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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百年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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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坐在对面的人一直微微低着头。
    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如此得体。笔挺的衬衣,烫得很服帖的裤子,脚上的皮鞋擦得光亮。他的头发整齐地向右梳着,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鼻梁挺直,不过鼻骨的中间一段有些过于狭窄锐利,以至于他这么低着头的时候,在脸的一侧有鼻梁的阴影。他的鼻尖很突出,并且向下勾,这一点和他的大多数同胞相似。
    这是一个温和而有教养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他的脸上最常见的表情,是淡淡的让人一见就觉得心灵被和煦的暖风微微吹拂的笑容。可是现在,他并没带着这样的笑。
    他低下头说着话,不知是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还是他已经叙述了很长时间。气氛有些怪异。
    他到底在说什么?是声音太轻所以听不清么?
    他皱着眉,说到激动的时候,腮帮子上的肌肉会颤动起来。能看得出,他整个人都很紧张,显然,他在说一件让他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全欧洲都数得着的文化名流这么失态?
    哦等等,他是谁?
    听不清他说的话,应该是很熟悉的人呀……
    一直低着头说话的人忽然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并不大,此时奋力地睁着。在他的一双眼珠中,瞳仁很小,给眼白留出了相当多的空间。而现在,眼白上布满了红丝。以往灵动的目光消失了,此时的眼睛,呆滞而可怖。
    哦,他还留着胡子。在薄薄嘴唇的上方,像希特勒那样厚而密的胡子。
    想起来了,他是……
    韩裳醒了过来。
    当她在梦里认出那个人是谁的时候,就无法再维持住梦境。
    不过她还很清楚地记得那张脸。
    是茨威格。
    上个世纪两次大战间欧洲最红的作家,一个被纳粹焚烧了所有作品的犹太人。
    怎么会梦见他的呢?
    韩裳从沙发上挣扎着坐起来,刚才短短的睡眠因为这个灰暗的梦境,没有给她带来多少精力上的恢复。
    相反,她感觉比睡觉前更虚弱,全身都出了细细的汗,腻在身上十分难受。
    韩裳歪过头,望着茶几上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茨威格小说选》。
    用不着多少专业知识,任何人都能得出,正是因为这段时间在看茨威格的小说,才会做梦梦见茨威格这个结论。更何况,那本书里还有一张茨威格的自画像。
    虽然梦里的茨威格和那张自画像有些出入,但梦毕竟是梦,会有变形太正常了。
    按照弗洛伊德释梦理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形,为什么会做这个梦,都有方法去找寻心灵深处的原因。韩裳对这些方法很熟悉,但她现在不准备应用。探索自己的内心,往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而且她隐约知道,这或许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她的精神状态有些疲倦,太阳穴在刚醒来的那几秒钟里还在突突地跳着。正常的睡眠和梦不应该这样,那毕竟是休息,弗洛伊德认为,人之所以会做梦,有很大的程度是为了释放压力,获得更好的休息。
    这个梦的记忆很清晰,茨威格的面容和神情现在仍历历在目,可是这个梦里的其他场景,又晦涩不明。比如,那间屋子里应该有好几个人的,剩下的那些是谁呢?再加上醒来后的不适感,这整体的感觉,让韩裳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些梦境。
    每个人都有一些难以启齿的隐私,对韩裳来说,就是梦。伴随着她二十多年的诡异梦境。
    自从她开始学习心理学,这类梦境发生的频率有所提高。在最近她开始新的课题研究之后,这已经是第三个异梦了。而这个异梦,类型和之前的又有所不同,她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茨威格。从前梦里的那些犹太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韩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好的迹象,或许她正在向一个关键所在靠近。
    现在是晚上九点钟,她刚才倚在沙发上思考论文的时候睡着了,结果弄得现在状态更差。
    韩裳打开电视,她装了个卫星接受器,所有说中文的电视台里,再没有哪里的综艺节目能和台湾比八卦。要想放松,这是最好的选择。
    切到一个台,上面是一个星座命理节目。
    虽然对这种东西持不信加不屑的态度,但韩裳没有换台。反正是放松,随便看看。
    正在说的,是金牛座的下周运程。
    金牛座的朋友,在下一周里事业运会有些不顺,需要好好努力,更加一把劲。但是会有好桃花哦……
    然后是天蝎座。韩裳就是天蝎座。
    天蝎座的朋友,下周事业运不错哦,但是要防小人。睁大眼睛,机会随时会来到你的面前,也许是一些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情,你的人生可能会因此而有重大的改变。总之,从下周起的这半个月,在今年一整年里,对天蝎座朋友都是相当关键的哟!
    重大改变?韩裳笑了笑,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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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11


    Tarot 取自古埃及语的tar(道)和ro(王)两词,最初,是供王者决断的神秘智慧。它的本原,就是古埃及专门用来传达天神旨意的《智慧之书》。每当法老王有任何疑难问题需要解决时,就会打开这本书,于是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埃及王朝覆灭之时,为了防止这部神秘之书落入异族之手,把它用图画的形式绘在卡片上,交付神官,后经亚历山大之手传人欧洲。
    中世纪之初,塔罗牌在欧洲风行,一直到教会兴起,Tarot被视为异教的神秘魔法被教廷禁绝。Tarot 由二十二张大阿卡娜图画牌,和五十六张小阿卡娜数字牌组合而成,大多数的预测,仅使用大阿卡娜牌即可完成。古犹太人和古埃及人有着很多接触,传说大阿卡娜和古犹太人有着很深的渊源,教会势力减弱后,研究人员把塔罗牌和占犹太人密教的卷轴义物联系起来,使它变得更有系统。而此刻,他手中的达利塔罗牌就是其中的一个分支。宣称自己可以与神沟通的达利绘制了这副塔罗牌,仔细观察牌面,会有许多联想。这些联想和牌的预言息息相关。
    苍白的指尖顺着光滑的牌面轻轻滑动。牌面正中的人阴阳同体,手里的蝴蝶权杖美丽而怪异。他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可义让人怀疑,他手持的妖异权杖会否使他飞起。三截尖角从腿上长出,比头上长角更显得沉沦。在他的上方,是恶魔双手的阴影。不过刚才抽出来的时候,这张牌是逆位的。
    他把牌再次倒过来,仔细端详。
    倒转过来的恶魔牌上,牌上的人彻底向下掉去,可是在下面,恶魔的一双手正可以将他托住。
    没有什么再能挡住他投入邪恶,象征着,或许可以用一些非常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他愉快地笑了。他笑的时候,总是会更多地牵动左边面颊的肌肉,使嘴向左侧咧去。那道伤痕愈合后他的左脸要比右脸更松弛一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把牌装回盒子里,自言自语地说。
    北方来的冷空气让气温突然降了下来,晚上走在街上,风会从单衣的领口拐进去,让人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耸起肩膀。
    范进的感冒很严重了,嗓子痛得咽口水都要下决心,喷嚏一个接着一个。他的同事很好心地帮他换了班,所以现在他没有在小区里巡夜,而是呆在温暖的监控室里喝咖啡。
     感冒绵延了快一周,他的身体一直很棒,有几年没得过这么厉害的感冒了。范进觉得这个病不一般,因为他记得,第一个喷嚏是在看到费家鬼影的那一刻打出来的。现在他巡夜走过那幢楼的时候,都不敢抬头往窗户里看,尽管他已经从静安寺请了一块开过光的佛佩用红绳系着,挂在脖子上。
    这个小区的入口和各个关键位置都有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拍摄,就像范进看过的一些香港电影一样,这些图像传输到监控室里,在屏幕上的几个分割窗口里同时显现。实际上,要同时监测几个不同的画面非常费神,像他这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指望在发生状况的时候,会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这个监控室的象征意义多过实际用途。范进含了一颗喉糖,把注意力集中到红外线摄像头传回来的枯燥图像上。
    忽然,他听到有一些异常的声音,是敲门声吗?
    “谁啊?”范进哑着嗓子问。
    没有人应答。
    范进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他站起来,拿起坚固的强力手电.打开门。
    门外并没有人。
    监控搴是小区会所里,最靠近会所大门的屋子。范进走到会所外,用手电四下照了照,还是没有人。
    应该是听错了吧,夜晚的建筑里,常常可以听见各种奇怪的声响。想到这儿,范进打了个冷颤,打算赶紧回到那个暖和的小屋子里去。
    不过……那是什么?不远处的地上,有什么东两在一闪一闪。
    他走过去,发现这是一个婴儿人偶,肚子里的电池让他在地上扭动着,伴随着轻微的“沙沙”声。薄薄的花布婴儿服里,身体正发出一阵阵蒙蒙红光。
    可是这样的东西怎么会被扔在这里?范进一边在心里发出疑问,一边弯下腰去捡。   
    人偶在他的手上挣扎着,他忽然从叉开站着的双脚空隙间瞥见了另外两只脚。
    背后有人!
    这个时候,持续着原来直起腰来的动作是最坏的选择,正确的动作是向前或向侧翻滚,和背后的人拉开距离。
    可是范进没有,惊吓中,他一边用力挺起腰,一边回头去看。还没等他看到那个人的脸,一块带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湿布就掩上了他的口鼻。
    那个地方让他认识了很多奇怪的人,也学会了很多实际的经验和技巧,当然,有时候会付出些代价,比如左脸的伤疤。
     他的催眠术就是在那里学来的,老实说,他的水准在一般催眠师的眼中非常粗糙,但是他知道些实用的小技巧。比方说,人在什么状态下最容易被催眠。任何一个催眠师都会认为,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可被催眠的,因为他们的意志力,因为他们对催眠天生的排斥感。可是对他而言,没有不可被催眠的人,只要满足了某些条件。
    就在刚才,那个健壮的保安吸人了相当剂量的迷魂药。这种麻醉中枢神经的药品吸入过量的话,可立刻导致昏迷甚至死亡,浓度控制得当,会让人保持起码的活动能力,但是神智降低到初生婴儿的程度,迷迷糊糊。这样的情况下,再粗糙的催眠技巧,都能无往不利。
    媒体上不时有一些关于中了迷魂药,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值钱物品都主动交给陌生人的报道。有很多麻醉医师说不可能有这样的药物,让民众不用恐慌。单靠药品本身的确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但是要摆弄一个变得很“乖”的人,再简单不过。
    他带来的移动硬盘已经连上了监控室的电脑,大量的数据传输让硬盘发出极轻微的吱吱声。
    范进就站在他的身边,神情木然,眼神涣散。
    他再次取出紫色的坠子,在范进的眼前晃动。这是他在地摊买的便宜货,并没有什么神秘力量,只是一个吸引被催眠者注意力的小道具罢了。
    “看着它,你看见了一点紫色,紫色越来越浓,越来越大,把你笼罩起来,你觉得很安静,很安静。你有些困了,你会越来越困……”
    他正在耐心地引导范进,却发现这个保安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鼻翼翕动着,嘴巴也微微张开。
    他心里疑惑着,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范进突然就打了个很凶猛的喷嚏,口水鼻涕喷了他满脸。
    他低声咒骂着,没来得及抹去脸上的脏物,就看见范进的眼神有重新灵活起来的迹象,连忙把那块沾满了迷魂药剂的湿布蒙在他脸上。
    重新走了一遍催眠程序,让范进又一次安静下来,他才长出了口气。现在,这个保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几小时后他醒过来,将不会记得曾经见过一个左脸有伤痕的男人。而吸入迷魂药后的不适感,也会因为他原本的重感冒而得到完美的掩饰。
    硬盘的吱吱声已经停了下来,他拔下USB插头,把硬盘放进包里,拉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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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12


    “茨威格”,确认。
    屏幕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书单。
    她抬起头,对费城说:“您要的书都在二楼,如果您有哪些一时找不到,可以请二楼的营业员帮忙。"
    费城道谢后走向自动扶梯。年轻的营业员多看了旁边的那个女子一眼,她戴着墨镜,太阳帽的帽檐压得很低,下巴尖尖的,虽然看不到眼睛,但应该长得很漂亮。有点面熟的感觉,不会是哪个明星吧。
    注意到营业员视线的费城,忍不住抱怨,“其实我自己来买就行的,如果你在这里被认出来,要签名的影迷围上来,别说买书了,连走都走不掉。"
    夏绮文低声说:“不会的,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看,现在这里人并不多啊。而且书店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书上,我不会曝光的。”
    “就怕给媒体拍到,那就麻烦了。"
    夏绮文笑了,“你这是怕和我传绯闻哕。"
    费城闷哼一声,说:“标题我都想好了,夏绮文和不明男子共游闹市。"
    “你可不是不明男子哦,这些天你曝光率比我高呢,记者认不出你才怪。唉呀,我可比你大好多呢。"
    “哎哟。”费城忙不迭地叫起苦来,“你不会不知道现在最时兴的就是姐弟恋吧。"
    “小心我真的吃你这棵嫩草哦。”夏绮文笑眯眯地把手伸进费城的臂弯。
    说笑间两个人已经到了二楼。
    “既然资金方已经找到,这剧你早一天改编完,就能早一天搭班子排练,正好我也有两个月的空档期,再往后就没时间了。茨威格的作品我也想补看一些,好把握角色心理。买参考书,总是自己来挑比较好。”夏绮文不再开玩笑,正经地说o
    “剧本和角色讨论,还要你多帮忙呀,我可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呵呵,你不是自信满满,一副才华横溢的模样吗,这会儿怎么转谦虚了?我有想法肯定会提的,比方说多看看茨威格的作品。”
    夏绮文提醒费城,这次的改编和通常的改编西方剧作情况不同。原本改编西方名剧,除了要体现原剧魅力外,一般会融人中国元素,让中国观众易于接受。而这一次等于是茨威格的新剧首演,要打好茨威格这张牌,就得让话剧尽可能地接近茨威格的风格。就算有改动,也要改得有茨威格的味道。阅读大量茨威格作品,让茨威格的思想暂时变成自己的思想,让茨威格的语境变成自己的语境,就是费城现在要做的。
    费城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他完全认同。
    茨威格的小说东一本西一本,还有许多在传记文学区。他的作品非常多,费城拿了一个购书篮,结账的时候发现一共选了九本。让人遗憾的是,里面没有一本是茨威格的剧作,书城的电脑里也没有相关的书籍记录,似乎他在戏剧方面的作品并没有被翻译成中文过。
    “你看书的速度怎么样?”夏绮文问。
    “还可以。这些书挑一部分仔细看,剩下的浏览一遍,用不了几天。你对茨威格有了解,有没有时间先和我说说,我看的时候心里也好有点数。”
    “行。”夏绮文爽气地答应,“那就上你家坐坐。”
    费城住在一幢高层的十八楼,出门就是大马路,没有小区。年轻人不在乎有没有小区绿化,夜晚从双层玻璃外渗进来的车辆飞速驶过的声音,也对他的睡眠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唯一考虑的就是房租,这儿的房租并不贵,又地处市中心,相当合算了。
    打开门的时候毛团已经在门口趴好,眯着眼睛,尾巴慢慢地摆过来又摆过去。毛团是一只两岁的黑色波斯猫,费城猫狗都很喜欢,如果不是觉得每天出去遛狗有点麻烦,毛团肯定会多一个打闹的伙伴。
    “怎么,你怕猫吗?”费城注意到夏绮文在看见毛团的时候往后缩了缩。
    “恩,我对毛绒绒的小东西都有点不习惯。”
    虽然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怕这么可爱的小东西,费城还是把毛团赶到了另一间屋子。
    “先把书分一下吧,我们各自拿一半,看完再互换。"
    夏绮文把一本有相当厚度的书递给费城。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这是茨威格的自传,他自杀的前几年写的,应该会对你有帮助。"
    费城点头,他现在几乎对茨威格一无所知,这本自传是最好的补习材料。
    “我并没有研究过茨威格,但是读过一些他的中短篇小说和传记,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似乎热衷于描写一些卑微弱小的人。这些人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他们焦灼而无助,对他们来说,世界是昏暗的、杂乱的。《泰尔》可能也不例外,他描写了一个占梦师,一个生活在亚历山大阴影下,在历史上可有可无的人物,特别是我要演的柯丽这个角色,一个地位更卑微的侍女。我其实很期待这个角色,因为茨威格是被高尔基称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他对女性心理的刻画极其细腻,最细微的心理冲突都被他用放大镜照了出来,要在舞台上把他笔下的人物演好,绝对是一次大挑战。"
    两个人聊了几乎一整个下午,夏绮文对费城说了几个她看过的茨威格小说故事。比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那个单恋邻家作家几十年的女孩,一个在黑暗中默默期待一场无望的爱情的女人,哪怕为此担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也无怨无悔,这得算是茨威格对女性心理一次最极端的想象和表现了。还有《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同样是一种不可能的畸恋,一个四十二岁的上流阶层女性在二十四小时中,把她的同情、倾慕、母性、情欲、爱的渴求全都一股脑地倾注在一个外貌俊美的二十四岁的男小偷兼赌徒身上。
    这两部作品都以莫可奈何的悲剧收场,就像费城匆匆浏览过的《泰尔》,亚历山大胜利了,泰尔城攻下了,但是阿里斯但罗斯却收获了一场悲剧。
    把夏绮文送走后,晚餐费城简单地煮了泡面吃。然后半坐半躺着在床上开始看《昨日的世界》c
    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茨威格出生在奥地利一个富有的犹太家庭。自传的一开始很平缓,甚至优美。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正如歌德诗句所描绘的那样,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十九世纪欧洲的最后十几年,至少在奥地利,是处在太平盛世中。富庶,有序,艺术至上,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可并不能损害安逸平静的主旋律。但是反犹主义的种族理论的根基在那时已存在,野蛮和残暴的种子并不总在沉睡。顺着茨威格的回忆,费城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欧洲,那个在表面的平静下,到处充满危险暗流的欧洲。
    或许是用来垫着腰背的枕头太软太舒服,看着看着费城的倦意就上来了,索性关灯睡觉。
    费城被吵醒了,毛团发了疯一样拚命叫着,从没见它这样过。
    是发春了吗?现在可不是春天啊。费城迷迷糊糊间想着。很快他清醒过来,开了台灯,看了一眼闹钟,才凌晨一点刚过。
    “别叫了,毛团!"费城喝斥蹲在床下大叫的黑猫,黑猫跑出了卧室,继续叫着。
    刚醒来的人感觉总是不很敏锐,但来到客厅里,他还是能闻到一股异味。
    是煤气!
    费城跑进厨房,这里的煤气味更重。窗是开着的,但是幅度很小,费城庆幸自己的这个习惯,连忙把窗开到最大角度,回过头再检查煤气。
    灶台上的煤气开关关着,他闻了闻,然后打开了灶台下的橱门。果然,那里的异味要重得多,多半是煤气橡皮管出了问题。
    关上总开关,费城在厨房多呆了会儿,确认没有新的煤气漏出来,才重新回到卧室。明天要让专业人员来换煤气管。
    毛团已经不叫了,费城拍拍它的脑袋,虽然厨房开着窗,煤气应该不会浓到致命的程度,但这小东西的灵性可嘉。谁说猫的智力比狗差很多?至少毛团就很棒。
     一场惊吓,让费城睡意全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茨威格的剧本。关于这个剧本还有许多未解的谜,它是怎么到叔叔手里的呢,在之前的半个多世纪里,它是怎么从欧洲到了中国呢,其中一定有许多的故事,甚至传奇。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茨威格没有公布这个剧本呢?是刚写完就遗失了,被小偷偷走,没有了再一次重复写作的激情,还是有着其他什么原因呢?
    就这么空想了一会儿,费城索性坐起来,开了台灯,开始继续看《昨日的世界》。
    会不会,在这本自传里,能找到关于《泰尔》的蛛丝马迹呢?
    又一次,费城被茨威格牵引着,这位大师似乎从未死去,冥冥中他能引领每一个阅读他作品的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黄色的台灯光芒下,费城悠然地读书,崭新的纸张每翻过一页,都发出哗哗的响声。
    可是他的表情,却慢慢的变了。
    脸上松弛的肌肉紧张起来,而后变得僵硬。表情变得不是严肃,而是在畏惧着什么。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呼吸渐渐急促,脸色甚至开始泛青。
    卧室的窗关着,没有风,可是他却觉得冷,一股从心底里泛起的幽寒,要把他整个人都冻僵!
    那短短不到十页的内容,他已经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从茨威格前后记述的口气来看,他写作时的态度冷静而客观,绝不会故意在回忆录里说谎的。可是,如果那是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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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周训的情绪有点糟,许多人在清晨刚睡醒的时候都特别容易生气,更何况周训是被电话吵醒的。
    而且吵醒他的家伙居然还要上门,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
    瞧瞧,洗脸刷牙吃早饭,全折腾完了还没到七点半,他训哥儿可是有日子没这么早起了。
    他走到花园里,站在小径中央伸了个懒腰,旁边的石桌椅上有几片昨晚的落叶,他轻轻拂去,坐下闻着空气里的淡淡草木气息,忽然觉得早起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门铃响了,费城来得很快。
    打开铁门,看见费城一张青白的脸和布满红丝的眼睛,周训吓了一跳。
    “怎么了,看起来几天没睡的样子?”
    “就只是昨晚没睡。”费城叹了口气,“不好意思,这么早吵到你,实在是电话里说不清楚。"
    “没事没事,我们俩还用提这个,进屋聊吧。"看见费城的模样,周训当然知道他这个同学碰到了不小的麻烦,哪还会计较把自己吵醒的事。’
    费城一脸愁容,在客厅里坐下先叹了口气,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是为了你叔叔的事?”
    “不是,咳,和我叔叔有点关系,是他留下的一个剧本。哦,不是他写的,是茨威格的一本手稿。"
    “哎,你还是等会儿吧。”周训看费城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知道得让他定定神再说。
    “早饭吃了吗?"
    费城摇头。
    周训给费城拿来条热腾腾的毛巾擦了把脸,又让保姆去门口的早点摊买来热豆浆和大饼。费城狼吞虎咽地吃完,总算看起来有了点生气。
    吃完早餐,费城定下心来。他本来也不算心理承受能力很差,只是骤然碰上极危险又完全在常识之外的情形,一时间慌了手脚。
    “是这样的,我整理叔叔遗物的时候……”
    费城把他如何得到茨威格的手稿,得知叔叔在之前的准备,又打算接过叔叔的棒,把《泰尔》搬上中国话剧舞台这些事一一说了。
    “这是好事啊,怎么你现在这副模样?”周训不解地问。
    “我也觉得是好事,昨天和夏绮文去买了很多茨威格的书。我第一本看的是茨威格在死前写的自传《昨日的世界》。”费城停了下来,好像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需要他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得出口。
    “这部自传从他的童年时代写起,一开始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唉,我不知该怎么说,反正我把书带来了,你自己看吧。”
    费城从包里取出《昨日的世界》,其中的一页折了个角作为记号。他翻到这一页,递给周训。
    茨威格的作品翻译成中文有很多版本,这本《昨日的世界》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费城翻到的是第一百三十五页,这是章节“我的曲折道路"中的一部分,原文如下:
    我在l 905年或1906年的夏天写过一出剧——当然,完全按照我们当时的时代风格,是一部诗剧,而且是仿古式样。这出剧叫《忒耳西忒斯》……大约三个月后当我接到一封信封上印有“柏林王家剧院”字样的信件时,我不胜惊讶。我想,普鲁士国家剧院会向我要求些什么呢。出乎意料的是,剧院经理路德维希·巴尔奈——他以前是德国最著名的演员之一——竞告诉我说,我的这出剧给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终于找到了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长久以来一直想扮演的阿喀琉斯这个角色;因此,他请我允许他在柏林的王家剧院首演这出剧。我简直惊喜得目瞪口呆。在当时,德意志民族只有两位伟大的演员: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和约瑟夫·凯恩茨。前者是北德意志人,气质浑厚,热情奔放,为他人所不能及;后者是我的老乡维也纳人,神态温文尔雅,善于台词处理,时而悠扬,时而铿锵,运用自如,无人能与之匹敌。而现在,将由马特考夫斯基来再现我塑造的阿喀琉斯这个人物,由他来诵念我的诗句:我的这出剧将得到德意志帝国首都最有名望的剧院的扶植——我觉得,这将为我的戏剧生涯开创无限美好的前景,而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但是,从那时起我也总算长了一智:在舞台的帷幕真正拉开以前,是绝不能为一切预计中的演出而高兴的。虽然事实上已开始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排练,而且朋友们也向我保证说,马特考夫斯基在排练我写的那些诗句台词时所表现的那种雄伟气派是从未有过的。但是当我已经订好前往柏林的卧铺车票,却在最后一刻钟接到这样一封电报:因马特考夫斯基患病,演出延期。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借口——当他不能遵守期限或不能履行自己的诺言时,他对剧院通常都是采用这种借口。可是几天以后,报纸上登出了马特考夫斯基逝世的消息。我的剧本中的诗句也就成了他的那张善于朗诵的嘴最后念过的台词。
    算了,我心里想,就此结束……一天早晨,一位朋友把我唤醒,告诉我说,他是约瑟夫·凯恩茨让他来的。凯恩茨碰巧也读到我的剧本,他觉得他适合演的角色不是马特考夫斯基想演的阿喀琉斯,而是阿喀琉斯的对手——悲剧人物忒耳西忒斯,他将立刻为此事和城堡剧院联系。当时城堡剧院的经理是保尔·施伦特,他作为一个合乎时代的现实主义者的面貌领导着维也纳的这家宫廷剧院(这使维也纳人非常不快);他很快给我来信说,他也看到了我的剧本中的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可惜除了首演以外,大概不会取得很大的成功。
    算了,我心里又这样想。我对自己以及对我的文学作品从来都是抱怀疑的态度。可是凯恩茨却十分愤慨,他立刻把我请到他那里去……
    我答应试试。正如歌德所说,有时候意志能“指挥诗兴”。我完成了一出独幕剧的初稿,即《粉墨登场的喜剧演员》,这是一出洛可可式的十分轻松的玩意儿,有两大段抒情的富有戏剧性的独白。我尽量体会凯恩茨的气质和他的念台词的方式,以致我下笔时,能无意之中使每一句台词都符合他的愿望。所以,这篇附带的应命文章写起来倒很顺手,不仅显得娴熟,而且充满热情。三个星期以后,我把一部已经写上一首“咏叹调"的半成品草稿给凯恩茨看。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他当即从手稿中把那长篇台词吟诵了两遍,当他念第二遍的时候已十分完美,使我难以忘怀。他问我还需要多少时间。显然,他已急不可待。我说一个月。他说,好极了!正合适!他说,他现在要到德国去作一次为期数周的访问演出,等他回来以后一定马上排练我的这出短剧,因为这出剧是属于城堡剧院的。随后他叉向我许诺说:不管他到哪里,他都要把这出剧当作他的保留节目,因为这出剧对他来说就像自己的一只手套那么合适。他握着我的一只手,由衷地摇晃了三遍,把这句话也重复了三遍: “像自己的手套一样合适!”
    我终于在报纸上读到凯恩茨访问演出回来的消息。出于礼貌,我迟疑了两天,没有在他一到就立刻去打搅他。但是到第三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一张名片递给了扎赫尔大饭店的那个我相当熟悉的老看门人,我说:“请交给宫廷演员凯恩茨先生!"那老头透过夹鼻眼镜惊愕地望着我,说道:“您真的还不知道吗?博士先生。”不,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今天早晨就把他送到了疗养院。”那时我才获悉:凯恩茨是因身患重病回来的,他在巡回演出中面对毫无预感的观众,顽强地忍受着剧痛,最后一次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角色。第二天他因癌症动了手术。根据当时报纸上的报道,我们还敢希望他会康复。我曾到病榻旁去探望过他。他躺在那里,显得非常疲倦、憔悴、虚弱,在皮包骨头的脸上,一对黑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了。……他苦笑着对我说:“上帝还会让他演出我们的那出剧吗?那出剧可能还会使他康复呢。"可是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已站在他的灵柩旁。
    人们将会理解,我继续坚持戏剧创作是一件多么不快的事。而且在我还没有把一部新剧作交给一家剧院以前,我就开始忧心忡忡。德国最有名的两位演员在他们把我的诗体台词当作生前最后的节目排练完后就相继去世,这使我开始迷信起来——我不羞于承认这一点。一直到若干年后,我才重新振作精神写剧本。当城堡剧院的新经理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他是一位杰出的戏剧行家和演讲大师——很快采纳了我的剧本时,我几乎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看着那份经过挑选的演员名单……我以前想到的,只是那些演员们,却没有想到剧院经理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他曾打算亲自导演我写的悲剧《大海旁的房子》,并已写完了导演手本。
    但事实是:十四天后,在初次排练开始以前,他就死了。看来,对我戏剧创作的咒语还一直在应验呢。……在1931年完成了一部新剧《穷人的羔羊》。我把手稿寄给了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莫伊西,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报,问我是否可以在首演时为他保留那个主角……
    我心里明白,别人会怀疑我在讲一个鬼故事。马特考夫斯基和凯恩茨的遭遇可以解释为是意外的厄运。可是在他们以后,莫伊西的厄运又怎么解释呢?因为我根本没有同意让他扮演《穷人的羔羊》中的角色,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一出新剧。事情是这样的:许多许多年以后,即1935年的夏天——我在这里把自己的编年史中的时间提前了——当时我在苏黎世……他说,皮兰德娄为了向他表示特别的敬意,决定把自己的新剧作Nonsi sa mai交给他来首演,而且不仅仅是在意大利举行首演,而是要举行一次真正世界性的首演,也就是说,首演应当在维也纳举行,并且要用德语……但是皮兰德娄怕在翻译过程中失去了他的语言的音乐性和感染力,因此他有一个殷切的希望,即希望不要随随便便找一个译者,而是希望由我来把他的剧作译成德语……于是我把自己的工作搁了一两个星期;几周以后,皮兰德娄的剧本将用我的译文准备在维也纳举行国际首演……
    ……可是真像鬼魂作怪一样,在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那可怕的怪事又重演了。当我一天清晨打开报纸时,我读到这样一条消息:莫伊西患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从瑞士来到维也纳;因他患病排练将不得不延期。我想,流行性感冒不会十分严重。但是当我去探望我的这位生病的朋友,走到旅馆门口时,我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我安慰自己说,天哪,幸亏不是扎赫尔大饭店,而是格兰特大饭店—— 当年我徒劳地去探望凯恩茨的情景骤然在我脑际浮现出来。可是,恰恰是同样的厄运,在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又在一位当时最伟大的德语演员身上重演了。由于高烧他已神志昏迷,我没有被允许再看一看莫伊西。两天以后,我站在他灵柩前,而不是在排练时见到他——一切都像当年的凯恩茨一样。
    看到第二个演员在开演前死去时,周训的心里就开始发冷。和他的小说用语相比,茨威格是以近乎淡然的语气叙述这一系列事情的,他并没有特意用许多渲染气氛和心理的形容词。可正是这样有疏离感的叙述,尽量克制不流露内心情绪的态度,让人没办法对他说的事情产生怀疑。
    等看完相隔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四宗死亡事件,周训已经明白费城为何会这样惊惶失措,如果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恐怕还要更加不堪,现在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已经手脚冰凉了。
    “你是怀疑,怀疑你叔叔的死,和这有关系?”周训深吸了口气问。
    费城倒是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点头说:“我叔叔的死有太多巧合,原本就有些蹊跷,如果茨威格的剧本有着让人神秘死亡的诅咒力量,我没法不产生这方面的联想。本来,人已经死了,究竟是不是诅咒,能否破除已经无所谓,如果我再早些日子看到茨威格的这本传记,或许就不一定会选择接过我叔叔的工作,把《泰尔》导出来。”
    “啊。"周训一声惊呼,他这才想起来,要是费城坚持要搞这个话剧,诅咒的力量或许还会延续!
    “实际上,昨天晚上就出了事。"费城把煤气泄露的事情简单说了。
    周训仿佛觉得周围阴风阵阵,原本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不明诅咒就这么在半个多世纪后从欧洲漫延到中国来了吗?
    他不禁一哆嗦,对费城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照我说,赶紧把你手上的活停了才是正理。”
    “停?"费城一扬眉,“怎么停?资金方落实了,夏绮文都被我请动了,你让我怎么停?而且,如果这个戏上演了,会有多大的轰动谁都想得到,你以:为我很喜欢当经纪人吗,这才是我想做的事,这么大的希望在前头,我自己都不能允许自己放弃!这是一个莫须有的诅咒,也许只是巧合呢?"
    “巧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从心里相信这是个巧合吗?骗谁呢,骗你自己吧!"
    费城苦笑,“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不慌就不会来找你了。”
    “找我?"周训瞪起眼睛,“找我有什么用,哦天哪,你别把我扯进这件事里,你不怕我还怕呢。”
    “那个神秘主义沙龙不是你召集的?我上次听你还做了个开场白,你对这方面总该有些了解的吧。”
    周训连连摆手,“你这可是绝对的病急乱投医,上次我说的那些全都是网上搜来的,哪里有什么研究。召集那个沙龙只不过因为这是个热门话题,大家都会有兴趣,聚起人来比较方便,不至于太冷清,而且在这个圈子里,也时常能听到这方面的八卦而已。这件事情,我想帮你参谋都找不到方向啊。”
    “这样啊。”费城掩不住沮丧的神色。周训说得没错,他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可是他能想到的,可能会懂神秘主义的,也只有周训了呀。那些云里雾里的命理玄学大师,不说到底有几分真材实料,那让他去哪里找呀?
    “有一个人,是你上次在沙龙上见过的,韩裳,记得吗?”
    “韩裳,是她?”费城愣了愣,他当然记得这个把一屋子人说得哑口无言的女人,他走得早,不知道这场争辩的最终结果是什么。
    “可是,她不是对神秘主义持否定态度的吗?”费城不解地问。
    “她是什么态度并不重要,她正在念华师大的心理学硕士,要写一篇有关神秘主义的论文,即使她反对神秘主义,也肯定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你有没有听说过,‘有时候敌人比朋友更了解你’这句话,要驳倒一个论点,当然要先了解透彻才行。我想她能给你一些切实的意见。”
    “好,把她电话给我,我这就去找她。"终于找到一个了解这方面的人,费城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他告辞离开。才走出周训家没多远,就开始拨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从手机里传出让他失望的声音。
    他抬腕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这个时候怎么会还关着手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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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14


    韩裳把手机关了。
    她是特意关上的,虽然上海美术馆对参观者没有这样的要求,但她觉得这是对艺术和对欣赏艺术的人最起码的尊重。
    同样,她也不希望自己在看达利画作的时候,会受到打扰。
    萨尔瓦多·达利,这位超现实主义画派最伟大画家的天才之作会使人陷入迷离的境地。有人因此浮想联翩,也有人会很不舒服。但无论如何,这就是达利,来到达利的世界,就得有这样的准备,一切都不再受正常逻辑的控制。
    上海这座城市近些年来,重大的艺术活动越来越多,似乎要开始和它的经济地位相匹配。尽管从骨子里透出的商业气息难以掩盖,但是多元化的社会生活也恰恰因为商业性才得以实现。在这个月,达利画展是上海所有附庸风雅的人士最热衷的话题,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这个诞生了一百。二年的疯子天才到底想在画里表现什么。
    主办方之一的意大利达利基金会花了很大的力气,从许多美术馆和私人手中暂借来一百多件达利的作品,包括画作和雕塑,许多著名的作品都在其中。当然,还掺杂了一些真品的复制品或仿作。
    和身边其他的参观者不同,韩裳来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萨尔瓦多·达利比弗洛伊德年轻几十岁,勉强算是同一时代的人。弗洛伊德的理论在整个欧洲产生广泛影响和激烈讨论的时候,达利风华正茂,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怪异的年轻人。可以想象,这套涉及到潜意识、梦境和力比多的理论会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甚至在作画时,达利使用一种自称为“偏执狂临界状态”的方法,在自己的身上诱发幻觉。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就是从潜意识心灵中产生意象。
    在他所描绘的梦境中,平凡的日常物品以一种稀奇古怪、不合情理的方式并列、扭曲或者变形。许多人相信他在作画的时候真的能看见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而对达利来说,他进人了至高无上的神秘状态。实际上,在五十岁之后,达利已经完全形成了自己的神秘主义哲学,并且信奉天主教,坚信上帝就在他心中,他是上帝的宠儿。他画了一系列带有强烈神秘气息的宗教画,比如《十字架上圣约翰的基督》、《利加特港的圣母》。
    既然研究神秘主义,那么现代艺术大师中与神秘主义走得最近的达利的画展,韩裳又怎么可以错过呢?
    韩裳是一个感觉非常敏锐的人,或者说有第六感。对于中国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体质容易撞鬼,要携带一些阳气重的饰品压一压;对于命理和星象学家,这则是最易和冥冥中的神秘力量沟通的体质。而韩裳觉得自己只是有些神经质,这是生理上的原因,外加一些心理因素。
    可是,走进上海美术馆的达利作品展厅,韩裳确实觉得,四周悬挂着的一幅幅达利油画和在各个角度摆放的青铜雕像,仿佛协同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力场,牵引着她的精神,往某些地方去。
    每一个参观者都可以有两种选择来更深入地了解达利:中英文自动语音解说器和经过特别培训的解说员。当然后者的费用要昂贵很多。韩裳一样都没选,她想先用最直接的方法——进入达利的作品,对一个艺术大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解他的途径了。每一幅作品都像一个婴儿,和父亲血脉相连,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人所做的一切注释,都是给这个婴儿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不远处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正微笑着向雇佣她的参观者解说着,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也围拢在周围,听她介绍达利。韩裳也稍稍凑近了些,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关于这个名字的一段她不知道的掌故。
    “一九三八年,达利当时还是一个刚刚成名的年轻人,他在著名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引介下,拜访了他极为崇拜的思想家弗洛伊德。当时达利随身携带了一幅画,就是面前的这幅《那喀索斯的变形》。"
    周围的所有人,包括韩裳,都顺着她的手势,望向这幅画。
    “那喀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在水边顾影自怜的美少年,后来终于为了追随自己水中的倒影跌入水中死去,并在死后变成了水仙。达利向弗洛伊德解释说,他想表现的是从死亡到变成水仙的过程,用的就是弗洛伊德关于儿童早期性心理方面的理论。这是达利向弗洛伊德的献礼,因为他一直以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作为指导来作画。可是弗洛伊德却回答达利,他看到的不是达利的无意识,恰恰相反,是有意识。达利后来说,弗洛伊德从他这里得到的,远比他从弗洛伊德那里得到的多。”女孩说到这里笑了笑,并没有对两位大师的交锋作出任何倾向性的评价。,
    这则有趣而莫测高深的故事正是听众们想要的,他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感叹声。
    韩裳注意到,人们在这个“达利力场”中穿行,或者在某一处停留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共同的表现。比方说,他们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低声地问同伴:你觉得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或者,他们会带着不太肯定的语气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叉子,我看是对男性的异化。更多的人把狐疑藏在心里,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情来推测。
    几乎没有谁能完全猜到达利的意图所在,达利常常说自己是一个疯子,一个天才疯子或疯子天才,正常人很难完全理解他的行为。但是他的画却并不因为你不理解而丧失效用。恰恰相反,总是能带给站在它面前的人强烈的感觉。
    通常这是一种怪异的、让人很不舒服的、惊慌的感觉,仿佛它一语道破了某些在心里隐藏得很深的可怕东西。
    从踏入这问展厅开始,韩裳已经下意识地知道,达利会带给她特别的经验。潜意识会试着让人避开不愉快的事情,但这并不总是正确的选择。许多时候,人需要的是面对而不是逃避。
    她抬起头,面前的是达利最著名的画作——《记忆的永恒》。
    这幅作品完成于一九三一年,首次亮相于一九三二年纽约朱利恩·列维画廊的超现实主义多人展上3画中耷拉在树枝上的“软表”形象,已经成为整个二十世纪最具象征意味、最奇特的幻想之一。韩裳在印刷品上看过这幅画,但她没想到,和真正站到这幅面的面前比,两者之间的感觉差异会这么巨大。
    躺着的怪物,几块软软垂下的钟表,盘子里的蚂蚁,远处的山脉和蓝色中有着一抹明黄的苍凉天空。这些极不协调的物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却组合成了强烈的宁静,而这宁静又延伸成了永恒——极其怪异的永恒。
    韩裳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画面中央那个怪物,那匹头隐没人黑暗中,而尾部长着眼睫毛、鼻子和舌头的马让她移不开眼睛。她产生了错觉,看到这个怪物开始慢慢移动,四周的黑暗像波纹一样一罔圈荡漾起来。
    韩裳闭上眼睛,她想让自己镇定一下,可是幻觉并没有消失,反而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颅骨之间来回穿梭着,化成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像。
    不能这样!韩裳知道她还站在展览厅,而不是在自己家里,可以慢慢等待幻觉消失。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失去了重心,仰天倒了下去。
    展厅里响起一片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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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3:25 | 显示全部楼层
15


    身体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控制,韩裳努力想要弓起背,别让后脑先着地。从倒下到摔在地上,只需要几秒钟,可是失重的感觉却仿佛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在不同的时刻,时间的流逝并不均衡。
    她终究没有真的摔倒,背后揽住她的那条胳膊再次使力,把韩裳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休息的一对情侣连忙站起来,给韩裳和救她的人腾出空位。
    韩裳已经从幻觉里挣脱出来,天旋地转的情况也好了许多,只是心脏还在通通跳着。她不好意思地向扶住她的人笑了笑。
    “谢谢你啊,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训哥儿的聚会上。”费城微微一笑,“你刚才怎么了,好险被我接住了。"
    他只是想找个能转移注意力的地方,看达利的画展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刚进展厅就看见一个很像韩裳的背影,狐疑着走上前想看看清楚,却见这个高挑的女人晃了几下,直冲他倒了下来,像被风吹倒的麦秆。
    “忽然有些头晕,可能是没吃早餐的原因吧,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你关了手机吧?”
    “啊,是的。"韩裳惊讶地回答。
    “我有事要找你,从周训那里要到了你的电话。本来想晚些时候再打打看,没想到这么巧。”
    走出展厅,韩裳觉得身体一下子变得轻飘飘起来,地球的重力都改变了似的。人是靠感觉来认识这个世界的,达利的作品无疑能影响人的精神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创世。心理可以改变一切,心理学可以把握心理,韩裳相信这一点。
    美术馆的旁边就有咖啡馆,两个人走了进去,转眼之间点的咖啡就上来了,速度之快让费城惊讶。
    “你需要糖吗?”韩裳问。
    费城摇摇头,“我喜欢喝清咖啡,苦苦的最能喝到原味。”
    “那你的这份就给我了。"韩裳又向服务员多要了一份,把三份糖浆都倒进小小的咖啡杯里。
    “我和你正好相反,要加糖,而且是很多糖,只需要有一丝苦味从甜味的缝隙里透出来,就足够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棒的咖啡。”韩裳两根手指捻着精致的金属杯勺搅得飞快,让糖浆迅速化开。
    “你总是这么特立独行,”费城由衷地说,“就像那次聚会上一样。”现在太多人把不加糖喝清咖啡当成一种趣味的象征,费城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初爱上这种喝法有没有这个因素在起作用。
    “并不是特立独行,我只是说出自己对神秘主义的看法。”韩裳放下杯勺,稍稍抿了一口。
    “你认为神秘现象不存在吗?听说你在写一篇有关的论文。"
     “必然存在很多现今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人类还处在相对蒙昧的时期,蒙昧会形成神秘感,但这和神、命运、菩提、道无关。至少就我目前所了解到的神秘事件,都可以用心理学加以解释,而我的论文就是试图建立一个神秘主义和社会心理之间关系的简单模型。你找我的事情,和这有关吗?”
    费城咽下一口咖啡,让苦味顺着舌根慢慢流向心里。他以为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遭遇到的情形,可是不行,就在他准备把一切告诉韩裳,而在心里回忆起相关的细节时,恐惧也相伴而来。
    韩裳听得极其用心,并且常常将一些内容复述出来,在费城确认后把主要情况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
    “这很有意思。”韩裳看完费城拿给她的《昨日的世界》的相关章节后说。
    “或许对你来说很有意思,但对我就糟糕透了。"费城有些不快地说。他现在希望韩裳能告诉他一个解决方案,或者向他分析这可能是怎么回事,而不是轻佻的这样一句评价。
    韩裳微微一怔,她刚才这么说是想调节一下费城僵硬的心情,看来这个努力不太成功c
    “那么,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帮助呢?”韩裳问道,不过她没等到费城回答就接着说,“我不是那种所谓的大师,你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东西,既不能给你画一张符,也不会拿着桃木剑为你驱邪。而我从前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案例。”
    费城听得越来越沮丧.他努力不让这些情绪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但是,我可以就我的知识体系,说一下我初步的推测,当然,这是和‘大师们’不同的另一种角度。”
    “哦,好的。”费城松了口气,连忙点头3
    “首先,你所有的疑惑,实际上都是从这本《昨日的世界》里来的。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这本书里的记载是否属实。”
    韩裳看见费城想要反驳,抬了抬手,让他耐心听自己说下去。
    “你或许会说,这是茨威格自杀前一两年写的回忆录,他不会在这样一本书里撒谎。可是,有时候叙述的准确与否,并不在于当事者是不是想说谎。这本回忆录里所讲述的事情.在茨威格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是靠着回忆进行写作的。人的回忆是非常不牢靠的,也许你不了解,常常存在着一种虚假的回忆。出于某些心理因素,人的回忆会慢慢变化。在潜意识黑暗的巨大空间里,最初真实的一点记忆会默默地改变,悄悄地在最原始的材料上添砖加瓦,最后形成一个和真实事件相去甚远的回忆。在心理学上,这叫作记忆的移置,顺便说一下,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移置……”费城重复了这个词,他对此不是很有信心。
    “当然,也可能茨威格没有记错,确实发生了这些巧合。而你在担心这些并不仅仅是巧合。”
    “是的。”仅仅用记忆的移置来解释,费城可没法安心。
    “那么,我有另一些想法。还不太成熟.只是刚才听你说的时候,忽然从脑子里胃出来的。我得承认,我在美术馆里的失控和这有点关系,达利的作品让我不舒服。”
    “达利,不舒服?”费城想了想,问:“你是说他的画太怪异,或者说比较丑陋?”
    “艺术是有力量的,这点所有人都承认。"韩裳没有正面回答,“艺术对人产生影响,然而通常我们只会注意到艺术的正面影响,而对它的负面影响很少提及。比如绘画作品,它可以让人愉悦、兴奋、陶醉,同样也能让人愤怒、悲伤、沮丧甚至绝望。相比绘画,文学和戏剧更容易调动人的情绪。”
    “你是说,茨威格的戏剧之所以会死人,是因为让人过于悲伤或者愤怒?”
    “极端的情绪会明显改变人的生理状况,而演员都是敏感的人,伟大的演员更是非常容易受到剧本人物的影响,这也正是他们伟大的原因。"
    “可是,死去演员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啊o”费城对韩裳的观点依然相当怀疑。
    “当然,我也看到了,他们死于各种疾病。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体内随时都生活着许多病菌,只是因为免疫系统的正常工作,它们才不至于让人生病。如果免疫系统因为什么原因降低了效率,人会得什么急病就难说了。"
    “可是,茨威格的成就并不以戏剧见长,连演莎士比亚悲剧的演员都没听说有这样连续死亡的案例,难道茨威格戏剧的感染力要超过其他所有戏剧家写出来的剧本吗?”费城很快又找到了韩裳论点的另一个漏洞。
    “没有听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剧作家自己把这一系列的死亡联系起来,别人是很难发现的。”
    费城觉得韩裳真是雄辩滔滔,可是这种雄辩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心里还是空空落落不踏实。
    “那么即使按照你的这种推测,我如果要自导自演这出话剧,依然会有危险,不是吗?"
    “看来你对自己的期许很高啊。”韩裳调侃了一句。
    “呃,我是说,夏绮文可能会有危险。”费城欲盖弥彰地辩解着。
    “这样,我回去整理一下我的思路,再试着查些相关的资料,你这里要是有新的状况就及时告诉我,我们来一起分析应对。《泰尔》这出戏正式排练的时候,你定期到我这儿来,缓解压力,尽可能减少角色对你的影响。如果死亡原因真如我所料,相信完善的心理辅导可以帮你远离死亡阴影。”
    “好吧。”费城长长吁了口气,想把心中一切不安都吐出去。然而,如果事情并不如韩裳所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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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其实我让快递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费城打开门让夏绮文进来。
    夏绮文换了拖鞋,冲他笑笑。
    “我可不愿意让快递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是说,他们有可能会认出我来。"
    费城一拍脑袋,“哦,他们肯定能认出你,我没想到这一节。你没雇保姆吗,让她代收不就行了?”
    “我不习惯有保姆住在自己家里,我对她们总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保姆只是定时来我家打扫。啊!”夏绮文惊呼一声,因为毛团又跑到门前,“喵呜”叫了一声。
    费城揪着后颈把它拎到面前,对着它的眼睛和扁鼻子说:“不要每次来客人都跑出来,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喜欢你哟。"
    毛团被扔到早已经变成猫乐园的封闭式阳台关了起来,它努了努嘴,摆摆尾巴,找了个位置趴下来张望外面的世界。
    “不要给我弄茶,说实话我对它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有什么其他的饮料?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费城打开冰箱看了看。“冰可乐?”
    “这是不健康的饮料。”夏绮文俏皮地皱了皱鼻子,这个属于少女的动作让她顿时年轻了五岁。
    “不过我喝。"她接着说。
    费城把《昨日的世界》取出来给她,夏绮文接过,放进她的CHLOE大拎包里。
    “没想到你看得真是快,这书还挺厚的呢。"夏绮文说。
    “我昨天……看了一晚上。”费城说。
    “哦,这么用功。觉得怎么样,应该对茨威格这个人有大概的了解了吧?”夏绮文问。
    费城沉吟不语。到底要不要把某些事情告诉夏绮文,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样的事情,本该告诉夏绮文,可是万一她听说之后,甩手不演,那该怎么办?
     杨锦纶答应提供资金,其中有相当程度的原因,是夏绮文肯出演。要是夏绮文缩了回去,资金也极有可能泡汤。而这出戏要是演好了,不管是作为导演还是演员,费城都是前途大好,可以从经纪人这个对他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行当中解脱出来。导一部有影响的剧,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情呵。
    “怎么,对这本自传不满意吗?”夏绮文误会了他默然的原因。
    “哦,这本书的确和我原先想象的不同。实际上,茨威格并没有把笔墨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借着自己的经历,来写整个时代,即一次大战前到二次大战前的欧洲。还有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整个欧洲的文化名人们,他个人的东西很少,甚至连他的婚姻都没有提及。”费城决定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一宗虚无飘渺的神秘事件,如果夏绮文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没准说出来还会被她嘲笑呢。
    “晤……"夏绮文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吸起了可乐。
    白色吸管一下子变成了乌黑,她吸得很慢,吸了一大口,所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抬起头。费城有些担心,她或许是看出了什么,又在怀疑着什么?韩裳说得对,真正有水准的演员,都具备一颗敏锐的心。
    夏绮文抬起了头,向他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切只是他多心。
    “这么说,你还是得多看一些他的小说之类找找感觉呀。”她笑着说。
    费城点头。
    “去!”一声喝斥带着星点唾沫溅在面颊上。
    跛腿张收起卑微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又凝固起来。他直起腰,拖着那条瘸了的左脚漠然离开,双肩一高一低地向另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昨天他还在离这里三条街远的地方行乞,可是夜里有几个比他更强壮的乞丐把他赶出了那个路段。他们说,那儿已经饱和了,再容不下他。饱和对他来说是个不怎么熟悉的词语,他只知道自己笑得好,腰弯得也低,每天讨来的钱都比他们多一点。
    每次路口红灯亮起,他都会挨个走过排队等候的车辆,向司机讨钱。戴袖章管交通的老头收了他两包牡丹烟,就不再管他了。绿灯的时候,他会到一些停在路边的车辆跟前讨,就像现在。
    跛腿张在驾驶室的门前站定,透过深茶色的玻璃,他看出里面有人。笑容再次出现在脸上,刀刻一样的皱褶变得更锋利了,让笑也变得深刻起来。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恭敬些,双手合十,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鞠躬,腰弯成九十度,一次又一次,像个虔诚的礼佛者。
    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但只落了一半就停住了。
    里面的人露出脸来,冲老乞丐笑了笑。
    跛腿张向后一缩。
    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亲切,比如眼前这个左脸上爬了一条“蜈蚣"的人。
  车里人笑得更加欢畅了,他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笑容变得狰狞可怖,有那道伤疤,他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还没出狱的时候,他常常以此吓唬新犯人。
  跛腿张低下头,决定放弃,早点从这个人身边离升。
    “喂。”
    跛腿张应声回头,一枚亮闪闪的硬币从渐渐升起的车窗里翻转着飞出来。
    “谢谢,谢谢,谢谢。菩萨保佑你。”他又鞠了几个躬,慢慢走开。
    收回望向跛脚老乞丐的目光,他又开始紧紧盯着不远处那幢大楼的出口处。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还需要呆多久。
    他抬头向上看,那儿太高,被车顶挡住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一点不耐烦。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浮躁,都已经被铁窗生涯磨平了。有时候浮躁是因为害怕,因为对这个世界的陌生。见识到足够多的东西之后,人就会平静下来。
    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把金属盒子拿起来,将塔罗牌倒出来。他闭上眼睛,让身体沉静下来,他想象有一道光从天外缓缓而来,自他的额头入,贯通了整个身子。然后,他把牌按照一定的顺序切了三遍。
    这是一种仪式,人类通过某些特定的仪式来表现自己的虔诚,以换取帮助。
    现在,最上面的那张牌,就是指引。指引总是晦涩不明的,它不会明确地告诉你未来是什么,有时候看到指引的第一直觉,才是最宝贵的钥匙。
    他挺直地坐着,从颈椎到尾椎一条直线,所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低头看手里的牌,就见一辆黄色跑车从目标大楼的地下车库里慢慢驶出来。
    和车的颜色与式样形成反差的是,两侧车窗的颜色比他这辆车还要深,以至于完全看不清驾驶员的面目。
    他不需要看见驾驶员的脸,这辆车实在太显眼了,他知道坐在里面的那个人正戴着一副大墨镜,明星总是这样。
    在大城市里,跑车的性能再好,也发挥不出来,更会平添危险。夏绮文小心地踩着油门,她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在路口起步时,油门踩得稍急,车头撞上了前一辆起步缓慢的轿车后厢。
    在她的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正从路边驶离,跟了上来。
    对一个没有反追踪经验的人来说,车来车往的马路上,这样的情形太平常了……夏绮文已经离开了一会儿,费城捧起一本茨威格短篇小说集,很快就看完了第一个短篇《普拉特的春天》。
    这个短篇里的主人公是生活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的一位交际花,因为一次小事故,使她得以有机会重新回到朴素的乡村姑娘的状态,找到了她的春天和爱情。
    实际上费城并不觉得这篇小说有多好,那些华丽的词藻和散发着春日慵懒青草气味的故事一点都没法打动他。他放下书,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圈。
    大概,不是茨威格的小说不好,而是他始终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进入茨威格的小说世界吧。
    费城对自己的定力感到失望,可是没办法,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总是盘踞着心里的某个角落。
    或许真的需要心理辅导呢,他想起看过的一些香港电影,那里面担任心理咨询师的全都是妖娆的美女。记得有一个梁朝伟主演的片子,女主角就是心理医生,有着长腿和电眼,由陈慧琳扮演。韩裳的腿也很长,眼神也不错,但不是媚,而是犀利。她似乎随时准备着,要和别人来一场论战,让别人在她的观点下匍匐。
    这样神游了一小会儿,他反而觉得安心了些。但他不准备立刻接着看茨威格,而是坐到了电脑前。小望:
    你好,你去德国已经快一年了吧,一直都没有联系,不知你过得可好。或许你听说了,我叔叔去世了,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我碰到了一些事情,可能是麻烦。具体的以后有机会再详说,眼下有一件事,请你务必帮忙。
    你在德国,不论是上德语因特网或者去图书馆,有几个人的资料,需要查一下。
    首先是三个演员,应该是上世纪初去世的,请查一下是否有这三个人,去世的确切年代,以及去世的原因。
    1.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Adalbert Matkowsky),应是德国人。
    2.约瑟夫·凯恩茨(Josef Kainz),奥地利人。
    3.亚历山大·莫伊西(Alexander Moissi),奥地利人。
    还有一个人,可能难查一些,我这里查不到他的原名,中译名叫阿尔弗雷德·贝格尔,可能担任过维也纳城堡剧院的经理,有男爵爵位。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查到了请立刻回复我,谢谢。
    费城2006/10/31
    费城移动鼠标,轻轻一点,很快就看到成功发送电邮的窗口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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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17


    韩裳正在看书——《昨日的世界》。
    这本是三联书店版的,装帧不如费城买的那本漂亮,是费城走后,她在家门口的打折书店里买到的,价格要便宜不少。
    她看得很快,其实她以前看过这本书,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费城指出的这些段落,只当作是一宗异闻,看过就忘记了。
    或许每个人在看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在这一章节都一笑而过,不会当真。只有费城笑不出。
    她已经飞快地把全书浏览了一遍。除了“我的曲折道路”这一章,茨威格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没冉提到过他的戏剧创作,以及这一连串神秘死亡。
    这本回忆录,是茨威格回顾自己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所经历的十几世纪最后及二十世纪最初的数十年。就像缓缓播放着一部历史幻灯片,讲述个人见证的历史大事件中的一些小细节,社会各种思潮的剧变,以及自已所分析的两次世界大战的远因和近因。名为自传,其实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茨威格扮演的是一个旁观的解说员身份,极少会把笔墨花费在只对他个人有意义,而与整个世界无关的事情上,遵循这样的原则,他给自己的婚姻和两任妻子的总篇幅不超过二个字。可是,他却用数千字讲了一个“鬼故事”,显然,这一连串的事件给他的震动太大,让他冉怎样克制,都无法不提上一笔。
    韩裳把《昨日的世界》合拢放到一边,先前泡的茶已经凉了。
    她喝了一口,茶浓得发涩。她要在咖啡里放大量的糖,可是茶却:喜欢泡得很浓;她睡眠不算好,却又爱喝浓茶。这很矛盾,但人就是矛盾的动物。
    她需要收集足够的资料,然后才能进一步地分析。可以想象,如果最终可以证明,艺术竟然会对人产生这样恐怖的影响,将要引起多么广泛的争论,甚至衡量艺术的标准都会改变。从来没有人系统地对这方面做过研究,现在就让她从茨威格做起。
    在G00GLE中文版里输人“茨威格”,搜索到了超过十六万的相关网页。最有用的相对会集中在前一百个,韩裳往茶里加了些热水,坐在电脑前一页页点开。
    茨威格生逢乱世,这种不幸常常会造就文学大师,知识分子总是能在纷乱混沌中发出指路的光芒。另一方面,与社会的险恶相反,茨威格有幸生活在当时欧洲文化的中心维也纳。几十年中,贝多芬、莫扎特、约翰·施特劳斯父子、李斯特、肖邦在那里生活和活动,群英荟萃,人才云集。茨威格生长于维也纳一个犹太富商的家庭,父亲经营纺织业发家致富,母亲出身于金融世家,属于奥地利上层社会。在十六岁那年他发表了最早的诗歌,从此便踏上了通向大师的道路。
    实际上韩裳对茨威格早就有了相当的了解,研究弗洛伊德理沦是她的研究生课程,也是她的个人兴趣,而茨威格算得上是在所有的小说家巾,把弗洛伊德理沦应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位。
    茨威格是比弗洛伊德稍晚的同时代人,早在维也纳时期,茨威格就拜访了这位“伟大而严肃的学者"。两人是好朋友,彼此一直有书信往来,在一起探讨过许多问题。弗洛伊德在提出精神分析学说之初,备受非议,被学术界嗤之以鼻。在那样的岁月里,茨威格却盛赞“不只是一个观察者,而且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明察秋毫者。……如果说尼采用的是锤子,那么弗洛伊德整个一生用的就是这把手术刀在进行哲学思考。"
    这样的推崇本身就说明了茨威格对弗氏学说的深深认同感,从小说到人物传记,这份认同几乎在他每一部作品里都留下了烙印。他不仅重视探索精神世界,更是多次描写梦、潜意识、性幻觉等传统文学很少涉及的领域。
    就“激情”主题而言,在茨威格之前的不少作家都曾以此为题材。比如狄更斯笔下,那个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甘愿替情敌慷慨赴死的人道主义英雄卡尔登;巴尔扎克作品中,那个由于贪婪嫉妒而激起邪恶激情的邦斯舅舅;司汤达更是立专著论述那种修女似的激情之爱……与他们相比较,茨威格笔下的激情显然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心灵激情是带有精神分析印记的。他着意刻画的是潜意识的冲动,欲望与意识之间的冲突,本我和自我的冲突。如果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专用术语来表达,茨威格作品中的激情就是心理结构中的潜意识、人格结构中的本我活动。
    弗洛伊德把潜意识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前,没有人相信潜意识具有超凡的力量,甚至远超过了意识。如果把意识比作海面,那么潜意识就是幽深的海底,那里充满了暗流和旋涡,并且漆黑一片。不过,正如现实中人类对深海的无知一样,在弗洛伊德的引领下一百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往意识之海的深处,可那儿依然保留着太多的神秘。
    大多数介绍茨威格的网页都会提到弗洛伊德,韩裳在浏览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好的艺术作品,可以让人在看的时候产生明显的情绪波动,然而从心理研究层面上说,并不是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是表面化的。有许多的波动可能连本人都无法察觉,或者不愿意承认,但却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就如海面和深海之间的关系一样。那么一个研究弗洛伊德理论,并把潜意识理论应用到创作中的作家,其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力,是否也会深入到“深海"呢? 在当事人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异常的情况下,意识海的深处已经被搅成一团乱麻,以至于连健康状况都大受影响。
  这个思路让韩裳大受振奋,也许这就是关键所在!在茨威格的小说传记的读者中.可能也有许多因此而健康恶化,甚至死亡,但其迹象不如名演员死去这么显彰,所以没人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可是这样一来,茨威格岂不是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杀人凶手?这个推想让韩裳自己也有些瞠目结舌。而且依此推想,自己看茨威格的小说和自传,岂不是也暗伏着危险吗?
    韩裳摇了摇头,又有些狐疑起来,要对潜意识产生这么极端的影响,已经超出了心理学的一般范畴。对任何生物而言,生存下去是原力,她的推想,等于是承认茨威格有逆反原力的力量,这可能吗?
    她重新拿起《昨日的世界》,又读了一遍相关内容,想看看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东西。
    她的确想到了一些新东西——一个被她错过了的盲区。
    导致了三位名演员和一名导演死亡的四部剧,后来的命运到底怎样?是就此停演,还是换角继续排练而后演出呢?——
    在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出演《忒耳西忒斯》死去之后,茨威格这样写道:
    算了,我心里想,就此结束。虽然现在还有其他两家宫廷剧院——德累斯顿王家剧院和卡塞尔王家剧院愿意演出我的这出剧,但我已兴味索然。马特考夫斯基去世后,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演阿喀琉斯。
    这样的叙述,很容易让人产生这部戏此后再也没有上演的印象。可是细细想来,却又未必。
    茨威格只是一个剧本作者,在卖出剧本之后,是否上演、什么时候上演的权利在剧院,而不在他。站在剧院的立场上考虑,主演在演出前死去,并不一定会影响整部剧最终的演出,特别在剧院方对剧本满意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他们大可以换角出演。
    并且,在首演之后,会有其他剧院不同版本不同演员阵容的演出,还可能翻译成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国度演出。那么这些之后的演出死人了吗?
    一段原先忽略了的内容似乎印证了这个猜测。在写完因《大海旁的房子》而死去的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的遭遇后,茨威格写了这样一句话:
    即使到了十多年以后,当《耶利米》和《沃尔波内》在战后的舞台上用各种可以想得到的语言演出时,我仍有不安之感。
    综合网上可以查到的资料,茨威格一共写过,或者说公开了七部剧,除了导致死亡的《忒耳西忒斯》、《粉墨登场的喜剧演员》、《大海旁的房子》之外,还有《一个人的传奇》、《耶利米》、《沃尔波纳》、《穷人的羔羊》。也就是说,算上皮兰德娄的译本,他也只有一半的剧作死了人。茨威格当然不会把这个“鬼故事"告诉要上演他剧目的剧院,所以,以《耶利米》和《沃尔波纳》的受欢迎程度,他的其他几部戏,也应该有类似的待遇才对。
    为什么不是茨威格所有的戏剧都会让主演死亡这个问题,韩裳还勉强可以用不同的艺术作品对人的震撼力程度不同来解释。可要是那几部死了人的剧,都只有在首演的时候,才会死一个主要演员或导演,她的艺术影响情绪致死的推想就要垮台了。
    难道真的存在什么诅咒吗?
    韩裳用手按住两边的太阳穴,那里正在“突突’,地跳着。
    她还不愿意就这样放弃自己的推想,有缺陷的理论并不代表没有价值,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来完善。
    网上查不到《忒耳西忒斯》等三部剧之后的演出状况,有什么其他的渠道可以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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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4:10 | 显示全部楼层
18


    这是十月三十一日的夜晚,万灵沸腾之时。
    公元前五百年,居住在爱尔兰、苏格兰等地的凯尔特人认为这一天是夏季正式结束的日子,也就是新年伊始,严酷的冬季开始的一天。他们相信,在这样的夜晚,故人的亡魂会回到旧居地,在活人身上找寻生灵,借此再生,这是人死后能获得再生的唯一希望。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掉炉火、烛光,让死魂无法找寻生者,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把死魂灵吓走。而在某些部落里,他们甚至会选择在这个夜晚,把活人杀死来祭奠亡灵。
    这是一幢空房。如果把挑高穹顶垂下的辉煌水晶吊灯打开,金色的光线就会从无数个切面折射出来,照亮整个考究的欧式客厅。座椅和柜子是西班牙风格的,火焰状的哥特式花格以浮雕形式出现在各个细节上,涡卷形、人形和花形等深雕图案则以镀金涂饰,尽显繁复、华丽的西班牙风情。沙发和茶几则更近于意大利风格,几乎所有的切割都以黄金比例,展现出一种浑然之美。在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肖像,这是一位名画家为主人画的,女子在画中浅笑着,美丽而神秘。
    如果走进旁边的卧室,则会有全然不同的感觉。这里几乎所有的家具,包括床,都是产自印度尼西亚的藤制品,竹藤做的大床,红藤屏风一侧的白藤梳妆台,造型收敛宁静,充满东方气息,就连墙上挂着的画都是水墨的国画。
    不过现在,华丽或雅致的一切都隐藏在黑暗里,一团一团,影影绰绰。
    在黑暗里传出一声“吱……哑”,宛如叹息。
    很轻,但在这个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很清晰。如果主人在的话,她会被吓得亡魂直冒。屋子里没有老鼠,也没有养任何宠物,这个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不过,时常会从半夜里醒来的人,听见什么地方传来突兀的怪声,并不是罕见的事。或许是地板的一次爆裂,或许是气流吹动了门帘,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所以这样一记声响,可能并没多少怪异之处。
    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
    窗外的夜空并未下雨,也没有雷声。这白光是从屋子里闪起的。
    “嚓”的一声,又是一道电光。
    白光闪灭的速度太快,如果有一个旁观者,这白光只能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些残影。但要是这个旁观者就是房间的主人,瞬间的残像,已经足以让她发现,一团团重新遁人黑暗的影子里,有一团原本并不属于这问屋子。
    “嗒、嗒、嗒”,一连串的轻微声响从门口响起。
    然后是更清脆的哗啦啦声,门开了。
    手在门边熟练地一按,玄关处的灯亮起。
    夏绮文回来了。
    刚参加完一个万圣节的假面PARTY,喝了些红酒。还好没有警察在路上把自己拦下来测试酒精,她庆幸着。不过这一点点酒,也未必能测出什么来吧。
    换了拖鞋,把包随手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径直走进浴室。脸上的妆虽然不比出席公众场合时的浓妆,但也得快点洗掉。干这一行皮肤保养很关键,拍戏时的浓妆和为了一些特殊效果上的特殊妆,外加高强度的工作时间,对皮肤的伤害太大了,平时得抓紧机会补回来。
    植村秀的卸妆油不错,用指腹在脸上慢慢研开,妆立刻浮上来,一洗就干净了。然后是洗面奶。
    夏绮文微微弯着腰,细致地按摩着脸上的皮肤。客厅里的大灯并没打开,整个家里只有玄关处的小灯和浴室里亮着灯,其他的地方都是暗着的。她并不喜欢在晚上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住,太过灯火通明,会寂寞的。    ’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地上的影子向门口延伸,修长的脖颈让头影正好伸出门槛,和手影混和在一起,在浴室外的地上缓缓变化着形状。
    水从龙头里流出来,在洗脸槽里打着转。卫具很高级,不会有水花溅出来,水流声也很轻,如果这里不是这么安静的话,甚至轻得听不见。
    夏绮文的手停了,她慢慢抬起头,眼前是面椭圆形的镜子,清楚地照出了身后的情形。
    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快了起来,有些犹豫地转头向后看。
    和镜子里照出的一样,什么都没有。
    她长出了口气,心跳逐渐正常起来。
    或许是一个人住的孤单感,夜晚,她时常会有回头看的冲动,仿佛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什么怪异的令她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深夜里走夜路的人常常有这样的恐惧,可夏绮文知道,自己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情形,这是强迫症,一种心理疾病。就像刚才,镜子已经告诉她身后什么都没有,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是的,什么都没有,这个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夏绮文这样告诉自己。
    洗去洗面奶,擦干脸,夏绮文褪去T恤和牛仔裤,打量着镜子里的身体,伸手摘去胸罩,连同底裤一起抛进洗衣篮里。她站得远了一点,好让镜子照出大半个身体,又侧过身子,用手托了托乳房下沿。
    依然是让每个男人都呼吸困难的形状,但她自己知道,和十年前比,已经稍有不同了,可能再过几年,衰老就会飞速降临。
    夏绮文不喜欢盆浴,满浴缸的泡泡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所以她只装了简单的淋浴房。她喜欢急促的水流冲击在皮肤上的感觉。
    她并没有关上浴室的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没必要。
    淋浴房的内侧挂满了水珠,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影影绰绰的身体在里面变化着各种姿势,比刚才完全赤裸时更具魅惑。
    水流溅击在躯体上的声音突然停了,夏绮文关了淋浴龙头。身上还有些泡沫没有洗干净,她皱着眉,心里疑惑不定。
    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可淋浴龙头的水声太大,掩盖掉了,没有听清。现在关了龙头,却又什么动静都没了。
    几滴水珠滑落,发出极轻的“哒哒"声。
    是听错了吗?
    隔着淋浴房,看出去模模糊糊的。夏绮文拉开了一线,往浴室外扫了几眼,轻轻吁了口气,关上门重新开了龙头。
    她把水量开得小了些,竖着耳朵,一边洗一边注意听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可是没有,她想自己是听错了。
    洗完擦干,夏绮文披上浴袍,开始做面膜。这是一种黄绿色的矿物泥,从额头开始均匀抹开,一直到脖子,只留下双眼和嘴唇。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这些从海底挖出来的泥会慢慢变干,一周做两次,效果很明显。
    夏绮文没有看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就走出了浴室。晚上涂这种面膜,有时候会被自己吓到,整张脸变得青黄木然,露在外面的双眼和嘴就像三个窟窿。
    她打开卧室的灯,浴室的灯并没有关,她总觉得今天整间屋子的气氛有些奇怪,让灯多开一会儿,心里安定些。
    她应该换上睡衣,等会儿面膜洗去,上了晚霜就该睡觉了。或者,她可以先挑好,明天出去该穿哪身行头。
    卧室里有一整面墙,全都做成了衣橱,还沿着墙角拐到了另一边,互为直角的两排衣橱加起来,足有七八米长。这屋子里只有衣橱不是藤做的,而是花梨木。
    不管是睡衣还是明天的上装下装,都在衣橱里。
    可夏绮文只是看着衣橱,迟迟没有伸手去拉门。
    面前这一长排衣橱里,挂的都是当季的衣服,而另一边较短的一排,叠放着其他季节的衣物。卧室里的这排衣橱是特别定制的,里面的空间容量特别大,很深,并且是打通的。如果几个小孩子来家里玩,一定会选这里玩捉迷藏,当然,藏进个成人,也不成问题。
    夏绮文目无表情地盯着衣橱,脸上绿泥的水分正在一点点挥发。这段时间里她不能有任何表情,否则是起不到保养效果的,甚至可能会有皱纹。
    心跳又加快了。她伸出手,拉开衣橱的一扇门。
    吱……呀。
    里面挂着的衣服轻轻晃动着,她按了门边的开关,大橱顶上的灯亮了,夏绮文等了会儿,按着身上的浴袍,深吸了口气,把头伸进去。
    一排排的衣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慢慢把脸转向另一侧。
    一如往常。
    她松了口气,去取睡衣。
    深蓝色的丝质睡袍,穿在身上,缎子柔滑的感觉舒服极了。可是夏绮文愣了一下,这件睡袍并不在它该在的地方。虽在不远处她就找到了这件睡袍,可是记忆里,她不该放到那里的。
    只能是自己记错了。
    夏绮文换上睡袍,在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从床头柜上的药瓶里倒出两粒药,和水吞下。
    咿……呀……
    夏绮文的心脏猛然收缩。这声音不是卧室里的,似乎在客厅。
    她一时找不到什么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东西,只好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厚厚的书作为武器。
    水晶吊灯亮了,折射出的千百条光线瞬间照亮整个客厅。
    什么都没有。她快步走到每一个房间,打开每一盏灯,然而,的确只有她一个人,在客厅里的大穿衣镜前,她又一次被镜子里的青面人吓出一身冷汗。
    重新把各个房间的灯都关了,她打算回浴室洗去脸上的面膜。
    玄关小灯熄灭的刹那,夏绮文全身一下子就僵硬了。
    客厅重归黑暗,除了浴室方向有光线外,在她的正面,也有一缕光线。
    那是从门上的猫眼里透进来的光。
    外面楼道上的感应灯亮着!
    慢慢把眼睛凑近猫眼的途中,夏绮文觉得她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在猫眼能及的范围内,楼道里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夏绮文觉得自己后颈上的寒毛正在立起来。这幢楼楼道里装的感应灯,并不是老式的声控灯,而是红外线感应灯,一个有足够热量的生物,再怎样放轻脚步,都会让灯亮起来。
    灯光灭了。
    但是夏绮文知道,就在刚才,她的门口必然有过一个人。
    洗去了面膜,夏绮文半躺在床上,仍然心神不定。大门已经反锁上了,可她还是觉得不安全。
    今天晚上能睡着吗?
    先前手上抓的那本书的一角已经微微有些变形。她调亮了台灯的光线,把书翻开。
    既然一时睡不着,就看看这本《昨日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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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1:04:22 | 显示全部楼层
19


    韩裳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曾经做过一次关于梦境的调查,问题就是“有没有在做梦的时候知道在做梦”。有点饶舌。
    一部分人说,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也有人说,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梦就醒了。这两种人最多。
    只有极少的人,当他们在做梦的时候突然知道这是梦时,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梦境。比如成为超人,像《骇客帝国》里的尼奥那样。
    从来没有这种经验的人,通常梦做得也很少,他们习惯在现实中释放情感;一领悟是在做梦就醒来的人,常常不具备丰富的想象力,对自己的梦想在内心没有信任感;而能掌握梦境的人,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期盼。
    韩裳自己没有接受这次调查,否则,就会出现第四种答案。
    知道自己就在梦中,但是无法醒来,也无法操控。梦境如缓慢的泥石洪流,卷着她前行。
    那种感觉有点像梦魇,每当这时韩裳就会由衷地生出无力感,而这恰恰是她最痛恨的。
    很暗。
    不是没有光的暗,而是灰色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暗,真接压在心上的暗。
    有太阳从窗户外射进来,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韩裳一直想不清楚。直接去观察四周时,周围的一切就会模糊。梦有自己的意志,它想给你看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面前站着的人正在低着头说话。先前还看不清脸面,忽而又能看清了。这是个中年男人,有着棕色的头发和大鼻子,显然这是一个欧洲人。嗯,其实,韩裳知道,他一定是犹太人。
    他说话的速度时快时慢,并不是用中文,可能是德语。梦总是这样,你知道某件事,但却不明白理由。韩裳不懂德语,可这是在梦中,她完全理解这个犹太人在说什么。
    他在忏悔着,为自己怪异的癖好而深深不安。
    他是一名牙医,每天都有许多的病人,当然,其中会有些年轻的女性。他让她们张大嘴,用扁平的木签伸进去拨来拨去。这看起来是工作的一部分,然而没有人知道,粉红色的、温热的、湿津津的舌头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知道这是可耻的行为,这一定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诱。但每一次病人在他面前张开嘴,自己的手就不再受控制了。
    她聆听着忏悔。实际上并不是她,而是他。她在扮演着某个人,某个站在教堂里,听忏悔的人。对了,她现在知道了,这里是一座教堂。
    不知什么时候,牙医忏悔的内容变了。他担忧日本人会不会建立和纳粹德国一样的集中营,然后把他们全都杀死。周围忽然围拢了很多人,所有人,包括韩裳扮演的那个,都非常担心。
    梦的进程就此变得纷乱不堪,在各个场景中跳来跳去。他们被关进黑屋子里,拿着刺刀的日本人为他们做剖腹仪式,刀切进身体的感觉,不痛,但是很冰很凉,转到了毒气室里,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德国兵拧开了毒气开关,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韩裳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她又奇怪,为什么面前的党卫军却没事?
    她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俯卧着,整张脸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枕头。她翻了个身,眨了眨有些酸胀的眼皮。清晨的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没有一点生气。她知道外面的天气,肯定像梦里那样阴暗。
    二十多年了,她已经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
    那个教堂,那些犹太人,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如果说这是一种预兆,一种暗示,二十多年千百次累积下来,等待的是怎样的一次爆发啊!
    临睡前和刚醒来的人是最脆弱的。韩裳知道自己的理智就像有着神奇魔力的盔甲,失去之后会一片片飞回主人的身上,把她重新武装起来。现在脑子里横生出的可笑念头,很快就要被驱逐出去了。
    韩裳把腿盘在厚羊毛毯里,靠着床背静静地抽了支烟。不舒服的梦往往让人记忆深刻,她还在想着那个梦。
    她又一次在梦里扮演了犹太教的神职人员——拉比。她总是在倾听着教众的告解,这次是个牙医。
    弗洛伊德不厌其烦地说:梦是有意义的。那个牙医,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真有这么个人,他的怪癖可能解释起来非常简单。这显然和性有关,嘴和舌头在心理学上是女性性器的象征符号,手指或其他长条型器具对应着男性。伸进去拨弄舌头除了意味着发生关系之外,也带有居高临下的支配欲和羞辱对方的含义。梦所反映的往往是现实中被压抑或不敢正视的,可能是儿童期遭受的伤害,也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俄狄浦斯情结而产生的羞愧所致。
    这个梦境有着很强烈的真实感。特别是不断地做到类似的梦,在每个梦里都有人做告解,都会涉及对日本及纳粹德国的恐惧、对集中营的可怖记忆,让人禁不住怀疑,梦见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这当然不是真的,韩裳再次告诉自己。日本人曾经在上海把所有的犹太人迁到一起集中居住,但是并没有搞纳粹式集中营,更没有屠杀过犹太人。梦中出现的情景,是她平时看的关于纳粹德国的影视作品,以及日本在南京进行的大屠杀等记忆元素揉捏在一起后的结果。
    韩裳已经记不清最早做这样的梦是在几岁了,或许是三岁c刚开始的时候,梦境比较朦胧,对她的影响不算很大,只是有些怪异和恐惧。但是就读上戏表演系,开始学习表演,揣摩各种各样角色的心理后,她的情绪波动变大,梦境就随之频繁c而且她自己在梦里也渐渐清醒起来,这是最糟的地方,无法从梦魇里挣脱的无力感让她备受打击。
    她知道这足以称得上是心理疾病了,如果毕业后从事表演,在各个角色间转换,晚上又做这样的梦,迟早要出大问题。然而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的问题托付给素不相识的陌生心理医师,这才决定进修心理学,要找出一条自救的路。再者,把自己的心理问题解决了,重新干表演这行,那些心理学也不会是白读的。
    不同寻常的梦并非就此一种,比如那个有茨威格的梦,后来又做过一次。梦的进程几乎一模一样,依然听不见茨威格说的话,也看不到房间里其他人的模样。梦并不太压抑,可奇怪的是醒来后的状态,就像做了刚才那种梦一样,浑身被抽去了力气。这让她意识到,两种梦可能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韩裳从烟盒里拎起另一支烟,又推了回去。不要再想自己的事,可以起床了。关于费城求助的神秘事件,她还有些想法要实施。
    新买的彩色墨盒装进了打印机,一阵充墨的噪音过后,打印机开始继续先前未完成的工作。
    喷墨头在光滑的照片纸上喷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每张照片一吐出来,他就将其用玻璃胶贴在墙上。
    打印机的嚣叫声持续了很久,其间义换了一次墨盒。总共一百多张照片,墙上都被贴满了。
    做完了这些,他的目光在照片墙上巡视了几遍,轻轻点了点头。
    照片上一个人都没有,拍的是衣服、裤子和鞋。全都是女式的。
    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皮套,打开,抽出个金属匣子。他把USB数据线接好,显示器上跳出一个方框,系统自动搜索到了这个外来的磁盘驱动器。
    他揉了揉鼻子,那儿有些痒。就在他放下手的时候,嗓子眼又迅速痒了起来,他想忍住,但还是立刻低下了头,打了个猛烈的喷嚏。太过剧烈的动作让他的左脸隐隐作痛。昨天就开始嗓子痛,近三个小时打了二十几个喷嚏,他甚至有些担心这样下去,左脸会不会重新裂开。
    他点开新的磁盘驱动器。就是因为三天前搞这里面的资料时,被那个保安一个喷嚏,传染了感冒。
    费克群小区的监视录像每三小时为一段,按时间顺序排列。他拷来的,是小区两个出入口,从十月一日至十月十九日的所有监视录像数据。
    把所有的录像看完,即便用快进,也要很多天。他暂时把当下的窗口缩小,上网,进入自己的新浪邮箱。他等的那封信应该已经来了。
    的确来了。这封信除了一个附件,其他一片空白。
    这是个TXT文本文件,第一行写着“十月二日上午,出席流江艺术馆开馆庆典”,其后都是诸如此类的消息。
    这份文件里没有写到人名,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一份从十月一日至十八日,费克群出席公众活动的时间表。
    有了这份表,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会变得更有针对性,也要轻松得多。等着他的是至少几小时枯燥而耗神的工作,他打算先出去买药,让这该死的感冒赶紧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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