戴着圆圆银框眼镜,刚迈入老年期的男人。壁炉中燃烧着货真价实的红红火焰,男人坐在壁炉前面的矮板凳上,两手烤着火取暖,只扭过粗短的脖子,对我们露出满脸的笑容。
  他身上穿着看似编织的白色厚毛衣,年纪大约50出头,不,应该将近60了吧。从鼻子延展到嘴巴四周及下巴的白胡子,长得非常浓密,正好跟秃了一大半的头发成对比。
  这个男人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吗?瞬间,我这么以为,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吧。
  “请问……”第一个踏入房间的枪中秋清,开口想问这件事,可是,才开口,男人便笑得更夸张了。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举起一只手,用力挥动着,“刚才我不是说你们是同伴吗?我也是因为这场暴风雪,借住在这里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我也不例外。紧张纾解了,冻僵的身体才开始感应到房里的暖气,顿时暖和起来。
  “打搅了……哎呀!”
  最后进来的是芦野深月,在我正后方说。我回过头看,她的手还放在敞开的门把上,诧异地望着走廊。
  “怎么了?”我问她。
  她轻轻抚梳着淋湿的乌黑长发,疑惑地说:“带路的人不见了。”
  原来是带我们来二楼这个房间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没说什么,只对她耸了耸冷得僵硬的肩膀。
  “那个人阴阳怪气的。”深月说。
  “他的确是个蛮冷淡的人。”
  “不只是这样,我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很想说——那是因为你很漂亮啊。可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希望,这句话成为没意义的笑话。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显得很不自然。
  这之间,其他人已经争先挤到壁炉前,伸出双手来烤火取暖。我边在嘴边摩擦着失去感觉的双手,边催促深月,跟着挤到壁炉前。
  淡绿色大理石壁炉的上方,钉着一排厚厚的榉木装饰架,两端摆着高高的银烛台,中间排列着颜色鲜艳的彩绘壶,以及装饰有精致螺丝的小箱子。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但是,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颇有历史,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椭圆形大镜子,照着我们在壁炉前挤来挤去的模样。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放了大半个心,在火前默默待了好一阵子。
  等身体稍微暖和了,我便开始打量这个房间。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应该有二三十个榻榻米。光这一个房间,就比我在东京——当然不是在二十三区内——所租的二居室大多了。天花板也很高,大概足足有两层楼高吧。
  一套铺着豪华织品的沙发,从中央排到壁炉对面那一片墙前,看起来非常舒服。墙壁上交叉钉着好几个白色的装饰架。地上铺着非常豪华的波斯地毯,以鲜红底、暗绿色的配色为主,上面织着藤蔓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对壁炉的左手边——进门时,门的正前方的那一面墙壁,几乎是一整面的玻璃,除了从地面延伸约一米高的茶色围板之外,从围板上方到天花板,全都是玻璃。黑色细木格子,把图案玻璃隔成边长约30厘米的正方形。外面的灯光,把带点蓝色色调的玻璃,照得像深海一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清楚地浮现在玻璃上。
  “真是吓死人了,”比我们早到一步的男人挪动矮板凳,空出位置来给我们,他温和地眯起圆圆眼镜下的眼睛,开始跟我们说话。“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谁受得了啊。对了,你们是出来旅行吗?”
  “嗯,算是吧,”枪中摘下被蒸汽薰得雾茫茫的细边金框眼镜说,“您呢?是本地人吗?”
  “是啊,勉强可以说是个医生吧,我姓忍冬。”
  “Nindou?”
  “是的,忍耐的冬天——忍冬。”
  很罕见的姓。金银花是在梅雨季节绽放出淡红色清纯花朵的一种草类,其学名就是“忍冬”。
  “我懂了,”枪中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把视线转下脚下,不一会儿,又展露愉快的笑容,看着对方,说:“唷,这种巧合还真有趣呢。”
  “什么巧合?”
  “就是这片地毯啊。”
  “啊?”老医生一脸茫然,视线跟着枪中再度俯视脚下,“这地毯怎么了吗?”
  “您看不出来吗?”枪中望着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我,“你看出来了吧,铃藤。”
  我默默摇了摇头,于是,枪中又接着说:
  “你仔细看这张波斯地毯的图案,跟一般的‘唐草文样(藤蔓图案)’不太一样吧?整整大了一号,草也是一根一根独立着。而且强调茎部,把茎部画得特别长,叶子却没几片。”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跟阿拉伯风味的“唐草文样”大异其趣,不但没什么异国风情,还带点日本独特的逸趣。
  “这是描绘金银花的图案,被称为‘忍冬唐草文’。”
  “啊,你是说这个啊。”
  “也简称为‘忍冬文样’,若要追溯起源,应该是源自古希腊的棕榈图案吧。这个图案经由印度传到中国、日本,就被冠上了这个名称。”
  听到老医生冒出一句“哦”,枪中又转向老医生,说:
  “这不是有趣的巧合吗?图案名称跟初次见面的人的姓一样的地毯,就铺在初次见面的地方。忍冬这个姓非常罕见,可是,在我们跨进这房间的瞬间,这屋子就已经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
  “原来如此。”忍冬医生把脸皱成一团,笑着说:“您知道得真多呢,哪像我,除了自己的饭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连‘忍冬文样’这种东西都没听过。”
  “对了,忍冬先生,您是来出诊的吗?”
  “不,我是去其他地方出诊,看到云的变化不太对劲,就赶紧躲到这里来了。”
  “真是明智之举,不像我们,差点就昏倒在路边了。”枪中瘦削的脸庞浮现出笑容,手在上衣口袋内摸索着,“抱歉,我姓枪中。”枪中从名片夹中拿出又湿又皱的名片,递给对方。这个动作将冻结在袖口的雪花啪啦啪啦抖落一地。
  “枪中……名字是‘akikiyo’吗?”
  “‘清’的读音是‘saya’,所以应该读成‘akisaya’。”
  “原来如此,唷,是个导演呢,拍电视剧的吗?”
  “不是的,是带领一个小剧团。”
  “剧团?太棒了!”老医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小孩子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似的“剧团名字叫‘暗色天幕’,是个在东京表演的小剧团。”
  “像是实验剧团之类的吧?其他人都是同一剧团的成员吗?”
  “是的,”枪中点点头,指着我说:“这位是铃藤,我的大学学弟,刚出道的作家。他虽然不是剧团的成员,但是,我经常请他帮我写剧本。其他六个人,都是剧团的演员。
  “一群东京剧团的人来到这里,应该有什么目的吧?是来这里举办地方公演吧?”
  “很惭愧,我们还不够资格举办地方公演。”
  “那么,是集训之类的啰?”
  “这不是什么集训,只是个小小的慰劳旅行。”
  “可是,怎么会在这种深山里迷路呢?”
  忍冬医生保持一脸福相的笑容,毫不客气地东问西问,枪中就在这样的引导下,开始叙述我们到达这个屋子的经过。
  2
  信州自古以来即以恬静闻名的温泉地,相野是其中一个城镇。从相野出发,沿着山坡路,大约开一小时车,就可以到达一个叫御马原的小村庄。自从信州以“90年代新综合休闲地”大肆宣传后,这里已经是开发中的土地。
  我们一行人到达御马原,是在前天——11月13日星期四。
  话从头说;上个月“暗色天幕”所举办的秋季公演,勉强算是成功落幕,我们便决定找个地方旅行,稍微庆祝一下。特别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公演租用的小剧场负责人恰巧是从御马原来的,而且,又正好跟那个“开发计划”有关系。这个负责人跟剧团负责人枪中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说如果我们去御马原,他一定会替我们争取最好的福利。总之,我们是被他这句话煽动了。
  结果,御马原这个地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开发中”地方,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文明的洗礼,还是个充满乡村风味的山中村落。不过,所谓“开发计划”应该是真有其事,处处可见进行中的工程工地。老实说,我唯一的感想是:怎么会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发呢。后来才听说,与其他案例一样,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某个议员大力推荐的。
  我们住在村庄郊外最早落成的旅馆,这间旅馆的建筑,非常华丽也非常现代化,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剧场负责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了很大的功效,我们受到了物超所值的特别招待。
  高尔夫球场与滑雪场的设备即将整建完毕;从相野通往这里的辅助道路也在兴建当中,完工后,那里应该会成为全县,哦,不,应该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热闹休闲地吧。我不禁想起,体格魁梧的中年旅馆经理,站在全新旅馆冷冷清清的大厅中,得意洋洋地述说着将来展望的模样。
  我无法断定他所说的展望能否实现,不过,这次的确是在这个御马原旅馆,度过了非常舒适的假期。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但是,空气清新、环境安宁,让我从中了解到,我们平常生活的巨大都市,简直畸形到了极点。我相信应该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
  今天——11月15日星期六,三天量夜的行程结束了。下午,我们离开了御马原。
  旅馆的接送厢形巴士,沿着蜿蜒扭曲的未铺修道路,摇摇晃晃地开往相野。大约开了三四十分钟左右,越过隔开相野与御马原的山坡坡顶时,巴士突然停下来了。不等我们提出疑问,司机就一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车子不动了。只见他走出车外,东摸摸西摸摸,搞引擎搞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一点修复的迹象。好像是个颇棘手的问题,司机不得不向我们宣告,最好走回御马原的旅馆,从那里叫计程车,那个表情活像个外科医生,正因困难手术失败而沮丧。
  真是糟糕透了,司机说,一定要请修理厂的人来,才能修好出故障的地方。可是,照司机的建议走回旅馆,需要很多时间,绝对搭不上预定中的火车,搞不好,连今天晚上都赶不回东京。
  于是,我们想,既然车子差不多已经开到中途了,还不如继续往相野方向走。据司机告诉我们,大约再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某个有民居的城镇。从那里打电话叫计程车,应该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形发生。
  经过讨论,我们决定这么做。接下来应该都是下坡,天气也不错,所以大家一致赞成往前走,顺便享受健行的乐趣。女性当中,有人穿着高跟鞋,不方便走这么远又这么难走的路,所以抱怨连连,但是,也只能请她们忍耐了。
  告别连连点头致歉的司机后,我们一行人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坡下坡道。
  结果……
  3
  “不过,大家平安无事就该庆幸了。”忍冬医生把手伸进圆领毛衣的衣领中,在衬衫口袋里钻动了一会,抽出一个扁平的盒子。那不是香烟盒,而是糖果之类的盒子。他从中拿出一颗银纸包装的东西,剥开包装纸,丢入口中。“这种地方,经常会下今天这样的大雪,只是今年提早了一些。每次一开始下,就会像这样倾泻下来。”
  “真伤脑筋,”枪中望着面对户外的玻璃墙,“本来天气还好好的,突然就刮起了这场暴风雪。”
  “没错,今天是有点太突然了,市内现在一定是一片慌乱。”医生摇着头说,“不过,那个司机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应该知道,这种季节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他说话有关西腔,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呢,从那个山坡走到这里非常远,大概有十公里吧。”
  “有这么远?”枪中满脸诧异,“这里大概在哪个位置?”
  “从相野的中心部来看,这里是在西北部的深山里吧。而山坡在相野的东北部,所以,你们等于是在山中绕了一大圈,才绕到这里来的。”
  “原来如此。”
  “你们大概是在哪里走错路了吧,啊,对了,那条山坡路的途中,的确有一条岔路通往这里。”
  “一定是走到那条路去了,因为雪是从正面吹过来,完全看不清楚前面的路。而且,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一条路。”
  “那么那个司机的责任就更大了。如果他提醒你们说有条岔路,说不定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说的也是,可是,现在怪他也无济于事。”枪中拢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感触良多地说,“现在可以待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就该谢天谢地了。老实说,在发现这栋房子之前,我还以为死定了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现在计程车也不可能冒着大雪开到这里来。”
  “嗯,这也没办法啦。”枪中说完,微微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一个焦躁不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就说不要走到相野嘛,如果折回旅馆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希美崎兰今年24岁,是“暗色天幕”的女演员之一,拥有丰腴的均等身材,还有一张站在舞台上十分醒目的艳丽脸庞。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时髦,今天穿的是一件有鲜艳红色领子的黄色洋装。论容貌,的确是个大美人,不过,不是我会想接近的那种女性。
  “兰,”枪中严厉地训诫她,“你这不是放马后炮吗?这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决定啊。”
  “我本来就说我不想那么做啊。”
  “我看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说话带刺的名望奈志,是个个子颇高,身材过瘦,瘦得像只剩骨架子的男人,是目前“暗色天幕”的演员中资历最深的一个。年纪比我小一岁,今年29岁。“名望奈志(音同“没名没姓”)”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当然是艺名,他的本名是松尾茂树。
  “兰,你只是不想用自己的脚走那条山坡路吧?所以,就算我们折回旅馆,你还是会埋怨不停的。”
  “你太过分了!”兰怒视名望。
  “这是事实啊,有什么办法。”
  “可是,人家不赶回东京就完蛋了嘛,到底要在这种地方待多久呢。”
  “喂,你居然把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说成‘这种地方’,太失礼了吧?”
  不然要我怎么说呢?”兰拢拢有点乱的鬈发,微微抽动着妆已经剥落的脸部肌肉,露出怒气无处可发的表情。
  “好了、好了,”忍冬医生介入调停,“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年轻人跟我这个老人家不一样,何必急着去做什么事呢?这种程度的迷路,也算是一种人生经验嘛。”
  他边咬着糖果,边吆喝一声,从矮板凳上站起来。他的身材跟脸一样圆圆胖胖,中等高度,比我矮一点点,大概还不到1.6米吧。
  “有没有人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开临时诊所。”医生看一下身旁的黑皮包说。
  听到医生这个玩笑,我们已经清醒却还在壁炉前僵成一团的脸才松弛下来。
  这个时候,刚才我们进来的双开门,静悄悄地打开了。我的视线正好落在那个位置,所以立刻知道有人进来,可是,其他人是在听到微微沙哑、又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猛然回头,看到刚才带路的那个男人。
  “各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男人指着他右手边——沙发旁边的茶色单开门,说:“各位,请到餐厅。” 我们聚集的壁炉旁边,也有一个相同的门。连同通往走廊的双开门在内,这个房间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两侧的门,分别通往隔壁房间。男人用监视犯人般的眼神,依序看着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九个人。此时,我感觉到:当他的视线落在我斜后方的芦野身上时,瞬间停止了。不过,可能是因为芦野跟我提过这个男人的事,才让我产生了这种错觉吧。
  男人微微行个礼,从走廊上消失。我们陆陆续续往他指示的那个门走去。
  4
  这个房间的结构跟隔壁房间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跟隔壁一样,是带点蓝色的玻璃墙,右手边有一个通往走廊的门。
  壁炉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间相反的位置,已经点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钟,装饰着精致七宝手艺与纤细珐琅画。时钟两侧有小船形状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几个紫色玻璃配上莳绘的细颈瓶。这些既鲜艳又充满思古幽情的色调,让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语,玻璃艺术)。
  黑漆餐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细长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摆着四张与五张椅子,铺在桌上的枣红色餐垫的张数,刚好跟我们的人数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丰盛呢。”忍冬医生用高亢的声音欢呼着,第一个走向餐桌。我们各自从餐桌旁的手推餐车上拿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未干的头发,边陆续就位。排放在桌子两侧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样是黑漆边框,铺上蓝色的缎布。
  热腾腾的大杂烩与蔬菜浓汤,是现在最好的食物。装饰架上的大时钟,指着下午6点过后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遗忘的饥饿感顿时涌上来,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两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对了,枪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时,忍冬医生对坐在隔壁的枪中说:“难得有缘相识,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绍给我认识?”
  “啊?”枪中好像正在想别的事,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随即恢复了正常,回答说:“啊,是啊、是啊。”
  “您说得对,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动椅子,稍微离开桌子,向我们望过来,“从我旁边开始介绍,这位是刚才介绍过的铃藤棱一,他的旁边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对面是榊由高、希美崎兰、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们都是上个月公演的固定演员。对了,你们轮流介绍吧,谈谈自己的年龄、出身地、兴趣、专长……”
  “饶了我们吧;枪中,”榊由高夸张地摊开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很疲惫了,请不要再叫我们做那么累人的事。”
  他用带点鼻音的娇嗲声,吐出这句非常没有礼貌的台词。斜肩的纤细身体套着有点松垮的鲜红色毛衣。蓄着稍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巴掌脸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过,这个毫无疑问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却只会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兰,到那边去吧。”
  说完,立刻离开餐桌,走向隔壁房间。希美崎兰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立刻随后跟上。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枪中很没面子地对忍冬医生说,“他就是这么没礼貌。”
  “那家伙什么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间,露出栗鼠般的牙齿,“他有钱、长得帅,受女人欢迎。所以现在是我们剧团的灵魂人物。最近女观众暴增,都要归功于他那张俊美的脸蛋,而且,他的演技也还不错。所以,枪中当然不敢对他太凶啦。”
  “我并没有特别纵容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清楚。”
  “你自己也许这么认为,可是,在我看来,你真是太纵容他了。”
  “是吗?”
  “不过,也难怪啦,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李家产业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医生发出惊讶声,“原来是这样啊。”
  战后,李家产业以生产电机产品为主,交出了颇令人瞩目的成绩单,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难怪忍冬医生会这么诧异了。
  “他是现任社长的么子,也是所谓的浪荡子,是李家家族的异类。”枪中微微皱起眉头,“今年23岁,大学只读到二年级就休学了,好像也不打算毕业。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大学戏剧社,可是,一进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学同学,就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参加我的剧团,还拜托我照顾他。”
  “原来如此。”
  “不过,如果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早就丢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说,他的确还算是个不错的演员。”
  “可是,枪中先生,你刚才说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艺名。”忍冬医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么,铃藤先生这个名字,就是笔名啰?”看我点了头,忍冬医生立刻把视线转回枪中,“枪中先生也是艺名吗?”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枪中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眼镜脏了,从口袋中掏出棉纸,仔细地擦着。
  枪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岁,比我整整大三岁,可是,跟我一样,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抱歉,让我复习一遍好么?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人名。”忍冬医生说,“在那边的是李家产业的榊先生,嗯,的确长得不错,应该很受年轻女孩欢迎。那个跟他走的女孩,是兰吧?”
  “她叫希美崎兰,本名是永纳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发音吧?不用告诉我他们的本名,不然我会搞地更乱,不知道怎么记才好。坐在铃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请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甲斐幸比古,26岁,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们之中最高大的一个,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实。微抿的嘴巴看起来不大,总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细又长,总之,整个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纤细。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镜,就像穿着白衣观察显微镜的学者。
  “他身边的小姐是‘芦野’小姐吧?”
  “我是芦野深月。”她静静微笑着。
  芦野深月,25岁,本姓香取,名字一样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当中算是蛮高的。
  我只能说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对我而言,是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她,恐怕会是一堆赞美词的大串联。然而,有某种东西,不断从这些赞美词纵横交织而成的网孔中飘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难安。
  “好美的女孩。”老医生看得直眨眼睛。
  看到老医生的模样,我觉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无资格拥有这样的心情。
  “当然,其他两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后是……”老医生看着对面最后一个人。
  “我叫乃本彩夏,请多多指教,医生。“乃本彩夏的语气亲昵,还对医生眨了一下银杏般的大眼睛。
  乃本彩夏,今年刚满19岁,本名山根夏美,是剧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春天,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她生长的伊豆大岛,来到东京,四处去剧团应征。长得娇小玲珑又可爱,可是剪了一头短发的稚气脸庞,却抹上了一层没有什么技巧的厚妆,所以显得很不协调,说得过分一点,甚至给人点滑稽的感觉。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开业的医生。”老医生重新叙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怎么说呢,我觉得演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医生也有属于医生的浪漫啊。”
  听到枪中这么说,医生猛摇头,晃动着下颚的肥肉说:“怎么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见的现实而已。”
  “您是指处在人的生死边缘吗?”甲斐幸比古颇感兴趣地推敲起来。
  “没错,”忍冬医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来医院的患者都会仔细盘算,应该来看医生,还是忍住病痛继续工作。留住一条命的患者,要担心医药费;病逝着的遗族,为丧葬费、遗产而阋墙。就是这样,除了现实之外还是现实。”
  “对啦,您说得也没错。”
  “我小时候很会画画,本来想读美术学校,可是,我是独子,只能选择医学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为艺术家,从小就不断培养他们。可是,小孩子根本不会照父母的期望成长。长男继承我的衣钵也就 算了,连次男都说要当医生。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两个医生,他说要去某个没有医生的村庄,现在待在冲绳的某个小岛上。本来还期望最小的女儿,结果她今年也考进了医药学院。”
  “唷,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呢。”甲斐摸摸脸颊,一副很佩服的样子,“我以前也想考医学院,可是,成绩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没错啦,一般父母可能会觉得很骄傲。可是,对我来说,却只是希望落空,因为我本来希望两个儿子成为画家或小说家,女儿成为钢琴家。”
  “那么,有个演员女儿怎么样?”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当养女吧,这样您就有一个当演员的女儿了。”
  忍冬医生搔着光秃秃的头,张大嘴“哈哈哈”笑着。
  突然,我发现枪中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鹰钩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点。
  “怎么了?”我问他。
  他低声回应道“啊”,稍稍转过头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这张桌子……”
  “桌子怎么了?”
  “你看,这应该是一张十人坐的餐桌。”枪中卷起枣红色餐垫的一角。“每个坐位前面,都有一个银箔围起来的框框,总共有十个,所以,应该是十人坐的桌子。”
  “没错,那又怎么样呢?”
  “问题是椅子的数量。”
  “椅子?”
  “那里。”枪中指着对面最左边的坐位,也就是刚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里没有铺餐垫。“那个空位没有椅子,可是,我观察过整个餐厅,都没看到本来该放在那里的那张椅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错,围绕在桌边的椅子只有九张。我环视室内,果然如枪中所说,到处都看不到那张多余的椅子。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说。
  “特地拿出去?”枪中扬起了眉梢,“因为我们加上忍冬医生只有九个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张椅子搬出室外吗?”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枪中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一会儿就喃喃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视线转向老医生。
  “对了,忍冬医生,我一直想问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家呢?这栋房子真的是非常富丽堂皇呢。”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忍冬医生回答说。
  “您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吗?”
  “没错,我是第一次进来。我告诉你们,不过,这种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医生放低声音说,“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里的人来往。”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吗?”枪中这么问。
  医生瞥了走廊一眼,说:“你们都知道这栋房子的背面是湖吧?这个湖面积不大,名叫‘雾越湖’,就是超越雾气的雾越。”
  两个小时前,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鹅绒,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所以,大家都称这栋房子为“雾越屋”或‘雾越邸’。”
  “雾越邸……”
  “据说,是大正初年某个豪族所盖的隐居处。可以在这种深山中盖这么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个普通有钱的人吧。我听说,那个人有点怪异,在这里隐居了一段时间。他去世后,这里成了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过去,所以这里的人把湖的名称加上‘邸’字,称呼这栋房子为‘雾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来命名。
  “三年前,这里突然开始大整顿,已经破旧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过。隔年春天,就恢复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观。主人姓白须贺——全名应该是白须贺秀一郎吧,这个白须贺秀一郎,带着家仆一起搬到这里来。
  “但是最奇怪的是,这群人完全不与外界接触。家仆当中,有一个是医生,所以,这附近的医生也完全无缘接近他们。家仆会到市内去买东西,可是,态度非常冷淡。刚开始,大家甚至传说,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警察通缉,才逃到这里来。”
  “这位白须贺先生,没有妻子小孩吗?”枪中打断了医生滔滔不绝的话。
  “不知道,我连这栋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老医生抚摸着全白的下颚胡须,“我虽然年近60,却还是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后某个村庄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开往这个家的方向。
  “说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勉强将车子开下山去。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参观一下这栋豪宅的内部,甚至妄想,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跟白须贺先生交个朋友。结果,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竟然要赶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车子没加防滑链啦,在大雪中很难开车等等,他们才勉强答应让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没见到主人,还是一个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带进那个房间的。在你们进来之前,他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那个管家吗?”枪中放低声音说,“那个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听枪中和医生说起管家,让我不禁又想起刚进这栋房子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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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6
  有救啦……
  有救啦……
  在暴风雪中,这个声音从几乎已经半沉默的绝望深渊中涌出来。
  脚陷入堆积的白雪中,但是,我们依然连滚带爬,奔向灯光点点的建筑物。穿过白桦树林,有一条顺着湖岸延伸的细长道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奋不顾身地在大雪中行走,终于到达建筑物其中一边的平台。
  平台深处有一扇门,镶嵌在暗褐色镜板中的花玻璃里,有橙色的灯光。枪中大喊一声“对不起”,拼命敲着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花玻璃前。打开门的是,一个年过40,个子矮小,围着一件大围裙的女人。
  枪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做了简短说明。刚开始,女人显得非常诧异,可是,听着听着就越来越没有表情了。
  “我要去问主人。”说完后,那女人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连从内侧上锁的喀哒声都听得到。
  几个冻僵的身体拥挤在风雪狂吹的平台上,已经失去感觉的脚在原地踱步,期待着那扇门再打开来。
  实际上也许只有一两分钟,却让人觉得好像等了漫长的一辈子。那个女人终于回来了,用平淡的声音告诉我们:
  “主人说可以让你们进来。”
  听到这句话,我们松了一口气,正要进门时,那个女人往门前一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她说平台左转的地方,有一个后门,要我们绕到那里,从那里进来。
  我们只想早点进入屋子里,根本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去。正想开口这样说时,她冷冷撂下一句话:“这里是厨房。”说完,关上了门。
  我们走下平台,在大风雪中绕到建筑物的正面。所幸,很快找到了那个女人所说的“后门”。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一个黑色人影。
  好不容易才进入建筑物中。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在那里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个子颇高,刚迈入老年的男人。他穿着灰黑色背心,规规矩矩地打着黑色领带。有着结实魁梧的肩膀、突出的胸肌、厚厚的嘴唇,还有线条粗犷的下颚。深陷的小眼睛,几乎分不出白的部分与黑眼球,活像某种鸟类的标本。
  这个男人与刚才的那个女人一样,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请把鞋子、大衣跟行李上的雪拍掉,”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命令我们,“然后,换上那边的拖鞋跟我走。至于大衣跟行李,就摆在这里……”
  他带着我们,从左手边的楼梯爬上而楼。楼梯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继续往上一层楼延伸,但是,男人没有再往上爬,而是朝正前方的双开门走去。穿过这扇门,就是一条宽约两米的走廊,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着。
  就这样,我们被带到了刚才那个房间。这之间,除了回答对方的指示之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算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这些用人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把我们压迫得瑟缩成一团。
  7
  “这房子好漂亮,像城堡一样!”乃本彩夏边环视屋内,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离开餐桌,像猫一样踮起脚来,慢慢走到壁炉右手边的大装饰柜前。
  我跟枪中也被吸引了似的,离开餐桌,跟在彩夏后面,走到装饰橱窗前。
  “何止是漂亮,简直是了不起。”
  枪中露出难掩赞叹的表情,盯着镶有玻璃的装饰橱窗。里面有茶道器具、瓶子、小瓷酒杯等多种物品,像博物馆的陈列台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每一个都是有历史的古董,嗯——那个淡茶色的碗,可能是‘荻’,也可能是‘井户’;那个黑色的是‘乐’。”
  “‘乐’是什么?”彩夏问得非常认真。
  枪中露出诧异的表情说:“就是‘乐烧’啊。”
  “陶瓷器的名字吗?很特别吗?”
  “嗯,算是吧。不靠陶工镟盘,而靠手捏制,再放入风箱窑中,用低温的火烧烤,这样的制造手法,一般称为‘乐烧’。其实,本来是称为‘乐窑’,而且是京都乐家一族或其弟子做出来的东西。”
  “哦——那么,‘井户’又是什么?”
  “是朝鲜李朝时代的瓷器,俗称‘一井户二乐三唐津’,从室町时代开始就被奉为碗中之王,备受推崇。稍微大一点,有‘大井户’、‘名物手’之称的精致井户碗,据说现在仅存30个左右。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除了掌管剧团,致力于演出之外,枪中在都内也拥有几家古董店,而且,应该说这才是他的正业。虽然他只是继承了父亲所经营的古董店,加以拓展而已,但是,事实上,他所拥有的古美术品、工艺品的相关知识,以及鉴赏眼光,都已经超越了业余者的领域。
  “喂,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彩夏透过玻璃,指着里面的东西问。看似箱子的盒子上方,钉着铁的把手,里面有多层箱子,整齐地收藏着几个大鼓形状的酒杯。每一个器具都使用大量的金、银粉,画出同样构图的“莳绘”。
  “这是‘提重’,堪称集江户时代工艺品之大成。嗯,真是了不起的‘莳绘’。”
  “‘莳绘’是什么?”
  “真受不了你,”枪中无法置信地把手贴在额头上,“你也不知道本阿弥光悦或尾行光琳吗?”
  “不知道。”
  “天啊,彩夏,你高中是怎么毕业的?”
  “人家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嘛。”
  “真是的,”枪中边摇头,边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就是用漆描绘出图案,在漆未干之前撒上金、银、锡等粉末。你看那个大鼓上的凤凰图,图案有一部分凸出,那就叫做‘高莳绘’。”
  “哦——”彩夏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伸了伸舌头,“枪中,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
  “是吗?”彩夏鼓起脸颊,显得很不服气,但是,旋即指着一个微微张开的小扇子,说:“这个扇子好小,小孩子用的吗?”
  “这是茶扇子,道道地地的茶具。”
  “是吗?好漂亮。”
  彩夏继续指着橱窗里的各种东西发问,枪中就像带队来参观的小学老师,一一回答问题,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渐渐地,彩夏好像听厌了,打了一个大呵欠,突然走开,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蹦蹦跳跳地走向玻璃墙。
  好不容易摆脱“学生”纠缠的枪中,微微松了口气。接着他又用鉴赏的眼光,一一看着橱窗里的东西。
  “喂喂,枪中,”彩夏的声音忽然飞过来,像系着铃铛的小皮球弹跳时所发出的响声,“我告诉你,这里可以通到刚才的房间里呢。”
  彩夏站在房里的一个角落,仔细一看,那一带的玻璃墙没有围板,而是一扇单开门。她打开那扇门,指着外面给我们看。我与枪中往那里走去,站在她后面,向外探视。
  门外是一个约三米的狭长房间,正面墙壁上并排着茶色木框的垂直拉窗,镶嵌着毫无装饰的透明玻璃,应该是面对户外的窗户。
  右手边已经无路可通,左手边则一直往前延伸。如彩夏所说,可以直直延伸到刚才的房间,还有更前面的房间。
  “这应该是日光室吧。”枪中说。
  “这房子到底有多大呢?”彩夏咚咚咚地跑出门外,穿越日光室,把身体贴在正前方的窗户上。“外面一片漆黑呢,哇,雪还是下得好大。”
  枪中也想走出去看,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脚步,眼光落在墙壁上的其中一片玻璃上。
  “哟,这个有趣喔。”
  “怎么了?”我问。
  “你仔细看这个玻璃的图案。”
  枪中抓着纤细的金边眼睛框,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一边这样对我说。我依他的话,观看嵌在木格子里的玻璃图案。
  “这好像是什么花的图案。”
  每片微带蓝色的玻璃,中央都雕刻着花瓣与叶子的组合图案。可能是透光的关系,凹刻的图案看起来宛如浮雕。
  “大概是家徽之类的东西吧。”我说。
  “对,就是刚才忍冬先生提到的,这个家的原主人的家徽。”
  “是凹版式版画吗?”
  “你蛮清楚的嘛。”
  我本来就很喜欢玻璃工艺,所以,多少有这方面的知识。凹版式版画是很有名的雕刻技法,利用圆盘状的铜制研削盘,削去玻璃表面,进行雕刻。为了因应各种不同的图案,据说研削盘的种类多达数百种,是玻璃工艺中最高难度的技法。
  “这是特别订做的吧?”
  “当然啦,而且还做了这么多片,看得我都快头晕了。”枪中用手指扶着眼睛框,“问题是这个图案,你知道这是什么图案吗?”
  “不知道。”
  “书看得太少啦。”枪中淡然一笑,“是龙胆纹。”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三朵花,中间三片叶子,呈放射状排列,正是有名的三叶龙胆图案。”
  “三叶龙胆……”
  “铃藤(Lindou)跟龙胆(Lindou),又是个有趣的巧合,不是吗?”枪中显得很愉快,视线沿着贴满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间的地毯是忍冬图案;这些玻璃是龙胆图案,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呢。”
  “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你是说,跟我们名字同音的东西吗?”
  “嗯,可以这么说。”
  这时候,我发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的彩夏不见了,我探头出去看,不知何时,她已经移动位置,站在左手边最尽头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的房间,但是,不一会儿,又小跑步跑回原处。拖鞋在木条镶花瓷砖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声,在装饰着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间中回响着。
  “那个房间有好多书呢,像图书馆一样。”彩夏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辛苦你啦。”枪中苦笑着,缓缓转身离去。这回,他的目标是餐具橱柜,那橱柜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的右边。他先大致看过一遍后,打开玻璃门,轻轻拿出一个咖啡杯。“是德国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个古董,真不得了。”
  “很贵吗?”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枪中身旁了。
  “打破一个,你都赔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就在这时候——
  “各位,”
  背后突然响起了沙哑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还坐在餐桌边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医生四个人,也同时闭上了嘴巴。
  “如果你们已经用餐完毕,我想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是那个管家。
  “请这边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双开门门边,恭候我们走出走廊。
  我们去隔壁房间把榊跟兰找来,一起走出餐厅。原本被我们搁置在一楼门厅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个女人站在这些行李旁边,不是那个打开厨房门的矮小中年女人。
  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跟枪中差不多,比我高,戴着看起来度数颇深的黑框眼镜。短发、黑色长裤、白色衬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宽阔,刚看到她时,我差点把她当成男人。
  “你带着你们的行李。”管家说,“我查询过,这场暴风雪会持续一段时间。所以,在你们可以下山之前,会让你们住在这里。不过,我有件事要叮咛你们。”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词,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请不要在屋子里随便走动,尤其是三楼,绝对不能上去,知道吗?”
  他用戴着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视过我们每一张脸。当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我立刻——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瞥向站在行李旁边戴着眼镜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视线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深月的美,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只是男性,连女性都会被她吸引。同样是美丽的容貌,希美崎兰艳丽的脸庞,却只会骚动男人本能的欲望,绝不会受到同性的赞赏。说得白一点,是完全不同方向的美。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
  “因为房间数的关系,请男士跟我往这边走,女士跟男士中的一位往那边走。”
  “那么,我去那边。”榊由高毫不犹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兰紧紧靠在他身边。只要是跟剧团有关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我们往长长走廊的右边走;戴眼镜的女人,带着深月他们跟往另一方向走。
  走廊尽头有一扇双开门,门前有一个十分宽阔的门厅。从门厅左转,又是一条走廊,走廊上并排着很多扇门。右边三扇,左边四扇,一共是七扇门。
  “请使用内侧的五个房间,因为前面两间是仓库。”男人说。
  果然,最前面的左右两扇门,比其他五扇门窄了一点。我可以想像,女士们被带去的那条走廊上,大概也是这样的格局。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房子的结构,大致上来说,这个房子——雾越邸,应该是呈一个巨大的“ㄈ”字形,开口朝向背后的雾越湖。我们被分配到的房间,是位于面对这栋建筑物右手边的突出部分。
  “谢谢你。”枪中对正要离去的男人,慎重表示谢意,“对了,不知道你们主人在哪里,我很想去跟他说声谢谢。”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是,这样……”
  “我们主人不想见你们。”
  那种感觉,就像在我们面前狠狠地关上了门。说完,男人就匆匆离去了。
  8
  我们分好房间,才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就来告诉我们,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厕所都在同一层楼的左边突出部分——亦即女士们被带去的那一边,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点、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显出家仆们冷漠及特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们这群素未谋面的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没有立场去批评这件事。这里就像旅馆一样,一个人一个房间,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识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走向刚到时被带去的二楼中央房间(把这个房间称为“沙龙”,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沙龙各个角落的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到房间。大概是跟我一样,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吧。
  “好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全身沉陷在一张沙发椅中,抚梳着还未全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吗?”
  没有人回答兰的询问。这间沙龙、餐厅里没有放置电视,隔壁图书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收音机呢?”兰急躁地巡视所有人,问,“没人带来吗?”
  “对了,”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两人前面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捺熄在桌上烟具盒中的烟灰缸里,懒洋洋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我环视着室内的家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面对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大人的脖子位置,是个长方形的柜子,几乎占据了壁炉到右手边那面墙的所有空间。里面大多是盘子、壶之类的物品,中央有一块排列着书籍的区域。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识的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当价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边。其实,想趁机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个放在柜子右边的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看。”
  听到我这么说,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鸣懒”这两个汉字,“那个男人的姓吗?”
  “嗯。”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的场’。”
  “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的,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对了,她也跟那个男人——鸣懒是吗——一样,一直盯着你看呢。”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
  深月忧思重重地皱起蛾眉,视线又回到装饰柜里的盘子上。
  我追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径约20厘米大小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夹杂着飞舞的红叶,非常华丽。这种彩绘瓷器,跟在餐厅里看到的碗盘不一样,连我这种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有多华丽,我喜欢。
  这时候,枪中走过来,站在我跟深月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着:“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吧?”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为‘伊万里烧’,伊万里大致上分为‘柿右卫门’、‘古伊里万’与‘锅岛’三种样式。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怎么收集到的,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气,“你们看,旁边那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有没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为‘浊手’,是柿右卫门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学学过一点。”
  “啊,你是艺术大毕业的嘛。不过,初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忘了告诉大家,枪中跟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跟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移向橱柜内所收藏的书籍上,每一本书的装订都是古色古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里所收集的书,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时候,首先飞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
  我整颗心顿时紧缩,再度一一看着并排的书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猫》、若山牧水的《海之声》、岛木赤彦的《切火》、崛口大学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风的《白手猎人》……
  “哟,”枪中发现我目光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并排的书籍上,“都是精华呢,子规、铁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装计,说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铃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说呢。”
  “藤村?看来这位收集先生,特别欣赏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么东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时来到我左边,丢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恋》这首有名的诗吗?
  “‘初次见面的你,站在苹果树下,你的前发挽起,发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显得有点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吗?”
  “怎么可能知道。”
  “你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例如《赤鸟》等等。”
  “不知道耶。”
  “怎么可能,”枪中说,“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这首童谣吧?”
  “那是什么歌啊?”
  “这条路,某天曾经走过,啊,没错,洋槐花盛开着。”
  枪中很快唱过一遍,彩夏还是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那首《金丝雀唱着摇篮曲》。”
  ““啊,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颈鹤》、《慌张剃头师》也是白秋吧?”
  “还有《赤鸟小鸟》、《雨》、《暖炉》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插嘴说,“《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过吧?”
  “红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虾飘游着。”枪中说着,笑了起来。
  彩夏更张大了眼,说:“啊,发声练习用的……”
  大部分的剧团或剧研社,都把《五十音》当做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题材。老实说,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
  我喜不自胜地伸出手来,推推橱柜的玻璃窗,玻璃窗没有上锁。我从并列的书籍中,轻轻抽出《邪宗门》。鲜红色的书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面右半部是跟书脊一样的鲜红色;左半部是淡黄色底配上细细长长的画线。我曾经在某资料照片中看过这本书,这确实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
  “铃藤,你还记得《邪宗门扉铭》吗?”枪中说。
  我停下翻书的手,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过此乃旋律烦恼之群,过此乃官能愉悦之园。’对吗?这应该是仿《神曲》一节的讽刺诗文吧。”
  “对,我很喜欢这些句子,怎么说呢,我觉得戏剧的开幕也是一样。”枪中露出陶醉的神情,双臂交叉在胸前,“‘过此乃神经苦涩之魔睡’——的确是这样吧?铃藤,你不认为吗?”
  9
  先前,枪中向忍冬医生介绍说,我是他“大学的学弟”。这句话并没有错,只是,我们虽是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科系却不同,他是哲学系,我是国语文学系,而且还相差三个年级。在学生数量庞大的大学里,我们两个之所以会认识,当然有其来龙去脉。
  当时,他是同一所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学生居然是公寓房东,刚开始我也很诧异,后来才听说,“神无月庄”属于他父亲所有,只是,在他上大学后交由他来管理而已。公寓租金的收入,就充当他的零用钱;我们这些靠微薄生活费辛辛苦苦过日子的穷学生都很羡慕他。
  学生时代的枪中,有点瘦,脸色苍白,又留着长长的头发,颇像个孤傲的艺术家。跟他认识后,我才了解到,他是个很爱说话又会照顾人的好青年。而且,他的头脑转得很快,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知识,横跨各种领域。他以不受旧有规范束缚为信条,并冷静地付诸实行。我向来也讨厌那种东西,所以,这一点尤其吸引了我。我想,基本上他现在也没有改变吧。
  我很仰慕他,常常会去他住的一楼管理员室找他。当时,我一心想成为小说家(而且是所谓的纯文学作家),对写作所付出的时间与热情,远超过于大学课程。他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或嘲笑我,还听我发表幼稚青涩的文学议论,现在想来就不禁脸红(铃藤棱一是当时开始使用的笔名,我的真名是佐佐木直史)。
  1975年大学毕业后,枪中考上了哲学系研究所。可是,当修完硕士课程,正要开始博士课程时,他却毅然退学了。听说他的双亲在那个时候意外身亡,是他退学的原因之一;不过,他本身其实也无意成为学者。身为独子的他,继承了资本家父亲的土地与财产后,就搬出了“神无月庄”的管理员室。没多久后,公寓被转让给别人,我也不得不另找其他住处。
  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从大学毕业后,我没有从事正业,还是抱着成为作家的决心,窝在公寓里。
  写好的作品,就投给各家文艺杂志,入围过几次新人奖,也拿过佳作奖。可是,以目前只能靠几个无聊杂志的邀稿,勉强蝴口度日的情况来看,根本可以说是毫无成果。不过,就某种角度来看,我这个人相当乐观,有时候还会乐在自我堕落的状态中。
  四年半前,我再度见到枪中,当时他刚刚创立了“暗色天幕”这个剧团。那是1982年的4月,我意外看到了首次公演的宣传单,万分讶异。在大学时,枪中并没有参与戏剧活动,不过,他曾经说过,他一直很喜欢戏剧,有一天要自己演演看。现在,他居然拥有了自己的剧团。当然,这种事必须有他的热情、才能、人望,以及经济能力才能做得到。身为朋友的我,不能否认,除了替他高兴之外,也非常羡慕他。
  公演的第一天,我们在吉祥寺的剧场久别重逢。枪中对我的欢迎,超出我的想像,我也极尽所能地恭贺他。就这样,又开始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友谊。这两三年来,我经常应他要求帮他写剧本,在剧团的练习场进进出出。
  “我在找寻‘风景’”我想起某一天,枪中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一个我应该置身其中的风景,我可以最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存在意义的风景。或许,就暂时称它为‘原风景’吧。我心血来潮地进了研究所,或继承父亲的产业经营古董店,说穿了都是为了找寻那东西。利用多余的时间与金钱创办剧团,也是为了这个。
  “没错,我一直在寻找‘风景’,那也许是我已经遗忘的儿时记忆;也许是更久以前,在母亲肚子里所做的梦;也许是在出生之前的混沌中,看到的某种东西;也许是自己死后的某个去处——是天堂也好,地狱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么,属于我的“风景”,究竟是什么呢?我会在这种莫名的感伤中,回想起这件事,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的心情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吧。不知不觉中,我离开枪中跟深月所在的装饰柜前,走向通往日光室的花样图案玻璃门。
  10
  “什么?!”
  当我听到既惊恐又慌张的尖叫声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在日光室里,茫然面对窗外黑暗的我,诧异地向沙龙望去。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正好在没有任何人说话的空当冒出来,所以听起来特别大声。
  声音的主人是甲斐幸比古,他正面向我,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
  “怎么了,甲斐?”隔着桌子,坐在甲斐对面的榊问。
  “没有啦,只是……”甲斐的耳朵里戴着小型耳机,黑色耳机线从脖子垂落到穿着对襟毛衣的厚实胸部上。大概是应兰的要求,从房间拿来的附收音机的随身听。
  “只是……”甲斐欲言又止,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刚才新闻报导说,大岛的三原山今天下午火山爆发了。”好半天才吐出这句话,他又用带点神经质的眼神,巡视着大家的表情。
  最先有反应的是彩夏,她“咦”地惊叫一声,立刻冲向沙发。
  “真的吗?甲斐,真的吗?”
  “嗯。”
  “情况严重吗?城里有没有伤亡?”
  “我不清楚呢,”甲斐垂下眼睑,“因为我也是从一半开始听的。啊,对了,彩夏是大岛人吧?”
  “天气预报呢?”兰根本顾不得火山爆发的事,高声问甲斐,“喂,那东西借我吧。”
  “等一下,”甲斐把双手压在耳机上,“天气预报开始了。”
  “我去借电话。”彩夏显得坐立难安,苍白着脸,啪嗒啪嗒向门走去,飞快地冲出了走廊,没有人来得及喊住她。她毕竟还是个未满20岁的小女孩,听到故乡出了事,一定会很担心,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天气如何?”兰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好像没什么希望,”经过短暂的沉默,甲斐依然把手压在耳机上,“暴风雪暂时不会停,还发出了大雪警报。”
  “啊——”兰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边看着兰的模样,边从日光室走回沙龙。我缓缓绕到沙发背后。
  “我明天下午一定要赶回去啊。”兰低声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坐在壁炉前的忍冬医生说:“医生,你的车子可以用吗?”
  “恐怕不行吧,”老医生面露难色,抚摸着光秃秃的头。胖胖的双颊不停抖动着,大概又在嚼糖果了。“因为雪下这么大,视线一定很不清楚,即使明天雪停了,积雪大概也非常深,我的车子也不可能开得动。”
  “不要为难人家啊,兰。”枪中离开装饰柜前。
  “可是……”兰咬着擦红唇膏的嘴唇。
  “你说你明天下午一定要赶回去,到底有什么事呢?如果是为了兼差工作,打通电话去说不就行了吗?”!
  “不是那种事嘛”兰无力地抱住了头,“……是试镜……”
  微弱的喃喃自语,还是被枪中听到了。
  “试镜?什么试镜?”
  不管枪中怎么问,兰只是抱着头缓缓摆动脖子而已。
  “是电视连续剧的试镜。”旁边的榊代她回答,“没办法,你还是放弃吧。”说完,轻轻拍着兰的肩膀。
  枪中“哼”了一声,说:“你应征了 那种东西啊?有什么关系,那种东西现在多的是呢。”
  兰不悦地抬起头来,说“这次是非常特别的。”语气显得有点歇斯底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站在忍冬医生旁边的名望奈志,憨笑着说,“对了,兰,不久前的礼拜四,我看到你三更半夜走在道玄坡上,那时侯,陪在你身边的好像是TBS的制作人吧?就是枪中的朋友,公演时候来过的那个大叔嘛。”
  “你看错人了吧。”兰背过脸去。
  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说:“我的眼睛非常好,两边都是二点零。”
  “那又怎么样!”
  “我看你们两人之间的气氛蛮危险的,前往的方向也大有问题。”
  “不用你管!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担心你啊,上电视是无所谓啦,不过,如果只仰赖性交易的话,是很难在那个世界生存的。以你那么差的演技,恐怕能撑半年就不错了。”
  “要你多管闲事!”兰撑起腰来,涨红了脸瞪着名望,“我要让自己的名气更响,年轻就是女人的筹码,我不能继续在这个小剧团里耗时间。”
  面对这样的僵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窥视站在装饰柜前的深月的表情。她正用无以形容的悲戚表情,看着嘶吼着的兰。
  “那么,我也只能说‘随你高兴怎么做’啦——对了,你跟那个制作人睡过几次了?”
  名望奈志还是嘻嘻笑着,提出更尖锐的问题。兰越发歇斯底里,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我爱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哟哟,”名望舔一下薄薄的嘴唇,说,“呀,就算下半身有那种需求,交这种女朋友也太辛苦了吧”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耸耸肩膀,用桌上装饰物造型的打火机,点燃细长的薄荷香烟。”
  “名望,”枪中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阻,“不要太过分了,还有忍冬医生在呢。”
  名望像个尖酸刻薄的小丑,到处调侃人的言行,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只是,今天说得过分了一些。可能是被困在大雪中,也有什么令他挂心的事吧,因而心烦气躁吧。我才这么想,他就好像回答我似的,说:
  “唉,回不了东京,伤脑筋的不只是兰啊。”他像个调皮的小孩般,用手指摩擦着鼻子下面,“老实说,我被困在这里,也很糟糕啊。”
  “怎么,你也要去哪里试镜吗?”枪中问。
  “什么话,我现在可以在你的剧团里演出,就已经很满足啦。”
  “感谢你,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件很无聊的事。”
  当名望避开枪中的眼睛,这么说时,通往走廊的门突然嘎哒大响,被打了开来,彩夏仿佛被杀人鬼追杀一般,冲进沙龙来。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的脸色比刚才冲出去时更苍白,也更僵硬了,还不停左右甩着头。
  “他们不肯借我电话。”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就往那个楼梯往下走,走到一个很大的厅堂,我在黑暗中徘徊着,就碰到一个男人。”
  “不是,是另一个人——一个留着胡子,更年轻的男人。他突然跑出来,用恐怖的声音对我说‘你在干什么’。”
  “那么,你把事情说清楚了吗?”
  “嗯,可是,我实在太害怕了,没办法解释清楚,然后,那个很像科学怪人的老男人就出现了。”
  “那个管家吗?”
  “对,”彩夏抽动着鼻子,说,“我跟他说清楚了啊,可是,没有用,他说‘这个家晚上很早就休息了,有事请明天再说,现在请你马上回到二楼。’”
“真过分。”
  “枪中,还不只是这样呢,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彩夏接着说,“我下楼后,看到一副画,一副很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枪中不解地喃喃重复她的话,彩夏立刻打断他,“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呢!”她嘶吼般说着,“好漂亮的女人,简直跟深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穿着黑色礼服,跟深月梳一样的发型。”
  最诧异的一定是深月本人。
  “深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枪中回头问她。
  “怎么可能!”她的手贴放在白皙平滑的额头上,有点站立不稳地靠在后面的橱柜上。
  “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忍冬医生从矮板凳上站起来,“这栋房子果然不太对劲,怎么越来越像怪谈了。”
  “还有呢,枪中。”彩夏说。
  “还有别的吗?”
  “嗯,我往回走时,楼梯那边,有奇怪的……”彩夏正要说时,突然响起与这房间曾发出过的声音迥然不同的声响,打断了彩夏的话。
  声音是从壁炉那个方向传出来的。忍冬医生站在火势已经开始微弱的壁炉前。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放在装饰架上的贝壳镶饰的螺钿小盒子的盖子被打开来了。
  “哟,真没想到。”好像是忍冬医生打开了盒子的盖子。他顶着光秃秃的头,蓄着白胡须,又瞪大眼睛傻傻站着的模样,就像童话故事里打开了百宝箱的浦岛太郎。“这个盒子居然是音乐盒呢。”
  声音的确是从那个盒子里传出来的,音色高亢而清澈,引人哀戚。滞碍不畅的演奏,好似充满某种回忆,又微带灰暗伤感的音乐,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某首童谣的旋律。
  “是《雨》啊?”甲斐已经取下了随身听的耳机,喃喃说着。
  “是白秋的诗,”枪中说,“用螺钿盒子做成的音乐盒,这种搭配真有意思。”
  就在旋律告一段落时,咳咳——重重的咳嗽声,从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响起。注意力集中在音乐盒上的我们,惊惶地回过头去。
  “我要提醒各位,这里不是旅馆。”那个名叫鸣濑的管家,打开门,站在门边。忍冬医生慌忙关上螺钿盒的盖子,音乐盒所演奏的旋律《雨》也同时消失了。
  “这里不是旅馆,”鸣濑又重复了一次,“请各位务必了解,我们是出于人道,才不得不收留各位的。”他用锐利的眼光,瞪着满脸惊恐的彩夏,“刚才我也跟这位小姐说过,晚上最好早点休息。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会打搅到我们,因为我们平常最晚9点半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请等一下,”枪中往前一步,走向鸣濑,“是这样,因为她是大岛人,所以……”
  “新闻报导说,城镇并没有什么伤亡。”鸣濑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今天晚上,请就此解散吧。还有,请不要随便碰触房间内的装饰物,好吗?”
  在鸣濑冷漠眼神的监视下,我们默默离开了沙龙。僵硬而沉重的空气,在我们之间飘散开来。这并不完全是板着面孔的管家,以及这屋子里的人的态度造成的。
  与房间相隔微暗走廊的前面那一片墙,并排着几个高高的落地窗,窗外好像是面对中庭的阳台。在走回房间的途中,我驻足片刻,用手抹去结在玻璃窗上的冰冷雾气。
  窗外盘踞着无底的黑洞;坚决不受黑暗污染的纯白大雪,狂乱地飞舞着,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瞬间——仅仅一瞬间,某种莫名的、无以言喻的预感,震撼了我。当时,一定不只我一个人产生了那种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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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暴风雪山庄
  1
  这是哪里——刚醒来时,脑海中首先浮出这样的疑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醒来时,难免会陷入这种轻微的“无法辨识现况”的状态中。
  我的身体以胎儿浮在羊水中的姿势,侧躺在稍窄的双人床上;床上有触感良好的毛毯,以及柔软的大枕头。室内温度暖和而舒适。
  微微张开的眼睛,捕捉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指针指着中午12点半,因为还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所以,当时的反应是“还这么早啊”。平常,我都是下午很晚才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坐起来,上半身靠在大枕头上,伸手拿跟手表放在一起的香烟、打火机。点上火,我的视线尾随着吐出来的烟雾,陶醉在尼古丁造成的轻微晕眩中。狂乱飞舞的白雪,与卷起旋涡般的烟雾重叠浮现,那时候——在暴风雪中发现这栋房子的灯光时,那种仿佛被抛入浩瀚梦境中的感觉,又在心中苏醒过来。
  雾越邸——我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顺手把烟灰撇落在烟灰缸里。
  椭圆形的厚玻璃烟灰缸,从其黯淡独特的色调来看,应该是“帕特·多·韦尔”的作品。所谓帕特·多·韦尔,是在19世纪末的新艺术中,被重新发掘、重新评价的古美索不达米亚的玻璃制法。据说是用糨糊搓揉玻璃,再烧制而成的手法,做出柔和的不透明感,以及陶器般圆滑的触感。摆在烟灰缸旁的别致台灯,雕刻着缠绕攀爬的花草,一样是新艺术风的设计。
  书桌前有细细长长的垂直拉窗,透过纯白的蕾丝窗帘,可以看到透明玻璃外厚厚的百叶窗帘正紧闭着。并列在旁的大落地窗,同样安装着百叶窗帘,白色光芒从窗板的间隙轻柔地照射进来。
  我下床穿上鞋子,走向位于房屋一角的洗脸台。水龙头有两个,转开红色的就流出了热水。我想这个热水供应装置,应该是现在的屋主白须贺秀一郎,在三年前整建时安装的。
  光这层楼,跟这个一样的房间,起码就有八间。忍冬医生说,住在这里的人“完全不与外界往来”,可是,从这个洗脸台,以及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寝具来看,这些房间明明就是为外来客人准备的。
  梳洗完毕后,为了更换室内的空气,我打开垂直拉窗。稍稍拉开外面的百叶窗帘,立刻灌入简直可以说是凄厉的寒气,我赶紧拉拢对襟毛衣的领口,全身发抖。
  不过,雪好像小了一些。我想到阳台看看,打开了落地窗。
  外面的空气僵硬紧绷,像切出尖锐角度的水晶玻璃。远处传来风咆哮的声音;放眼远望,一片白雪。
  因为有屋檐的关系,阳台上并没有堆积太多的雪,我向外跨出一步。
  这个房间位于“匸”字形建筑物突出部位的前端内侧,阳台下方是中庭式广场。两个突出部位,隔着广场面面相对。并列在象牙色墙上的窗户,已经有几个百叶窗帘是开着的。
  被建筑物三面包围的广场,右手边——亦即面对湖的开口侧,一直延伸到湖面上;广场中央有一座被雪覆盖的雕像,好像是用来喷水的。离广场几公尺远的湖面,漂浮着一个小岛般的圆形平台,上面也有雕像,里面应该也有喷水装置吧。
  这个被称为雾越湖的湖水,清澈的水面带点淡淡的绿,像镜子般映出了四周的景色。湖面出奇的平静,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跟昨天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表面完全不同。伸出湖面的稀疏枯木,在湖面上投下漆黑的阴影。耸立在后的重重山脉,像锉刀锉过般锋锐。
  面对眼前令人叹为观止的雪景,我发觉我的直觉反应是“好美”。想起昨天迷失在大雪中的情景,我又沉浸在安心的深深叹息声中。
  2
  出了房间,我先往沙龙方向走去。这时候,我敲敲隔壁房间——枪中房间的门,但是没有回音,大概已经起床离开房间了。
  沙龙里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他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中,看着类似杂志的书籍。看到我走进来,他整张圆脸都笑展开来,用高亢的声音对我说:
  “疲劳都消除了吧,铃藤先生?”
  “嗯,睡得很好。”我笑着回答他,“你在看什么呢?”
  “这个啊?”老医生把摊开在两手之间的书直立起来,让我看书的封面。B5大小的书籍上方,大大地写着“第一线”的标题。
  “这是什么杂志吗?”
  “呃,怎么说呢,这是警视厅内部发行的刊物,刊登最近的犯罪情势,以及实际案件的调查报告书。”
  在这里听到“警视厅”这三个字,感觉上非常突兀。看到我一脸诧异的样子,医生眯起了圆圆眼镜下的眼睛。
  “别看我这副德行,以前也帮警察做过事呢,所以,现在还会收到这样的刊物。”
  “您是说帮警察验尸或解剖吗?”
  “嗯,差不多就是那一类的事吧。”
  “您担任过法医吗?”
  “没有啦,这么小的乡下地方,怎么会有那种职务!在日本,只有东京、大阪等大都市才有这种法医制度。”
  “那么……”
  “相野警察署署长跟我是老朋友,所以紧急的时候会找我去帮忙而已。不过,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发生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在旅馆发生窃案,或流氓打架闹事;凶杀这种案件,这30年来只发生过两三件。治安真的非常良好,只是平静得有些无聊。
  “喂,你可不要误会喔,说归说,我也不希望残酷的凶杀案频频发生啊。只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一种刺激吧,人难免都会期待刺激的事嘛。”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老医生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所以呢,为了消遣,我就请他们寄这本刊物给我。里面真实的内容,比那些没水准的电视连续剧或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呢,还有尸体的照片。不过,一般人很难看得到。”
  光听到“尸体的照片”,我就有点不舒服了。我不反对小说或电影中,出现残酷的杀人情节,也可以了解乐在其中的人的心理;可是,对于那些刊登在报纸或周刊杂志上耸人听闻的现实凶杀案,我实在无法以享受刺激的心情去阅读。
  “那边有丰盛的早餐呢,我已经先吃过了。”
  他这么说,我才发现通往餐厅的门敞开着;枪中、深月、甲斐三个人就坐在里面的餐桌前。
  “嗨,”枪中举起手,用快活的声音招呼我,“早——这个时间,好像不早了。”
  “还早得很呢,这个时间。”我微微一笑,边回给他早晨的问候语,边走向餐厅,“雪好像小了一点,说不定可以回家了。”
  “好像会再下大呢。”枪中轻耸着肩膀,“而且,雪积得太深,也不可能下得了山。”
  “不能叫车子来接吗?”
  “听说电话不通了。”坐在枪中旁边的深月说。
  “什么!”我惊讶地停住了正要拉开椅子的手。
  “好像是昨天很晚的时候发生的,”枪中接着说,“我们暂时要被困在这里了,对于兰的事,我也觉得很遗憾。”
  摆着九张椅子的十人餐桌上,放置了九人份的乳酪锅,里面盛着炖煮食物;盘子里有面包、法式派、生火腿片、烟熏鲑鱼等沙拉。连我那一份在内,还有五份没有人动过。
  大约过了十分钟,彩夏才遮住打着大呵欠的嘴巴,走进餐厅。昨晚逃难似的从一楼冲回来时的惊恐表情,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睡得好吗?”枪中问。
  彩夏又打了一个呵欠,点点头,“嗯”了一声。乳酪锅的灯芯一点上火,她立刻开始吃起沙拉来。
  “我得去借电话呢。”
  她好像还是担心三原山爆发的事,枪中听到她这么说,只好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她。
  “真的吗?”彩夏瞪大眼睛看着枪中,“怎么办,伤脑筋呢。”
  她鼓起双颊,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立即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甲斐:“甲斐,等一下把随身听借我吧?我想听新闻。”
  “恐怕不行呢,”昨晚大概没睡好吧,甲斐眨着充血红肿的眼睛,很抱歉地说,“电池没电了,我也没带充电器来。”
  “咦——怎么会这样。”
  “放心吧,彩夏,”枪中用温柔的语气安慰她说,“第一次爆发是在昨天下午,不论情形有多严重,岩浆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淹没全岛的。”
  “可是……”
  “如果你还是很担心的话——啊,对了,忍冬医生,”枪中往沙龙方向望去,对着敞开的门说。
  “啊?什么事?”医生坐在沙发中,扭过臃肿的身体来看着枪中。
  “呃……您的车不是停在这栋房子旁吗?”
  “是啊。”
  “如果方便的话,等一下可以让我们听一下您车上的收音机吗?我们想知道三原山爆发的情形。”
  “哎呀,恐怕不行呢,”忍冬医生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真抱歉,我车上的收音机已经坏了。我想也差不多该换新车了,就索性不管它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啦。”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彩夏脸上,说:“看来,只能向这家人借电视或收音机啦。”
  “向这家人借?”彩夏的表情虽然不是惧怕,却很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我帮你借就是啦,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怜的表情嘛。”枪中边说,还边点了两三次头,就只差没摸着她的头说“乖乖”。
  又过了一会儿,榊跟兰才双双走进餐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时的脚步有点蹒跚,好像喝醉了酒。
  在空位上坐下来后,兰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动也不动一下眼前的早餐。可能是昨天走路时感冒了,她不断抽吸着鼻子。榊看到她那个样子,并没有特别担心;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没有动那个乳酪锅。只吃了一点沙拉。
  下午2点过后,最后一个人才姗姗来迟,那就是名望奈志。
  他在兰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看到放在盘子旁边的刀子,就惊叫了一声“哎呀”。他战战兢兢地用食指推动刀柄,把刀子推到餐垫外。
  “你还是这样子,”枪中苦笑着说,“要不要请他们替你准备筷子?”
  “不要笑我嘛。”名望把嘴巴嘟得像章鱼一样尖,“每个人都会有忌讳的东西啊。”
  他有可以称之为“刀刃恐惧症”的毛病(也许应该说是一种疾病吧)。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幼时体验的影响,从菜刀到小刀、剃刀、拆信刀,任何称为刀的东西,他都会怕,甚至连摸都不敢摸:进餐用的刀子也不例外。他本人曾经说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敢使用剪刀。
  “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那副德行’,不过,饭菜还做得真好吃呢。”真不知道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哪来这么旺盛的食欲,右手一拿起叉子,就把所有食物都收进了胃里。“咦,兰,你不饿吗?你不吃的话,我要吃了喔。”
  枪中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预定今天在东京进行“特别”试镜的兰,上妆不佳的脸颊猛然变得僵硬。不过,可能是看到外面积雪高深,就死了一半的心吧,反应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垂下头来。
  “电话也不行了啊,”名望停下撕扯面包的手,露出沉重的表情,“那就没办法,无计可施啦。”
  “对了,昨天你说有什么事要回东京,到底是什么事啊?”枪中问。
  名望耸耸肩膀,说:“哎呀,不要问我这件事。”
  “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
  “不是啦,不过,也不是很想让人家知道的事。”
  “那么一开始就别说嘛。”
  “喂,枪中,你这么说太冷漠了吧。”名望咋舌说,“你可以回我‘你这么说,我就更想知道了’之类的话啊。”
  “我知道了,”枪中觉得好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其实你是很想说出来吧?”
  “嘿嘿,我就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啊。”名望用手抚摸着淡色鬈发,“老实说,我又要回到单身生活了。”
  “啊?”
  “也就是说,我正在考虑离婚。”
  “哦?”枪中强忍住笑,“是不是被老婆甩了?”
  “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别看我这样,我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呢。”
  “这件事跟你非赶回东京不可,有什么关系呢?”
  “17日——星期一,我老婆要把离婚协议书拿去区公所。怎么说呢,我对她还是有些眷恋,所以旅行期间,我一直想:要不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
  “就是回去后,再跟她好好谈一次看看啊。”
  “原来如此,的确是蛮无聊的事。”
  “好过分,说这种风凉话。”
  “对了,名望,你不是入赘的吗?”
  “没错,因为她跟你一样是有钱人啊,也拥有很多土地。老实告诉你们,与其说我眷恋她,还不如说我舍不得放弃那些财富。”
  “哦——原来名望奈志是入赘的啊,真是想不到呢。”彩夏插嘴说,“那么,松尾是你太太的姓啰?”
  “当然是啊。”
  “那么,离婚后就要恢复本姓啰,你的本姓是什么?”彩夏毫不客气地问。
  名望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回答她说:“鬼怒川。”
  “鬼怒川?”
  “没错,就是鬼怒川温泉的鬼怒川,鬼发怒的河川。”
  “好奇怪,跟你一点都搭配不起来。”彩夏扑哧笑了起来。
  “果然有这种感觉吗?”
  “因为名望奈志就是‘没名没姓’(日文发音相似),怎么看都不像鬼在生气啊。”
  “谢啦谢啦。”
  “不过,老婆没了也很惨呢。”
  “你同情我吗?”
  “有一点吧。”
  “谁介绍个朋友给我吧,只要长得漂亮、有钱,什么人都可以。拜托你啦,彩夏。”
  名望奈志说起话来,还是一副不正经的口吻,可是,从他的言辞、表情中,可以隐约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他。我觉得他说他在乎的是妻子的财富,应该只是逞强的言辞吧。
  3
  上完厕所回来后,我看到枪中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双手插在灰色法兰绒长裤的裤袋中,凝视着与中庭为邻的那面墙上的大幅日本画。
  “你看,铃藤,”我一靠近,枪中就指着他凝视中的画对我说。
  “是春天的风景吧。”画中群山朦胧,透着稚嫩的鲜绿色。山樱占据了整片近景森林中的一角,我眯起眼睛,端详着狂乱绽放的那丛白色花朵。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你看这里。”枪中再度伸出食指,清清楚楚地指着图画的右下角,“我是说这个落款。”
  “落款?”我稍微弯下身子,仔细看他所指的地方。原来,那个地方有作者的署名与印章。“这……”看懂那个草体字后,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所看到的是“彩夏”这个名字。“这是……”
  “这个‘彩夏’念做‘saika’,而不是‘ayaka’。或许不太有人知道,在昭和初期,有个十分活跃的风景画家,名叫‘藤沼彩夏’,这幅画大概就是她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先是“忍冬文样”的绒毯、“三叶龙胆”(音同铃藤)图案的玻璃,现在又出现了“彩夏”这个画家的署名。
  这些好像都是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一再出现,就有点恐怖了——给人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那一幅呢?”邻接中庭的墙面上,有四个落地窗,窗与窗之间,还有另一幅差不多大小的日本画,画着燃烧般的红叶群山。
  我看着那幅匾,问:“那幅也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吗?”
  “不是,”枪中摇摇头说,“那是其他画家的作品,也有署名,只是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候,彩夏从沙龙走来,看到我们,就咚咚咚地踩着暗红色绒毯朝我们跑来。
  “看,有你的名字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一头雾水,向枪中所指的落款处望去。
  “啊,真的呢。”彩夏大叫一声,立刻转过身去,召唤紧接着走到走廊的深月,“深月,你看、你看!”
  枪中开始对她们两个人解说,关于昨天以来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的事。
  “喂,我们大家去探险吧。”彩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探险?”我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探险嘛。”彩夏放松肥厚的嘴角,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昨天才被吓得一脸苍白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搔搔头,嘿嘿笑着说:“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恢复得快。而且,我也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哎呀,我昨天不是说过吗?有一幅很像深月的画。”
  “啊……”
  没错,的确有这么回事。
  昨晚,彩夏去借电话,回来时说,在楼下看到了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的肖像油画。如果真有其事,就是这个房子又呈现出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可是,人家不是警告过我们,不要在屋子随便走动吗?”深月显然不是很赞成。
  “只是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彩夏真的是恢复得相当快,一脸调皮的模样。
  “我赞成,一下就好。”枪中推推金边眼镜,一本正经地说。
  他脸上清楚地写着“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因为这栋建筑物里,光是沙龙跟餐厅就有那么多收藏品,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迫切想看到其他地方的收藏品。
  我与无言苦笑的深月相对而望,不禁也露出了苦笑。
  “这边!”彩夏所指的,是面对中庭右手边的方向——往我跟枪中所住的房间方向;也就是昨天我们被带上二楼时的相反方向。我们像参观美术馆的客人,紧跟在身穿牛仔裤、粉红色毛衣的彩夏后面,开始了我们的“探险”。
  餐厅、沙龙、图书馆三个门并列的墙面上,门与门之间挂着两张大壁毯。在我们正前方的图案是:金黄色的太阳以及与阳光相辉映的海洋;另一张是白银般的雪景。用大量金线、银线织出来的华丽“夏”、“冬”,配上对面墙上的“春”、“秋”,刚好是完整的四季。
  走廊尽头有一扇很大的双开门,门上的装饰相当精致,充满了新艺术风味——镶毛玻璃的蓝色镜面板上,攀爬着黄铜制藤蔓。走到门前,彩夏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确定我们都跟来了,才用双手握住门把,把门往前推开来。
  门后有一片颇宽敞的楼梯平台,正好突出于挑高大厅的半空中,衔接通往一楼跟三楼的楼梯。黄铜栏柱支撑着环绕楼梯的咖啡色扶手,栏柱上雕刻着复杂缠绕的草木;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新艺术设计。
  “哟!”深月看到楼梯平台向右延伸的空间里,有一个玻璃箱子,发出了惊叹声。
  “哇,好可爱!”彩夏欢呼一声,冲到箱子前面,“好小的雏娃娃!”
  放在黑色木制台上的玻璃箱子,高度、宽度都是六七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小小的雏坛(放置娃娃的台阶架)。雏坛小归小,还是有五段台阶,最上阶摆着“男雏”、“女雏”,接下来是“三人官女”、“五人囃子”,还有其他雏娃娃道具一应俱全。最大的娃娃,也还不到十厘米高。
  “这是‘芥子雏’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枪中。
  枪中靠近箱子一步,把手摆在膝盖上,弯下腰来看。
  “这好像是出自于有名的上野池之端的‘七泽屋’,如果是的话,就非常有价值啦。”
  “芥子雏?”彩夏显然不太了解。
  “又称为‘牙首雏’,娃娃的头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哦?”
  “现在的雏坛装饰样式,是在江户时代定型的。之后,江户及大阪的富商,又利用各种技巧,把雏娃娃做得更精致华丽。可是,幕府借由某个时机,劝导大家不要太过浪费,并限制了雏娃娃的材料与尺寸。于是,雏娃娃制作者就跟幕府卯上了,在限制范围内做出了这样的小型雏娃娃。”
  “哦——听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好像蛮有价值的。”
  “你们看里面的雏娃娃道具,真的做得很精致呢。”
  枪中说得没错,那些道具比标准尺寸小了许多,但是,其精巧、细腻程度,都令人目瞪口呆。直径约五厘米的“贝桶(装游戏用贝壳的桶子)”里,装满了大小不到一厘米的配对游戏用贝壳:约三厘米大的砚台盒里,收着砚台、墨、笔;鸟笼里面住着小鸟,全长不到五厘米;牵着牛车的牛,身上植着纤细的体毛。
  每一个道具都做得非常精细,没有任何瑕疵。
  大家都被这个精致的迷你世界深深吸引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咦?”彩夏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猛然转过头去,说:“讨厌,又来了……”整张脸沉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枪中又问了一次。
  彩夏皱起八字眉,说: “你们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有个陌生的脸庞,映在那个箱子的玻璃上啊。”
  “什么?”
  “你说什么啊?”深月问。
  彩夏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一张谁的脸,突然浮现在我们背后。”
  “怎么样的脸?”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不过,”彩夏的右手往前伸,“我想应该是有人站在那个门后面。”
  她所指的门,是芥子雏娃娃箱正对面的那一扇门——也就是走出走廊左手边的那一扇门。这扇单开门,镶嵌着拱形透明玻璃,把楼梯平台与通往三楼的楼梯区隔开来。
  “那片玻璃后面吗?”枪中抚摸着下颚,说,“你是说有人躲在那里,影子映在箱子上?”
  “嗯。”彩夏不是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小跑步到那扇门前,伸出双手,握住闪着浊金色光芒的门把,挺直背脊往玻璃后面瞧。“没有人呢。”
  “是你太多疑了吧?”
  “才不是呢——啊,这扇门打不开,上锁了。”
  “那个管家说过,绝对不可以上三楼。”
  “昨晚也发生了怪事,”彩夏握着门把,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正要从这里下楼时,突然听到这扇门后面有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嗯,叩叩叩的硬物声。”
  “是脚步声吧?”
  “听起来不像。”彩夏抛不开疑惑,还拼命往门内瞧,我们催促她,继续往楼下走。
  通往一楼的楼梯,比走廊窄一点,不过还是有将近两米宽。
  走到约夹层二楼高度时,有一条沿着左手边墙面,环绕大厅堂一周的回廊。
  “哟,你们看,”回廊呈L字形,枪中就站在那个转折处,看着墙壁尽头上的一幅水彩画,“是这栋房子的画。”枪中喃喃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感叹。
  我也走到他身旁,看着裱在银框中的画。画里只有昨天傍晚在暴风雪中看到的,仿佛大鸟收起羽翼般的黑色轮廓,以及在黑色轮廓中喘息的灯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可以确定,画回里的建筑就是这栋雾越邸。
  这幅画是从建筑物的正面取景,以英国式半露木结构为主,亦即源自于北欧及北美,在明治二十年代到昭和初期之间流行于日本的木材组合式建筑。一条条攀爬在象牙色墙壁上的木骨,真的非常漂亮。除了突出墙面,排列在正中央的窗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玻璃,而且,玻璃墙面与非玻璃墙面的比例恰到好处。屋顶是所谓的折线式屋顶,上面有纤细的梅檀装饰、阁楼窗、红砖瓦烟囱,配上蓝绿色的斜坡线。
  “是半露木式建筑呢。”枪中显得十分欣赏。
  “不过,应该只是外型而已吧。”我说出我的看法。
  “为什么?”
  “这栋建筑物本身,应该不是木造结构。这里经常下雪,又用了这么多玻璃,如果百分之百木造结构的话,根本承不住重量。”
  “说得也是,那么,是铁骨啰?”
  “应该是。”
  “大正时代有铁骨建筑吗?”在我们背后的深月问。
  枪中回答说:“应该是从明治末期开始传入日本的吧,铁骨几乎都是直接从国外进口的——啊,有签名呢。”枪中扶着眼镜框,向前跨进了一步。
  “又是有某种意义的名字吗?”我问。
  “不是,”枪中回过头来,“总之是跟我们无关的名字,不知道是读做‘akira’还是‘shou’。”
  “akira……”我看了一眼枪中所指的签名,只用汉字写了“彰”这么一个字。“是某个知名画家吗?”
  “至少不是我知道的画家。”枪中摊开手说,“也可能是一般人画的,因为绘画技巧虽好,却缺乏画家自我表现的特色。”
  挑剔归挑剔,枪中还是看得如痴如醉。画中的季节应该是春天吧。淡绿色的背景衬托着华丽的洋馆。我们就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幅画。
  4
  走到一楼,刚才的楼梯平台,就在正面右上方。从二楼下来这里,几乎绕了这个大厅堂周边半圈。左后方有一扇很大的黑色双开门,应该是通往建筑物正门玄关的门。
  微暗的大厅堂,飘荡着冰冷的空气。面积只比二楼的沙龙、餐厅大了一些,可是,因为挑高三层楼的关系,感觉上空间大了好几倍。
  三面墙壁上,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我们左手边——湖的另一边——那一面墙,并排着高至二楼的瘦长圆拱形窗。处处镶嵌着有色玻璃的窗户的上方,是彩色玻璃组合而成的装饰画,画中被告知怀胎的圣母马利亚,从高处俯视着我们。
  黑色花岗岩地板,用白色大理石镶嵌出某种图案;墙壁也是厚重的灰色石头砌起来的。红、蓝、黄的微弱光线,穿过彩色玻璃洒落下来,划开了微弱的黑暗,酝酿出古教堂般静谧庄严的气氛。正面墙上挂着两张巨大的哥白林双面壁毯,分别织着基督诞生图和复活图,仿佛雕刻在灰色墙壁上的壁画。
  “就是那幅画,”彩夏说着,直直走过厅堂。两张巨大壁毯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壁炉,悬挂在壁炉上方的裱金框画,就是彩夏说的那幅画。
  “你们看,”彩夏站在壁炉前,回过头来对着我们说,“真的很像吧,深月?”
  “真的呢。”枪中发出惊叹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这究竟是……”
  五十号大画布上的女性,身体十分纤细,穿着全黑的礼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直盯着我们看。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微眯着细长的眼睛,微笑中带着几许哀愁。那沉静的气质,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如彩夏所说,这个美丽的女性,的确是跟芦野深月长得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呢?”枪中抬头看着肖像画,喃喃说着,“深月,昨天我也问过你,你真的想不出来她可能是谁吗?”
  深月站在楼梯口,猛摇着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彻底否定了枪中的质询。
  最巧的是,她也穿着跟画中女性同样颜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裙。
  “不过,真的很像呢!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吧?”
  “嗯。”
  “有一部恐怖电影叫《传家之宝》,”枪中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由凯利桑·洛斯饰演主角。故事是说:有人偶然来到山中一座大宅第,结果,在里面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肖像画。”
  “不要说了!”深月低声喝止他,“好恐怖。”
  “喂喂,往这边走吧。”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画像前,站在右手边的蓝色双开门旁边,招呼着他们。
  深月立刻撇下肖像画,向彩夏跑去。枪中还是抬头看着那幅画,不肯马上离去。稍过片刻,才大叹一口气,离开那里。
  彩夏握着门把,等着枪中过来。缓缓推开门的手,伴随着短短一声“哇”,突然停了下来。“是那个人,”彩夏轻声说着,“就是那个男人,昨天在这里训了我一顿。”
  从微微张开的门缝,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跟二楼一样铺着暗红色的绒毯。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高大男人,走在暗红色的绒毯上。因为背对着我们,所以,无法确认他的长相,不过,好像比那个叫鸣濑的管家年轻多了。
  他走到直直延伸的走廊尽头,打开同样是蓝色的双开门,消失在门后面。我们就那样呆立了几十秒钟,动也不敢动一下;其实是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了。
  “走吧。”首先开口的是枪中。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深月面带难色。
  “被发现再说嘛,总不会立刻把我们轰出去吧。”枪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来搪塞她,随即推开身体宽度的缝隙,溜进走廊。
  正前方右手边,有一条右转往湖方向的侧廊,我们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前进。毕竟,在屋内闲逛是犯了人家的禁忌,所以,罪恶感让我们无法往建筑物中心走;连前进的脚步,都在无意识中变得鬼鬼祟祟。
  侧廊的尽头,有一扇双开门。蓝色镜面板上镶嵌着毛玻璃,有藤蔓花样的黄铜装饰,跟其他几扇门完全一样。
  “没上锁呢。”彩夏小跑到门前,小声说,看到枪中点了头,彩夏才缓缓打开门。
  门后面有一条走道,两边都是透明的玻璃墙。走道上白色光芒四射,瞬间,我们还以为走出了户外。白茫茫的大雪,堆积在玻璃墙外;新雪又随风起舞,继续往上堆积,雪势显然比刚起床时大多了。
  雾越湖就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在走道右边波动着。左边有几米宽的细长平台,沿着湖水伸展开来。稍远的湖面上,漂浮着那个看似离岛的圆形的平台。
  大约七八十米长的走道,尽头还有一扇跟这边一样的单开门,我们缓缓走向了那扇门。途中经过一个玻璃门,开在左边玻璃墙上,是通往平台的出入口;经过时,我顺手转了一下门把,发现那扇门并没有上锁。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呢。”
  “会是怎么样的房间呢?”
  深月跟彩夏同时发出了疑问;现在这样子,真的是“探险”了。
  “我看看,”枪中看着透过玻璃隐约可见的前方建筑物。
  “那应该是……”枪中还来不及说出他的猜测,彩夏已经打开了这扇走道尽头的门。
  “哇,好棒!”她像个孩子般,发出了欢呼声。
  比刚才更异样的光芒,如洪水般直逗我们的眼睛。房间里绿意盎然,鲜艳的红色、黄色点缀其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还有热气——这里是温室。
  “太棒了!”彩夏欣喜若狂地冲进去,我们也跟在她后面,踏入了漂浮在白色湖面上的绿色温室。
  “天哪,这户人家真是……”枪中环视着明亮的室内,茫然说着。一片冬天景色的室外,与充满生命力的室内——天壤之别的对比,令我感到晕眩。
  “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雪呢。”深月走进室内,用后面那只手关上门后,也掩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说:“太美了,这么多花……”才说到一半,她突然转向了枪中,“这些都是兰花呢。”
  “兰花……”枪中皱起了高挺的鼻梁,“哦,是兰花啊。”
  又发现了一个跟我们相关的名字,兰——希美崎兰的“兰”。
  那一丛丛的绿,就是盆栽洋兰的叶子;嘉德丽兰、拖鞋兰、喜姆比兰、石斛兰、蝴蝶兰……各种兰花五彩缤纷地绽放着。
  四周都是玻璃的宽敞温室,从天花板来看,应该是正八角形建筑。有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从入口处延伸到室内中央。中央有一个圆形广场,摆着一张白木桌跟椅子。
  “也就是说,这些花是兰的分身啰。”枪中指着广场前争相绽放的黄色嘉德丽兰,说,“觉不觉得华丽感跟色调,都很像她?”
  “的确。”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
  花径大约有20厘米的大花朵,有着鲜艳的黄色花瓣以及鲜红的舌瓣,色彩像极了兰昨天穿的艳丽洋装。枪中称之为“华丽”,可是,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的我,却想加上“有毒”之类的形容词。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开门声。
  我还以为是这个家的人进来了,赶紧摆出防御架势。枪中跟深月他们,也同样僵立着身躯,回头看着门。
  “哎呀,”看到进来的男人,彩夏叫出声来,“原来是甲斐啊。”
  他大概也是闲着无聊,在屋内“探险”吧。看到我们的当时,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是,随即放松了微白的脸颊,举起一只手,跟我们“嗨”了一声。
  “你也很诧异吧?”看到甲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的样子,彩夏颇得意地说。
  “啊,嗯……”甲斐双手插在茶色皮夹克的口袋里,低声回应着,“太惊人了,没想到是温室。”
  我们往中央广场走去,站在那里,再度环视室内。铁丝编成的台架上,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盆栽;还有一些盆栽是用铁丝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盛开的花朵之间,挂着几个鸟笼,笼里的莺哥、金丝雀,各自轻唱着自己的歌。
  “要同时栽培这么多种兰花,比想像中困难多了呢,铃藤。”
  枪中把双手搭在白木圆桌上,看着桌上时钟形状的温度计,“是25度呢。”
  “有这么温暖吗?”
  难怪进来这房间后,穿着厚重对襟毛衣的身体,不到几分钟就冒出汗来了。而玻璃外,恐怕只有零下几度呢。
  “这些花都是热带、亚热带的品种,而且又敏感,只要温度、湿度、日光量、通风等等条件一有问题,可能就不会开花,甚至枯萎。”
  听完枪中这番话,彩夏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带刺的话: “虽然跟某人同名,特质却完全不一样呢。”
  枪中有些诧异地问:“喂,你说得太刻薄了吧。”
  “人家就是跟她合不来嘛。”彩夏半带玩笑的口吻说。当时,我仿佛看到她那微红的茶色眼睛,瞬间吐出了暗红的火舌。
  5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枪中提议离去时,加上甲斐在内的我们5人“探险队”,突然遇到了我们一点都不想遇到的人。
  双方的惊讶都不在话下。
  “你们——”从走道进来的人,对我们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们在干什么?”
  是昨晚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深月说她的名字是“的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重复着这句话的她,手上端着银色托盘,上面摆着白瓷茶壶和杯子。深度眼镜的后面,有一双看起来颇有智慧的眼睛,却只闪着冷冷的光芒,直瞪着我们。
  “啊,没干什么啊,”连枪中都显得狼狈不堪,“这里的兰花真的很漂亮呢。”
  “我应该跟你们说过,不可以在这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吧。”她的声音比一般女性低,而且沙哑。接着,她用沉着的、丝毫不激动的语气说:“这里不是旅馆,”她所说的台词和昨晚的鸣濑一样,“请马上回到二楼。”
  说得我们无言以对,默默垂下了头。当我跟甲斐正准备离去时,枪中又开口了。
  “请等一下。”
  “怎么了?”女人微微皱起眉头。
  “我们随意走动,真的很对不起,也没有理由可以辩解,不过,”枪中坦然面对女人的视线,“可不可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
  “什么意思?”女人说着,径直走到圆桌旁,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我们都很不安,”枪中说,“说得夸张一点,昨天我们几乎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幸亏有你们救了我们,可是……”
  “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当然不是不满,萍水相逢的人,让我们住这么好、吃这么好,我们真的非常感激,可是……”
  看到枪中不太敢说的样子,女人眯起了严谨,说:“你是认为,我们不该限制你们在屋内任意走动吗?”
  “也不是啦,只是想知道,自己借住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地方?住了哪些人?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而且,也想见你们主人一面,跟他说声谢谢。”
  “先生不会见你们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你们也不必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样的一个家。”
  “可是……”
  “的场小姐,”深月插嘴说,“我知道我们的要求很无理,可是,我们真的很不安。大家都想早点回东京去,却被困在这样大雪中,甚至连电话都不通了。”
  “呃,是。”这个叫的场的女人,显然有了不同的反应。
  深月本身好像也觉得很意外,她不解地看着对方淡妆的脸,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女人冷漠僵硬的表情,骤然抖动了一下。
  “什么问题?”
  “刚才我在那边的大厅堂看到一幅女人的肖像画,那究竟是谁的画呢?”女人没有回答,深月又强调说:“跟我长得很像,真的很像,简直就像是我本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女人沉默了几秒钟,毫不客气地盯着深月的脸,说:
  “是夫人。”
  “夫人?这个房子主人的夫人吗?”
  “是的,那是夫人年轻时的画。”
  “怎么会那么像我呢?”
  “不知道,昨天,我跟鸣濑看到你,也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实在太像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们昨天才一直盯着深月看。
  “完全只是偶然?”
  “只能这么想了,因为夫人生前既没有兄弟也没有表兄弟,连个亲人都没有。”
  她说“生前”,深月好像也察觉到了,皱起细细的眉梢,问:
  “夫人已经——”
  “过世了。”女人回答的声音,已经没有先前的冷淡了。
  “在这个家去世的吗?”深月再问。
  女人悲伤地摇摇头,说:“四年前,横滨的房子发生火灾时……”
  “火灾?”
  “这都该怪那家电视厂商,电视显像管突然在半夜起火……”
  说到这里,的场突然打住了,露出慌乱的神色,好像很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把这种事都说出来了。“我说得太多了,”她自责似的微微摆动头部,垂下眼睑,避开了深月的眼神,“请回二楼去。”
  “我……”深月还想说什么,枪中举起手来,阻止了她,自己问道:“对不起,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女人轻咬下唇,抬起了眼睑;脸上又挂上了冷漠的面具。
  “这位过世的夫人,怎么称呼?”
  “你不必知道。”
  “请告诉我,只要名字就行了。”
  “没有这个必要……”
  “是不是叫深月?”枪中提高声调说出来的名字,让女人瞪大了眼睛。“是叫深月吧——深沉的月,或是读音一样,汉字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的名字,”深月说,“难道这也是一种巧合吗?”
  这时候,突然响起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劈啪”折断的尖锐刺耳声。
  “在那里。”
  枪中指的地方,就在我们头上——圆桌放置处的正上方,挑高天花板的一部分。
  “你们看那块玻璃。”
  铺在天花板上的一块玻璃,出现了十字龟裂。一条裂痕长约30厘米,另一条垂直交叉的裂痕,也差不多长度。
  “是现在裂开的吗?"深月讶异地问。
  枪中轻轻颔首说:“应该是吧——的场小姐,以前就有那个龟裂痕迹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左右甩了甩头。
  “难道是因为雪的重量,自然裂开的吗?可是,那也未免……”
  “请不用想太多,”女人对百思不解地看着玻璃龟裂的我们说,“这个家常常发生这种事。”
  “常常发生?”枪中不解地问,“因为房子太旧了吗?”
  “不是的,这个房子本来就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这个家就会自己动起来。”
  我对这句话充满了疑问,却没有人询问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即使问了,一定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答案的。
  当我们被赶出温室时,枪中又回过头,问那个女人,可不可以把收音机借给我们。她听我们说明理由后,只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会请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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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4:45 | 显示全部楼层
 6
  傍晚时,枪中跟我窝在二楼的图书室里。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彩夏三个人在隔壁沙龙闲聊;其他人好像都各自躲在房间里。
  图书室的结构,跟餐厅差不多。通往沙龙那扇门的对面墙上,有混色大理石做成的厚重壁炉。正好隔着沙龙,跟餐厅形成相对称的位置关系。
  今天,每个房间的壁炉都没有点燃。因为开着中央暖气设备,所以没有那个必要。昨天,只是为了来自暴风雪中的我们,特地点燃了柴火。
  设有珍藏书籍区的大装饰橱柜,在冷却的壁炉右边。其他墙壁,除了日光室那一面之外,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橱。各种领域的书籍,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橱里。有几个地方是前后并排,所以,数量说不定有高中图书馆那么多。
  数量最多的是日本文学,其中又以诗歌集最为齐全。外国文学也绝不在少数;美术全集及其研究书籍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他还有医学相关专业书籍及现代物理学、东西哲学及其评论;小说方面甚至有最近的娱乐作品,真的是收集了多种领域的书籍。
  “铃藤,我有点不想回东京了。”枪中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抚摸着尖细的下巴说,“不知道可不可以让这场雪永远这样下着。”
  我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站在暖炉旁的大装饰橱柜前。
  装有玻璃门的橱柜中,除了书之外,还收藏着漆器信匣、笔墨盒等物品。日式线装书也不少,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摆在中间那一格、翻开着的某卷《源氏物语》。从和纸上的透花图案,以及抄写的笔墨色度来看,应该是颇有历史的古董收藏品。
  《源氏物语》是我最喜欢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对我而言,这是一部讽刺小说,而不是恋爱小说;是描写平安贵族们的晦暗幻想故事,而不是他们的生活纪录。
  我不禁伸出手来,想去拿那本书,可是玻璃门上了锁。
  “这里太棒了,”枪中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枪中茫然地眺望着远方某处,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看过。
  “我在追寻‘风景’。”
  昔日,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现在的他重叠浮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边从装饰橱柜前离去。
  那是——对了,是四年半前的春天,“暗色天幕”首演的那天晚上。演完戏后,我们两个人在吉祥寺的某家酒店喝酒叙旧;就是在那个时候。
  应该是我先问了他剧团名字的由来;还问他取名为“天幕”,是不是打算哪天举办帐篷公演。
  “我在追寻‘风景’,”在嘈杂的酒店吧台中,他眯着双眼,眺望着远方,喝了一口兑水酒后,说:“一个我可以置身的风景,在那里感受我的存在……”
  就这样,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子,说完那一长串跟我提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后,才言归正传说:
  “‘天幕’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我也无意仿效什么‘红色帐篷’、‘黑色帐篷’,所以,并不想举办那种帐篷公演。不过,说真的,以前我在新宿中央公园所目击的那个事件,可能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
  他说的是发生在1969年的“红帐篷暴动”,连我这种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事件的概略经过。
  这个事件发生在那一年的1月3日晚上,由唐十郎带领的“状况剧团”,预定在新宿西口的中央公园,演出“腰卷仙——振袖火事之卷(明历火灾事件)”。可是,当时的美浓部都政府,依“都市公园法”禁止他们演出。剧团当天就在未获许可的状态下,强行演出。结果机动队包围了帐篷,并用扩音器喊话,让这一晚演出的戏剧,成为现在的传说。
  “当时我16岁,高中一年级,是个十足的不良少年。不好好去学校上课,压根儿瞧不起学校的老师,同年龄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四处游荡,多半躲在房间里看书,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1969年正是大学纷争最剧烈的时候,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也是在那一年吧?我就读的高中也受到了波及,但是,对我丝毫没有影响。我多少也读过一些马克思著作,但是,大脑完全不接受。并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而是产生了排斥反应。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保安、革命之类的事,只想冷眼旁观。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少年吧。
  “除了政治之外。对该年代的戏剧,我也毫无兴趣。当然,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当时盛行的小剧团活动。这样的我,会目击到那一晚发生的事件,当然是有理由的。—个高中生,会在那么晚的时候经过那里,也蛮奇怪的吧?我有一个15年没见的表哥,他很喜欢戏剧,那一天,我跟他去某个地方,回家时,他说要带我去看好玩的东西,就把我带去那里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喜欢戏剧的表哥,就是芦野深月已经过世的父亲。
  “他事先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晚上的公园里,有一堆人。有拿着硬铝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有探照灯的灯光攻击,还有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的互吼声。就在这样的混乱中,鲜红的帐篷突然从黑暗中蹿升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光景,对一个向来只注意内在世界的16岁少年来说,是非常震撼的场面;还有些许的感动。但是,这个感动绝非来自于这个事件的具体意义,而是内在风景跟这个外在风景彻底产生了共鸣。怎么看都像幻觉,却真的存在;感觉上就像在噩梦般的恐惧中发抖,却也感受到凄切的美。
  “那一晚,远远看到红帐篷终于在公园里开演,我们就回家去了。带我去看的表哥,只对我说‘很精彩吧’,没有对我做任何解说。第二天,我看到报纸,才了解整个事件的社会意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顿时涌出莫名的兴奋感。
  “没错,我会喜欢上现代戏剧,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我并不赞成后来附和地下剧场形态的戏剧运动。因为,我本来就很讨厌所谓戏剧是时代函数的传统观念;对于‘集体创造’这种思想,也不抱持任何同感。所以,这些就不要谈了……
  “对我而言,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那一晚的光景本身——淌着鲜血的帐篷,像生物般渐渐撑起身躯的一幅画。若去除被赋予的意义,这幅画既具有社会性,也具有艺术性。虽然只是单纯的形象问题,没有任何理论做支撑,但是,引导我走向了我所寻找的‘风景’——不过,别听我说得这么伟大,追根究底来看,说不定跟小时候在夜市看到的杂技团帐篷是一样的。”
  7
  “你在发什么呆啊?”
  枪中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图书室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桌子,周围摆着有扶手的椅子。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手指还夹着已经烧到根部的香烟。
  “我在想以前的事。”
  我边拉过桌上的烟灰缸,边据实以告。枪中摇晃着摇椅,满脸疑问地“哦”了一声。
  “我在想你的事;想你说你在寻找的‘风景’。”
  “怎么,”枪中自嘲似的撇着嘴角,“我也有曾经说过那种话的时候吗?”
  “说得好像你已经有醒悟了。”
  “也不是啦,该怎么说呢,只是,最近感性处于低潮,不管看到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跟内心产生共鸣。”枪中站起身来,移到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过,跟这栋房子邂逅后,好像又钻出了那个死角。嗯,撇开住在这里的人不谈,我真的喜欢上这栋雾越邸了。”
  “你还真执著呢。”
  “该怎么说呢,这个房子真的太完美了。”
  “完美?”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枪中独自点着头说,“例如,在洋馆建筑的传统室内装潢中隐约可见的新艺术风设计,与随处可见的日本情趣,真的是相互融合。不过,新艺术运动确实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所以能互相搭配得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是,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会因观点不同而变得庞杂的物品,只要有那么一点点误差,就会毁掉一切,必须拥有走钢丝般的平衡感。”
  “真是这样吗?”
  “这是个颇为主观的问题。我不知道白须贺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家的主人。我点点头,正要点燃另一根烟时,枪中又开口说:
  “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楼那间大厅堂,演出上次那出戏?把黑花岗岩地板布置成一个棋盘,观众从上面的回廊往下看……”
  “暗色天幕”上个月演出的“黄昏先攻法”,是我跟枪中的精心杰作。这部戏把舞台布置成棋盘;把出场人物装扮成棋子;把纵横交错的谋略与恋爱故事,比拟成一局棋赛。对枪中而言,这是难得一次加入实验性尝试的演出。所幸,公演博得了相当多的喝彩。如果可以在这个房子的大厅堂演出那出戏,一定非常精彩“对了,”我转变话题,“那个叫的场的人,在温室说的话,真是令人费解。”
  “你是说跟深月长得很像的白须贺夫人的事吗?居然连名字都一样呢。”
  “那件事也是,不过,”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我现在指的是她最后说的那件事;当她看到屋顶玻璃裂开来时,说这个房子有点怪异。”
  “哦,那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觉得这个房子怪事太多了吗?例如名字的不谋而合,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彩夏所说的人影、怪声。”
  “的确是,”枪中微闭了一下眼睛,“不过,你不觉得不管任何事物,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吗?”
  “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
  “再有魅力的东西,等你整个看清楚后,就不觉得怎么样了。人也是一样,譬如说,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咦?”冷不防的一句话,让我方寸大乱。枪中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了。原本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你,会答应我的邀约,常常来剧团,根本就是因为在排练场见到了她。”
  “那是……”
  “不要生气,我不是在调侃你。深月是个很出色的女孩,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会迷恋上她。”
  “枪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当下又能够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通往沙龙的门开了。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解脱。
  “哟,名望,”枪中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看着走进来的名望,“怎么,无聊吗?”
  “嗯,有一点。”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
  “彩夏呢?”
  “在那边请忍冬医生用名字帮她算命。”
  “那个医生也会算命啊?”
  “我对算命实在没什么兴趣。”
  “你一点都不相信吗?”
  “正好相反,我这个人一抽到凶签,心情就会跌到谷底,所以很怕算命的时候听到不好的结果。”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枪中笑了起来,名望把嘴一撇,夸张地耸了耸肩。
  “哟,好多书呢。”名望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口袋,横越图书室,走到壁炉左边墙上的书柜前,弯下腰来,看着一整排书的书脊。过了一会,突然用吓人的语气说:
  “天哪,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
  “枪中,你快来看,这里有我的名字!”
  “名字?”
  枪中跟我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名望那里走去。
  “这里、这里。”名望动动尖尖的下颚,隔着书柜玻璃,指着中间那一格,“你们看,中间那四本。”
  名望所指的地方,有几本同样体裁的书,装在枯叶色的箱子里。每本书的书名都不一样,但是作者都是白须贺秀一郎;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书上没有出版社的名称,可见是他自费出版的书。
  他只说“中间那四本”,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四本,于是困惑地顺着书名一一看下去——《瞬间》、《时之回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梦之逆流》……
  “看不出来吗?”看到我的反应,名望露出前齿,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四本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你把这些书名的第一个字横着念念看。”
  “啊!”
  “原来如此。”
  印在书脊上的书名,都是从同样高度的位置印起;每一个书名的第一个字,横向整齐排列着。如名望所说,各取其第一个字来看,就是“名”“望”“奈”“志”——的确是他的名字。看到这个再度出现的巧合,我跟枪中面面相觑……
  我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拿出其中一本——《望乡星座》。我猜得没错,果然是自费出版的书,里面收录了几十篇散文。
  “枪中,我听彩夏说了,”名望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翻开的那本书的枪中说,“她说,这个家到处都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没错,不管把它想成某种暗示或是归于单纯的偶然,都令人害怕。”
  “只剩下枪中、甲斐跟榊三个人的名字还没出现。”
  听到我这么说,名望露出了鬼黠的笑容。
  “不,我发现了另一个。”
  “真的吗?”
  “在哪里?”
  我的声音跟枪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名望举起他猩猩般的长臂,指着沙龙的方向。
  “那张桌子上,有显示出‘榊’这个姓的东西。”
  “什么东西?”枪中催促他说下去。
  “就是那个四角形的盒子啊,里面装着烟灰缸那个。”
  那套沙发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收纳烟灰缸、烟架子的木制烟具盒。名望所说的,好像就是那个东西。
  “那个烟具盒吗?”枪中擦擦鼻子,“哪里有榊(sakaki)这个姓?”
  “你没看到盒子旁边有透雕图案吗?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那个图案是‘源氏香之图’中的‘贤木(sakaki)’图案。”
  “源氏香之图?”枪中蹙起了眉头,看来,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俗称‘源氏图案’,经常被使用在和式装饰枋梁上。”我充当解说人员,“就是把闻出来的源氏香,用图表现出来。”
  “哦,猜味道吗?”
  “嗯。把五个种类的薰香,各包成五包,一共25包。由香会主办人从中任意挑出五包来烧,以五条线来表现所闻出来的味道差异。把这五条线的组合,以光源氏跟女性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为基准,沿用在源氏物语的54帖各帖中,就称为源氏香之图。”
  严格来说,54帖中的“桐壶”与“贤木”、“明石”与“梦浮桥”,用的是同一个图案。据说,也有加上“柳”跟“若叶”的特殊案例。
  “没错,好像听过这东西。你是说那个烟具盒使用了其中的‘贤木’图案?”枪中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过,如果是铃藤也就罢了,名望,你怎么会知道源氏香之图这么风雅的东西呢?”
  “哼,你不要太瞧不起人,我跟铃藤大作家一样,在大学读的是国文系,而且还算是很优秀的学生呢。”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可以分辨出那么细的图案。”
  “因为写论文的关系,我跟那个图案互瞪了很久。那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现在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名望说着,挺起了单薄的胸膛。我苦笑着,把手中的白须贺秀一郎著作放回书柜里;“名”“望”“奈”“志”这一行字,又恢复了原状。
  8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日落之后还越下越大;连站在走廊上或日光室中,都听得到尖锐高亢的飕飕风声,简直可以用“凶暴”两个字来形容。在开着中央暖气的屋内,也可以感觉到,空气比昨天冷多了。
  晚餐还是那么丰盛,用来招待不速之客,实在有点奢侈。送菜进来的,是昨天我们刚到时,从厨房门缝探出头来的矮小中年女人。听说名望有刀刃恐惧症,她特地拿了一双筷子来,可是,她也跟这屋子的其他人一样,显得很冷漠,不多说一句话。
  晚餐结束时,大约是下午7点多钟。深月跟彩夏拿起餐车上准备好的咖啡壶,为大家倒咖啡。
  “现在这样子,越来越有‘暴风雪山庄’的味道了。”忍冬医生在咖啡里加了三汤匙的糖,说,“以前的侦探小说常常有这种情节:在一栋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屋子里,发生了恐怖的连续凶杀案,里面的人既不能报警,也逃不出去。”
  “拜托您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反应说,“这栋屋子已经够恐怖啦。”
  “哈哈哈!”老医生擦拭着被咖啡蒸汽熏得雾蒙蒙的圆形眼镜,说,“没想到铃藤先生这么胆小,小说家不是都有种种古怪的想像力吗?”
  “因人而异吧,至少我的想像力不会往那么血腥的方向奔驰。”
  “你不写侦探小说吗?”
  “嗯,我会看侦探小说来打发时间,不过,没想过要写那种东西。”
  “您喜欢看侦探小说吗?忍冬医生。”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甲斐那双眼睛还是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差,“您以前帮警察做过事,不会觉得那些故事太不真实,看不下去吗?”
  “不会啦,没那回事,现实跟小说本来就不一样啊。”忍冬医生在喝过的咖啡里,又加了一汤匙的糖,“小说有小说的乐趣,活生生的真实案件当然有其趣味性,但是,跟侦探小说的趣味又不一样。”
  “哟,”我说,“今天早上——不对,那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当时,你不是说警视厅寄来的杂志,比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吗?”
  “我是说,以刺激度来看,也有那一面。”
  “刺激度?”
  “对,某种侦探小说所带给头脑的刺激,其强烈程度完全不同于警视厅的杂志。可以在完全脱离现实的环境中,尽情享受恐怖残虐的乐趣。”
  “说得也是。”
  “所以,在侦探小说中发生的案件,越离谱越好,如果净写一些现实中很可能发生的事,还不如看警察的搜查记录;就逼真度来看,刺激多了。”
  “真没想到!”枪中用轻快的语气说,“忍冬医生,您这代的人,在推理小说方面,应该最喜欢松本清张的作品吧?”
  “清张吗?嗯,我以前看过很多,因为那时候正流行那一类书籍。可是,人的头脑好像越老就越回到孩童时期;我不是学变得痴呆了喔。现在,我几乎不再碰那—类书了,反而非常怀念乱步的作品。”
  “哦,乱步吗?我也很喜欢乱步,像《孤岛之鬼》、《帕诺扯马岛奇谈》等等,都非常好看。至于经常在两小时剧场中播放的‘明智小五郎’,最好是不要再播了。”枪中的心情显得出奇的好,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您谈论推理小说,我们剧团的人,几乎都很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哦,你们吗?真难得呢。”
  “难得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一大把年纪还看侦探小说,会被当成怪人。”
  “真的吗?”
  “说当成怪人,好像夸张一点,不过,像我去世的老婆,就很不喜欢我看那种书,她常说,那种杀人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嗯,说不定有很多这种人呢。我们剧团的人都喜欢看,也是有原因的。您知道神谷光俊这个作家吗?”
  “好像听过。”
  “不是有本叫《奇想》的杂志吗?专门刊登侦探小说的杂志。他是三年前拿到这家杂志的新人奖,因此迈入了写作生涯的作家。”
  “啊,我知道了,”忍冬医生抚摸着白色的胡须,“他那本书很轰动呢,就是写吸血鬼的那一本。”
  “那是《吸血森林》,他的处女作,也是第一本作品集的书名。”
  “对、对,我看过了,这个神谷光俊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本名叫清村,两年前还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你们剧团的人吗?”
  “是的,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哦,所以呢?”
  “人都是这样,自己人成了推理小说家,就会想去看他的书。于是,一时之间,推理小说就在‘暗色天幕’流行起来了。不过,我跟甲斐不一样,我们本来就喜欢看。”
  “原来如此。”
  “这之中,最不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是彩夏,不过,说她不喜欢看推理小说,还不如说她根本就讨厌铅字。”枪中调侃道。
  彩夏不服地鼓起了脸颊,说:“我很喜欢赤川次郎啊。”
  “跟我女儿一样,不过,我也看赤川次郎呢,因为他跟其他量产作家不太一样。”把眼睛眯得像米粒般大小微笑着的忍冬医生,突然转向我说:“铃藤先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自己不会想写侦探小说吗?”
  “不会啊,我……”
  我还没说完,枪中就抢着说:“我向他建议过,可他就是不写,大概是很难舍弃年轻时候的‘文学’志愿吧。”
  “也不是啦,我早就放弃纯文学了。”我提出了小小的反驳,“写推理小说需要特殊才能,我根本写不出来。每次看推理小说,我都会有很深的挫折感。”
  “是这样吗?”忍冬医生撅起厚厚的下唇,说,“那种让我觉得谁都写得出来的书,也不少呢。”
  “那么,医生您自己写吧。”
  “我怎么可能写呢。”
  “对了,”枪中转向彩夏说,“你请医生帮你算姓名字划,结果怎么样?”
  “那个啊,”彩夏又鼓起脸颊,沉默了片刻,“结果不太好,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医生,是这样吗?”
  “我手边没有详细资料,只是概略算一下而己。不过,她的笔画也不是那么差,因为主格16是最吉利的数字,只是外格不太好。”
  “什么是外格?”
  “姓名学有五种重要的笔画组合,称为五格,就是姓格、主格、名格、外格、总格,各有各的意义。”
  最好笑的是,秃头的老医生一开始认真解说,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极了街头的卜卦铁嘴。
  “五格当中,对运势影响最大的是主格,乃本小姐的主格非常好。外格是代表一个人的人际关系、恋爱、结婚等等,跟自己四周人、事、物所产生的关系。她的外格是12画,这个数字非常不好,表示她的家庭运薄弱、体弱多病、短命、会遇难等等。”
  “姓名学应该是用平常的称呼,而不是本名吧?”
  “没错。”
  “所以,我想请医生帮我改运。”彩夏说。
  “改名字吗?”
  “嗯。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既然要取艺名,当然是越吉利越好啊。”
  “说得也是。”
  “其实也不必做太大的变动,只要保持原来的主格,更改外格就行了。”忍冬医生说,“我还顺便算了其他两三人的笔画。”
  “哦,结果怎么样?”
  “芦野小姐的名字非常强势,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瑕疵,不过,今后继续朝演艺路线走的话,绝对不会有问题。帮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这方面有研究吗?”
  “没有,不过,我有个懂姓名学的朋友,也这么说过。”
  我永远忘不了,深月回答这个问题时的微笑。因为那个微笑跟平常一样娴静美丽,却同时显露出无法形容的寂寞与哀愁。
  “不过,名字的好坏根本不能信。”
  难得听到她这么不以为然的说话方式,老医生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似的,直眨着眼镜后面的眼睛,说:“当然,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身为医生的我,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奇怪,不过,姓名学真的很准呢。”
  “太可笑了。”一直保持沉默,抽着烟的榊,用嘲笑的语气说,“我赞成深月所说的,不管是姓名学或占卜,根本都不能信。”
  “哟,榊,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张大凹陷的眼睛说,“占卜不是追女人的必要招数吗?”
  “哼,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彻底的实际派呢。”
  “哟,看不出来呢。”
  “我曾碰过一件很好笑的事,高中时,有个朋友说奇门遁甲很准,用那个帮我算命;说什么可以算出死期。”
  “死期?算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
  “对,只用出生年月日跟时辰来算。我算出来的结果是,会在12岁到17岁之间死亡,而且,死因是谋杀。可是,当时,我已经过完18岁的生日了。”
  彩夏很单纯地哈哈大笑起来,名望则用让人摸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实的认真口吻说:“不过,榊,你也不要太小看那种东西喔。八年前,我伯父给街头卜卦者算命,算出凶兆,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
  “别吓我了,名望,哪有那种事。”榊满脸不悦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啊,对了,”名望转向坐在身旁的兰。兰没有了平常的霸气,一直低着头,偶尔吸吸鼻涕。
  “兰,你也请忍冬医生帮你改改名字吧?你的名字一定不太好。”
  “你是什么意思!”兰用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着名望。
  “因为你好不容易用身体换来的试镜机会,就这样泡汤了啊。”
  “名望,”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损人也要有个分寸,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是、是。”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会离婚的人,运势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哎呀,你说到我的痛处了,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呢。”名望抓着他那头淡色鬈毛,“啊——回东京后,我得想办法赚钱,维持我当演员的生活,唉,好悲哀啊。”
  “啊,对了,”榊弹一下手指头,看着甲斐,“说到钱,喂,甲斐,你向我借的钱,可不可以早点还我?”
  “咦?”甲斐慌张地瞪大眼睛,随即低沉地应了一声“哦”。
  “最近我祖父很吝啬,我已经够没钱了,还要应付种种开销。”
  “哦,嗯。”
  “你想办法还我吧。”再强调一次后,榊离开坐位,往沙龙走去。兰也站起身来,随后离去,就像昨天晚上的情形。
  甲斐目送他们两人离去,神情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9
  快8点时,刚才那个女人进来收拾餐具。就在她收完时,响起了敲门声。餐厅里只剩下枪中、甲斐、忍冬医生跟我四个人,其他五个人都去沙龙了。
  “对不起,这么晚才拿来。”敲门进来的是那个叫的场的女人,“我找不到比较好的收音机,这台已经很旧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借给你们。”说完,她伸出了拿着黑色收音机的右手。那台收音机大约如同一本《广辞苑》(字典)的大小,的确是非常旧的机种。
  “啊,不好意思,”枪中走到门口,接过她手中那台收音机,“谢谢你,麻烦你了。”
  “里面没有电池,请用那里的插座。”女人指着通往沙龙那扇门旁边的插座。
  “谢谢,还有……”枪中想再说什么,女人却扶着眼镜镜框,点头致意说:“昨天鸣濑应该说过吧,晚上最好尽早回房休息,可能的话,请在10点前解散。我先告辞了。”
  女人说完就匆匆离去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枪中,把收音机抱在胸前,耸耸肩说:“一点都不可爱。”再转向彩夏,“喂,彩夏,我借到收音机啦!”
  彩夏立刻从沙龙敞开的门冲进来,拿过枪中手里的收音机,放在矮桌边,兴奋地把插头插在插座上。接着又忙着找开关、拉天线,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听到喇叭中传出一堆杂音。
  “新闻、新闻……”彩夏没坐下来,迫不及待地转动着调频钮,“啊,都没播新闻呢。”
  “不会有事的,彩夏,”甲斐移到靠近收音机的坐位上,说,“如果是引起大灾难的强烈火山爆发,就会有新闻快报,我想一定不是很大的火山爆发。”
  “是吗?”彩夏还是显得很担心,继续转着她想听的频道。
  “……继续播报原山火山爆发消息,”就在彩夏不停扭转中,收音机传出了男性播报员的声音,夹杂着嘎哩嘎哩的杂音,“12年来一直很平静的伊豆大岛三原山,在15日傍晚发生了火山爆发,现在还持续冒烟、喷火。东大地震研究所表示,熔岩已经开始在火山口底囤积,预计此火山活动将会长期化。16日上午10点多时,还连续发生了数十多次有感地震,所幸,未直接对城镇与当地居民造成损害。目前,喷火并没有越来越激烈的倾向,甚至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欣赏把天空点缀得像烟火齐放般的火山喷火……”
  “听到了吗?”枪中笑着说,“看来,目前状况并不严重,也没有人受伤。”
  彩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收音机,说:
  “可我还是很担心呢,我六七岁的时候也爆发过一次,好可怕,好像整座岛屿都要沉下去了。”
  “不用担心,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呢。”
  “可是……”
  “有危险的话,政府马上会发布逃难指示,不会放任不管的。”
  “……继续为各位报导下一则新闻。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
  “哎呀!”彩夏突然尖叫一声,随之收音机就从桌上滑落下来了;好像是彩夏的脚钩到了电线。
  “你没事吧?”
  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彩夏。坐在附近的甲斐也一脸错愕,半站起身来。彩夏赶紧蹲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收音机。
  “啊,会不会坏掉了?”
  新闻播报中断了,喇叭发出瓦斯外泄般的咻咻杂音。
  “我看看,”甲斐从惊慌失措的彩夏手中接过收音机,“不要紧,只是掉落时的震动,让频道跑掉了而已。”
  “那就好——啊,讨厌啦,天线歪了。”
  “收进去就看不出来了。”甲斐一转动调频钮,就传出了另一个频道的音乐节目。
  “啊,等一下,”我想听清楚刚才那则新闻,所以要求甲斐,“可不可以调回刚才那个新闻报导?”
  “怎么了,铃藤,”枪中问,“难道你想去看那个火山?”
  “不是,我只是想听清楚后面播报的那则新闻。”
  “什么新闻?”
  “你没听到吗?新闻报导说‘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我只听到这里,不过,我想下面应该是目黑区的李家。”
  “目黑区的李家?啊,那个案件啊。”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
  “原来如此。”
  “铃藤,新闻好像已经结束了。”转动着调频钮的甲斐,眼珠朝上望着我,说,“已经进入广告了。”
  “那就算了,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当时杂音很大,播报声不是很清楚,我也没有自信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样的内容。
  甲斐收起有点弯曲的天线,关掉开关,拔起插头,把电线整齐的缠绕在把手上说“再掉落一次就完了”,把收音机靠墙放在插座附近。
  沙龙的门一直敞开着,所以,坐在沙龙里的人,应该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可是,没有人继续谈“那个案件”。甲斐跟彩夏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愣愣地看着我们,但是,大家都不想做特别的说明。
  稍过片刻,兰从沙龙走过来。
  “忍冬医生,”她走向脸色沉闷,跷着短腿,嘴里咬着糖果的老医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啊?”医生迟缓地坐直了身子,“拜托我吗?真难得……啊,我知道了,你今天一直在吸鼻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有一点。”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该带的药我都带来了。”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兰虚弱地摇摇头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我知道了,”医生点头说,“你只是想跟我要安眠药?”
  “有吗?”
  “有是有啦,不过,发烧时吃不太好,你发烧吗?”
  “没有,只是鼻子很痒而已。”
  “会过敏吗?”
  “不会。”
  “嗯,那就好,我给你一种非常有效的安眠药。”忍冬医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着异常温驯地向他致谢的兰说,“你看起来真的很疲惫,今天晚上好好睡吧。”
  “谢谢。”
  “我的皮包放在房里,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嗯,好的。”
  “那种药的药效很快,你要回房后再吃,知道吗?”
  医生带着兰走出餐厅时,我们也跟着转移到沙龙。名望奈志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跟深月闲聊着。榊坐在沙发上,把脚伸得直直的,一副很无聊的样子,猛抽着烟。
  “8月那个案子,”枪中在榊对面坐下来,问他,“犯人抓到了吗?”
  “什么?”榊挑起粗粗的眉毛说,“什么案子?”
  “就是在你祖父家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啊。”
  “啊,那个案子啊,”榊突然撇过脸去,吐了一口烟,“不知道,应该还没抓到吧。”
  他的态度显得很不友善,好像很不愿意再提起那个案子。于是,枪中不再触及那件事,我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忍冬医生从餐厅走进沙龙。兰没有跟来,大概是拿了药就回自己房间了。
  “榊,你不用去陪陪兰吗?”坐在壁炉前的名望说。
  榊轻轻摆动夹着烟的手,微微一笑,说:“我最不会应付心情沮丧的女人。”
  “还有没有其他人身体不舒服?请不要客气,告诉我。”医生边环视大家,边顺手关上了门。
  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放在沙发前茶几上的烟具盒,突然发出巨响,摔落在地上。
  最吃惊的人是我;当然,其他人也吓了一大跳。但是,榊可能以为是谁的手碰到才掉下去的;或是谁动到了桌子。可是,其实这些都不是烟具盒掉下去的原因——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样。
  没错,我都看到了。当时,我看了一下榊回答名望时的表情,听到医生的声音,正要回过头去时,清清楚楚看到烟具盒从桌上掉下去的瞬间。
  就我所看到的,并没有任何外力施加在烟具盒上。当我听到医生跟大家说话的声音,还有关门声响起的同时,烟具盒就像在冰上滑动一般,突然滑落地面;根本没有人碰到烟具盒。
  我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震动引起的。没错,烟具盒是放在茶几边缘,可是,刚才关门的力量,并没有大到足以震落烟具盒。
  “刚才有地震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枪中这么一句话。
  “地震?我没有感觉啊。”看到烟灰缸中的烟灰撒落一地,枪中慌忙跑过来。
  “可是,刚才……”
  “不是我弄掉的喔。”榊耸耸肩膀说。他好像没有看到烟具盒掉落的那一瞬间。
  “那怎么会……”
  “大概是某种巧合吧?”
  某种巧合——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用的一句话,暧昧却具有说服力。我怎么也想不通,而且越想越觉得恐怖,最后也只好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说法。
  可是,另一方面,的场在温室里所说的谜般的台词,再度掠过脑海——这个家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就会突然动起来。
  “糟糕,”正要捡起烟具盒的枪中,忧心忡忡地说,“这下麻烦了,”
  枪中握着烟具盒的把手,慢慢拿起烟具盒;另一只手则把从烟具盒中滚落出来的圆筒形烟灰缸,放在茶几上。那个烟灰缸是铁制的,看起来很重。
  “摔坏了吗?”从餐厅拿抹布来的深月,在枪中旁边蹲了下来。
  枪中皱起眉头,给她看盒子的侧面,说:“这里裂开了。”
  “真的呢。”
  “这东西恐怕不便宜呢。”枪中对着站在一旁看的我说,“你看,刚才说的源式图案透雕也完蛋了。”
  现在想来——破裂的源氏香之图“贤木(sakaki)”——那的确是一种暗示、一种预言。可是,当时没有人仔细去思考其中的含意。
  10
  钟盘为正十二角形的钟摆式挂钟,敲了一声9点半的钟响。
  不一会儿,隔着玻璃墙的日光室,也传来了更大、更低沉的钟声。那是挂在图书室最里面,高约两米的长箱形钟的声音。
  经过烟具盒掉落的骚动后,气氛显得有些沉重,枪中提议今晚就此解散。
  “烟具盒的事,我会去道歉。如果对方要我们赔偿,那也没办法。总之,今天大家乖乖去睡觉,不要再讨骂挨了。”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几个人互道晚安,大家纷纷各自回房去了。
  “铃藤,”枪中叫住正往门口走去的我,问,“你困了吗?”
  “不困。”我摇摇头说,“如果睡不着,我会在房里看书。对了,图书馆的书应该可以借来看吧?”
  “我想应该可以吧。”枪中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一手插在牛仔裤的裤袋里,“不过,你愿不愿意陪我一下?”
  “陪你?”
  “嗯,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今天晚上大概也不怎么睡得着。”
  “因为这个家太棒了吗?”
  “应该是吧。”枪中拢拢披散在前额的头发,企图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所以,我想构思下一场戏的草案。你可以陪我吗?”
  “嗯,当然可以。”
  “好,那么……啊,晚安!”枪中挥挥手,回应正要走出沙龙的彩夏。
  “这样吧,”他把视线转向通往图书室的门,说,“有资料的地方比较好,就在隔壁写吧。我去拿笔记本,你先去等我。”
  “不好吧?被看见了,又会被抱怨的。”
  “不要太吵就行了。”枪中抚摸着冒出了一点胡楂的下颚,露出十多岁孩子似的调皮笑容,“他们总不会装了窃听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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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雨的模仿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  *  *
  雾越邸的人都起得很早,用人们通常6点半起床,7点过后开始各自的工作。
  负责屋内所有杂务的末永耕治,首先会去锅炉室检查锅炉、调节中央暖气,再去温室检查气温、湿度,还有替花草浇水。这天早上,他先去锅炉室把暖气调强,然后打开自动洒水器,以除去屋顶上的雪,然后走向温室。
  还没打开门,他就听到温室内有类似淋浴的声音。温室内当然没有淋浴的设备,也不可能有那种会想在温室内淋浴的怪人。
  他疑惑地打开了门。
  里面的声音,是浇水壶的声音。
  一根铁丝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下面绑着温室里用的铜制浇水壶。壶里塞着一条从水龙头拉过来的蓝色塑胶水管,水像一条条的丝线,从悬吊在大约他身高高度的浇水壶壶口洒落下来;下面躺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男人。
  1
  这一天——11月17日星期一,单调的敲门声揭开了我们在雾越邸的第一个早晨的序幕。
  刚开始,我是在梦中听到那不断重复的声响。在梦里,那不是敲门声,而是敲打玻璃墙的声音。
  有人在厚厚的透明玻璃墙的另一面,不断敲打着玻璃。这个人的身体紧贴在玻璃墙上,紧握的拳头不断敲打着玻璃墙,嘴巴还在拼命喊着什么,但是,声音无法穿过墙壁传到这边来,只看到对方张开大大的嘴巴。坚硬的玻璃毫发未损,而捶打玻璃的拳头已经皮破血流,染红了半面玻璃墙。
  我的梦跟敲门声重叠,感觉上好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在现实的时间里,却只是几秒钟而已。
  我怎么都看不见玻璃墙对面那个人的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心中又好像很清楚那个人是谁。我也开始嘶吼,敲打墙壁回应对方,结果,才敲了一拳,玻璃就劈哩劈哩龟裂了。我猛然醒过来,从床上跳起来时,两手还紧握着拳头。
  “来了!”我回应一声,随即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确认时间——将近上午8点半。昨天晚上跟枪中谈到很晚,回到房间已经凌晨4点半左右,将近5点才朦胧入睡,所以,只睡了三小时多一点。我披上对襟毛衣,踩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房门。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
  敲门的是那个叫鸣濑的管家,他穿着黑色背心,打着黑色领带,稍白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我一开门,他就用标本般的眼睛盯着我,神情还是那么冷漠,对我行了一个礼。
  “麻烦您马上到楼下的正餐室集合。”
  听到这句话,我一时还会意不过来,揉着惺忪睡眼,不解地“啊”了一声。
  “从大厅走到中央走廊,再往前直走,右手边的房间就是正餐室。”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总之,请您马上下去。”
  出了什么事吗?刚清醒过来的头脑,立刻涌出这样的想法。
  因为从他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中,隐约可以感觉到激动的颤抖。
  说完该说的话,鸣濑又一鞠躬,然后快步从我房门前离去。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会是什么事呢?我匆匆梳洗完毕,走出房间。在走廊上碰到了其他同伴,他们好像也是被叫醒的,脸上还带着睡意。
  “喂,铃藤,”枪中叫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我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难得那么惊慌呢。”
  “是啊,我也觉得……”
  “不过,真受不了,几乎没睡,你的眼睛也好红。”
  我们从昨天探险时走的楼梯,走到那个挑高的大厅。到了走廊,就看到鸣濑所指示的“右边房间”的门敞开着。
  这个房间非常宽敞,比二楼中央比邻相接的三个房间都大上两倍左右;房间里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人——刚才见过的鸣濑,以及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的场,对昨天才踏进这栋房子的我们来说,他们两个人算是“熟面孔”。
  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也曾经见过。这个身穿白色运动服,体型高壮的年轻男人——应该还不到30岁——除了一头看似坚硬的长鬈发外,嘴边也蓄着浓密的胡子。在昨天的探险中,正要从大厅走到走廊时所看到的背影,就是这个男人的背影。
  最后一个人,坐在房屋正中央的长长的大桌前端。这个穿着高级橄榄色长袍,看似50多岁的男人,背对着里面那面墙上并排的窗户。窗户的蓝色厚窗帘敞开着,一眼望去就是镜子般清澈的雾越湖湖面。雪还是猛烈地下着。
  “请坐!”那个男人坐着说。
  他把褐色头发往后拢,五官轮廓很深,有点不像日本人,微黑脸上的茶褐色眼睛,直直盯着我们。线条优美的鼻子下方蓄着一小撮胡须,胡子下的嘴角泛着沉稳的微笑,眼神却非常锐利。
  “我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白须贺秀一郎,你们好,请随便坐吧。”声音沉着而威严。
  他就是这个家——雾越邸的主人;也是图书室其中几本书的作者。我们不敢发问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听从他的指示坐下来。
  稍后,深月、彩夏跟兰三位女性也到了。
  “鸣濑,”白须贺秀一郎绽开嘴角的笑容,微微举起右手,说,“好像都到齐了,准备咖啡。”
  一直站在桌旁待命的黑衣管家,弯腰行礼后,立即走向房间角落的吧台。
  “对不起,白须贺先生,”坐在我旁边的枪中惶恐地说,“还有一个人没到。”
  我这才发现,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被叫来的话,应该有九个人,可是,现在桌边只有八个人,还少一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雾越邸的主人神色自若地询问枪中,枪中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问题,只“啊”了一声,没有回答。
  “那个没来的人,叫什么名字?”白须贺重复了他的问题。
  “啊,他啊,”枪中环视过桌边的每一个人,说,“他叫榊由高。”
  “是吗?”白须贺突然收起了嘴角的微笑说,“那么,不管等多久,这位榊先生都不会来了,而且是永远不会来了。”
  “永远?”枪中惊讶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已经死了。”白须贺说。
  2
  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跟说出这句话的人的平静表情,实在太不协调了。那一瞬间,一定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例外,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那场梦的延续。
  “您说什么?”
  枪中的声音,划破了现场的沉默。雾越邸的主人眉也不皱一下地回答他:
  “我是说那位先生已经死了。”
  “胡说……”兰用断断续续的颤抖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那种玩笑的癖好。”白须贺的嘴角再度浮出微笑,看着脸色苍白的兰,说,“榊先生真的死了,在我家的温室中。”
  温室?榊死在昨天去过的温室中?
  “胡说!”兰嘶哑地喊着,“你骗人!”
  “兰!”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冷静点,先听他怎么说。”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请大家来这里的,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白须贺看着我们,语调非常从容。再度浮现的微笑,彻底隐藏了他内心的感情世界。
  “末永!”
  白须贺一声呼唤,那个站在墙边,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立刻应声“是”,向前跨出一步。
  “他是在这个家工作的末永耕治。”白须贺把他介绍给我们后,就对着他说:“把今天早上的事说给他们听。”
  “是!”用粗犷的声音回答后,末永就站在原地,态度严谨地说起他在温室发现榊由高尸体的经过:“……我维持现场的情况,立刻找来的场小姐。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断气了。”
  “的场小姐是这个家的主治医生,非常优秀。”白须贺做了补充说明。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用眼神向我们致意。
  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忍冬医生说过这个家有自己的医生,原来就是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医生后,就觉得她的确蛮有“女医”的架势。
  “榊先生是昨天晚上死的,而且,”白须贺说,“是他杀。”
  几张椅子同时发出了“嘎哒”的声响。站起来的是枪中、忍冬医生还有兰三个人。
  “他杀?”兰的声音和脸都是扭曲的,“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白须贺平静地回答她,“不是病死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某人杀死的。”
  “不可能,”兰茫然地瞪大眼睛,“不会的……”喃喃自语的表情,从紧张到松弛,又骤然转为激动。紧抓着桌子边缘的双手开始猛烈颤抖,张得斗大的眼睛闪着凶光,怒视坐在对面的名望奈志:“是你干的吧!”
  “你、你说什么啊!”名望大吃一惊,拼命挥动双手。
  “你再装也没用的!”兰用尖细高亢的声音说。
  “喂,你……”
  “好角色都是由高的,你不爽,所以杀了他泄恨!”
  “别胡说八道了!”
  “不然还会有谁做这种事……”
  “不要说了,兰!”
  枪中语气尖锐地制止她。忍冬医生也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兰的双手在褐色的鬈发上乱抓一通,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不会的……不会的,由高怎么可能被杀死,不可能的……”
  兰的声音中断了,她垂下头来,黄色洋装下的肩膀不停抖动着。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枪中坐回椅子上,用沉重的语气说。他拼命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但是,还是可以从膝盖附近紧握的双手,看出他的不安。“您说他是被杀死的,您可以确定吗?”
  “很遗憾,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是吗?”枪中喘不过气来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对白须贺的视线,说:“可以去现场看吗?我想有必要确认尸体。”
  “我就是请你们来认尸的。”白须贺缓缓点着头说,“的场医生,麻烦你带他们去看。不过,女士们最好不要去看。”
  深月、兰跟彩夏留在餐厅,其他人都跟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走向命案现场。
  3
  榊由高的尸体,在八角形温室中央广场的白圆桌前。像女人般的纤细尸体,仰躺在褐色瓷砖的地板上。
  向来以美貌取胜的那张脸,发紫肿胀,丑陋扭曲地僵硬着,恶心得让人想撇过脸去。双唇像夜叉般往上吊;两眼翻白凸出;湿淋淋的茶褐色头发凌乱不堪。
  因为下颚高抬而一览无遗的白皙脖子上,残留着看似某种带状物勒过的泛黑痕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杀尸体,我感到全身无力,用手按住快嘎哒嘎哒颤抖起来的膝盖,看着这个惨不忍睹的尸体。
  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上半身是鲜红的毛衣。已经不能靠自己意识动作的双手,交叉摆在心窝处。悬吊在尸体上方的铜制浇水壶,被绑在一根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铁丝上。如刚才末永所描述的,里面塞着一条蓝色水管。水已经关掉了,可是,尸体还是湿淋淋的。
  除了他穿在脚上的那双黑色运动鞋之外,我还在他伸得笔直的双脚边,看到了另一双陌生的鞋子——双涂漆的红色木屐。
  “请问——”枪中看着站在尸体旁的的场说,“这双木屐是这个家的东西吧?”
  “嗯,是的。”女医点点头。
  枪中把眉梢皱成锐角,说:“应该是收藏在一楼大厅装饰架上的玻璃盒子里吧?”
  我大概是看那幅挂在装饰架上方的肖像画看得出神了,一点都不记得大厅的装饰架上有那种盒子。
  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可是,在尸体脚下留下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让我看看。”忍冬医生小跑步靠过来。可能是以前有过多次经验的关系吧,他短小矮胖的身体,毫不迟疑地蹲在尸体旁边。
  “嗯,死得好惨。”医生用高亢的声音说完后,蹲在原地抬头看着同行的脸,说:“应该是被勒死的,你觉得呢?的场小姐。”
  “没错,可是,”女医微皱眉头说,“请你看看他的脑勺。”
  “啊?”忍冬医生稍微抬起尸体的头部,从侧面观察尸体的脑勺。
  “啊,嗯。”医生喃喃念着,“你是说肿起来的这一块吧?可见是从后面打昏他,再把他勒死的。”说完,又抬头看着女医说:“你查得很仔细,这个家的主人说得没错,你的确很优秀。”
  “不敢当。”
  “那么,依你看,他死后多久了?”
  听到老医生提出的问题,女医显得有点犹豫。露出无奈的表情,把眼镜扶正,耸动一下肩膀,回答说:
  “我不太能确定。”
  “你在大学没修过法医学吗?”
  “这……”
  “目前暂时不能报警,我们最好在时间还没经过太久之前,先做某个程度的判断。”
  “嗯,你说得没错。”
  女医回答得不是很有自信,但还是单膝着地,隔着尸体蹲在老医生对面。她紧张地看着很不自然的僵硬尸体,说:
  “好像已经出现死后僵硬现象。”
  “没错,通常死亡三到四小时后才会开始僵硬。先从下颚开始,不久蔓延到手臂跟脚的大关节,再依序到手指、脚趾……也就是所谓的下行性僵硬。”说完,医生把右手放在榊痉挛歪斜的嘴巴边,“下颚已经非常僵硬了。”接着,再把手移到缠绕着身体的手臂上,说:“这里也非常僵硬了,脚那边呢?”
  的场小姐慢慢伸出手来,触摸尸体的脚,说:“已经开始僵硬了。”
  “再来是手,”忍冬医生抓住死者贴放在腰际间的手,“这里还没有僵硬,稍微使一点力就可以扳开来。也就是说……”
  “我记得手指是死亡十个小时后才会开始僵硬。”女医说。
  忍冬医生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没错,而下颚跟四肢关节,大约是七到八小时后开始僵硬,大概就是这个时间吧。”
  “尸斑呢?”女医生问。
  老医生用力将尸体侧翻,发现尸体的脖子后方皮肤已经浮现出红紫色的斑点。
  “——嗯,用手指一压,就马上消失了。通常,死后过久,这种斑点就会逐渐退色消失。”
  “那么,的确是死后七到八小时啰?”
  “对,还不到十小时,这么判断应该不会错。”忍冬医生的手离开尸体,很快环视一遍绿意盎然的温室,问道:“这问温室的温度是多少度?”
  “啊,”女医露出惊觉的神情,说:“25℃左右。”
  “比常温稍微高一点,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图书室里有法医学书,”枪中插嘴说,“何不等一下查查看呢?”
  “说得也是。”忍冬医生皱起微微冒汗的圆鼻子,说,“目前,我们只能查到这个程度。其实,胃内的残留物是最重要的关键,可是,总不能在这栋屋子里进行解剖。总之,应该是死后七到八个小时,不对,最好把范围拉到九个小时左右。更慎重考虑误差的话,应该是六个半到九个半小时吧。”
  我看看表,现在是上午9:10。倒回去算的话,死亡推断时间应该是在晚上11:40到凌晨2:40之间。
  这个时间段,我正好……
  “喂,”想到这里,名望奈志的声音突然从温室入口处传过来。“你们过来看!”
  我们陆续离开广场,往名望那里走去。名望站在进门左手边——沿温室墙壁环绕一圈的通道转弯处,看着铺同样褐色瓷砖的地板上的某一点。
  “你们看这个。”
  名望用手指着的地方,掉落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附有金环扣的黑色皮带,金环扣上雕刻着三条互咬尾巴的蛇。我看过这个名为“乌洛波洛斯之蛇”的设计;那是已经身亡的榊的东西。
  另一样东西。跟摆在尸体脚边的红色木屐一样怪异;是厚厚一本装在四六开纸盒里的书。我弯下腰看那本书。白色纸盒的表面,沾着斑斑点点的黄渍,看起来很脏,上面印着几个粗体字。
  “这是……”我不由得叫出声来,“这是白秋的书呢。”
  跟“杀人现场”非常不协调的书名——《日本诗歌选集北原自秋》,就印在那个纸盒子上。
  4
  回到正餐室时,桌上已经摆着印花的“MINT0N”杯子,四处飘荡着高级咖啡的香味,我们却没有心情享受。
  坐在椅子上的深月、兰、彩夏,同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无言以对,慢吞吞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房子的主人跟面无表情的管家,还待在原来的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末永耕治的身影。
  穿着白色围裙的矮小中年女人推着餐车,从左手边墙壁的门进来。餐车上摆着一个装满了三明治的大盘子。
  “我来介绍,”白须贺说,“她是负责厨房工作的井关悦子。”
  白须贺的嘴角依然泛着微笑,女人停止推动餐车的动作,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各位,”白须贺喝了一口咖啡,坐在桌子的一头看着我们,说,“我跟各位一点关系都没有,各位是在前天偶然住进了我的房子。你们之中……”跟嘴角微笑非常不相称的锐利眼神,瞬间落在深月身上。
  他应该已经从用人口中得知,我们之中有一个女孩跟肖像画中的女性——他已过世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知道她们的名字恰巧都是“mitsuki”。可是,他的表情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只是摇摇头,继续说着: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当然,我家的用人们也是一样。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开口回答他。
  “今天早上,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死了;而且是那样的死法。我想,你们该不会认为凶手是这个家里的人吧?”
  这句话在现场引起一阵骚动,话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说可以由此判断,杀死榊由高的凶手,当然是在我们八个访客之中。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我们,问:“你们之中,有所谓代表人吗?”
  “应该是我吧。”枪中回答。
  “请问贵姓?”
  “我叫枪中秋清。”
  “枪中先生吗?”主人点点头,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代表人”。
  “好,那么,枪中先生,我以这个房子主人的身份,来跟你这个代表人谈谈。”他非常冷静地说,“事实上,你们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偏偏现在电话不通,雪又下个不停;即使停了,这场初冬的季节性积雪也很惊人,所以你们可能得继续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是,你们之中有个凶手。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不可能报警。说老实话,我很想现在就把你们赶出去,可是,我又不能这么做。所以,枪中先生,”白须贺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我希望你负起责任,以最快速度找出你们之中的凶手。在无法报警的情况下,我要求你做这样的努力,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他的语气既平静且绅士,却也给人无法反驳的压力。那种感觉,就像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连枪中都有点招架不住,咬着下唇,一时接不上话。
  “可以吧?枪中先生。”白须贺再度向他确认。
  “知道了,”枪中沉默片刻,直视着白须贺,百般无奈地说,“我会接下这个侦探的职务。”
  雾越邸的主人露出微笑,仿佛在对他说“当然应该这么做”,随即把双手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白须贺先生。”枪中叫住他。
  “什么事?”
  “您要我接下侦探的工作,现在我接下来了,那么,您是不是也会协助我呢?”
  “这就很难说啦。”白须贺轻轻耸动肩膀,“也许我可以给你某种程度的协助。”
  “那么,我想先请教您两件事。”
  “你问吧。”
  “第一,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只有您、的场小姐、鸣濑先生、末永先生、井关小姐吗?可不可以请他们集合一次?”
  “他们之中绝对没有凶手。”白须贺冷冷地说。
  “可是……”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在白须贺的催促下,枪中不满地皱起眉头,继续说下去。
  “请准许我们进出温室,因为那里是犯案现场。”
  “我可以答应你。”
  “啊,还有一件事。”枪中对正要站起来的白须贺说,“该怎么处理种的尸体?把他丢在那里,好像太可怜了。”
  “搬到地下室去吧。”白须贺立刻答复他,“把那种东西留在那里,我们也会很困扰。这样吧,先替他照相、素描存证,再搬到地下室去,如何?”
  听到对方毫不犹豫地把尸体说成“那种东西”,枪中的表情顿时僵硬,但是,随即回过神来说“可以”,再对着低头不语的兰说:
  “可以吧,兰?”
  兰凉讶地抬起头来,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去,用绝望无力的声音说:“随便你们。”
  5
  白须贺离开后,的场也随后离去。井关悦子消失在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后,鸣濑管家也替几个杯子加满咖啡,再把大盘子放在餐桌上,就离开了正餐室。
  枪中拿起冷掉的杯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名望奈志在一旁看着这样的他,说:
  “枪中,这样好吗?”
  名望愁眉不展地露出前排牙齿,勉强挤出笑容,又接着说:
  “把可怜的榊的尸体交给那些人,总觉得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把他的脚或哪个部位拿来配饭吃。我知道了,可能前菜是一人一根水煮指头,主餐则是……”
  “不要说了!”兰掀起眼睑,用沙哑的声音喊着。
  “榊看起来最好吃了,那些家伙八成一开始就想把他杀来吃了。”
  “我叫你不要说了啊!”等名望夸张地耸耸肩闭上嘴后,兰单手啪地打在桌面上,说:“明明是你杀的!”
  “又说这种话了。”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
  “你好像很讨厌我,”名望抓着头说,“可是,我其实并不是很讨厌榊啊,我老爱数落他这个那个,也只是个性使然。”
  “你现在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
  “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兰把淡褐色的桌布扭成一团,咬着没有颜色的干枯嘴唇。那种表情就像被逼到了绝境,随时会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知道了,是你!”
  她把目标转移到甲斐身上,正要喝一口咖啡的甲斐,惊讶地放下了杯子。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向由高借了钱吗?借了好几十万,你还不起,所以就杀了他。”
  “怎么可能!”甲斐苍白着脸,求救似的看着其他同伴。
  “喂,你不要随便瞎猜,把自己人都当成了凶手好不好?”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歪着嘴角,说,“不然,我也可以说,在我看来,最有嫌疑的人是你。”
  “我?”
  “你们是情侣关系啊,因为感情纠纷而萌生杀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而且,回想前天的事……”名望用舌头舔湿嘴唇,“从巴士故障我们下车走路开始,一直到下大雪迷路为止,都是前串走在最前头。”
  “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怪他害了你啊,你认为迷路回不了东京,都是他的错。”
  “我才没那么想。”
  “真的吗?难得的试镜机会,你却去不了。而且,这个机会还是你卖身给制作人才争取来的呢。”
  “不要说了!”兰大叫一声,随即脱下一只鞋子,奋力往名望奈志扔过去。不是很高级的红色高跟鞋,从吓得魂飞魄散的名望的太阳穴擦过。撞到背后的墙壁上,又猛地斜斜反弹回来,掉落在绒毯上翻滚着,正好滚到刚打开门进来的的场小姐跟前。的场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们。
  “啊,不好意思!”枪中慌忙趋向前去,捡起高跟鞋,“对不起,她是那个被杀的男人的女朋友。”
  被高跟鞋打到的墙壁上,留下了很清楚的伤痕。枪中看着这个痕迹,满怀歉意地说: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跟她计较,她只是情绪太激动了。”
  “我知道。”女医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不过,还是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看到她这么沉静的反应,枪中显得有些诧异。因为他以为女医一定会毫不讲人情地斥责他们。
  “我去拿药来。”忍冬医生站起身来这么说时,女医生轻轻摇摇头,说:
  “不用了,我想应该有人需要镇静剂,已经拿来了。”
  枪中很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的场对掩不住疑惑的枪中微微一笑;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还有,我们老爷说会开放礼拜堂,你们随时可以进去。”
  “太感谢了。”枪中向她道谢后,转过身来对我们所有人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同伴,大家一起去礼拜堂为他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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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6
  忍冬医生陪兰回二楼房间,其他人则在的场的带领下,往礼拜堂走去。
  礼拜堂在一楼大厅靠湖那一侧;夹层二楼的正下方有几阶宽广的楼梯,从那里走下去就是礼拜堂的入口,形成半地下结构。
  打开蓝色的双开门,迎向我们的是一个比大厅微暗的静谧空间。吐出来的气息,微微冻结在沉淀的冷空气中。
  白色灰泥的天花板,是半球形的圆顶形状。在相当高的位置,有好几块小彩色玻璃拼凑成的图案。右手边墙上,也有彩色玻璃构成的长方形图案,大概是描绘圣经里的某个故事。
  正面的祭坛前,有前后两排三人坐的坐位,隔着通道,分别固定在两侧。我们默默坐下来后,的场小姐说:
  “弹首曲子吧?”
  说着,她走向了放在祭坛旁的钢琴。深红褐色的紫檀侧板上,雕刻着精致的装饰图案。形状类似三角钢琴,只是体积小了一点。
  “请大家默祷。”
  响彻礼拜堂的琴声,不是一般钢琴的声音,而是古式钢琴的声音。微带幽暗的透明旋律,在沉静的和弦伴奏中缭绕着;那是贝多芬《月光》中的第一乐章。没想到这首钢琴奏鸣曲,竟很适合古式钢琴坚硬而哀戚的音色。
  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我,边倾听着在微暗圆顶天花板中回响的音乐,边观察着坐在我旁边的每一个人。
  深月紧绷着美丽的脸庞;彩夏静默地垂下头来,双手紧紧互握着;甲斐紧闭双眼,垂落着肩膀;名望一直看着巧妙演奏古乐器的女医;接下“侦探职务”的枪中,眉头紧皱,抬头看着右手边的彩色玻璃图案。稍晚才到的忍冬医生,悄悄在我后面坐下来。
  这些人之中,真的有杀死榊的凶手吗?或是……
  离开礼拜堂,在回二楼途中的走廊上,枪中戳戳走在前头的我,说:
  “你发现了吗?铃藤。”
  我摸不着头绪地看着他。
  “你没看到前面那个彩色玻璃的图案吗?”
  “嗯,看到了啊。”
  “你没发现那是什么图案吗?”
  “没有。”我实在不知道枪中想说什么,“那个图案怎么了?”
  “依我看,那个图案的主题应该是‘创世纪’第四章的故事。”
  “‘创世纪’是什么故事?”
  “图案里不是有两个男人跪着吗?一个男人的面前堆着谷物类的东西:另一个人的面前有一只羊。那些东西都是奉献给耶和华的。”
  “那么,那两个人是该隐跟亚伯啰?”
  “圣经上说‘该隐拿地里的出产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没错,那是该隐跟亚伯。”枪中抚摸着中间有一条凹沟的下巴,说,“该隐(cain)跟甲斐(kai)的发音相似,这是第八个巧合了。”
  7
  大概是为了表示哀悼之意,的场换上了深灰色的背心。以女性的身材来说,她算是蛮高大的,体型也非常好;而且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摘下眼镜,说不定也是个大美人。可是,第一次见到她时所产生的“男人婆”印象,还是很难抹灭。这样的她,正把杯子分送到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面前。
  “这是什么?”
  忍冬医生把杯子拿到眼前,端详着杯里的液体问。女医放松淡妆的脸颊,说:“是苏打紫苏酒,如果合您的口味,可以再来一杯。”
  现在是中午12点半,我们在二楼餐厅用餐。用餐时,的场一直在旁伺候。态度还是一样淡淡的,可是,说话的口气跟表情都比之前柔和多了,有时候还会露出沉稳的笑容。这样的转变,也许会让某些人心里发毛;不过,我认为应该是同情我们在那样的状态下,失去了一个同伴的关系。
  午餐前,她在图书室跟忍冬医生聊了一个小时。老医生好像很欣赏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同行,脸上堆着笑容,想到什么就问她什么.毫无顾忌。
  “对了,的场小姐,你在大学读的是医学部吧,可是,技巧真不错呢。”
  “您是指哪方面?”
  “刚才你在礼拜堂弹的古式钢琴啊,实在弹得太好了。”
  “不敢当。”
  “不过,古式钢琴很麻烦吧?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调音非常困难。”
  “调音由末永负责。”
  “那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吗?”
  “他以前好像学过乐器调音。”
  “哦,看不出来呢,他几岁了?”
  “大概28岁吧。”回答问题的的场,并没有显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Ayumi。”
  “汉字怎么写呢?”
  “没有汉字。”
  “哦,真巧呢,”忍冬医生用手拍打着光秃的额头,说,“我老觉得你跟我小女儿的味道很像,没想到连名字都一样。”
  连名字都一样——对这句话敏感的人,当然不只我一个。
  “说到名字,的场小姐,”果然枪中开口说话了,“有件事蛮奇怪的,我可以请教你吗?”
  “什么事?”
  “就是……”枪中把从来到这里直到今天早上,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巧合,一一说给女医听。刚开始,女医只是很诧异地听着,可是,听着听着,就浮现出了紧张的表情。
  “……就是这样了,如果把这些都归于单纯的巧合,当然很好解决。可是,未免也太多了吧。”枪中偷偷看着女医的表情,“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含混地带过去。
  “现在只剩下我的名字,枪中秋清,没有发现任何巧合。怎么样?这个房子里面,有没有可以表现出我名字的东西?”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枪中说:“一楼有一个房间,收藏了甲胄、头盔等古代武具,其中一样东西应该可以勉强扯上关系吧。”
  “什么东西?”
  “枪,‘枪中’的枪。”
  “嗯,”枪中点着头,神情却显得有些落寞,“枪……的确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可是,跟其他人比起来,就没有那么明显了……”
  “你干吗这么在意呢,这种事会随着每个人的看法而有不同的意义啊。”
  “嗯,你说得没错。”
  枪中抱着手臂,好像很认真在思考这件事,不时地眨着眼睛。
  “我现在要说的,与忍冬医生的姓名学无关。名字这种东西,有时候不单单是这个人或事物的名称,还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民族都会去观察这个意义,以及其所蕴含的某种力量。”
  枪中又接着说:
  “在混沌未开的社会以及古代社会中,人的名字不只是一种记号,而是被当成一个实体,相当于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例如,古埃及人认为,人类是由‘肉体’等九种要索构成的,其中之一就是‘名字’。格陵兰人与爱斯基摩人也认为,人类是由‘肉体’、‘灵魂’、‘名字’三个要素构成的。
  “所以,他们相信只要掌握一个人的名字,对它施咒,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个名字的主人。因此,他们都不太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即使知道别人的名字,也不会随便喊;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回应。据说,非洲的某个部族,一个人有三个名字呢。一个是‘内名’或称为‘存在之名’,是不可以告诉他人的秘密;第二个是通过仪式时所取的名字,代表一个人的年龄与身份;第三个是所谓通称,与这个人的本质无关。”
  枪中有点喃喃自语般继续说着:
  “在日本与中国,也有这种跟名字相关的禁忌习俗。例如,不可以直接称呼长辈或伟人名字,就还存在于这个国家。”
  “所谓的‘讳’吗?”
  “对,就是所谓的‘讳’,原意是‘不敢直称其名’——‘讳名’。现在已经被当成天皇逝世后,怀着无限敬意封给天皇的称号——‘谥’,其实,这本来是指伟人被视为秘密的真名。在中国,甚至有关于‘讳’的‘避讳学’这门学问。
  “总之,名字跟事物之间,应该具有超越‘名字只是偶然的符号’这种说法的意义——也就是说,名字与本质,有一种内在的必然关系。”
  枪中停顿一下,把视线转回听得一头雾水的女医,说:
  “例如,你会有‘的场Ayumi’这个名字,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在‘只是出生于的场家,而被冠上了这个名字’的思考之上,应该还有某种类似与人类本质相关的必然意义。”
  “必然意义?”
  “是的,如果是中世纪的欧洲,当然就会跟唯一绝对的‘神’的存在扯上关系。人、事物、语言,都是全能的神创造出来的。
  所以,一样东西跟表现这个东西的记号之间的必然关联,是神的旨意。这样的世界观,是大家都认同的。
  “我好像偏离主题了……啊,其实也不会啦。嗯,换句话说,就是名字跟命运之间有某种关联的思想。”
  枪中用手指推推眼镜的金边框架,说:
  “有一种思考模式是:名字本身具有神秘的力量,会影响人的命运;另一种思考模式是,反过来把重点放在命运上,认为名字只是用来表现早已注定的命运的符号。不用说,姓名占卜学当然是衍生自前一种思考方式。其不在乎真名,只重视通称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争议,不过,就现在在场的艺人们来看,艺名都比真名更接近其人格核心,所以,在这里,应该是那个做法比较正确吧。
  “总之,这种对言语、文字、名字过于拘泥的表现——追根究底,就是所谓的‘言灵信仰’,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即使在现代,社会模式已经从咒术、宗教转移到科学,还是继续存在于我们心中,怎么也摆脱不掉。
  “所以呢——也许不能推断出什么理论来,可是,我就是无法不这么想。当然,如果要从‘这个房子有我们的名字’这样的偶然中,找出某种必然意义,就必须去否认我们平常的思考依据——我们所相信的——还原主义模式的科学精神。”
  枪中把紫苏酒的杯子移到嘴边说:“好了,暂且不提这些吧。的场小姐,”枪中看着女医的脸,“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这张十人坐的餐桌,只有九张椅子,还有一张哪里去了?”
  “啊,”女医发出叹息般的声音,说,“断了一根脚,放在仓库里了。”
  “什么时候断掉的?”
  “前天上午。”
  “哦,是吗?”枪中独自缓缓点着头,“昨天在温室里也发生了奇妙的事,就是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龟裂了。”
  “是的——”
  “那时候你说这个家有点怪异,到底是什么意思?”
  的场猛然抖动了一下眉毛,垂下了视线。枪中紧咬不放地说:
  “你还说,每当有客人来访时,这个房子就会突然动起来,对吧?”
  “这些事,”的场欲言又止,重新整理思绪后说:“不要去在意,就不会有什么事。一般人是不会去注意这些的。”
  “哦,”枪中低吟着,还眨了好几次眼睛,“隔壁房间的烟具盒掉下来的事,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不过,仔细想想昨天那个盒子从桌子掉下来的状况,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没有人碰到那个盒子,好像是那个盒子自己掉下来的。”
  昨晚大家解散后,我在图书室跟枪中谈事情时,顺便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枪中。当时,我们还是不得不把原因归于“某种巧合”,毕竟还是有这种可能性。
  “刚才我跟你提过,那个烟具盒上雕刻着源氏图案‘贤木’。这个烟具盒昨晚坏掉,今天早上和它名字同音的榊就死了。”
  枪中注视着女医说,“难道这也是因为这个房子动起来了吗?”
  的场并没有坚决拒绝回答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为难,好像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算了,”枪中摇摇头,很快接下去说,“其实我可以想像你那句话的意思。没错,一般人的确不会去注意这种事,可以说是全凭‘个人观感’。既然你不想说,现在我就不再追问了,等改天再谈……”
  8
  “对不起,请大家看这里。”饭后,的场正给大家端上花茶时,枪中突然很紧张地开口说,“大家应该都冷静下来了吧?兰,你还好吧?”
  “嗯——”
  服下镇静剂,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的兰显得更阴沉了,几乎没有吃半口东西。不过,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食欲一如平常的只有忍冬医生,以及用筷子取代刀叉的名望奈志。
  “好,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老实说,我也不想像警察办案那样询问你们,可是,我一定得这么做,希望你们都能回答我的问题。这么做,不只是因为白须贺先生的要求,对我们来说也是必要的。”
  枪中巡视过全桌的人后,回过头看着站在餐车旁的的场医生,说:“的场小姐,我也需要你的协助。”的场小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枪中说:“谢谢你,请找个地方坐下来。”
  “首先,”枪中看着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的的场,说:“我想再度确认榊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好的,”她清楚地回答,“末永找我去温室时,是上午7:40左右。才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已经断了气。当然,我还是依照程序检查了他的脉搏、瞳孔;也是这时候发现了脑勺的肿块。
  “尸体被浇水壶里的水淋得湿答答的。我只是先关了水龙头,然后就那样把他放着。所以,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大致上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然后,你就把我们都找来了?”
  “嗯,我跟主人商量过后,就由我跟鸣濑分头去把你们找来。”
  “那时候大约是8点半左右吧?”
  “是的。”
  “我们去现场看时,你跟忍冬医生开始验尸,那时候是大概是9:10吧?验尸结果是窒息而死——被勒毙的。凶手从后头部将他击昏,再用皮带状的凶器勒住他的脖子;大约已经死亡六个半到九个半小时,所以,单纯推算回去的话,这件凶杀案就是发生在昨晚11:40到凌晨2:40之间——是不是这样呢,忍冬医生?”
  “没错。”老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刚才我又跟的场小姐讨论过一次死亡时间,大致上应该就是那个时间段了。范围已经设定得很宽了,如果有误差,应该也就是加减十分钟而已吧。当然啦,如果可以尽快解剖的话,就可以进一步缩小时间范围了。”
  “尸体被水浸泡过,不必考虑吗?”
  “温室所使用的水来自湖水。”的场说,“你们知道雾越湖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这附近的雾很浓。那个湖是火山活动后产生的堰塞湖。湖底有好几个地方喷着温泉,水温相当高,所以才会产生浓雾。”
  “你是说水温很高,所以不会对尸体造成太大的影响吗?”
  “是的,几乎没有水的冷却效果,水量也没那么多。”
  “原来如此,”枪中抚摸着高挺的鼻头,“那么,对于名望奈志发现的皮带跟书,你有什么看法呢?”
  “末永找我去温室时,我就发现那两样东西了。”
  “是吗?所以呢?”
  “我认为那条皮带应该是勒住死者脖子的凶器。”
  “那么,书呢?”
  “原本应该是图书室里的书,你们也都看到了,那本装在纸盒里的书非常笨重,我想凶手应该是用那本书殴打了被害人的头部。”
  “对,我也这么想。”枪中点了好几次头,“忍冬医生,您的意见呢?”
  “我也赞成。”老医生回答说,“拿书当凶器是有点奇怪,不过,用书脊部分用力敲打的话,还是可以造成很大的伤害。榊的身体又那么瘦弱,恐怕连女性都有可能把他打昏。”
  听到这句话,深月、彩夏跟兰,隔着桌子彼此互看了一下。
  三个人都显得很诧异、惊慌,只是程度多少有些不同而已。
  “还有那条皮带,”忍冬医生继续说,“枪中先生,那是榊的吧?我并不是看过才这么说的,而是看到他的裤子上没有皮带。”
  “您说得没错,那的确是他的皮带。”枪中深深点着头,把手挽在胸前,“现在,我们可判断那条皮带跟书就是凶器,问题是,那两样东西为什么会掉在温室入口附近——距离尸体那么远的地方。”
  “这个嘛,”的场陈述她的看法,“各位,你们都没注意到吗?皮带跟书掉落的地方,有碎裂的盆栽以及挣扎过的凌乱痕迹。也就是说,榊是在那个地方被杀死的,而不是在中央广场——我想我这样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你是说凶手行凶后,移动了尸体?”
  “是的。”
  “嗯,我们去看时,尸体的双手缠绕在身体上,好像抱着腹部。一开始就是那样吗?”
  “好像末永发现尸体时就是那样了。”
  “遭勒毙的尸体会呈现出那种姿态,实在太不自然了。”
  “嗯,我想应该是死亡后,还没开始僵硬之前,被弄成了那种姿势。”
  “你认为是凶手所做的?”枪中喝了一口红茶,“还有,放在尸体脚下的那一双红色木屐,也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吧?”
  “是的。”
  “唉,木屐、浇水壶、尸体的不自然姿势,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枪中说得没错,奇怪的事实在太多了。从这些已知的事实,可以大约推测出凶手昨晚所采取的行动。就是以某种借口,把榊带到温室;或骗他出来,趁他不注意时,用从图书室带出来的书殴打他的头。等榊昏倒后,再抽出他的皮带,用这条皮带把他勒死。
  问题是,凶手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弄成那种姿态,把从大厅拿来的木屐放在尸体脚下,还用铁丝吊着浇水壶,把水管塞在浇水壶里。凶手这一连串的奇怪举动,究竟有什么意图?
  “甲斐,你想说什么吗?”枪中发现在鸦雀无声的一群人当中,甲斐好像有话要说,视线闪烁不定。
  “也没什么啦。”他神经质地微微垂下单眼皮,点上了烟。
  “你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啊。”
  “好吧,”甲斐的视线依然朝下,微微点头说,“我刚才想到了,那本书——就是掉落在那里的那本书,是北原白秋的诗集吧。”
  “嗯,没错,所以呢?”
  “所以,”甲斐带着不安的神色说,“我想可能是《雨》的模仿杀人?”
  9
  “雨的模仿杀人?”枪中紧紧皱起了眉头。
  甲斐镇定地抽着烟,说:“是的,北原白秋的。”
  “白秋的《雨》……”
  一阵不安横扫过,所有倾听甲斐说话的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其中有不少人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雨了,下雨了。”忍冬医生打破了沉默,像哄小孩子睡觉似的,开始唱起那首歌,“我想去玩,可是没有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惊呼声像波浪般,淹没了整张餐桌。枪中眉梢挑起,轻轻咳了几声;名望奈志瞪大了凹陷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兰苍白的脸颊,痉挛般颤抖着;深月把手贴在白皙的额头上,缓缓摇着头;彩夏东张西望地看着大家。
  “下雨了,下雨了”——就是从浇水壶喷出来的水;“红色木屐”——就是红色木屐。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边在胸前口袋摸索着香烟,边喃喃说着。
  “模仿杀人吗……”枪中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他的食指按着太阳穴,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没错,只能这么想了。可是……”
  “什么叫模仿杀人?”彩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模仿杀人’……”枪中回答她,“就是模仿童谣的歌词或小说的内容来杀人。你没看过英国女作家克丽斯蒂写的《最后一个人也不剩了》吗?”
  “没有看过。”彩夏摇摇头,随即接着说:“我知道了,有部电影就是模仿小皮球歌的歌词来杀人。”
  “《罪恶的拍球歌》吗?没错,那也是典型的模仿杀人。现在你懂了吧?凶手就是模仿忍冬医生唱的那首歌的歌词,把现场布置成那样子——用浇水壶的水来表示雨水,用红色木屐来表示歌词里的红色木屐。”
  “原来是这样啊,”彩夏老实地点着头,“白秋的《雨》,就是那个房间里的音乐盒的音乐吧?”
  “音乐盒?啊,说得也是。”枪中把视线投向通往沙龙那扇门的方向,随即用指甲弹一下杯子的边缘,把视线转回到大家身上,说:
  “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大家的行踪,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调查。
  “昨天大家是在9点半左右回去房间,那之后尤其是11:40到凌晨2:40之间的行踪,是最大的问题。我跟铃藤在那之后,一直待在图书室里讨论下一部戏剧。到凌晨4点半以前,我们两个都在一起,所以,很幸运的,我们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对吧,铃藤?”
  “嗯,”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用力地点着头,“没错,枪中先回房间拿笔记,然后我们就一直讨论到4点半。”
  “这期间,各自上了一两次厕所,不过,顶多两三分钟而已。
  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做到凶手做的那些事。要做到那样,以最短的时间来估计,也要二三十分钟吧。”枪中吐了一口气,看着大家,“我要一一询问你们,也许那种感觉不是很好,可是,请尽量详细地回答我。首先,从名望奈志开始吧,你昨天晚上有不在场证明吗?”
  “怎么可能有,”名望奈志皱起骷髅般的脸,说,“我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着啦。我这个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马上熟睡。
  在被那个大叔叫醒之前,一直都在梦中。顺便告诉你我做了什么梦吧?我梦到雪停了,我回到东京,追上正要去办离婚的老婆……”
  “好了,”枪中不悦地挥挥手,“下一个,彩夏呢?”
  “我跟深月在一起。”彩夏回答说,“我担心火山爆发的事,睡不着,就去了深月房里。”
  “深月,真的吗?”
  “嗯,”深月瞄了彩夏一眼,“不过,并不是一直在一起。”
  “怎么说呢?”
  “彩夏到我房间来,是在12点左右。之后,我们东聊西聊了一阵子。2点左右,彩夏说她好像可以睡得着了,就回房去了。”
  “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的确不完整。”
  “好,下一个,”枪中把视线移到兰的脸上,“你拿着忍冬医给你的药,第一个回到房间。那之后,你做了什么事?”
  “把药吃了啊。”兰轻声说。
  “哦,没去榊的房间吗?”
  “哪有心情去啊。”
  “药很有效吗?”
  “嗯。”
  “你一直睡到天亮吗?”
  “是啊,枪中,你不会是怀疑我吧?”兰的神情变得僵硬。
  枪中缓缓地摇摇头说:“怎么说呢,”话中夹带着叹息声,“答应这个调查的工作,我也很为难。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不能当侦探;不过,基本上应该要去怀疑所有的人、事、物吧?”
  “我没有杀由高。”
  “这句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好过分!”
  “兰,你不是有一阵子很迷推理小说吗?凶手通常都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不要跟小说扯在一起。”
  “我也不想啊,可是,现在,在被风雪封闭的房子里发生了模仿凶杀案,叫我怎么分得清楚现实与小说之间的界限呢?”枪中半绝望地说,把视线从咬着嘴唇的兰身上拉开,再度展开质询,“所以呢,”接着把视线转到忍冬医生身上,“很抱歉,医生,可以请你说明昨晚的行踪吗?”
  “我跟名望、希美崎一样,”老医生抚摸着白胡须,说,“回到房间没多久后就睡着了,在早上被叫起来之前,没有见到任何人。”
  “是吗?谢了。”枪中叹了一口气,“好了,就剩下甲斐了。”
  枪中显得非常疲惫,垂下肩膀来,视线先落在凝视着桌子正中央的甲斐身上,再移到我脸上,“甲斐也有不在场证明,我跟铃藤是证人。”
  我默默点着头。没错,跟我和枪中一样,甲斐也有不在场证明,昨天晚上的那个问题时间段,他跟我们一起待在图书室里。
  “不过,还是请他本人来说吧。”
  “好,”甲斐张开充血的眼睛,说,“我9点半回到房间后,怎么样都睡不着,就去了图书室,想找本书看。结果,看到枪中跟铃藤都在图书室。”
  “那时候大约10点半左右吧?”
  “嗯,差不多是那个时间,然后我就一直待在那里了。”
  他说怕带回房间里,又不想看了,就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看书。偶尔会听我和枪中之间的谈话,插一点意见进来。等他回房间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
  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日光室的长箱形挂钟正好响了起来。我也还清楚记得,当时他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时间后说“已经这么晚了啊”。
  “好了,”确认完大家的不在场证明后,枪中挽起手说,“结果,只有三个人有不在场证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完整;名望、兰跟忍冬医生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单纯来想,凶手就在这五个人之中。”枪中看着在一旁默默观看“不在场证明调查”的女医生,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可以回答我吗,的场?”
  “你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她有点惊讶地眨着眼睛,但马上恢复镇定,淡淡地回答说,“因为要早起,所以我平常最晚也是10点就睡了。我一向很注意维持足够的睡眠,昨天也是这样,10点上床后,就睡着了。”
  “其他人呢?”
  “你认为我们之中有凶手吗?”的场挑高眼角,反问枪中。
  “虽然白须贺先生那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能漠视这个可能性,你能了解吗?”
  的场稍微思考过枪中所说的话后,点头表示赞同。
  “用人们每天早上7点就要开始做各自的工作,所以,不会有人熬夜。晚上通常是9点回到各自的房间,尽量早点睡觉。前天晚上因为各位突然来访,所以晚了一点,不过,昨天晚上应该是跟平常一样。”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没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啰?”
  “嗯,恐怕是吧。”
  “为了参考,请告诉我你们的房间的位置。”
  “我跟井关在三楼尽头,鸣濑跟末永在一楼尽头。”
  “白须贺先生的房间也在三楼吗?还是一楼?”
  “三楼。”
  “他也很早就睡了吗?”
  “主人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样的话,应该也是很早就休息了吧。”
  “哦,那么其他人呢?”枪中像连珠炮般提出了一长串的问题。
  我可以看出女医白皙的脸颊微微颤抖着,眼镜后的眼睛,也霎时浮现出防备的神色。
  “这个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吗?”枪中又问了一句。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
  “是吗?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枪中一定是怕再逼问下去,她不但不会回答,恐怕连合作的态度都会改变,所以很干脆地停止了询问。“对了,还有,”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大家身上,“昨天那个问题时间段内,或之前之后,有没有人听到可疑的声响?或是注意到任何事?”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垂着眼睑,避开彼此的视线。这之间,我一直看着坐在对面的深月。她的脸色跟兰一样不是很好。发生了杀人这种天大的事,当然会这样,可是,一点都无损于她的美。
  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对她着迷——对她的一切。要以“恋爱”这两个字来形容也行,我无法否认。
  也许,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想这种事——不,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才更应该用明确的字眼来确定我心中的感情。同时,我也想起了昨天晚上——不对,应该说是今天凌晨——枪中在图书室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并不了解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可是,对我来说,那也许是比榊由高的死还要重要的问题。
  “如果不方便在太家面前说的话,等一下可以直接来告诉我。
  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行。”稍过片刻后枪中说,“对了,的场小姐,在现场的那双木屐……”说到这里,走廊的门被打开来,打断了枪中的话。
  “的场医生,”管家走进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对不起,可以来一下吗?”
  10
  “现在,我们针对动机来讨论吧。”的场被鸣濑叫离坐位后,枪中转向大家说,“不管凶手是谁,一定会有杀死榊由高的理由。虽然现在常有所谓‘无动机’的疯狂杀人,可是,依我看,这里并没有那种精神异常者。
  “我们之中有理由杀死榊的人,首先是名望,其次是兰、甲斐。”
  “枪中,怎么连你都这么说呢,你认为我恨榊吗?”名望不服地撅起嘴巴。
  “起码在旁人眼里,你不是很喜欢他。”
  “那不只是对榊吧,我没有喜欢男人的癖好。”
  “还有,从你今天早上所说的话可以听出来,你认为昨天我们会迷路,都该怪一直走在前头的榊。因为他的关系,我们被困在这里,破坏了你挽回婚姻的计划,所以你恨他。”
  “是、是,”名望赌气似的举起了双手,“总之呢,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鬼怒川’了,以后只要说到这个姓又要被嘲笑。”
  “至于兰,就如名望刚才所说,为了爱的纠葛。还有,不能回东京参加试镜,也可能让你产生恨意。”
  听到枪中这么说,兰已经不想做任何反驳。她低下头来,不断叹着气。
  “甲斐,你欠榊钱是事实吧?”
  枪中的目光一转到甲斐身上。甲斐就缩起了壮硕的身体,点了点头。
  “借了多少?”
  “不是很大的金额,大约50万。”
  “嗯,你应该不会为这么一点钱杀人吧。不过,也很难讲,现在借你钱的人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你也有可能借了更多的钱。他要你回去就还他,你有办法吗?”
  “总会有办法的。”
  “哦——”把视线从甲斐身上移开后,枪中又用指甲弹一下已经空了的杯子,“其他人就没有什么动机了。”
  “谁说的,”兰抬起阴沉的脸,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你怀疑我,也该怀疑彩夏跟深月啊。”
  “哦,为什么?”
  “因为彩夏喜欢由高啊,由高那个人就是那种调调,来者不拒,所以,好像陪她玩了一阵子。”
  “不要说了!”彩夏用激昂的声音打断兰的话,“你没资格这样说我!”表情跟口吻不再那么孩子气,跟平常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用憎恶的眼神瞪着兰。
  “他真的玩弄过你的感情吗?”枪中问。
  彩夏涨红着脸,暧昧地摇着头,说:“榊长得帅,身材又好,我的确是喜欢过他。可是,也不是真的爱上他啊,所以怎么可能因为他玩弄过我的感情就恨他呢。”
  “说得真好听。”
  兰气冲冲地反瞪彩夏一眼,彩夏也不甘示弱地反驳她:
  “我看是你在忌妒我吧?”
  “我忌妒你?你……”
  “好了,别吵了。”枪中无奈地制止她们,“兰,你说深月也有动机,为什么?”
  “因为,”兰嗫嚅地说:“榊最近骚扰过她。”
  “真的吗?”枪中看着深月。
  深月的表情还是那么沉静,只是多了一点凝重,她缓缓地摇摇头说:“事情没那么严重,他是约过我几次,可是,我都没答应过。”
  “他强逼过你吗?”
  “怎么可能。”
  “哟哟,真是这样的话,枪中一定也会很不高兴吧?”名望一说,“枪中,你向来很宠爱深月,如果那家伙敢动深月一根寒毛,你一定会很生气吧?”
  “开始反击了?”枪中耸耸肩说,“这一点我不能完全否认,所以,也算是一种动机吧。”
  说完,他用带有某种意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对我说——如果他骚扰深月,你也有相同的动机。
  “结果,只有忍冬医生完全没有动机。”
  “枪中,这也未必吧?”
  听到名望这么说,忍冬医生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说:
  “我也有动机吗?”
  “有可能啊,譬如说,你的小女儿去东京的大学就读时,在那里认识了榊。”
  “你是说她可能被榊诱惑、玩弄过?”
  “没错。”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巧啦。”老医生摇晃着圆圆的身体笑着说,“真的太巧了。”
  “对不起,说了这么失礼的话。”枪中瞪了名望一眼。
  “没关系,这个房子本来就充满了令人惊讶的巧合。”
  “该怀疑的事还真多呢……”枪中喃喃自语地说,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房子的人也……”
  这时候,被鸣濑叫出去的的场回来了,时间大约是下午2点多。
  “我有件事要告诉各位。”女医一进来,就神色紧张地对我们说,“不过,在说之前,我要先确认死去的榊先生的本名是不是叫李家充?”枪中回答“是”,女医又问:“他是李家企业社长的儿子吗?”
  “没错,怎么了吗?”
  我一点都猜不出来她到底要跟我们说什么,不过,从她的语气,可以知道她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电视新闻里出现了他的照片。”的场边说边坐回原来的位置。
  “电视新闻有他的照片?”枪中惊讶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正在找他。”
  “警察?”枪中更惊讶了,半跃起身子,说,“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罪吗?”
  “嗯,”女医点头说,“他是8月在东京发生的那起强盗杀人案的重要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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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14: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11
  那个案件发生在8月28日星期四深夜;有人闯入东京都目黑区李家产业会长李享助家中,杀了李家一名警卫后逃逸。
  依现场状况判断,凶手是搜寻财物时被警卫发现,所以杀了警卫。不过,死因是后脑部撞击引起的脑出血,所以,也可能是在缠斗中发生的意外。凶手可能也吓坏了,所以没有带走任何财物就跑了。
  那个房子太大了,所以案发当时的声响没有吵醒任何人,被杀的警卫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案发两个月后,警察还是查不出一点线索,案情陷入胶着。一直到最近,才出现了有力的目击者。
  那个目击者说,在推定的案发时间,有一辆可疑的车子停在李家附近的马路上,他看到一个人影突然从李家冲出来钻进车子里,然后加速离去。目击者根据记忆描述的车种、车号,正是榊由高——李家充的车子。
  于是,警局便将榊由高视为重要嫌犯,开始通缉他。当然,在这之前一定做过更详细的调查,只是我们正好被困在雾越邸,只能从电视得知大略的消息。
  “榊是那个案件的凶手吗?”听完的场的说明,枪中显得非常震惊,“可是,他是李家会长的亲孙子啊,怎么可能……啊,对不起,这种事问你也没有用。”
  “不,枪中,这也是有可能的。”名望奈志插嘴说,“也许我不该批评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可是,榊是李家是最糟糕的一个,做事又不够深思熟虑。他有可能因为钱不够花,抱着好玩的心态闯入他熟悉的爷爷家偷钱。”
  “抱着好玩的心态当小偷吗?”
  “可能是喝酒后的一时冲动吧,而且……他好像有嗑药的习惯。”
  “药?”枪中沉重地皱起眉头,“你是说他有服用毒品的习惯?”
  “不是的,不是那么不健康的东西,是比那种东西稍微健康一点的东西,像大麻啦,不然顶多就是LSD而已。”
  “LSD是健康的药吗?”
  “因为毒性比较低啊。”
  “你也吃过吗?”
  “才没有呢,我的体质不用靠药物,也会自动兴奋起来。”
  “是吗?对了,昨天榊好像也说过他需要某些开销——兰,你知道什么吗?”
  “我不知道——”
  兰一脸苍白,拼命摇着头。看到兰这样的反应,枪中更眯起了眼睛严厉观察她,但是,很快就把视线转向了的场,问:“这则新闻是什么时候播报的?”
  “听说第一次播报是在15日晚上。”
  “前天吗?”
  昨天晚上我只听到一半的新闻——“今年8月发生在东京都目黑区李家……”果然就是报导那个案件。如果那时候彩夏没把收音机从桌上摔下来,我们当场就会知道,警察把榊当成嫌疑犯,正在到处找他。
  警察恐怕也已经询问过与剧团相关的人,掌握到我们13日前往信州的线索。说不定,前天我们离开后,就有警察去御马原的旅馆查询过了。而应该在这一晚回到东京的榊又没现身,所以,他的嫌疑就越来越重了。警察一定想不到我们还在信州,而且陷入了这种状况中。
  昨晚,这个榊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杀了,这两个案件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关联?或只是单纯的偶然而已?
  “我有点疑惑,”甲斐平静地说,“关于在这个事件——8月的事件中,死亡的警卫的姓。”
  “姓?”枪中喃喃念着,眼睛骤然一亮。
  “他好像是姓鸣濑吧。”
  “没错,的确是。”
  我们面面相觑,心情难以形容。雾越邸那个刚迈入老年的管家的脸,跟“鸣濑(naruse)”这个姓重叠在一起。刚来的那天晚上,深月说到“naruse”这个姓时,我立刻联想到“鸣濑”这两个汉字,就是因为我看过8月那起案件的新闻,那个姓还残留在记忆之中,所以很自然地浮现出来。
  “的场,”枪中正言厉色地问,“他——这个家的鸣濑先生,下面的名字是什么?”
  “孝——孝顺父母的孝。”
  “被杀死的警卫的名字是‘稔’,年约40多岁吧。”
  “难道……”的场停顿半晌说,“你认为那个人是鸣濑的弟弟或什么人吗?”
  “不可能吗?”
  “我没听他说过。”
  “可是,这个姓并不常见,即使不是弟弟,也可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杀死枪中的强烈动机,你不认为吗?”
  女医沉默不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缓缓地摇着头;似乎是不否认也不赞同。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颗心仿佛被悬挂在即将坍塌的废屋梁上。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复杂,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看看走廊或天花板。宽敞的房间里飘荡着不信任、疑惑、混乱、不安、焦躁、恐惧……各种情绪,相互牵制着。
  “枪中,”的场打破沉默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最好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放在尸体脚下那双木屐的事。”
  “嗯,你说吧。”
  “这件事是末永告诉我的,”她不露半丝情感的眼睛,朝上看着枪中,“你也知道那双木屐是放在大厅装饰架的玻璃箱中,箱子里有一个装了水的小杯子,末永每天都会补充杯子里的水。”
  “这样漆才不会干掉,对吧?”
  “没错,昨天他去加水时,发现玻璃门微微开着。”
  “那时候木屐还在玻璃箱中吗?”
  “嗯,可是位置好像跟原来不太一样。”
  “哦——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曾经有人打开玻璃把木屐拿出来?”
  “这个房子里的人都说没碰过那个箱子。”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人碰过吗?”枪中缓缓抚摸着下颚,“末永先生是在昨天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说大约是傍晚6点。”
  “我知道了。”枪中点点头,用锐利的眼神扫视全桌的人,“昨天下午6点以前,有没有人碰过木屐的玻璃箱子?这个人未必就是杀死榊的凶手,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应该可以坦然承认。”
  没有人回应枪中的询问。
  “看来,”枪中推推眼镜框,眼神严厉地说,“这个人是做了什么‘不可以承认的事’,也就是说,昨天碰过箱子的人就是凶手,大家同意我这样的判断吧?”
  12
  这一天下午,雪还是不停地下着。
  被外界孤立的“暴风雪山庄”——这是古今中外的侦探小说中经常用到的异常状况。现在,就在这种状况中,以雾越邸为舞台,上演着一出杀人剧。而且,剧情还脱离现实甚远;是侦探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模仿杀人”。
  午餐后的“审问会”一结束,我就一个人来到楼下的礼拜堂。
  我非常喜欢那个空间的幽静和微暗,仿佛空气的粒子就那样静止着、沉默着;光的粒子疏疏落落地飘荡在其间。我会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曾去过附近的教堂吧。总之,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想些事情。
  礼拜堂的门敞开着。
  我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微弱的光线透过圆顶天花板的彩色玻璃,洒落在祭坛的十字架上,为十字架涂满了微妙的色彩。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用虚无的眼神俯视着我。
  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当然会睡眠不足。我的眼睛浮肿,全身微微发热,觉得很疲惫。可是,情绪却非常亢奋,毫无睡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占据我脑部一大半面积的,还是那个案件。
  为什么被杀?是谁杀了他?凶手毋庸置疑一定是这栋雾越邸里的某一个人。可是,是如白须贺所判断的,凶手是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八个人之中的某人吗?或是枪中所提到的“可能性”,凶手是居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之一呢?在8月的案件中被杀死(被榊杀死)的警卫,真的可能跟鸣濑管家有血缘关系吗?
  浇水壶的水、红色木屐——这些特地为尸体准备的道具,究竟有什么意义?虽然已经知道是模仿北原白秋的《雨》,可是……
  被当成凶器之一的那本书,暗示着凶手确实是依照白秋的诗《雨》来布置杀人现场,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模仿呢?
  还有,尸体那种不自然的姿态,应该也是凶手做出来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是一个疑问。双手环抱身体般的姿态,跟《雨》的内容完全扯不上关系,凶手做这么奇怪的事,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东想西想,就是找不出答案。脑中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空转着。只有时间在外面狂吹的暴风雪的声声催促下,匆匆与倦怠的身体擦身而过。
  除了那个案件之外,还有一片黑云盘踞在我心中。那就是今天早上回房睡觉之前,枪中在图书室里对我说的话……
  昨晚,从9:40左右开始,我们一直在讨论下一次的公演内容。枪中表现出最近难得一见的热情,发表他对新戏的意见和方针,还不时把中途进来看书的甲斐拉进来讨论。就在凌晨3点多钟,甲斐离开图书室之后,枪中突然问我:“喂,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昨天,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也问过我相同的话。那时候,我也是毫无心理准备,像个初恋的国中生,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喜欢深月呢?简单来说,就是因为她很漂亮;她很漂亮,所以深深吸引了你——这样的说法既简单又明了。当然,绝对不单纯只是这个原因,不过,我觉得即使是也无妨;甚至觉得这样的感情更纯真。
  “我也很喜欢所有看起来漂亮的东西;不论是人、物或观念。
  可是,深月这个女孩又是这之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的存在具备了艺术之美——啊,你不必这么担心地看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以男人的身份来占有她,甚至觉得那么做对她是一种冒渎。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因此否定你对她的感情。”
  我听得出来,枪中的话绝对没有挖苦或调侃我的意思。
  “铃藤,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美吗?”枪中问,“——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想是因为她心中存在着‘舍弃’的情感;一种平静的‘舍弃’。”
  “舍弃?”我不解地重复这句话。
  “你不懂吗?”枪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舍弃’观是她现在的心态,她已经舍弃了一切;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那种觉悟,而是无可奈何地舍弃未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所以才会那么……”
  “为什么?”我无法忍受地打断了枪中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摇着头,仿佛在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不再理睬我。
  他所说的“舍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必须舍弃?
  她——深月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背后有微微的声响,是某种硬物发出的“叩咚”声。我吓一大跳,站起来转过头去。门还是敞开着,我好像看到一个身影霎时消失在蓝色门的阴影中。
  “谁?”我的叫声在冰冷而微暗的礼拜堂内,卷起小小的旋涡回响着。
  “是谁?”
  没有人回应。
  我疑惑地走向大门,又喊了一声“是谁”,然后探头往门外看。可是,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刚才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刚才的人影也是我的错觉?——不,不可能,即使因为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也不可能。
  的确有人站在那里,这个人本来要进礼拜堂,却因为看到我在,又退回去了。听到我叫他也不回应,匆匆离开了现场。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那样落荒而逃呢?
  当我从礼拜堂离去时,脑中纷杂凌乱的疑问,又添了一个。
  13
  走出礼拜堂,我看到旁边墙壁上有很大的装饰柜。里面收藏着日本古代人形(人偶),还有一个区域并排着各种能面(能剧面具)。
  人形的种类有御所人形、加茂人形、嵯峨人形、衣裳人形……之中又以御所人形的数量最多。人形的肌肤修饰得十分白皙,肢体丰盈,三头身的头部简单画着天真的眼鼻。据说,人形是从婴儿形状的“除魔人形”——“婢子”发展出来的。其样式多彩多姿,有趴着的、站着的;穿着能衣裳的仿人物人形、戴着能面具的机械操控式人形;还有脚部三处弯曲的“三折”精密人形。
  看完各种姿态、衣裳、表情的人形后,我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声。我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在古董上的价值,但是,还懂得如何欣赏他们不可思议的美。一直盯着他们看,就会产生错觉,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和说话声,令人毛骨悚然。那种诡异的感觉,正好跟四周都是石砌墙壁的微暗大厅的气氛非常契合。
  我想起枪中用来形容这个房子的几句话——纯西洋建筑的房子里,洋溢着日本情趣、混沌与调和、走钢丝般的平衡感……没错,也许真是这样吧。
  可是,现在我最强烈感受到的是:漂荡在这整栋屋子里的某种“情感”般的东西;但是那东西非常模糊,只能凭我的直觉去感受,无法做明确的分析。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应该就是“祈祷”吧——这个房子在祈祷。
  建筑物的每一个部分以及数量庞大的收集品,浑然成为一体,同时各自祈祷着;默默地专注地向某种东西祈祷着……(到底是向什么祈祷呢?)
  离开人形橱柜后,我穿越大厅,站在壁炉前。那个收藏木屐的玻璃箱子,还留在装饰架上。为了防止干燥,里面深蓝色台子的一角,放着一个装了水的小杯子。这个箱子高30厘米,宽度、深度都是50厘米,前面是双拉门。这个门,昨天傍晚时刻微微开着。
  抬头往上看,就是那幅镶金边框的肖像画—名叫“Mitsuki”的已故白须贺夫人。那沉寂的微笑,与芦野深月的脸重叠着。
  我又想起了枪中说的“舍弃”……
  “铃藤。”
  突然听到叫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刹那间还以为是画里的人开口了。
  “可以跟你谈谈吗?”
  声音的主人正是深月本人,我惊慌地回过头去,看到她正从正面楼梯缓缓地走下来。
  “什么事?”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了。平常她找我说话,我并不会如此脸红心跳。到了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会有这种反应,只是“时机”问题——因为她出现时,我正好边看着画边想着她的事。啊,不,我不应该找这种借口。对我而言,深月跟我以前爱过的几个女孩完全不一样,她是很特别。
  跟她认识三年多了,我却从未向她吐露过半点。
  “我想跟你谈谈。”刚开始深月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犹豫着该不该说,“关于8月的事。”
  “8月的事?你是说李家会长家发生的案件?”
  “嗯。”
  “你有什么线索吗?”
  “嗯,其实,案发当天晚上快12点时,榊曾经打电话到我住的地方。”
  “真的吗?他有什么事?”
  “他说他住的地方有个舞会,问我要不要去。”
  “那么晚突然找你去?”
  “是啊,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他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说?”
  “说话口齿不清,又很轻浮,我本来以为他喝醉了,可是又好像不是。”
  “那是怎么了?”
  “刚才名望奈志说,”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神情有些哀伤,“榊好像有嗑药的习惯,所以,我想那时候他说不定是……”
  “我懂了。那么,你拒绝他了吗?”
  “嗯。”
  “也就是说——”我开始叙述从深月话中可以很容易联想到的事,“那一晚,榊在自己房间举办吸大麻或是LSD之类的舞会。案发时间是深夜2点到3点左右,所以,如果他是凶手,恐怕就是在他打电话给你,被你拒绝后,在药物的作祟下,犯下了那件案子。
  “啊,可是你说他办了一个舞会,那么,他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应该不是一个人吧?还有其他人在吗?”
  “没错,”深月点点头,“我听到兰的笑声,在电话的另一端。”
  “你是说她也有可能一起吸大麻?”
  那么,兰很可能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我想起刚才枪中询问她时,她的反应是——脸色更加苍白,而且很不寻常地用力摇着头。
  “电话那一端,只有希美崎吗?”
  “这……”深月又哀怨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敢如此断言,因为我觉得好像还有一个人在。”
  “除了她之外吗?”
  “嗯,我并没有清楚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榊也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可是,从他说话的样子可以感觉出来。”
  “会是谁呢?”
  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这段沉默中,我瞬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除了我跟深月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这间大厅的某处。这个人一直屏住气息,偷听着我跟深月的谈话。
  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可是,没有半个人影,只看到通往走廊的那一扇双开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缝隙。到底是谁在那一扇门后面呢?当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深月开口了。
  “我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她的手指滑过发丝,嗫嚅地说着,视线停留在我脚下附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所以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吧。”
  “可是,这件事说不定跟那起案件很有关系呢。”
  “所以就更不能乱说了,”深月轻轻摇着头说,“如果搞错了,会很严重的。”
  “可是……”说到一半,我就停下来了,因为我无法强迫她说出她不想说的事;也不可以那么做。“这件事你跟枪中提起了吗?”
  “不,还没有。”
  “还是跟他说比较好吧?”
  “嗯。”
  她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可见,她心中猜测的那个“问题人物”,应该不是枪中。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先把这件事告诉我,而不是枪中?因为她下楼来正好碰到了我吗?还是……哎呀,不要想那么多了,就当她多少有些信任我,才告诉了我吧。
  我把思绪复杂的头朝下,视线朝上,偷偷注视着深月。她身穿黑色窄裙、黑色毛衣,毛衣领口露出了白衬衫的领子。她的视线也是微微朝下,好像在寻找下一个话题。
  她的脸,突然出现在我今天早上所做的梦的记忆中,让我一阵惊愕。今天早上,鸣濑叫醒我之前,我正梦到有一个人在玻璃墙的另一边,握紧拳头猛敲着玻璃。那个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谁的——这个人的脸,居然跟深月的脸重叠在一起。
  难道那就是深月吗?如果是的话,那个梦究竟象征着什么?
  其实,再怎么想都是枉然,因为即使找出了象征意义,也只是摸索出我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感而已。
  可是,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起伏不已——这就是隐藏在那场梦底下的情感。我想都不用想,就直觉地这么认为。瞬间,我下定决心问她,关于今天早上枪中在图书室所说的那个字眼——“舍弃”。
  “我不要!”
  我还来不及问,就听到激动高亢的女性声音响彻挑高的大厅。我跟深月都惊讶地抬起头来,往声音出处——环绕石墙的回廊方向望去。
  “不要!我不要!”
  我看到鲜艳的黄色洋装,仿佛被隐形人的手玩弄般,在咖啡色扶手栏杆前飘飞旋转,并以缺乏秩序的不规则且不稳定的脚步,在回廊移动着。
  “兰!”深月惊叫一声,“你怎么了?”
  “不要,不要说了!不要过来!”兰不理会深月的呼唤,用痉挛般的叫声嘶吼着,语气慌乱,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跟深月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冲上楼梯。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
  根本没有别人,兰却用双手捂住耳朵,用力甩着头。鬈发被用力甩着,肩膀像得了疟疾般抖动着,已经脱落一只鞋子的双脚蹒跚地乱踩着,使兰的背部用力撞在墙壁上,又弹起来冲向栏杆。
  “希美崎!”我赶紧冲上去,抱住她差点飞出栏杆的上半身,“好危险,你清醒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到了!”她看着我,梦呓般喃喃说着。那双眼睛飘忽不定,没有焦点;放大的瞳孔充满了强烈的恐惧。“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啊……”兰双手捂住耳朵,摇着头,“到处都喃喃说着话,墙壁在说;天花板、窗户、绒毯也都在说,连图画、人形都是活的!”
  她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或演戏。如果这是演戏的话,我就得对她身为演员的才能刮目相看了。
  “你听,你听呀,听到了吧?!”
  “那是幻觉,”我万般无奈地对她说,“冷静点,墙壁和天花板怎么可能说话呢?”
  “不!”兰惊声尖叫,挥开了我的手,“它们会说话、它们会说话,到处都是说话声,挥也挥不去,向我冲过来了……”
  “希美崎!”
  “兰!”深月在我背后叫着她,“你清醒一点,到底怎么了?”
  “他们说下一个是我。”
  她好像真的听到墙壁、天花板在说话,难道是视听错觉?可是,为什么会……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她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开始拼命拨弄自己的身体;像个在恍惚状态下跳着滑稽舞蹈的未开化民族。
  “啊,你们看,我的身体已经瘫了。”她疯狂地诉说着,“我的骨头瘫软了,哇,溶化了,一点一点溶化了,他们开始杀我了,我就快死了,我、我已经……”
  “你清醒一点啊,希美崎!”不管我的语气多么强烈,都得不到令人满意的回应。
  “我什么事都没做啊!”兰把乱舞的双手贴靠在脸颊两侧,对着我说,“我什么事都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而已,我还说不能那么做,可是……”
  她的脸不断靠近我,好像要把我吞噬,红色唇膏脱落的斑驳嘴唇唇角冒着白色泡沫。
  “芦野!”我先用力按住兰的肩膀,以防她又把身体探出栏杆外,再回过头去对深月说,“快去叫枪中来,还有忍冬医生,麻烦你了!”
  14
  兰精神错乱的情况相当严重。火速赶到的枪中、忍冬医生,和我三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房间里。可是,她还是不断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又拼命想挣脱,医生只好让她再服下镇静剂。
  这场骚动平息后没多久后,我跟枪中为了实践“现场百遍”的基本侦探法,再度探访温室。时间是下午5点多,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好像瞌药了。”走在开着壁灯的大厅回廊上,枪中以沉重的声音说,“忍冬医生也说,她大概服用了什么强烈的迷幻药。”
  “应该是吧,不然那个样子,只能说她真的是疯了。”
  “兰房间里的桌子上,不是有看似那种药物的东西吗?”
  “好像是有药片盒吧?”
  “没错,里面有几颗药,体积非常小,是一边大约只有两毫米的锥形白色颗粒。”
  “是LSD吗?”
  “大概是。”枪中苦涩地叹了一口气,“麦角酸二乙酰胺(LSD)的幻觉作用比大麻还要强,不过,不像迷幻药或古柯碱那么容易上瘾。大概是因为这样,名望才说那是‘健康的药’吧。”
  “那么榊果然瞌那种药啰?”
  “嗯,他跟兰两个人。在这趟旅行中,也瞒着我们吃那东西。其实,我也不会怎么去苛责这种事。”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过中午时,一起走进餐厅的榊跟兰,脚步都有点奇怪——好像喝醉了般摇摇晃晃——这或许也是前一天晚上瞌药的后遗症吧。
  “兰这家伙,榊死后受到打击,想逃避这个事实,结果不但逃避不了,还引起了幻觉。”枪中皱眉咂嘴,大概是想到警察介入时的状况,正在头痛吧。
  “枪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告诉他刚才深月说的8月28日晚上的事。
  “唉,那就更糟了。”枪中在回廊的转角处——挂着雾越邸那幅画的地方——停下脚步,右手掌贴放在额头上,说:“也就是说,除了榊之外,兰也可能涉及8月的那个案件。”
  “刚才她一直喊着‘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着而已’。”
  “没错,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枪中的手还是贴在额头上,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当她知道凶手可能是鸣濑,为了替警卫报仇才杀死榊时,她开始慌张起来,怕跟8月那个案件有关的自己也会遭到杀害。”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服用大麻、LSD之后,还有气力去杀人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种迷幻药不是会让人全身无力、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什么都不想做吗?”
  “一般是这么说的,你服用过吗?”
  “一次而已。”
  “听你的口气,大概不是很兴奋吧?”
  “听得出来吗?”
  大学毕业后,有过一次那种机会。在此,没有必要说明是在怎么样的场所,不过,当时服用的是“哈吸(印度大麻)”。的确如枪中所说的,对我而言不是—个很好的经验。
  “那种药是一种神经扩张剂,会产生什么效果,跟服用者的精神状态及所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例如,对音乐有兴趣的人,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连平常听不到的微小音波都可以听得到;甚至还会有‘看声音’、‘触摸声音’的感觉。喜欢绘画的人,也会在色彩上出现同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充满情欲的气氛中服用,就会让那种气氛更加高涨。至于你,”枪中看着我说,“大概是感觉和体认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往你体内啃食;或是陷入不断让自己的思想变成思考对象的状态中吧?”
  他说得没错,我记得当时的我可以感觉并思考我所感觉到的事、我所想的事,然后再置身事外去感觉、去思考……陷入那样的无限状态中。
  “这是常发生在你这种人身上的案例,我年轻时第一次服用时,情形也跟你一样,真的很疲惫。”枪中斜嘴微笑,“所以,服用那种药物,还是有可能引起暴力或犯罪的冲动。例如抛开了不安,变得异常乐观等等。不过,也可能像兰刚才那样,侵袭大脑的恐惧感反而越来越剧烈,被拖入疯狂的噩梦中。”
  想起刚才她在这个地方的狂态,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一直在想,深月所说的‘另—个人’到底是谁呢?会是我们剧团的人吗?”
  “我觉得好像是。可是,她说不能确定所以不想说。”
  “她就是这样的人。”枪中又开始往前走,边低声说,“稍后我再问她吧。”
  我们从大厅走到一楼的中央走廊,转入侧廊,走到尽头,打开那扇紧连着走道的蓝色门。玻璃墙壁外,雪还是在平台外灯照亮的黑暗中狂乱飞舞着。霎时,一股寒气窜入领口,吐出来的气也冻结了。遍及全屋子的暖气没有延伸到这里,冷得让人全身颤抖。
  温室里的灯开着;一进去,温度急速上升。一屋子的绿、浓郁的花香、鸟在笼子里歌唱的声音,让今天早上看到的榊的尸体,又活生生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走进温室后,我们先往左边通道走去。被当成凶器的书跟皮带散落处——褐色瓷砖地板上现在还看得出失禁的痕迹。大概是考虑到警察来时的状况,所以一直放着没打扫吧。皮带跟书不在那里,今天早上的场小姐说过,已经用塑胶袋密封起来,跟尸体一起搬到地下室去了。
  “凶手在这里杀了榊,”枪中两手插在牛仔裤裤袋中,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着,“然后,把两个凶器都留在现场,只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
  “忍冬医生说女性也可能做得到。你认为呢?”
  “我赞成,要把他抱起来可能很困难,可是拖就容易了。”
  “如果是拖,应该有痕迹吧?”
  “这是瓷砖地板,所以不易留下痕迹。”枪中稍微弯下腰来看看脚下,摇了摇头。接着,我们又折回去,走向从入口延伸到中央的通道。
  “嗯?”他突然在圆形广场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
  “铃藤,你看,”他指着前面那一带,“这些花是怎么了?”
  “好惨哪。”我瞪大眼睛,“完全枯萎了。”
  那里是嘉德丽兰盆栽并排的区域。昨天到温室来时,枪中说“很像兰”的大朵黄色嘉德丽兰,昨天还鲜艳地盛开着,现在却完全枯萎了。
  “今天早上是这样的吗?”枪中问。
  我摇摇头,说:“不记得,那时候哪有心情注意这种事。听说这种花很脆弱,可是,会在一天之内就枯萎吗?”
  “不知道,”枪中抚摸着下颚说,“如果要追究原因,应该是水吧。”
  “水?”
  “嗯,就是从浇水壶流出来,洒在尸体上的‘雨’,害花朵吸收了过多的水而枯萎,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就算是也未免太……”
  我的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往上方移动。视线先是落在交错成几何图案的黑色铁骨以及镶嵌其中的玻璃上,再移动到中央广场的正上方,随即捕捉到玻璃上的龟裂痕迹。
  成十字型交叉的两条裂痕、昨天裂痕产生后的场所说的谜一般的台词、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名字、摔坏的“贤木”烟具盒……”
  “谁!”
  枪中突然对着某个方向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那根柱子后面。”枪中走到广场的圆桌旁。
  “谁在那里?”他对着温室深处喊,可是,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声响。
  “真的有人吗?"我慢慢走到他身边,问,“你有看到人影吗?”
  “好像有看到,”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更往里面走去,“是一个穿黑衣服的身影。”
  我想起在礼拜堂发生的那件事,当时,我听到背后有声音就回过头去看,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后面,那个人好像也穿着黑衣服。
  “如果有人就快出来……”
  “怎么了?”
  这时候,背后有声音打断了枪中的叫喊。我回头看,的场小姐正从入口处朝这里走来。
  15
  “怎么了?”的场小姐直直向我们走来,重复问着这句话。表情跟昨晚之前一样冰冷,声音也十分冷漠。
  “我看到,”枪中指着一片绿意的温室深处说,“好像有人在那里。”
  “是你的错觉吧?”女医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人啊。”
  “可是……”
  “你们已经检查完现场了吗?”的场绕到拼命往温室深处看的枪中前面,两手叉腰挡住了他的去路,仿佛在袒护枪中所说的“在那里”的某人,“有没有枪中什么线索?”
  “没有。”枪中微微耸肩,死了心似的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圆桌上说,“关于8月那件案子的事,你问过鸣濑先生了吗?”
  “问过了,”女医站在原地说,“可是,他说跟他无关,那个被杀死的警卫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是吗?”枪中点点头,但并未因此完全解开他心中的疑问。
  因为,如果鸣濑是凶手,那么,即使真的有血缘关系,鸣濑也会否认到底。
  “这些嘉德丽兰是什么时候枯萎的?”
  被枪中这么一问,女医也微微“啊”了一声,眼镜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女医今天早上大概也专心看着尸体,没有注意到花的状态。
  “昨天还开得很漂亮呢,难道是已经过了盛开期吗?”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了解花的栽培。”
  “我想过可能是被浇水壶的水淹死的,或者——”枪中的视线离开嘉德丽兰,在温室内缓缓绕了一圈,“或者这也是你昨天所说的‘这个家会动起来’的其中一个‘动作’呢?”
  “我无可奉告。”
  枪中冷眼看着言辞暧昧的女医,两个人之间的心理上关系,好像跟刚才完全倒过来了。
  “我可以继续问早上没问完的话吗?也就是关于雾越邸这个房子的特质。”
  “这……”
  “你说全看个人的想法,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怎么样。”枪中深思似的抚摸着下颚,说,“我说过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意思,采取某种想法的话,就自然会看得到这个家的特质,以及这个房子所拥有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场小姐,你们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抖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二楼餐厅的椅子数目。”枪中斗胆继续说,“十人坐的餐桌竟然只有九把椅子,少了一把,好像为了配合我们的人数。而你又说,坏掉的那把椅子,是在前天中午突然断掉的。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换一种角度来想,也可能是一种暗示。餐厅椅子变成九只的同一天傍晚,就恰巧来了九个人。说得极端一点,好像是用九这个数字,预言了一种未来。你觉得呢?”
  女医把视线朝下,没有回答。
  “迎接我们到来的这个房子,好像早就预期我们会来似的,以各种方式显现出我们的名字。而其中一个‘贤木’烟具盒摔坏之后,今天早上就发现了榊由高的尸体。这也是一种暗示;如果做更积极的解释,也可以视为一种预言。”
  说到这里,枪中停下来盯着女医看。经过短而异常紧张的沉默后,女医猛然抬起头来,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个房子是面镜子,它本身不会做出什么事.只是会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进来这里的人。”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静的眼神,也好像注视着宇宙的尽头,“从外面来访的人,通常最关心自己的未来,为了将来而活。对你们而言,现在的时间只是连接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就会映照出来你们的心情;像跟大家的心之存在方式产生共鸣一般,开始预见未来。”
  我看着对峙的枪中跟的场,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被某个巨人抱起来,身体不断地往空中浮升。在温室四处啼叫的小鸟声,像沉静的波纹蓦然扩散开来,逐渐形成更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伫立在温室中央的我,缓缓拉到一个不知名的场所。
  “镜子?”枪中喃喃重复着。
  女医眨眨眼睛,缓缓摇着头说:“我刚才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所以,请不要误解了,这些话没有一点根据:既不科学也很滑稽。说不定,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呢。”
  “你自己相信哪一种呢?”枪中问。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枪中这个问题,淡淡地接着说: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超自然现象,所有发生的事都只是一般的自然现象。那只椅子会坏掉是因为该坏了;烟具盒是因为某种震动滑落下来的;而这些花也是……”她看了嘉德丽兰一眼,又轻摇着头说,“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要怎么想,全凭个人意识了。”
  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到底该相信多少?我整个人陷入不可思议的漂浮感中,无法做任何判断。这种事的确太不科学也太荒唐了,我并不想跟那些被灵魂、幽灵之类的事冲昏了头的女学生一样,不做任何评判就去相信那种事。还不如把它解释成单纯的“偶然重叠”比较符合现实,也比较有说服力。不过,我也确实无法全盘否定那些事。那么,如果真如那个女医所说的——这个家是一面“镜子”,那么……我不寒而栗地看着枯萎的黄色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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