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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那多手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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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2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浸泡在鲜血里的范氏症(3)
      (本章字数:4866 更新时间:2006-11-2 21:34:34)


         
      “应该是吧,我看见他跟着人走了。”父亲轻轻地吐了口气,眼角微微皱起,有些落寞。这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苍老了。过了会儿,他说:“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过来。”

          怕是过不了了。我在心里说。

          推开玻璃门,我走进了莘景苑小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这原本是会所的大堂,现在进门左侧被几张桌子隔了个区域出来,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正拿着步话机和几位需要帮助的居民通话。在他们后面的地方,有一大堆东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装水、大米、饼干。


          “这里是救护中心,请说。”

          “我家里没饮用水了,那个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马上送过来。”

          “不是,你别紧张,呕吐恶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状。什么?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吗?精神怎么样?知道了会给你送止泄药。”这是另一个。

          “好的,中午前把奶粉送过来。一定要雅培的吗?好的,你放心。哦对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须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个小区里。”

          对着步话机大叫的声音和里面传出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个人一边接电话一边飞快地记录,嗓子都已经哑了。

          我走上去问:“我是采访范氏症的记者,请问伦勃朗先生在哪里?”

          他们头也不抬。我前面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转。”

          “谢谢。”我说。

          “对不起刚才不是和你说的。”他向和他通话的人解释。

          我不再去打扰他,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个记者!”

          我转过身问:“你是和我说吗?”

          那个人站起来,用手捂着通话口向我喊:“他刚才出去了,伦勃朗不在。”说完他放开手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父母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伦勃朗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是,他身负重任,看样子负责整个医疗小组,接受我采访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记得向前左转,是原本这家会所的两间办公室,看来其中之一现在变成伦勃朗的办公室了。

          另一间应该是任现场总指挥的卫生局局长的办公室,先拜访他吧。

          正准备过去,却见一个人飞奔过来。

          “欧阳局长现在到哪家了?上级的专线,十分钟后会再打过来。”

          “应该是去新发病的三号楼了。”刚才和我说话的人回答。

          “谢谢。”他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跑过,拉开门出去了。

          看来这位欧阳局长将要把更糟糕的情况报告给中央,短时间是没工夫搭理我这个记者了。

          怎么办,到伦勃朗的办公室等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经过了最初的震骇,现在我已经重新进入了记者的角色。

          这座会所连地下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层场地最大,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篮球场。

          我决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楼梯我就听见下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正走上来。转过去,却和一个人迎面碰上。我一愣,停了下来。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根冲天辫,脸庞红润,一边脸上有个酒窝,非常可爱。看见我,她一下子停住。

          “医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说。

          我蹲下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她有一双大眼睛,里面全是恐惧。

          “怎么啦?”我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医生叔叔,我没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气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来,会着凉的。”我帮她把毛衣拉好,心里却一阵恸痛。

          “你再住几天,你爸爸就会来找你了。”我还能怎么说?伦勃朗说,从亢奋期到发作最多只有四十八小时,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只剩下几天的时间了。

         
      小女孩看着我,大眼睛里慢慢浮起水气:“童童知道不该乱跑,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昨天没有来看我,今天也没有来,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把小女孩抱起来,走下楼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这么亲密地接触会不会被传到,此刻我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聪明了,知道发生了什么。


          拐出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本该是篮球场,现在楼梯口临时加装了一道铁门。推开没锁死的门,前面的篮球场场地上已经用临时建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隔间。

          一个医护人员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见我抱着女孩从楼梯口出来,惊讶地叫了声:“童童,你怎么……”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弯下腰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她先对那个护士说:“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乱跑了。”

          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轻轻地说:“谢谢叔叔,弄脏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个躬,慢慢走进隔间中间的狭长走道,消失在一个隔间的白布帘子后。

          “我是来做采访的记者,伦勃朗先生和欧阳局长不在,我自己先下来看看,没想到在楼梯口碰见童童。”我说。

          “哎呀。”护士说:“幸好被你拦下来了,我们人手不够,而每个病人实际上又都处在病危期,实在照顾不过来。”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我。

         “伦勃朗早上和我说了,亢奋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然后会就会很快……”
         
      护士好像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奋期也已经持续超过二十小时了。我做护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病。还好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为止医护人员都没事。”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关上铁门,用钥匙锁上。


         
      “刚才不知谁没锁这道门,太危险了。亢奋期的病人没几个躺得住的,觉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万一跑到了外面,那可……”她一脸的心有余悸。

          我想起伦勃朗对亢奋期病人的描述,问:“要是他们觉得自己没病,你们又把他们禁足在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人权受侵犯而抗议吗?”

         
      “我们都说清楚了,七十二小时后没事就可以回去,并且政府会给一定的补偿。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情绪。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个个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区,没有一个过了七十二小时出去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你以为现在会这么安静?”


         
      我侧耳听去,果然,那一间间住满了人的隔间里,寂静无声。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又全是惶恐,对未来一片绝望,只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个冷颤,这里的怪异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可是过了亢奋期的人呢,他们不是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吗,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照我想来,那些人的哀嚎声应该如厉鬼的嘶喊,在这里回荡不停才对。

         
      “他们和亢奋期病人不在一个区,有面隔音不错的玻璃墙挡着,而且他们都打了针。哦,我不能在这里和你聊天,你现在准备?可能没什么人有时间接受你专门采访。”护士说。


          “没关系,”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叔叔!”

          我拉开布帘走了进去。

          小女孩躺在简易的钢丝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看见是我,惊讶地坐了起来。

          我在她旁边的木椅上坐下,帮她拉好被子。

          在进来之前,我犹豫过。

          先前抱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没多想,后来回过神来,说不怕是假的。万一染上了,那种全身膨胀到爆炸的死法,实在太过可怖。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心里狠狠对自己说。既然进到了这里,首先考虑的,绝不是怎么和病人保持距离。童童只是一个开始。

          “童童,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笑着对她说。

         
      从童童的隔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我没吃午饭,其他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因为吃饭就要把衣服脱下来,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们只吃两顿,早餐和晚餐。伦勃朗早已经回来,我是在有人给童童送晚饭的时候向她告别的,送晚饭的人穿着淡蓝色的防护服,是她双眸的颜色。


          “能不能帮我也准备一份晚饭?”我回到一楼,见过了双眼满是血丝的欧阳局长,稍微说了几句,就提出这个要求。

          “怎么?”

          “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

          伦勃朗这时正好走进来。

          “小那说想二十四小时留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不行。”伦勃朗断然拒绝。

          “我没办法让自己走出莘景苑,这里……”

         
      “听我说那多,”伦勃朗打断我:“这很正常,每个有良知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些病人,让这场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况你的父母也在这里。但是作为一个没有经过医疗救护专业训练的记者,说实话我很担心你给我们捅娄子,所以你必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体力。”


          欧阳局长冲我摊了摊手:“我们必须听专家的意见,他说得对,这里的压力真的太大,我有时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面太久。”

          “你每天在这里不能超过八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劝你去放松一下。”伦勃朗说。

          “放松?”我苦笑。

          “是的,你离开这里之后必须去放松。选择合适你的方式,或许你可以去蹦迪。”伦勃朗建议。

         
      “好吧。”在离开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欧阳局长说:“我建议在小区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见的死角设一个接待点,像我换穿防护服最好也在那里。否则路人经过要是正好看见防护服,会有不太好的猜测,我想现在已经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这片封锁区了。”


         
      欧阳一拍脑袋:“真是,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必须立刻这么规定,否则流言传出去,我们就被动了。就找个点,用简易材料搭间屋子。”他向我点点头:“非常感谢你,补了我们一个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却是地下室那种简易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脱下穿了一天的防护服,莘景苑外的空气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风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节奏紧张得我现在的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否则我早就该想到的。

          抬腕看表,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林医生吗?”

          “我是。”

          “太好了,您还没下班。我是三个月前曾因为程根来采访过你的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

          “啊。”

          “有件事问您一下,那个程根,他真的好了吗?他后来,真的完全病愈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对方着急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我跨上出租车,靠在坐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看着自己的包。

          我打开包,取出采访本,在里面,夹着一只白色的纸鸟。

          是一只抽一抽尾巴,翅膀就会扇动的纸鸟。

          在它左面的翅膀上写着“送给那多叔叔”。

          右面的翅膀上是“请不要忘记我”。那下面写着两个小字,“童童”。再下面是“6岁”。

          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有一天,采访能发表,我会把报纸寄给你的父亲。

          如果不能发表,那么,你就会一直在我的电脑存档里、笔记本里、记忆里。

          童童。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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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28:25 | 显示全部楼层
被挖空的人(1)
      (本章字数:3957 更新时间:2006-11-2 21:35:47)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厉害的时候,内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干了,也浑身不舒坦。
          晚饭后我出门往茂名路去。蹦迪对我太激烈,我准备找个安静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头。上海的酒吧街以衡山路最著名,后来新天地逐渐取代衡山路的辉煌,如今外滩三号成了新贵。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个爵士吧我相当喜欢。


          这一段路面狭窄,两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间连着一间,不时有音乐从里面飘出。这原本是有些情调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里,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

          我心里好似有一面鼓,鼓点“咚咚咚”敲着,越来越急,自从我离开莘景苑,走进上海正常的空气里,内心的焦燥和外部环境形成强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停不下来。

          我闭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经在眼前了。

          推开门,里面灯光暗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极熟悉的曲子,就是叫不上名字。环顾四周,那些听众一边品酒一边品乐,悠然自得。

          这么陶醉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度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如果这个危险蔓延开,他们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

          糟糕,我怎么又在想这些。

          我一向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这次,家人受到的危胁和见到景象之惨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极限边缘。

          伦勃朗是正确的,我需要放松。

          我收回注视别人的眼神,却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手里的酒杯微微前倾,示意我坐下。

          “我以为你会二十四小时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伦勃朗一样。”

          “我是来渡假的,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皱起眉毛,说:“谁说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还说……听上去你们是一个父亲啊。”我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这个美女的吸引力摆脱阴影。

          “他是领养的,我也是。”

          “哦。”不过就算是领养的,难道就不以兄妹相称吗,还是说伦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当然,我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下去。

          不过还真是巧,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我住在芮金宾馆,晚上想找个地方坐坐,这里比较安静。”

          我点了点头。芮金宾馆过来只有几步路,而这间爵士吧,也是这条路上少数几个既安静又有情调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觉得,现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边的何夕虽然和热情沾不着边,比起白天时候的言谈,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开玩笑地说着,不过也真是有些奇怪才这样说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护服,这点早已被证实,所以安全上是没有问题的。而程序上,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国际的,所以不会特意为难。”

          “哦,有求于你们,这怎么说?”

         
      “照例世界卫生组织是不赞成隐瞒行为的。我们海勒国际和世界卫生组织有广泛的联系,现在政府既希望我们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们暂时保守秘密。现在我们达成的协定是,一旦发现范氏症不受控制并向外扩散,政府必须立刻公开消息并疏散周边人群。”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时市内的情形,就让我不寒而傈了。

          “不来一杯吗?”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

          “好吧,只能一点点,如果你不想看见我醉卧街头的话。”这是实话,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会管你。”何夕笑起来。

          她的笑容眩目的让人无法正视。我侧过脸,示意酒保拿一个酒杯来。

          “你真是来度假的吗?”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说。

          她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实际上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病人死去时的模样,但就今天所见的情景,让我很难想象会有人把去那里当成度假。就连我都有一种想二十四小时呆在那里做些什么的冲动。”大概童童给我的印象太深,说到后来,隐隐含着指责何夕的意思。话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夕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她蓝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是很浓很浓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又开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顾及优雅的形象,然后被呛住,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向酒保要来一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住口,等慢慢平复,又抽出另一张在眼睛上按了两下。

          “谢谢。”她抬起头说。

          我注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发现什么。

          主唱沙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首曲名我总算能记起来,是《月亮河》。

          “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谈那样严肃的话题,不管怎样,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没关系,你陪了那个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敛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六岁。”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后的时间里遇上你,却又是幸运的。我替她谢谢你。”何夕举起酒杯:“你还一口没喝过呢。”

          我轻轻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欢轩尼诗的味道,相比起来,我更乐意喝王朝干红。

          “早上你是想采访我吧。”她说。

          “你的感觉可真敏锐。”我送上一句赞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拨出休息的时间,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伦勃朗说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还真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呢。

          “不过,一个问题一口酒。”她露出捉狭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刚才那样沾一沾。”

          我二话不说,当即就吞了一大口冰凉的“咳嗽药水”,这东西真不合中国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显降低,三分之一。怎么,过关没?”

          “问吧。”她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

          为了我可怜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问题。

          “你先介绍一下引发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说。

         
      “你这个耍赖的家伙,这可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不过呢,”何夕眼波流转,笑着说:“太专业的你也不明白,写新闻嘛,让大家能看懂是关键,我就给你大概说一说。”


         
      “这种病毒在最开始总是能穿过人体免疫系统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对破坏性的病毒免疫系统才会行动起来,如果这种病毒对人体是有益的,那么免疫系统并不会有什么动作。事实上有许多生活在人体内的细菌帮了人的大忙,没有它们人根本就活不下来。比如说。”


          何夕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我的嘴:“这里面就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往下移:“肠胃系统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别总是指着我,你也一样。”我抱怨。

          “是的,它们无所不在。”何夕笑了。

          “这和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什么关系,那种病毒叫什么名字?”

          看见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恼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静地等她说下去的。

         
      “这种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后悔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范氏’吧,你知道我所属的医疗机构叫什么名称吗?”


          “海勒国际。”

          “我的养父就叫范海勒。”

          我张大了嘴。

          “你是说……”

         
      “是的,他创办了海勒国际,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发现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惯例。对范氏症这种罕见的疾病,海勒国际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范海勒,这个名字,有点像中国人,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上海人。哦,他现在是德国籍。”

          “可你怎么姓何?”我奇怪地问,很自觉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计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名字,你不觉得很容易联想到稀饭吗?”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确不合适你。”

         
      “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范氏症的症状你也知道,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兴奋起来,努力吸收养分,重新开始生长,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范氏病毒成功地骗过了免疫系统,不过很快它就被发现,说起来它们并不难对付,所以在短时间里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消灭。”


          “被消灭?那死亡率怎么会那么高?”

         
      “范氏病毒被消灭,但内脏的病变是自发性的,对此免疫系统无能为力。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修改了基因里的某一链,你知道,基因是一组控制人体的开关,那些碱基对画出了一幅人体蓝图,对其中任何一对进行改变,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某一个在青春期结束后就该关上的阀门被打开了,而且转到了最大功率。而人类的遗传学研究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被扔到神州六号火箭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惊叹之外还想干什么的话,一定会搞砸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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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28:45 | 显示全部楼层
被挖空的人(2)
      (本章字数:4908 更新时间:2006-11-2 21:36:33)


          “真是个贴切的比喻。”我勉强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话,让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灭范氏病毒,不让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现在唯一的期待。否则就只有等候奇迹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研究距离疫苗还很遥远。其实对这种病毒的研究有相当积极的意义,如果能破解它们对人体发生作用的细节,对器官和神经组织再生研究将带来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范氏病毒近两年不停地变异。这是相当危险的讯号。”


          何夕停了下来。

          第三杯酒。

          我已经明显感到往上涌的酒劲。这不是问题。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虽然这儿的光线不好,我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一杯不够,不够买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她已经有些许醉意。

          “你别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经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你帮我喝了。”她说。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绝不会提出这么香艳的要求。

         
      “范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发现的,1998年,我父亲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发现这些危险家伙的,后来,禽类身上也发现了,而两栖类居然也会染到。最初是个案,那些携病毒的动物很快死去,并不具备高传染性,可后来病毒不断地变化,一个著名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汉堡附近的一片小湖里,数以千计的蟾蜍都染上了范氏病毒的一个变种,很快爆体而亡。这事吓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体。”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件事的报道。”我说。

         
      “2000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范氏病毒虽然把那个人害死,但却并没有传给另一个人。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范氏病毒具备人传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国,在上海的莘景苑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变种!”


          酒意浓浓,依然挡不住我心里彻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二十三位死者,在发病前都没有接触过患范氏症的动物,也就是说,这种病毒能以一种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式传播。这次在莘景苑,我听说他们也还没找到传染源。”


          “那么莘景苑……会怎么样?可能会进一步扩散吗?”

          “伦勃朗在第一天就开始了病毒培养,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头一下子捏紧。

          “怎么样?”我把属于她的那杯酒全都喝完了。

         
      “就算人体免疫机制一直不起作用,这次的变种也会在短时间里快速失去活力。换而言之,传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话应该不会扩散出这个小区。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范围控制在现在发病的三幢楼里。”


          我松开手。两句话的时间,我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可是从七年来范氏病毒的变异趋势看,这种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目前已经有十八个变种,而且更向高传染性发展。如果它何持这种速度,那么最多再过十年,或许只要五年,就会出现多载体高传染性的变种。”


          “什么!”我失声道。

         
      “想象一下,到那时,你养的宠物、天上飞过的鸟、躲在角落的老鼠、水里的鱼虾甚至各种各样的微小昆虫都能把范氏病毒传给你,到最后,你所见到的一切生灵,都不停地在你面前爆开,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你也将走向不归路。或许只能穿着防护衣生活,那东西目前被证明还是安全的。”


          我瞪着她,许久,从我喉咙深处吐出两个艰涩的字:“末日!”

          “也许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遗传学研究能出现一系列重大突破。不过这两个,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公众知道这些的话……”

          “公众不会知道的。”何夕打断我:“你会把这些告诉公众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欢迎你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期待奇迹吧。”

          “我相信奇迹。”我想说些鼓励自己的话,知道真相后生活下去是要有动力的。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不然人类早已经灭亡了,哦不,应该说没有奇迹生命就不会存在。”

          “你有信仰吗,神学家才这么看,神造万物。其实我们只是无数选择中碰巧对了的那一个。”

          “我不信教,但三个月前我就目睹了一个奇迹。”

          “哦?说来听听。”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觉得她似乎拿错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愈告诉她。

          “海尼尔氏症,我知道那个病。”她中间插过这么一句,然后就再没说过话,原本玩味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明天带我去。”我讲完之后何夕说。

          “什么?”

          “明天带我去那个医院,我要看程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然后再找到那个人。”何夕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何夕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很兴奋。

          “我有一个猜想,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尔氏症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症,你没想到什么吗?”

          “范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么。我也这么想过,否则傍晚就不会打电话给林医生了。

          “没错,海尼尔氏症和范氏症的病状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个海尼尔氏症患者感染了范氏病毒,会怎么样?”

          “我打过电话给主治医生,他说程根没事,完全好了,没爆体而……”我突然住口,何夕的意思似乎是:“你是说以毒攻毒,相互抵消?病人不会死?”

         
      “这我不知道,但刚才你说,程根的饭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数变得不像一个老人。范氏病毒在人体内存活时间极短,所以如果不及时化验,是验不出来的,亢奋期产生后三小时内,病毒就会被免疫系统消灭,而你说的那家医院是在亢奋期后至少五小时才进行全面检查的。”


          “绝不止五小时。”我说。
          “如果程根现在真的没有死的话,”何夕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来:“现在就去,现在!”

         
      “不用急,他现在没有危险性,如果是范氏症,你去采访他的时候就没有病毒了,没病毒是不会传染的,否则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钟那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现在医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个医生,然后找到那个老头,程根!不能等了,就现在!”我斗鸡一样狠狠盯着何夕。

          “你?”她皱起眉头看我。

          我已经低头在包里翻找出手机,调出通讯名单,嘴里念叨着:“该找谁呢,林玲,郭栋,梁应物,对,就是梁应物,他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

          “喂!”

          我抬头看何夕。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左脸火辣辣痛起来。

          “清醒一点,你整个晚上都很焦虑!”

          我捂着脸,愣愣看着她。

          “放轻松,明天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开始摇晃。

          我忙扶住她。

          “你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坏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你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说。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弹性和热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脚步也在虚浮飘移着。大多数时候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坚强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尔,我也会突然往她那里靠过去。


          对路人来说,大概只会看到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正互相给对方找着麻烦吧。

          好在芮金宾馆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达房间,看她开门进去,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早上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买醉。我该谢谢她最后的一巴掌。

          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我的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有,我没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啊。

          过了两秒钟,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

          何夕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棕色绞花毛衣,长发披在肩上。

          “有鲜榨的橙汁,如果你头痛的话。”她指了指旁边的床头柜。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你是回家了,昨天你走出宾馆,叫了辆车对司机说去芮金宾馆。那个司机转了一送把你送回来,然后你跑到我的门外想用钥匙开门。”何夕板着脸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张大了嘴。

         
      “那时候我洗完澡刚清醒一点,想起来还没和你约去医院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又没有你的电话,就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你也真是有本事,这门没钥匙孔,你对着门把手足足磨了五分钟。我一开门你就趴下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笑意更明显了。

          “昨天我好像打你了,真对不起,那时喝醉了。”她说。

          “我没系,我也醉了。”其实应该感谢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停不下来的焦灼了。

          环顾左右,看见自己的衣服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免猜测起来。

          “WAITER换的,WAITER叠的,赶快爬起来,我们去医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在芮金医院外的早点摊上解决了早饭,山东烧饼很香,何夕吃了两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记得起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个枕头。

          一场当事者毫不知情的艳遇。

          我们在门诊正式开始前找到了林医生,对于我介绍的美丽同行,他显得相当尊敬。他是听说过海勒国际的。

         
      “听说您之前接触过一个奇迹康复的海尼尔氏症患者,这可能对我的研究会有相当帮助,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何夕的语气还算柔软,但并没有什么笑容。正常情况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听何夕这么说,林医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是不是不方便调病史?”我问。

          “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无法轻易把病人的具体治疗资料调出来。”

          “同行交流的话,我想经过一定手续还是可以的吧。”我说。这种商量求人的话,想必何夕是不会说的。

          “这倒是。”虽然这么说着,林医生面上的难色依然还在。

          何夕看着林医生,忽然问:“不会是那位患者已经死了吧?”

          “不会,昨天林医生还对我说他好了呢。”我接口说。

          突然我看到了林医生的表情,他竟然被何夕问得张口结舌!

          “啊,难道真的死了?”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林医生问。

          “是不是死状很惨?”何夕问。

          林医生点头:“是挺惨的。”

          “那有没有人受感染?”我忙问。

          “感染?什么感染?”林医生的反问让我和何夕都是一愣。

          “没有人被传染吗?”何夕皱着眉问。

          “你们……搞错了吧。程根不是病死的。”林医生说了句让我们更加惊讶的话。

          “那他是怎么死的?”

          “被他儿子杀死的。”林医生压低声音说。

          “尸体烧了吗?”何夕接着问。

          林医生脸色一变,说:“那么多时候,当然烧了。”

          “法医做解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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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里的匕首(1)
      (本章字数:4141 更新时间:2006-11-2 21:41:50)


          林医生面色又难看几分,说:“这我不清楚,你们可以去公安局问。门诊就要开始了,不能耽误病人的时间,先这样吧。”
          “程根的病历资料,海勒国际出面要的话,还是能拿到的。”走出门外后我对何夕说。

          “刚才那个人,有些话没说。”何夕转头看了眼内科门诊里林医生的背影。

          “嗯,你问他尸体有没有烧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时,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我点头。

          “你有没有办法再侧面了解一下。”何夕说。

          “好的。”

          走到门诊大厅口,一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进来,我见过她。

          “喂,你好。”我忙拦下她。

          “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耽误你一会儿。”我把名片递给她。

          “有什么事吗?”

          “三个月前我采访过一个病人,叫程根,那时候我在病房里见过你,你做过他的护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是啊,我知道他后来被儿子害死了,而且还……唉。”我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的是太惨了,绝症都熬过来了,死在儿子的手里,内脏还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

          内脏被掏空了?

          惊讶归惊讶,可不能愣着。

          “关于他内脏被掏空这件事……”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想着说辞:“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个,警方也还没完全搞清楚,你……”

          “我不是去做过笔录了吗,我知道的都说了啊。”护士睁大了眼。

         
      “当然,我也看过那份笔录。”我已经想好该说什么,压低声音:“有关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我们报社把这件事写成内参送上去,因为我采访过程根,所以就让我写这篇内部稿件。警方的笔录对我写稿而言,太单薄了,所以需要对你做一次采访,让你重新把知道的详细说一遍,希望你能配合。”


          “哦,可是我现在要上班。”护士说。

          “当然不会占用你上班时间。”我笑了:“中午,在这里附近找个地方,请你吃顿便餐。”

          拿到了这个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机号码,我冲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响指。一切搞定。

          “你反应挺快啊。”何夕说。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

          “你刚才给杜琴的那个,不给我一张吗?”

          “啊,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你打算去哪里?”何夕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约的是十二点,还有三小时,我想去莘景苑,虽然算起来只能在那里呆一个多小时。”说到这里,我终于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说的是什么,忙摸出名片递过去。


          何夕接过放进皮衣口袋里。

          “你的电话是多少?”我摸出手机打算记下来。

          “90032222。”

          “那么好记的号码,区号呢?”

          “021。”

          “啊?你在上海有房子?”

          “芮金宾馆总机,你知道我住几号房。”

          我哑口无言,心中丧气,招手叫了辆的士。

          “生气啦?”车子开了一会儿,坐在后排的何夕问我。

          “没有,我在想那个小女孩,童童。”我说。

          何夕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个伊妹儿地址,还有一个22开头的电话号码。

          我没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后面看不见。

          “22?那是哪里?”

          “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电话很难找到我,邮件我不常回。”

          后面这句是何夕的说话风格,我自动过滤了。

          伦勃朗拿着两套防护服出来接我们,其中一件是天蓝色的何夕自带装,昨天消毒后就寄放在救护中心里了。

          看到连续两天我都和何夕同时出现,伦勃朗不免有些惊讶。

          “又那么巧和她碰见?”伦勃朗悄悄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夕却听见了。

          “一起来的。”她说。

          “啊。”伦勃朗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现在的死亡人数是二十二人,几乎是昨天数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临时隔间里,还有三十一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楼里,还住着六十七个人。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什么。

         
      医疗小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护士,可是其中的一个已经不能在岗位上工作。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见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溅了一身,吓倒在地上的时候,手被钢丝床的锐角划破了,防护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为她祈祷,我也是。


          问题并不在死者的鲜血,那里已经没有范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护服接触过许多刚进入亢奋期的病人,她的防护服外层本身是有危险的。

          她只有二十岁,志愿进来的。
          今天我没再和病人作亲密接触,可以去给居民送他们要的东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饼干、米……

          他们会问我情况怎么样,有多危险,还要隔离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全不用担心。伦勃朗让我这么说。

          送完安全区的东西,轮到三幢感染区。有一家要大米,开门的男人头发潦乱。

          “医生,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你,我的妻子和女儿怎样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这是让我无法喘息的一个半小时。

          十二点,杜琴来到了和我们约定的小餐厅。

          她坚持吃完点的台式卤肉饭再说,并且只吃了一半就不动了。

          “回忆那事情很难受,我怕自己犯恶心。”她又喝了半杯红茶,才开始叙说。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九日,一篇名为《芮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的新闻刊登在上海晨星报社会版后的第二天上午。

          杜琴去为这篇报道的主角查房,在她的感觉里,老头子已经完全好了,难怪他这几天总是吵着要出院。

          特护单人病房的门关着,杜琴扭了一下门把手,锁上了。

          她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她敲得更大力,开始用力转门把手,并且开始叫喊,病房里依然寂静一片。

          杜琴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她回忆了一下,确定病人没有出院,就准备去找护士长拿钥匙。

          她的手刚放开把手,门就被猛地向里拉开了。

          杜琴吓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庞大的身躯。

          她认得这个胖子,是程根的儿子,叫程伟平。

          “查房。没事干嘛锁门啊!”在医院里,她可不用顾忌这些使用特护病房的人有什么贵气的身份,尖着嗓子大声说。

          “不用查房了,再也不用查了。”程伟平低低地说着。

          “你让开。”杜琴皱起眉毛。

          程伟平往旁边让了条缝,杜琴推了一把,挤进去。

          程根躺在床上,瞪着眼睛,脸色铁青,张着嘴巴,吐出半截舌头。

          杜琴用她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高叫起来,程伟平抱着脑袋,慢慢地蹲了下去。

          警察很快赶来,铐走了这个掐死自己父亲的儿子。

          旁边病房的病人说,先前听见过激烈的争吵声,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中午,警方的事情告一段落,护士长让杜琴把尸体先推到太平间里去。杜琴照做了。

         
      二十日早晨九点,杜琴护理的另一个病人也死了,那是个肝癌晚期病人。她觉得自己很触霉头,两天居然跑了两次太平间。要知道芮金医院的病死率还是挺低的。

          太平间平时的门是锁着的,杜琴把钥匙插进去,转了几圈,才发现锁开着。

          “哪个家伙忘了锁门。”她骂着,声音回荡在昏黄暗沉的走道里。其实她心里有些怕。

          她把门拉开,打开灯,把车推进去。

          突然,她的心脏猛地收缩,张开嘴,却骇得叫不出来。

          有一个放尸体的冰柜被拉开了。

          杜琴松开推车的把手,向后推了几步。这时,她心里只是想着,赶快再叫个人来。

          可是就这样叫人来,万一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谁忘了关,岂不是在小姐妹中落下笑柄。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总得先上去看一看。

          她拿起门边的一把扫帚,慢慢地朝拉开的冰柜走去。

          好像就是昨天她把程根推进去的那个位置!

          杜琴停下脚步,她想起了程根拖在外面的舌头。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对自己反复说着,双手握紧了扫帚的竹柄,举到额前,微微猫着腰,又开始一点点往前走。

          那上面躺着人,头冲着杜琴,她看见了,那怎么都闭不上的眼睛,已经变成青色的舌头。是程根。再往前一点,看见他的脖子,光着的胸膛和肚子。

          哦不!那是什么!

          杜琴退了一大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扫帚早掉落在前面。然后,她又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程根的胸口被锋利的刀划开,直到小腹,肌肉组织被往两边拉开,露出肋骨。肋骨里面是空的,心脏、肝、肺还有腹部的所有脏器,连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到这里,杜琴的脸色已经惨白。

          “好了,你先停一停。”我说。再说下去,她大概真的会把刚才那半份卤肉饭吐出来。

          “谢谢。”杜琴拿起红茶,另一只手也扶上了杯子,捧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很快就报警了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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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29:27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里的匕首(2)
      (本章字数:4414 更新时间:2006-11-2 21:43:07)


         
      杜琴点点头:“后来警察一直在调查,还没什么结果。听说程根和程伟平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没准是程伟平让人干的,古时候要是恨极了一个人不是还要鞭尸的吗。”

          “等等,你刚才说那是哪一天?器官被盗是哪一天?”何夕问。

          “八月十九日的夜里。”

          “八月十九。”何夕轻轻地念着。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何夕摇了摇头。

          “那今天就先这样,谢谢你接受采访,万一还有什么要问的,再打你电话。”我对杜琴说。

          “那多,我想见见程伟平,你有办法吗?”走到外面,何夕对我说。

          “你见他干什么?”

          “噢,我想,我想问问他程根好转时的情况。”

          “那该问护工,当时程伟平不在程根身边。”我说。

          “我个人的原因,对这个案子很关心,想多了解一下,你能不能帮我?”何夕坦白地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不准备再告诉我些什么,才说:“好吧。但你见程伟平的时候,我要在旁边。”

          “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了需要我们特事处出马的事情,这段时间真是太无聊了。”郭栋在电话里说。

          “是有是找你帮忙,不过目前看来,和你们特事处还扯不上关系。”我把程伟平的案子告诉他。

          “我去了解一下案情,一般来说安排你和犯人见一面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麻烦你了,怎么,最近你们警局没什么稀奇案件让你们忙吗?”我随口问。

          “我们现在是最清闲的部门了,原本还以为接到更刺激的案子。稀奇事是有一件,莘庄有个小区小莘、莘……”

          “莘景苑。”

          “咦,你怎么知道?”郭栋大为惊奇。

          “你先说你的事。”

         
      “四天前,110夜里接到报案,说那里有人死了,去了两个员警,结果再没回来,随后那儿就被部队接管,别说到底出什么事,连两个警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局里后来居然不再过问,你说这事是不是有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那里的?”


         
      “我父母住在那里,被封锁了当然知道。”我心里想着,禁口令是不能对无关者说,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这个刚成立的特事处以后的作用会越来越大,我还会和郭栋打很多交道,现在虽然瞒得死死的,但以后他知道一定心里有想法。


          “不过,我现在是特批唯一进入那里的记者。”我说。

          “啊,你还真是神通广大,那里怎么回事?”郭栋兴奋起来。

          “是一种传染病。具体你知道,我不能多说。那两个警察一定是被隔离了。”

          “哦……这样啊。”郭栋显得有些失望,但他没追问下去。

          “对了,上次你说起的,特事处接手的第一个案子,老洋房里的骷髅头,现在破了吗?”

         
      “还没。案子我没管,扔给下面人去做了,你知道情况,所以我也没给他们限期。那屋子的主人是医生,所以应该是医用的,人出国有三四十年了,嘿,慢慢找吧。”

          下午还是在莘景苑里,伦勃朗给我看了一份刚整理出来的病情一览表,主要是亢奋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时死亡。中午这段时间,又死了一个人。

          我问起他两名警察的事。

          “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很幸运,目前还没有症状,不过还需要观察。”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步话机突然想起来。

          声音很响也很杂,语速又快,我只听清“亢奋”两个字。

          伦勃朗把步话机慢慢放到桌上。

          “又有人发病了?”我问。

          “是方玲,方玲进入亢奋期了。”他说。

          是那个护士。

          “你和何夕处的不错?”伦勃朗忽然问。

          “昨天在酒吧里偶然碰见,一起喝了点酒。”

          “那可真不容易,她是个优秀的女孩,但总是把人赶得远远的,朋友太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头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话憋在肚子里。

          难道他喜欢何夕?我心里猜测着。

          “这两天你还没进过病危区吧,要不要去看看。”伦勃朗问我。

          “病危区?”

          “当然,一般意义上进入亢奋期实际上就病危了,不过我们把结束亢奋期的人再隔离出来,因为他们随时可能死亡,和亢奋期病人混在一起很不妥当。”

          “好。”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战地记者,再残酷再危险的地方也不能逃避。

          伦勃朗陪着我走下楼梯,穿过亢奋期病人的隔离区。

          篮球场和网球场之间本来是一整面钢化玻璃幕墙,让在两个场地上运动的人可以相互看见对方的身姿。现在这面墙被黑色的绒布遮住,把两边完全隔绝开来。

          门在我后面关上了。我本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第一波的冲击不是来自视觉,而是嗅觉。

         
      连密闭防护衣都无法阻绝的血腥气,从经过三道过滤的呼吸口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之浓烈刺鼻,好像空气里所有的分子都沾着血珠,黏稠的让我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起来。


         
      地是暗红色的,和外面一样式用简易材料搭起的一个个单间,面积比外面大些。这些单间是没有顶的,我看见有些单间外面的墙上还有斑斑印记,那一定是从里面喷溅起来,落到外面的墙上。我抬头向上看,果然,三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红斑。


          我简直怀疑自己到了屠宰场!

         
      “最后阶段病人是很痛苦的,我们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是给他们注射最大剂量的麻醉药,或者说毒品,以减少他们的痛苦。可是在死前的一刻,病人会突然清醒过来,注射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伦勃朗领着我走向那些小间。

          “等会万一发生什么,千万要镇定。方玲是前车之鉴!”
          我跟着伦勃朗察看着一间间病房,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虽然处于麻醉中,但都发着抖,并且不时地抽搐几下。

         
      医护人员翻看着他们的瞳孔,听着他们粗重如牛的呼吸,徒劳地帮他们注射抗生素。床边,心电图曲线在屏幕上发了疯似的窜动。没有呼吸机,用不着心脏起搏器,更不用输血,传统挽救病危者的手段都用不上,那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我看着一位护士为病人换上盐水瓶,问伦勃朗:“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挂生理盐水,这不是给体内亢奋的内脏增加营养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如果完全停止能量摄入,其结果不是让内脏的平缓下来,而是迫使它们从其他地方摄入养份,比如肌肉、皮肤。那样的话,外观会变得多惨不说,肌肉皮肤松弛萎缩后,能承受的体内压力变得比之前小,人会死得更快。”


          “啊。”一声嘶吼响起。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珠外凸,脸扭曲着,鼻孔张大,咧着嘴。刚才那一声叫喊很快就哑了,现在从他嘴里发出的只有“嗬嗬”,像野兽一样。

          护士立刻向后退去。

          “快退出去。”伦勃朗挡在我身前,反手推我。

          我刚退到门外,就听见“砰”地一声闷响。

          血从门里冲天而起,化作红雨落下来,淋在我身上。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肩头碰了碰,弹落到地上。

          “拖把,需要三根拖把。”

          “先拿扫帚和簸箕来,地上要扫一扫。”

          “水龙,水龙在哪里……”

          我听见叫喊声响起,身边人来人往,变得热闹起来。

          我只是呆呆站着,看着血从面罩上慢慢往下流,木然无语。

          那天回到家,我洗了两小时的热水澡,还是觉得身上有血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再没去过那块黑布的后面。这样的经历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只是我在对着外面隔间里的人时,也总想到那篷血雨。

          “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笑?”我问何夕。

          还是那个酒吧。我天天都会来这里,每次也都会看见她。

         
      其实自从我进了莘景苑,也很少有笑容,每次看到外面的世界里人来人往,却不知道巨大危险近在咫尺,心里百味杂陈。不过和何夕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又有不同,要放松得多,也容易笑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

          “就是对着那些快要死去的病人,我也没见你笑过。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已经麻木了,但总还是尽量挤出笑容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何夕喝了一小口啤酒说。自从那天之后,我们就都只喝啤酒,并且适可而止。

         
      “可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就是给病人希望,哪怕是虚假的。”我坚持。我希望何夕在工作的时候可以对病人一些安慰,我想她如果愿意对他们笑的话,作用会比我大得多。


          何夕保持沉默。

          我们之间总是我说得多,她说得少,相处了几天,反而是第一天晚上最融洽。可能是酒精的缘故。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继续。”何夕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拿起外套披上。我总是陪她走到芮金宾馆,今天也不例外。

          “这几天时间过得特别快,算上今天,我在莘景苑已经呆满一周了。”

          “你已经习惯了吧。”何夕说。

          我笑了笑:“今天早上我走到救护中心门口的时候,在想,这个建筑就像头张开嘴的巨兽,被送进去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那你呢,你算什么?”

          我想起了黑幕后那一堆布片发红的拖把。

          “我们就像帮巨兽剔牙搞卫生的小虫子。”

          “不知所谓的比喻。”何夕说。

          “喂!”

          “喂!”

          一个人在旁边的小巷里招手,见我们停下来看他,手招得更急了。

          “干嘛?”我问。

          “谁是何夕,你们谁是何夕。”他焦急地喊着。

          “找我?”何夕向他走去。

          黑乎乎看不清那人的脸,我赶忙跟上去。

          “有人让我把这个瓶子给你。”那人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走上来。

          “什么东……”何夕话没说完,那个小瓶里就喷出一团气雾,何夕晃了晃,倒在地上。

          那人又冲我喷了几下,我捂着口鼻,还是不小心吸进一丝,顿时头发晕。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我忙往后退,头上却被人从后面重重砸了一下,前面的人赶上来又喷了一记。

          醒过来的时候,头比那天醉酒更痛十倍。

          一个人摇着我的肩膀,暂时看不清是谁。

          叠影慢慢清晰起来,是何夕,她蹲在我面前,一脸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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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2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里的匕首(3)
      (本章字数:4512 更新时间:2006-11-2 21:44:51)


          “别摇,头痛。”我制止她。
          “你流血了。”

          我摸摸脑袋,有点黏,旁边地上是两块残砖。

          “好多年没被板砖拍了。没事,脑袋没破。”我扶着墙站起来。

          “被抢了吗,你少东西了?”我问。

          “我也刚醒,还没察看。”何夕说着摸了摸领口,又检查自己的口袋。

          我打开包,皮夹还在。

          “好像没少东西,项链和钱都在。”何夕说。

          “我也没少钱。”我捂着头皱眉说:“不为钱,又没劫色。”说着看了眼何夕,她衣冠还算整齐。

          “看什么呢,他们什么都没干。”

          我看了看表,大概晕了不到半小时。

          “你真的什么都没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我说。刚才分明听那人叫何夕的名字。

          何夕摇头。

          “那就只能先回去了,我和警局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帮着查查,刚才你看清那家伙没?”

          “背光,看不清。是不是有两个人?”她问。

          何夕先晕倒,没看见动手砸我的那个人。

          “是的,背后还有一个。你惹过谁没有?或许这代表某种警告。”

          “警告?”何夕用极低的声音重复了这两个字。她抬起头,看见我询问的眼神,又慢慢摇了摇头。

          我想起她对程伟平的异样热心。

          “这几天你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小心点。”我说:“明早我来接你吧。”

          “不用,倒是你,找家医院包扎一下吧。”何夕看着我的额角,我忙伸手把那里的一道血迹抹去。

         
      第二天我戴了顶帽子遮住头上的纱布,去芮金宾馆接何夕。从她以往到莘景苑的时间我能算到她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宾馆,而敲开门的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确定地说她的面部表情一贯沉静,很少有什么事让她动容。


         
      之后每天的接送变成一种默契,然后晚上我们会在酒吧里再次碰见。坦白地说,我已经完全被她迷住了。她那么聪明,一定觉察到了。可是我的精神一直很疲惫,蓄集不起足够的能量向她挑明。


         
      再等几天吧,莘景苑里的情况正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心里原本绷紧到不断割伤自己的弦也渐渐松弛下来。虽然死亡人数已经达到足以让不知情者震骇的七十人,但疫情被牢牢控制在三幢楼里,没有蔓延开。


         
      还有十三人住在地下一层里,先期发病的两幢楼已经连续两天没发现新感染者,第三幢楼的感染速度也大大下降,目前那三幢楼里还有三十八个幸存者。欧阳的精神比前段时间稍好一些,近些天他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一家家走访莘景苑居民上了,我陪着他走过几家,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他特意先去了我家,好生安慰了我父母,并大大夸赞我一番。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先到家里小坐,所以父母也知道一切都在好起来,母亲也没像第一天那么担心我了,只是看到我明显瘦来来,免不了叮嘱一番。


         
      类似那天晚上的情形再没出现,何夕的行踪我基本上也了解,没什么异常迹象。虽然我心里对此一直存着疑惑,却也无法可解。对这样的袭击,警方不可能花大力气调查,所以并无结果。


         
      郭栋前段时间到外地进行封闭培训去了,我托他的事情也拖了下来。特事处的副处长到底接受的是怎样的培训,谁来作的指导,我对这些很感兴趣,郭栋却不能告诉我。


          这天我依然直到傍晚才离开莘景苑,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郭栋的。

          “所托已经办妥。”

          他白天多半打过电话,但我在莘景苑里接不到。

          我把短消息给身边的何夕看。

          她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嘴唇渐渐抿成一线。

          “这个案子很特别,国际刑警已经介入调查。”郭栋说。

          我和何夕坐在他的警车上,往提篮桥监狱去。

          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何夕,她神情相当专注。

         
      “死者生前生意做得比较大,加上不定产身家几亿,但他和嫌犯……哦,上周已经判无期,应该说是犯人,他和案犯的关系却一直相当恶劣。这个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向来不满,动辄打骂,而程伟平又是个典型的花花大少,却无法从老爹那里拿到足够的钱,就动了杀心。”


          “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怎么又要扯上国际刑警?”

          “程伟平是在医院里和他父亲发生激烈口角,冲动之下当场把他父亲掐死的。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次谋杀未遂。”

          “谋杀未遂?”我奇怪地问。

          “你知道匕首吗?”郭栋反问我。

          “匕首?扎人的那个匕首?”我莫明其妙。

          “是杀人的匕首。”郭栋说:“这是一个国际暗杀组织。”

         
      “不会是程伟平找上了这个组织来杀他老爹吧,这个组织听起来很牛的样子,可怎么他老爹毫发无损,反而要他最后自己动手呢?”我想起了他之前说过国际刑警组织,一时间狐疑起来。


         
      “你猜得没错,程伟平的确找上了匕首。他在澳门的赌场里认识了一些黑道份子,其中一个告诉了他匕首的情况,并且以一种极曲折的方式帮他联系上了这个组织。至于他老爹一开始未受伤害,倒不是匕首名不符实,而是程伟平钱不够,他最恨他爹的一点就是总不愿多给他钱。”


          “钱不够?匕首没接他的单?”

         
      “不是,就现在国际刑警组织了解到的情况看,匕首是由很多小组织组成的,匕首其实是一个平台,你可以理解为在这个平台上有多种商品,有的贵一些,有的比较便宜。”


          “这么说他选择了最廉价的一种?”我恍然说道。

          “差不多是这样的。是自助式的。”

          “自助?”我瞠目结舌:“买凶杀人还带自助的?”
         
      “据这个程伟平对方提供一种毒药,保证吃完二十四小时后才会见效,七十二小时左右死亡,对下毒者而言相当隐蔽。最重要的是,对方保证死者是死于一种罕见疾病,不会有任何医疗机构在死后能检验出毒药成份。”


          “啊。”我轻呼一声,何夕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范氏病毒!此刻我们心中所想必然是一样的。

          “怎么了?”郭栋问。

          “哦,我是惊讶怎么会有这样无声无息还查不出的毒药,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故事。”

         
      “这个毒药……”郭栋嘿嘿一笑:“这毒药是够古怪,下毒之后,程伟平特意离开上海出差,好躲开老爸的死亡时间,他绝对想不到回来之后,程根比吃毒药之前更活蹦乱跳了。讽刺的是,他老爹原本得了绝症,吃了他的毒药,居然好了。”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他的古怪神情。那是他在事后得知程根得了绝症之后,一肚子邪火却发不出来的表现吧。

          “这么说来,国际刑警现在是打算顺着他这根藤来摸匕首了?”我说。

         
      “哪有这么容易。匕首既然能把那么多组织拧到一起,就想好了某一个组织爆光后的应对,国际刑警此前也打掉过挂靠匕首接单杀人的几个组织,都没能撼动匕首的根本。这次他们也只是想再剁掉匕首的一根触须罢了。就是这样也相当不容易,程伟平和给他毒药的组织是通过一个临时注册的网上邮箱联系的,现在那个邮箱已经废弃,我们的网络专家无能为力,已经把资料移交给国际刑警方面了。依我看,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光凭这些是抓不住人家的。”


          “那毒药怎么交到程伟平手上的?”一直默不作声的何夕突然发问。

          郭栋转头看了何夕一眼,颇为赞许。

          这是个关键问题,可是……

          “喂,你专心开车!”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忙提醒他。

          “通过邮件指定时间,指定地点。东西是装在小玻璃管里的几毫升液体,埋在长风公园一处花圃的泥土下。没留下一点可供追查的痕迹。”

          “程伟平付了多少钱?”我没问能不能通过付款途径追查,其他保密工作都做得这么成功,不可能在这点上出疏漏。

          “一万美金。这还是他问朋友借凑出来的,他自己根本拿不出这些。”

          “不多啊。里面应该还会扣掉匕首的提成。”

          “对。”

         
      我摩挲着冒出一点点胡子渣的下吧,沉吟着说:“这样算起来,那个组织实际到手的不会有多少,他们应该是全球接单的,还要负责安排给货主送货,那他们干这样的勾当才赚这么点,似乎……”


         
      “这点是让我们有些想不通,可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并且成功地让我们一筹莫展。哦,现在已经轮到国际刑警头痛去了。哦,另外有点不太寻常的地方,作为低廉价格的一个回报,毒药的提供方要求接受者在成功实施谋杀后,把被害者抢救期间的完整病历和尸检报告放到那个邮箱里去。”


          “这倒真是个古怪的要求,听起来似乎是他们确认毒药的有效性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模模糊糊地掠过某种感觉,却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程伟平这次当然没什么尸检报告好传上去,相反他发了一封邮件大骂他们给的毒药是狗屁。哈哈。”

          “内脏被盗这件事,是程伟平干的吗?”何夕问。

         
      听上去她是顺口接着问些案情,可我觉得并不简单。这是我的直觉,何夕因为一个不愿告诉我的原因,使她对程伟平案的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这个方面就是内脏被盗吗?


          她是从事医学研究的,或许会和内脏打交道,嗯,器官移植,还是别的什么?我胡乱想着各种可能性,郭栋已经在回答何夕了。

          “程伟平对此矢口否认,他说没找人干过这件事,不是警方告诉他的话,他也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好像挺惊讶的。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伪装。”

          “会不会是做黑市器官生意的?”我问。

          “有这个可能,毕竟程根不是病死的,相反他死前内脏器官的状态非常健康。可是……”

          “可是再健康他也是个老人,同样冒风险,为什么不去偷那些二三十岁死者的内脏,那样更能卖得出钱。”何夕接口说。

         
      “是的。”郭栋承认:“这是个疑点。另外,负责这案子的刑侦员还有个大胆的推断,从要求程伟平提供病历和尸检报告这点看,毒药提供方对药效比较关心,所以也有可能是他们所为。可如果是这样,必然有一个我们猜不到的原因使他们对此如此关心。哦对了,其实医院的监视录像可能拍到了偷内脏的人。”


          “哦?”何夕和我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门诊大厅的监视录像拍到的,时间是早晨八点三十分左右。有一个穿着连帽风衣的可疑人,你知道那时天气还很热。他低着头,提着两个方型手提箱往出口方向走,这两个手提箱非常像是专用存放人体器官的箱子。可惜录像上分辨出不他的面目。但当时在他的旁边走着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但他事后也回忆不起来穿风衣的男子倒底长得什么样子。”


          郭栋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把警车开进提篮桥监狱停好,他熄了火,看了看表,对我们说:“下车吧,程伟平应该已经在探望室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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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30:12 | 显示全部楼层
毁灭的机率•第一个游戏(1)
      (本章字数:4481 更新时间:2006-11-2 21:46:04)


          程伟平穿着蓝白相间的大号犯人服,肥胖的身躯缩在椅子上。听见我们进来的响动,他抬起头,隔着玻璃望过来,脸上的神情颓丧又没有生气。
         
      他看着何夕,微微有些惊艳的动容,然后看看我,表情困惑,又垂下头去。我猜他早已不记得我,所以奇怪为什么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要见自己。郭栋并没有跟进来,但有没有在看监视录像就不清楚了。


          “还记得我吗,来采访过你父亲的记者,他得的是绝症的事,也是我不留神说走嘴才让你知道的。”我和何夕坐到他对面,我先开口说。

          程伟平猛地抬起头:“是你。”

          他依然耿耿于怀,要是他早知道程根身患绝症,就不会再下杀手,以致落到现在的地步。

          “怎么,要来采访我?采访我是怎么把自己父亲掐死的?”他慢吞吞地说,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

          “哦……不。”我转头望了眼何夕,是她要来的,我并没什么想对这个胖子说。

          “你没在意,这些天我的心情很沉重。”程伟平反倒道歉起来:“没关系,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回答。我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每一天我都在忏悔。”


         
      他怎么这么配合?还挺有礼貌的。我心里一嘀咕就知道了原因,现在他判的是无期,表现好会获得减刑,二十年之内就能出狱,那时他爹的遗产不还是他的吗。他当然要“好好改造”了。


         
      “程先生,你好,其实是我想见你。我在海勒国际工作,或许你没听说过它,这是个医疗机构,我从事这方面研究。我对你父亲的海尼尔式症突然康复非常感兴趣。你的案情我们已经在警方那里了解了一些,我们现在有个推测,你父亲可能是服用了你提供的……特殊药物,才恢复健康的。”


          程伟平原本颇有礼貌的神态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发生了改变。他的眼珠鼓了起来,肥肥的嘴唇张开,脸部肌肉开始跳动,表情越来越古怪。

          “其实,那种药物对一个正常人而言,的确可能会致命,但对海尼尔式症的病人,却是莫大的福音。”

         
      何夕的这句话一下子把程伟平努力维持的平静击碎。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脑袋上,用力扯着头发,仿佛完全忘了我们的存在,自顾自低声吼着:“该死的,和我猜的一样,该死的,真该死……”


          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何夕又问:“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想,能否告诉我,你回去之后觉得他和之前比有什么异常,特别是他的精神方面?”

          “有什么异常?骂我骂得比从前更凶了许多,天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神,对他来说骂我就是最好的娱乐。”程伟平失魂落魄地说。

          “这么说他的精神比从前更好了,你觉得他亢奋吗?”

         
      “亢奋?”程伟平露出回忆的神色:“骂我的时候比以前更激动了,要不然我也不会一时失去理智扑上去掐他脖子,那时我只是想让他闭嘴,闭嘴!”程伟平吁了口气,让自己再次镇定下来:“这么说来,他是有点亢奋。”


          “可你为什么请人去把他的内脏挖空呢?他这么死了还不够解气吗?”何夕轻轻问。

          我皱了皱眉,郭栋都说了不是程伟平,怎么她还要这么问。

          程伟平摇头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那么,你能联想起谁会干出这样的事吗?”

          程伟平又摇头:“我想不出,这是警察要干的事。”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何夕说了一半突然停住。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给程伟平看。

          “最右边那个人,你见过吗?”

          程伟平认真看了几眼,再次摇头:“没见过。”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从何夕的嘴里发出来,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失望,然后她无视我询问的神情,把照片收了起来,没有一点拿给我看的意思。

          我只瞥见个大概,这是张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的女子就是何夕,右边的男人脸没看清楚,而左边那个,似乎是伦勃朗!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何夕偏过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就这样吧,谢谢你。”她对程伟平说。

          走出探望室的时候,郭栋拍了拍我肩膀,凑到我耳边问:“那张照片是什么?”

          他果然一直在监视室里看着。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我满嘴苦涩地回答。

         
      何夕把照片拿出来问程伟平的时候我就知道,先前问的和范氏病毒有关的问题都是掩护,这恐怕才是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这一刻起我就浑身不自在,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我的确被利用了,而何夕却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我突然怀疑起,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回想起来,她是在听说程根的内脏被盗之后才表现出异常的,而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啊。就算她利用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她对我的态度,还是和对其他人有明显不同的。


         
      一面在思前想后,一面又对自己这种被感情搞得期期艾艾小肚鸡肠的状态极不满意。郭栋在提篮桥监狱还有公务,只把我们送出了门口。何夕扬手准备叫出租的时候,我下决心开口问个明白。


          “何夕。”

          “嗯?”她垂下手,转头看我。

          “你这样做让我很困惑,那张照片是什么?”

          有一瞬间她张口欲说,却又停住,闭起嘴,望向别处。

          “不能给我一个解释吗,或者说,你不认为需要和我说什么。”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不再看她那极具雕塑感的侧面,也把脸转开了。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

          轻轻的,却足以让我心跳加速。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但我真的有苦衷。不要再问了,好吗?”

          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一刻我感觉到了她坚硬外表下的脆弱。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的手早已经松开,那冰冷的触觉让我怀念。
          她究竟埋藏了什么在心里,只稍稍曝露出一些,就显得如此无助。我不会再追问她,但也不会放弃.

          如果可能,我想和她一起面对。

          怀着满心的疑惑从提篮桥监狱出来,我在家里的大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想睡个午觉。这些日子我的精力大大透支,每天睡足八小时都不够。

          仰天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连日来的疲倦从心灵深处一点点泛出来,却怎么都无法真正进入梦乡。

          何夕的身影在我眼前浮动,距离忽远忽近,蓝色的眼眸始终凝望着我。

          我从浅睡的乱梦中挣扎出来,索性坐起,披上外衣,靠在床背上。

         
      程伟平投放的毒药是否就是范氏病毒还有待确认,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推测。就算是范氏病毒,与莘景苑的也有很大不同,用何夕的话来说,是另一个变种。这个变种不具有传染性,否则程伟平早就死了,上海也早翻了天。


          这且放在一旁,何夕那么关心的人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会认为程伟平可能认识他?

          照今天何夕说的几句话,我猜测她以为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可能与偷盗内脏的人有关,或者就是偷盗者本人!

          何夕是听完杜琴所说的话之后才有这种怀疑的,杜琴说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

          等等,我记得何夕追问过杜琴一句话……是时间,她追问过内脏失窃的确切时间。这么说这个时间点能和她的怀疑契合。

          八月十九!

         
      何夕在探望室试探程伟平是否和内脏失窃有关,如果有关的话他就可能认识照片上的人,但他的回答和先前对警察的一样,同样他也不认识照片上最右侧的男人。看当时他的神情,并不似作伪。


         
      我觉得自己略微理出了些头绪,然后发现隐藏着的秘密更多。照片上男人的身份,他做了什么事让何夕联想到偷内脏的人,困扰何夕的是什么,甚至她来上海的真正目的……她真的是来度假那么简单?一个研究员到上海来度假,却主动掺合到医疗救助队里?


          不对,如果她怀报目的而来,却一来就要进入莘景苑?何夕可不是会心血来潮的人,这岂不是说明她的目的和在莘景苑里发生的事有关?

          是范氏症?一切又回到这场传染病上来了。

          我的脑袋开始发胀。

          照片上最右侧的男人……三个人的合影……

          我掀开被子下床。

          去莘景苑!

          “你看到了一张照片?”伦勃朗问。

         
      现在莘景苑里虽然还是气氛紧张,但比起我刚来的时候已经舒缓一些。毕竟地下一层里的病人越来越少,医疗小组比先前要从容得多。伦勃朗能安心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数据写报告的时间也慢慢多起来。


          “呃,何夕向一个叫程伟平的人出示了张照片。”

          “程伟平?那是谁?”

          “呃,他可能用范氏病毒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被判无期徒刑……”

          “范氏病毒!”伦勃朗的眼珠瞪得更大了。

          “呃,那个……”我发现要交待的事情千头万绪,只耐下心来,从海尼尔氏症康复开始讲,直说到程根内脏被盗,以及何夕对此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关心。

         
      伦勃朗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等我说到何夕拿出一张三人合影给程伟平看,其中有他、何夕和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开口问我:“那张照片里,我是不是穿的黑色毛衣?”

          “好像是。”

          伦勃朗取来自己的公事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是这张吗?”

          “就是这张。”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说。

          再仔细端详,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照片保存得不错,但看得出不是新近拍的。背景是颇有些年头的建筑,兼具中西风格。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照片最左边是穿黑色毛衣金发碧眼的伦勃朗,中间是黑发蓝瞳的混血儿何夕,最右边的那个男子,却是黑发黑眼,完全的东方人模样。


          这人长得相当俊秀,人也挺拔,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戴一副金边眼镜,书卷气很浓。

          中间的何夕看起来要比现在稚嫩一些,她紧紧靠着左首的男子,伸手揽着那人的腰,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虽然那两人也面带微笑,但何夕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充满幸福的陶醉。那天晚上在酒吧,她展露的笑容已经令我惊讶,此刻我简直不敢相信,何夕竟然还会有这么灿烂的笑容。


          我这才省起,自己可从来没问过何夕她是否有男友,甚至是否已经结婚。直到这时我方真正了解,自己对照片上的女子有多么迷恋,以至于全没了方寸。

          或许是莘景苑的巨大压力,使我彷徨虚弱,再遇见这样令我动心的女子,便一下子沉溺了进去。

          所以现在瞧见这张照片,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极想问清楚这是谁,和何夕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却觉得嘴里又干又涩,话到口边竟问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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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毁灭的机率•第一个游戏(2)
      (本章字数:4312 更新时间:2006-11-2 21:46:59)


          我相信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不过彼此都带了头罩,伦勃朗并未留意,见我盯着照片沉默不语,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们都是孤儿。”他的语气中有一缕淡淡的悲哀。

          “看到背后的那幢建筑了吗,这是香港圣公会孤儿院,1984年遇见父亲之前,我们一直都住在那里。”

          我静静地听着伦勃朗述说往事,那些并不轻松的少年时光。

         
      照片里我不认识的男人名叫范哲,他年纪在三人中最长,也是唯一一个跟养父姓的。范海勒没有孩子,当时住在瑞士,特意跑到香港圣公会孤儿院,想抱个中国孩子回去养。但孤儿院里三个人从小玩在一起,感情极好,所以最终一齐被范海勒领了回去。


         
      范海勒中西医的功底都相当深厚,那时他的海勒国际已经创办,并一年年稳健发展。耳濡目染之下,三个孩子都对医学发生兴趣,并且出于对养父的感激,很早就立下志愿,将来要加入到范海勒的事业中。后来果然就读医学名院,毕业后加入海勒国际,成为范海勒最得力的臂助。


          “那范哲与何夕是……”我忍不住插嘴问。

          伦勃朗的目光转到照片上:“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是……”

          他们是情侣!我心里掠过这样的话,但出乎意料,伦勃朗并没说出那两个字,而是停住了。我不禁抬头看他。

          “其实,是何夕的单恋啊。”伦勃朗叹息着,说出一句让我万万想不到的话。

          何夕的单恋!

         
      “你一定很奇怪吧,像何夕这样拥有惊人美貌,同时兼具智慧的女人,还会发生单恋的事情。可现实是范哲一直把何夕当作亲妹妹,他对何夕是只有兄妹之情,却无男女之意。他不是不知道何夕的心意,只是一直装糊涂罢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何夕说我不是他哥哥的事?”


          我点了点头。

          “她只叫范哲哥哥。那个词……对她来说,是有着特殊含义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打算着向她正式发动追求攻势呢,现在想还真有些可笑,那样的情感,又岂是我这样一个相识半个多月的人轻易能撼动的。

          只是要放弃吗,自己的身体已经起了充分的化学反应,可不是单凭理智就能停下来的。

          “可是范哲他,唉。”伦勃朗长长叹了口气。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不久前被不明病毒感染,现在重度昏迷中,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啊,是什么病?”我大吃一惊。

         
      “是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病毒,免疫系统被刺激得发疯似地运转,高烧四十三度,血液像在沸腾。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用,现在怕是脑神经都被高烧破坏了,身体里面更是千创百孔。”


          “什么时候的事?”

          “昏迷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在心里算了算,一个日期突然跳了出来,我脱口说:“八月十九日?”

          “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反正是八月下旬。”

          “他是怎么会染上病毒的?”我追问,我觉得这可能是关键所在。

          “他是突然发病的。所以这很难说。”伦勃朗皱起眉头,似乎思索了一番后才回答我。

          “他一直待在你们日内瓦的总部吗?没去过别的地方?”

          “范哲是休假后回到总部不久才发病的,至于他去了哪里休假我不太清楚。那段时间他的行踪……”

          “怎样?”

          伦勃朗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我猜测他的意思,是说范哲那段时间的行踪相当诡秘吗?

          “可如果范哲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何夕难道不应该陪在病床边吗,怎么会还有心思出来度假?”我问出了另一个疑惑。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照片,这个范哲……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见过他吗?在哪儿见过呢?

          晚上回到家,下午被强压下去的疲倦再次袭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直接躺倒在床上。

          为什么会觉得范哲眼熟?等会儿要不要去酒吧?看见何夕的时候,该说什么,安慰她,还是问她究竟为了什么来上海?

          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翻滚,昏昏沉沉间竟自睡去。第二天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已经近十一点。

          饭后到莘景苑,我在家里先坐了一会儿,我告诉母亲,不久之后封锁可能就会解除了。她紧紧盯着我,眉头却慢慢锁紧。

          “你别是有什么瞒着我们吧,你的脸色很差呀。”

          “没有,是真的。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我努力演了个灿烂的笑容。

          一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看见何夕。

          傍晚,我终于忍不住问伦勃朗。

          “她去接父亲了。”

          “范海勒先生来上海了?”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不过并不是为了这里的事来的,父亲似乎准备对上海的医疗事业做些捐赠,同时有一些和大医院的合作计划。毕竟他是上海人。”

          “上海人?哦。”我想起来了。

          离开莘景苑,一到手机能正常工作的地方,我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请速给我电话!”

          是梁应物。

          “什么事?”我立刻拨过去。

          “一小时后,老地方。”极简短的回答,言外之意,第一有事找我,第二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

          老地方是一个僻静的咖啡馆。洗完澡空着肚子赶过去,梁应物已经在角落的位子上等着,并且正在开吃。

          “帮你叫了卤肉饭。”他抬起头对我说。

          话音刚落,饭就送了上来,还真是及时。

          “吃了再说吧。”

          我很饿,吃的速度又一向很快,所以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吃完。收拾完桌子,咖啡端上来,我抿了一口,对他说:“到底什么事,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有一些情况,我们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可能的话你顺便留心。”
          “你们?”

          梁应物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那代表官方的意见,X机构的意见。

          “这些天你在莘景苑,感觉怎样?”他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什么感觉怎样?”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有没有让你奇怪的地方,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那不是奇怪,那里发生的一切是可怖。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意,只要去过那种地方,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场面。”

          “这么说的话,你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了。”梁应物点点头。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自由进出莘景苑,而不是二十四小时待在里面?”

          这的确是我的一个疑惑,对于上层来说,这种决定无疑将增加许多风险,就是我自己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奢望。我曾经问过梁应物,现在看来这果然是有原因的。


          我不需要回答他,我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因为对于莘景苑爆发的这次传染病,我们有些其他的怀疑。”

          “其他的怀疑?你指什么?”

          “这么说并没有确实的依据。我们机构里也有专门研究病毒的专家,其中有人怀疑那并非是自然发生的。”梁应物低声说。

          “什么!”我大叫一声。

          梁应物瞪了我一眼,可他说的简直太……

          “天哪,你是说恐怖袭击?投毒?”我禁不住颤栗起来。那些可怕的景像,那些死去的人,难道是源自蓄意的袭击吗?

         
      “我并没有那么说,只是这病来得太突兀了,所以会引起些不好的联想。今年以来,世界大城市遭受的袭击事件已经很多起,利用病毒也不是不可能,虽然这种病毒不常见。你的洞察力在我们的记录里,是很出名的,所以这次我们为你争取到了相对宽松的环境,如果有异常,我想你有很大的机率会发现。”


          “可是,的确没有。”这样说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何夕身上的迷雾。但这和莘景苑无关。啊,还有曾经受到的莫明袭击,是否要把这说出来呢?

          我还在考虑,却听梁应物说:“你看一下这个。”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张A4大小的纸,上面打印了一个填字游戏。

          “这是东方早报副刊部编辑收到的投稿,他无意中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有问题吗?”我皱着眉,开始做这个填字游戏。

          1,《水浒传》中,绰号九纹龙的好汉(横)

          2,朱棣在当上皇帝之前的封号(纵)

          3,由蔡楚生和郑君里合导的一部电影,出自李煜的一首词(横)

          4,通常形容两地或两人相隔非常遥远(纵)

          5,形容想一次把事情做好(纵)

          6,莎士比亚的名剧,另一个名字叫《哈姆雷特》(横)

          7,中国的一个省,与上海及江苏接壤(纵)

          8,《鹿鼎记》中,康熙对韦小宝表示赞赏时用的称呼(横)

          9,明四家之一(纵)

          10,无冕之王(纵)

          11,李白著名诗篇(纵)

          12,形容某人是很易上当受骗,是个冤大头(纵)

          13,一个残疾人名留青史的著作(纵)

          现在许多的填字游戏词条多达上百个,相比之下,这个填字游戏算是低幼级的,我很快就做完了。

          我对自己填完的文字游戏看了很久,的确是有些古怪。

          “看出来吗?”梁应物问。

          “编号很混乱,提示里横排和竖排都混杂在一起,很不应该,像是个菜鸟做的。”

          “那你按照这上面的编号,把答案在下面再写一遍。”

          这很容易,我刷刷地抄了一遍。

          1、史进

          2、燕王

          3、一江春水向东流

          4、万水千山

          5、毕其功于一役

          6、王子复仇记

          7、浙江

          8、福将

          9、仇英

          10、记者

          11、将进酒

          12、凯子

          13、史记

          “还没看出来吗?”梁应物说。

          “是……第一个字?”我沉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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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3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意外造访的生命(1)
      (本章字数:5033 更新时间:2006-11-2 21:48:38)


         “史燕一万毕王浙福仇记将凯史”。
          我写下这行字,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是谐音!

          “试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

          梁应物点头:“这是很简单的文字游戏,并不难破译。”

         
      “但这多半只是个恶作剧,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与莘景苑有关?”我不解。刚才我也吓了一跳,随后就想起这只是一件投稿,并没有任何一点能和莘景苑扯上关系,“试验”也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他用手指着填字游戏旁边那个创作者的名字。

          “你看这。”

          “万瑞斯骑士,万瑞斯骑士,万瑞斯。”我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virus?病毒骑士!”

          “病毒骑士,这不能作为确切的依据,但足以让我们产生糟糕的联想。”

          “如果这真的是指范氏病毒的话……王者复仇即将开始是说……”我觉得自己的嘴唇开始发脆干裂。

          “会有更多的莘景苑!”

          梁应物总是扮演将我一拳击倒的角色,我看见一座血色的城市。

          艳红的液体在街道上蔓延,虚掩的门缝间伸出半截手臂,玻璃窗上血肉模糊,惨白的阳光下死寂的城市。

          “不。”我狠狠地摇头,想要把这样的情景从眼睛里甩出去。

         
      “坦率地说,即便创作这个填字游戏的人叫病毒骑士,也有很大的可能与莘景苑无关,或许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但百分之十在这件事上,已经是一个让所有人无法承受的巨大风险了。”


          “百分之十?百分之一就让人头皮发麻了。”刚才有一刹那,我甚至生出逃离这座城市的想法。

          “你们应该在追查吧,一定要把这个病毒骑士找出来。”

         
      梁应物微微摇头:“无法追查,普通的邮寄方式,A4纸打印,没留笔迹,信封也是普通邮局里都能买到的那种。我们现在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他自己给出的提示上。”

          “王者,复仇!”

          “对,再加上试验。”

          “假设病毒骑士真的和莘景苑有关,那试验的意思我大概能猜到。”

          “哦?”梁应物眉毛一挑:“就知道找你是对的。”

          如今这种赞誉却已经对我的心情变佳没任何帮助。

         
      “范氏病毒此前从未发生过人传人的现象,这次是一个新的变种。如果是病毒骑士的试验,他一定是在试这个新变种的威力如何。可是,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王者和复仇,如果能把这搞清楚,就能猜测他的身份以及下一步要干什么。”


         
      “我们进行过分析,病毒骑士称自己为王者,可能他自己有王室或贵族血统,也可能他对自己在某个领域内地位的形容,更可能是他自大的妄想。要收集资料,会有海量的数据需要被筛选,我已经建议交给警方去做,毕竟他们要专业很多。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我看警方也很难查出结果。”


          “可是把复仇作为限制因素考虑进去,会大大缩小范围吧。而且他是针对上海这座城市进行的复仇,一定有相当特殊的原因。”

         
      “可是,世界上没有哪路贵族和上海有解不开的仇恨,我们还想过是不是在警方扫黑活动中覆灭的黑帮头子,可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应该是夺回地盘,而不是毁灭城市。”


          “那也许他不是针对上海进行复仇。”

          “这就更难判断了。”梁应物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们擅长的方向,看来与警方的合作是必要的。你这里,也请多留心,如发现有异常,请快告诉我。”

          最后我并没把受到袭击的事情说出来,没一点线索是抓不到袭击者的,说了也没用。我觉得这并不能算有用的线索,说出来只是徒令事情更加诡异。

          或许真的是一种警告吧。

          当然,我也没把何夕的事告诉梁应物,我想她不会和此事有关。

         
      何夕没有来,是不是陪范海勒去了?我徒劳地听了几首爵士,靡靡之音对我此刻的状态没有一点帮助。推开门走出去,我转到了旁边的另一家酒吧。这家“BABYFACE”是这条街上人气最旺的场子之一,我被前后左右的人推搡着,他们的身上有闪动灯光斑剥的投影,他们的眼神迷离,气息火热。


          可我依然感觉孤独。

          一种被巨大惶恐紧紧攫住的孤独,当看到身边所有人都尽情享乐的时候,感觉犹甚。我走到街道上,看着这座城市。这或许就是末世情怀吧,我想。

         
      9•11之后,美国宣布那是战争。以范氏病毒为武器攻击城市,其结果将比两幢崩塌的大厦更惨烈。有多少人会死去?几千人?不,绝对不止。莘景苑最先受感染的是个老人,他在最初的几天很少活动,从未出过小区,结果是三幢楼被感染。只要想一想,仅仅在地铁上投毒,上海一天的地铁客流量是多少万,在亢奋期的四十八小时内感染者又会接触多少人,他们的家人、同事甚至路人……那会是怎样的数字,几十万?几百万?我有多少朋友会活下来?我自己能活下来吗?


          这些人的生命取决于什么?十分之一的机率吗?

         
      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说一九九九年人类毁灭,然后是二零零零年shi jie mo ri之说,那时虽然觉得极不可信,心底还是会有些许异样。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毁灭,却有足足十分之一的可能!我自诩胆大,仍不由颤栗。


         
      梁应物把这十分之一告诉我,他或许是期望我能干些什么,哪怕把机率变成百分之九点九九。可我完全不知道能干什么。追查病毒骑士我帮不上忙,每天的活动是家——莘景苑——酒吧——家,这样能发现什么吗?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杜琴打来的,就是我曾经采访过的芮金医院护士。

         
      她问我是否把内参写完了,希望能传给她看看,她想保存。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这样惊心动魄(至少对她而言是)事件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可惜,我当然没有这份内参,也并不准备为她写一份,其中有许多关节,她显然是不适合知道的。


          我只能再次用谎言遮掩,我说内参是有保密级别的,不能提供给她看。

          她显得有些失望,我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

          她最后说到了何夕,以令我极其意外的方式。

          “你朋友她没什么事吧,就是上次陪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姐。”

          “啊?”我一头雾水。

          “我今天傍晚在医院里看到她了,她脸色不太好,似乎在担忧什么。不好意思,原来你不知道,我太多嘴了。”她在电话里道歉。

          “哪里,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去芮金医院干什么?挂了电话我想。

          难道对程根和程伟平,她有了新的发现?有哪些东西被我忽略了?让她脸色这么差,会是什么呢?

          一大早我就去了芮金医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么。直接去问她的话,以她的不合作态度,是不会有结果的。
         
      让我意外的是,林医生居然说何夕并没有找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何夕在这座医院交谈过的人不是只有林医生与杜琴吗,难道她要调查什么,还能绕开这两个人?

          “你昨天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正往哪里去?”我找到杜琴后问她。

          “门诊大厅,她应该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么?看完病?”

          “应该是吧,我看见她拿着病历卡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误导了。她第一次来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确是会选择芮金医院这家曾经来过,又名气极大的医院。

          她得了什么病?这应该属于她的隐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调查……这个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调阅别人的病历,以杜琴和林医生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帮忙。我找到了老贺,他一口答应,给我泡上茶,我让在办公室安心等着。

          现在每个病人医院都有电脑的简单存档,只要有人帮忙,查起来并不难,最多是到相当科室再问问医生。

          只是老贺居然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那个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检查,都是加急要当天出结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贺说。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里一沉,什么事要做那么多检查。

          “其实没病,她大概对自己的身体太敏感了,以前又没经验。她怀孕了。”

          “怀孕?”我愣住了。我进行了无数的猜测,就没想到原来是怀孕。

          “是啊,才两三周。一般人这么点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我说她敏感。”

          哪怕说何夕得了范氏症就要死了,都不会这么令我震惊。

          范哲昏迷有三个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当妹妹,多半还没发生过关系呢。何夕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和别人。难道是强迫?

          随便和老贺说了几句,我告辞出去。走出医院的时候,“何夕被强奸了”这个念头像条吐信的毒蛇不断在心里“丝丝”作响,怎么都压不下去。

          两三周,照时间上说是她来上海前后。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有人在后面喊叫什么,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骇了,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浑然无关。

          何夕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是和我在一起渡过的!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难道说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种突然其来的莫明冲动让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医院外去,我得找到她问清楚!

          我跑得越来越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周围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向我望过来。

          他们在奇怪什么?一个人在街上疯狂地奔跑吗?这还不是我最快的速度,这一刻,我要发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恼,还是困惑?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虽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没错,但这下子算什么?他妈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行人挡住了我,我飞速地绕过他,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以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一个试图抓我领子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我才听见后面的大喝声。

          “站住!”

          我刚扭回头去,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按翻在地。

          我当然奋力反抗,却立刻挨了好几下重的。这几个人的身手都不错了。

          “老实点。”一个人吼道。

          怎么是这样的口气,然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警服。

         
      我放弃了反抗,侧着脸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铐。一个人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我的脸紧贴在冰寒的地上,一双粗陋的棉鞋站在旁边。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人!”


          警车很快就来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车我坐过好几次,但戴着手铐的是第一次。

          “为什么抓我?”我问车上的警察。

          “装什么傻!”其中一个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抓人总得给理由吧。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哟呵,还是个记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违法刚才怎么跑得这么起劲?”

          “刚才那是……”我语塞。刚才自己的情况,的确很难对这些警察说清楚。

          “没话了吧,待会到了局里给我老实交待!”那警察撂下这句后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别。”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对着一左一右两个警察。

          “职业。”

          “晨星报社的记者。”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时候为什么拒捕,为什么逃跑?”

          “当时我没注意周围的情况,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点回家。当我发现是警察在抓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抵抗,我并没有拒捕。”

          “什么私事?”

          ……

          “不愿意说?”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认识吗?”右面的警察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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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 02:3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意外造访的生命(2)
      (本章字数:4550 更新时间:2006-11-2 21:49:48)


          “程根?”我没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关。
          “三个多月前我在芮金医院采访过一个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说一下采访的经过。”

          我照实说了。

          “这么说,他儿子你当时也见到了?”

          “是的。”

          “你之前见过程根或程伟平吗?”

          “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天采访后呢?”

          “没有,只见过程伟平。”

          两个警察互视了一眼,问我的那个冲我笑笑,说:“你说说看,后来一次见到程伟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篮桥监狱见的。至于说了什么,当时都有监视录像。具体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现在经过市政府的特别批准,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采访任务,那天采访程伟平和这有关,未经允许,我不能向无关者透露。”


          问我的警察皱起了眉头,问了句:“是吗?”

          “你可以向市宣传部查证,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现在所进行的采访的秘密等级。”我平静地告诉他们。

          “我会的。”他点头,把手上的笔在桌上敲了敲,又问我:“你确定在你采访了程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而且直到你刚才说的那次,都没再见程伟平?”

          “我确定。”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内脏吧。”我叫起来。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再次重复了问题。

          “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一般十点才会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

          “那就是没人证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芮金医院,对此你有何解释?”

         
      “是那个清洁工吗?你们以为监视录像里的人是我?我只能说,他认错了人。”原来穿着那双棉鞋狠狠对我说“就是这个人”的,竟是唯一目击偷盗者的芮金医院清洁工。


          “你对案情了解的很清楚嘛,连清洁工和监视录像都知道。”那个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蹩脚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马脚。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刚才的理由一样,现在不能对你们细说。但是把这些告诉我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是特事处的郭栋。希望你们能和他联系一下。”

          “郭队?”两个警察都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误会,希望你们能把那个清洁工叫来再好好认一下,并且认真和录像里面的人比对。”我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

          “你和郭队认识?”他的语气和缓了些,我想他现在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特事处的副处了。因为特事处的事情,他请我吃过一次饭。”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处是处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非常意外。

          “清洁工王润发当时相当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当时的反应……”他迟疑着说:“不过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你们可以询问小区的保安,我一直都在十点之后离开小区,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门,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这么问,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三个月前的事情,又有哪个保安能记清楚,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难找。


          说话间出去的警察又进来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

          “郭队很快会过来,审问暂时先停一停,我们会再请王润发仔细辨认一下。”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当然我不会当场顶回去,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被送进一间小拘留室,只有我一个,应该算是特别照顾了吧,不然还指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郭栋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快过来,我在拘留室里吃了午饭,像是特意买的盒饭,一块大排一个卤蛋。

         
      这件事终归是会解决的,所以我并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怀孕的事牵扯过去。何夕会怎么处理呢?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脸色不愉,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应该是会打掉的吧。她会和我提这件事吗?


          “哐铛”,铁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看见郭栋坐在里面,边外还有一个没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润发。

          郭栋冲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我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郁闷,这架式算三堂会审吗?

          “王润发,你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吗?”问话的还是上午两个警察里的一个。

          “嗯,是他。”可恶的中年男人使劲地点头,气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请你站起来。”

          我依言站起。

          “王润发,你走到他身边去,再看看。”

          王润发走到我身边,来回地看,还绕了两个圈子,让我极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医院里你碰到那个人时的情形。”

          王润发拿眼睛瞅瞅向他说话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润发突然张大了嘴,还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这,哎呀,那个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两个刑警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细认认,他的样子到底是不是。”

          王润发盯着我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确定。

         
      “警官,那天我是觉着那个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几眼,可是我这记性,嘿嘿……您们也知道我这个记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个侧面,真是觉着像。可从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这可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你现在还确定吗?”

          “身高的确不对,这样子吗,现在看看,还真不能确定。”

          “唉呀。”两个警察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先生,这真是对不起,这个,早上的情况,我们是准备带着王润发再走一遍现场,希望能让他回忆起什么,没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说……你当时又是那样的反应,这才搞出误会。”一个警察一边向我道歉一边为我打开手铐。


         
      “算啦,好在我还没吃多大苦头。”我活动着双手说。没吃多大苦是因为有郭栋,否则……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点个头把我放了,这样的陪礼话都不一定能听到呢。


          “这次谢谢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来还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我对郭栋说。

         
      “哪里哪里,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栋一脸的抱歉:“这两个小家伙办案实在是太不仔细,怎么能这样。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过来第一件事就把录像调出来看,这身高上差距太明显了,怎么说也至少有五厘米以上。普通的内增高鞋是达不到这么高的,故意为之的话,如未经过训练,走路的姿态会有轻微异常,但这些录像进而都没看出来。”


          “你是老刑侦了嘛,总要给年轻人留点进步的空间吧。”我打着哈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老实说被释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个发现冲淡了。

          刚才王润发说的一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之间把我此前心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难以索解的关窍顿时贯通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想通了这些,让我的胸口郁加烦闷起来。

          等我到达莘景苑,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这些天来这是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当然,这儿并没有几点上班的时间表,我本来就帮不上多少忙,并没有为此而指责我。

         
      这儿的情况是整个地下一层的病人只剩下一个,他还在亢奋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新增加的确诊病例了。三幢大楼里残留下来的生还者是三十三人,总的死亡人数是八十八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


         
      这名孤身一个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围一个又一个鸽子笼一样小的隔间里曾经住满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气中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背后,还有一股怎么都驱散不掉的血腥气。那是死亡的气息。


         
      病人被注射了强烈的安眠药剂,因为在那之前他总是间歇性地大声咆哮,用手或头捶击着病房的塑料隔墙,这个陷入深度恐惧的公务员还险些把一个护士的防护服扯坏。


          现在似乎可以看见这场灾难的结束了,如果十天内没有新增病人,小区的封锁就可以解除。原本是只要七天的,但为了保险,特意再后延了三天。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对何夕说。

          “嗯,怎么突然这样?”

          “你真得觉得很突然吗?”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谈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却不只为什么改成了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后径自走开了。

          “六点前我到宾馆接你。”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

          转过身,却瞧见伦勃朗在不远处看着。

          有些尴尬,但我还是走过去。

          “正有事找你,伦勃朗。”

          出租车在新吉士酒楼前停下。前面一辆休旅车的后面贴着已经老掉牙的“熊出没请注意”,我想在新天地这种地方,贴一张“美女出没请注意”还是很合适的。


          既然何夕初次来上海,我特意带她来这里吃本帮菜。其实我这个上海人,平时外出吃饭,倒是极少去本帮餐馆的。

          烤子鱼,马兰香干,外婆红烧肉,扣三丝,蟹粉豆腐,水晶虾仁。两个冷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红枣。

          菜一盘盘端上来,动筷的时候我笑了。

          “怎么,我拿筷子的手势不对吗?”何夕比较了我们两人的捏筷方式,问。

          “不,其实你是对的,我这个手势,小时候父母一直想纠正,就是没改过来。”

          何夕终于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当她看见我用不正确的手势稳稳挟起一块蟹粉豆腐的时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挟起来,真是神奇。”

          “所以别管手势正不正确,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说。

          何夕尝试了几次,肢解了三四块豆腐之后,终于放弃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鲜美和豆腐嫩滑的质地让何夕的眉梢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过这道菜,不过还是这次的更胜一筹。”

          “待会的外婆红烧肉才这是里的当家菜,非常有名。对度假来说,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是吗?”

          何夕微微一怔,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呢。”

          “是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度假来的啊。”

          何夕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却沉默不语。

          “我从伦勃朗那里听说了范哲的事。”

          何夕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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