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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醉玲珑》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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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59章 水随天去秋无际

寿筵之后,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禁冷宫,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入见,包括湛王。

    夜天凌与卿尘亲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却终究无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宫中一片菊花次第而开,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岁的人生。

    帝都九城缟素,天下举哀。昊帝停朝三日,亲奉太皇太后灵柩入葬西陵,三日后复朝听政,面无哀色,言谈如常。

    群臣对此窃议不休,昊帝却在复朝第一天便亲自召见御史台三院御史,三日下来,连续革除、调换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七人。继而发布两道敕令,一着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见,面陈政情。二令尚书省督办户部清查国库,明清账目,以备审核。

    这立刻令人想起圣武二十六年户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里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烟波送爽斋,秋风穿廊过水凉意瑟瑟,夜天湛凭窗而立,眉宇紧锁下清朗的脸庞始终笼着一层阴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时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笔疾书。

    柔韧的软毫透着丝犀利的劲道,于雪丝般的帛简之上一气呵下,将至尽处,他却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挥袖掷笔于案。他盯着眼前的奏章,压在上面的手缓缓收拢,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迹便尽毁于指间。他深深呼吸,压下那心浮气躁的感觉,这道手本还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宫的情况他自有办法了解,皇上虽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颇有迁怒,卿尘却也尽力护得周全。视如我母,她不是空说此话,此时他若为殷皇后求情,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夜天湛将那奏章松开,现在时机未到,即便为母亲的处境忧心如焚,他深深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

    谋国之事,胜负不在一时分晓。一棵参天大树,其下根基之深远必然盛于表面的枝繁叶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脉便会尽收于他掌中,虽然北疆战后意外频出,但却分毫不曾动摇他的心志。他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握在手中。极简单的簪子,样式并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白玉,只是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抚摸,玉色上润有一种莹透的光泽,便显得格外雅致。

    想当初钱庄上的管事将这玉簪送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楼,只想看看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四面楼的清雅倒真是吸引了他,就如深纱垂幕后的那个人。隔帘听琴,静坐品茶,顺手帮她打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真像看着叛逃离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闹。就让她随性逍遥也罢,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让他只是想呵护着,看她笑得自在,玩得开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却竟仍是这种感觉。他只怀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来讨债,连本带利,要拿尽最后一分一毫才肯罢休。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那一瞬心花无涯的惊艳,却错落成点点滴滴的寂寞。

    没有她,他不知孤独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梦中,梦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样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时的她,也不再只是凤卿尘。

    想得出神,他几乎没有听到轻快入内的脚步声,直到水榭前珠帘扬起,他手指一翻,不动声色地将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头看去。朵霞明媚的脸庞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详他,伸手问道:“藏什么了?”

    夜天湛随意挡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过?”

    朵霞绕过书案,随便跪坐在他身边,“在击鞠场遇上漓王,原本说下午一起去昆仑苑狩猎,谁知道皇上传他入宫,就没去成。”

    夜天湛见她秀发斜挽,紧身骑装勾勒得匀称高挑的身形窈窕动人,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耳边一对玉铛轻轻晃荡,风情美艳,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说:“昆仑苑往宝麓山里深入,有不少好玩之处,以后再让十二弟带你去,断不会让你失望。”

    朵霞道:“让他带我去,你又怎么不陪我?听他说你也是击鞠的高手,我可从来都没见过。”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时间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着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这么大方让漓王陪我,看来真没把我当你的女人。”

    夜天湛温朗的眸子一抬,对她微笑道:“我们在于阗国成亲时便说得很明白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帮你保住于阗,也给你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胡闹,我不会干涉你。”

    朵霞扬头的动作略带着高傲,“我也没让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国,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里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父王聪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没想到于阗国会有这么个美丽聪明的公主。”

    朵霞问道:“你在王宫晚宴上,就是这么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入宫赏玉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么想的。”

    朵霞笑声清脆,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语气中却有些挑衅的意味:“我想的却未必和你一样,那天在太皇太后寿筵上,我没有说给你听吗?我可是仰慕王爷志高才俊,才情愿随他远嫁中原的。”

    她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日水榭淡爽的空气中勾魂醉人,夜天湛迎着她美目之中野性而妩媚的光亮,环手在她腰间一勒,两人离得越发近,“朵霞,不要总是这样考验我的耐性,你会后悔的。”

    朵霞只盯着他眸心,他说着这样危险的话,眸光却清明如那一天秋水,温文尔雅的笑是早就准备好的,他的喜怒哀乐都在那背后,隔着薄薄一层淡光依稀分明,却就是看不到,摸不着。这样的男人,她从来没见过。那日他在群敌环伺中就是这么一转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让她想起万里飞沙中一片碧色起伏的绿洲,不知中原的春风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时兴起了大胆的念头。

    “不管为什么,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却为何连碰都不碰我,我不够美吗?还是你有别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松开朵霞,一笑摇头:“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身边多的是,国色天香任我挑拣,但让我欣赏的女人却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个。情爱之事在于你情我愿,我欣赏的东西,不会去勉强。”

    朵霞反问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强?若非心甘情愿,难道我会嫁给你吗?或者……”她不满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强?”

    夜天湛仰首笑得潇洒:“看来你还没弄清楚,朵霞,你不过是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感到好奇罢了。你嫁给我,总不会真是一场晚宴便一见钟情吧!”

    朵霞被他说得一愣,随即细起眼眸:“我现在只是好奇,你欣赏的另一个女子是谁?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你这种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别样的深味,却只笑问:“我是哪种人?”

    朵霞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探究,最后说道:“我说不出来。按你说的,我若是说得出来,便也就对你不感兴趣了,现在便该回于阗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点头:“不错,难得你这么快便明白我的意思。”他往后靠在书案上,微微松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边你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等我让你回去的时候,你就不只是于阗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边,片刻静默后开口道:“你……”

    夜天湛轻抚她的肩头,“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帮你一一做好。哦,有件事还没告诉你,现在的于阗国,已经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继承王位了。”

    朵霞吃惊地撑起身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只要知道她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便足够。”

    朵霞就近看着他,只能见那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笑容,压抑下心中情绪起伏,她转而一笑:“那我便多谢你了。只是目前的形势,你又要怎么办?你们的皇上恐怕也不会轻易允许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痕,声音却润朗如旧:“你不必替我担心,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有法子让你回去,谁也拦不住。”

    却冷不防听到朵霞问:“天都最近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夜天湛双眸一抬,神色微滞,但随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丽又聪明的女人看来还真不好应付。”

    朵霞似是想从他那异样的笑容中读出什么,却想起在于阗国他那番坦然的话语。眼前他清朗中深藏的忧郁,淡笑中只让人以为是错觉。

    “当初在于阗你告诉我,除了这颗心,我要什么你都可以帮我得到,原来你这颗心早给了人。不过既然是你喜欢的女人,她怎么会成了别人的皇后?”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这可真就问住我了。”

    朵霞道:“难道是她不喜欢你?”

    夜天湛扭头看向窗外,远处晶蓝色的天空烟岚淡渺,闲玉湖上,残荷潇潇。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时常仍觉得她站在这烟波送爽斋中笑语嫣然,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如从前,她曾经动过的东西,固执地摆放在原处。

    那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穿过了日升月落的光阴,每一滴都是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心间,模糊成一片。

    他无可奈何地轻笑,回头面对朵霞的疑问,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欢我,那是将我当成了别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谁,却又已经爱上别人了。”

    朵霞听了皱眉,“世上这么多人,又不是非这一个不可。换作是我,若是别人不喜欢我,我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知今天怎么会愿意和朵霞谈起这些。他原也不信谁就非要这一个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来一切便都可有可无。

    夜幕已淡落,卿尘缓步走出福明宫,孙仕送到殿外,弯腰,“恭送娘娘。”

    卿尘微微侧首,在一溜青纱宫灯的光影下看向孙仕,突然发现他鬓角丝丝白发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秋夜风过,给这人少声稀的福明宫增添了几分凄冷,让人想起寝殿中风烛残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日后,夜天凌不曾踏入过福明宫半步,天帝的病也从不传召任何御医入诊,唯每隔三两日,卿尘会亲自来施针用药。

    进了这福明宫,她只把自己当作是个大夫,不管那床榻上的人是谁。而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

    她无法消除夜天凌对天帝的芥蒂,夜天凌对天帝究竟是种什么心情,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尽知。这个人,是他弑父夺母的叔父,又是教养护持他的父皇,让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同时也给了他更多。

    他将天帝幽禁在福明宫,废黜夺权,却又不允许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苍老病态,一手维护着一个帝王最后的尊严。他将天帝当作仇人来恨,同时又以一种男人间的方式尊敬着他。

    生恩,养恩,孰轻孰重?站在这样混沌的边缘,横看成岭侧成峰,谁又能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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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4: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0章 伤心一树梅花影

深秋几场雨后,天气渐寒。帝都中接连两次大殡过后,上九坊中处处肃静清冷,冬日似乎已然悄然降临。

    卫宗平进了烟波送爽斋,殷监正、巩思呈和户部尚书齐商早已在这儿。室内正中放着只金铜狻猊火盆,夜天湛正靠在书案前和齐商说话,见到他后略点点头。寒喧过后,齐商继续对夜天湛道:“这次挑的多是五品以下的官吏,不光在户部,工部、司农寺、少府寺的人都有,全是些熟知账目、精于核算的人。”

    卫宗平已与殷监正低语几句,知道是在说新近设立的正考司,从怀中取出一道敕令,递上前去:“王爷,这是中书省刚刚出来的敕令,从今往后,中枢及各州郡一应钱粮奏销事务,全部由正考司清厘出入之数,核实后方可销兑。而且在年前,自三省以下所有部司需将明年的花销列出预算,统一奏报正考司,正考司核对后将预算转发户部。自明年始,户部据此预算奏销各部花费,不得再行先销后报。”

    他说话间夜天湛已大概看过那道敕令,转手递给殷监正,没有立刻表态。殷监正看完后交给身边两人,说道:“这是冲着户部来了。”

    齐商一边看,一边点头:“如此一来,户部是多了不少麻烦。”

    齐商说完这话,一直闭目沉思的夜天湛突然说了两个字:“高明。”

    卫宗平问道:“王爷是指这道敕令?”

    夜天湛睁开眼睛,握手压在嘴边轻咳了几声,方道:“不错,这道敕令根本不是针对户部,里面走得极深啊。”

    这时巩思呈才看完了敕令,叹了口气:“王爷已经看出来了,若只是针对户部,哪用得着这么周详的法子?”

    齐商道:“不是户部?”

    夜天湛淡淡道:“收了奏销之权,你户部不过是少了那些部费,那些送不上部费的,难道不比你还着急?”

    殷监正神色一凛:“王爷是说,他接下来当真要动亏空了?”

    夜天湛微微冷笑,道:“他不止要动户部的亏空,还是想从中枢到地方彻底清查。三十六州巡使他都已经摸了个清楚,若我所料不差,前些时候擢升入察院的那些监察御史很快便会入驻各州,今年这个年,各州郡都别想安稳过了。”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惊,卫宗平习惯性地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这若真查起来,可是举国牵连的大事,咱们总得有个对策。”

    夜天湛眉宇间掠过一丝阴沉:“不必,让他查好了。”

    卫宗平微愣,待要问,只见夜天湛目视前方,一双微挑的丹凤眼微微锐着抹清光,看上去竟叫人心中一寒,话到了嘴边便又打住。

    自从殷皇后薨逝之后,湛王便称病不朝,宫中派来的御医皆连面都见不到便被打发回去,整整两个月安静得异乎寻常,几乎让他怀疑先前的那步棋已经成了废棋。夺嫡对峙,卫家因湛王态度的突然转变,在朝中频频失利,声势大不如从前,再这么下去,可就越发艰难了。

    卫宗平抬了抬眼,殷监正已将他的疑问说了出来:“让他查,户部这里有这么一道把着,谁也再做不进手脚,必然要动到不少人。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根基,我们不保,谁还能保?

    巩思呈亦道:“若是朝堂因此生乱,正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白白放过了可惜。就算王爷不想保,此时也不能不保。”

    夜天湛明显地眉心一紧,压抑着已冲到唇边的咳嗽,停了停,方说道:“不用保,往下知会一声就行,若凭几个新提调的御史就能查出什么,这些官也不叫官了。”

    殷监正道:“话虽如此,但稽查奏销这一招实在是厉害,开了这个头,往后定是越来越棘手。”

    夜天湛却撇开此事,问道:“年赋有结果了吗?”

    齐商道:“九道转运使已经在回天都的路上,想必再过几日陆续就到天都。”

    夜天湛道:“多少?”

    “九百三十万。”

    夜天湛听了这个数字,唇角冷冷一挑,“很好,让各处该上折子的上吧,这个年既然不想过了,那大家就都别过了。明年的预算,想法子让各部往高了报,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办。”

    齐商答应着,忽然见卫宗平递了个眼神过来,便又说道:“王爷,这九百三十万里面,只鹤州、江州和吴州三处就占了四百多万。”

    “哦。”夜天湛应了一声,卫宗平接着道,“这三州是新调任了巡使,我们插不上手。”

    夜天湛往他那处看过去,那眼光似不经意,却盯得人透心。鹤州吴存,江州宋曾,这两个先前被罢免的巡使都是卫府门生,他岂会不知,缓缓道:“罢掉几个也好,免得官当得久了鬼迷心窍。后面若再有这样的事,谁也保不了他们,让他们都好好想想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这番话说得颇重,几人都不敢接口,唯有卫宗平干咳了声,道:“王爷说得是。”

    夜天湛语气不急不徐:“我也不是专说谁,只是凡事都有个度,由着他们乱来,早晚惹出大乱子,卫相别多心。”卫宗平道:“还是王爷想得远啊,也是该给他们点儿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轻打重都无妨,若放在人家手里,就不好说了。”

    话一落,殷监正等都暗地里称是,不愧是和凤衍斗了一辈子的老臣,这话说在点子上,外软里硬,明明白白。屋里没人再接口,都等着夜天湛是什么态度,谁知他只一颔首,“知道了。”

    又是这三个字,近来不管说什么事,最后都是这不轻不重的三个字。一句知道了,后面接下来便只有乾纲独断的坚决,倒叫他们这些臣子谋士形同虚设一般。隔着那似曾常有的笑,卫宗平只觉湛王周身都笼着股漠然,这感觉往常也不是没有,只是近来格外分明,咫尺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竟让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个人来。四周炭火温暖,卫宗平想到此处却打了个寒颤。

    夜天湛端起茶盏,浅啜半口,随即皱眉放下。他抬手压上额角,往身后的软垫上靠去,过会儿直起身来,俊眉微挑,抽纸润笔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写得简单,只几句话便交给巩思呈:“烦先生照这个斟酌措辞,附上我的印信密发各州。”巩思呈接了信,看过后即刻便在旁润色,一气呵成后誊写几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两封,一封是给于阗国王,一封却是给国子监祭酒靳观。

    夜天湛将两封亲笔信封好,站起来道:“秦越,去请……”他话说到一半,猛然顿住,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那两封信“啪”地便从手中掉落。

    巩思呈见他脸色不对,叫道:“王爷……”夜天湛扶住案头,死死握着那虎雕纹饰,僵了片刻,忽然间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这变故将在座的几人惊得懵住,齐商离得最近,几乎是扑上前去撑住他,他只低声说了句“别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卫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处变不乱的稳重人,只是把闻声赶进来的秦越吓得面无人色。众人先将夜天湛扶到软榻上,命人急传御医入府。

    湛王府中顿时慌乱起来,今天卫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闻讯带着侍女匆匆赶来烟波送爽斋,只见里外侍女内侍慌成一团,站下皱眉道:“怎么乱成这样,都没规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来受人尊重,虽说现在府中凡事都由卫嫣做主,但她一开口,仍没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个侍女说道:“王妃,王爷他……”话一出口,忽然打住,当场就变了脸色。她是叫惯了靳慧做王妃,脱口喊了出来,接着想起去年曾有几个侍女因此被卫嫣下令毒打之后逐出去府去,骇得说不出话来。

    靳慧岂不知这缘由,但也不怪她。卫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过人人也都看得明白,虽说卫嫣处处咄咄逼人地压着靳慧,但在王爷那里却没有半点儿偏心的意思,尤其还有小世子在,往后究竟怎样,谁也说不准。这两年下来,卫嫣刚入嫁时那股说一不二的势头日渐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两妃并尊,她更是威风不复往日。

    靳慧此时却哪有心情去想这些,只吩咐道:“秦越带人在外面伺候着,既知道王爷病了,都安静点儿。还有,哪个要是敢乱传话,定不轻饶!”说罢急忙入内去看情形,不过片刻御医也赶到了。

    殷监正等见来的竟是老御医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顾不上细想,忙请到榻前诊脉。宋德方细细诊了半晌,放下手沉思,过会儿问道:“王爷前些时候可是受过伤?”

    他问这话时看的是靳慧,靳慧却迷茫,从不知道有这事,卫宗平、殷监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态。却是巩思呈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当初在百丈原,王爷为及时增援雁凉,曾亲自领兵阻击西突厥大军,受过伤。”

    百丈原之战众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没人料想还有这番惊险。靳慧手指在绢帕间绞得发白,声音微颤:“巩先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来都没听人提过?”

    她平素性情温婉,极少严辞待人,眼下却很有责问的意思。巩思呈知道她是关心则乱,也不介怀,只是道:“夫人,那时王爷下了严令,一概不准将此事泄露出去,何况伤得不重,所以也就几个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隐见泪光,只是在人前强忍着,“不管伤得重不重,也得说一声啊,这算怎么回事儿?”

    巩思呈张了张嘴,所想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当时的情况,因澈王的事和凌王闹成僵局,王爷心里也是压着股傲气吧。巩思呈不由自主地叹息,百丈原那一战,或者是他此生大错特错的决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若是真做到绝了,哪里还有现在的昊帝?半途而废,终究导致了今天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虽待他一如从前,那件事却已是主从间无非逾越的鸿沟。不过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身为谋士,原本就是这么个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谋士心里面总得是满腹的阴谋计谋,若事败,固然身丧名裂,即便事成,也无非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古来如此,又岂止今时?

    定一定神,他问宋德方:“宋御医,王爷这病难道和那时的伤有关?”

    宋德方道:“王爷受伤后非但没有及时调养,反而操劳过度,病根就是那时候种下的。王爷是习武之人,向来身子康健,定是没把这伤放在心上,其实伤势只是压了下去,并未痊愈啊。”

    巩思呈叹道:“战事在前,将士们都是枕戈待旦,王爷又岂能安心歇息?白日亲临战场,晚上帐中议事,深夜有军情那是常事。北疆战后,接着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国哪一处又容易应对?这西北两面,不说让人心力交瘁,也是殚精竭虑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爷的病,已非一日两日,只是仗着年轻硬撑着罢了。病根已种,本源已亏,王爷近日又悲痛太甚,思虑过度。哀思而损五脏,郁气积于内,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撑不住。时值冬日天寒,这是时症引发了旧疾,不可谓不凶猛。”

    话说道这里,靳慧脸上已然血色褪尽,殷监正赶着问了一句:“照这话说,王爷的病岂非……极重?”宋德方道:“说极重倒还不至于,但也不轻,万万马虎不得,一旦调养不当,便麻烦了。”

    这片刻的功夫,靳慧似是镇定下来,说道:“无论怎样,请宋御医先开方子入药,如何调养再详细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简单,关键不在药上。王爷必须安心静养,若再劳思伤神,便是有灵丹妙药也无效。”

    卫宗平他们相对目语,神情中都带了丝复杂,眼下这情形,如何能静养得下来?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药方,交待下细节。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带人在榻前照看,将卫宗平等人请去外室。肃清了左右侍从,她敛襟对眼前几人行了一个极郑重的鞠礼,几人惊诧,“夫人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对这些重臣谋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静,柔声道:“宋御医的话几位大人和巩先生也都听到了,王爷的病来得凶猛,看来必得静养些时日才行。我想请几位大人和巩先生答应我,从今日起不管有什么事都暂且压一压,让王爷好好歇息几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议。”

    这时候没有宋德方在,几人说话也都少了些顾忌,殷监正道:“话确实如此,只是恐怕王爷静不下心来养病啊!”

    靳慧道:“要说一点儿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杂事少听少想,便也就是静养了。”

    卫宗平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居高临下地看着靳慧道:“夫人想必不了解,这些杂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却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这么简单。何况有些即便是王爷想放,却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几位大人和巩先生在,这些一定还是应付得来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爷亲自处理。”

    这话听在巩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罢了,卫宗平却觉得格外不中听。他重重咳了一声,说道:“究竟怎么办,还是等王爷醒了再说,至少府中也要听听王妃的安排。”

    靳慧也察觉那话让卫宗平不悦,便淡然一笑,轻声道:“卫相说得是,这等大事自然是该由王妃做主。”

    殷监正看了卫宗平一眼,说道:“无论如何,若王爷的身子有个差池,便什么都是空话。即便是王爷自己放不下朝事,我们也必得想法子让他静心调养,一会儿我们得多劝着王爷才是。”这时秦越自里面小跑出来,“王爷醒了!”

    待他们进去,夜天湛已经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挥手命侍女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见了她有些意外,随即面露温和,靠在她放来背后的软垫上,便说道:“方才那两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观来了让他来见我。”

    秦越在旁答应了赶去办,事关政务,靳慧不好说话,便往殷监正那里看去。殷监正道:“王爷近来忧劳过度,这些事还是暂且放一放,待……”

    夜天湛抬手打断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该交待的事交待给你们,十日之内除非有重大变故,否则不必来见我。”大家原本担心劝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干脆。巩思呈和殷监正相顾点头,是这个状态了,他这是真清楚,连半分意气都没有。

    夜天湛微紧着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齐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过些日子,户部必然会倍受压力,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他话说得极慢,却有种沉稳而慎重的力度在里面,齐商低头应道:“是,臣记下了,些许压力户部还是抗得住的。”

    夜天湛再道:“卫相,这几天若议到春闱都试,不要沾手,便是让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给凤衍。”

    卫宗平等人都觉诧异,“殿下这是为何?”

    夜天湛没那么多精力一一解释,也不想解释,只道:“照我说得做,另外告诉工部,昭宁寺……”他突然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前方一会儿,方道:“让他们全用最好的料。”说完此话他似乎不胜其乏地往后靠去,闭目道:“你们去吧,这十日莫生事端。”

    卫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辞出去。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夜天湛勉强撑起身子,忍不住便剧烈咳嗽起来。

    靳慧急忙递了暖茶过来,待他好些后,小心扶着他躺下。夜天湛静躺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对她一笑:“我没事,吓着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泪控制不住就冲了出来,怕惹他烦心,忙侧了头。夜天湛轻声叹息,从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泪。他的手冰凉如雪,靳慧忙抬手握着,此时不像刚才那样慌张,立刻觉出他身子隔着衣衫也烫得吓人。她吃了一惊,急着站起来要叫人。夜天湛拉住她,摇头:“陪我一会儿,难得我这样有空闲,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就和你说会儿话。”

    他的声音不像方才交待事情时那样稳,低缓而无力,却因此让这原本便柔和的话语听起来格外轻软,若有若无,填满了人的心房。靳慧顺着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发着热呢,这病来得不轻,得好好歇着才行。”

    夜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时候最烦便是生病,总认为生病弱不禁风,还要人照顾,只有女子才那样。即便偶尔有个不舒服,也要撑着读书习武。怎么现在反倒觉得,只这个时候才有理由松下来,原来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说着,靳慧却听着酸楚,拿手覆着他越来越烫的额头,又着急,又心疼,柔声道:“生病有什么好的,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夜天湛在枕上侧首看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慧儿,嫁给我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给王爷是我的福分,我只觉得高兴,哪里会有什么委屈呢?”

    夜天湛眸光静静笼着她,渐渐就多了一丝明灭的幽深:“我带兵出征一走便是年余,待到回来,元修都学会说话了。这两年府里的事我心里也有数,是我委屈了你们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见他神色抑郁,便与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爷,跺一跺脚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么敢怨你?”

    夜天湛叹气,倦然闭上眼睛。靳慧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他说话,以为他太累睡了过去,轻轻替他掖好被角。他却突然低低问道:“慧儿,若我不是什么王爷,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靳慧被他问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她第一次见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贵的王爷。那是什么时候,似乎久远得在记忆中只留下烟柳迷蒙、浅草缤纷的梦影,他在众人的拥簇下纵马过桥,扬眉间意气风发,夺了春光的风流。她想起来了,她是想过的呢!豆蔻梢头的年纪,带着羞涩的憧憬盼望过,如果那个少年不是皇子该多好,没有了这样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脸上微微地泛起绯红,温柔凝视着他:“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

    夜天湛的声音虚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个妻子。”

    靳慧摇头道:“我只要能在你身边,不求你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和她争,若争起来,岂不让你在母后那儿为难?家和万事兴……”她忽然停住,深悔话中提到殷皇后,只怕夜天湛听了伤心。

    果然,夜天湛疲惫地转过头,怔怔看着一缕微光透过窗棱映在软如轻烟的罗帐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阵阵模糊,那些花纹游走于烟罗浮华的底色上,仿佛是谁的笑,轻渺如浮尘。笑颜飘落,沉沉压下来都化作纷飞的怀疑与责问,一片片一层层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烈火,寒冷与火热冲得头痛欲裂,他紧蹙了眉,固执地不肯呻吟出声。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经渐渐有些遥远,心里却越来越难受,满满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见他不说话,心里忐忑不安,突然听到夜天湛恍惚间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儿,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愿回这王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这里不像是个家了,总想避开在外面。都说我出征是为了那兵权,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离开天都过段日子,我想躲开母后。”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清朗,似一层深深的迷雾遮住了黑夜,“你一定从来没见过我这样不孝的人,母后走了,我心里难过得很,可是偏又觉得那样轻松,好像我竟盼着这么一天。我……我是个什么儿子啊!母后是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么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觉出他的手微微轻抖,抖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出其不意地,一行泪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着脸颊浸入了鬓发。靳慧慌了神,她从没想过夜天湛会流泪,那个风华俊彦的男子,他应该永远是微笑着的啊!

    夜天湛苍白脸色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靳慧看眼前这样子,知道定是高热烧起来了,焦急地劝道:“王爷,你别多心责备自己,母后不会怪你,你的孝心母后都明白。”

    夜天湛却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满是凄伤,“母后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们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说,那个皇位要来干什么?”靳慧哪里答得上他的话,他却本也没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问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个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们眼里皇位就只是皇位,没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连母后也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样,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靳慧听着这话,心里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么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疲累又伤心的话,那个从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别人如此的疏远,只是因为没有人懂他吗?她失措地环住他的身子,顺着他道:“王爷,你别难过,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后也总会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无目的地移过来,却又好像并不看她,低声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就在这烟波送爽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样?你还是成了别人的妻子,其实你也不懂,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昏昏沉沉自语,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昏睡过去。靳慧怔怔听着,全失了心神。

    这个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丝心来怨他,她只要看着他,守着他,便这一生都是满足,但是他却为何如此伤心?她守在榻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夜天湛沉睡过去的容颜,待他安静下来后悄悄要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个名字,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别走。”靳慧痴立在那里,不觉泪就流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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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4: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1章 万里同心别九重

赶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负责押运天朝三十六州年赋的官船陆续抵达了帝都。再有一个多月便是春节,往年这个时候,朝野内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气,只因年赋是一年中最后一件大事,如今顺利到了帝都,再忙上几天,便可以封印领赏,舒舒服服过个吉祥年了。

    齐商揣着年赋的奏报进了致远殿,皇上正和斯惟云在议事,现在已是左都御史的褚元敬亦随侍在侧。斯惟云刚刚奉旨从湖州赶回帝都,入调正考司。他一直以来监修西蜀、江左几大水利工程,估算账目不可谓不精,而且严谨刚正,心志坚韧,正是清查亏空不二之人选。夜天凌此次将他调回帝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听说是年赋的奏报,斯惟云觉着十分及时。兵部和工部刚刚呈上奏折,一列了今年戍边军队的冬需,一呈上昭宁寺的预算,再加上年末各级官员的封赏和北疆十六州那边,几项下来便有近千万的银子等着用。现在年赋到了帝都,这些便都不足为虑,清查亏空也有了缓冲的余地,可以从长计议。

    夜天凌一边和斯惟云说着话,一边自晏奚手里接过奏报,“这些都最好趁着年前……”话到一半,突然顿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万”几个字上。

    齐商垂首站在下侧,一阵安静过后,感觉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纵然早有准备,还是心中一凛。

    夜天凌将那奏报从头再看了一遍,唇角无声一挑,似是现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云和褚元敬都是凌王府的旧臣,深知皇上的脾气,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夜天凌将奏报掂在掌心,看向齐商那身紫袍玉带的三品官服:“齐商,你这个户部尚书做了几年了?”

    齐商谨慎地答道:“臣是圣武二十二年调到户部,二十三年任的户部尚书,已经五年了。”

    “你倒是给朕说说,去年的年赋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万。”

    “前年。”

    “四千五百五十万。”

    “那今天这九百三十万的年赋,朕想听听你的理由。”御案前广袖一扬,皇上随手将奏报丢在了一旁,淡淡问道。

    斯惟云和褚元敬同时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今年的年赋居然只是往年的零头。年赋向来是下年财政的主要来源,这么一来,国库可等于全空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此次年赋收缴,湛王派系的人除了齐商领着户部尚书的职避无可避,其他一概不曾出面,现在便出了这样的结果。

    面对这样一问,齐商是早有准备,低头奏道:“皇上,今年与往年有些不同。西北两边战乱初平,皇上体恤民情,恩旨免了不少州的赋税。西蜀与北疆,都是我朝税收之重,这一来便去了小半。东海那边因频遭海寇,今年贸易不畅,这笔税收也减了很多。”

    这自然也是理由,但即便如此,光江左七州也至少应有一千五百万以上的税银。这年赋不是没有,是收不上,收不上,是因为去的不是湛王的人。夜天凌淡声一笑,点头:“这些心思动得倒齐全,你是不是接下来要告诉朕,若非还有你齐商一力为国,这九百三十万都未必能有?”

    齐商背心顿时凉意丛生,一抬眼,正撞上皇上那瀚海般的目光,心底一沉,竟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面前静冷的注视居高临下,仿佛一丝一毫的心思都逃不过那双眼睛,进殿前想好的种种借口到了唇边,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褚元敬已躬身道:“皇上,臣要参户部尚书齐商有失职守,欺君罔上!”

    齐商闭目暗叹,今日不巧褚元敬在,都御史纠举百官,此事正是送上门去给他弹劾,撩起襟袍跪下:“臣,听参。”

    “欺君罔上,你打算怎么听参?”皇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齐商浑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实了,抄家砍头都不为过。他喉间紧涩,艰难地开口道:“臣……臣不敢欺瞒皇上,请皇上明查。”

    夜天凌目光落在那黄绫覆面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动的便是年赋,湛王府的势力究竟根深到了什么地步,也由此可见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时静极。此时却有殿中内侍瞅了没人说话的空隙,小心地进来禀道:“皇上,鸿胪寺卿陆迁求见,说是有急事面奏。”

    夜天凌抬头:“宣。”

    陆迁手携卷轴帛书入内,没料到这么一番情形,颇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齐商,行礼奏道:“鸿胪寺刚刚收到西域国书,请皇上过目。”

    晏奚接了国书呈上,夜天凌展卷阅览,眸中一道微光划过,瞬间沉入深不可测的渊底,唇边薄笑却似更甚。他缓缓步下案阶:“好手段!”

    齐商深低着头,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长袍,丝帛之上流云纹路清晰可见,青黛近墨的垂绦衬着冷玉微晃,皇上已驻足在他面前:“看看吧,都与你户部有关。”

    一阵微凉的气息随着皇上的袖袍拂面而过,齐商在帛书掷下时慌忙两手接着,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内容。天朝能与西域诸国交好,是因国中有强大的财力支持,此次为安定西北压制吐蕃,曾与于阗等国各有协商,许以重资扶助。现在西域几大国共进国书,请求天朝兑现承诺,兹事体大,关系邦交,不比国内诸事可以商讨延缓,已是逼上眉睫。

    国书上都写了些什么齐商几乎是过目不知,只是记着湛王嘱咐过的话,稳下心神,将国书重新呈上,俯地叩头:“皇上!”

    夜天凌负手站在案阶之前,声音淡漠,甚至颇有些不屑一顾的高傲:“拿着这国书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湛王,西域诸事都是他亲手经办的,定会告诉你怎么准备。三日后没有解决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听参去吧!”

    齐商汗透重衣,惶惶磕头退出致远殿,撑着走到殿外,腿脚一软,几乎要坐倒在龙阶之上。他紧握着那烫手的国书,深吸了口气,迎着冷风抹了把脸,匆匆便往湛王府赶去。

    致远殿内外一片肃静,夜天凌在案前缓缓踱步,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妄言。这时内侍省监吴未入内求见,捧着一摞卷册呈上来,“皇上,皇后娘娘命人将这些内廷司的卷册面呈皇上过目。”

    夜天凌接过其中一卷翻看了会儿,问道:“皇后还说什么了?”

    吴未道:“娘娘说皇上若有空闲,便请移驾内廷司,娘娘在那里恭候圣驾。”

    夜天凌见几本卷册都是内廷司库存丝绸的记录,一时没弄清卿尘何故送来这些,转身道:“去内廷司。”

    到了内廷司,夜天凌遣退众人,独自往里面走去。

    此处是内廷司的丝绸库,步入殿内,四处都是飘垂的绫罗绸缎。看花纹样式,白州的新缎、梅州的贡绢、华州的云丝……应有尽有,无不是巧夺天工、美奂绝伦之物。

    午后的阳光透过长窗淡落在如云如雾的轻纱垂锦上,明媚的华丽与缥缈交织游荡,点点洒下浮动的明光。殿中安静得连自己的脚步都无声,丝锦铺垂的殿廊一层层深进,望不到尽头。

    夜天凌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身后一声浅笑,有人从后面环住了他。兰绡轻扬,卿尘身上那种熟悉的水样的清香便飘来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来,“叫我来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尘侧首端详他:“好像四哥兴致不高,没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凌道:“确实一般。”

    卿尘道:“是为西域的国书吗?”

    夜天凌伸手抚过她脸侧垂下的一缕秀发:“你怎么知道?”

    卿尘道:“刚才我去致远殿找你,听到你正和他们议事,就没进去。一定是那国书让你心烦,对不对?”

    夜天凌眸色深深,静看了她一会儿,“让我心烦的不是国事,是家事。”

    卿尘眼底神情略滞,随即又轻松地微笑:“既然是家事,怎么都好说。”

    夜天凌淡淡道:“是吗?”

    卿尘双手搂着他的腰,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是。”

    夜天凌眼中微冷的光泽一闪:“但若家事变成国事,就未必了。”

    卿尘牵他的手:“要是解决了呢?”

    夜天凌道:“你可知那国书中写的是什么?”

    卿尘道:“我不知道国书怎么写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与西域诸国交涉的。四哥,你看这内廷司里的丝绸,历年来各地朝贡的丝绸,再加上为你备下赏赐六宫妃嫔的那些,足有几百万匹了。”

    夜天凌道:“那又如何?”

    卿尘笑:“都赏了我吧,你舍不舍得?”

    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对着她这样的笑容,夜天凌总是有些无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没有六宫妃嫔可赏,你若要,什么不是你的,何必还特地来问我?”

    卿尘眉梢轻挑:“只因这个事关国库,四哥,丝绸可也是银子啊!”

    夜天凌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将内廷所存的丝绸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诸国索要的财物?”

    谁知卿尘却摇头:“若如此,一匹丝绸就只是一匹丝绸的价钱,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丝绸,一旦西出葱岭也价比黄金,更何况是宫中的上品,如果好处都让西域诸国占尽了,有什么意思?”她挽了一幅绛红如意妆金祥云束锦送到夜天凌面前,“你看,内廷司中这些丝绸都是外面罕有一见的精造贡缎,哪一件送出去也价值不菲。”夜天凌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眉眼一弯,露出他常见的那种调皮模样:“我想让这些丝绸翻上几倍的利润,只是,要四哥你做次恶人。”

    夜天凌道:“说来听听。”

    卿尘将手中锦缎高高扯起,映着亮光细看那些繁美的花纹,说了两个字:“折俸。”

    夜天凌一顿,扬声失笑:“再加上追讨亏空,天下百官可真要骂尽朕无恩无情了!”他虽这么说着,神情却满不在乎。卿尘一松手,温凉的锦缎滑落在他手中:“那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哦?”夜天凌扬眉。

    卿尘抬手到他面前,衣袖轻落,手腕上是那串紫晶串珠,颗颗晶石衬着她雪色的肌肤,阳光下清透璀璨。夜天凌深眸微眯,握着那串珠将她的手压下,“用不着。”

    卿尘凤眸斜挑,瞅他:“逞强。”

    夜天凌一笑:“靠着列祖列宗保江山,不是本事,这点儿事不算什么。他们既然想把国库掏空,那就自己去填吧,亏空的那些填满三个国库也绰绰有余。我正没有合适的借口动亏空,他们便送上门来了,如此甚好。”

    卿尘道:“原来你已有了打算,早知道我就不费这心思了,那这恶人你还做不做?”

    夜天凌唇角笑意愈深:“既要查亏空,无恩无情已是在所难免,那就不差这点儿了。说说吧,折俸之后又怎样?”

    卿尘道:“通商。湛王与西域间的国契约定,其中内容虽众所周知,却没有人真正明白。表面上看,他是承诺了西域极大的好处,但其实早已给天朝做了周详的打算。那国契之中,无论从细节到措辞,其重点就只在两个字,通商。”

    夜天凌道:“我朝与西域诸国一直有商旅往来,怎么此时又有通商之说?”

    卿尘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圣武十七年,我朝因与西域关系恶化,曾颁下禁商严令,这道禁令如今仍在。只是十余年形势变化,中原与西域渐渐往来频繁,这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如今在西陲边关,这禁令实际上变成了关榷与商人之间的一种交易。那些商人只要奉上足够的金银便可以西行出关,而他们所贩卖的货物之中,最受限制的便是丝绸。我们天朝的丝绸造坊都是官坊,多数只供内廷使用,民间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贵重,西域诸国无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韦州、凉州、宁州等数处关榷恢复禁商令,从而加大了与西域诸国谈判的筹码,我想这是他此行顺利得归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没有,他在和西域诸国的国契之中答应的是天朝会‘让’诸国获得重资,而不是天朝要‘给’诸国重资,这就是重点。”

    夜天凌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寒丝,仔细回忆,“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当年的确曾有这么一道禁令。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卿尘用指尖轻轻划着丝绸上细密的花纹:“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烟波送爽斋中看到过,有关这道禁令的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详细研究过。”

    夜天凌眉梢一动,卿尘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来是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没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归来,正逢天都生变,所以此事的关键他便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唔,”夜天凌颔首道,“我记得也曾有人上书弹劾,说他耗尽国库,买一方安定,空博虚名。”

    卿尘点头,若不是因为这种弹劾,她也不会去翻看夜天湛带回来的国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种人,果然细究之下,被她发现了其中端倪。只是当时却也没有想到,这个发现会用在今天,亲手与他博弈对峙。她心里蓦地就有股怅然的滋味涌起,一双眸子便轻轻垂下去。忽然间夜天凌放开了那匹丝缎,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我知道了,不说了,走,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丝缎,我们去挑一匹。”

    卿尘抬眸,却没有移动脚步:“四哥,你答应过我的话,现在还算吗?”

    夜天凌似是能读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绪,片刻静默之后,他淡淡说道:“若只是家事,闹翻天也无妨,但只有一点,不能误国。”

    卿尘道:“你知道他不会。”

    夜天凌道:“但愿如此,我可以等他,只希望他不要让人失望。”

    卿尘展开笑颜,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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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5: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2章 玉寒雪冷轩辕台

霰雪轻碎,打在碧彩金辉的琉璃瓦上,薄薄地盖了一层。冷风吹过,直往人脖子里灌,刺骨的凉,转眼已入三九严冬了。

    卫宗平掀开帘子进了尚书省值房,炭火的暖气迎面扑来。殷监正面前叠着一摞宗卷,从案前抬头,见是卫宗平,起身道:“卫相。”

    院里的细雪随着帘子的起落灌进一片,吹得这声音不冷不热,卫宗平并没有注意到,抖落大氅上的雪,将几分诏令递了过去,“看看吧,这个月又是丝绸,丝绸折俸,自古哪一朝听说过?又逢年节,群臣非议啊,舆情看也不看,这算什么事!”

    殷监正接了诏令,翻看一下。说是舆情难平,不过是造出个声势罢了,但凡中枢要员有几个只靠俸禄度日?折俸,只是委屈了那些品级小的官员。但若说委屈,现在看来倒也未必,价比黄金的丝绸,从内廷一放出来便被坊间商号哄抢一空,始终抬着高价不落,官吏们所获之资比起原先的俸禄分毫不少。接着西境废除禁令,只要严冬一过,中原西域必定车旅不绝,商路通顺,西域那边也无话可说。这还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天衣无缝。但最令人恼火的还不是这个,正考司奉圣命督查户部,不但今年的钱粮奏销屡遭审核,历年来的账目也一一清算,查出亏空已是在所难免。不过所幸一月前御史台派出去的监察御史几乎全部未建寸功,各州郡早有准备,任谁也查不出端倪。

    “雪这么大,就几份诏令还烦卫相亲自过来,让人送来就行了。”

    这是客气话,卫宗平当然不是为了这几份诏令来尚书省,“王爷的病已无大碍了吧,可有什么说法?”

    湛王静养了这些时日,按理说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可至今不曾见他们。殷监正将眼睛垂下去,似乎继续在看那些诏令,他是早已见过湛王的,湛王只是有人想见,有人不见罢了。“不是一天两天的病根,想必还不是很好,我们也不好去打扰。多事之时,我这里忙乱得很,还没去给王爷问安,不比卫相这般轻松。”

    卫宗平道:“入了年关,各部都忙,我也不得空闲啊!”

    殷监正抬眼看看:“总比我们好,至少皇恩浩荡,卫家的族人门生都奉公廉洁。”

    卫宗平终于从话中听出些不寻常的味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监正也不多说,就是一笑,“皇上对卫相的倚重人人都看在眼里,恭喜卫相。”

    卫宗平直起身子:“你这是说我卫家奉他为主!”

    殷监正道:“新主临朝,趋前侍奉,这也是明哲保身的上策。皇上六亲不认,连凤家都动到了,却唯独卫相府下安然无恙,可见圣眷优渥呢!”

    “这……”卫宗平语塞。这次清查亏空的旨意一下,闹得满朝沸扬。那斯惟云奉旨办事,铁板样地连滴水都泼不进去,奏销的账目往他手中一过,立刻便知对错。按以往户部的惯例,只要私下打点好部费,差不多的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偏斯惟云软硬不吃,真金白银送到眼前,他在正考司官署前搭设高台,凡有贿赂便命人放到台上,下面列出何人何时所送,跟着便是此人亏空的数目详情,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亏空清查不到十日,便听说斯府失火,一座府宅毁了小半边,隔日斯惟云照常办事,面不改色。正考司的高台上除了那些重礼之外,跟着便多了些其他东西,有暗器,有刀剑,下面就写着何时何地所遇劫杀,平均下来,每隔三日高台之上必然多出新的东西,但斯惟云始终毫发无伤,出入从容,唯有中枢各处的亏空接连遭查,一连串的官吏身涉其中。

    情况激烈可见一斑,但就是这样,卫家从族人到门生,不过隔靴搔痒地办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让卫宗平也很是意外,一面暗松了口气,一面却又费解,难道真如殷监正所说,圣眷优渥?

    “皇上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老夫也正琢磨不透。”

    殷监正微微冷笑:“皇上的心思,想必卫相比谁都清楚,不过卫相可也别忘了,令郎还有几十万的亏空在这里。”

    想起独子卫骞,卫宗平心里一阵发紧,白首丧子,哀莫之大,殷监正这话着实令人恼怒,当即便拉下脸来:“人都不在了,一了百了,提这些干什么?”

    殷监正一点案上的诏令:“卫相难道没看见?皇上可是连死路都不给,人死了还有父母儿孙、子弟亲友,一样追讨。杀人不过点头地,这追债却追到阎王爷那里去,令郎安生得了吗?卫相当心还要死人还债!”

    卫宗平怫然不悦:“老夫的事何用你来操心!”

    且不说殷家和卫家本来也不算和睦,就为近来的事,殷监正认定卫家吃里扒外,比他更火大,当即一拱手:“既然如此,卫相请便吧!”

    卫宗平也是火爆脾气,拂袖而起,怒道:“各走各路,告辞!”

    门帘被一把掀起,“哐当”掷下来,连风带雪扑了半室,殷监正狠狠地将手中诏令一掷,起身向外喊道:“来人,备车!”

    小雪未停,飘飘洒洒地打着旋落下。车马已经走了半天,殷监正心里的火气还没消,快到了湛王府,他随手一掀车帘,忽然喊了声:“停车!”

    马车停在原地,前面一座青石拱桥上,有人站在高处。他下了车快步往桥上走去,到近前叫道:“王爷!”

    那人回身,竟是夜天湛,散雪纷飞中他身披一件纯白色的鹤氅,发间玉带轻扬,俊逸的脸庞隐带削瘦,身形略薄。

    他肩头落了不少雪,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王爷,天寒雪冷,你怎么站在这儿?”

    夜天湛见是他,微微抬头示意,殷监正便往桥对面看去。那边正是上九坊最繁华的商市所在,三千余肆,遥望如一,这样的雪天里依旧车马拥行,川流不息。行人中有不少外州商贾,更不乏胡商,一匹匹丝绸出入运送,忙碌非凡。

    殷监正叹气:“这还是雪天,又近新年,前几日人还要多,为抢购内廷丝绸,各地的商旅都来了伊歌。”

    夜天湛并没有如他一般望着上九坊,目光沿着细雪轻盈,看向银装素裹的大江远山,桥边一枝寒梅虬枝伸展,雪染香冷。

    “商旅繁荣,物货流通,将给我天朝子民带来丰资厚利,使我国力昌盛,天威远扬。区区西域小国,现在还需兵逼利诱,不出十年,他们会心甘情愿对我天朝俯首称臣,再想坐谈条件也没有资格了。”

    殷监正不料他想的是这个,说道:“王爷,但是现在……”

    夜天湛眼中神情随着雪落渐渐冷下来,“你方才说,已近新年了。”

    殷监正道:“是没几天了,但看他们的意思,至少正考司不封印,也没有年假,这样一来,这年还怎么过?”

    夜天湛道:“我早便说过,这个年谁也别想过了。他们怕是忘了,伊歌城,甚至天下的财商到底是握在谁的手里。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哪家商坊若是再购进一匹内廷丝绸,九州八方殷家名下所有的生意都与他一刀两断,哪个官员要是再卖出一匹折俸的丝绸,以后便也不用来见我了。”

    殷监正大喜:“王爷,臣早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夜天湛脸上却没有丝毫愉悦,握手在唇轻轻咳嗽,漠然转身:“回府吧。”

    殷监正想起来湛王府所为何事,与他并行,将方才与卫宗平的情形大概说了说,而后又道:“卫家终究是不可靠,这次弄出个丝绸折俸来,说不定便是卫宗平泄露了关键。”

    夜天湛脚步一滞,两道剑眉便蹙起,声音冷淡:“卫宗平还没那么大能耐看出这其中关键,你高估他了。”说完这话,他便举步上了车。

    四周隔绝了风雪,突然安静得很,夜天湛靠在车内闭目养神,心里却诸事翻腾。

    终于和卫家闹开了,虽说有些早,但也正中下怀。卫宗平今天敢说“各走各路”这样的话,想必也是以为昊帝真有笼络的心思,而若不是太了解昊帝,他也几乎以为这是一手反间计。

    但他却清楚得很,昊帝不动卫家,这是替他留着呢,留着这些胡作非为的门人子弟,也留着那个搅风搅雨的王妃。他在等着他自己选,是选择继续放着这个硬被塞来的包袱,还是忍无可忍亲自动手收拾,让满朝文武齿寒心冷。

    知己知彼啊,这确实是个好对手。但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边有人更加了解自己,这才是令人足以致命的弱点。想到这里,夜天湛心里一阵烦躁,回了王府在书房中静不下心来,便信步踏雪,去了靳慧那里。

    步入回廊,便听到阵欢快的笑声,垂帘刚掀起,一个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冲到眼前,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人免了跌跤,抬脸看他,咯咯地笑。

    原来是元修刚学会走路,正乱跑,后面侍女们怕他跌倒赶着来扶,没想到夜天湛进来,险些也撞在一起,急忙跪下:“王爷!”

    乌髫低垂,绣帛长衣依次逶地,夜天湛挥一挥手让她们免礼,抱起元修。元修前些日子认生,还有些怕他,现在已经学会叫父王,攀着他的脖颈连叫了两声。

    靳慧上前见过他:“王爷别让这小魔星缠上,快先暖暖身子,还有些咳嗽,再着了寒气可不好。”

    她将元修抱过来,素儿替夜天湛掸了身上的雪,奉上香茗。

    院中雪落纷纷,屋里温煦如春,麒麟铜炉里丝丝银炭烧得正暖,空气中散着木樨枝的淡香,几分疲乏不觉就松散下来。夜天湛舒心地深吸一口气,面前靳慧的脸被炭火映得微红,那抹轻霞般的浮晕让她看起来有种娇媚的韵致,海棠色的重锦罗裳,雪凝般的肌肤。她正拿了一个冬梨亲手削给他,梨子水灵灵的薄片自她的指尖落下翡翠玉盏,仿佛一片白石沉入碧潭深翠,她就像临水的一株虞美人,婉约而娴静。

    看着眼前美妻娇儿,听着外面????的雪声,夜天湛忽而起了兴致,转头吩咐道:“来人,去取府中藏酒,难得好雪景,应当围炉煮酒,把盏赏雪才是。”

    素儿忙答应着去办,过不多会儿却匆匆忙忙回来,酒没有拿来,只悄悄将靳慧请到一旁说了几句话,靳慧听后似乎有些惊讶,皱眉不语。

    夜天湛正将手笼在炭火上取暖,“什么事?”

    靳慧勉强笑笑:“一点儿小事,也没什么,我去看看就回来。”

    夜天湛也不追问她,“素儿?”

    素儿见他问过来,不敢再瞒,跪下求道:“王爷,求您和夫人救救桃儿吧,她快要让王妃打死了。”

    夜天湛抬眸:“怎么回事儿?”

    素儿犹豫,靳慧道:“是我不好,没约束好下人,桃儿忘了规矩,那天错叫了我一声‘王妃’,我过去赔个礼就行了。”

    夜天湛眼角冷冷一挑,抬手便将那镶金拨钳掷进了雪炭,火星飞溅,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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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醉玲珑 下卷 第63章 激浊浪兮风飞扬

昊帝登基的第一个新年,帝都一如既往地缀金张彩,焕然一新。瑞雪锦绣,轻盖红楼碧阁,让这天地显得格外静谧。比起其他地方,一向热闹的上九坊虽也是鞭炮起伏、车水马龙,但却有种凝重的气氛如雪下冻层,厚厚沉积,经久不化。

    从初一清早直到初十,湛王府门前轻车走马,络绎不绝,从未间断。正考司中账册如山,珠算连响,昼夜无休。

    新正元日,昊帝携皇后登明台接受朝臣朝贺,赐宴太华殿,却取消了其他庆祝活动,接连颁下数道圣旨,督促亏空清查。其决心之大令那些阀门贪蠹心惊胆战,更令不少清官直吏拍手称快。

    中枢亏空查得顺利,致远殿龙案之上很快堆满了大臣请罪的奏疏。夜天凌显然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全部发回通政司,真正让他关心的是入驻各州的监察御史们每隔三日八百里快递入朝的奏报。

    和中枢相比,各州可谓全军覆没。谁都知道这所谓的政治清明必有隐情,但却始终无法切中要害。究其原因,问题还是出在用人上,那些监察御史虽然是刚正廉洁,但毕竟自来在帝都为官,不能完全了解下情,仅仅监督各州官员自行清查,官官相护,串通一气,自然难以奏效。因此这个新年成了夜天凌和卿尘最不轻松的新年。

    初十复朝,抱病已久的湛王重新入朝理事。早朝时间未到,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肃天门前,他一出现,大家纷纷上前见礼。

    湛王如往常般温言缓笑,因还在孝中,他穿的是一身素锦五龙冠服,不加纹饰,不缀金玉,虽看起来形容清减了些,举手投足间那风采却依旧夺人眼目。朝臣众星捧月般围在四周,他如白鹤独立,卓然不群,俨然冠领群伦。面对众臣的逢迎问候,他一律是淡笑相对,卫宗平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思量着该如何上前招呼。

    那天在尚书省和殷监正闹得不欢而散,卫宗平回去以后气性平息,倒生出些悔意。最近清查亏空、丝绸折俸,大多数朝臣都对昊帝腹诽颇深。年前有几家大的绸缎坊突然闭门歇业,坊间火热的丝绸生意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官员手中的丝绸眼下无人敢买,也无人敢卖。紧接着,帝都中又流传起一些说法,暗指莲妃当年所育并非皇族血脉,朝野上下传言纷纭,渐生动荡。卫宗平审时度势,湛王看来是越发占了上风,步步先发制人。何况再怎么说,湛王妃可是卫家的女儿,这他不得不思量。

    但是年初三卫嫣回门相府,竟然满腹怨怒。卫宗平和夫人追问方知,她前些日子为点儿小事责罚府中一个侍女,湛王却当着府中众人驳她面子,不但亲自拦了下来,还将人从她那里带走。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隔日府中掌仪女官前来知会,湛王竟给了那女子侍妾的名分,命其随侍烟波送爽斋。

    卫嫣气得不轻,认定湛王这是借此事偏袒靳慧。卫宗平听了后立刻敏感地想到最近和湛王的关系不甚融洽,这莫不是一个警醒?想到此处,他往湛王看去,湛王的目光正巧越过几个大臣落在他这边,清俊的眸子勾起一笑。

    卫宗平忙拱手:“王爷!”

    夜天湛微微颔首:“卫相早。”

    卫宗平道:“王爷身体康复,能够入朝主事,着实让我们松了口气。”

    夜天湛道:“有劳卫相挂心。”简简单单几个字,点到为止了。卫宗平原想和他多聊几句,缓缓近日来的僵局,恰巧太极殿前三通鼓响,肃天门缓缓洞开,早朝时辰已到,卫宗平只得让了让:“王爷请。”

    夜天湛淡笑,举步先行。

    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帝都凡四品以上王公官吏肃衣列队,分文东武西鱼贯入肃天门,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其余四品以下的官员候于肃天门外,行三拜九叩之礼后,向北拱立静候旨意。

    丹陛煊彩,紫檐飞云,朝阳穿透云霞,在御道龙阶上照出一片夺目的金光。太极殿前三声清脆的鞭响,传旨内侍悠长透亮的嗓音传闻内外,“皇——上-——驾——到!”

    刹那间,从肃天门外广场之上,到殿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下东西檐柱之间,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时叩跪,原本四处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肃穆非常。

    昊帝冕冠衮服,登临御座,淡淡垂眸之间,众臣叩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入云。御座前玄色广袖微抬:“众卿平身。”

    “谢陛下圣恩!”百官叩首谢恩,起身按部就班而立,准备奏事。却听静鞭再响,先有两名殿前内侍手捧圣旨步下金阶,黄帛一展,高声宣读:

    “……为臣之道,职在尽忠,其有朋党比周,负国谋私,事资惩戒,必正典刑。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文澜阁大学士齐商,久从禁署,谬列鼎台,恣意妄为,政行贪蠹。朕初临万邦,务於宏大,每存容恕,冀有悛心。而乃不顾宪章,敢行欺罔。宜从贬削,以儆效尤!齐商领旨谢恩!”

    御旨天威,当头一个晴天霹雳,将齐商震懵在殿前。殿中内侍立刻上前除去他的官袍玉带,就地罢免,回身复旨。齐商跪俯于地,惶然抬头看向立于群臣之首,御台之旁的湛王。却接着便听第二道圣旨下——正考司卿斯惟云擢升户部,授尚书仆射兼户部尚书。年前礼部尚书空缺,由钦天监正卿乌从昭接任。

    这两道圣旨未经中书门下两省拟审直接颁布,当朝革办、提调三品大员,事先谁也不曾知情。圣旨中明着是责斥齐商,但朋党之类分明暗有所指。殷监正按捺不下,便要上前奏保齐商,却被湛王盯来一眼压了下去。他正不明所以,只见湛王目光往卫宗平身上落去,似乎漫不经心地,便和卫宗平打了个照面。

    卫宗平心头一凛,片刻之后,他拱手出班,上前奏道:“陛下,齐商自圣武朝始便入主户部,素来行为端谨。户部亏空虽确有其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是否应该贬黜,宜再商讨。再者,钦天监责任重大,突然将乌从昭调至礼部,一时也难有合适之人接任,还请陛下再行斟酌。”

    卫宗平说着,抬了抬眼,却见御座之上,皇上唇角微挑:“钦天监职责特殊,有别于各部,立时找人代替乌从昭的确并非易事。朕体谅你们的难处,已帮你们选了一个人。”一抬头:“宣莫不平。”

    传旨内侍立刻高声传旨:“宣莫不平!”

    一声声传召远出殿外,直入紫云丹宵。众臣皆尽惊诧,纷纷相顾议论,翘首看望。

    二十余年前,莫不平便曾主理钦天监,其星相预言料事如神,屡言屡中,在当时声名斐然。天命之说,神鬼莫测,时人笃信甚深,趋近追从,无形中便在莫不平身边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以至于后来,钦天监每发一言几可左右朝局,逐渐令天帝心生忌惮。莫不平有所察觉,随即辞官而去,那时也在朝中引起过不小的震动。此时他复出朝堂,群臣心中不免生出同样的想法——天命所归。

    不过须臾,莫不平登阶入殿,灰衣布袍飘然,一身仙风道骨,眼中精光落于人身,如透肺腑,却只一掠而过,至御前,行九叩之礼,朝见天子。卫宗平深知莫不平在朝野的声望,此时方知前些日子皇上以帝师之礼延请莫不平还朝,传言非虚。皇上此时令莫不平免礼,俯视殿前众臣,含笑问道:“朕欲以莫先生为钦天监正卿,众卿以为如何?”

    凤衍眼角往卫宗平那里一瞥,随即先行奏道:“陛下圣明,识人为用,莫先生得归社稷,实乃我朝之福,天下之幸!”

    “卫卿意下如何?”皇上看向卫宗平,淡淡再问。

    云淡风轻的问话后,一道深邃的注视落在身上,卫宗平虽不愿附和凤衍,却碍于这目光中的压力,不得不俯身道:“莫先生德高望重,臣……并无异议。”

    皇上听了这话,唇角那丝笑意缓缓加深,点头道:“朕今日得莫先生入朝辅弼,实为一大幸事。太上皇昔日所用的肱骨老臣,朕都一样敬重。日前中书有表,翰林大学士穆元、弘文、孙普等几位老臣已年逾古稀,仍旧每日早朝,十分辛苦。朕心不忍,特许他们一月一朝,赐座太极殿,免跪叩之礼。”

    “臣谢陛下隆恩!”几位老臣相继出列,叩谢圣恩,龙阶之前高冠朱缨、皓首白须,一片巍巍颤颤。卫宗平心里又往下沉了几分,穆元等人都是与湛王关系密切的老臣,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眼前皇上几句温言话语,一番宽仁体恤,实则是将他们逐出朝堂,这无疑是大大削弱了湛王的影响力。他看往湛王,湛王那温朗的面容之上亦无法掩抑地掠过了一丝阴霾。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强硬措施,夜天湛心底那阵焦躁过后,当即恢复了冷静。此时斯惟云正奏报近来亏空清查的几处大项,随着他肃正的声音,已有几名大臣跪前请罪。皇上尚未表态,但刚有齐商的前车之鉴,可以想见这几人的下场。夜天湛目光转往御史台那面,当众廷议,接下来就是御史弹劾跟着罢免了,他整一整思绪,平心静气地继续听下去。

    斯惟云奏毕,大殿中鸦雀无声,静可闻针。唯有皇上清冷的声音传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阶下跪着的几个大臣无不汗流浃背,惶恐难言。突然,丹陛之前有人道:“陛下,斯惟云方才所言之事,臣有异议。”

    润玉般的声音,轻若流水,缓似清风,淡淡响起在大殿冷凝的气氛中,令人浑身一松。沿着那声音,是一双温文尔雅的眼睛,眼稍轻挑,正对上皇上的目光。

    满朝文武,有谁敢和皇上这般对视?那眼中含着笑,皇上亦神色清淡,朝臣们却人人心弦紧绷,屏声敛气。

    “你有何异议?”片刻之后,皇上徐徐开口。

    湛王有条不紊地奏道:“陛下,各部的账目冗杂繁多,正考司成立日短,想必对其中有些情况并不是很清楚。据臣所知,方才说的几笔亏空实际都有去处。第一笔一百七十二万,是圣武二十二年永、和两州通汶江渠,工部预算不足,由户部追加补齐;第二笔八十五万,是圣武十七年东州蝗灾,颗粒无收,曾自中枢拨粮赈济;第三笔一百四十万,是圣武十九年平定东突厥之后,临时拨往边城的军费,于此相同后面还另有两次北征,共比预期多耗库银近三百万。最近的一笔是圣武二十五年为迎接吐蕃赞普及景盛公主东来中原,礼部及鸿胪寺筹备典仪的实际花销,数目不多,大概只有四十万左右。再者就是京隶瘟疫、怀滦地动两次天灾,太上皇当时曾下旨出内币赈灾,这笔钱实际上是由户部先行垫付……”他条理有序,缓缓道来,斯惟云方才所奏之事几乎无一疏漏,天朝这些年的政情皆在胸间,信手拈来。有些不熟财政的大臣难免一头雾水,但明白的却已经听出其中关键。

    就这么几句话,避重就轻,原本近千万的贪污一转眼变成了挪用。贪污罪大,挪用罪轻,何况这种挪用难以界定查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流入了大臣的私囊,要追讨就更是遥遥无期。

    湛王说话的时候,御座上皇上始终面色冷淡,一双深眸,喜怒难辨,此时问道:“若照这说法,搬空了国库也是情有可原,朕非但不该严查,还得谢他们为国尽忠了?”

    湛王从容说道:“陛下要查亏空,是清正乾坤之举,臣甚以为然。但臣身领户部之职,既知其中隐情,便应使之上达天听。此臣职责所在,还请陛下明察。”

    有湛王撑腰,殿下几名大臣不似方才那般忐忑,慌忙叩首附和,“臣等惶恐,请陛下明察!”倒像受了莫大的冤屈。

    夜天凌抬眼扫向他们,冷冷一笑:“湛王提醒得好,朕还真是忽略了这一点。既如此,朕便先查挪用,再查亏空,每一笔账总查得清楚,该索赔的一分一厘也别想侥幸。”

    湛王的语气仍旧不疾不徐,问题却见尖锐:“臣请陛下明示,这挪用该怎么查?其中赈灾的内币,当年为太皇太后庆寿所拨的丝绸赏银,户部是否该去找太上皇和太皇太后追讨?”

    话音一落,大殿前惊电般的一瞥,半空中两道目光猝然相交,隔着御台龙阶,透过耀目的晨光,如两柄出鞘之剑,剑气如霜,锋芒冷然,直迫眉睫。

    “问得好!朕日前颁下的旨意中早就说过,亏空之事,不能偿还者,究其子孙。涉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挪用,朕来还!”

    皇上此话一出,群臣相顾失色,就连湛王也没想到他连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旧账也不放过,顿时愣愕当场。

    漓王素来是应付朝堂,懒得参与政议,这时突然拱一拱手:“陛下,臣向来花钱没数,没有多少家底,但愿意共同偿还这部分挪用,为陛下分忧。”

    夜天湛脸色一白,心神骤然定下,他反应极快,当即道:“臣以微薄之力,也愿替太上皇及太皇太后偿清款项。”

    皇上垂眸看向他,缓缓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临终前对你牵挂不下,百般叮嘱于朕。既然如此,昭宁寺即将动工,正没有合适的人去督建,朕便将此事交给你了。”

    太极殿中微微掀起骚动,昭宁寺选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实与削夺权柄、贬出帝都无异。殷监正当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爷病体未愈,实难经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一跪,大臣们纷纷跟随,黑压压跪下大半。凤衍揣度形势,现在贬黜湛王容易,但却不能不考虑随后而来的连串反应,于是率众跪下,却一言未发。

    面对一殿朝臣,夜天凌面上峻冷无波,却隐隐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他忽然轻笑一声:“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个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亲王用玺,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吧。”

    这也已经近乎幽闭,但却总比离开帝都要好。相对于众臣,首当其冲的湛王却显得极为镇定,躬身领旨:“臣谢陛下恩典。”

    正当这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殿外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定州巡使刘光余求见!”

    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刘光余镇守定州,责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经传召来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凌抬手道:“宣!”

    不过片刻,刘光余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极殿。常年边关的生活磨练再加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轮廓颇有几分硬朗之气,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神情中的愤懑。他行至御台之前,拂衣跪倒,高声道:“臣定州巡使刘光余参见陛下!”

    夜天凌蹙眉:“刘光余,你为何擅离职守,前来见朕?”

    刘光余重重叩首:“臣今天来帝都,是要请陛下给定州数万将士做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袋东西,双手举过头顶。

    群臣窃窃私议,皆不知刘光余这是所为何事。夜天凌抬头示意,一名内侍上前将东西接过来,捧到御座之前,打开袋子,里面盛着不少谷物。

    “你让朕看这些谷物是何用意?”

    刘光余双拳紧握,神情十分愤慨:“陛下,这是前几日经时州调拨给定州的军粮。请陛下细看,这些军粮都是陈年的黄变米,却掺杂在一些新米之中送入军营。最近定州军中突然许多人浑身无力、呼吸困难,经查正是吃了这些有毒的军粮所至!臣走的时候,定州已有三十多名士兵不治身亡!”

    这话如一块巨石,重重掷进原本便波澜暗涌的水中,文武百官闻言震惊,殿前哗然一片。皇上眼光陡然凌厉:“岂有此理!时州粮道是谁,调拨的军粮怎么会是陈年霉米谷?”

    此话无人敢答,停顿片刻,凤衍说道:“回禀陛下,负责时州粮道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

    夜天凌惊怒过后,瞬间冷静,即刻便明白了事情缘由。年前北疆各州军需短缺,国库因赋税不足而吃紧,便自产出富饶的时州、陵州等地征借了一批钱粮暂时应急。照这样看来,时州府库表面上钱粮充足,实际上定然亏空甚巨,官员们想办法蒙蔽清查并非难事,但中枢忽然调粮,他们无以应对,便以次充好,用变质的稻米冒充好米。

    想到此处,当真是火上浇油,“传朕旨意,命有司即刻锁拿巩可,时州巡使、按察使停职待罪,听候发落!中书马上八百里疾驰令告合、景、燕、蓟诸州,仔细检查外州调拨的军粮,谨防此类事情再度发生。”

    刘光余再道:“陛下,北疆现在天寒地冻风雪肆虐,药材粮食紧缺,中毒的士兵们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全身无力,连站立都困难,没有中毒的都空着肚子,还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戍卫边境。这些军粮已经无法食用,臣肯请陛下先调粮救急,否则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现饿死将士的情况!那臣……臣百死难恕!”他一向爱护将士,这时悲愤至极,不由喉头哽咽,两眼已见泪光。

    现在莫说自帝都调粮根本来不及,便是来得及,国库一时又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粮?夜天凌几乎立刻便往湛王看去,若不是因为亏空,定州怎会出这样的乱子?

    湛王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青白一片,震惊之中带着愠怒,与平日潇洒自若判若两人。他不光是因定州出了这样的事始料未及,更恼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正是巩思呈的长子。像是感觉到眼前的注视,他一抬眸,原本平静的眼底如过急浪,瞬息万变,复杂至极。

    暗流汹涌,从殿前两人之间弥漫到整个朝堂,就连刚刚到达、不明就里的刘光余也隐约感觉到些什么,被面前这种无声却冷然透骨的对峙所震慑,噤口无言。

    只是片刻的功夫,却煎熬得所有人站立难安。湛王承受着御台之上由震怒渐渐转为深冷的迫视,忽然躬了躬身,很快说道:“请陛下给臣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臣保证定州将士有饭可吃,绝无后顾之忧。”

    殷监正恨不得顿足长叹,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从中枢到地方乱象已生。湛王只要彻底置之不理,哪怕是被幽闭府中,朝中早晚也要请他出面,那时岂不今非昔比?如此大好时机,湛王却偏偏抬手放过!

    湛王这时候出言请命,似乎根本已忘了先前发生过何事,肃立殿中,静候旨意。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发话,是准,还是不准。

    若准,刘光余进殿之前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话,湛王不但仍稳在中枢,更让人意识到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不准,朝中形势胶着,定州事态紧急,又如何平定此事?

    湛王这一步进退有据,顿时将先前的劣势扳了回来。但每一个人也都清楚,以皇上刚冷孤傲的性子,倘若执意要以定州为代价处置湛王,也是易如反掌。凤衍揣摩圣意,即刻上前奏道:“陛下,眼下所需的军粮可从汉中四州征调,最多不过十日,便也到定州了。”

    湛王闻言俊眸一眯,殷监正和卫宗平同时恼恨地看向凤衍,不料却见皇上抬手止住后面所有大臣的奏议,目视湛王:“若五日之后,军粮到不了定州,又当如何?”

    这便是默认了湛王的请奏。对视之间,湛王眼中明光微耀:“若有分毫差错,臣听凭陛下处置。”

    一段时间的沉默,夜天凌缓缓说道,“朕给你十天时间,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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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4章 山明落日水明沙

这一日的朝会直到近午才散,退朝后夜天湛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忙于筹调军粮,只对刘光余交待下一句“回定州之前来王府见我”,便打马回府。

    刘光余另行去致远殿见驾,详述了定州现在的情形后,准备连夜赶回。临走前记着湛王的嘱咐,先行赶往湛王府。

    在门厅候了不过片刻,湛王身边的内侍秦越迎了出来,笑着问候一声:“刘大人里面请,我们王爷在书房等大人。”

    刘光余随秦越到王府内院,沿着雪落薄冰的闲玉湖,入了烟波送爽斋。正值冬日,这书房临湖近水,原应是分外清冷的地方,却因烧了地暖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深冬的寒意。四周有一股近似檀木的淡香被暖意催得漂浮在空气中,往里走去,一进进都是字画藏书,颇给人目不暇接的感觉。

    刘光余本是文官出身,精通书画,一边走,一边着目欣赏,不免感叹湛王之风雅名不虚传。待走到一间静室,秦越抬手请他入内,自己则留在外面。

    里面十分安静,刘光余见湛王合目半躺在一张软椅之上,室内暖得让人穿不住外袍,他身上却还搭着件银灰色的貂裘。刘光余觉得此时的湛王和先前似乎不太一样,在太极殿中见到他,即便是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他身上始终是那种卓然尊贵的神采,明珠美玉般慑人,而现在他却好像有些疲惫,微紧的眉心使人直觉他并不愿被打扰,刘光余便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他正迟疑,夜天湛已睁开眼睛向他看来。抬眸之间,刘光余只见那墨玉样的眸中透出丝锐亮,如同太阳下黑宝石耀目的光芒,但转眼又被平静与倦然所取代。

    “王爷。”

    “哦,是你来了。”夜天湛坐起来,指一指近旁书案上的两封信,“你回定州之前,先拿这两封信去找禹州巡使林路、嵩州转运使何隶,定州的军粮从他们那里暂调,最多五六日便到了。”

    刘光余在他的示意下过去拿了信,但见封口处盖的不是亲王玉玺,而是湛王的私印,不仅有些狐疑。就凭这两封私信,难道就能调动禹、嵩两州数百万的钱粮?他忍不住问道:“就拿这两封信?”

    夜天湛自然看得出他的疑虑,也不多说,只淡淡道:“足够了。”

    刘光余虽驻守定州,但对帝都最近的形势也大概了解,听他这么说,便知北疆军需短缺果然是因为湛王断了国库的来源所至,但却想不明白湛王既然如此,为何又在这个紧要关头要援手定州。想归想,问却当然不能,便拱手道:“下官先代定州将士谢过王爷。”

    夜天湛静默了会儿,轻叹一声,抬头道:“坐。”

    刘光余便在一旁落座,夜天湛细问了定州的情形,听完之后,脸色越发不好。他起身踱了数步,对刘光余道:“这样,你到禹州,先让林路出库银在当地购进急需的药材,送到定州。军粮我会设法再行追加,若有什么特殊需要,可以直接送信给我,务必要控制下定州的事态,不能再出乱子。”

    刘光余道:“下官知道了,事不宜迟,王爷若没别的吩咐,下官这就启程回定州。”

    夜天湛点头道:“你去吧。”

    刘光余将信收入怀中,告辞出来。仍旧是秦越亲自送他出府,为赶时间,便走了湛王府的偏门。秦越送走了刘光余,回头正好见有辆油壁轻车停在门前,他看到车旁的人便一怔,那人对他笑着一点头:“秦公公。”

    秦越疑惑地看向车内,上前拱手道:“卫统领,这是……”

    卫长征道:“秦公公,王爷可在府中?”

    秦越道:“在。”

    卫长征便到车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车门轻轻一开,一个白衣轻裘、发束纶巾的清秀公子走下来。秦越这一惊却非同小可,脱口道:“娘娘!”

    卿尘抬手阻止他行礼:“带我去见你们王爷。”

    秦越连忙俯身请她入府,琢磨着皇后这身打扮是不想太多人知道来此,便挑了条人少的路往烟波送爽斋去。

    刘光余走后夜天湛重新躺回软椅上,今天从宫中回府,便有种难言的疲惫透骨不散,熟悉的寒气丝丝泛上来,浑身上下阵阵发冷。他知道这是旧疾未愈,隐约又有发作的兆头,但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休息。刘光余来之前,殷监正刚刚才从湛王府离开,他来这里说的自然是早朝上的事。

    夜天湛早已料到殷监正会来,而他比殷监正更清楚,定州出事,是他在和夜天凌的较量中翻占上风绝好的时机。他应该作壁上观,看着国库捉襟见肘,四处起火,但是他却没有。太极殿上,他透过刘光余的愤慨想到的是数十万戍边将士。他在北疆曾亲眼见他们不畏风沙、无惧严寒,挥戈执剑,镇守边关。夜寒天作被,渴饮胡虏血,那种常人所不能想见的艰苦和豪迈,让铮铮男儿热血沸腾,更让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肃然起敬。

    他不得不承认,对这些天朝的将士们,甚至对一直浴血征战、抵御外敌的四皇兄,他是有着由衷的敬佩。那是男人对男人的欣赏和尊敬,不会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场而有所不同。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走出了那步险棋。

    这一切他都没有对殷监正说,不想说,也没有必要说。当烟波送爽斋中剩下他一个人时,有种莫名孤独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在心中扩散开来,随着那股寒冷浸入了四肢百骸。

    是的,孤独。虽千万人在侧,却形单影只地孤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这样的感觉,路越走越远,这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或许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并未料知这是一条如此孤独的路。

    然而更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今天站在丹陛之侧,在和夜天凌数度交锋形势一触即发的关头,他们两人会为相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各自后退了一步。那弹指瞬间,好像是一种殊途同归的默契,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做夜天凌似乎知道,并且为此也做出了决定。这种想法简直荒谬,但是偏偏如此真实。

    他有些困惑地抬手压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是为什么呢?突如其来的迷茫竟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惧意,苦心经营却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着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绝不愿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如他的父皇,得到所有却一无所有;如他的母后,苦苦追寻却迷失在其中而不自知。

    有些东西他若舍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如果舍下了他所坚持的,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刻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像太极殿中刹那间天人交战的激烈。他极力压抑着刚刚冒出来的想法,只要有一丝动摇,或许随之而来的便是灭顶之灾,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如何抗得过那个人……不是,是那两个人。

    头渐渐疼得厉害,让他心里有些烦躁,这时听见有人进了静室,是秦越的声音轻轻叫道:“王爷。”

    夜天湛仍旧闭着眼睛,心知又是有人来了,颇不耐烦地说道:“不管是什么人,不见。”

    “王……”秦越的声音似乎被打断,接着便是他退出的脚步声。身边重新安静下来,夜天湛却直觉有人还在室中,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蹙眉睁眼,看清来人后却一下子从软椅上抬起身子,身上的貂裘半落于地。

    面前,卿尘淡笑而立,一身男儿袍服像极了以前她要出王府去玩时的装扮。他几乎脱口就要问她今天是要去听讲经还是逛西山,若是有闲暇,他会陪她一起去。但这样的距离下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间多了一种妩媚的温柔,这温柔是他所陌生的,提醒他,人虽在,昨日休。

    他眼中刚刚现出的欣喜霎时落了下来,卿尘仔细看他的脸色,向他伸出手。他往后一靠,语气疏淡:“娘娘今天来,又想找臣要什么?”

    卿尘轻叹,跪坐在他身旁,“手给我。”

    夜天湛没有动,卿尘将滑下的貂裘重新搭到他身上,执过他的手腕平放,手指搭在他的关脉间。她半侧着头,黛眉渐紧,过了会儿,要换另外一只手重新诊脉,夜天湛突然反手将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冷雪般的气息兜上心头,温热的呼吸却已近在咫尺。

    “你来干什么?”

    他手上力道不轻,卿尘深蹙了眉,却不挣扎,任那冰凉修削的手将她紧紧钳着,说道:“宋德方见你一面都难,他的药你是不是根本没用?难怪皇上说你气色不好,我若不来,你就这么下去,难道真不顾自己的身子了?”

    夜天湛道:“他让你来的?”

    卿尘道:“是。”

    夜天湛拂手松开她,漠然道:“回去转告皇上,我死不了,请他放心。”

    卿尘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冰冰的样子,眉眼沉寂,默不作声。她转身研墨执笔,细细思量,写就一副药方,便起身走到门口,“秦越。”

    秦越一直伺候在外面,闻声而来。卿尘道:“照这个去煎药,另外差人去牧原堂告诉张定水,就说我请他每隔五日来一趟湛王府,替王爷诊脉。”

    秦越答应着离开,卿尘回到夜天湛身边,静静站了会儿,自袖中取出两份纸卷给他。夜天湛本不想看,但卿尘固执地将东西托在眼前,他终于接了过来。打开其中一卷看下去,他突然微微色变,逐渐将身子坐起来,紧盯着手上,迅速翻阅,看完之后,霍然扭头问道:“这是什么!”

    卿尘看着他因惊怒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回答:“这是殷娘娘薨逝当晚,我审问她身边几名女官和清泉宫中侍女的口供。另外一份,是太皇太后留给皇上的懿旨。”

    夜天湛手抑不住有些发抖,他当然看得出这些是什么。以他的心智,也曾想到过处死殷皇后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他一直以为殷皇后是自行求死。但从这几份口供中却可以看出,一手导演此事的,居然是卫家,而配合卫家完成此事的,也正是殷皇后自己。

    卫家安排宫中内侍送去那杯赐死殷皇后的鸩酒,殷皇后事先就已知情。在此之前,卫嫣曾与殷皇后暗通书信,说湛王之所以始终按兵不动,完全是顾忌她身在宫中。换言之,殷皇后已经成了湛王最大的绊脚石。殷皇后本就心高气傲,再加上太皇太后那晚说过的话,她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也早对身遭幽禁的境地难以忍受,所以心甘情愿饮鸩自尽。

    这些倒还是其次,最让夜天湛怒火中烧的是,卫嫣始终是借湛王府的名义规劝殷皇后顾全大局。那对于殷皇后来说,这杯致命的毒酒,无异于她的儿子在皇位和母亲之间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不管她是不是愿意饮下那杯酒,她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刻曾经是何等心情?

    几份供状被夜天湛紧攥着,片片落下来,尽毁于指间。他心中陡然冲起一股悲愤之气,强忍着无处发泄,猛地一侧头,自唇间迸出连串剧烈的咳嗽。卿尘忙扶他,他却用力一把将她拂开,袖袍掠过她身前,上面已是点点猩红。

    卿尘惊道:“你怎么样了?”

    夜天湛抬手缓缓将唇边血迹拭去,眼中千尺深寒,是恨之入骨的杀意,但此刻他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皇上先是放着卫家不动,又在这个关头将殷皇后之死的实情告知于他,是料定他绝对再容不下卫家,他是在逼他对卫家动手,要他亲手替他清查亏空扫清道路,打开阀门势力的缺口,那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心里像是烈火焚烧,忽然被塞进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与冰的翻腾,煎熬骨髓。他竭力稳住了自己的声音,挥手将破败不堪的供状和那道懿旨丢去:“拿走,我不信。”

    卿尘任那些东西落在地上,看也不看,“我没有骗你,信与不信在你自己。”

    夜天湛眸心骤然紧缩,转头目视于她,生出丝冷笑:“好,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若敢对我说实话,我便信你。”

    “你问。”

    “夜天凌是不是父皇的儿子?”

    卿尘修眉一紧,眼底却依然沉静如初,过了良久,她淡淡说出两个字:“不是。”

    她的回答着实让夜天湛万分意外,抬眼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卿尘道:“意味着我说过的话,我这一生,绝不欺瞒你。你心里明白,若留着卫家,迟早更生祸端,长痛不如短痛。”

    夜天湛道:“卫家,我容不下,现在他也一样容不下。你知道我的耐性并不差,我等得起,他若还想将事情做下去,就会比我先动手。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这是和天下仕族为敌,若有一丝不慎,我不会再放过第二次机会。”

    卿尘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难道你看不出这其中有多少曾是你的构想?你自己立下的鸿图壮志,你在这烟波送爽斋中说过的话,你若忘了,我没有忘,我不信你真的愿意让他功亏一篑!”

    夜天湛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却漠然如初:“你只要相信我能就行了。”

    卿尘摇头道:“别再在国库和亏空上和他纠缠,你不可能真正逼他到山穷水尽,何况,我不会坐视不理。”

    夜天湛道:“你又能怎样?”

    他的目光锐利而冷漠,透着刚硬如铁的坚决,那冷厉的中心似一个无底的黑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看得卿尘心惊。她细密的睫毛忽而一抬,对他说出了四个足以令任何人震惊的字,“皇族宝库。”

    夜天湛眼底蓦然生波:“你说什么?”

    卿尘却只静静望他:“如果到了那一步,就真的是无法挽回了。你可想过,那根本是两败俱伤的局,必然祸及整个天朝。就像今天,不管你再征调多少军粮,不管我再教御医院多少治病解毒的法子,定州三十七名士兵已经死了,我们愧对他们。”

    夜天湛盯了她半晌,忽然乏力地靠回软椅,长叹:“卿尘,你究竟想怎样?你替他出谋划策,现在却又帮着我,事事坦诚相告,你到底要干什么?”

    听了这话,卿尘在他身边坐下,抱起膝头,望着别处,缓缓摇一摇头:“我不知道,眼前这般情势,我想怎样有用吗?你若下了狠手,我便帮他,他若逼得你紧了,我便帮你,我还能干什么?你们谁能放手?就连我自己也放不开手。”

    夜天湛平静地问道:“倘若有一日分了生死呢?”

    卿尘无声一笑:“他死,我随他。”

    “若是我呢?”

    “我拼死护着。”

    夜天湛微有动容,卿尘说完突然又笑道:“奇怪了,怎么听起来倒成了我左右都是死。”

    夜天湛紧紧一皱眉头:“别再说这个字,我不想听。”

    卿尘道:“是你先说的。”

    夜天湛没有就此和她论究,他突然专注地端详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他眼中凌厉的锋芒渐渐褪去,墨色荡漾,那泓澄净如同最黑的夜,最深的海洋,缓缓地流动出浓烈的色彩。“卿尘,”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做我的女人吧,我放手,只要你。”

    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低沉的柔,淡倦的暖,丝丝令人心酸,却真诚地发自肺腑。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卿尘回视他,丹唇轻启,“可能吗?”

    她的眼睛倒映在夜天湛的眸底,幽静澄澈,冷静到绝美,他从这几乎令人发狂的冷静中看到了一切。隔了片刻,夜天湛突然轻声笑起来,神情间却是万分落寞。他终于挪开了目光,望向眼前一方空处,缓缓摇头。

    卿尘静了会儿,道:“我已经是他的妻子。”

    夜天湛道:“我知道。”

    然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人躺着,一人坐着。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空气的流动,隔着帘幕屏风,透过来檀木枝暖暖的淡香。卿尘扭头,突然发现夜天湛书案之上的每样东西都如从前,分毫未变。还是那方麒麟瑞池砚,还是那种雪涛冰丝笺,一盆清雅的水仙花放在左侧,透花冰盏里面是她丢进去的几粒紫玉石。一支黄玉竹雕笔是他惯用的,向来放在右手边,笔架上空出的位置,当初被她挂上去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铃铛,如今仍悬在那里。

    她伸手轻轻碰触铃铛,薄玉微响,清脆和润。听到声音,夜天湛淡淡一笑:“烦心的时候听听铃声,烦恼就都不见了,这是你说的。”

    “管用吗?”

    “嗯。”

    卿尘也笑一笑,索性频摇铃铛。叮叮当当的玉声响满一室,突然让人忘了眼前所有的事情,唯有红炉画屏,香暖雪轻,人如玉,笑如花,夜天湛看着卿尘轻叹,但神情间渐渐泛起愉悦。

    卿尘侧头靠在自己膝盖上,和他的眼神相触,明眸坦亮。这一刻,屋中似乎格外温暖。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时光仿佛悄然倒流,回到多年前曾有的一刻,回到记忆中久远的场景。一幕幕似曾相识,几世的纠缠,心头似有万般思绪缓缓流淌,浓得令人叹息。彼此熟悉的面容,目光中沉淀下淡淡的安宁与微笑。

    这时候外面秦越隔着帘子禀道,“娘娘、王爷,药好了。”

    卿尘扭头道:“拿进来吧。”

    秦越入内将药放在旁边,便识趣地回避开来,退出门外后走了没几步,迎面见卫嫣进了水榭,急忙站住:“王妃!”

    卫嫣也不看他,径自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问:“干什么呢?”

    秦越道:“刚给王爷送了药。”

    “怎么这时候奉药?谁在王爷这儿?”

    秦越心想现在王爷定然不愿有人打扰,却又没有理由拦卫嫣,支吾道:“是新换的方子……王爷……呃……”

    “怎么回事儿?”卫嫣见他吞吞吐吐,顿时不悦,自己拂开垂帘便步入静室。秦越没来得及拦下她,忙跟在后面喊了声:“王爷,王妃来了。”

    卫嫣转过烟水流云屏风,突然间看到一身男装打扮的卿尘,猛地收住脚步。夜天湛见到她,眉心一锁,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待卫嫣看清屋里的人是卿尘,脸上立刻有嫉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向前福了一礼,“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娘娘怎么不差人先通知一声,府中也好开中门迎驾。”

    卿尘抬眸,淡缓一笑:“不必了,我只是听说王爷身体欠安,过来看一看。”

    卫嫣目光在夜天湛和卿尘之间转过,看到旁边的药盏,便知道秦越刚才说新换的药定是卿尘开出的方子,不由得微微冷笑:“真是有劳娘娘,娘娘开方子下药,我们怎么敢用?”

    卿尘听出她话中别有他意,漫不经心地挑眉:“是吗?”她侧首看向夜天湛。

    夜天湛自从卫嫣进来便一直冷冷目视于她,这时也没有移开目光,回手拿起身旁的药盏,仰头便一饮而尽。

    他这样不给情面,卫嫣又惊又气:“王爷!你怎就这么喝了!”

    夜天湛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我不妨告诉你,只要是她给的,就算是穿肠的毒药,我也照喝不误!”说罢他猛地将药盏往地下一掼,“哐”的一声脆响,冰瓷四溅,他霍然起身,喝道:“来人!”

    秦越立刻领着几个内侍进来,夜天湛袖袍静垂,寒声说道:“带她回住处,从今天起不准踏出屋门一步,有谁敢往外面传半个字,别怪本王无情!”

    卫嫣始料未及,直接被吓愣在那里,张了张嘴,颤声问道:“王爷,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

    夜天湛缓步来到她身前,冷笑澹澹。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那张美艳的脸庞抬起来:“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本王这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这个王妃!”

    他的指尖冰凉,衣袖划过眼前有雪样的气息,夹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卫嫣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眼底的寒意更胜严冬,让人如坠冰窖。那样温文的一个人,他在发怒,他的手缓缓移到了她的脖子上,手下即将爆发的力道似乎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断送她的性命,她从来没有觉得他这样可怕。

    夜天湛脸色白得几近透明,额前青筋隐现,表明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挥手松开卫嫣:“滚!”

    在水榭中的都是夜天湛的近身心腹,平常早对卫嫣的颐指气使忍无可忍,只因她是王妃,勉强还算恭敬,秦越上前道:“王妃请吧。”

    卫嫣恼怒地挣开他们,抬手指着卿尘,气得浑身发抖,对夜天湛道:“我知道,你……你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你是为她疯魔了,你……”

    她话未说完,卿尘便慢慢拂开了指向眼前的手,眼底一抹清光迫人,“卫嫣,你不妨仔细想想你和卫家都做过些什么,这样的话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让整个卫家给你陪葬。”

    卫嫣顿时明白了夜天湛今天为何如此震怒,惨白着脸看着面前两人,若他们联手要亡卫家,卫家绝无活路。那种绝望的感觉从天而降,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身子摇摇欲坠。秦越往旁边递了个眼神,两名内侍立刻上前半请半挟地将她带出了水榭。

    人都走了,夜天湛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方才凌厉的神态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伤感。他身子微微一晃,卿尘担心地叫他一声,伸手想要扶他,他对她摇了摇手:“我没事。”

    他没有看她,自己转身慢慢坐了下来。她还在身边,他能感觉到她关切的目光,其实很想告诉她,卫嫣说对了,他就是为她疯魔了,她已经让他不是他了,但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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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7: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5章 莫损心头一寸天

位于临仙坊的归鸿楼向来是伊歌城中把酒清谈的好去处,登楼闲坐,放眼大江,泼墨挥毫,击筑笑歌,都是宾客们常有的雅兴。眼前虽还不十分暖和,但二月一过,楚堰江冰消雪融,走马长街,吹面而来轻风料峭,已带了桃红柳绿的清爽气,让人深吸一口便心生惬意,浑身轻松起来。

    归鸿楼开阔的前堂人声喧哗,宾客如鲫,和往常一样颇为热闹,这几天多数人都在乐此不疲地谈着同一件事情。

    今年二月甲申,昊帝纳钦天监正卿莫不平之议,设祀礼,行大典,登五明台遥祭惊云山。

    当日,帝都上空日月同辉,照临万方。惊云山境内紫云缭绕,面南一侧山崖无故崩裂,失踪数十年的皇族至宝归离剑重现踪迹。

    得归离剑者得天下。

    昊帝在继位之前,外御强敌、内肃九州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他深知多年战乱,民生不安,称帝之后薄徭赋,废苛政,与民休养生息,复又罢贪官,惩酷吏,兴农工,通商路,破格提拔有识之士,这一切都使寒门士子及百姓深为拥戴。归离剑出,人人奔走相告,无不称天命所归。

    归离剑一事越传越是神秘莫测,紧接着昊帝颁诏天下,废除强征兵役,废奴役贱籍。此举使得天子威望日盛,先前些许流言蜚语很快湮没在这来势汹涌的天命之中。

    虽已事隔多日,但无论走到天都何处,都常能听到“归离剑”的字眼。此时归鸿楼中正有乐女曼声弹唱关于此事的唱曲,瑶琴轻鼓,隔着珠帘玉户不时传入里面略为安静的一间雅室。

    巩思呈凝神听了会儿,喟然一叹,对面前的人道:“归离剑出,四海咸服。莫先生技高一筹,在下佩服。”

    莫不平眉梢微动,呵呵笑道:“天赞我朝,圣主应命而生,归离剑失而复得,实为幸事。”

    巩思呈明知归离剑之事另有蹊跷,却也清楚莫不平不可能露出半点儿口风,只得随他笑笑,说道:“莫先生神机妙算,常常救人于危难,今天我请先生来,正是有事相求。”

    莫不平道:“请讲。”

    巩思呈道:“想必先生早已知道,犬子不争气,惹下大祸,还望先生救他一命。”

    十日之前,原颖川转运使巩可被押至帝都,如今正关在大理寺刑牢。定州之事虽尚未定案,但任谁都知道,巩可此番已难逃一死。

    莫不平端起面前的天青玉瓷盏,却不急着饮茶,“此事你应该去求湛王殿下,何故找到我这里?”

    巩思呈颓然摇头:“莫先生是明白人,定州出了这样的乱子,我还有何颜面再去求湛王?他没怪罪于我,已是看在多年宾主的份上,给足了我情面。眼下唯有先生能救小儿,将伯之助,义不敢忘,请先生务必成全!”

    莫不平道:“定州之事交由三司会审,证据确凿,老夫也无能为力。”

    巩思呈不想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脸上立时一白:“莫先生……”

    莫不平倒并非绝然无情之人,只是这事的确无法相帮:“你应该很清楚,究竟是谁想要令郎的性命,又是为了何事。实不相瞒,一个时辰前,御史台又有奏本弹劾府上二公子国丧之中宴酒行乐,这道奏本已明发廷议,很快便见结果,你还是有个准备吧。”

    巩思呈脸上已是苍白如死:“百丈原之事全是我一人过错,各为其主,娘娘若因此要取我性命,我无话可说。烦请先生代为转告,我愿以此身告慰澈王在天之灵,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小犬。”

    “娘娘并不想要你的性命。”莫不平叹道,“痛失至亲是何等滋味,想必你现在也已明白一二,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他起身告辞,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便再道:“其实有个人你不妨去试试,他若愿帮你,令公子或许有救。”

    巩思呈忙问:“是谁?”

    莫不平道:“漓王。”

    伊歌城南以射日台为中心的骑射场周?二十余里,占地广泛,最多可容纳骑兵两万,步兵三万,是平时天军操练的主要场地。

    圣武朝以来因战事频繁,天下尚武之风逐渐盛行,无论是仕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大都骑马射箭,修习武艺。久而久之,仕族之中除了游园击鞠、清谈宴乐之外多以此为消遣游戏,骑射场中处处不乏他们的身影。

    夜天漓在封王之前便是天都大名鼎鼎的放浪人物,一等一的疏懒,一等一的纨绔,虽然现在接管了京畿司也丝毫不见收敛,照样纵欢行乐,显然没有做个良臣贤王的打算。从那道委他以重任的诏令下后,京畿司中从来不见他的影子,非但如此,他还一声令下将数千京畿卫大半赶出府营,任他们出入赌坊青楼也不过问。

    满朝皆知漓王圣恩隆宠,昊帝对他简直就是纵容。他这般行事,惹得一群老臣忧心不已,频频上书规劝。可偏偏最近帝都中上报有司的案件逐日减少,城坊间治安良好井然有序,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昊帝放任不理,漓王我行我素,十分逍遥。

    天气回暖,骑射场上就比往常多出几分热闹,京畿卫的士兵们近来最怕的便是随漓王来校场,一见到漓王手中那杆银枪,人人心中都发怵。

    漓王的枪法现在是越来越出神入化,这几个月兴致极好,几乎每天都点十几名京畿卫陪练枪法,哪个花拳绣腿让他看不顺眼,当即便逐出京畿司,连委屈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场中银光爆闪,一柄长刀“当”地被激上半空,四周侍卫们齐声叫好。夜天漓潇洒地将银枪一掷,丢给身旁近卫,“刀都拿不稳,回头练去!”

    方才和他对练的士兵已在他手下走了近百招,正跪在面前惴惴不安,闻言喜形于色,知道今天算是过关了,“多谢王爷指教!”

    夜天漓往外走去,刚才就听到相隔不远左营校场闹闹嚷嚷,一边走一边问道:“那边吵什么?”

    侍卫立刻回道:“是麟台少卿巩行和殷家大小姐在较量箭法。”

    夜天漓奇道:“怎么回事儿?”

    侍卫道:“听说年前殷家和巩家定了婚约,殷小姐想必是不愿,却父命难违,便带人找上了巩行,好像是要逼他退婚。”

    夜天漓听罢,心里便将殷监正暗骂了一声,他到底把女儿当什么?转念又一想,说道:“走,去看看。”

    左营校场中除了围观的将士和一些前来射猎的仕族公子外,另有十余名身着骑装的女子围在四周,个个冠带束发,英姿飒爽,看来是随殷采倩一同来助声势的。

    这时候原本乱糟糟的哄闹声渐渐低了下来,夜天漓没让侍卫惊动别人,先站在了外围往场中看去,却见这哪里是在比箭。殷采倩骑在一匹紫骝马上,身着雪貂镶边骑装,足踏乌皮勒金靴,手中飞燕银弓弯如满月,正隔着数步的距离不偏不倚地对准巩行,面如寒霜,“巩行,我话说得够明白了吧?你到底答不答应!”

    这巩行正是巩思呈的二公子,此人平时舞文弄墨,自命风流,除了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外倒也没什么劣迹,至少比起他的兄长要好得多。此刻被殷采倩拿箭指着,倒也不慌张,“大小姐何必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作罢?你我自幼相熟,也算是青梅竹马,这婚约也无不妥当,怎么至于动刀动枪呢?”

    殷采倩柳眉冷挑:“胡说!谁和你青梅竹马了?再说就算是要定青梅竹马的婚约也轮不到你!”

    巩行笑道:“这么说,大小姐难道是心有所属?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何不请来一见?”

    殷采倩向来崇拜的是霸气英武的男儿,对他这种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最是厌恶,银牙碎咬,脸上没有半分好颜色:“对!我就是心有所属,非他不嫁。他好过你千倍百倍,你若不服,先赢了我手中的箭,再去和他较量!”

    即便天朝民风并不拘谨,在场的也大多是生性豪爽的将士,但有女子当众说这样的话还是引得四周哗然一片。她话音落后,人群里却传来阵掌声,只见夜天漓缓步迈入场中:“说得好!”

    突然见漓王前来,巩行和身旁诸人纷纷上前见礼。殷采倩也不能再这样拿箭指着巩行,收弓下马:“王爷。”

    夜天漓盯了她一会儿,挑一挑唇角,慢悠悠转身对巩行道:“巩行,你好大的胆子,也不先问问她是谁的人,就敢定下婚约。本王倒想看看你有多少能耐,还能逼她嫁你不成?”

    这话让所有人愣住,人人心中都冒出一个念想——殷采倩方才所说的人,难道竟是漓王?若果真如此,按漓王平时飞扬跋扈的性子,这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巩行呆了呆,他惹谁也不敢惹眼前这位骄横的王爷,先时应对自如的模样全无,“王……王爷,我并没有逼她嫁我,这是两府长辈替我们定下婚约,我只是遵从父命而已。”

    夜天漓眉梢一吊:“殷采倩早有婚约,尚未解除,岂能随便嫁与他人?你们两家若糊涂了,本王给你们提个醒。”

    巩行道:“请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从来不曾听说殷小姐另有婚约啊。”

    夜天漓道:“圣武二十六年,殷皇后做主将殷采倩指为澈王妃,虽当时因虞呈叛乱,十一皇兄带兵出征没来得及大婚,但此事早就内定下来,这不是婚约是什么?你巩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澈王妃?”

    众人都不想他说的竟是这件事,顿时面面相觑。当初这指婚虽确有其事,但澈王战死沙场后,这事便到此为止,无人再提,可偏偏现在漓王一说,大家却又都觉得无法反驳。宫中从来没有旨意废除这婚约,那么殷采倩在名义上,的确应该是尚未举行大婚典礼的澈王妃。

    巩行愣了半天才道:“可是澈王……”话说到一半,夜天漓一道锋利的眼神直刺过来,竟骇得他没敢说下去。夜天漓显然不打算和他讲什么道理,警告过后,将目光转到了殷采倩身上,待要看她什么反应,却意外地发现殷采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间一丝迷离的哀愁,让他有些不解。

    殷采倩见他看过来,往前走了一步,对巩行道:“王爷说得没错,我与澈王的婚约从来都没有解除。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我喜欢的人,他比你好千倍百倍!”她一抬下颌,扬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无论澈王生死,我殷采倩非他不嫁!我现在就入宫请旨完婚,巩行你要是有胆量的话,咱们去请皇上和娘娘圣裁!”

    她此举大出夜天漓的意料,因为澈王的事,夜天漓恨极了殷家和巩家,对殷采倩的态度也大不如从前。他今天插手此事,原本就是想让这两家骑虎难下,就算不陷入两难的境地,也要颜面尽失,落人笑柄。至于殷采倩是不是真要为澈王守节,这原本并没在他的考虑之中。突然听到殷采倩要履行那时的指婚,惊愕之余,不免有些震动,“你要和十一皇兄完婚?”

    殷采倩道:“不错,我要和他完婚。”她决心已定,当即翻身上马,便出校场而去。

    夜天漓比殷采倩迟了一会儿,没能在入宫之前拦住她。他赶到致远殿,才知皇上和皇后都在清华台。

    清华台殿阁玲珑,因在宫城偏南一方,临近岐山地脉,有温泉之水接引而成五色池,池水色泽深浅多变,静暖如玉,清气馥郁,常年不竭。每到冬季,四处冰寒雪冷,唯独这里温暖。五色池四周遍植兰芷,这时候修叶娉婷,已袅娜绽放,淡香缥缈于兰台凤阁,那股出尘的安静与外面翦翦风寒的冷春自不相同。

    卿尘因怕冷,入冬以后便常居此处,一来避寒,二来那温泉之水略具疗效,对身子十分有益,便于调养。夜天凌除了召见外臣,平日批阅奏章、处理政事也都在这里,今天正和卿尘商量什么事情,神色沉肃,卿尘脸上亦略带伤感。殷采倩和夜天漓先后求见,一个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一个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夜天凌听着眉间便见了几分深色,也不看殷采倩,只问夜天漓:“怎么回事儿?”

    夜天漓迟疑片刻,便将刚才的事大概说了。而后又对殷采倩道:“我在校场说的话只是存心让巩行难堪,你何必当真?再说当初那赐婚,十一皇兄也没答应,并不算数。”

    卿尘见殷采倩神情坚决地跪在面前,轻声叹道:“刚刚才和皇上在商量,要将澈王的灵柩迁回帝都入葬东陵,你们倒好,先闹上这么一场。”她移步上前,伸手扶了殷采倩:“你起来,这样的事岂能拿来儿戏?”

    殷采倩顺着她的手抬起头来,不料早已满脸是泪:“求娘娘成全我,我是真的愿意嫁给澈王,当着那么多人说下的话,我并不是玩笑。”

    卿尘垂眸看她,羽睫投下深影如扇,堪堪掩住眉宇间的凄然,轻声道:“澈王已经不在了,我成全不了你。你与他的婚约我替你们取消,当时你离家出走不也就是为此吗?如今,各得其所吧。”

    殷采倩脸上涟涟泪水溅落在冰凉的青石地上,只是向前叩首:“采倩心意已决,求娘娘成全!”

    卿尘原本便心绪不佳,略有不悦,蹙眉说道:“你在幽州军营前,曾当着我的面请澈王收回请旨完婚的话,与他彼此两清,难道忘了?”

    殷采倩道:“当时当日,他不识我,我不知他;今时今日,我敬他胸怀磊落,爱他快意潇洒,念他生死情重。那时候我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澈王殿下不好,而是……”她突然有些怯懦,停了停,最终鼓起勇气往皇上那边看去:“我喜欢着别人。后来等到我想清楚了很多事,但是,却都晚了。”

    卿尘眼底浮起云水般的颜色,一时间深浅难辨。殿里撷云香的气息沉沉渺渺地散开,如轻微的叹息遥遥的思念,飘落锦屏御案,渐渐地落了满地。

    眼前的殷采倩分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一味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她如含苞初绽的花朵,正逐渐盛开她的美丽,那一双杏眸中不仅仅带着明艳与俏丽,两年的时日已在其中沉定了太多东西,泪光之后,黑若点漆。

    蓦然邂逅,擦肩而过,生命中本就有太多的来去匆匆,快得甚至让人来不及去遗憾。过往与相逢或许在深夜梦回中残留下淡淡的痕迹,纵不能相忘,已无处可寻。

    不管现在殷采倩对十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份情义终究是有的,就因此卿尘也再狠不下心斥责她,言语便也温和许多:“漓王刚才只是无意说了那话,你若执意如此,倒让他不好收场了。”

    这时夜天凌目光扫过殷采倩,突然问道:“你真的想清楚了?”

    殷采倩一闭双眼,泪水自脸上划出两行清痕:“回皇上,想清楚了。”想清了,看透了,伤透了,那个荣耀的家族能带给她的都是什么,她来不及选择,就这么守着那个男子风一样远逝的笑容一生一世,也好。

    夜天凌站起身来,在殿中缓缓踱步,腰间龙佩垂下深青色的丝绦随着他的脚步轻微晃动,一步步无端透出沉重的压力。过了些时候,他说道:“既然如此,你随行去雁凉,先将澈王的灵柩迎回天都再说。”

    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卿尘闻言一震,却接着叹了口气,没有出言反对。让殷采倩去一趟雁凉也好,来回几个月,想必等她回来,情绪便也定下来了。

    殷采倩对夜天凌原本便心存敬畏,自他称帝之后威严与日俱增,言行号令,越发让人不敢忤逆,她呆了一刻,轻声道:“采倩遵旨。”

    夜天凌往殿外看了会儿,对夜天漓道:“礼部已经拟好了仪程,让别人去不妥当,你便亲自去一趟雁凉,护送你十一哥回来吧。”

    夜天漓肃容道:“臣弟领旨。但是她……”

    夜天凌抬一抬手,让他不必多言,拿起案前一道奏疏给殷采倩:“至于巩行,你带这个回去给殷监正,让他自行斟酌。”

    殷采倩上前接过来,翻开一看,是御史台弹劾巩行的奏疏。贬迁涿州的定论之上赫然是明红的朱批,简单一个“准”字锋峻峭拔,扑面而来竟带凌厉之气,看得她手心涔涔尽是冷汗,心里百感交集。这样一来,与巩家的婚事自然不复再议,但巩行日后的境地也由此可见。

    夜天漓和殷采倩一并出了清华台,殷采倩极沉默地走在前面,夜天漓一反常态,也默不作声。

    到了宫外,殷采倩低头行了个鞠礼,便要转身上马,夜天漓忽然叫住她:“哎,你等等!”

    殷采倩站住脚步,夜天漓皱着眉头:“抱歉,我今天并不是想让你为难,你也别再赌这份气,若十一哥知道了,倒要怪我了。”

    殷采倩目光淡淡投过他身边,并不看他,“王爷今天说得并没错,不必跟我道歉,我往后就为澈王守一辈子灵,念一辈子佛,也是我应该的。”

    “你这算什么?”夜天漓脸上冷了下来,“想替殷家赎罪吗?”

    殷采倩摇头:“若要说罪,你们男人的恩恩怨怨,轮不到我来赎。我就只记着在北疆最难过的时候,是澈王他陪着我,虽然他那时候也没把我当成未来的澈王妃,但他陪我喝酒聊天,骑马射箭,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开心。你们争你们的恩怨,我陪他喝杯酒,说说话,难道不好吗?”她半仰着头看那透蓝的天,衣袍纷飞,微风轻寒掠过鬓发:“又要去北疆了呢,我倒是想,犯不着一定要回天都,他应该更喜欢北疆,可以纵马驰骋、仗剑啸傲的地方,才适合他。”

    夜天漓心底滋味难言,沉甸甸压得人难受,喝了句:“别说了!”

    殷采倩终于看向他,细看了会儿,怅然道:“方才在校场见着你,我真以为是澈王回来了。可是现在仔细看,是像,可又不十分像。他发起怒来更像皇上,冷冰冰地不说话,想想也挺怕人呢。”

    夜天漓有些恼火,话中就带了狠意:“我们本就是兄弟,像有什么奇怪?你回去告诉殷监正,十一哥这笔账,我和殷家没完!”

    殷采倩将头一转,眼中酸楚刺痛,凄凉难耐:“王爷要怎样便怎样吧,只是别误了去北疆的正事。”说罢翻身上马,娇叱一声,紫骝马放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平阔的大路上。

    夜天漓满心情绪无处发泄,紧绷着脸打马回府,身边人都看出他心情恶劣,格外小心翼翼。府中内侍见他回来,有事情欲上前禀报,看看他脸色却又犹豫。

    夜天漓转头没好气地道:“有事就说,干什么吞吞吐吐的?”

    那内侍忙俯身道:“是,王爷,巩思呈又来求见,等了王爷半天了。”

    夜天漓挥手将缠金马鞭掷下,心头“噌”地就是一阵怒火。巩思呈昨天便来过漓王府,夜天漓心知他是为巩可之事而来,见都不见,没想到他今天还来。

    那内侍跟着夜天漓大步往前走去,眼见他将身上披风一扯兜头撂了过来,转身站住:“让他来见我!”

    内侍躬着身去了,不多会儿引了巩思呈前来。夜天漓已经进了寝殿,内侍前去通报,巩思呈站在阶下再等。高檐华柱之前他独立的身子有些佝偻,花白鬓角,风霜苍老。他抬头往殿内看去,宫幔遥遥,深不见底,无端令人觉得压抑和不安。原本连着两天都见不到漓王,他早有些心灰意冷,只是现在除了漓王外,没有人能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说上一句话,不管漓王是什么态度,他总是要试一试,这毕竟是最后的希望了。

    过了好一会儿,寝殿深处终于有人走了出来,正是漓王。巩思呈来不及细思,忙趋前几步:“王爷。”

    夜天漓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云锦长衫,扣带镶玉,箭袖压金,头绾?珠七宝冠,玉面俊俏,带着高贵与冷傲。他缓步在殿前站住,居高临下看向巩思呈,脸上倒也不见先前的怒意,只是阴沉沉地有些骇人,骄狂中透着几分煞气。

    他不出声,巩思呈只得弯腰候着。良久听到上面冷笑一声,夜天漓道:“你想保巩可一命?”

    他直接就这么问,巩思呈倒愣住,接着道:“逆子混帐,百死莫赎,但请王爷救他一救。王爷若肯说话,皇上定会开恩。”

    夜天漓道:“好,本王答应你。”

    他如此痛快,非但没有之前料想的羞辱,连一句推诿都不见,巩思呈意外至极,随后匆忙道:“……多谢王爷!”

    夜天漓盯着他,唇角慢慢生出抹极冷的笑:“用不着谢本王,皇上说了,巩行既然定了贬去涿州,巩可,就发配定州充军,你谢恩吧。”剑眉一挑声音一扬:“来人,送客!”说罢头也不回径自转回殿中去了。

    他那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巩思呈眼前几乎漆黑一片,仿若由死路直坠地狱。天下三十六州,单单发配到定州,巩可军粮一案害死定州数十名将士,定州军民早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落到他们手里,这是生不如死啊!巩思呈僵立在原地,混浊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风袭来,寒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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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8:59: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6章 麒麟吐玉盛阳春

春江水暖,远山吐翠,几痕堤带横陈。

    楚堰江上轻舟画舫,穿梭如织,江水东西,往来南北,既有商贾侠客,亦有名士鸿儒。这几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闱都试,各州士子齐聚天都,登科应试,一时风华云集。

    楚江杏林是天都里一大胜景,时逢春至,繁花锦绣如云似雪,连绵西山三十里,直至江畔。春闱收试之后,江上舟舫不断,游人比肩,锦衣雕鞍,笑语倜傥,几乎比金科放榜还要热闹。临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带水迎风,乃是登舟饮酒,遥看花林的好去处,此时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喧之声此起彼伏。

    都是同年参试应考,士子们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说起今年都试。这个话题一开,顿时高谈阔论沸沸扬扬,细听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议之辞。

    今春都试一反常例,重时策而轻经史,燮州士子卢纶以一篇平实无华的《南滇茶税考述》竟得以金榜题名,御笔钦点为金科状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说》更有诽经谤道之辞,十分惹人争议。这次都试因与历年的惯例大相径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孙山,难免颇有微词。

    应试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轻人,自负诗书满腹,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越说越是喧闹,再加上推杯换盏,酒助谈兴,渐渐竟要指责起朝政来。

    隔着几转屏风,这石舫往里面便是分隔开来的清阁雅室,其中一间几面花窗正对着那些士子们聚集的地方。窗前青帘半卷,点点筛进些阳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内几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却显然不是今年应试的士子。坐在一张梨木低案之后的人身着水天色素锦长衫,发结银丝青玉带,身形颀长,神色清峻,正透过花窗遥看着那边人声鼎沸的场面。他只是坐在那里,闲握杯酒,浑身上下却透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尊严气度,目光淡定间仿佛尽览一切,沉稳深邃有种掌控全局的力量。

    外面喧哗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弱了不少,但依旧听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边听着这纷纷的议论,一边抬手轻捻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过,沉静夺目。

    这人听了会儿,突然笑道:“都说文人的嘴最为刻薄,果然如此,让他们这么一说,如今这朝政混乱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乱了。”

    那青衫人笑了笑,随意说了一句:“年少气盛,难免自以为是,也是人之常情。”

    那边士子中有个白衣黄衫的年轻人,一直是众人间最活跃的一个。这时仰首饮尽杯中酒,酒壮胆色,在大家的拥簇中铺纸蘸墨,牵袖挥毫,片刻间将一篇指责都试政策的文章一挥而就,众人传看之下,纷纷叫好。

    那人将笔一掷,扬声道:“诸位同年,今年都试废经取仕,摒弃礼制,小弟实不敢苟同。你我寒窗苦读,十年一试,却遭逢这样不公平的待遇,诸位若觉得小弟今天这一篇告文写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试放榜的宸文门前张贴起来,请朝廷给个公论,必使之上达天听,以陈谏言。”

    众士子闻言而起,颇有一呼百应之势。雅阁中坐在下首的陆迁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们这么闹下去,让我过去约束一下吧。”

    眼前两人正是为了解仕情微服出宫的昊帝和皇后,都试这番调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动,夜天凌早已有所预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压得住他们?”

    陆迁俊秀的面庞上一派自信洒脱,笑道:“这点儿把握还是有的。”

    “不急在此时,”夜天凌一抬头,“冥执,去想法子将他们写的那篇告文抄一份来看看。”

    冥执领命去了,远远见他和那群士子们周旋一阵,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过不多会儿,拿着一张墨渍簇新的告文回来。

    夜天凌着眼看去,先见其字龙飞凤舞,潇洒遒劲,再看文章,辞藻并茂,通篇锦绣。内容虽诽谤朝政,但一气读下,酣畅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极具煽动性。他将告文递给卿尘,笑赞道:“好文章,可问了那人是谁?”

    冥执道:“此人是云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试也榜上有名,点了二甲进士出身。”

    夜天凌对陆迁道:“云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陆迁名冠江东,现在又出一个秋子易,想要轰动京华。”

    陆迁道:“先前倒也听说过他,似乎是个极放浪的人物,平时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颇有些名声。”

    “的确好文才。”卿尘看完了告文,想了会儿,“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关系?”

    经她一提,陆迁记起来:“云州秋家是当地名门望族,秋翟是这秋子易的嫡亲叔父。”

    “哦。”卿尘眉梢略紧,后面的话便没再说。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监正的门生。

    夜天凌若有所思,徐徐浅酌杯中酒。此时忽闻马蹄声紧,遥见江边堤岸上一骑飞马快奔而来。马上也是个年轻男子,寻到石舫这里,下马快步踏上石桥,远远便道:“子易兄,诸位,诸位!国子监那边出大事了!三千太学士因今年都试题制废经典轻礼制,偏颇取仕,联名上书以示不满,现在全都在麟台静坐,请求圣上重新裁夺!”

    这消息传来,顿如烈火添柴,众皆哗然,一时群情激昂。陆迁眼见那群士子便要趁势起闹,忙道:“主上,让他们再推波助澜,怕会酿成大乱。”

    夜天凌轻叩酒盏,信手放下:“你去吧,压住那个秋子易,传朕口谕,准他们自圣仪门入麟台参议此事。”

    陆迁听到这样的安排,十分吃惊,但随即拱手一鞠,低声道:“臣领旨。”便快步离去。

    陆迁离开后,夜天凌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三千太学士联名奏表,圣武年间也有过一次。”

    卿尘手指笼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紧——圣武二十六年天帝诏众臣举荐太子,国子监三千太学士曾联名上书,具湛王贤,请立储君。

    春盛,日暖,风轻。麟台之内,气氛却凝重。

    正午的阳光在鱼鳞般层层铺叠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泽,连带着殿前的琼阶玉壁也似映着光彩,然而透到靳观心底下,却深凉一片。

    面对着眼前人头攒动,靳观怎也没想到昊帝敢让国子监太学士与今年新科进士们同台辩论,并准天都士子麟台参议。

    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士子新贵,这要是控制不下场面,可是要生大乱的。更令他心惊的是,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麟台四周已经遍布玄甲禁卫,重兵环伺,为首的是上军大将军南宫竞。

    金钉朱漆的巨大宫门缓缓闭合,靳观脸上镇静,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尽是昊帝那张峻冷无情的脸,仿佛那深不可测的眸光就在身后,刺得人如坐针毡。

    若是麟台中真闹出事来……他没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许太学士联名上书,他自认是进是退,总有把握控制局面,可眼前伸来只手轻轻一翻,棋盘颠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强有力的手就这么扼在关处,顿时叫人进退两难。

    好在场面目前还算稳定,靳观环目四视,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学士们,麟台之东是今年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律冠服绿袍,循阶而立,引领他们的,是银青光禄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异的天都士子,原本这应是最混乱的一面,此时倒也秩序井然。靳观一眼便看到在他们之中正与秋子易相谈甚欢的陆迁,眼角不自觉地牵了牵。

    江左陆迁,少时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满当时云州科场营私舞弊、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云州贡院外墙之上泼墨挥毫草书狂诗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场弊端。随后纠集江左士子近千人弃书罢考,以至于那年云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继遭贬,甚至牵扯到数名中枢要员。陆迁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险些废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却从此声名鹊起。

    一晃十年有余,现在的陆迁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当中,仍是意气飞扬。以他的经历与名声,自然极易镇抚这些士子的情绪,效果如何,只看眼前秋子易的态度便知。

    以前只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将所向披靡,却不料如今出一个斯惟云,就敢清查百官;出一个莫不平,可以牵引朝堂;出一个陆迁,又领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着的?王,这是前太子,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按理说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这样的人,但?王却频受重用,甚至连春闱都由他主试。还有一个漓王,平时看上去不务正业,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协理帝都两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

    志在云霄,心如瀚海,纵横棋盘,落子不多,却每一步都在关键处啊!

    “王爷,”靳观正了下心神,侧身对祺王道,“麟台辩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无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坐在他身边的祺王微微一笑:“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们既然有话要说,就让他们说,至于说得对不对,不妨公论。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给他们畅所欲言的机会,等到说完了,结果也就出来了。”

    靳观道:“皇上开天下士子之言路,实为圣明之举。不知王爷对这场辩论的结果可有预料?”

    阳光下,一身金绣蟠龙的亲王常服稳稳衬着祺王高华的气度,他始终温文含笑,“靳大人该对我们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们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们哪一个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们输了,那就是你我有负圣望了。”

    靳观心中突地一跳,作为今年都试的两名主试之一,这些新科进士可都是他和?王共同遴选的,若他们名不副实,那岂不是主试官员严重失职?靳观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只点头说道:“王爷言之有理。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

    祺王侧过头来一笑,“的确如此,时间已到,也可以开始了。本王只是奉旨监场,有劳靳大人费心主持,该怎么控制场面,大人多多斟酌吧。”

    报时金鼓隆隆响起,这绵里藏针的话听在耳中却异常地清晰,靳观心底长叹一声,躬身应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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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9: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7章 万树桃花月满天

车马行行,不急不徐地沿着江岸离开杏林石舫。卿尘松手将车帘放下,转头问道:“四哥,闹出这样的事,靳观这个国子监祭酒难辞其咎,你却一再用他,不知他会怎么想?”

    夜天凌淡声道:“他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不在他。”

    卿尘同夜天凌目光一触,迎面深不见底的双眸,似一泓寒潭,敛着冰墨样的颜色,春光也难入其中,她话到嘴边,复又无言。这漫天明枪暗箭,夜天凌因势利导、反为己用,自始至终都还留着一份余地。这里面是他对她的一言承诺,也是他高瞻远瞩,于国于民之期望。但是这仅有的忍让在接踵而来的冲击之下,还能维持多久?还有什么理由要维持?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但却无法可施。

    其实从一开始便无比清楚,这是无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个濒危的病人,只能靠针药延缓着衰弱,最后终究还是要面对死亡。此时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触摸到了结局的气息,冰冷的滋味从指尖悄然而上,渐渐蔓延成怅然与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将手笼在唇边呵了口暖气,似是自言自语:“是啊,关键不在他。但我也无能为力了。”

    夜天凌闻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还有我。”

    卿尘抬头,只见他脸上近乎自负的骄傲,淡淡地,带着一抹潇洒。他俯视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他;如果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他;如果觉得倦了累了失望了,还有他。

    无论何时,都有他。

    卿尘仰头看着他,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昨天在清华台,她倚在他身边闲翻书,无意问道,“古时烽火戏诸侯,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你说有什么好笑的呢?”他搁下手中的事低头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戏给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尘便道:“四方侯国都被你撤了,哪里还有得戏?你先叫人撕些绸帛来听听,说不定我便笑了呢?”谁知夜天凌扬声便命晏奚去取绸帛来,卿尘又气又笑,“你真当我是亡国的褒姒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样的王后又有什么办法?朕只好陪你当昏君了。”

    虽是玩笑话,卿尘过后却想了好久,换作以前,这样的话他会说吗?

    她几乎是在他的宠溺下随心所欲,就在他身边,她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她喜欢那种感觉,他就是他,无关其他任何的身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儿,他的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只修长的手将她的头抬起来,夜天凌目带研判与深思,看了她一会儿:“在想什么?”

    卿尘见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轻微地漾过亮光。她便也这般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下,淡淡转出一笑:“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无论怎样,我都只要你。”

    捏在下颌的手略微一紧,夜天凌唇边却勾起抹笑,他细起眼眸:“你不要行吗?”

    卿尘叹息一声,顺从地伏向他的怀中,将退缩和厌倦都藏在他的温暖之下,如一只逃避寒冷的小兽。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四哥,我们去武英园好吗?”

    武英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时候并没有区别。寻径而入,遥见桃色点点,碧枝万树,云霞铺展,犹胜当年。

    亭台楼阁,朗声笑语犹在耳,夜天凌陪着卿尘缓步往园子深处走去,心中不免生出丝感慨。不过几年而已,物是人非,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事?曾经桃李琼筵,羽觞醉月,群季在坐,谈笑赋诗,如今也只剩这一园寂寥了。他轻叹一声,无意一抬头,突然停下了脚步。

    卿尘扭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发现前面半山之侧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一棵老树虬枝劲道,自山岩缝隙扎根而生,树干斜伸,如伞如盖半遮亭上。落花在山侧,在亭中,在衣袂飘飘间转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白衣素服的人遥望远处,满身竟是难言的孤单与萧索。

    夜天湛听到脚步声回头,忽然见到夜天凌和卿尘,瞬间愣愕,随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身:“见过皇上、娘娘。”

    飘逸俊雅的姿态,从容沉着的话语,轻风扑面,衣袖微扬,带来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药香夹杂着清冽的酒气,幽州“冽泉”,那是十一独爱的美酒。

    亭中桌上,落红点点,几个细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里,已经空了两瓶。卿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夜天湛轻轻一抬眸,回答,“明天,是十一弟的生辰。”本来是想避开别人,却谁知这般巧合,该来的,竟避也避不开。

    卿尘看向漠然立在身旁的夜天凌,又将目光转回夜天湛身上,夜天湛视线和她微微一触,温玉般的光彩。他脸上因酒的缘故颇有几分倜傥神采,然而那笑却勉强。

    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来,“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欢这幽州冽泉。”

    夜天湛道:“在北疆时曾和十一弟一起喝过。他嫌天都桃夭太过醇浓,失了酒的豪气,说只有这酒烈中缠绵,最合他的口味。”

    夜天凌指下微挑,捏破泥封,仰首倾酒入喉,“清含冰雪之气,浓有风焰之魂,是好酒,朕还欠着十一弟一醉,到现在也不曾还他。”

    卿尘眼底蓦然一酸,眼前桃林盛放,胭脂色,灿如云,尽成了一片模糊的浮影。

    身边是一阵无声的沉默,亭前风过,花落如雨。

    百丈原前,痛失手足,兄弟反目,刀剑相见。从那以后再无人提过此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着什么,但即便不愿提,不想提,这却始终压在心头。

    恩恩怨怨纠缠得深了,反而变得谁也说不清楚,是非黑白,成败对错,早已一言难尽。

    夜天湛抬手灌了一口酒,修长的手指握在瓶颈处略显得苍白,透着紧窒的力度,似乎再用一分力气,那酒瓶便会迸碎在他的指间。“四哥,抱歉。”他的声音极淡,说话时好像只是在看那片桃林,目光遥遥落在亭子外面,唇角微抿。

    夜天凌亦没有看他,只是突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在放下酒瓶的时候,他望着前方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抱歉。”

    卿尘诧异地看向他们两人,稍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们聊,我去下面走走。”

    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时看了她一眼,但都没有开口。

    依山连水的武英园,半边青峰,奇石叠嶂,两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间长挂垂泻,一前一后汇入其下深深清潭。潭水碧色翻涌,如翠如玉,风过发间,水雾纷纷扑面,似微雨漫天。

    幽潭深不见底,倒映着卿尘白衣缈缦,她望着那飞溅而下的瀑布出神,耳边水声隐隐,却似乎静得要令人窒息,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男人与男人之间,自有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时介入其中。她盼望着他们能深谈一次,然而亭中是极漫长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约传来那两人的说话声,开始还是语气平和,紧接着越说越快,逐渐就变成了激烈的争吵。

    夜天凌的声音深沉凌厉,夜天湛的声音冷淡犀利,两人都不再见平素那不动声色的沉稳和耐心,各持己见,措辞锋锐。

    麟台之前,一场天朝开国未有的辩论正在进行,武英园里,两个掌控着天朝兴亡的男人亦正针锋相对。

    是君臣,是兄弟,是对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怀,是王者气度,是放眼苍生,是心怀天下。

    曾同窗共读,曾一朝为王,曾并肩作战,龙争虎斗之下,是对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儿英雄亦寂寞,雄心壮志也孤单。

    卿尘仰首闭目,任纷飞的水雾洒了满身,点点清凉让心头翻滚的焦灼淡下几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进掌心里,连疼痛都不觉得。日影渐西,将眼前瀑布清流渐渐染上琥珀的色泽,时光一刻一刻难熬,仿佛千万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个尽头。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她唯有相信这两个男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突然间,上面的说话声中断,卿尘不由自主地抬头。过了会儿,才听几声低低的咳嗽后,夜天湛的声音重新响起:“的确,各州究竟有些什么手段应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据实相告。但知道归知道,要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哪里那么容易?”

    夜天凌沉声道:“要说容易,继续放任他们侵吞国库盘剥百姓倒容易,可惜别人能容,我容不得。”

    夜天湛道:“负国营私,法理难容,其心可诛,任谁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亏空,我倒先要问,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解决一时之困,像以前那样点到为止,不如趁早。”

    夜天凌道:“查到什么地步?查到天下无官不清,查到国库充盈,还民以富足,一天不达目的,我一天不会放手!”

    夜天湛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众怒,却不知四哥你是否当得这苛刻寡恩、凉薄无情的骂名?”

    夜天凌冷笑一声:“刻薄寡恩又如何?我岂用姑息养奸去博这明君圣主的虚名?今天我便把话说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没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

    夜天湛声音略提:“笑话!我会怕得罪他们?四哥若想看看,我们不妨较量一下,你查中枢,我查地方,三年之后,看谁办得干净彻底!”

    “好!”夜天凌也一扬声,“三年为期,分个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绪缓下来:“做到做不到,届时便知,但我有个条件在先。”

    “说。”

    “四哥可敢答应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罢什么人,用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

    这句话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权。卿尘浑身的血液凝滞于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就此向对手妥协。帝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为进;朝堂之上,他可以摒弃前嫌,顾全大局。这一场较量,他是深思熟虑,甘冒奇险,决定放手一搏。

    那么皇上,他是否也愿赴此豪赌,给这场死局以生机?

    他会答应吗?

    四周恢复了漫长的沉寂,卿尘没有再听下去,缓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

    武英园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布满了玄甲禁卫,渐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肃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带了几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风拂面,两人心间竟不约而同有股舒畅的感觉油然而生。夜天凌负手缓步,目光遥遥望向墨玉般的天际,忽然淡淡一笑,转头道:“不知今年闲玉湖上的荷花怎样,似乎好些年没再见了。”

    一抹月华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兴致,臣弟备下美酒,恭迎圣驾。”

    夜天凌点头:“朕记得你府中那荷叶酒似乎也不错,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尝尝。”

    夜天湛俊眸轻抬,顿了一顿,“臣弟遵旨。”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尘。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丽的身影独对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祷祝。

    万树桃花,清辉满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衣带当风,袖袂飘举,她半仰的秀颜沐浴在月色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月中轻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贮,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

    情丝万丈,几世芳华,一身爱恨,一生风月,都做浮云飞烟。

    他听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夜天凌的肩头,穿过漫天纷扬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对视,他向她展开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泪水前,潇洒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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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9: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68章 暮雨潇潇闻子规

麟台之议的三天,每日例行朝会因此暂停,昊帝御驾亲至麟台,并由湛王率百官旁听参议。

    钟鼓钦钦,韶乐宏扬,名士学子泱泱齐聚,鸿儒俊才举袖如云。千百之众,皆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之下进退如仪,各陈己见。

    湛王代百官上言,巧妙引导,指点经纬。昊帝虚位求贤,恩威并施。原本颇具火药味的对立在这样的暗牵明引之下,变成天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畅开言路、广纳谏议的大朝会。

    三天议论,各家之言百花齐放,异彩纷呈,不少颇具才华的士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即刻便获重用,在士林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鸿胪寺卿陆迁临场而作《麟台赋》记此盛事,华赋文章,纸笔相传,天子威穆,维烈四方。

    帝曜二年春,昊帝正式下诏重新修订科考例制,依据中枢六部所需,开六科取仕之路,废文试题制限定。

    同月,诏令天下,广招贤才,并允许异族有识之士入朝为官。

    天朝自此盛开明之风,更加亲融四域,在许多昏庸贪婪之臣因亏空而被纷纷淘汰出局的同时,一大批年轻有为的臣子为中枢注入了新鲜血液,朝堂之上,风气焕然一新。

    七月仲夏,湛王寿辰,宫中除了例行丰厚赏赐之外,另比往年多了一卷御笔亲书。

    夜天湛在烟波送爽斋展书而阅,上面是皇上峭拔有力的笔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抬眼望,闲玉湖上风清云朗,碧荷连天。

    是年秋,历经三朝的宰相卫宗平因贪弊案获罪入狱,亲族门人皆受牵连。一夜之间,四大仕族之一的卫氏阀门颓然崩塌,昔日朱门画堂,而今只余黄叶枯草,秋风瑟瑟。

    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长,灯火昏瞑,勉强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栏之后,卫宗平囚服散发,形容委顿,再不见权臣风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房前。随着铁锁“咔啦啦”的响声,引路的牢子讨好地躬身下去,对身前的人说道:“凤相请。”

    凤衍锦衣玉带,负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面带笑容:“多日不见,卫相近来可好啊?”

    多年的宿敌了,眼前天壤之别的境地,凤衍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卫宗平抬了抬眼,并无激烈的反应,不过冷笑了一下:“有劳凤相挂念。牢狱不祥之地,敢问凤相屈尊前来有何贵干?”

    凤衍笑道:“这么多年的同僚共事,老夫是该来看看的,何况刚刚得了个消息,特地来告知卫相一声。”

    卫宗平道:“不知何事竟劳动凤相大驾?”

    凤衍道:“今日中宫有旨,湛王妃私通宫闱,多行悖妄之事,废为庶人,发千悯寺为尼。湛王领旨废妃,干脆得很啊!”

    卫宗平眼角青筋猛跳,卫家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连日后翻身的机会也彻底丧失。这几日来。他在心中将这灭顶横祸反复琢磨,骤然就在此时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湛王显然不仅是知道了殷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而且,他已经与昊帝联手了。

    这个念头让卫宗平怔在当场,凤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卫宗平的每一丝神情,十分惬意。不料卫宗平突然看着他仰首大笑,花白的胡子颤颤直抖,笑得凤衍略微恼怒:“你笑什么!”

    卫宗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原本暗无精神的眼中猛地生出一丝精亮,俨然仍是往日与他分庭抗礼的宰辅之臣,“我笑你自以为是。凤衍啊凤衍,我们两个斗了三十几年了,谁也占不了谁多少上风,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以为我真是败在你的手中吗?”

    凤衍袖袍一拂:“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如今你已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说的?”

    卫宗平道:“你别忘了,这天下归根到底是姓夜。敢问凤相与皇上,难道近得过皇上与湛王兄弟之情?百年仕族风光将尽了,今天是一个卫家,明天就是凤家,我不过先行一步,在前恭候凤相。”

    凤衍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皇上与湛王?哈哈,看来你真是糊涂了。卫家之后,是殷家、靳家,凡是与我凤家作对的,早晚都是这个下场,就算湛王也一样。”

    卫宗平眯了眼睛打量凤衍,半明半暗的灯影下,扫除对手后的自满与手中滔天的权势在凤衍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可一世,换作三十年前凤家鼎盛的时候,卫宗平都没有见过凤衍这种表情。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卫宗平唇角噙着莫名所以的笑,凤衍显然低估了昊帝,就像他也从头到尾低估了湛王。这两个人联手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有些难以想象,想必即使没有殷皇后的事,卫家也难逃今天的结局,凤家就更不会例外。不过他现在乐得装糊涂,在对手欣赏着他落败窘态的同时,他也满意地看着对手逐渐走向相同的结局。

    秋夜深静,白露轻寒,流光飞转的宫灯下,卿尘青丝半挽,以手支颐,正看着面前几串水晶宝石。

    七色碧玺、海蓝宝、月光石、紫水晶、石榴石、绿幽灵、金丝晶,她将那串黑曜石也放入其中,轻声慨叹。转眼多少岁月已往,那一串串晶石似乎穿连着她在此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虽然悲欢离合不尽相同,但对她来说都别有含义,如那串冰蓝晶,如那串绿幽灵。晶石中仿佛沉淀了记忆的痕迹,当触摸到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些人,一个微笑,或者一句戏语,那跨越了千年的相逢,亦或是,离别。

    三生之后他们是谁?三生之前他们又是谁?轮回之中她与他们生命的交集深深浅浅,流转不休,不知始于何时,不知止于何处。

    心口又有些隐隐作痛,她并不喜欢这种虚弱的感觉,但却早已习惯。习惯了做凤卿尘,习惯了做他的妻子,如果真的能陪他一生一世,那便不枉这人生一场,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正独自出神,肩头一暖,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寝宫,自后面将她环住,“想什么呢,我进来都不知道?”

    卿尘仰头看他:“想你。”

    夜天凌问:“想我什么了?”

    卿尘道:“没什么,就是想你。”

    夜天凌淡淡笑说:“我说怎么刚才总静不下心来,原来是你作怪。”

    卿尘轻轻一笑:“是我,怎样?”

    夜天凌挑了挑眉梢,笑着挽她转身。这时外面碧瑶禀报了一声,侍女们像往常一样奉了皇后每天该用的药进来。金盘玉盏,药香微苦渐渐散了满室,将秋夜中清风的气息、殿中安宁的淡香都盖了过去,莫名地便在卿尘心里牵出一丝难过的情绪。

    她对着药盏发了会儿呆,慢慢将药喝了下去,秀眉微锁。待侍女们都退出去后,夜天凌见她许久不说话,问道:“怎么突然愁眉苦脸的?”

    卿尘垂眸道:“我以后不喝这药了。”

    夜天凌道:“为什么?”

    卿尘道:“喝了没有用,我不喝了。”

    夜天凌原本含笑的眼中微微一滞,却温声道:“谁说没有用,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他坐来她身旁,抬手拢住她的肩头,隔着衣衫她单薄的身子不盈一握,却是比先前更见消瘦。

    卿尘不看他,有些任性地重复道:“我不喝了。”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好,你说不喝就不喝了。”他眼底倒映着烛火的微光,清淡而柔和,却有一抹寂然渐渐沉淀在幽深的底处。

    “四哥。”过了会儿,卿尘叫他,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四哥?”

    “哦!”夜天凌似乎从某种思绪中突然被惊醒,答应了一声。

    卿尘轻声道:“这药里,一直用的有麝香。”

    夜天凌不解,以目相询。卿尘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他面露恍然之色,“那也不能停了药。”他低声道。

    “停了也无妨的。”卿尘道,“是药三分毒,多用了也不好。四哥,我自有分寸。”

    玉枝宫灯淡淡的光影下,夜天凌眸光深邃,凝视于她,随后点点头,说道:“刚才说了,都依你。”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夜已三更。

    安静的寝殿中银烛低照,画屏朦胧,龙榻凤衾,明黄绡帐层层低垂,四处无声。

    卿尘早已枕着夜天凌的肩头沉睡过去,而夜天凌却一时无眠,独自望着帐顶出神。隔着夜里薄薄的微光,卿尘的脸色极淡,似乎破晓前一抹月痕,渐渐要隐去在天幕的底色中,柔弱而苍白。方才她任性地说不想再吃药,他原本绝不会答应,但就在触到她眸光的那一刻,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在一起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去到哪里,他都陪着她便是,只要她觉得开心,他倒并不很在乎其他,生生死死,也都无妨。

    他淡淡笑了笑,闭目歇息,半睡半醒间听到外面突然传来阵嘈杂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很快便听帐外晏奚低声道:“皇上。”

    卿尘夜里向来睡得浅,被这样惊动,早已醒来,夜天凌转身问道:“什么事?”

    晏奚的声音隔着帷帐听起来,有些遥远和飘忽,“福明宫刚才来人禀报,太上皇……怕是不成了。”

    静垂的罗帷霍然被掀开,晏奚低着头看到一角雪色单衣飘掠过眼前,上面暗绣的飞龙云纹在鎏金灯下一闪,落回榻前背光的低影处,是皇上猛地坐起身来。

    然而再没有什么动静,晏奚等了会儿,抬一抬眼,“皇上?”

    “知道了。”就这么三个字,晏奚看到的是一张清冷平静的脸,恰似更深夜沉,秋风露重。

    帝曜二年秋,太上皇崩于福明宫。

    秋雨成幕,已经淅淅沥沥下了整天。雨水急急,洗过翠瓦碧檐,垂落细流如注,沿着玉石琼阶上的瑞雕祥纹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飘摇的雨色,红墙金殿,依稀可见。

    偌大的福明宫中,连雨声也渐暗,孙仕低头垂眸走过那道漫长曲折的回廊,玄衣墨袍犹如天低处黑沉沉的深苑,没在濛濛雨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偏殿幽深,转进去宫灯点点,雨意氤氲如雾。深碧似墨的罗幕之后,淡淡人影绰约。前面引路的碧瑶轻声禀报后,退出殿外,孙仕有些吃力地伏身跪叩下来。

    帘幕拂动,玉环声轻,眼前落来一袭淡墨色的广袖,示意他免礼,一阵沉静的木兰清香飘下,如这秋雨的气息。

    看着孙仕一头巍巍白发,行动迟缓,卿尘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几年时间,一转眼的空隙,生老病死,各有各的归路。人去灯灭,不知九天黄泉再相见的,都是个什么境地,那一代的爱恨,可有了终了?

    “为太上皇守了这么多天,委实辛苦你了。”

    孙仕低垂眼帘:“伺候太上皇,本便是老奴分内的事。”

    卿尘轻叹道:“你跟了太上皇三十几年,不曾有过半分疏漏,皇上和我都念着你的忠心。如今太上皇殡天,你年纪也大了,也是时候该歇一歇了。”她转身,执了凤案之前的玉壶清酒,缓缓斟了一杯。酒色冰澈,在碧玉盏中漩起流转的觳纹,碧色渐浓,沉淀成一泓幽暗平静。

    深深浅浅的雨声穿透幕帘灯影传来,在殿中沉下濛重的湿意。这结局在当初凌王迈入清和殿的那一刻便早已落定,孙仕没有任何惊惧,弯腰接过酒盏,复又叩首:“老奴谢皇上恩典。”

    “孙仕,”卿尘在他将酒盏举到唇边的时候静静地道,“喝了这盏酒,自会有人送你出宫,今后你便将这大正宫忘了,将自己也忘了吧。”

    孙仕手一抖,本来死寂的脸上突然生出了震动:“娘娘……”

    “酒是皇上赐的,去处是我给你的,从此以后,你好自为之。”

    孙仕将酒盏放了下来,抬头只见到一双淡定的眸子,濛濛如烟湖深远,手中已是微微颤抖:“老奴在大正宫过了大半辈子,该活的都活过了。太上皇偏居废殿,娘娘一直多方照拂,老奴早已感激不尽,娘娘何苦再为了老奴这条贱命违拗皇上的意思,老奴如何受得起?”

    卿尘浅淡一笑:“你不必担心我和皇上。我和皇上能结连理,也是你当年尽了一份心力,我并没有忘记。既然大半生都耗在宫里了,日后便换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些清静的日子去吧,便算是我谢你那份成全之情。”

    孙仕眼中老泪难禁,一时语声哽咽:“多谢娘娘仁慈。老奴已是风烛残年,也再没有什么能为娘娘效力的地方了,但有样东西娘娘或许以后用得着。”他抖着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金丝锦囊,奉给皇后。

    卿尘疑惑,接过来打开,里面封着一道朱墨御旨,其上赫然压着天帝的龙玺金印。她看过内容,周身渐生凉意,这是一道节制皇权的密旨,若昊帝行为有差,凭此可行废立之举,上面的日期正和天帝的传位诏书一致,想必是同日所书。她压下心中震惊,缓缓抬眸:“这是太上皇的手书?若没有今天,你打算怎么办?”

    孙仕怅然道:“贵妃娘娘故去之后,太上皇自知不久于人世,将毕生的心愿都寄托在了皇上身上,只是皇上毕竟有一半柔然族的血统,太上皇不能不顾忌万一,所以,当日是留了两道诏书。不瞒娘娘,皇上对太上皇绝情至此,老奴曾想过要设法将这诏书交给湛王,但太上皇一直不曾应允。娘娘知道,太上皇虽言语困难,可他心里清楚,直到弥留之际他都认得老奴。太上皇到底都惦记着贵妃娘娘,现在好了,太上皇终于又能见着贵妃娘娘了。事到如今,这道诏书对老奴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便请娘娘收着吧。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皇族宫闱,恩宠无常,或者什么时候娘娘能用上也说不定。”

    卿尘将那诏书收好,重新放回锦囊中,徐徐步下案阶,走向近处的寂静燃烧的灯烛。

    琉璃金灯在青石地上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她背对着孙仕,纤柔的手指挑着那个锦囊靠上焰火。

    “哗”地一阵明焰冲起,孙仕看到沿着那婉转曳地的宫装,燃烧的锦囊落向脚下,那瞬间的明亮在皇后飘垂的罗裳云带一角划出淡金光影,流岚一般的颜色。

    “娘娘!”

    卿尘看着那密旨渐渐化成灰烬,安静转身,淡然而笑:“我不需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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