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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百年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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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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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舟山路比早晨安静,老人们习惯在这个时候午睡,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也都慢悠悠地来去。
    韩裳戴着一顶棒球帽,帽舌下是一副茶色墨镜,长发梳成了辫子,穿着夹克和牛仔裤,背着个大大的帆布背包。她的装束和上午完全不同,像个来上海旅游的背包游客。
    她要去干的事情可不算正大光明。在从前,韩裳根本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像好莱坞大片里的间谍一样,偷偷从一问博物馆里窃出藏宝——现在摩西会堂的性质基本就是个主题博物馆了。她对自己说,这本来就是属于外曾祖父的东西,作为他的直系后代,取回来理所当然。
    其实韩裳对于箱子里到底藏着多少财物并不太在意,而是去做这件事本身对她有着太大的诱惑。每个人都有冒险情结,在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时刻,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做出些事前不可想象,事后觉得癫狂却回味无穷的事来。
    在今天,多年的梦境成真。取出藏宝也是她梦境成真的一部分,这对韩裳来说,更有着特殊的意义。韩裳不想让摩西会堂的工作人员一眼就认出,这个女孩曾经在上午已经参观过一回。只要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恐怕这就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在售票处付了五十块钱,韩裳让自己尽量像个初次到来的游客,克制着内心的焦急与期待,走出不紧不慢的步调,四下张望着进了礼拜堂。
    这次她的运气不如上午好,礼拜堂里正有一批游客。
    韩裳站在他们的身边,作参观状,不久之后,这批游客离开去了楼上参观,可没等她走到圣柜间,又进来一批。在所有的参观者中,只有韩裳是中国人,这让担任讲解的工作人员来回打量了她好几眼。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总是呆在礼拜堂里不挪窝会越来越碍眼。或许是多心,韩裳觉得,刚才陪着十多位游客上楼参观的头发花白的老年讲解员,在离开礼拜堂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此刻,礼拜堂里仍有两位散客,看样子都有犹太血统。或许是当年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的后代,来寻访父辈祖辈当年留下的痕迹。
    韩裳发觉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墙上的照片所吸引。趁现在没有摩西会堂的工作人员在,她决定试试。
    韩裳再次走到圣柜间前,那个被她确认过的地砖呈正方形,每边约两尺长,基本隐蔽在圣柜间里面。但问题是,以圣柜间这么浅的进深,又是开放式的无门格局,她根本没办法躲进去取宝。只要她弯腰对地砖动任何手脚,就会有半个身子暴露在外面。即便礼拜堂里没有人,因为大门始终敞开着,所以从外面的院子里,甚至只是卖票的人从售票处的小窗口里探出头来,都能把她的怪异举动收入眼底。
    现在两位游客正背对着韩裳。她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谢天谢地,没有看见监控系统。
    韩裳卸下大背包,往圣柜间门前一竖,把问题地砖挡在了后面。然后她从背包里取出数码相机,打开电源,镜头“嵫”地伸了出来。
    这是她准备的掩护之一:装作一位对礼拜堂特别是圣柜间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摄影客。这为她在圣柜间前的逗留,以及面对圣柜间搞些小动作找到了理由。但这个理由无法支撑太长的时间,因为圣柜间太小了,就算是拍照,也不可能对着这个空间或许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拍上十分钟吧。
    韩裳抓紧时间,蹲在旅行包旁边——这个位置正好把门口的视线也挡住了。她一手举着照相机装模作样地晃来晃去,一手取了张湿巾纸出来,在地砖上擦了几下,扔到一边,又从包里捞出了几个小吸盘。
    这些买自超市的吸盘,正规的用途是吸在光滑的表面,如家里的瓷砖上,每个吸盘的吸力包装盒上有注明,是七点五公斤。这已经是她仓促间能找到的吸力最大的一款了。
    这里地砖的表面有细微的起伏,这对吸盘的吸力有负面影响。用湿巾先擦一下,一是让表面更干净,二是让表面湿润。二者都能暂时增加吸力。
    韩裳在地砖的中央位置,呈品字型安上了三个吸盘。她把相机交到左手,右手抓住吸盘背面的三个挂钩,吸了口气,舌尖顶着上颚,慢慢用力向上提。她的脸还若无其事地看着其他方向,镜头这儿照照那边对对,仿佛在研究从什么角度拍摄会比较好。其实要是有熟悉的人,会发现她的表情是僵硬的。
    韩裳右臂的力气越用越大,手指被细细的钢挂钩勒得生疼,地砖还是没有松动的迹象。等她差不多用上了八九分的力气,一个吸盘先松了,然后是第二个,最后一个也没能再坚持多久。“波波波”三声轻响,宣告了她第一次努力的失败。
    这当然不是说,她已经用上了将近五十斤的力气。除去表面不平的因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同时拎三个吸盘的挂钩,至少有两个吸盘受到的拉力不是垂直向上的,很容易松开。
    这种情况韩裳想到过,她并不气馁,取出湿巾纸擦了地砖左右两侧的边缘部分,一边一个又安了两个吸盘上去。
    韩裳把数码相机挂到胸前,两手各抓住一个吸盘,用力向上提。虽然现在比刚才还少了一个吸盘,但注意好角度和平衡,产生的实际拉力却要更大。
    韩裳手里一边使劲,眼睛一边留神别人的反应,同时祈祷着没人会在这当口从门外进来。她现在是蹲着背对门口,双手伸进被大背包挡住的区域,模样很古怪。
    一切顺利的话,她只需要三十秒。
    地砖本身的重量肯定不会这么重,可是那么多年没有动过,附着的尘灰已经把地砖和周围粘结在一起,她得付出数倍的力气,才可能把地砖打开。
    韩裳感觉到,地砖已经有些松动了,她心里一喜,手里更加了把力气,同时又在担心,这两个吸盘能不能吃往劲。
    就在这个时候,礼拜堂里的两名游客看完了最后一面墙上的照片,转过身来。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韩裳,这太自然了,韩裳现在的样子,实在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
    韩裳撞上他们投来的诧异目光,心里慌乱起来,右手忽然一轻,一个吸盘松了。她顾不得为再次失败沮丧,向那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笑笑,拿起胸前相机朝圣柜间比划起来。
    韩裳知道自己的掩饰有多拙劣,好在他们礼貌地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关注,很快就走出礼拜堂继续上楼参观去了。
    等到礼拜堂里只剩下韩裳一个人,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她把还吸在地砖上的那个吸盘扒下来,扔进背包里。看来这种方式行不通,刚才地砖有一点松动,韩裳凭着手里的感觉知道,就算没被打扰,这两个吸盘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用来通马桶的长柄橡皮泵应该可以把地砖吸起来,可把那样一个大家伙用在这里是不现实的。韩裳的确还有个备用方案,但那需要一点点时间。
    为了赢得这些时间,她需要一个新的伪装。
    韩裳把旅行背包的口拉到最大,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件又一件的东西:一把小圆凳,一个折叠画架,一块画板,几枝铅笔,两瓶饮料,零食和书。
    她把画架打开,架上画板,坐在小圆凳上,面对着礼拜堂里的那一排排空空长椅,仿佛就要在这个地方开始写生。
    至于其他那一大堆东西,都被她杂乱地放在了身后——那块地砖以及它的周围。实际上,现在看起来,整个圣柜间好像就变成了她堆杂物的小仓库。
    她做这些的时候从从容容,连心跳都恢复了平缓,只是在做完之后,才四下打量了一眼,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橡胶手套戴在左手,又拿了支小玩意儿出来。
    这是一支“超强力胶”——包装上就是这么注明的,还有一些夸赞效果的词语,及对孩童使用本品的警告。
    刚才她把东西放在身后的地砖附近,看似随意,其实空出了地砖中央,现在,韩裳把淡黄色的强力胶挤在地砖中间,用左手把强力胶抹成圆形的一团。然后,她拿起几件零食中的一件,一大罐精装的花生,把强力胶抹在罐子的底部。这罐子是用坚固的硬塑料做的,用来做地砖的“把手”很合适。
    干完这些,她把花生罐底朝天放在一边,脱下手套,转回身开始用铅笔画起了素描。
    强力胶需要暴露在空气中六到八分钟来获得最大的粘性,在这段时间里,韩裳重新拾起扔了好几年的绘画基本功,认认真真地画起眼前的礼拜堂。
    铅笔在画板上掠出“沙沙”的声响,阴影和线条开始在纸上重新构建出礼拜堂的模样。几分钟后,一批新的外国游客进入礼拜堂参观,他们注意到了这位漂亮的素描者,有些人走到她的身侧看她的画,微笑然后走开。
    韩裳搁下笔,转身拿起花生罐,拧开盖子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然后把罐子放了回去。这一次不是倒置的,就放在地砖的中央。韩裳用力向下压了压,让罐子和地砖结合得更紧密,喝了口饮料,继续画画。
    她估算着,等这批游客离开礼拜堂的时候,强力胶就该让花生罐成为合格的“把手”了。
    圣柜间是礼拜堂的重要组成部分。韩裳坐在这里画画,就等于把圣柜间挡住了,对参观者来说,这多少是个妨碍。幸运的是并没有人和韩裳计较这些,顶多从她的侧面看看圣柜间里面的情形。而韩裳和大背包身后的地上,占满了半个圣柜间的饮料、铅笔盒、书、花生罐等等东西,让几位游客莞尔一笑,没人怀疑其中的玄机。
    又过了一些时候,这些游客开始陆续走出礼拜堂,其中有一个看样子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金发碧眼,脸粉嘟嘟可爱极了。她早就开始注意画画的韩裳,跟着父母往礼拜堂外走,走了一半又跑去韩裳身后,要看她的画。
    女孩小巧的身子毫不费力地就钻到了韩裳的身后,她只顾着抬头,却没想到韩裳在地上放了那许多东西,哗啦啦踢倒了一片。
    韩裳听见声音,连忙回头。女孩倒是没有摔倒。却低头直愣愣地看着地上。
    韩裳跟着她往地上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乌龙茶瓶子倒了,书踢飞了,铅笔盒倒翻着散在一旁,可是在地砖的正中央,花生罐稳当当坐着,没动分毫。
    小女孩儿盯着看的,正是花生罐。
    还没等韩裳反应过来,女孩忽然弯下腰,用手推了推花生罐。
    罐子纹丝不动。
    韩裳吓了一大跳,情急之下连忙把她的手拉开。
    “安娜!”女孩的父亲喊。
    小女孩抬头看了韩裳一眼,转回身飞快地跑回她父亲身边,急促地说着些什么。
    韩裳咬着嘴唇,看着不远处的正在说着话的父女,心里期望着他们快快离开。可她看见那位父亲直起腰,向她走过来。
    “那个……”韩裳张着嘴,不知该怎么解释。
    “对不起。”他用英语对韩裳说,“我的女孩太顽皮了,给你惹了这样的麻烦。”他说着弯下腰,扶起倒在地上的乌龙茶,就在花生罐不远的地方。
    “哦没关系没关系。"韩裳手忙脚乱地抢在他前面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你的女儿很可爱。”
    “呵呵,是的。”他向韩裳笑了笑,瞥了一眼花生罐,转身离开。
    回到女儿的身边,他拍拍女孩的脑袋,领着她走出礼拜堂。
    真是惊险,韩裳松了口气,把其他东西都清理出这块地砖,只留下花生罐。然后,她保持着正对画板,背对圣柜间的姿势,向后伸出两只手,握住“把手”,用力向上拔。
    一次、两次、三次,地砖松动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脸也涨得通红,终于猛地一下,手里一轻,地砖被她拔了起来。
    “呵……”她舒展开眉毛,吐了口气,慢慢把花生罐以及连在上面的地砖放到一边,侧过身向后看。
    已经移到一边的地砖比三根并拢的手指还厚一截,原先盖着的地方现在露出一个小上两圈的洞,里面放着个棕色的小木箱,大小能放进一本三十二开的书,和梦里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韩裳伸手搭着木箱的两边要拿出来,用力一提,木箱刚挪了窝又从她的双手间掉了下去。怎么这样沉?她再加了把力气,终于把木箱拿出来,放入背包,怕有三四十斤啊。再准备把盖子回归原处的时候出了问题,她发现盖子居然没法契合地放回去,总是有一侧翘在外面。她猜测大概是方向弄错了,正要再调整一下,却猛然听到一个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啊哈”!
    韩裳吓得魂飞魄散,转头一看,正是那位摩西会堂的讲解员。
    他大约六十多岁,这时板着脸,微微低下头盯着韩裳。以他的角度,毫无疑问,正能看见那块一头稍稍翘起的地砖。
    完了完了,韩裳慢慢地站起来。竟然没有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终于取到外曾祖父留宝的那一刻,她太激动而丧失了警觉。
    “你……”讲解员拉长了声音问,“怎么想起来在这里画画的?”
    “啊?”
    “怎么会在这里画画呢?"他又往地上看去。
    “唉呀,还在地上放了这么多东西,这后面是圣柜呀。”他说。
    “啊……我……"韩裳没想到他竟然没提地砖的异状,然后发现,这位讲解员的老花眼镜还挂在胸前。真是上帝保佑,他没看清楚地上的情况!
    韩裳还在庆幸,就看见讲解员把老花眼镜戴了起来,刚缓过来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画得倒是不错。”讲解员评价着韩裳未完成的素描。
    “你赶紧画吧,画完把东西都收拾干净,你在这儿,多少会影响到别人参观的啊。”   
    “好的好的。”韩裳忙不迭地点头。
    真是差点要得心脏病,韩裳看着讲解员走出礼拜堂,脸色从几分钟前的涨红变成了青白色。太危险了。
    她调整了盖子的方向,很快就放回了原位,但善后的工作还有许多。
    首先她要把花生罐弄下来。拿出一根细钢锯,贴着罐底和地砖的接缝慢慢来回拉,不能拉得太快,那样会发出过大的噪音。锯开一小半,再用力一掰,顺利取下罐子。
    然后要把地砖上干了的强力胶水印去除,否则很容易被发现,立刻就能怀疑到她头上。这次的工具是砂皮,只需要一只手,伸到背后一点点磨,十分钟后,所有痕迹清理完毕,再没出什么岔子。
    走出摩西会堂的时候,她背上的大背包已经没法把拉链完全拉上,画架的一端露在外面。外曾祖父的遗物会有怎样的惊喜呢,韩裳期盼着,弯腰钻进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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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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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镂空雕花的铁门外,按响门铃,费城还在琢磨着,周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把自己叫来。
    今天上午,费城接到周训的电话,他也正想打过去,问问道具的方案完成了没有,准备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周训说要不你就过来当面聊,而且,我还有事找你。之后又强调了一句,是一件对他自己无所谓,但对费城很重要的事情。
    在这样的当口,对费城很重要的事情只会有两种,一种是和《泰尔》有关,一种是和茨威格手稿有关。
    周训头发乱糟糟地来开门,眼角还有眼屎,好像才睡醒一样。费城知道,这家伙干活的时候从来不注意仪表,邋遢惯了。
    进了门在客厅里坐定,周训扔给费城一叠东西,全都是他画的《泰尔》道具设想图。一边让费城看着,一边说着他的设计思路和一些细节。
    “很不错。”费城看着这叠设计草图,相当满意。
    “就是不知道做出来以后的效果怎么样。”
    “我已经做了一部分,来来,我带你去看。”周训似乎忘记特意把费城叫来是为了什么事,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泰尔》的热情工作中了。
    周训把费城领到三楼的一间屋子,这是他专门的道具室,许多道具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费城从前参观过,现在一看,比那时看到的更乱了,四处铺满了各种东西,多数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玩意,还有很多是单纯的材料或半成品。
    这里是周训的半个卧室,他进了这间屋子,就像鱼到了水里,特别自如,连他此刻的邋遢外形,都显得和这间屋子极为相称。
    周训灵巧地绕开地上的各种障碍物,指给小心跟在他后面的费城看一些东西。
    “这是盾牌,我刚上了漆,准备过几小时再做些修饰。这是亚历山大的权杖,这是阿里斯但罗斯的占星盘,这是个银酒樽,就是柯丽让阿里斯但罗斯喝下药的那个,这可是真银的,我爹的藏品。”
    “你的速度还真快呀,刚拿到剧本才多久,就整了这么多东西出来。”
    周训嘿嘿得意地笑着。
    “回头你把要准备的道具清单列一份给我,我看看有没有漏掉要补充的。”
    “好嘞,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那……训哥儿,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费城忍不住问。
    周训耸耸肩,“让你来验收一下我的成果哕,看看我有多么努力在工作呀。”
    “啊……”费城有些失望。
    “走吧,给你看看其他东西。”周训领着费城走出道具室,却并未下楼,而是推开了三楼另一扇房门。
    “带你参观一下我爹的藏品陈列室,他和我爷爷一样,喜欢搞收藏,半懂不懂的,收了许多东西,我看六成都是假的。”
    这间屋子比周训的专属道具室要干净整齐得多,当然,这是另一个参照系等级太低的缘故。因为藏品实在太多,挤满了所有的陈列橱柜,从青铜器、玉器、瓷器、木制品到金银制品,从祭祀用的鼎、杯、盏、茶壶到佛像,每一件藏品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这一屋子的藏品,细细品味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不过费城此时可没有细品的心情,他走马观花地看着,不知道周训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在我网上瞎逛,想着去上戏那个BBS瞧瞧,正巧就看见你发的帖子。”
    “真是巧了,你看看这个。”周训说着,从他面前的橱里取了一件东西交给费城。   
    人手冰凉,沉甸甸的,一块长方型的黄铜牌子。
    “梅丹佐!”费城脱口而出。
    金色火焰翻卷,三十六支翅膀叠影重重,无数只眼睛逼视,威严中带着诡异。和从茨威格手稿中拓下的图案相比,这件原品带给人的震撼要超出一百倍,扑面而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费城确信,做出这件作品的人,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天分。
    “梅丹佐?什么梅丹佐,你知道这雕刻的是什么?”周训问。
    “是的,韩裳告诉我,这是犹太教中的大天使梅丹佐。呃,你这件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爹的藏品呗,具体来历我可不知道。不过你在我这里慢慢喝茶,他四五点就该回来了,你自己问他。”
    韩裳把大背包放在客厅的地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最后,把木箱捧到桌子上。
    这箱子相当重。刚才放在背包里,背包带压得双肩死沉死沉的。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一位犹太教的拉比,她的外曾祖父劳德·威尔顿,会在这个小木箱里,留给她些什么呢?关于外曾祖父的所有回忆,那些梦境的点点滴滴,在这一刻全都汇聚到了这个木箱上。
    木箱没有上锁,只是用个铜搭扣搭着,一拨就开。
    韩裳的双手轻轻扶在箱盖的两边,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梦境里,化身为威尔顿把这个箱子放进圣柜间前的密洞。六十多年的时间在这个不新也不旧的木箱前停顿了,她有莫名的预感,当打开这个木箱,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喷涌而出,在她和外曾祖父之间,形成一条精神纽带。
    箱子打开了,毫不费力,无声无息。
    韩裳吸了口冷气。
    虽然她已经料想到,箱子里肯定有些财物,但真的看到那一排黄澄澄的光芒,还是吓了一跳。
    怪不得箱子重,最上面的那一面,整整齐齐排满了金条,也就是在当年被称为“大黄鱼”的东西。
    韩裳拿了一条在手里掂了掂,大约一斤。
    这样的金条居然铺了两层,韩裳数了数,一共三十二条,也就是三十二斤,怪不得这么重。
    金条的下面是一个个首饰盒,里面有翡翠戒指,钻戒,镶祖母绿的胸针……这些首饰的式样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但做工精到,更重要的是,上面的宝石质地都很好。
    威尔顿在一九三五年就到了上海,并不是后来那些被纳粹迫害到一无所有的犹太难民,所以韩裳猜测他多少有些财富。可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价值之丰厚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一个神职人员就有这么多钱,这和犹太人的经商天分有关吗?
    眼前,光是黄金就值一二百万人民币。在首饰盒下面,更有两张存折。一张是美国花旗银行的,三万两千美元;一张是美国大通银行的,四万五千美元。这实实在在是一笔巨款,韩裳记得,一九四四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时,三十五美金可兑换一盎司黄金,而现在一盎司黄金差不多值六百美元。这么一算,这两笔存折上的美元放在今天就是一百多万,而且还没算上那么多年的利息。
    钱人人都喜欢,韩裳也不例外,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惊讶喜悦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到存折下面的东西上。
    在这个箱子里,最上面一层的金条价值不如下面的首饰,而首饰的价值又被再下面的两张存折比了下去。可压箱底的东西,却是一本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簿子。
    韩裳把簿子从木箱里拿出来,却不防一个东西从簿子里滑出,“哨”地掉在桌上。
    这是一块长方型光溜溜的青黑色金属,像是青铜,在左下角似乎刻着什么。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件东西,非常熟悉。
    韩裳把这块金属拿起来,一入手她就感觉到了,另一面上有明显的凹凸不平。
    她先看了这一面左下角的刻字——“C·C”,然后,把它翻了过来。
    “啊!”韩裳张大了嘴,她怎样都不会想到,会在她外曾祖父的木箱里,看到这一件东西。
    梅丹佐浮雕!
    和费城传给她看的照片一模一样,而且,那种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更加强烈地袭来,让她一时之间呆住了。
    她的外曾祖父为什么会有这件东西?
    这块浮雕牌是在茨威格手稿里留下痕迹的那一块吗?恐怕不是,但肯定有所关联。那么劳德·威尔顿和同是犹太人的茨威格,会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差不多是同龄人呢。
    韩裳觉得,自从碰上费城,开始接触到茨威格手稿的诅咒事件之后,她的生活就被影响了。费城就像一个触媒,在她身上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而今,韩裳骇然发现,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神秘事件,竟然和费城碰到的难以解释的诅咒事件,隐约有着某些联系。
    青铜的质地泛着幽光,让梅丹佐看起来森然可怖,那些或开或合的眼睛里,有着让人心悸的神秘。韩裳又翻过来,看着背后的“C·C”,这应该是创作者名字的缩写吧。
    韩裳把青铜浮雕放在一边,拿起了薄薄的本子。这件浮雕原本是夹在本子里的,或许,威尔顿会在这本本子里,揭开她的疑惑。
    翻开第一页,韩裳愣了。
    这一页上写满了字,但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希伯来文。
    “这是一个商标。”周泽人把玩着手里的梅丹佐浮雕说。
    “商标?”这个答案不但让费城吃惊,连周训都对他父亲的话很意外。
    “是的,说穿了它就是一个商标,所以说犹太人会做生意呢,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招。”向别人细述藏品的来历,是让周泽人最感惬意的事情,他吹散杯中毛峰升起的白雾,饮了一小口润润喉,娓娓道来。
    “一九三七年之后,因为纳粹迫害,大量犹太难民涌人上海,可是在那之前,上海已经有一些犹太人在经商。这商标,就是其中一个犹太人创建的。这个犹太人叫肖特曼,是德国人。一九三四年一月三十日,当时已经执政一年的希特勒颁布了《帝国重建法》,虽然离对犹太人的迫害还有段时间,但肖特曼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的降临,和他父母兄长一起,举家搬到了上海,这片被称为‘冒险家乐园’的土地。
    “肖特曼的哥哥是名收藏家,有许多的收藏品。不幸的是,他在来上海的路上患了病,几乎刚到上海就死了,他的所有收藏品,就归肖特曼所有。肖特曼对这些大概没太大的兴趣,他在上海开了个泰丰拍卖行,从哥哥的收藏品里挑了一部分,作为拍卖行新开张的拍品,吸引大上海各路有钱人,第一时间就打响了名气。泰丰拍卖行的一炮走红,不单因为拍品不凡,还因为肖特曼搞的一个噱头。就是这个了。”
    周泽人说到这里,举起梅丹佐浮雕晃了晃。
    “每一件拍卖出去的东西,泰丰拍卖行都会附赠一件梅丹佐铜牌,这就相当于泰丰拍卖行拍出物品的品质保证。你们看。”周泽人把浮雕牌翻过来,将左下角刻着的两个小字母指给费城和周训看。
    “TF,就是泰丰的缩写。这件东西本身就很漂亮,是肖特曼把他哥哥的一件藏品当模子做出来的,拍一送一,谁都乐意。这个噱头很成功,再加上肖特曼定了条规矩,凭这块铜牌,拍下商品的人可以在两年内把拍品原价退回,泰丰只收点手续费。实际上,在泰丰拍下商品的人大多是有身份的,怎么会去退。凭这个不用付出多少代价的承诺,和附赠的精美铜牌,泰丰一炮而红,泰丰和梅丹佐铜牌都成了响当当的牌子。不过,肖特曼嗜赌,最后把家产都输光了,这个拍卖行只风光了四五年就转给别家,慢慢没落。在这几年里,有数百上千件商品拍卖出去,也就有同等数量的铜牌流出,说起来并不算珍贵。我看这东西很漂亮,就收了一个。其实最想收藏的还是这块铜牌的原型,也就是肖特曼哥哥的藏品,那才是真正的艺术珍品,只是不知现在流落到哪儿去了。”
    原来,在茨威格手稿里夹着的,只是一个商标。这就说明,手稿曾经是泰丰拍卖行的一件拍品。如果手稿是肖特曼哥哥的藏品之一,那么,手稿是怎么从欧洲传到亚洲的谜团就解开了。
    费城没想到,就在他刚以为追查手稿是怎么到叔叔手里的已经断了线索的时候,又获得了另一条线索。或者说,这是线索的另一头,他可以回过头来从六七十年前的泰丰拍卖行,查找这份手稿之后流落辗转的经历,也可以向前追溯,肖特曼哥哥是怎么从茨威格那儿得到了这份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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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1:36 | 显示全部楼层
42


    费城在周家一直留到了晚饭后,周训和他父亲的热情使他难以拒绝。当年泰丰拍卖行在拍出手稿的时候,肯定会有对拍品的详细说明。而这件手稿最后被谁拍得,拍卖行也必然要写进交易记录存档。但查找一家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六七十年前的拍卖行所留存下来的文献资料,要不是周泽人热心帮忙,费城还真不知从何人手。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周泽人打了几十通电话。常常一个朋友问上去不知道,又推荐其他人,最后,终于有了着落。
    泰丰拍卖行在一九三九年盘给了一个叫李鸿德的山西人,拍卖行的名字没变,但为了节省成本,已经不再附送梅丹佐铜牌,当然也没有凭牌两年内退货的承诺了。到一九四五年,经营不善的泰丰拍卖行被鲁意斯摩拍卖公司吞并,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拍卖业受到极大限制。一九五二年鲁意斯摩拍卖公司老板苏鸿生自杀,整个公司停业整顿,并入了上海市古玩市场。一九五八年,上海市古玩市场改成了公私合营,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度停业,到一九七〇年十一月,房屋、设备、库存商品全部并入上海市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一九七八年十月才恢复对外营业,改名为上海文物商店。
    从数十年间这一连串的变迁,就知道周泽人要打听清楚这些需要花多大的精力。最后他问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上海市古玩市场老职工,据他回忆,从鲁意斯摩拍卖行转过来的存档资料,在“文革”期间毁去过一些,剩下的,捐给了上海档案馆,作为中国早期拍卖史的文献资料。至于属于泰丰拍卖行的保存下了多少,他也说不清楚。
    留给费城的,就是自己去上海档案馆查资料了。这两天,对茨威格诅咒的追查接连有新的进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查清楚真相吧,或许可以赶在正式进场地开始联排之前呢。想到这里,费城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在周训家里,费城就定好了,第二天中午所有剧组成员一起吃顿饭,彼此见面熟悉一下,商定正式排练的时间。他一个个人通知过来,只是夏绮文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他向周训告辞,打算回到家里晚些再打打看。
    费城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车在繁华的大街上穿行,窗外的夜景很漂亮,只是他满腹心事,无心欣赏。
    出租车拐进一条僻静小路。司机是个老上海,开了十几年的出租车,对市里大大小小的道路比掌心的细纹还要清楚。哪怕是再繁华的中心区,在主干道之外也会有许多为老司机准备着的小道,不但近,而且车少不容易堵。
    可是这一回司机失算了,他不好意思地向费城道歉:“真是的,平时这条路不堵的,而且这种时候,哎呀,前面肯定是出事了。对不起啊,等会儿到了地方,我给你车费扣掉一些。”
    这是市中心的一条单行道,虽然在黄金地段,可平素车流量一直不多,属于闹中取静的绝佳地方,可是现在却排了长长的车阵。被挤在这里,都没办法掉头,只有认命地随着长龙一点点往前挪。
    又往前开了一点,费城听见了特殊的警报声,他摇下车窗,声音更清楚了。
    “这是救火车还是救护车?”他问司机。
    “救火车,看来哪里着火了,这附近可都是高档住宅区啊。”
    费城把头伸出车窗,夜色里看不出是前方哪里出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有几个交警正在指挥交通。右边的路口封了,那本来也是条单行道,于是所有车辆只能笔直开。同时相交于这条路上的车由于前路被封也不断地汇进来,一条路挤进了两条路的车,难怪堵。
    费城直着脖子往禁止通行的那个路段看,救火车的声音已经停了,看不见车停在哪里,应该是开进了某个小区。此外,他还看见好几辆警车停在路边,警灯一闪一闪。
    “怎么还有警察,出什么事了。”司机嘟囔着,“哟,还有拿着步话机的,好像是大阵仗呢。”
    随着交警的手势,出租车再次开动,驶过路口。前面的路况明显改善了,看来只是堵这一段。
    费城扭回头,看着那段被封的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就在这里停一下。”开出去两三百米,费城突然对司机说。
    出租车靠边停下,费城付了车费,推开门下车,朝刚开过的路口急步走去。
    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五分,这条原本就行人不多的小路上,并没有因为火灾而聚拢许多围观者。
    两个年轻的警察从前面的小区里转出来,似乎还是实习的学警,和费城擦身而过。他们急促地交谈着,语气间似乎有些碰到大案子的兴奋。
    “来得晚啦,没看到尸体,已经运走了。”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可不能这么讲……”
    费城心里又紧了紧,果然不是单纯的火灾。
    前方小区的门口,停了一溜的警车,至少有七八辆。一辆消防车从小区里开出来,紧接着又是一辆,看来火已经被扑灭了。
    费城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查到那个名字,对了一下地址,没错,就是这个小区。他踌躇着是否要拨过去,最后还是把手机塞回口袋,往小区里走去。
    没走多远,一个保安脸色凝重地走来,费城叫住他问:“请问三号楼往哪边走?”
    保安打量了他一番,用手往前方指,“就是前面车库出口旁边这幢。”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三号楼下停了好几辆警车,
还有一辆消防车。看来出事的就是这一幢。
    费城心里的阴云浓得快要让他窒息,这样的情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十五天前的那个下午,他叔叔的楼下也是这样停满了警车。
    “你去三号几楼?”保安在后面问。
    “八楼。”
    “八楼出事啦。”保安压低声音说。
    费城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向三号楼走去。
    七八九三层楼的灯都暗着,抬头望上去,黑乎乎看不清楚。大楼入口处有两个警察守着,但却没几个居民围在这里,反倒是在十几米外大楼的另一侧围了许多人。
    费城走人人群,里面是绿化带,警察拦了很大的一块出来,人人都伸着头往树丛里的草地上看。
    草丛间的太阳能地灯把绿树黑土照成一片惨白,那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哦不,费城定神细看,很快发现了异样。在中央的一小片地方,草地微微下陷.还有些折断的树枝,就在这儿的青草间,散着几处淡红色。这红色已经被刚才救火喷的水稀释过,很浅,却触目惊心。
    “费城?”一个极度嘶哑的声音说。
    费城扭头一看,是西区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冯宇。出了大案子,他这个队长当然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的,就和上次费克群一样。
    “冯队长。”费城低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会来这里?”冯宇的感冒很严重,他抽着鼻子,声音就像是从千疮百孔的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刮得人心里难受。
    “我……来找一位朋友。”
    “朋友?住这幢楼?几楼几室?”
    “八〇一室,夏绮文,她要出演我导的一出话剧。”
    冯宇往那片陷下去的草地瞥了一眼,说:“你需要找一位新的女主角了,夏绮文在一小时前跳楼身亡。”
    尽管心里早有不妙的预感,但冯宇的话还是让费城一下子懵了,一股冰寒从脚底心蹿起,狠狠咬在心头。
    冯宇大声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嘴角。现在用手绢的男人很少。他还在擦着嘴,不防自己又打起喷嚏,手里一抖,手绢被嘴里喷出的猛烈气流吹走,正盖在呆呆发愣的费城脸上。
    费城连忙把湿漉漉的手绢取下来,冯宇有些尴尬地接过手绢,哑着声音向他道歉。
    费城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取出纸巾在脸上简单擦了擦。夏绮文的死像座大山压在他心上,他已经再没有心情去计较其他的事情。
    “她……就这么从八楼跳下来了?”费城也不知是在问冯宇,还是自言自语。
    “不,她是从十三楼跳下来的。”
    “十三楼?”费城抬头仰望,这幢楼一共才十二层呀。
    “她是从最顶上的天台花园往下跳的。”
    “天哪。”费城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她是自杀吗?这不可能吧,她答应了出演我戏里的角色呢。”
    “噢,这样?”冯宇拍了拍费城的手,“找个地方,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阿古离人群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和往常一样,他总是选择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呆着,仿佛与黑暗、阴影合为了一体。
    许多警察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们在寻找着各种线索,阿古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能查出什么?阿古可以保证,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明天早上,他就要搬出这个小区了,今夜,他来看最后一场戏。
    费城失魂落魄地从小区人口走进来的时候,就被阿古看见了。阿古看着费城慢慢走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考的标志,思考,然后做决定。
    阿古动了,他从身旁的一幢楼背后绕了一圈,然后就看见了费城的背影。他慢慢跟在费城的身后,轻轻地,悄然无声,一步步,像只苍白的黑猫。费城疲倦得微微佝偻的背就在前方,越来越近。他看着这个背影从三号楼的大门口移向旁边的人群,挤进去,那里面就是夏绮文曾经横尸的那片草地。
    阿古在人群外停下,呆了两分钟,然后也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可是他只迈出两步就停下了。
    他看见费城正在和人说话,然后就是手绢飞盖到他脸上的那一幕。这一幕很好笑,可是阿古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喷嚏打飞手绢的那个人穿着警服。
    阿古盯着那个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那人好像朝他瞥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慢慢地,慢慢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费城把关于《泰尔》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冯宇,包括关于茨威格剧本的可怕传说,神秘的手稿诅咒,自己对于叔叔死亡的怀疑,夏绮文半夜里的怪异遭遇和她惶恐不安的心态,一切的一切。
    冯宇一边听,一边记,很用心。但是费城知道,这名公安是不会相信什么诅咒的。可是他没法不说,心里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大概八点零五分的时候,夏绮文从天台上跳了下来。”在费城配合地回答了所有问题之后,冯宇开始简单向他说了点夏绮文的死亡经过,“这儿的天台都有绿化,做成花园的样子,不过平时并没多少居民会上去。”
    “是自杀?”费城急着问。
    “八成是吧,至少当时天台上只有她一个人。附近高层有居民看到她一个人在天台上转了很久,还在打电话。她跳下来之前,有人听见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笑和大叫。”
    “可消防车是怎么回事?”
    “她死后小区的保安很快就报了警,第一批警察赶到这里二三分钟后她家里就突然起火。火势非常猛,短时间内就把所有能烧的都烧干净了。灭火后初步勘查了火场……”说到这里冯宇犹豫了一下,之前所说的内容并不是什么秘密,再说下去,就涉及具体的案情调查了。
    “怎么样?”费城追问。
    “可能是夏绮文自己干的吧。”冯宇简单地回答。
    实际上,勘查的初步结果表明,起火的原因是蜡烛。一堆衣服似乎在客厅里摆成了特殊的图案,最上面点了支蜡烛。二十分钟到半小时之后,蜡烛烧到了衣服。同时房间里门窗紧闭,煤气却开到了最大,衣服烧起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煤气浓度已经相当高,虽然没有引发爆炸,但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非常旺盛。
    蜡烛点燃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夏绮文跑上天台的时间,所以这把火极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她怎么可能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费城叫起来。
    冯宇咳嗽了两声,说:“这就是我们正要调查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法医打来的。
    “你好何夕,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冯宇有些讶异地问。
    “最初步的血液化验就发现了点东西,死者体内残留有一定浓度的巴比妥,说明她刚服用过此类药品。我据此调阅了死者的医疗档案,发现……”
    结束了通话,冯宇问费城:“你知道夏绮文的精神问题吗?”
    “精神问题?她有精神问题吗?”费城一脸的茫然。
    “相当严重的抑郁症,以及中度的精神焦虑。”
    “不知道,可是她看起来挺好的呀。你不会想说,她是因为抑郁症才跳楼自杀的吧。她从来没有在人前明显表露过,应该不太严重才对。”
    “我没这么说,有许多需要调查的东西,比如她最后的那通电话。”
    最后的那通电话?不知怎么的,费城想起了至今没有搞清楚的费克群最后的电话。这其中不会有关系吧。
    在离开惨剧现场之前,费城问了冯宇最后一个问题。
    “冯队长,火扑灭后,你进去过火场吧?”
    “当然。”
    “夏绮文客厅里有一幅油画被烧掉了吗?要是没有,你还记得油画上人物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的吗?”
    “油画?连画框都烧没了。”
    费城叹了口气,告辞转身离开。
    “费城。冯宇又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吗,冯队长。”
    冯宇咳嗽着,对他抱歉地笑笑,“我这感冒,现在是最会传人的时候,刚才不好意思啊,你还是回去吃颗药预防一下。”
    回到家里,费城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时不时一阵轻微的颤栗掠过全身。到底是被冯宇的感冒闪电般传染了,还是心里无边的恐慌所致?或者二者都有吧。
    竟然又死了一个人!
    在叔叔费克群之后,为了这出戏,又一个人丧生。
    费城曾经以为,哪怕手稿的诅咒是真,一出戏也只会在首演时死一个人,所以虽然心里怕得很,也时常用这个理由来劝服自己,坚持把《泰尔》搞下去。
    可是现在死了第二个人。
    既然有了第二个,那么就意味着,可能还会有第三个。
    费城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被逼到墙脚,退无可退。他恨不得拿一柄铁锤在墙上砸出一个洞逃走,再也不要面对。
    黑猫趴在床脚,看着主人在床上缩成一团,低声呜咽。
    费城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在被窝里拨通了韩裳的电话。
    “夏绮文死了。”他劈头盖脸地说。
    “什么?”韩裳在电话里惊叫起来。
    “夏绮文死了,”费城的声音低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八点多的时候,她从住的那幢楼的楼顶跳下来,死了。”
    “自杀?”
    “或许吧,不管怎样,她是死了。韩裳,这个诅咒现在又让第二个人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两个人都沉默了,可以在电话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么,现在你没有女主角了。”良久,韩裳说。
    “是的。”
    “我想试试。”
    “什么?”费城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试试演《泰尔》的女主角,别忘了我也是学表演的,专业成绩还不错。”
    “你想接夏绮文的角色?天,你不怕被诅咒吗?”费城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怕。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要是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能总是站在一边看。”手里的梅丹佐青铜浮雕牌已经被握得温热,如果把这当成护身符的话,外曾祖父会护佑自己吧,韩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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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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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尔》剧组成员的第一次碰头会还算成功。大多数人并不和夏绮文熟识,对她的死最多不过唏嘘一番,然后成为一项谈资。费城昨晚状态很差,一度担心会不会早上起来发烧,结果还好,只是鼻子有点塞,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勉强打起精神,把接替夏绮文出演柯丽一角的韩裳介绍给大家,其实大都是一所学校出来的,相当一部分人本来就和韩裳认识。
    饭间上厕所的时候,周训拍拍费城的肩膀。
    “没事吧。”他说。知道茨威格诅咒的周训,在昨天深夜从网上看到夏绮文的死讯时,也吓得不轻。饭桌上这些人里,除了韩裳,就只有他能体会到费城此时的心情。
    “没事的。”费城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连韩裳都主动顶上了女主角的位置,他又怎么可以退?有许多时候,人的行动并不取决于自己的意愿,有太多的因素裹挟着你,让你无法选择前进的方向,也停不下脚步。
    碰头会结束后,费城邀请韩裳一同前往上海档案馆,也把昨天在周训家里的收获都说给她听。
    “泰丰拍卖行商标性质的赠品?是个什么样子的浮雕牌,青铜做的吗?”
    “好像是黄铜的。"周泽人把这块铜牌借给了费城,这时他取出递给韩裳。
    韩裳细细端详着,如果忽略材质,这块铜牌几乎和她从外曾祖父藏宝木箱里得到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相对来说,这块泛着金黄色光泽的铜牌更具观赏性,而青铜质地的青黑色铜牌,显得厚重而神秘。
    她把铜牌翻过来,看到了背面刻着的“TF”。
    “你还真是细心,我第一次看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背面有这两个小字母呢。”
    韩裳笑了笑,把铜牌还给费城,什么都没有说。
    泰丰拍卖行的梅丹佐铜牌,是肖特曼根据他哥哥的一件藏品浇铸复制的,现在藏在包里的青铜梅丹佐,会不会就是那件藏品呢?韩裳打算自己理出些头绪,证明威尔顿真的和茨威格诅咒有关系,才告诉费城她的冒险经历和收获。至少,要等到她明白外曾祖父用希伯来文在那本压箱底的簿子里都写了些什么之后。
    此刻两个人前往的,是上海档案馆位于外滩的新馆。根据上海档案馆的规定,任何中国公民都可以凭身份证查阅档案馆里的开放资料,可是他们要查的东西,显然不在开放资料之列。
    要是走正规的途径,调阅未开放的档案资料,需要凭街道开具的介绍信,提前十天提出申请,然后静候准许与否的答复。所幸他们要查的不属机密,周泽人帮忙帮到底,给在档案馆工作的朋友打了个招呼,免去了十天等候的程序。
    外滩的档案新馆每天都有调卷的班车往来于库房和新馆之间。费城和韩裳来到档案馆的时候,班车已经把他们要查阅的资料——鲁意斯摩拍卖公司在一九三〇至一九四〇年间的所有拍卖纪录运达了新馆。
    两个人坐在档案查阅室里的一张长桌前,二十三卷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在面前叠成了两座小山。
    这架势让他们以为要埋头苦查很久,好在很快就发现,属于原泰丰拍卖行的已经单独列出,只有两卷,而且是用繁体汉字工整书写的。
    费城和韩裳各看一卷,半小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儿的资料并不全,会不会是在‘文革’中被毁了?要不我们再重新看一遍。”费城说。
    “我们交换看吧,也可能是看漏了。还有……梅丹佐铜牌虽然曾经夹在《泰尔》手稿里,但手稿并不一定就是配着铜牌的那个拍卖品呀。”
    “唔……”费城应了一声,和韩裳换了卷宗,仔细看起来。
    “咦,这不就是吗?”才过了两三分钟,费城就叫了起来。
    “啊,我竟然看漏了?”韩裳有些不可置信地凑过头来,一层薄薄的暗香飘上费城的鼻尖。
    费城指着的,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泰丰拍卖行成立后第一次拍卖拍品清单中的一行。
    萨伐格手稿。
    “萨伐格就是茨威格吗?”韩裳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忽略过去,泰丰拍卖行的拍品里,有许多的名人手稿,所以这个“萨伐格”没引起她的注意。
    “我在准备《泰尔》剧本和研究那个诅咒的时候,查了很多茨威格的资料。茨威格是Zweig的音译,还有译成褚威格的。一九三五年复旦的孙寒冰第一次把茨威格《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译成中文时,就把作者翻成‘萨伐格’。”
    这份拍品清单的格式,左面是拍品的名称,右面是成交与否,成交价和买主姓名。
    而这份“萨伐格手稿”,在泰丰拍卖行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的第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位名叫周仲玉的人以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价格拍得。
    在当时,七块大洋就足以支付一位全职保姆一个月的工钱,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价钱买一份手稿,可谓价值不菲了。
    通常在清单之后,会附以详细的拍品介绍,竞拍成功者付款记录等。遗憾的是,两个人没有找到关于“萨伐格手稿”的进一步记录。
    “周仲玉,这个名字……”韩裳拧起眉毛使劲在脑海中同忆着。
    “你也觉锝这个名字有点熟吗,我也是啊。周仲玉……听名字像是女的,以肖特曼的精明,获他邀请参加第一次拍卖会的,多半是在旧上海社交界比较活跃的人士,又愿意花这样的价钱,去买一位在当时中国尚不十分出名的作家的手稿,会是哪位名媛呢?”费城分析来分析去,就是想不起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到底是谁。
    直到他们出了档案馆,就近找了家网吧上网一搜,才恍然大悟。
    周仲玉是一位相当有名气的老艺术家,演了许多的话剧和电影,现在还在世,已经有九十岁高龄了。之所以两个戏剧学院毕业的人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只因为周仲玉是本名,而之后广为人们所熟悉的,则是另一个艺名。
    周仲玉的家境非常好,父亲是做丝绸起家的大亨,旧上海著名的联华影业公司大股东之一。那时联华影业公司旗下有阮玲玉等一批最顶尖的电影明星,算得上是旧中国电影业的龙头老大。而身为联华影业大股东的女儿,周仲玉和那些电影明星玩在一起,从学生时代就进入了上层社会的社交圈。被肖特曼请去参加首次拍卖会,一点都不奇怪。
    周仲玉在几十年前,曾经当过一段时间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严行健就是她的学生。费城立刻给严行健去了电话,请他牵线搭桥,和周仲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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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44



  傍晚五点三十分,费城等候在上海华东医院的门口。很快,他看见了韩裳匆匆的身影,忙向她招手。
  才分手没几小时,他们又见面了。
  他们将要共同拜访的人——周仲玉,此刻正在华东医院的一间单人病房里等着他们。
  很快,严行健回复费城,周仲玉正住在华东医院,老人年纪大了,每年的秋冬季都在医院里疗养度过,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这几天刚好一些,有了点精神,愿意见他们,但时间不能太长。
  医院里通常四点多就吃晚饭了,现在正是晚饭后,老人精神最好的一段时间。
  韩裳手里提了一篮水果,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比男人想得周到。
  病房里有茶几,有沙发,还有电视机。周仲玉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好些年没有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比费城印象中的她,要苍老许多。
  病房里还有周仲玉的儿子,年纪比严行健更大几岁,和他母亲一样,都已经满头华发,为两人开门的就是他。
  “周老师好,徐老师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费城和韩裳知道周仲玉死去的丈夫姓徐,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看见费城和韩裳进来,周仲玉冲他们点头笑笑,想要站起来。
  “哎呀,您坐着就好,坐着就好。”韩裳连忙快步上去扶住老人。
  “嗬,还买什么东西呀。那正好,削几个苹果,大家现在吃。”周仲玉转过头对她儿子说。
  “哎,不用不用。”费城连忙推辞。
  徐老师笑笑,从水果篮里取了两个大苹果,去房间另一边的水槽清洗。
  “我妈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你们凑近点说话,声音呢大一些。”徐老师一边洗苹果,一边对费城和韩裳说。
  两个人依言坐到周仲玉的身边。
  “打扰您啦,您最近身体还好吧。”费城说。
  周仲玉笑了,她的心情不错,“什么打扰,人老了就想有人说说话,你们来陪我说话,开心。你们是小严的学生吧,一转眼,他都要退休了。我耳朵不好,他的电话也没听得太清楚,你们是要找我问些什么呢?”
  “周老师,和您聊些从前的事情。”韩裳笑着说。
  “从前?呵呵,好呀。人老了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怀旧呀,很快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从前那些事儿一快过去啦。”周仲玉的语气很豁达。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生死早已经看开了,只有往事故旧,还在心头萦绕。
  “泰丰拍卖行,您记得吗?”
  “泰丰拍卖行?”周仲玉露出回忆的神情。
  “解放前的一家拍卖行,老板是个叫肖特曼的犹太人,您应该参加过他们的拍卖会,还拍了东西呢。”费城提醒她。    .
  “哦,是的,泰丰拍卖行,我记起来了。你们怎么会想起问这家拍卖行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家拍卖行,在当时也不算最大的几家呀。”
  “是这样,我手上有一个剧本,茨威格的手稿剧本,叫《泰尔》,您还有印象吧?”
  “呵呵。”周仲玉笑了起来。
  “我想把《泰尔》搬上话剧舞台,剧本的中文改编已经完成了。我从上海档案馆查到,这个剧本的手稿最早是由您从泰丰拍卖行拍到的。"
  这时徐老师已经把两个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端过来放上茶几。每小块苹果上,还细心地插上了牙签。
  “来,吃苹果。”他招呼着,“不够我再削。”
  “谢谢。”费城取了一块放进嘴里,苹果又脆又甜,很好吃。韩裳也吃了一块。
  周仲玉微笑着看着他们,说:“你们工作做得这么细致呀,居然连这个剧本手稿,最早是由我从泰丰拍卖行拍到的都查到了。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情能静下心,做这么细致准备工作的,可太少了。”
  费城和韩裳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他们可不是为了《泰尔》的准备工作,才追查手稿来历的。
  “这份茨威格的剧本手稿,是你们从夏绮文那儿得来的吧?”周仲玉问他们。
  “夏绮文?”费城惊讶地看着周仲玉,“不是啊,是从我叔叔费克群那儿。我叔叔去世后,我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的。”
  “原来你是费克群的侄子呀。”周仲玉看着费城,点点头。她是文艺界的老前辈,对费克群夏绮文这些小字辈的,都比较熟悉。
  “他是个好演员,可惜呀。”听周仲玉的口气,她显然还不知道夏绮文去世的消息。
  “您刚才为什么会说,这份手稿是从夏绮文那儿来的呢?”费城问。
  “这里头还有个故事。自打我从泰丰拍卖行拍到两份茨威格手稿之后,这两份手稿就一直是分开保存的。”
  两份茨威格手稿?费城和韩裳惊讶得而面相觑,原来周仲玉以一千五百五十块大洋拍得的“萨伐格手稿”是两份!他们忍住了没有立刻插话提问,等周仲玉把这段话说完。
  “我呢,对其中的一份手稿比较重视,一直放在身边,搬到哪里都记得带着。另一份,就是你翻作《泰尔》的,年代久了,到后来我都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大概半年以前,我在虹口的老房子要拆了,几个第四代的小家伙去那儿理东西,他们可不管,扔的扔卖的卖,结果给他们当旧废纸卖掉的,就有这份手稿。他们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有眼力的人可多着呐,多伦路古玩市场那些收古旧的,没事就往老房子附近的废品回收站跑,不但这份手稿,连着我的一堆书信,全都被一个古玩商包下来摆到店里了。”说到这里,周仲玉摇头苦笑。
  恐怕对她来说,一份并不太重视的茨威格手稿遗失并没什么,可有许多通信内容,才是她不愿被人知道的。当年她风华出众,放到今天,那就是个绯闻不断的主。
  “幸好,九月份的时候,夏绮文来看我,带了个好大的包。我还在想那里面都是些什么,结果全是我被卖掉的信。她说,有一次逛古玩市场,看到就买下来了,拿来送还给我。但是茨威格的手稿,被她送给一位朋友了,请我原谅。我说太谢谢了,能把这些信拿回来,可算帮了我的大忙。所以啊,你开始提到这份手稿,我就以为是夏绮文送给你的,原来她是送给费克群了。”
  费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翻天覆地地捣腾着。全乱了,这份手稿,竟然会是夏绮文送给叔叔的!
  “周老师,您刚才是说,当年从泰丰拍卖行,您并不仅仅只拍到了这一份手稿,还有另一份?”韩裳问。
  “对,一共是两份手稿,两部戏。这两部全都是没有在德国舞台上演过的,茨威格不知为了什么,没有把这两部剧给那些德国剧院,要知道当时他写的剧还是很红的,许多剧院抢着要哪。最初得到这两份手稿的,是茨威格的大学同学,也就是泰丰拍卖行老板的哥哥。我拍下来的还有他附在剧本手稿里的简短回忆,大概描述了他是怎么得到剧本的。年代隔得太久,我现在记不清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好像也没交待清楚茨威格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不公布这两部剧。”
  “这份回忆还在吗,能给我们看看吗?”
  “在在,而且早就都翻译好了的。回头我让人找出来,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我自己来拿就行。”
  “没关系,现在不是有那什么……”老太太忽然卡住了,看看她的儿子,徐老师也不知道他的老母亲想说的是什么。
  “快递?”韩裳试探着问。
  “对,就是快递。”周仲玉笑着点头,“这方便。”
  “周老师,等我把《泰尔》的戏排完了,就把原稿给您送回来,算是物归原主了。”费城说。
  周仲玉连连摇手,“不用不用,夏绮文是花钱买去了再送给你叔叔的,这东西已经不是我的了。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太,留着它有什么用,你把这出戏排出来,很好。到时候我要是走得动,就来看;走不动你把录像带寄给我,就很高兴啦。”
  说到这里,周仲玉感慨地叹了口气,“茨威格的戏很不错的,这一出戏呀,等了这么多年才排出来。”
  韩裳玩味着周仲玉话中的含义,问:“周老师,一直保存在您这里的另一份手稿,上面的戏您排过吗?”
  “当然。”周仲玉毫不犹豫地肯定答复道,“我就是靠这出戏才真正进了这个圈子啊。当年拍下两个剧本的时候,我刚进复旦大学念新闻,一年级,加入了复旦剧社,活跃得很,就想着演一出大戏。得了这两个本子非常高兴,这不是现成的吗,翻译一下就成,算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了。两个本子比较下来,倒不是《泰尔》不好。可是它排场大,要准备的道具服装多,而另一部剧《盛装的女人们》就好办得多了。当时《盛装的女人们》排出来,相当轰动,而且被大导演蔡楚生看中,觉得我有潜力,就开始栽培我,之后演话剧演电影,算是一帆风顺的了。”
  她满是皱纹的睑上露出缅怀的神色,苍老的皮肤上泛起红晕,仿佛回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风光,让她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十岁似的。
  “演这出戏,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转折点,所以连着《盛装的女人们》的剧本,我都很重视,妥善保存着,这也是为什么,一同拍来的两个本子,我会区别对待的原因。”
  “原来您演过另一出剧啊。”费城喃喃地说。周仲玉今年已经九十高寿了,茨威格剧本上的诅咒怎么会没在她身上发挥作用呢?
  “您那时……是主演吧?”韩裳问。
  “是呀。照理说,复旦剧社排这出戏,我这个刚加入的还轮不到主演,可谁让剧本是我买下来的呢。”周仲玉笑了,笑容中有些得意。
  “哪一年首演的?”
  “三五年。一九三五年三月份。先在复旦演,然后上各个学校里演,最后演进了外面的剧院里。呵呵。”
  “您……这出戏在排练和首演的时候,有些什么……让您印象比较深的事吗?”韩裳注意着措辞,犹豫地问。
  “让我印象深的事情?”周仲玉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你指什么样的事呢?”
  “是……”韩裳一时间有点支支吾吾,难道说直接问老人,有没有人在首演前后死去?
  “你们问的问题,怎么和夏绮文那么像呢?”
  “啊?”费城和韩裳都愣了,“夏绮文也这么问吗,就是两个月前来看您的时候?”
  “是啊,她也问我,首演的时候,排练的时候,有没有出过事情。能出什么事呀,我实在不太明白你们的意思。”
  “那么,就是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正常的排练,正常的演出。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观众的反响比我想象中要热烈得多。”周仲玉半开玩笑地说。
  “这出《盛装的女人们》主演除了您,还有谁呢?”
  “这是一群女人的戏,基本上重心都集中在一个主演的身上,就是我了。”
  费城和韩裳一时间也不知再问什么好,看起来,茨威格的诅咒在周仲玉身上,真的失效了。
  “你们谁写个地址给我吧,回头我让快递把东西送过来。”徐老师说。
  “好。”费城给他写了地址,同时知道,他是在暗示时间差不多了,再说下去,老太太该累了。
  写完地址,两个人向周仲玉告辞。
  “好呀,就不留你们了,谢谢你们来陪我说会儿话。碰到小夏,代我问她好,上次的事情,真是谢谢她了。”
  “呃……好的。”费城含糊地应了,关于夏绮文的死讯,还是别告诉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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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45



  “这事情,这事情怎么会这样的呢?夏绮文她……”还没走出华东医院的门口,费城就忍不住内心的困惑。虽然他知道,身边的韩裳和他一样满头雾水。
  “夏绮文从来没和你提起过,这份手稿是她送给你叔叔的吗?”
  “没有。”费城摇头,“从来没有。我一直以为,她是到我叔叔家里来拜祭,并且找我谈事情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还记得夏绮文最初在费克群的家里发现这本手稿时的表情:惊讶中带着疑惑。她惊叹着这份手稿的珍贵,向他解释茨威格是多么著名,所有的表情语气行为,都不会让人怀疑,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份手稿。还有当她从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里发现诅咒事件,向他求助时的慌乱,要他解释诅咒是否真的存在,并且几次三番要求退出。
  然而另一边的事实,是夏绮文自己从多伦路古玩市场淘到了这份手稿,并且把手稿送给了费克群。她特意找到手稿的原持有人周仲玉,就和他们两人刚才做的一样,拐弯抹角地向周仲玉试探,另一个剧本《盛装的女人们》首演时,茨威格的诅咒有没有降临。她当然是知道这个诅咒的,在费城还懵懵懂懂时,夏绮文就知道了。
  费城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夏绮文真是个伟大的演员,把他耍得团团转。自己还按照叔叔手机通讯录里的电话,一个个去问叔叔的朋友,是谁送了手稿。他当然没有打给夏绮文,就算打给了夏绮文,他也能想象,会听到电话另一头的人以不胜惊讶的语气回答“怎么会是我呢,我还是在克群的家里第一次看到这份手稿的呢,当时你就在旁边呀”。
  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把手稿送给你叔叔,可是却尽力掩饰这件事?”韩裳问。
  “没错,她干得太漂亮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不错的演员,哈,我还差得远呢。”费城有些懊丧,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你没有想到些什么吗?”
  “噢,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你想到什么就直说吧。”
  “我是在想,当夏绮文拜访周仲玉时,周仲玉告诉她,在演出前一个手稿剧本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想象一下,当听到这样的答案,关于诅咒她会怎么想?”韩裳问。
  “她会觉得,诅咒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茨威格空想出来的,这个作家神经太敏感了。”
  “是的。”韩裳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很快,两个人走出了华东医院,韩裳在街头停住脚步,看着费城的眼睛。
  “你记得吗,刚才周仲玉说,夏绮文拜访她的时候,归还了从古玩商手里买到的信件,但是因为手稿已经送给了朋友,所以无法归还。”
  费城点头。
  “如果夏绮文这次没有说谎,那么说明了一点,她不是在确定手稿无害后,才把手稿送给你叔叔的。她是在认为诅咒可能存在的情况下,把手稿送给了你叔叔费克群!”
  费城一阵毛骨悚然。
  “你……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根据逻辑进行推断。你明白我的意思。”
  费城颤动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夏绮文,她想害我叔叔?”
  “被诅咒的人会死的,费城,如果夏绮文希望你叔叔被诅咒,那么她就是想你叔叔死。我怀疑,你叔叔后来的死,未必真的是诅咒。”
  “不是诅咒,那是什么?是夏绮文干的吗?”费城急促地呼吸着,从周仲玉那儿得来的离奇线索,在韩裳抽丝剥茧般的推断下,渐渐引出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假设夏绮文因为某种原因,想置你叔叔于死地。她早就知道茨威格诅咒剧本的传说,或许在很久以前她看过茨威格自传,那时就发现了。她偶然从古玩市场里得到了这份手稿,立刻送给了费克群,认为靠着这份有诅咒力量的神秘手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置费克群于死地。费克群也如她所愿,开始着手准备把《泰尔》搬上中国的话剧舞台了。但是夏绮文又不放心,根据和手稿在一起的信件,她知道了手稿原来属于谁。于是她有了个借口去找周仲玉。这个时候是九月份,然后她就从周仲玉处得知,诅咒也许不存在。如果她还没有改变要杀你叔叔的主意,那么从这时起,她就要改变计划了。你叔叔什么时候死的?”
  “十月二十日凌晨。”费城干涩地说。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快裂开了,喉咙痛得要命。他的感冒症状好像是随着心情而变化的。
  “费城,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对叔叔的死是有怀疑的,有很多疑点。”
  “是的,最初我是这么觉得,莫明其妙用完的沙丁胺醇喷剂,还有最后一个电话。可是当我觉得一切是诅咒时,我就把这些都忽略了……哦,天哪。”费城突然记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恍然。
  “怎么了?”韩裳问他。
  “我在回忆第一次和夏绮文谈论这份手稿,谈论茨威格的时候。那一天的谈话,最初是从我叔叔的死开始的。我向她说了一堆对叔叔真实死亡原因的怀疑,她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奇怪。之后,她从叔叔的书桌上发现了手稿,然后很主动地和我谈论茨威格。她好像在一步步引导我,让我觉得这个手稿是多么重要,把它演成话剧会有多么轰动。而后我邀请她担任女主角,她也立刻就答应了,还暗示我应该多读些茨威格的作品,和我一起去书城买书,茨威格自传《昨日的世界》就是她从书架上拿给我的。”
  “她要转移你的视线,你要导这出戏,看了茨威格自传,当然就会知道诅咒。然后你对叔叔的死就不会有其他怀疑,一切都可以用诅咒来解释了。”
  “可是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
  “那些都是夏绮文自己告诉你的。”韩裳提醒他,“什么连续两个晚上听见脚步声和奇怪的声音,什么客厅里油画上的人表情变了。那都是夏绮文自己告诉你的,其实可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要让你相信诅咒是存在的。在你自己的身上可没发生过任何超自然的神秘事件,除了煤气泄漏,那只是个偶然事件。”
  “我就是在想煤气泄漏这件事。在此之前,夏绮文在我家呆到晚饭前才走,也许她趁上厕所的时间去隔壁厨房干了些什么,比方说用剪刀在煤气管上剪个小口子之类的。”
  “你这样怀疑?万一你真的煤气中毒死了呢,她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吧?”
  “不会,我厨房的窗始终是开着的,她应该能看见。后来我想过,实际上这点煤气泄漏要不了命的,顶多就是煤气味重一点。可是我真的被吓到了,这或许就是她的目的。还有,她几次向我表示对诅咒的担忧,每次我都费尽口舌才能让她安心。但现在回想,我自己心里都怕得要命,安慰她的话连自己也骗不过,夏绮文可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会这样简单就被我糊弄过去。她在圈子里这么些年,肯定认识些懂风水识命理的人,也没见她请来呀,这可是关系到自己性命的事情,不可能轻忽。”   
  费城定下心来这么一想,疑点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看起来,夏绮文有问题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你叔叔,又是怎么害的。但现在,夏绮文已经死了。”韩裳皱起了眉,当所有的疑点指向夏绮文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死了。
  “昨晚我听刑侦队的冯队长说,现场看起来像是自杀。可从前天夏绮文和我最后的那通电话看,完全不觉得她是个很快要自杀的人。就是在那个电话里,她问我有没有觉得我叔叔是因为诅咒死的,我承认自己也这么想,她听见我这样说,肯定松了口气。可以作为证明的是,我那样说之后,就很轻松地让她打消了退出《泰尔》演出的念头。夏绮文一定认为,她的表演已经大获成功,她为什么去自杀呢?”
  “要是你叔叔的死实际上是一宗凶杀案,的确夏绮文的死也就值得推敲。如果可以知道夏绮文害你叔叔的动机,也许就能把这两者串起来。”
  “我叔叔在死前接了一个电话,夏绮文也是这样。我总觉得,这一串事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另一环……”费城忽然笑了笑,“但这对你我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对于诅咒,可以不那么担心了。”
  茨威格在自己回忆录里关于诅咒的记载,之所以会被费城当真,就是因为叔叔的死以及自己和夏绮文碰上的怪事。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让原本虚无飘渺的诅咒之说,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钉子”一个个被撬掉,那块“板”立刻显得不牢靠起来。
  “也许吧……”韩裳欲言又止。
  这时已经快六点半了,费城提议一起去吃顿饭。
  韩裳看了看表,说:“不了,我还有点事。”
  费城有些失望,原本他还想和韩裳一起,再好好讨论一下整件事情。不过既然韩裳成了他的女主角,还有大把与她接触的机会。
  和韩裳分手后,费城简单地买了汉堡果腹,就匆匆赶到了费克群的故宅。费克群的遗物他大部分都没有整理,诅咒的黑雾已经开始散去,但另一重雾又浓浓迷了上来,他希望能在费克群留下的遗物里找到线索。
  当然,他可以把一切怀疑告诉冯宇,但关键人夏绮文死了,他并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支持这些推断。
  费城从书房开始整理起,这是叔叔生前最常活动的地方。这项工作很繁重,费城从电脑开始,打开每一个图像文件和文档文件,在搜遍了磁盘任何角落都没有收获之后,又开始整理书桌。看见的所有书和杂志,费城都会翻一遍,看看叔叔有没有在其中的某一页写下什么。
  夏绮文到底和叔叔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是自己原先以为的普通朋友那样简单。费城一边整理着,一边想。忽然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该先看看叔叔的照相簿,照片常常会透露许多信息。
  很快,费城就在书房的一个橱柜里找到了照相簿,有厚厚六本之多。
  这些照相簿里,有叔叔自己的照片,也有与别人的合影,还有和费城的合影。这就像一扇通向费克群回忆的大门,属于费克群的岁月,在这些照片中慢漫流逝。
  费城看得很慢,不知不觉中,他想起了许多往事,眼眶早已经湿润了。
  五本看完了,费城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在这些照片里面,夏绮文都没有出现过。倒是有费克群和其他许多演艺界朋友的合影,就是不见夏绮文。
  这多少有些奇怪。
  费城打开最后一本照相簿,翻到第二页的时候,他就怔住了。
  第二页就没了,这本厚厚的照相簿里,只有第一页上插着照片。
  费城合上照相簿,端详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一本簇新的照相簿,至少也买了好几年。难道最近几年,费克群就没再为这本照相簿里添照片?
  倒也有可能,近两年费克群开始用数码相机,刚才他的电脑里,就有几张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但是不多。
  费城重新翻开手里的照相簿,往后一页页翻去,每一页都是空白。
  翻到靠中间的一页,费城停住了,他发现这一页上,用来插照片的透明材质有些破损。这在照相簿中是很常见的,因为照片的四个角都比较尖,放进去取出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会划破嵌照片的那薄薄一层透明塑料。
  这一页上曾经放过照片吗?费城更仔细地察看每一个空白页,他发现了照片曾经插入的痕迹。
  这本照相簿上原有的照片,上哪儿去了?
  他又在柜子里好好找了一番,一件件东西拿出来堆在地上。
  照相簿只有这六本。
  费城抹了把头上的汗,把堆在地上的东西再一件件放回柜子里。
  突然,费城的动作停止了,他想了想,把先前放回去的一样东西,再次取了出来。
  这是一个比巴掌略大的镜框,里面没有照片,嵌着的是一幅原配的风景图。费城记得它原来塞在柜子很下面的角落里。
  一个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镜框吗?看上去又不值钱,放在这个柜子里,有点不搭调。
  费城把镜框打开,拿起上面印着风景的硬纸片。
  下面是一张照片。
  一张夏绮文的照片。
  费城从来没见过夏绮文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就算是在她演的戏里,也没有。
  “叮咚”!
  费城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按门铃?
  这是费克群的故宅,费克群已经死了,人人都知道,怎么会有人按门铃?
  费城放下照片和镜框,站起来走到客厅里。他在房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一片漆黑,走道里的声控灯并没有亮。
  “谁啊?”他问。
  没有人回答,但是门铃又响了一声。
  费城打开门,发现外面并没有人。
  他犹豫了一下,把铁门打开。他不记得门铃装在哪一侧了,探出头往左面看了看,没有人。然后他又向右边望去。
  一个人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费城被吓到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那个人笑了,嘴角的疤痕立刻扭动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门的正前方。
  “你找谁?”费城问。
  “找你。”阿古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和费城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让他无法再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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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46



  这儿是上海市区地图上西南角的边缘,地铁一号线在这里已经到了尽头。
  韩裳走出地铁,过了检票口,看见车站里开着一家麦当劳。她还没吃晚饭,站在灯火通明的快餐店前,立刻感到饿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近半小时,韩裳推门进去,叫了一份鳕鱼汉堡套餐。
  刚才坐地铁的时候,她一直在回想这六天来发生的事。
  只是六天而已。从那个在达利画展晕倒的上午到现在,她被卷入这场诅咒事件还不满一周。在这段日子里她一步步沦陷,从旁观者到如今直接参与,这场神秘事件动摇了她的信仰、她的世界观甚至她人生的某些轨迹。
  现在,原本的神秘现象开始变得像谋杀案。傍晚,当自己说出那些分析之后,费城似乎得到了解脱。可讽刺的是,最初坚决否定神秘主义的自己,却因为这次事件改变了看法。即便证实费克群和夏绮文的死和诅咒无关,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的心底里,依然存在着超然于科学和理性之外的神秘。
  把最后一根薯条送进嘴里,韩裳起身离开。地铁站外并没有等候着的空出租车,倒有几辆摩托在招揽生意。
  “小姐去哪里?上我的车吧。”一个戴着头盔的骑士主动上来问韩裳。
  韩裳说了地方。
  “五块钱。”他把头盔递给韩裳。
  韩裳接过头盔,坐上摩托后座。她看看内层黑乎乎的头盔,皱起了眉,这家伙肯定从来不清洗这顶头盔。她把头盔放在头上,没有全都套进去,用手按在顶上,让头盔不至于掉下来。
  摩托车发动了,无视地铁站前的红灯,轰着油门冲过十字路口。扑面而来的风吹得露在头盔外的头发向后飘成一条直线。韩裳缩了缩脖子,转眼之间,摩托车又穿过了第二个红灯,她开始后悔了。
  摩托车在下一个路口拐进了一条小道,整条路上没有车,也几乎没有人。只有那名骑士载着她,“突突突”向前开。
  韩裳有些不妙的预感,她大声问骑士:“还有多远?”
  骑士的回答从头盔里含混地透出来,呼啸的风声中听不明白。
  车又拐进了另一条路,在韩裳的不安感越发重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居民区前。
  “几号?”骑士问。
  “十六号。”
  摩托车开进小区,转了几个弯,在一幢楼前停住。
  韩裳付了五块钱,看着摩托一溜烟离去,自嘲地一笑。
  她要拜访的是一位外语学院通晓希伯来语的教授,门开了,教授把她迎进去。
  “袁老师,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哪儿的话,这算得了什么。”袁教授笑起来,“东西带来了吧,给我瞧瞧。”
  韩裳从包里取出威尔顿压在箱底的簿子,递给袁教授。
  袁教授接过来翻了翻,问:“我就这么一边看一边翻出来吗?”
  “您把大概意思告诉我就行了,我带了录音笔。”
  袁教授点头,“我先大略看一遍,心里有个数,再翻给你听。”
  威尔顿在簿子上写了五页多,他的字体很大,看一遍应该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可是袁教授却看了很久,而且翻来覆去地看。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常常皱起眉头,仿佛看到什么令他难以理解的事情。
  过了将近半小时,袁教授才重新抬起头。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这……是个文学作品吗,还是里面写的是真的?”
  “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至于里面写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韩裳回答。
  “写的内容……怎么说呢,很奇怪,而且写得很乱。有许多重复雷同的段落,表达意思的时候不是那么顺畅的下来,东一块西一块。有点像意识流的小说,看起来很累,许多记忆片段拼在一起,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文学作品。”
  “嗯……”韩裳想起威尔顿在不久之后就发了神经病,看来他在写这份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你的录音笔打开了吗,我现在就组织一下,翻给你听。”
  “好了,您说。”
  “首先,这个人说明了他为什么要写下这些东西。出于对一些威胁的恐惧,他藏起了很多财物,这个威胁他后来提到,是指日本人的迫害。他担心无法活到重新取回财物的那一天,所以,他写下这些,表示如果被另一个人得到了,”说到这里,袁教授看着韩裳笑了笑,“要是被另一个人得到了,就归她所有。可是和这本本子在一起的某件东西,他希望得到的人要慎重对待。然后他说的,就是关于这件东西的事情。”
  “他提到的这件东西,你祖上传下来了吗?”袁教授问。
  韩裳从口袋里取出青铜梅丹佐浮雕牌,递过去。
  袁教授仔细地看着这块铜牌,嘴里“啧啧”有声。看了一会儿。他还给韩裳,说:“真是件让人震撼的艺术品,关于它,有一个很奇怪的故事。”
  韩裳长长吸了口气,关于将要听到的故事,她有些期待,又有点害怕。
  “这个人提到了一场实验,听起来,这是一场持续时间非常长的实验。当他在一九二六年加入到这场实验中的时候,这场实验已经开始十五年了。主持这场实验的人非常有名,是弗洛伊德。实验的内容,实验的内容……”
  韩裳有些紧张地盯着袁教授。
  “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他前后用了许多的形容,但都模糊不清。总结下来,似乎涉及到人内心深处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或者说,隐藏于潜意识里,哦不,是比潜意识更深入更核心的,通向宇宙中冥冥间的某种神秘。对不起我说得比较乱,可是他写得更混乱,我猜想他自己都未必清楚地明白那是什么。”
  “没关系,您接着说吧。”实际上,韩裳有些明白,威尔顿指的是什么,那一定是在弗洛伊德晚年促使他改变对神秘主义的态度的东西。
  “弗洛伊德试图通过这场实验,最终彻底证实,或者彻底否定这种神秘的力量。他选择了一些有天赋的人,以他设计的某种方式来进行这场实验。弗洛伊德认为,如果人的内心存在着那些东西,用这种方式再加上合适的人选,就能把那些东西引导出来。他设定了一个很长的实验时间,陆续吸收他认为合适的人自愿参加。到底这个实验时间有多长,这个人没有说。”
  “那么有哪些人参加实验他说了吗?”韩裳问。
  “他没有过多的提及其他参与者,连人数也没说。除了一个人——茨威格。让弗洛伊德最初产生进行这场实验的念头,好像茨威格起了很大的作用。同时他也提到,茨威格是第一个参加实验的人。而你手里的这件青铜浮雕作品,是进行这场实验的关键道具。”
  茨威格是弗洛伊德第一个找到的有“天赋”的实验者,或许,是茨威格找到了弗洛伊德。这场实验开始于一九一一年,这个时候,马特考夫斯基和凯恩茨的死已经让茨威格惶恐不安。韩裳可以想象到,当茨威格向他的精神导师弗洛伊德求助,希望弗洛伊德帮助他解决心理问题时,已经开始怀疑精神分析并不能解决所有神秘现象的弗洛伊德,以此为契机开始筹谋进行一场实验。
  韩裳低头看着手里的铜牌,梅丹佐的无数只眼睛也在看着她。
  “这样的铜牌,每个参加弗洛伊德实验的人都应该有一块。它是卡蜜儿根据弗洛伊德的要求创作的,卡蜜尔,你知道她是谁吗?”袁教授问韩裳。
  韩裳摇摇头。
  “他提到的另两个人,弗洛伊德和茨威格都非常有名,这个卡蜜儿,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她创作的这件作品,弗洛伊德非常满意。这个实验,是每个参加者,每天对着这块铜牌进行某种心灵仪式。弗洛伊德相信这种仪式能够深入到内心深处,触及到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虚妄的神秘核心。”
  “可惜,他没有详细描述这个神奇的仪式。”袁教授摊开手遗憾地说,“所有的成员承诺每天进行这样的仪式,并且在实验得出决定性结论之前,不对外透露实验的内容。每隔几个月,所有的实验成员都会聚会,聚会上,他们把这段时间实验的感觉,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特殊的事件告诉弗洛伊德,由他进行指引。”
  韩裳听到这里,立刻想起了她的那些幻觉:在一幢欧式的大房间里,弗洛伊德睡在躺椅上,屋子里有一些人在说着些什么。这些幻觉可能和她的梦境一样,也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成分,那就是威尔顿在这本簿子里所说的,实验成员每隔数月进行的聚会吧。
  “您刚才说,写下这些的人提到天赋,参加实验的人是有天赋的,这个人说了他自己的天赋是什么吗?”韩裳问。
  “哦,天赋,我不知道这样翻译是否准确。他是指,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有所谓神秘核心,但一些人更容易触及。这个人被邀请加入实验,主要因为他是神职人员,但不知道是什么宗教的神职人员。可能弗洛伊德觉得,神职人员的心灵更平静,原本就和神明打交道,更容易触及心灵的本源吧。”
  “这个人每天对着铜牌进行特定的仪式,日久天长,确实慢慢觉得,这件青铜作品里,有着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和他的内心共鸣着。可是他却始终没有表现出征兆,因为弗洛伊德说,如果实验成功,会有某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征兆出现在实验者的身上。后来,他离开欧洲来到了中国,没办法定期参加弗洛伊德主持的聚会,但仍然坚持每天进行仪式。征兆还是没有出现,但他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差,尔后还出现了头痛症状。”
  “到他写下这些的时候,弗洛伊德早已经死去,但聚会还在进行。他知道弗洛伊德选择了继任者把实验继续下去,可是自己的糟糕状况让他对每天的仪式越来越害怕。趁着这样一个契机,他决定把这块仪式用的关键物品和财物一起封存。如果他没有机会重新拿回这些东西,希望获得他财物并看到这些文字的人,有机会能把他的状况告诉弗洛伊德。嗯,我猜这里他写错了,应该是指那位继任者。告诉他,他相信那个神秘的核心真的存在,可是请原谅他违背了诺言,无法继续每天的仪式。最后他希望弗洛伊德的实验最终可以获得成功,那会是比他的潜意识理论更深入并且更重要的伟大发现。”
  袁教授合上簿子。
  “大致就是这样。”他说,“一个奇妙的故事,一个奇妙的实验。如果它是真的,那么直到今天,弗洛伊德的继任者也没有公布这个‘更重要的伟大发现’,看来这个实验是失败了。你在读心理学,好像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到今天也有很多被认为是错误的,是吗?”
  “是的,科学总是在进步。”韩裳回答。可心里,她却知道,恐怕这个实验在威尔顿身上并没有完全失败。征兆出现了,威尔顿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记忆,隔了几十年后,传到了她这个拥有他八分之一血脉的后代身上,这难道不属于“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征兆”吗?
  “不过,这倒是个绝佳的小说题材。”袁教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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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47


  
  “你可以叫我阿古。”阿古说。
  他从费城退开的空隙间走进屋里,自在得好像他才是这儿的主人。
  “喂!”费城跟在他后面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怪异的陌生拜访者,见这个自称阿古的人还不停下来,伸手去拽他。
  阿古侧过脸,长长的伤疤只一跳,就让费城没敢把手真的搭上去。
  “不把门关上吗?”阿古的头朝敞开的大门偏了偏。
  费城拧着眉头,走到门边,却没有立刻关门。
  “你到底是谁,找我干什么?我好像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朋友。”费城说。他的声音让走廊上的感应灯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是个讲信用的人,收了钱,总要干点事情。”阿古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费城放在门把上的手顿时收紧了。
  “难道你是杀手?”费城本来就有点感冒症状,一紧张声音马上就哑了。
  阿古笑了起来,“不要以貌取人,我是侦探,私家侦探。”
  “侦探?”费城打量了他几眼,把门关上了。
  “对不起,我有点过度紧张了。”费城说。
  “出来以后,脸上这道疤的确添了些麻烦,不过也无所谓。”
  “出来?”
  “从牢里出来啊,老实说,脸上挂这道疤,在里面还是有点用处的。”
  “啊,可你不是说,是侦探吗?”费城又有点紧张起来。
  阿古在沙发上坐下来,冲他咧了咧嘴,“这很矛盾吗,要知道私人侦探目前在中国也是一项非法职业。而且,个人认为,从里面出来的人,相当适合成为私人侦探。”
  费城在阿古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那么,私人侦探阿古先生,你这么晚上这儿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说到这里,费城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并不是在自己家里,他盯着对面的疤面人,问:“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我在这里?”
  “对一个私人侦探来说,知道这一点很困难吗?”阿古反问。
  “你跟踪我?”
  “这并不重要,费城先生。”阿古说。
  费城点点头,“好的,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来找我?”
  阿古举起手指了指,“你在看你叔叔的照相簿?”
  费城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一看,书房的门开着,那六大本照相簿堆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放回柜子里。
  “注意到上面的留白了吗?”阿古问他。
  “你看过我叔叔的相册?那些照片是你取走的?”费城觉得面前这个叫阿古的人既神秘又危险。
  阿古无声地鼓了鼓掌,“很不错的观察力,但那些照片不是我拿走的。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和被拿走的这些照片有点关系。”
  他站起来,走进书房。这时,他看见了那个镜框。
  “你竟然发现了这个。”他有些惊讶地说,“看来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
  费城也走了进来,弯腰捡起镜框。
  “我刚开始知道一些。”费城说,“有人雇了你在追查案子吗?是我叔叔死的案子,还是夏绮文死的案子?”
  “有人雇我在查费克群的案子。”
  “谁?”
  “你不想知道你叔叔是怎么死的吗?还是你已经猜到一些了?”阿古没有回答费城的问题。
  “是夏绮文吗?”
  阿古的眉毛扬了扬,“你真的让我惊讶,怎么会怀疑到她?”
  “我发现她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依然不知道,我叔叔是怎么死的。”
  “你叔叔是哮喘发作死的。”阿古说。
  “哮喘发作?呵,这个说法和警察一样,难道不是和夏绮文有关吗?”费城搞不懂这个私人侦探在玩什么花样。
  “的确是哮喘发作死的,但却是夏绮文让他哮喘发作的。你应该知道费克群的那个网友吧,凌。”
  “你是说,那个隐藏身份,从不在摄像头前露出脸的凌就是夏绮文?可就那样的一次……挑逗,就会使我叔叔哮喘突然发作吗?”费城怀疑地问。
  “那可不是挑逗。”阿古笑了,“先回答你前一个问题,我在夏绮文的手提电脑里看到了她的聊天记录,她就是凌。夏绮文在市里有另一套很少去的房子,在那套房子里,她可以利用附近邻居的wI—FI发射器无线上网,这样警方就无法根据‘凌’的IP地址查到她。至于后一个问题,当然,单单这种程度的刺激肯定不行,夏绮文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设计了一个几乎完美的谋杀方案,这仅仅是其中的一环。”
  费城等着阿古说下去,阿古却舔了舔嘴唇,说:“不帮我倒点喝的吗?”
  费城手一摊,“这里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愿意等,我可以去烧一壶热水。”
  “那算了。”阿古悻悻地说。
  费城嘴角翘了翘,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让这个古怪的侦探稍稍吃瘪。
  “我猜你一定不知道,你叔叔对某些东西过敏。”
  费城“啊”地叫了一声,说:“过敏?”
  “是的,我想应该是这样,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对哪种东西过敏,但是我的雇主显然清楚这一点。基于案发时现场的情形,如果以他杀为前提进行分析,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知道当时,在电脑旁边有什么东西吗?”阿古问。
  费城回忆了一下,说:“烛台?你是说蜡烛?”
  阿古点头,“我在夏绮文的家里发现了几根同一种规格的蜡烛,我拿了一根给我的雇主去做化验。虽然我不知道结果,但显然,那里面含有些其他成分。它能让你叔叔过敏,而在蜡烛燃尽之后,从残留物中肯定很难化验出来。了无痕迹,不是吗?”
  阿古指了指费城手里的镜框说:“看到这张照片,你应该可以想象到,你叔叔和夏绮文曾经是什么关系。不得不说,演艺圈的人关于这方面,保密功夫还真做得不错。夏绮文有这里的房门钥匙就不奇怪了,先在网上化名和费克群勾搭上,凭她对费克群的了解,做到这点轻而易举;再选个没人的时候用钥匙开进费克群的家,给烛台换上特制的蜡烛,把急救药耗光,然后……”
  “然后在十月十九日深夜诱惑我叔叔,让他点燃蜡烛,因为过敏而导致哮喘猛烈发作。”费城喃喃地说,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她怎么能够保证,我叔叔来不及打求救电话呢?”
  阿古打了个响指。
  “一个小技巧,”他说,“你还记得那个最后的电话记录吧?”
  费城点头。
  “算准时间,用一个查不出身份的手机号码打给费克群,告诉他,你等着,马上就来救你了。”
  费城吸了口冷气。他终于知道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了,他叔叔在准备拨打120求救之前,就接到了夏绮文的电话,他当然放心地等待夏绮文叫人来救他,可等来的只有死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费城把这宗谋杀的所有程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真是毫无破绽,没有一条线索可以追查到凶手身上。就连有问题的蜡烛,在警方到来的时候,也早已经燃尽了。
  费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问阿古:“那你是怎么查到夏绮文的呢,好像她没留下任何痕迹呀?”
  “我的雇主怀疑费克群的死不那么简单,可能与夏绮文有关系,但也仅是怀疑,他请了我,就是要证实他的猜测。我用了个很笨但是很有效的办法,如果是夏绮文干的,那么她就要挑选一个费克群不在家的时间,跑到这里来换蜡烛,清空药瓶。这个时间一定是费克群死之前几天,不会太长。我搞来了这个小区的监控录像,呵呵,当然我想夏绮文不会正大光明地走进来。”
  阿古向费城详细解说着他在一周前干的那些事情,对此他很有点得意。
  “她会想办法改头换面,让别人认不出大明星夏绮文曾经来过。但她穿的衣服裤子,如果不是在那天之后立刻扔掉,就还在她家里。特别是她穿的鞋子,肯定还在。于是我跑到她家里,把她当季的衣服裤子鞋子全都拍下来,拍了一两百张照片。结果很幸运,衣服裤子鞋子,我全都在监控录像里某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
  “你就这样偷偷潜进她家里?”
  “有点危险的工作,不是吗?所以我说,从里面出来的人,会比较胜任。”
  “雇你查案子的人,和我叔叔很熟吗?”费城感到非常好奇,是什么人比他这个侄子更熟悉费克群呢?起码他就不知道叔叔对某种物质过敏的事情,普通朋友更不会知道。而在费克群死后,他竟然能立刻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夏绮文,并且雇了私家侦探追查。
  “抱歉,我不能透露这一点。”
  “你是需要报酬吗?你想要多少?”
  “与此无关,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其实也不能完全这么讲,如果有足够强大的诱惑,比如一千万美金,或许操守就不再是个问题。”阿古叠起双腿,伸出左手食指摇晃着说。
  一千万美金……费城只好放弃,也许以后在整理叔叔遗物的时候,会再有什么发现吧。
  “其实你真的给我一千万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阿古笑了笑,“我的雇主并没有和我直接联系,他用了很多手段来维持他身份的神秘性。”
  “那么,夏绮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费城暂时压下对这位神秘雇主的疑问。
  “我不知道。”
  “可是既然你的雇主能想到夏绮文就是凶手,他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叔叔。”
  “也许他知道,但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透露太多,我想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可以了。”
  费城盯着阿古,想看出他究竟有没有说真话。
  费城的眼神对阿古完全不能造成压力,他依然一脸轻松自在。
  “好吧,那么你今晚到这里来,是因为你的雇主想让我这个死者的侄子知道,自己叔叔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古的表情却略略改变了,不像先前那样自如。
  “这个……可以这么说,但和你想象的有些不同。”
  “哦?”
  “事实上,让我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的人,是夏绮文。”
  费城惊讶到极点。整个晚上,哦不,是今天整整一天,集中了太多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阿古自嘲地一笑,“我在夏绮文的家里装了些小玩意儿,结果被发现了。可是夏绮文没有报警,因为她猜到了我是为什么调查她。于是她约我见面,就在昨天中午。”
  “昨天中午?可是她晚上就被杀了呀!”
  “是的,就在她死之前几小时。”
  费城点点头,“果然,夏绮文是被杀的,不是自杀。”
  阿古愣了一下,没想到费城在套他的话。但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那么,夏绮文约你干什么呢?”
  “她雇了我。”
  “她雇你?雇你对我说这些?雇你来告诉我,是她杀了我叔叔?”
  “她说,如果她死了,就让我把这些告诉你。”
  “夏绮文知道有人要杀她?她发现你在调查她之后,开始有了这样的预感?这么说,夏绮文的死,和雇你对她进行调查的那个人有关系?”
  阿古笑笑。
  “把这些告诉我算什么,忏悔吗?”费城冷笑。
  “这只是她委托的一部分。如果她死了,她希望你能知道这一切,而不是始终被蒙在鼓里。她对之前对你的欺骗深表歉意。”
  “我能接受她对我欺骗的道歉,但不可能原谅她杀了我叔叔。”
  “其实我昨天中午见到夏绮文时,她比我想象中要慌乱得多。她觉得死亡已经离得很近了,她知道是谁想杀她,而要杀她的那个人,和她为什么要杀死费克群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她真的被杀,她也要让凶手被抓住。她在家里留了点东西,如果你拿到了交给警方,并且配合调查的话,很容易就能把凶手找出来。”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费城反问,“杀死夏绮文的就是你的另一位雇主,不是吗?而他在为我叔叔复仇,我为什么要让他被警察抓住?”
  “或许夏绮文期望,你有一颗公正的心,不让任何一个犯罪者逍遥法外吧。”阿古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说:“我说过了,我是个讲信用的人,夏绮文昨天给了我一笔钱,所以现在我到这里来,算是完成了委托。况且,夏绮文肯定不会想到,她的家里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即使我现在告诉你,她留给你的东西放在哪个地方,也什么都剩不下来了。”
  “那么,你的任务完成了。”费城可没有继续留客的意思。
  阿古却仿佛没听懂费城的意思,继续坐着没有动。
  “你知道‘穷人的羔羊’是什么意思吗?”阿古问。
  “《穷人的羔羊》?你是说茨威格的一出戏?”费城把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关于诅咒的那几页文字,看了不知多少遍。他当然记得,茨威格写道,他于一九三一年写了一部新剧《穷人的羔羊》,他的朋友,著名演员莫伊西想演这出戏,但是被他拒绝了。然而莫伊西还是没有最终逃过诅咒,一九三五年在演出由茨威格翻译的皮兰德娄新剧之前死去了。
  “没错,我想她指的就是这出戏。”阿古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在费城面前晃了晃。
  这是一张工商银行的定期存单,费城没看清上面的金额,似乎很多。
  “这是什么意思。”
  阿古把存单放回口袋,说:“这是一张三百万的定存,我从夏绮文那儿拿来的。”
  “佣金?”费城惊叹于夏绮文的大方。
  “哦不,刚才我对你说的这些,值五万块,昨天夏绮文直接用现金预付给我了。而这是另一笔。夏绮文给了我存单,却没有告诉我密码。密码在你这里。”
  “在我这儿?”费城莫明其妙。
  “密码就在《穷人的羔羊》里,她说你一定能破解的。反正我自己查了半天,连这出戏首演日期都试过了,还是不对。我想,应该和什么诅咒有关系吧。”
  密码在《穷人的羔羊》里?定存的密码是一串数字,而且必然是他能破解出来,阿古却不行的一串数字。阿古猜得没错,肯定和诅咒有关系。费城大概能猜到,密码离不开本来要演这出戏,最后还是没逃过一劫的莫伊西。不是他的死亡日期,就是他的出生日期。
  “怎么?我把密码破解出来,你会分我一半吗?”费城不明白阿古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会。夏绮文猜到你未必愿意帮助警方把杀死她的凶手找出来,她的打算是这样的。这三百万,是支付给我,用来说服你配合警方调查她真实死亡原因的。而我,也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作证。你看,她对我的职业素养给予了充分信任。”
  “你来说服我,你怎么说服我?”
  “她准备了另一件东西。”阿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费城。
  信封里是一封信的复印件。
  信是用英文写的,左上角的那个名字如雷贯耳,是好莱坞一位顶级的大导演。费城早就听说夏绮文和这位大导演的关系很不错。
  信的内容居然是对《泰尔》的推荐,还有对费城才华的称赞。
  “你看,夏绮文在这封信里说了,《泰尔》的剧情天生适合好莱坞。大场面,著名历史事件,敌对者之间产生的爱情。所有的元素都具备了,而且剧本是茨威格写的,来历又是这样传奇。一位中国著名女演员倾力推荐,而这位女演员在写完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就死了。没有哪个导演会拒绝这样一个剧本,现在剧本在你的手里。你只需要把话剧的演出向后延,把剧本先卖给好莱坞,就可以得到远比我这三百万多得多的钱。而且,夏绮文的推荐会让你在这部国际大片的制作过程中谋得一个位置,想一想,和这样一位导演合作,能让你有怎样的未来?”
  费城心动了。阿古说的没错,有这样一封信,卖剧本得的钱还是其次,他在事业上就真可以说一飞冲天了。
  “我有这封信,而你有三百万存单的密码。本来,我有很大的机会说服你的,毕竟你要做的,只是协助警方抓住一个凶手。而现在……”阿古笑了起来,“其实,现在的情况是,夏绮文留在她家里的线索已经被火烧光了,构成她委托的条件已经不成立。我完全可以对你说,你给我密码,我给你信,仅此而已。不过……这样吧,你告诉我密码,我给你信,然后,我把我所知道,关于夏绮文死亡的线索告诉警察,正如你所判断的,我也怀疑这宗死亡和我那个藏头缩脑的雇主有点关系。我对把他揪出来有点兴趣,同时这样也算对得起夏绮文的委托。”
  “你的确是个讲信用的人。”费城说。
  阿古笑笑,“我一进门就对你说过了。另外,可以让你略略安心的是,我所掌握的线索并不多,即使告诉了警察,他们也非常可能抓不到那个人。你应该对我的话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了吧。”
  费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让我考虑一段时间。”
  “没问题,只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太长。毕竟夏绮文写的这封信,要比较快拿出来,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阿古把自己的手机号写给费城后离开了。
  十五分钟后,四〇二室的灯光熄灭了。费城从楼里走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头昏昏沉沉,有点痛。
  脑袋里短时间内被灌入了太多的东西,一时之间消化不了。
  不可否认,阿古的条件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想自己在认真考虑之后,多半会答应的。如果那个人最终不会被抓住,那么他就不会有良心上太大的压力。而且,他也杀了夏绮文,不论怎样,这是个法治的现代社会,而不是古时快意恩仇的江湖。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费城被保安喊住了。
  “你是费老师的侄子吧?”保安问他。
  “是的。”
  “有一封国外寄给费老师的信,下午刚到的。费老师去世了,这封信也只有你收一下了。”
  “哦,好的。”费城跟着这名保安,到保安室拿了信。
  这是一个白色的大信封,加拿大寄来的。信封上还印着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的字样。
  费城满腹疑惑,一边走,一边把信拆开。
  信封里是薄薄一叠文件,借着路灯的光,费城看到了第一页上的内容。
  他立刻傻了,今天那么多的意外,加起来都不及这封信给他的震撼。
  突然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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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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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蜜儿——Camille Claudel。韩裳查到了这个女人是谁。
    这是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被另一个天才蛮横地夺去光芒的雕塑家。
    一八八三年,卡蜜儿和罗丹相识,成为罗丹第一个女助手。那年罗丹四十三岁,卡蜜儿十九岁。网上能查到的所有资料,几乎都在谈论卡蜜儿和罗丹的爱情,即使这样,还是能看到许多对卡蜜儿艺术天分的称赞。
    早在卡蜜儿和罗丹认识之前,她已经有了很杰出的雕塑作品。一八八二年她十八岁时的作品《老妇胸像》就入选了巴黎沙龙。在她和罗丹的共同工作中,她的天才让罗丹也为之震慑,甚至认为是对他的极大威胁。然而作为罗丹的助手,她的创作反而遭遇了阻力,许多作品被认为“剽窃罗丹创意”、“模仿罗丹”甚至“罗丹替她捉刀”。并且身为助手,她需要协助罗丹做很多工作,极大影响了自己的创作。
    卡蜜儿与罗丹的爱情也不顺利,最终在痛苦中和罗丹分手,此后再没有从罗丹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作品也没有得到主流艺术界的承认。卡蜜儿的精神状况逐渐异常,一九一三年三月,她被送人精神病院,在那儿度过了三十年,然后死去。
    从威尔顿的回忆看,弗洛伊德的实验开始于一九一一年。也就是说,卡蜜儿在完成梅丹佐铜牌后不久,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作品。
    威尔顿最终也是精神错乱;茨威格失去了精神支撑而自杀,并且可能长年服用精神类药品;达利则一生都在天才与疯子边缘徘徊。和弗洛伊德实验有关的人,精神上都有问题,这是触及内心神秘核心的代价吗?
    关于达利,韩裳主观地判定他也加入了弗洛伊德的实验。达利的作品让她有这样大的反应,肯定不会是偶然,她延续自威尔顿的血脉,和达利倾注在作品中的心血相互呼应着。当茨威格把达利引见给弗洛伊德的时候,弗洛伊德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位天生精神怪诞的年轻艺术家,对弗洛伊德来说,达利绝对算得上有“天赋”的实验者。
    韩裳已经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后一次参观达利画展,产生弗洛伊德和他的实验者们聚会的幻觉时,先看见了达利,而后他又消失了。
    达利在一九三八年才第一次见到弗洛伊德,他要加入实验,也是这一年的事情。而在这之前,韩裳的外曾祖父威尔顿早就离开欧洲来到了中国,他不可能在聚会中碰见过达利。所以,如果韩裳的幻觉完全来自于威尔顿记忆的真实呈现,就不会看见达利。可是和她的那些真假掺半的梦境一样,幻觉中看见的也不全是真的,特别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在达利的画展上因为达利作品的刺激而看见幻象,达利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就不难理解了。
    弗洛伊德到底在实验中试用了怎样的方法,实验最终持续了多少年,结果怎么样……韩裳不止一次地琢磨这些问题。她是一名实验者的后代,甚至可以说,如果威尔顿没有参加实验,他就不会患精神病,不会头痛不会酗酒不会在路边找妓女买春,韩裳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和这场实验联系在一起的。
    当费城告诉她,夏绮文突然死去,女主角空缺时,韩裳已经决心不再借着心理学逃避真正的自我。她一直害怕过于投人角色在心理上无法承受,所以才放弃了表演。勇敢走入摩西会堂之后,韩裳觉得从前的逃避愚蠢又可笑,在旧时犹太人聚居区受到的心灵冲击,让她获得新生的同时,觉得可以面对任何挑战。怪梦也好幻觉也好,就算是诅咒也不能让她再度逃跑——她对从前的懦弱行为深深厌恶。
    这实际上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有些矫枉过正,可人往往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就是这样的心态,才让韩裳在电活里立刻向费城表示,想接夏绮文出演《泰尔》的女主角。这个决定作出是在没搞清楚诅咒到底是不是存在之前,未免有点轻率。但现在,韩裳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命运。
    她是弗洛伊德神秘实验的孩子。她的血脉中流淌着这场实验的神秘因子。而茨威格的剧本,也带着神秘实验的烙印,她能感觉到。
    当她在读剧本时能感觉到:当她在背台词时能感觉到;当她在琢磨女主角柯丽的时候,甚至每个呼吸间,内心都仿佛有某种东西在生长。
    尽管这是费城用中文改写过的剧本,可有一种神秘,冥冥间穿透了重重的阻隔,把她和近百年前开始的这场实验连在了一起。
    威尔顿在本子里写道,希望看到这些的人可以把他的实验情况告诉弗洛伊德的继任者,韩裳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这名未知的继任者,但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替威尔顿延续了这场实验。
    如果有可能,韩裳真的希望可以找到这场实验后来的主持者?她相信实验并没有失败,就她所知道的实验参与者,每个人的身上都产生了难以解释的神秘征兆。
    威尔顿的神秘事件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达利则在参加实验的几年之后——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于一九三八年加入实验的话,不仅画风大变,而且皈依基督,相信神的存在,这在他年轻时几乎不可想象。他的有些画作,比如一九五一年画出的《圣约翰十字架上的基督》,任何人站在这幅画前,都能感受到极端强烈的神秘气息,从内心深处生出敬畏。况且,达利在一九二八年未加入实验时写的电影剧本就让主演自杀,他此后画了这么多的画,究竟还有没有人像大卫综合症那样,看了他的画而自杀,谁都不知道。
    还有就是茨威格。虽然在《盛装的女人们》这出剧首演时诅咒没有发生,但毕竟不是每部他的戏沮咒都会产生。平均下来,每两部戏里有一部会发生诅咒。《泰尔》这出戏,尽管看起来费克群和夏绮义的死亡都可能是谋杀,但事实上死亡还是发生了。在首演之前,死了两个和这出戏直接相关的重要人物。
    这样看来,神秘实验不是真的奏效了吗?到底实验者进行的是怎样的仪式,居然能产生这样神秘的效果。弗洛伊德肯定是根据他的某种假设、某个理论设计了仪式,仪式的有效证明弗洛伊德这个从未公布的神秘主义理论也是正确的,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天才!弗洛伊德的继任者要是公布这个理论,毫不夸张地说,这将是人类的又一次进化!
    想到这里,韩裳有些激动起来。要不要用威尔顿留下的这笔财富,来追查这场实验的真相呢,找到那个继任者!
    兴奋了一会儿,韩裳平静下来。无论怎样,要先把柯丽这个角色演好。她坐在沙发上,拿着打印出来的剧本,直看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她已经洗完了澡,这时再洗一把冷水脸,把房间的灯关了,躺到了床上。黑暗里.她又想起先前的那点念头。
    突然之间,她反问自己,这个理论公布的话,真的会让人类进化吗?为什么不是毁灭呢?这把打开内心神秘内核的钥匙,实际上是个潘多拉之盒吧。达利、茨威格、威尔顿这三个实验者中,有两个人都自我毁灭了,茨威格更把毁灭带给了别人。要是弗洛伊德惊人的理论公诸于世,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呢?
    韩裳缩在被子里打了个冷颤。   
    也许,弗洛伊德的继任者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公布弗洛伊德的理论,让这场实验在历史中无声无息地湮灭,就是在守护着这个潘多拉之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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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49



  “好。”当韩裳把她最后一段独白台词念完,费城鼓起掌来。
  现在才刚开始排练,大家还在坐排阶段。也就是说,不需要穿好服装,不需要道具和灯光,也不需要特定的场地,大家坐在一起,连站起来走位都还不用。这样坐着念台词只是帮大家熟悉剧本,找到感觉。可是,就是在这样的坐排中,韩裳的表现简直让所有人惊艳。
  她的语气,她的神情,尽管只是坐着,却好像穿上了最合适的服装,站在舞台的中央演出一样。费城有时甚至觉得,有几个瞬间的韩裳,仿佛和他相隔了两千多年,真的化身为泰尔城下,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虚构人物柯丽。有时韩裳说出的台词和剧本上有所不同,却叫费城觉得,那才是这个角色在此时此境最该说的话。
  有一个状态这么好的演员在,其他的演员也被带着迅速入戏,可以说,这是费城见过的水准最高的坐排。不过相比别人,他这个男主角状态却不怎么样,头痛鼻塞,好在嗓子还没全哑。感冒症状不算太严重,让他有点担心的是,药并没起什么作用,感觉这次感冒还在上升期。他考虑要不要索性把感冒药停了,让病快点发出来,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至于影响后期排练。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老时间,上午九点继续。”费城宣布了今天排练的结束。
  剧组的成员们互道再见,陆续走出这幢曾经是个车间的空旷房子。这儿是苏州河边,沿河全都是旧厂房,而今被改造成了一个个艺术基地,许多画廊和个人工作室在这里租下或大或小的空间。费城在这儿临时租了个地方,正式进入剧院之前的排练,都放在这里。
  “韩裳,你演得太棒了,这个角色就像是专门为你打造的,我敢打赌你绝对比夏绮文更适合演柯丽。”费城对韩裳说。
  “谢谢你的夸奖,大概是很久没有演戏了,积累的能量大爆发吧。”韩裳笑着说。其实她当然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
  “大爆发吗?那岂不是说很快就会把能量喷光。”费城开了个玩笑。
  “嗯,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费城向她发出邀请。
  “请我吃饭?”
  “是啊,男导演和女演员,”费城向她笑了笑。
  “哦,这两个词现在只要放在一起,就会让人想起三个字。”
  “传绯闻?”
  “比这可糟糕多了,是‘潜规则’。”韩裳说着笑起来。
  “呃,那换成男主角和女主角好了。还是传绯闻听起来顺耳一点。”费城看着韩裳,不知她会不会急着撇清。
  “其实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有份东西你也许有兴趣看一下。”费城在韩裳开口之前转开了话题,“昨晚徐老师让人送来了肖特曼的哥哥附在茨威格手稿里的回忆,是翻译稿的复印件。”
  “哎呀,他们还真记得这件事情呢。得打个电话给周老师和徐老师道谢才行。”
  “我打了,不过徐老师说…”费城的脸上露出了歉意,“周老师现在身体又不太好了。”
  “怎么了,上次去的时候不是气色还不错吗?这才没几天呀。”韩裳奇怪地说。
  “徐老师说,周老师有点感冒症状。”说到这儿费城实在是不好意思,周仲玉的感冒如果不是他传的,那还有第二个人吗?
  韩裳看着他摇了摇头,“这样年纪的人,得什么都是大病呀。恩,待会儿我得要求分食制。”
  “随你随你,不过,要传的话你早就被传上了。”费城悻悻地说。
  “东西呢?”
  “什么?”
  韩裳笑了,“你还真等到吃饭的时候才给我看呀,请我吃饭不需要这样的借口。”
  费城有点尴尬地把复印件从包里拿出来,只有薄薄两页纸。
  其他人这时都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两页纸,韩裳站着几分钟就看完了。这是份像日记一样随手写下的记录,韩裳猜想这位收藏家可能对他每一件藏品的来历都有这样的简单说明。这样的记录能帮助收藏家在多年之后回忆起关于藏品的点滴往事,收藏的乐趣正在于此。现在,韩裳也能据此,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夜晚的大致线条。大约在凌晨两点钟,收藏家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他很惊讶有人在这个时间来访,打开门,却是他的老同学——大作家茨威格。收藏家和茨威格经常见面,但这一次,他觉得茨威格比几个月前见到时,要憔悴许多。
  收藏家给茨威格倒了杯热水,请他坐下来。他观察到,这位作家此刻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混杂了恐惧和兴奋的复杂情绪。
  茨威格取出两叠稿纸放在桌子上。他告诉收藏家,最近几个月里,他一口气写了两个剧本。他在写这两个剧本的时候,感到异常的畅快,可是在放肆宣泻情感的同时,他又深感恐惧。在写完这两个剧本之后,他一直在和内心作斗争,既想让自己写的作品在舞台上演出,又害怕会导致可怕的后果。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这两个剧本送给这位同学作为他的收藏,永远不要搬上舞台。
  “这是否意味着你更能把握人的内心了呢?”收藏家问。
  “我不知道,或许是这样,但我并不喜欢,这给我的压力太大了。”茨威格回答。
  “原来这两个剧本是茨威格亲手送出的。不过,你好像并没有因为看到这份回忆而特别担心。”
  “担心?你是说诅咒?”
  韩裳点点头,“茨威格因为害怕而选择封存自己的创作,把这两份手稿当作收藏品送给了他的同学。让他害怕的是什么呢?”
  费城笑了,“不管他害怕什么,都和我无关。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根本没什么可怕的诅咒。伟大的作家通常神经衰弱,茨威格只是遭遇了几次巧合而已。事实上,让他害怕得不敢公布的两个剧本,《盛装的女人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出,而《泰尔》嘛,我叔叔和夏绮文的死也和诅咒扯不上关系。”
  韩裳觉得,关于费克群和夏绮文,费城似乎隐瞒了些什么。他仿佛已经完全了解他们的死亡原因,正因为这样,才让他对诅咒之说完全不担心了。
  虽然决定重新回归表演,韩裳的思考方式却已被心理学深刻影响了。就像她明白地知道,自己对于“逃避”的态度,一度有点矫枉过正,费城对神秘主义态度的彻底改变,从心理学角度看,也有几分畸型。其实这几天排练时,她从费城的言行和整个人的状态,已经看出来了,刚才的回答只是进一步确认。
  费城在刚遭遇诅咒事件的时候,面对未知的神秘,人有着本能的恐惧,再加上死亡的直接威胁,让他始终处于极度惶恐不安中,就连整个人的思考判断能力,都下降了一截。这和她此前的逃避心态是一样的。一旦在某个机会下,走出了原先的阴影,就像绷紧的橡皮筋,松手之后会弹到另一侧去。在一段时间里,人会觉得在从前那种负面情绪下的一切都是可笑而错误的,会全盘否定从前的自己。
  费城就是因从前被诅咒折磨得太厉害,现在反而对一切神秘现象都持否认和嘲笑的态度。这种时候和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好在这种状态不会一直持续,过度反应会逐渐缓解的。有些事情,那个时候再和他讨论或许更容易被接受。
  刚才看到的这份收藏家的回忆,证实了韩裳的一个猜想。她早就在奇怪,为什么这位收藏家会有一块梅丹佐铜牌作为收藏品,因为只有参加弗洛伊德神秘实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铜牌,作为进行仪式的道具。这份回忆里有许多的描述都含混不清,而最后他和茨威格的问答,让韩裳可以肯定,收藏家也是实验者之一。
  最后的问答在中文的翻译上有些问题。韩裳不用看德语原文也可以肯定,实际上收藏家问茨威格的是,他对自己的作品产生了这样强烈的不祥预感,是否意味着他触及了自己内心的神秘内核。不过对一个不知情的译者来说,翻成“把握人的内心”对一个作家来说显然更合情理。
  让韩裳无法释怀的,恰恰就是茨威格自己的不祥预感。作为一个促使弗洛伊德进行神秘实验的最早实验者,茨威格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恐惧,以至于最后选择送给了朋友当收藏品,这不能不让韩裳重视。
  茨威格可以说是最接近人内心神秘存在的实验者,难道说他这样强烈的感觉也会出错?
  这两部剧本的写作时间,一定在马特考夫斯基、凯恩茨、贝格尔死亡事件发生之后,莫伊西死亡事件发生之前。莫伊西因为演了茨威格为皮兰德娄翻译的新剧而死,这表明茨威格对他后来的这部翻译稿,还没有很强烈的不祥预感,否则他是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去演的。那岂不是说,《盛装的女人们》和《泰尔》这两部剧的诅咒威力,更要强于茨威格后来翻译的那部剧吗?
  但实实在在的,《盛装的女人们》什么诅咒都没有发生呀。这又如何解释?
  韩裳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把在自己身上证实的神秘事件,和弗洛伊德的神秘实验告诉费城。她不知道关于费克群和夏绮文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在她看来,怎么死并不能作为否定诅咒存在的依据。而且以茨威格对这两部戏的恐惧,降临在上面的诅咒严重到比以往一个人在首演前死亡更厉害的程度,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说了有什么用呢,她是知道的,费城现在一定听不进任何和诅咒有关的话。到时候只能自讨无趣而已。再说,他要是用《盛装的女人们》的例子来问她,该怎么回答?
  韩裳拿着两页复印纸,低着头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忽然听费城叫她。
  “韩裳。”
  韩裳抬起头,发现费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她很近很近了。她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费城的脸就迎了上来。
  过了几秒钟,韩裳把唇移开,盯着费城恨恨地说:“你亲女孩子难道都是这样,正正地凑上去吗,你的鼻子把我的鼻子挤得好痛。”
  “那是你的鼻子太挺……”费城一句话没说完,韩裳已经微微侧过脸,向他示范了正确的姿势。
  过了几十秒钟,韩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推开费城,冲他嚷道:“你这个感冒病人,刚才还和我说要分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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