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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醉玲珑》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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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2章 双峰万刃水千浪

夜天湛趁势追击叛军,卿尘亦不愿久做耽搁,催着十一随后便启程。驻军处至燕州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十一却下令慢行,沿途多有歇息,直到第二日下午才近燕州。

    面前银炭火炉暖着,随着车身轻微的晃动一丝一袅漾出些檀木的淡香,没有烟火气,炭条燃尽的时候透着银白色的精致,一寸寸落成灰。

    卿尘身上搭着件紫貂毛披风,半靠在车中闭目养神,耳边传来说话声,她嘴角微微扬起丝笑意。

    十一和殷采倩骑马同行,正在车外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十一虽不像夜天漓那般吊儿郎当没正经,但也不是好惹的主,今天殷采倩不知为何总落下风,气呼呼的嚷道:“有其弟必有其兄!你果然和十二殿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十一却慢条斯理说道:“错了,十二弟那点儿本事都是从小我带出来的,不过平时懒得像他那般胡闹,你若诚心讨教,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对付他。”

    殷采倩方要反驳,前面一匹快马绝尘驰来,十一见了来人,笑道:“长征,你这是什么急事,风风火火的?”

    卫长征兜马转到近前,马背上行了个礼:“殿下,王妃可在车上?”

    “派你来催,四哥等的挂心了吧?”十一刚笑说了句,却发觉卫长征面带忧色,问道:“有事?”

    卫长征俯身低声回禀,十一眉间一皱:“怎么闹成这样?”

    车窗处一动,素手如玉撩起了垂帘,传来卿尘清淡的声音:“长征,出什么事了?”

    卫长征见卿尘眉眼倦倦,气色不比前日好多少,衬在裘衣下一色的苍白,他心中犹豫,最终还是上前道:“王妃,四殿下和七殿下因为李将军的事动了气,现下两不相让僵持在那里,我们都说不上话,不知王妃什么时候能到大营。”

    话未说完,卿尘已吩咐道:“停车!”跟着便起身出了车外。云骋一直跟在近旁,此时见了主人凑上前来,卿尘翻身上马:“十一,我和长征先走一步,你们也快些。”

    “你胡闹!”十一抬手便挽住了她的缰绳,卫长征急道:“王妃,事虽麻烦,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不过只这么一点路程,你们担心什么?”卿尘心里确实有些焦急:“这个时候他们若闹开,往后就更不能收拾了。”趁着十一一息动摇的功夫,她扬鞭催马,十一没能拦住,急命冥执点了一队侍卫随后护卫,传令军中加速前行。

    路上卫长征将前因后果细说给卿尘,昨日经历大战,玄甲军和中军两面仍旧没有截下柯南绪,被他退兵回守燕州。

    然而也正因此战,柯南绪无暇顾及临沧。唐初略施诱敌之计,大张旗鼓正面佯攻,却有李步五万合州军奇兵突起,一举烧了半边临沧城,城中叛军粮草囤积损失过半。

    此役大捷,叛军形势急转直下,唐初、李步率军返回,与夜天凌部下玄甲军、夜天湛统帅的二十万中军在南良峪会合,休整人马补充所需,准备即刻挥军燕州。

    燕州若复,虞呈孤守蓟州万难再有作为,这场圣武朝最大的叛乱胜负已近分明。

    然而三军会合之后,监军官竟以叛将之名将李步羁押,上报至中军帅营。

    夜天湛向来对李步并无好感,此次李步虽然立了大功,却事虞呈叛国在先,后又在虞呈阵前倒戈,更让他反感至极,见了请奏便只吩咐依例处置。

    三军军法早有先例,凡叛将皆罪无可赦,辕门前斩首示众,通报各州引以为戒。

    中军帅令,令出如山。此前自辽州巡使高通之后早有数名叛将被斩,因此震慑幽蓟十六州其他存观望侥幸之心两面摇摆的守将无人再敢异动,北疆原本人心纷乱的局面在短时间便肃然一清。

    但此时要问斩李步,自合州而来的五万精兵岂会束手待毙,一时激愤竟兵围监军军营,强令他们放人。

    这一闹不可收拾,终于惊动了夜天凌和夜天湛。合州军胆敢如此放肆,夜天湛心中已是震怒,就凭纵容部下叛闹军营这一条罪,李步便不能宽赦。

    夜天凌却认为目前先要平合州军之愤,李步不能草率处死,何况合州、景州以及临沧之战中李步功不可没,从叛一事也当酌情处置。即便不是这些原因,单凭李步曾是夜衍昭的部将,夜天凌亦会维护到底,此中情由虽无人知晓,但他的坚持却让夜天湛无端察觉异样。

    李步因旧事而诽怨天帝,随虞呈起兵之时曾宣称宁附虞呈,不事天帝,其态度之坚决天下皆知。此时他竟肯献祁门关归降夜天凌,不仅是他,还有一个以文戍边,在幽蓟十六州极得民心的刘光余。夜天凌以少胜多定川蜀之后,又数日而破祁门关下北疆三州未损一兵一卒,这不由得人不思量其中玄虚。

    夜天湛因此执意问罪李步,他可以保全南宫竞,但绝没理由放过李步。

    如此情势,几句话下来就针锋相对僵持不下,几乎便要演变成玄甲军和中军的对峙。从巩思呈到唐初、史仲侯,随军谋士帐前大将皆在两位王爷的盛怒之下未有人敢置一词,连挑起事端的合州军亦意识到事态严重,屏声静气,不敢妄动。

    大敌当前军中生变,唐初等人苦无良策,商议之下,只得便命卫长征快马加鞭赶去请凌王妃。

    冬日天黑的格外早,卿尘和卫长征赶到大营落日已没,一眼望去,营火初升,军帐间四处燃着的火把,照的刀剑光寒人影瞳瞳。

    马蹄溅雪驰往辕门,守将见来人长驱直入停也不停,喝问道:“什么人!”

    卫长征沉声叱道:“放肆!”挥鞭将欲上前阻拦的守将格开。那守将一惊,俯身道:“末将没看清是卫统领,还请卫统领恕罪!”

    便这一瞬,卿尘带着冥执等数十名护卫已纵马入了大营。

    卿尘在监军军营前悄然下马,只见中间空地上李步被监军士兵押在刀下,双目微闭,脸上既是悲愤又是惨然。

    四周将士林立分做三支,合州军与中军两相对峙,玄甲军横断其中。偌大的地方聚集了数千人却不闻一丝话语,只能听见火把燃烧在风中噼哩啪啦作响,偶尔惊起一两声马嘶,在黢黑的暗处突兀的带出不安。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军前两位殿下身上,一色玄甲衣袍下略似相同的眉眼,细看处温冷背后的刚硬,峻肃之中的深沉,那其中的目光如两柄离鞘的剑,月下光华清寒,深夜冷锋无声。

    是僵持着,然一个面色如玉,一个神情清峻,连一瞬迸逝的冷光都叫人怀疑是否真实,唯有一股凛凛剑气,不能抑制的散发开来。

    身经百战的将士都熟悉这样的气息,那是两军决战前的风云暗流,只等待一点微小的火花便是烽火冲天,千万人屏息看着,各怀猜测。

    军中悄悄让出一条道路,唐初和史仲侯等见了卿尘,低声道:“王妃!”

    卿尘微微点头,对巩思呈道:“巩先生。”她和巩思呈在湛王府曾多次见过,只是好似话不投机,巩思呈和她始终颇为疏离。但她知道巩思呈在夜天湛幕僚之中举足轻重,巩思呈也清楚她对夜天湛意味着什么,何况凌王那边唯有她能劝。

    “王妃,”巩思呈抬手一揖:“眼下大战在即,此种情形叫人堪忧,还请王妃费心。”

    卿尘淡声道:“关键在李步。”

    巩思呈道:“李步并不是非杀不可,军情之前,杀也不在这时。”

    无论如何夜天湛只要“军令”两个字便足够抵挡夜天凌所有说法,主动权在他手中,见巩思呈等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卿尘放心一笑:“有巩先生这句话便好。”她一抬头,突然眸中闪过细微的惊诧。

    巩思呈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都不约而同的察觉到一丝异样。

    夜天凌的面容此时掩映在火光下明暗不定,一概神情模糊在深处不见分毫,只能看到夜天湛惯有的微笑淡淡挂在唇角,甚至比平时还深了几分,然而那笑下面若寒霜,眸色冷凝毫无感情,他向来柔和的声音突然自齿间掷出两个字:“放人!”

    只言片语如冷风化成的刀锋一刃,原本暗涌的激流嘎然中断,夜天凌手中有样东西收了回去,微微一侧身,火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深邃的轮廓,深眸之中静海无波。

    形势如此逆转,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有人看清夜天凌手中拿的是什么,卿尘心底却涌起千般无奈。

    那是一方黑玉龙符,如夜天湛手中的虎符、李步等戍边大将手中的豹符一样都是天朝节制军队的信物。所不同的是,黑玉龙符之上以错金篆书铭文两行“甲兵之符,如朕亲临”,小小八个金字,象征着天朝至高无上的调军之权,号令千军,莫敢不从。

    历代之中,龙符作为皇上随身之物很少交付带兵大将使用,然而天帝和夜天凌在北疆战略上不谋而合,临行前暗中授夜天凌掌握龙符,虞呈叛乱平定之后,夜天凌便将调集四合兵马进攻突厥,彻底粉碎漠北虎视眈眈的敌人,接着兵临西域,收服三十六国以遏制势力日渐强大的吐蕃。

    功在一役,永靖西北。其中的信任和倚重,天知地知,父子心知,除此之外也只有卿尘明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夜天凌会在此时为了保全李步用上这道龙符,如此一来,他与夜天湛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和回避终于出现了第一丝明显的裂缝,沿着这道缝隙,将是各自不能回头的天陷地裂。

    漠原之上风声厉厉,四周山影嶙峋起伏的融没在已然尽黑的夜色下,深深将整个军营包围其中,遥远处层山丛林看不到尽头的黑,唯有眼前跳动的火把是清晰的。

    卿尘站在火光所不能及的暗处看着身处万众瞩目中心的两个男人,这莫名其妙的人生一场,她没有太多珍惜的东西,唯独有些人,用他们的心留住了一缕飘渺的灵魂,他们融于她的骨血,一点一滴重塑了一个她,让她忘记了曾经沧海的荒凉,前尘如烟的空茫。

    回首夜阑珊,碧影浮沉,举目云天处,风晴万里。

    这一世一身,染了他的风华,着了他的心骨,然而浴火重生是痛的,这痛不知在哪里,一分一寸缠了上来。

    面前刀光剑影是男人的世界,没有了事态的逼迫,她不想再往前迈一步。

    这一刻她发现原来心底分外软弱,她不过是义无反顾的去面对早已预知的事实,在这样的直面中固执的坚强。

    众将尚在事情的转变中有些疑惑,卿尘转过身去,轻声说道:“史将军,你和唐将军一起亲自送李步回营,一则宽慰其心,也提醒他管好自己的合州军,再有事如今晚,四殿下先不饶他。十一殿下和南宫将军随后便到,安排扎营,约束各部属养精蓄锐,不日还有战事,万勿松懈。”

    史仲侯此时虽受中军调遣,但向来在凌王麾下习惯了,当即便和唐初领命而去。卿尘说完这几句话,在别人发现她之前便静静退开,不料巩思呈跟了上来:“王妃请留步。”

    卿尘停下脚步:“巩先生还有事情?”

    巩思呈目光如电直视于卿尘眸底,暗带几分隐忧:“王妃,山有二虎,军有两帅,照今晚这等情形,军中各自为政混乱至此,燕州一战何来胜算?”

    卿尘背着火光,眼眸底处一片幽静,巩思呈似乎透过她的眸子看到一渊浩淼的清湖,那里映着微波淡淡的星光,亦透射下广袤夜空的一点儿苍茫。卿尘极清浅的对他一笑,笑影里是从容自若的冷静,这让巩思呈回忆起早日在湛王府数次的接触。

    那时候卿尘常陪夜天湛在烟波送爽斋,她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是谈古风,笑当时,是薄汤武,非周孔,嘻笑怒骂各不同,她骨子里却总带着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似乎飘于春光夏影之外,就那么不声不响的透在人心腑。

    一个女人的冷静,让巩思呈直觉上察知到了不寻常,尤其是在卿尘拒绝成为湛王妃之后,巩思呈便直接提醒过夜天湛,对她要慎重。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预知或是警醒便会改变既有的路程,比如感情。

    此时巩思呈对着卿尘这双眼睛,那眼中一丝疲惫和伤感之后仍旧是不动不变的冷静,巩思呈熟悉。

    卿尘淡淡说道:“巩先生,你不妨记下一句话,平叛四十万大军只有一个主帅,那便是七殿下。”

    巩思呈苍老的眼底精光一闪,接着逼问:“王妃之言却不知四殿下作何想法?”

    卿尘仍旧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我之所言便如四殿下亲言,巩先生可放心了?”

    巩思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是在考虑此话的份量。

    卿尘此时看巩思呈的面容微微模糊,眼前的火光似乎正逐渐和夜色连成一片,变得影影绰绰,深深浅浅。过了稍许,巩思呈慢慢后退了一步,抬手长揖道:“打扰了王妃,巩某先行谢罪。”

    巩思呈说话的声音和四周起落不休的人马声混在一起,听起来有些飘忽,好似远处很吵,眼前却安静的一片空白。卿尘维持着一丝疏离的微笑,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身举步,冥执和卫长征护在一旁,见她步履有些不稳,却又不敢贸然上前相扶,此时身后一阵铿锵靴声,有人行至近前自后在卿尘腰上一环,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立刻给了她稳定的支持。

    “四殿下!”

    夜天凌一挥手,挽着卿尘低头问道:“长征说十一弟和你随后到,你怎么会自己在这儿?”

    “我先回来了。”卿尘靠着他,他的手稳持有力,似乎将无尽的力量沿着掌心传递到骨髓血液,一切虚弱和痛楚都让步,如山的坚强,如海的温暖,不动声色的护着她离开人群嘈杂众目睽睽。

    一走出众将的视线,夜天凌抬手便将卿尘横抱了起来,大步往营帐走去。四周还有不少将士巡营,卫长征等跟在后面一愣,帐前几个玄甲侍卫也不约而同的呆了呆,急忙低着头抢上前掀起帐帘。

    “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夜天凌俯身审视卿尘,似是方才冲突的余怒未消,面色峻冷的有些骇人。

    卫长征回来时卿尘吩咐他除战况外诸事不许详说,只准报四个字:一切平安。夜天凌回头扫了卫长征一眼,卫长征上前单膝一跪:“长征知错!”

    夜天凌冷然道:“你真是大胆了。”

    卿尘急忙握住夜天凌的手:“干什么为这点儿小事拿长征出气,话是我让他回的,我也回来了,你尽管找我便是,不过现在我累了。”话说的软硬兼施,顺便还抬眸示意卫长征先行退下,免遭池鱼之殃。

    夜天凌回头怒瞪她,眼底那深暗却微微一软,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卿尘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四哥,我敌不过柯南绪,要破燕州还得请左先生来。你让李步回合州吧,免得再生是非。”

    夜天凌声音冰冷:“柯南绪伤了你?”

    卿尘笑笑:“我没占上风,但他也算不上赢。”

    夜天凌道:“他昨天能冲破我玄甲军的拦截,是个好对手,可惜此人需留给左先生,我已派人去合州了。你在帐中好好休息,若再让我看到这样的脸色,我就立刻送你回天都。”他语气斩钉截铁的,叫人不敢置疑,卿尘乖乖闭上眼睛,想到件事情复又睁开:“我刚才和巩先生……”

    她话未说完,夜天凌手掌盖到了她眼睛上,她被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感觉到夜天凌似是轻轻一笑:“我听到了,‘我之所言便如四殿下亲言’,本王岂会拂王妃的面子?放心睡吧。”

    卿尘眼前被罩着的黑暗微微一亮,夜天凌已起身离开,转身挥手灭了帐灯,卿尘只来得及看到他颀长的身影一闪出了大帐。

    她静静的瞅着微有淡光的前方,脸上还覆着他手掌的温度,身旁还都是他的气息,侧耳细听金柝朔寒,铁甲冰剑戎马金戈的军营夜里,她在这一刻感觉到细微而分明的幸福。唇间不由自主的竟漾开浅笑,透过静谧的光影细细描摹,仿佛有流水湛湛,三月芳菲的美,照亮她清柔的眉眼,微澜一漾,媚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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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2: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3章 此身应是逍遥客

左原孙于第三日下午到了燕州,巩思呈与他旧有同窗之谊,不料在此相见,既喜且惊。喜在左原孙一到,柯南绪布于燕州城外的奇阵指日可破,惊在究竟凌王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请得左原孙效命军前。

    左原孙长袍闲逸,两鬓微白,仍是一幅机锋沉稳的气度,见面与老友略叙旧情,只说此次是为柯南绪而来,似对其他事情毫无兴趣,也绝口不谈。

    卿尘这几日被夜天凌禁足在帐中休息,无聊之下便每天推算那奇门遁甲十八局。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顺逆三奇六仪,纵横九宫阴阳,她虽小有所成,但有些地方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以左原孙刚刚见过夜天凌等人,便被她请来帐中仔细请教。

    左原孙倒不急着开解她的疑问:“听说王妃和柯南绪较量过一阵,那柯南绪阵破琴毁,险些大败而归?”

    卿尘想起那晚在横梁渡仍觉得侥幸,摇头道:“只能说我破的是柯南绪的琴,当时亦还有七殿下相助。如今布在燕州城外的阵势仍是那阳遁三局,柯南绪不再以琴御阵,阵势一成,步步机锋,攸关战事成败,我不敢轻举妄动。”

    “柯南绪恃才自傲,从来自诩琴技独步天下,他以琴御阵是因自恃无人能在七弦琴上与之为敌,王妃使他败在此处,比破了他的奇阵更能乱其心志。”左原孙随手抽了柄长剑,在地上画出一道九宫图,挥洒之下已布出柯南绪用来防守燕州的阳遁三局。

    卿尘专心看着,随口问道:“听起来左先生对柯南绪十分熟悉。”

    左原孙半垂着眼眸,手中长剑“唰”的划出一道深痕,所取之处正是阵中元帅甲子戊所在的震三宫:“此人乃是我左原孙多年前引为知己之人,亦是此生唯一恨之入骨的仇人。”

    卿尘抱歉道:“左先生似乎不愿提起此人,是我冒昧多问了。”

    左原孙缓缓一笑,抬眸间春秋过境,那抹原本深厉的恨意皆在一瞬的失落中寂淡,如历尽千帆的江流,风平浪静:“王妃何出此言,我与柯南绪之恩怨牵涉景王殿下,平时不愿提起是怕有人无事生非,并非不可对王妃说。当年我身是景王府中幕僚,柯南绪少年才高名满江左,时人知有我左原孙必知柯南绪,他来伊歌拜访于我,我们秉烛畅谈天下事,言语之中甚为投机,当真相见恨晚。我因欣赏其才能将他引荐给景王殿下,殿下十分重用他,他也尽心辅佐殿下,宾主尽欢。谁知其后不久他便开始多方怂恿殿下与当今天帝抗衡,殿下也因一些事情对天帝心存怨怼,便真谋划起大事来,我百般劝说无效,反而因此与殿下生分了。当初他替殿下所策划的也可算天衣无缝,难保事情不成,只没想到万事俱备,他竟在举事前夜密告天帝景王谋反,天帝抢先下手兵围景王府,府中家眷四百余人皆尽问罪入狱。事后天帝因顾念手足,将景王殿下流放客州,柯南绪却暗中买通押解的官员在半途置其于死地。而后他便事虞呈为主,如今又助虞呈叛乱,王妃都已知道了。我左原孙一生之错便是交了这样一个朋友,此事不了,我死不瞑目。”

    一段恩怨左原孙说时平淡无奇,听来也多不过三两言唏嘘,然旧主蒙难,挚友反目,身陷囹圄,壮志东流,前事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卿尘眉心轻锁:“听先生所言,此人当是个反复无常,不忠不义之小人,但我听他的琴却别有一番清高心境,气势非凡,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左原孙道:“我当初亦认为,琴心如此,人心自然,谁知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见这世上之事自以为最知道的,却往往错的最离谱,人心尤其是。”

    卿尘道:“若能生擒柯南绪,届时自当问他何故背友卖主,左先生,这阳遁三局的玄妙我可惦记多日了。”

    左原孙点头微笑,说到行兵布阵,他眼中自然而然便是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柯南绪所学之术乃是奇门遁甲中的地书奇门,布阵之所以奇,在他于九宫八卦、六十甲子之中另辟蹊径,独立见解,往往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困顿,不敢妄动,越是对他阵中变化多有揣摩,反而深陷其中。实际上他无论怎样布置,千变万化的根本永远不离九宫八卦、六十甲子。”他将手中长剑指于面前的九宫图,依次书写:“后风创奇门一千零八十局,实为十八个活盘,也就是阳遁九局、阴遁九局。阳遁九局顺布六仪逆布三奇,阴遁九局逆布六仪顺布三奇,他柯南绪再怎样才智绝高,也要应合此数。王妃能看出眼前此阵甲子戊位居震三宫,从而得知其他八宫分布,是以推断柯南绪布的是阳遁三局,那可知他为何要用此局?”

    卿尘抬眸以问:“请先生赐教。”

    左原孙道:“奇门定局是按二十四天时节气循环,一节三元,相配八卦、洛书而成。依洛书数,冬至居坎势数一,则冬至上元便为阳遁一局,冬至小寒及大寒,天地人元一二三,此时正是大寒上元。”

    “所以柯南绪用的便是阳遁三局,那么接下来上元将尽,中元如何?”

    “上元一定,局数推进六宫既得中元,阳遁顺推,阴遁逆退,大寒、春分三九六。”

    “则依此而推,大寒中元便为阳遁九局,先生的意思是柯南绪下一步的阵势将是阳遁九局?”

    左原孙微微点头:“王妃领悟的极快,就如花开花落四季交替,无论怎样乱红缤纷,桃花不可能开在冬季,寒梅也不可能绽于夏时,柯南绪无法在大寒中元维持阳遁三局。”

    卿尘眸光一亮:“那么大寒中元时甲子戊将由震三宫移往离九宫,移宫换位的间隙即便只是转瞬即逝,却正是破阵之机。”

    左原孙道:“正是如此,但柯南绪不会轻易将弱处示人,不同日干的日又会产生不同时干的时,他会利用此点设下诸多防范迷惑对手,若我所料不错,他必过中宫而寄坤二宫,用以惑敌。”

    卿尘依左原孙方才所说,再将奇门遁甲十八局一一推算,觉得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有如走入了一个奇妙的天地,闻言抬头道:“左先生对柯南绪的确是知之甚深。”

    左原孙深深一笑,淡然言道:“越深交的朋友变成敌人便越可怕,柯南绪对我也一样了如指掌。”

    一节三元,每元五天,隔日便是大寒中元。军中暗中布置兵马,左原孙与巩思呈参详商议指挥若定,静候佳机。如此难得的机会卿尘自然不想错过,趁夜天凌不在便溜出了军帐。

    冥执当着守卫职责,一见她出来,顿时一脸苦像:“凤主,让四殿下知道,属下定受责罚。”

    卿尘侧首看他眉眼弯弯的一笑,做个悄声的手势:“他一时也回不来,就算回来,我人好好的,他还能军法处置了你?”

    冥执苦笑道:“神机营和冥衣楼不同,殿下真一句军法下来,属下便得挨着。”

    卿尘笑道:“你这次就还当没看见,他问起来有我。”转身又递了样东西给他:“这个阵局我是刚跟左先生学的,你用心仔细琢磨透了,他以后行军打仗还要倚重你,哪里还能罚你?”

    冥执继续一脸苦笑,卿尘施施然沿着军营一侧往高处走去,没走多远遇上十一在前面凝神看着雪地上什么东西,一柄长剑斜斜指着,兀自出神。

    卿尘悄悄上前一看,却是地上画着副八卦图,她笑问道:“想什么呢,你何时也对这五行八卦感兴趣了?”

    十一听脚步便知道是她,也不回头,便说道:“我在想这八卦之中,一则至阴,一则至阳,相辅相融浑然天成,无往不利。若一旦各为其政,便孤阳不长,独阴难盛,终究会有所偏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卿尘闻声知意,迟疑道:“他们近几日是不是诸事多有分歧,你夹在中间为难了吧?”

    十一此时回头一笑:“没有,四哥还是四哥,虽山崩而色不变,七哥也还是七哥,温文尔雅胜春风,只是越看着如此,反叫人心里越不安。”

    “你从来不说这些的,今天怎么了?”卿尘缓步走到他身边。

    “倦了。”十一仍笑着,青影一闪长剑入鞘,拿起金弓,遥遥瞄准百步以外的箭靶,“兄弟虽还是兄弟,却毕竟和从前都不一样了。”

    十一微微眯着眼抬头看着晴冷天空投下阳光泛金,天色极好,万里无云的湛蓝映着茫茫千山的雪,映的人眼底心底尽是干净的晴朗。也不过几日的时间,风雪严寒似乎都没有了先前的劲头,从西蜀到北疆,一晃冬季将尽,偶尔从空气中竟能感觉出一丝回暖的微风,在尚被雪色掩盖的山川间扑面而来是别样的气息。

    奔流而下的三川河穿过南良峪,远远涌向燕州城去,此时冰涛雪浪封盖着宽阔的河面,两岸挂着冰凌的密林层层错错不断伸展,仿佛一幅静止的羊脂白玉画,但却偏叫人感觉到枝头积雪消融,冰层下水流激缓,悄然破冰碎雪滔滔不绝,阳光似能透过那冰色映着流水,依稀听到?琮轻响。

    卿尘站在河边,天仍是冷的,呼吸间一团白雾顿时笼在眼前,她扭头笑了笑:“十一,我问你一句,都是皇上的儿子,他们想的事情,你难道就没想过?”

    十一似是一愣,旋即露出个英气逼人的笑,他对卿尘挑了挑眉梢:“这种问题也只有你会问,也只有你问我才会答。但凡是男人便有雄心壮志,更何况生为皇子,自小听的看的都非比寻常,心中焉能不存大志向?功名富贵大莫过天下,处在大正宫中,面对那个万人仰望的位子,有些时候不可能不想那些事情。只是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这些皇子,都是天家和仕族关联的中枢,苏家和凤家、卫家都不同,自来立于朝堂的根本是不争。母妃性子柔弱,从来不曾想着冠宠后宫,却二十余年深受父皇宠爱,十二弟行事飞扬跋扈,在天都不知惹了多少事端,父皇却一再纵容,这都是因为苏家门庭清高无党无私。所以在父皇眼中,在朝堂上,苏家的每一句话都有份量,没有人不看重苏家。”

    “那你呢?”卿尘问道:“你又整天和四哥在一起,皇上不也一样重用你?”

    十一想了想,笑道:“你既这么问,我不妨告诉你个秘密,我从小缠着四哥带我玩,其实是父皇命我去的。”

    扑面一阵风来仿佛大正宫中春日料峭,龙柱飞檐下幼小的自己站在父皇面前,父皇看着远处四哥修挺的背影,神情复杂:“澈儿,今后不妨和你四哥多亲近些。”

    虽是答应下来了,心中却有几分不情愿,四哥那没劲的脾气,话都不多说的。然而从此还是总到延熙宫找四哥,很少有人去的莲池宫也因母妃的经常走动多了几分生气。

    真正敬服四哥是那一年的春猎,四哥没带侍卫独自射杀了一头白额猛虎。

    猎虎时他偷偷跟着,冷不防猛兽扑了过来,他吓呆了不知道躲,四哥纵身将他护住,自己手臂却被伤的鲜血淋漓。

    四哥对伤不屑一顾,反手连出三箭,猛虎是死是活不知道,他只被四哥的箭术震住了。

    事后是被四哥抱回营地的,四哥伤了手臂撕烂了袍子一身狼狈,更遭了父皇责罚,但父皇训斥他们时眼中分明是赞赏和骄傲。

    那猛虎被侍卫们抬了上来,庞然大物放在诸多山鸡獐鹿间如此醒目,就如四哥淡漠的神情卓然自傲,少年的崇拜自此萌生,而在猛兽加身之时哥哥舍身救护,那一瞬间的感觉似是就此存留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四哥的暖只在这时候。

    然而四哥终究还是不苟言笑的,隔日去延熙宫,四哥站在后殿披着件修长的白袍,左手握着剑,右手还垂在身侧不能动,回头看见他便淡淡说:“练不好箭术以后便别跟着我,免得麻烦。”

    十一懒洋洋的舒展了一下筋骨,抬手挽弓,一箭中的,连续几射,箭无虚发。他眼中闪过一丝惬意的笑,这么多年了,每当弯弓射箭,总还感觉四哥在旁看着,百步穿杨,连珠射日,这都是四哥手把手教出来的。

    卿尘听了十一的话十分惊讶,天帝这分明是将整个苏家暗中变成了一方靠山,给了莲贵妃,亦给了夜天凌。但她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安,忍不住问道:“你和四哥好,难道只是因为皇上吩咐?”

    十一抬手点了点她:“你嫁了四哥真是心里眼里只剩他了,什么事都先替他想。”

    卿尘挑挑凤眸,轻轻一笑,眼底写的是理所当然。

    十一道:“起初算是吧,但后来我是打心底亲近四哥。你对四哥有一分好,他表面上不说,却都记在心里,他会还你十分、百分甚至更多。四哥不知教了我多少东西,若说从小有什么人能让我敬服,就只有他一个。”他说到这里,看卿尘笑盈盈一脸开心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没救了!”

    卿尘坦坦然:“是啊,你不用救我!难道只准你一个人崇拜四哥?”

    十一又搭了支箭:“你说父皇重用我,那是因为我凡事不误国。更何况,有些事情你我心中都清楚,但在父皇那里一切都是暗的。”

    卿尘招招手让他把弓箭拿来,她试着引弓搭箭,这金弓刚硬,她手上没劲,拉的有些吃力,“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四哥心里想什么,他要做的事情,其实皇上都清楚,临走前陪皇上下的那几天棋,他将这些都坦诚圣上了。”

    这次却是十一吃了一大惊:“怎么可能?这不是四哥行事的习惯。”

    金弓上飞龙的纹路映着阳光微微一闪,卿尘扬眸笑的淡静而通透:“是我怂恿四哥这么做的。你以为所有事情皇上真看不明白?皇上是过来人,昭昭天日之下黑衣夜行,并非明智。仕族阀门也好,百官拥护、边关兵权也好,都没用,天朝只有一个人能决定事情结果,那便是皇上。祺王殿下以嫡出长子被废,九殿下手握重兵却一夜之间身败名裂,便是因为皇上对他们已经大失所望。而七殿下,中宫有皇后娘娘,身后有三族阀门,朝野有官民称贤,行事待人完美无缺,但他的势力太大了,天舞醉坊和举荐太子的事让皇上对他顾虑甚深。皇上老了,他宠爱儿子,可也对你们所有的人都警惕着,四哥此时想整顿吏治,想扼制外戚,想充实国库,想平定边关,想开疆扩土,都说出来给皇上听,父子之间,事无不可坦言之。现在皇上眼中看到的四哥,便如年轻时的自己,何况他连母妃都如若没有,他让皇上放心。”

    十一听卿尘清楚道来,一时出神的看着她,叹道:“四哥至少有你,有你在,便是别的都没有也不遗憾了。”

    卿尘摇头,神思淡远:“我也是皇上给他的,就像小时候吩咐你一样,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因为皇上疼惜这个儿子。不过有些事情他可以和我说,可他是个男人,很多时候需要兄弟在身边,我即便与他心心相映,也取代不了你这弟弟。”

    十一道:“说的也是,就像今天这些话,我可以和你说,但就不会和四哥说。”他见卿尘仍在试着拉那金弓,笑她道:“你省省力气吧。”

    卿尘不服气的道:“采倩都能弯弓射箭,为什么我就不能?”

    “采倩用的是什么弓,我这是什么弓?”十一继续笑。

    卿尘瞅了他一眼:“采倩?你老实交待,你现在把殷采倩又当什么人?”

    十一悠闲的靠在一旁,笑容晴朗:“她啊,她是个孩子,我们这种人中难得一见的任性到底的那种孩子,只是总有一天她也会变的,天家仕族,没有孩子容身之地。”

    “所以你现在觉得她很新奇?”卿尘搭了支箭,十一道:“没错。哎,你这样不行,两手两臂同时向反方向拉弓,同时结束,要利用惯力和手臂的自然力,箭靠弦要稳。”他给卿尘纠正,看到夜天凌正往这边走来。

    夜天凌一边走一边对十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步履悄然走到卿尘身后,环臂握住她的手。卿尘吓了一跳,夜天凌低头对她一笑,轻松便帮她将那金弓拉满,对远处的箭靶抬了抬眸。

    卿尘沿着他的视线,在他的手臂的带动下一箭出手,遥中目标,笑道:“还是四哥厉害!”谁知夜天凌挑眉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她猛的醒悟,急忙说道:“四处走动走动或者练习一下射箭能循环血液,有助于健康,我出来冥执不知道的!”

    夜天凌面无表情说道:“不知道便更该罚,你不用替他开脱,我已经命他不必再在这里当差了。”

    卿尘明眸圆瞪:“没有这个道理!”

    夜天凌见她这模样,忍了忍没忍住,哑然失笑:“怎么,难道我不能派他去护卫一下左先生?”

    卿尘顿时无语,夜天凌看着她目蕴淡淡笑意:“你觉得身子好些了,出来走走也无妨,只是我没时间陪你,你也该带几个侍卫。不过我听说你要挟冥执,说若是他敢让我知道你每天都溜出来的话,就把他和长征私下比试剑法的事告诉我,真有此事?”

    卿尘嘟哝了一句:“真没出息,自己把这点儿事都告诉你了。”

    十一在旁早笑不可抑,卿尘修眉一扬瞪他:“笑!你好歹帮我说句话啊!”

    十一摇手:“帮你挤兑四哥,一会儿你想想心疼了再来找我麻烦,我才不自讨苦吃呢。”

    卿尘没好气的扭头,却遥见燕州城外敌兵缓缓移动,阵走中宫,她眼中微笑一凛:“柯南绪变阵了!”果然话未落音,夜天湛中军已传下军令,应变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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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4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自南良峪半山谷上,可以将军前形势尽收眼底,夜天凌诚如那日卿尘对巩思呈所言,四十万平叛大军只有一个主帅,所有军务皆由夜天湛决断,甚至包括玄甲军的调遣。

    左原孙将大军尽数调往阵前,夜天湛亲自坐镇中军,营中唯有玄甲军留守。夜天凌似是对左原孙十分有信心,此时只是身着长袍腰悬佩剑,携卿尘居高临下观看两军交锋。

    卿尘见了左原孙的布置喟然震惊,以夜天凌的魄力恐怕都不会轻易将主营抽空,而左原孙才高胆大胸有成竹,聚雷霆之势誓下燕州,万马千军尽在一战。

    夜天湛对此既无异议,并将指挥权交付左原孙,也显示出他识人度势果断风行的作风,更是他对左原孙之攻和夜天凌之守洞察之中的把握。

    燕州军甲披红袍,剑戟林立,在苍茫无边的雪色中望去如一片烈火燎原,带着触目惊心浓烈的气势,精兵雄盛,不可小觑。

    此时四方令旗变幻,阵中中宫似一扇巨大的城门缓缓洞开,东方伤门、西方惊门逐渐横移,柯南绪带兵有方,万人移位进退有序,玄机天成,毫无破绽。

    天朝大军皆玄甲铁骑,夜天湛所在的中军之外,由南宫竞、唐初、史仲侯、夏步锋、柴项、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分八路,如玄鞭长荡直指八方,顿时一股肃杀之气排山倒海,卷起雪尘滚滚,遮天蔽日。

    惊雷动地来,划破长疆。

    夜天凌和卿尘站在高处,眼看两军便如熊熊烈火遇上深海玄潮,在冰雪大地的底子上席卷天日猝然交锋,一时间风云交会,纵横捭阖,当真令人惊心动魄。

    天朝七路兵马虚晃一枪,唯有南宫竞率领攻往坤二宫的兵马长驱直入,直捣燕州军帅位所在。

    剑指眉心,气贯长虹,阳遁九局尚未形成,阵门被制,受此阻挡顿生乱象。

    此时日过正午偏西,燕州军阵中兑七宫突然升起无数银色盾牌,密密麻麻如聚成一面宽阔的明镜,日光灼目映于其上,瞬间反射出千百倍的强光,充斥山野。

    在此刹那,整个燕州军便似猝然隐入雪色之中,大地之上烈焰尽熄,八支天朝铁骑顿时失去目标,长浪滔天,泻入空谷。

    但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燕州军身形再现,已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阴阳八卦,无锋无棱,无边无际,帅位深藏不露,更将南宫竞所率人马困于其中。

    卿尘心中暗喝了一声彩,却并不担忧。柯南绪此阵上应天星,正是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左原孙当年亲创此阵,破阵自是易如反掌。

    果然只见天朝军中令旗一扬,南宫竞手中长鞭数振,身边将士迅速以大将为中心分行六方,远远看去便如一片雪花飘落阵中。

    六方齐动,急如旋风,六队兵马倏忽旋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西南方强行突围。所到之处频频交锋,燕州军顿时被冲的七零八落,人仰马翻。

    唐初等此时亦随行变阵,七支铁骑化成五队,皆做六花之形,分别由东、西、东北、西北、东南突入敌军。

    烈马如风,惊溅深雪,六个军阵转动成回雪之形,龙奔虎骤,来去无踪,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在密密层层的敌军中飘忽不定,聚散无方,顷刻间冲开敌军阻隔,甫一接触,顿时结作一个硕大无比的六花奇阵,仿佛在红色燕州军中盛开了一朵墨玉般的雪花,瞬间将燕州军覆盖其下。

    小阵包于大阵,内方隐于外圆,六花阵成,势如旋风,锋利绝伦,无人能抗。

    卿尘当初在凌王府与左原孙以金箸交阵,事后左原孙也曾详细为她解说阵理。这六花阵脱胎于兵法八阵,变化灵巧,奥义精妙,正是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克星。卿尘此时看左原孙亲自用阵,自是不同于纸上谈兵,当真大开眼界。

    燕州军不敌此阵,眼见溃不成军,突然军中响起一声高亮的号角长鸣,令旗变幻。

    已成乱象的燕州军闻声一振,原本溃散的阵势就此稳住,形如冲扼,变成绝佳的山地防守阵势,抵住天朝军队自三面的进攻,缓缓往往朝阳川撤退。

    左原孙抬手一挥,下令追击。

    朝阳川山谷深远地势险要,冥执在旁提醒道:“左先生,敌军多有破绽,会不会是诱敌之计?”

    左原孙沉着自定,一双眼中极深的透着锐利:“利用对手疑心之虑混淆虚实,柯南绪惯用此技,他正是要我们心生顾虑不敢冒进,全力追击,绝不会错。”

    追近朝阳川,南宫竞与史仲侯率军在前却下令勒马停步。

    宽阔的山谷当中,有一人反剪双手立于军前,燕州军于其身后密密阵列,天高地远间这人从容自若面对天朝铁骑,遥遥问道:“请问可是左原孙左兄在军中?小弟柯南绪求见!”

    瞬息之后,天朝大军往两旁整齐分开,左原孙自战车上缓步而下行至军前,轻轻一抬手,大军整列后退,于谷口结成九宫阵形。

    两军对峙,万剑出鞘,往昔知交,今日仇敌。

    左原孙眼中之神情如放眼无尽燕州军的红衣,浓烈中杀气如刃;柯南绪注视左原孙的目光却如天朝军之玄甲,犀利处略带深沉。

    南良峪上已看不见谷中情形,突如其来的安静叫人心中不免猜测,卿尘对夜天凌道:“四哥,我想去看看。”

    夜天凌略一思索,说道:“也好。”

    三川河的激流在朝阳川泻入深谷,宽余数十丈的瀑布寒冬时结冰凝雪,飞流急速冰封在青黛色的山崖一侧,形成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冰瀑奇景。自山巅而下,一片冰清玉洁壮观的展现在山谷之前,仿佛一道垂天长幕,静静凝固着北疆冬日特有的美。

    日光毫不吝啬的照射在冰瀑之上,晶莹剔透的冰凌逐渐有融化的水流滴下,淅淅沥沥如雨的响声。双方军队军纪严明令人咋舌,列阵处千万人马不闻一声乱响,唯有属于刀枪和沙场的那股杀气,鲜明而肃穆的,无声无息弥漫在山间。

    望不见边际的兵甲,探不见尽头的静,一滴冰水骤然坠入空谷,“咚”的发出遥远而通透的空响,远远传来竟格外清晰。

    柯南绪青袍纶巾,面容清癯,当年名震江左的文士风范尽显于一身傲气,与左原孙的平淡冲和形成鲜明对比。

    他本应比左原孙年轻数岁,但在丰神摄人的背后却另有一种历尽经年的苍凉,竟让他看起来和左原孙差不多年纪。此时拱手深深一揖:“果然是左兄,一别多年不想在此相见,请先受小弟一拜。”

    左原孙面无表情,侧身一让:“我左原孙何敢受你大礼,更不敢当你以兄相称,你我多年的恩怨今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柯南绪眼中闪过难以明说的复杂:“小弟一生自恃不凡,唯一佩服的便是左兄,当年江心听琴,西山论棋,小弟长以左兄为平生知己,左兄与我唯有恩,绝无怨。”

    左原孙冷冷一笑:“不错,你柯南绪确实不凡,少学西陵,壮游三秦,踪迹踏遍南国,琴书携走天涯,大江之东,潼关以西,无论通衢大市抑或云岭曹溪,天下谁不知你柯南绪?风仪傲然,才识高绝,精诗词,惯箫琴,通奇数,博古今,长歌啸吟,挥酒论文,谈锋一起,四座生风,提笔千言顷刻而成,挥斥方遒气定神闲,天下谁人又在你柯南绪眼中?我左原孙不过区区南陵村野之士,见识粗陋,有眼无珠,何敢与你称兄论交?”说到此处,他目光一利,言辞忽然犀锐:“更何况,你心机险诈,阴谋祸藏,背思义,卖朋友,欺主公,叛君王,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无情无信丧尽天良,我左原孙一朝错看与君相交,实乃平生之大耻!”

    随着左原孙深恶痛绝之责骂,柯南绪脸上血色尽失,渐渐青白,他突然手抚胸口猛烈咳嗽,身子摇摇欲坠,似是用了全身力气才能站稳,良久惨然一笑:“左兄骂的好,我此生的确做尽恶事,于君主不忠,于苍生不仁,上愧对天地,下惭见祖宗,但这些我从不言悔!唯辜负朋友之义,令我多年来耿耿于怀。当初我故意接近左兄,利用左兄的引荐陷害景王,事后更连累左兄蒙受三年牢狱之灾,天下人不能骂我柯南绪,左兄骂得!天下人不能杀我柯南绪,左兄杀得!”

    左原孙丝毫不为所动,反手一挥长剑出鞘,一道寒光划下,半边襟袍扬上半空,剑光刺目利芒闪现,将衣襟从中断裂,两幅残片飘落雪中:“我左原孙自今日起,与你朋友之义绝矣!不取汝命,当同此衣!”

    柯南绪看着地上两片残衣,忽尔仰天长笑,笑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神情似悲似痛:“左兄割袍断义,是不屑与我相交,我也自认不配与左兄为友。”他抬手猛力一扯,撕裂袖袍:“我当成全左兄!但左兄要取我性命以慰旧主,却怎又不问我当初何故要构陷景王?”

    左原孙眼中寒意不曾有片刻消退,更添一分讥讽:“以你之才智,但凡要做一件事岂会没有万千理由?”

    柯南绪面上却不期然闪过一抹掺杂着哀伤的柔和:“不知左兄可还记得景王府中曾有一个名叫玉迎的侍妾?”

    左原孙微微一怔,道:“当然记得。”

    景王府侍妾众多,左原孙对多数女子并无印象,之所以记得这个玉迎,是因她当初在景王府也算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风波。

    玉迎是被景王强行娶回府的。若说美,她似乎并不是很美,真正出色之处是一手琵琶弹的惊艳,亦填的好词好曲,在景王的一干妻妾中左原孙倒对她有几分欣赏。

    景王于女子向来没有长性,纳了玉迎回府不过三两个月便失去新鲜冷落府中。有一日宴请至天都面圣的北晏侯世子虞呈,偶尔想起来命她上前弹曲助兴,虞呈不知为何看中了玉迎,景王自然不在乎这一个侍妾,便将玉迎大方相送。

    不料玉迎平日看似柔弱,此时竟拒不从虞呈之辱,坚决不事二夫,被逼迫之下摔裂琵琶当庭撞往楹柱求死。旁边侍从救的及时,并未闹出人命,虞呈却大扫兴致。

    景王有失颜面,自然迁怒于玉迎,因玉迎以死求节,竟下令家奴当着众人之面轮番凌辱玉迎,并以鞭笞加身,将她打的遍体鳞伤。

    左原孙当日不在府中,自外面回来正遇上这一幕,甚不以为然,在他的规劝之下景王才放过此事。

    然而第二日玉迎便投井自尽,景王闻报虽也觉得事情做的有些过分,但并未往心里去,只吩咐葬了便罢。倒是左原孙深怜其遭遇,私下命人厚葬,并将玉迎曾填过的数十首词曲保存了下来。此后事过,便也渐渐淡忘了,直到今天柯南绪突然提起。

    柯南绪仰望长空,眼中的柔和过后是森寒的恨意,对左原孙说道:“左兄并不知道,那玉迎乃是与我自幼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二人两心相许并早有婚约在先。我弱冠之年离家游学,本打算那一年回天都迎娶玉迎,谁知只见到一冢孤坟,数阙哀词,试问左兄若在当时,心中会是如何感想?我早存心志,欲游天下而齐治国之学,少不更事,自误姻缘,玉迎既嫁入王府,是我与她有缘无份,我亦不能怨怪他人。可景王非但不善待于她,反而将她折磨至死,不杀景王,难消我心头之恨,无情薄幸至此,左兄以为景王堪为天下之主乎?”

    景王礼贤下士善用才能是真,然视女子如无物,暴虐冷酷亦是实情。左原孙略一思忖,正色道:“主有失德,臣当尽心规劝,岂可因此而叛之?我深受殿下知遇之恩,当报之以终生,不想竟引狼入室,实在愧对殿下!”

    柯南绪神情中微带冷然:“左兄事主之高义,待友之胸怀,为我所不及。但我从未当景王为主,叛之无愧!我杀景王,了却了一段恨事,却又欺至友而平添深憾,如今景王、虞呈皆已伏诛,我负左兄之情今日便一并偿还。无论恩怨,左兄都是我柯南绪有幸结交,唯一敬佩之人,此命此身罪谢知己!左兄欲取燕州,我绝不会再设阵阻拦,城内存有蓟州布防情况的详细安排,亦尽数奉为兄所用。在此之前,小弟唯有一事相求,还请成全。”

    左原孙沉默稍许:“你说。”

    柯南绪道:“我想请问那日在横梁渡是何人与七殿下玉笛合奏破我军阵,可否有幸一见?”

    左原孙回头见卿尘与夜天凌不知何时已至军前,卿尘对他一笑示意,他说道:“王妃便在此处,你有何事?”

    卿尘向柯南绪微微颔首,柯南绪笑中深带感慨:“无怪乎琴笛如鱼水,心有灵犀,原来竟是王妃。一曲《比目》,七殿下之笛情深意浓,风华清雅,王妃之琴玉骨冰髓,柔情坦荡,堪为天作之合!琴心惊醒梦中人,那日闻此一曲,此生浑然困顿之心豁朗开解,柯南绪在此谢过,愿七殿下与王妃深情永在,白首此生!”

    误会来得突然,卿尘下意识的便扭头看去。一旁夜天凌唇锋深抿,冷色淡淡,夜天湛温文如旧,俊面不波,俩个人竟都一言不发目视前方,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任何话语。

    解释的机会在一愣中稍纵即逝,柯南绪已洒然对左原孙笑道:“当年左兄据古曲而作《高山》,小弟今日亦以一曲别兄!”

    左原孙完全恢复了平日淡定,在柯南绪转身的一刻忽然说道:“你若今日放手与我一战,是生是死,你我不枉知交一场。”

    柯南绪身形微微一震,并未回头,襟袍飘然,没入燕州军中。

    风扬残雪,飘洒空谷,七弦琴前,清音高旷。

    巍巍乎高山,泱泱乎流水!

    青山之壮阔,绝峰入云,长流之浩汤,滔滔东去!

    弦音所至,燕州军同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喝,兵马催动,发起最后的进攻。

    柯南绪的琴音似并不曾被铁蹄威猛所掩盖,行云流水陡然高起,回荡峰峦,响彻入云。

    面对震动山谷的敌兵,四周战马躁动不安的扬蹄嘶鸣,千军候命,蓄势待发。左原孙唇角微微抽动,片刻之后,目中精光遽现,抬手挥下。

    随着身后骤然汹涌的喊杀,两军之间那片平静的雪地迅速缩小,直至完全淹没在红甲玄袍、鲜血冷铁的被盖之下,天地瞬息无声。

    山水清琴,萦绕于耳,久久不绝。

    千军万马之后,左原孙仰首长空,残风处,头飞雪,泪满面,鬓如霜。

    燕州行辕内,夜天凌缓缓收起破城后取获的蓟州布防图,抬眸看了卿尘一眼。

    卿尘侧首对左原孙道:“左先生执意要走,我们也不能阻拦先生闲游山野的意愿,只是此去一别相忘于江湖,先生让我们如何能舍得?”

    燕州城破,柯南绪咳血冰弦,丧命乱军之中。左原孙似乎不见丝毫喜色,眉宇间反而带着几分落寞和失意,此时极淡的一笑,说道:“殿下如今文有陆迁、杜君述等少年才俊,武有南宫竞、唐初等智勇骁将,外得莫不平相助,内中更有王妃辅佐,我此时即便留在殿下身边,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何况燕州既破,虞夙孤立蓟州山穷水尽,已非殿下对手,我也确实无事能为殿下做了。”

    夜天凌道:“当年先生来天机府时我便说过,你我非是主臣,乃是朋友相交,来去皆由先生。只是先生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妨再小留几日,等攻下蓟州,我还想和先生对饮几杯,请教些事情。”

    左原孙道:“殿下可是想问有关巩思呈此人?也好,左右我并无急事,便再留些时日也无妨。”

    卿尘道:“那这几天我可要烦扰先生教我奇门遁甲之术,先生不如今日索性收了我这个徒弟吧!”

    左原孙笑道:“王妃若有问题我们一并参详便是,师徒一说未免严重。”

    谁知卿尘起身在他身前拜下:“先生胸中所学博览天下,我是诚意拜先生为师,先生若不是嫌我顽愚而不可教,便请成全!”

    左原孙起身道:“王妃……”

    夜天凌淡淡抬手阻止:“左先生请坐,便受她一拜又如何?”

    左原孙短暂的愣愕之后恢复常态,继而无奈一笑,安然落座:“殿下和王妃真是厉害啊!”他不再推辞,卿尘便郑重行了拜师的礼。但左原孙依旧决定先行离开,巩思呈与他彼此深知底细,此时已难免有了提防之心,他也不宜在军中久待。

    左原孙告辞出去,卿尘亲自送至门外,转回身见夜天凌倚在案前看着前方似是沉思。

    卿尘略有无奈,这人真是什么事都只闷在心底,左原孙突然作别,分明叫人一阵空落,他却面上若无其事,甚至连挽留也只说延缓几天,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莞尔轻笑,却一抬头,正撞上夜天凌幽深的黑瞳。

    “高兴什么?”夜天凌问道:“想让左先生留下的那点儿心思得逞了?”

    卿尘坐到他身边:“我才没你那么多城府呢,不过想拜个师父,免得日后给人欺负了没有靠山。左先生要走,我们难道真拦的住?”

    夜天凌轻笑道:“奇怪了,谁人敢欺负你?”

    卿尘道:“难说你就不会?”

    夜天凌眼中兴味一闪,似乎有灯火的光泽在他眼中跳动,深深盯着她:“欺负倒未必,只是有事想问问。”

    “什么事?”卿尘问。

    夜天凌扭头俯身沉声道:“怎么没人告诉我,你和七弟合奏的那曲子叫什么《比目》?如鱼得水,心有灵犀,天作之合,情深意浓?”

    卿尘斜斜的挑眉看他,琉璃灯下抬眸处,星光滢澈,碎波点点,唇间淡笑隐现,就只那么不言不语静静看着他。

    夜天凌深邃的瞳仁微微一收,那纯粹的墨色带着蛊惑,叫人看得要陷进去,“嗯?”他探进那原本幽静的星波深处,缓慢的搅动起一点点细微的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急,直要侵吞了她整个的人。

    卿尘却突然往后一靠,眸光流转是妩媚里闪动着狡黠,灯色在她侧脸上淡淡的覆了一层诱人的清柔,她慵然靠在长案前以手支颐,闲闲去挑那灯芯,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都曾经沧海了,什么鱼水进了里面,还不没了影子?”

    夜天凌明显愣了一愣,在卿尘狭促笑看过来的瞬间忽然伸手将她拖到怀中,俯视她乐得没心没肺,却如鲜花般绽放在眼前的笑颜,“现在不管教以后就没法收拾了,看你再得意!”

    卿尘来不及躲闪,轻轻挣扎:“外面有人呢!”

    夜天凌微微直起身子,似笑非笑的在门口和她之间看了看,稍一用力就将她自身前抱了起来,大步迈往内室。

    卿尘急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夜天凌不急不忙拥了她坐在榻上,声音低缓:“明天一早我和十一弟率玄甲军先攻漠城,怕又要几日见不到你了。”

    漠城和雁凉是现在唯一还与蓟州通连的两郡,玄甲铁骑擅长突袭,将以快袭战术先行孤立蓟州,随后大军围城,一举决战。

    卿尘用手撑开他:“你要我随中军走?”

    隔着淡青色的长袍,夜天凌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就在她掌心处,他将她在怀中揽紧:“别想着逞能,玄甲军可以三天三夜人马不休攻城掠地,但不适合女人。你与中军随后会轻松很多,不过……”尾音一长,他的气息略带着丝霸道的不满,吹的卿尘耳边碎发轻拂脸颊:“我不想再听到什么《比目》!”

    卿尘轻轻笑出声来,却冷不防被他反身压在身下,身旁的帷帐一晃飘落,带的榻前那盏白玉对枝灯绮色纷飞,似洒泻了一脉柔光旖旎如水。

    卿尘静静的看着夜天凌墨色醉人的深眸,主动吻上了他的唇,将再多的话都融化在这缠绵的温柔中。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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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5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夜天凌清晨离开的时候,卿尘睡的很沉,竟没听到一点儿声响。醒来后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却在手边触到样温凉的东西,一看之下,是那枚黑玉龙符。

    倒不是他忘了带,是特意留给她保管的。龙符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此时夜天凌将其留在她处,就像是丈夫出门前嘱咐一句“家里便交给你照看了”,卿尘手抚那飘飞的纹路微微一笑。

    大军简单休整之后随后出发,再次扎营已将入蓟州边界。先前有报玄甲军顺利攻下漠阳,算时间最迟两日便可配合大军成合围之势。

    待结束蓟州之战,北疆也将是冬去春至,但伊歌城中此时应该已是雁回风暖春江水破的景致,却不知武英园的桃花是不是满枝开早,今年怕是赶不及看了。

    因为仍是在军中,卿尘平日还是长衫束发的打扮。殷采倩百般央求夜天湛终于得以留下,却整日连铠甲都不脱,骑马射箭不输男子,但总有事没事就来卿尘帐中,倒真正和卿尘越发熟稔了。

    黄昏时分帐中早上了灯,殷采倩在卿尘这里待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事,丢下句“我去下湛哥哥那里”便没了人影。

    卿尘摇头笑了笑,左右无事,便拿了枝竹枝在地上随手演化左原孙教习的阵法。帐外不时有风吹得帘帐晃动,忽然一阵旋风卷着什么东西撞上大帐,案前灯火猛的闪晃,卿尘手中无意用力,竹枝“啪”的轻响,竟意外折断在眼前。

    她心头突的一跳,没来由的有些心绪不宁,微蹙着眉心瞅了会儿地上纵横的阵局,起身走出营帐。

    天边长河落日,残阳似血,朔风扑面,漠原如织。大军沿河驻扎,数万军帐连绵起伏,长旗猎猎,尽在暮色下若隐若现。

    她驻足帐前放眼眺望,耳边飘来一阵辽远的笛声。

    笛声飞扬在北疆寥廓的大地,却没有将军百战,醉卧沙场,遥望玉门,埋骨他乡的悲凉,明明是婉折轻回,偏有弹指千关,笑破强虏的挥洒,更带着号令三军,飞剑长歌的豪迈。朔风长沙的高远处,只那么轻轻一转,便依稀又见缓步闲庭的飘逸,曲斛流觞的风雅。卿尘侧首凝神听着,一时竟忘了天寒风冷,月白色的玉带随风飘扬,不时的拂上脸庞,落日最后一丝余晖也缓缓的退入了大地深处。

    笛声渐行渐远,慢慢安寂下来,卿尘望向大军帅营,一抹微笑透过轻暗的暮色漾开唇角。

    营帐前有人在说话,卿尘扭头看去,见卫长征同什么人一起走过来。

    卫长征到了近前,微微一欠身:“王妃,中军那边派了两队侍卫过来加强防卫。”

    卿尘已看到营前多了两队披甲佩剑的侍卫,眼前那人手抚剑柄,躬身说道:“末将吴召见过王妃!”

    卿尘认得他是夜天湛帐前侍卫的副统领,看那些侍卫的服色,也都是夜天湛近卫中的人,微笑道:“原来是吴统领,我这里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吴召恭声说道:“此处离蓟州太近,只怕会万一突发战事,四殿下的侍卫目前只有半数在此,所以末将奉命来保护王妃。外面风大,王妃还是进帐歇息吧。”

    卿尘也不再说什么,便道声“有劳”回到帐中。

    夜色已浓,一时间四处安静,此处帐前没有闲杂人等随意走动,几乎可以听见外面营火舔着木柴“噼啪”作响。卿尘静了静心,随手翻了卷书来看,一边抚摸着趴在身上的雪战。

    雪战乖巧的伏在卿尘膝头,本来微微往后抿着耳朵十分惬意,忽然间却撑起身子,竖耳倾听。

    卿尘抬起头来,外面传来脚步声,她依稀听到有人喝斥了一句:“吴召你好大胆!连我也敢拦!”

    声音隔着营帐尚远,听上去像是殷采倩,夜天湛的近卫都认得这位殷家大小姐,自然知道她刁蛮的脾气,又哪里敢真的拦她?果然紧接着垂帘一掀,殷采倩进了帐来。

    帐中被她抖的一阵冷风,卿尘笑道:“这时候你过来,不是又想赖在我这儿睡吧?”

    殷采倩将披风的帽子往下一撸,露出的脸庞因着了几分寒气微带红润,灯下明艳照人的眉眼间却流露出匆忙而惊慌的神色。她几步走到案前:“你还有心思和我说笑,四殿下那边出事了!”

    卿尘心中一惊,笑容凝固:“怎么了?”

    殷采倩回头瞥了一眼,低声匆匆说道:“他们遇到了突厥大军!虞夙知道大势已去,居然勾结了突厥人,他暗中放突厥三十万大军入关反攻漠阳,四殿下他们只有一万玄甲军……”

    殷采倩话未说完,卿尘便猛的站了起来,雪战被吓得从旁边狼狈跳开,灯影一阵乱晃,她的心似狠狠的往下一坠,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惊惧,三十万突厥大军!

    那慌乱的感觉一瞬在心头袭过,“什么时候的事?谁来报的?”卿尘立刻问道。

    她眼中骤然锐利的清光吓了殷采倩一跳,“应该是入夜前便接到急报了,我从湛哥哥那儿出来无意听到了他们说话,他们将人关了起来,要瞒下此事,借突厥之手致四殿下于死地!”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惊还是怕。

    这一消息比前者更令人震骇,卿尘紧紧攥着手中的书,只觉得浑身冰冷,“难道已经拖了半夜,七殿下按兵不动?”她将书卷掷于案上疾步向外走去,却被殷采倩拦住。

    “你去哪儿?这样出不去的!吴召他们奉命借着安全的幌子分别将你和左先生困在营中,若不是他们不敢放肆,我也进不来。你先换我的衣服出去再说,你别怪湛哥哥,不是他派的人。”

    难怪突然要增派防守,找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亦叫人不疑有他。卿尘一手接过殷采倩递来的披风,却不穿上,心中电念飞转:“七殿下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谁下的命令?”她沉声问了一句,语气中已是近乎冰冷的镇静。

    殷采倩摇头:“我不知道湛哥哥是不是接到急报了,好像并没有,他们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将那人说出来,卿尘冷声道:“巩思呈!”

    殷采倩默然承认了她的猜测,巩思呈毕竟是殷家之人,她也不能不顾忌,卿尘紧接着问道:“你为何要来告诉我?”

    她沉着而幽深的目光在殷采倩眼中瞬时和一个人的重合,何其相似的眼神,冷光深藏,洞穿肺腑,殷采倩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压力,让人无法抗拒,回答道:“我不想四殿下,还有……还有十一殿下出事,快想办法吧,突厥三十万的兵力,再晚就来不及了。”

    卿尘盯了她一瞬,将手中披风重新递给她:“你现在去七殿下那里,设法让他知道此事。”

    殷采倩却犹豫不前,说了一句她原本极不想说的话:“若是他根本就知道呢?”

    卿尘微微闭目,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睁开眼睛:“若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下的,你便尽力将事情闹大,至少闹到惊动史仲侯和夏步锋!”

    殷采倩低头想了想,微微一咬嘴唇:“好!我听你的,那你怎么办?”

    “我们分头行事,外面的人拦不住我。”卿尘说罢深深望着殷采倩:“多谢你!”

    殷采倩扬眸匆匆一笑,道:“不用谢,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没错!”

    卿尘在殷采倩离开后迅速回忆了一下已看了千百遍的军机图,蓟州附近的形势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明了,城池地形历历在目。

    片刻之后她起身出帐叫道:“长征!”卫长征不料她这时候竟要出去,诧异道:“王妃可是有事吩咐?”

    营帐近旁依旧是凌王府的玄甲侍卫,吴召带来的人都在外围,也正因此,他们可以远远将来营帐的人先行拦下,令卫长征等人一时也难以察觉异样。

    卿尘往阒黑的夜色深处扫了一眼:“带上人跟我走!”

    卫长征只听口气便知道出了事,不做多问,即刻率人跟上。

    卿尘此时心中如火煎油烹,万分焦虑,战场胜负往往只在瞬间,或许现在根本已经迟了。

    谁也没有想到虞夙穷途末路之下竟走此险棋,突厥得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必先除夜天凌而后兵犯中原,对于夜天湛,卿尘不敢赌,也没时间去猜测他究竟是不是已经下了清除对手的决心。

    她输不起,他是闲玉湖前翩翩多情人,也是志比天高心机似海的七殿下。

    她已无暇去琢磨任何人的角色和目的,整个心间只余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生,她生,那个人死,她死。

    千般计策翻滚心头,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那块黑玉龙符,无论夜天湛作何态度,她已决定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惜一切代价调军驰援,只盼望夜天凌和十一能借助玄甲军的骁勇支撑到那一刻。

    果然没走多远吴召便带人迎上前来:“这么晚了,王妃要去哪里?”

    他依旧是那种恭敬的语调,垂眸立着,却将去路挡下,言语中终究还是露出了些许异样。

    卿尘冷冷一笑,脸色在营火下明暗不清:“我去哪里是不是还要经吴统领准许?”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问吴召暗中微惊,但依旧挡在前面:“末将是觉得外面太过危险,王妃还是请回吧。”

    “你是请我,还是命令我呢?”卿尘足下不停往前走去:“让开!”

    吴召再上前一步拦路:“王妃万一有什么差池,末将不好交待!”

    “用不着你交待,你既然是来保护我的,不放心可以跟着!”卿尘径直前行,吴召立在她身前,盔甲的遮掩下神色惊疑不定。忽然他视野中闯入一双月白的靴子,如水似兰的清香拂面而至,骇的他匆忙抬头,却正营火一闪,卿尘那双微吊的凤眸在的火光盛亮处清晰的有一刃浮光划过他的眼底直逼心头,澈寒如秋水,冷凝如锋。

    吴召几乎是狼狈的大退了几步,才避免和卿尘撞上。卿尘负手身后视他如无物,她前行一步吴召便后退一步,四周其他侍卫被她的目光一扫无一人敢抬头对视,遑论冒犯阻挡,纷纷退到一旁。

    卿尘眼中潋潋寒意逼着吴召:“长征,有人敢放肆便不必客气!”

    卫长征及所率玄甲侍卫手按剑柄随护身后,冷剑的寒气缓缓散布开来,吴召不得已终于侧身让开。

    卿尘傲然扬长而去,消失在黑夜的翩飞白衣飞扬夺目,似一道利鞭狠狠的抽在吴召眼前,背后风过一阵寒凉,竟已是浑身冷汗。

    眼见她带人直奔南宫竞帐营,吴召气愤的砸了一下剑柄,喝道:“去报巩先生知道!”

    营帐中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这几名亲近殷家的大将此时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镇定的巩思呈反剪着双手不住踱步,似是满腹心事。

    自从那日因李步引发争执之后,巩思呈心里便一直存着担忧,天帝既能连龙符都交付凌王,此后难说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东西。他与左原孙同窗多年,深知左原孙此人心性高傲且极重旧情,自景王遇事后心灰意冷退隐出仕,更是极少与人交往。此番左原孙虽说是为柯南绪而来,却显然同凌王关系非同一般,这两件事令他隐约察觉十分不寻常,北疆一战夺的是军权,现在想起来竟没有丝毫的把握。

    “巩先生!”冯常钧出言问道:“你可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他们这些大将与南宫竞等人不同,爵位都是一门世袭,其身份和皇亲贵胄的羽林军倒是有几分相似。此时钟定方把玩着剑上精致的佩饰,抬头说道:“今晚之事毕竟还瞒着殿下,先生担心也是情理。”话虽这么说,可他口气中却没有丝毫觉得不妥的痕迹,反倒带出几分漫不在乎。

    巩思呈停下脚步:“我并非担心殿下知道,此事即便是报至帅营,殿下也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借我们之手反而还让殿下免了为难。”

    “那先生究竟顾虑些什么?”

    巩思呈静默稍许,长出了口气:“凌王的手段非同常人,此次若不能成功,日后恐怕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哼!”一直没作声的邵休兵冷哼道:“不过是那个狐媚的女人弄出些麻烦,先皇被她祸害的盛年早逝,也不知皇上怎么就也迷上了这个女人,凌王再厉害也是一半异族的血统,他有什么资格和殿下争?”

    “邵将军慎言!”冯常钧在几人中较为稳重,纵邵休兵所言他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可祸从口出,这样的犯忌讳的事还是不说的好。

    巩思呈亦对邵休兵递去一个谨慎的眼神,却不由自己又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皇上却未必这么想啊!

    他正蹙眉沉思,忽然吴召掀了帐帘匆匆进来,显然是有急事,连在座几位将军都没顾上:“巩先生,那边出事了!”

    巩思呈一惊:“何事?”

    “凌王妃知道了前方的急报,带人离开了营帐!”

    “什么?”巩思呈声音忍不住略微一高:“去了哪儿?”

    “看方向是南宫竞的大帐。”

    巩思呈极懊恼:“我早便说过,南宫竞此人当初就不该留!”

    钟定方站起来:“速去阻止他们,别将事情闹出去!”

    邵休兵将原本握在手中的佩玉一掷:“我带人封了出路,不信他们还能硬闯!”

    巩思呈抬手阻止:“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就只一个字便可-——拖!已过了半夜,玄甲军纵有通天之能,又能在三十万突厥大军前抵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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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3: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6章 但使此心能蔽日

卿尘与卫长征不期而至让南宫竞颇为意外,而卿尘在他帐中竟见到史仲侯和夏步锋则一阵惊喜。

    她也不及细说,只将事情大略言明,夏步锋脾气急躁,几乎是自案前跳起来便吼道:“这帮狗娘养的竟敢……”

    “步锋!”南宫竞及时喝止他信口粗言:“王妃,末将即刻点兵动身,但原先十万先锋军已整归中军指挥,恐怕兵力不足。”

    夏步锋道:“只要一声令下,神御军兄弟们哪个不为殿下效命,怕他什么兵力不足!”

    卿尘道:“龙符现在我处,我们可以此调遣神御军。”

    史仲侯一直未曾表态,此时却说道:“来不及了,即便有龙符,调遣大军也需时间,更何况能不能不过湛王那一关尚未知。眼下我们三人手中能用之兵大概也有三万,事情紧迫,唯有先行增援!”

    “就先调这三万!”卿尘略一思索:“立刻动身!”

    南宫竞等人自来在夜天凌的要求之下带兵严格,不过半刻功夫三万兵马齐集,当即毫不停留直奔辕门。不料辕门处却早已有重兵把守,两列并不明朗的火把下邵休兵与钟定方缓骑而出拦住去路。

    巩思呈身在两人之前,对卿尘拱手行礼,问道:“时值深夜,敢问王妃要去何处?”

    卿尘以前也曾有恨过怨过的人,但此生至今却从未觉得有人如眼前巩思呈般可恨可杀,迫于势态暂无暇与他罗嗦,只冷冷道:“巩先生还请让开,我要去何处你心知肚明。”

    巩思呈道:“王妃的行动我等也不能干涉,但王妃带兵出营却似乎不妥,今晚并未听说中军有军令如此布置。”

    卿尘听他说话不急不慢,又寻事纠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时间流逝一分,希望便沉没一分,当即取出龙符,扬声说道:“龙符在此,如圣上亲临,调兵遣将,三军皆需听令,还不让开!”

    巩思呈未曾料到卿尘手中竟有龙符,自是有一刻震惊,但心念一转已有了对策:“我朝调军龙符向来由圣上交与领兵帅将以节制兵马,从未听说任何一府的王妃可凭此调遣大军。王妃手中的龙符是真是假我等不能分辨,当由监军营校验此符,以确保万一,若龙符真伪无误,自然无人敢再阻拦王妃。”

    卿尘眼中锐光骤现,面笼寒霜,已是动了真怒,如此拖延便是到时给她四十万大军又有何用!她修眉微剔,冷声叱道:“放肆!巩思呈,你不过是尚书府一名幕僚,凭什么身份要求校验龙符?这营中大军是我天朝的,是皇族的,还是你殷家的?便是我朝没有王妃持符调兵的先例,难道南宫将军他们你也有权力过问?再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

    巩思呈不想平日沉静柔和的女子一旦发作,竟处处犀利,一连串质问言辞锋锐,令他一时也无法反驳,却见邵休兵带马上前:“巩先生虽无军衔,但我等皆是军中大将,难道也没资格过问此事?”

    南宫竞看了他一眼:“邵将军,你我同为御封的三品领军将军,我奉龙符调兵如何还要向你交待?”

    邵休兵道:“南宫将军莫要忘了,此时大军的主帅是湛王殿下,我奉命巡护营中安全,责任重大,眼前这么多兵马调动岂有不问清楚的道理?既有龙符便拿来验明真伪,否则没有中军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大营!”

    南宫竞等靠军功提拔起来的将领同邵休兵这些阀门贵胄向来互有成见,嫌隙颇深,此时各为其主,话中都带了十足的火药味。

    卿尘同南宫竞对视一眼,心中一横,他们即便校验过龙符也不难寻出其他理由阻挡,时间如何耽搁的起,说不得就只有硬闯了!

    夏步锋可没有那般耐性,拔剑喝道:“谁再敢拦路罗嗦,我先取他性命!”

    “呛啷”数声响动,辕门前诸兵将先后拔剑出鞘,邵休兵等人也铁了心不计后果,一时间剑拔弩张,南宫竞眼中精光闪过,抬手方欲下令,只听有人喝道:“住手!”

    橐橐靴声震地,全副武装的侍卫迅速插入即将兵刃相见的双方,另有两队侍卫雁翅状分立开来,其后源源不断的士兵片刻便将所有人包围一处,剑甲分明,肃然而立。

    玄色披风一闪,夜天湛已到近前,火光映在他湛然如水的双眸中似柔和的一抹波光,却叫人丝毫探不见情绪,他眼光一掠扫过身旁,巩思呈等纷纷下马:“殿下!”

    夜天湛目光未在他们面前停留片刻,直接落在了卿尘身上。

    不知为何,卿尘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竟有一股楚涩的泪水直冲眼底,夜天湛见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却又似穿透了他望向未知的更远的地方。她明澈的眸波深处似喜似悲,似忧似急,甚至难以察觉的带了一丝哀求的意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蓦然便在心头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涡,几乎要将呼吸都抽空。

    他垂在披风之内的手下意识握紧,落在众人眼中的却还是潇洒的神情,说道:“王章。”

    随着他润雅平和的声音,中军长史王章却扑身跪倒在面前,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下官……下官在。”

    “今晚可有收到前方军报?”夜天湛淡淡问道。

    王章身子猛的颤了下,犹豫抬头,夜天湛静视前方根本就未曾望向他,他又转而看了看巩思呈,却听那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漠然:“如实道来。”

    “回殿下,有……有……”王章俯身回道。

    “为何不报本王?”夜天湛此时才看了他一眼。

    “当时……收到军报……已……已报入中军帅营。”

    “报知何人?”

    “报知……报知……”王章此时不知是因紧张惊骇,还是不欲直言,竟结结巴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报知何人?”夜天湛缓缓再问了一遍,他身后的吴召和另一位副统领上前一步抚剑跪倒:“回殿下,当时是我二人当值。”

    夜天湛目光一动,移至吴召身上。王章只觉得浑身那种压迫感一松,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再看夜天湛面色,温文润朗清浅如旧,似不过是在闲谈风雅。

    夜天湛见吴召如此回话,淡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报知本王了吗?”

    吴召叩了个头,说道:“末将等一时疏忽,请殿下责罚。”

    夜天湛缓声道:“你们跟随我多年,该清楚规矩。”

    四周侍卫及诸将心底皆一惊,立刻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开口求情,唯有巩思呈硬着头皮道:“殿下……”

    “嗯?”夜天湛清淡的一声,巩思呈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来。

    “军法处置。”夜天湛淡淡说了句,立刻有执行官上前,将吴召俩人押至空地,手起刀落,不过半息功夫,提了两颗人头回身复命。王章则被拖下去,将嘴一封,施以杖责,八十军棍打完,怕也是性命难保。

    四周将士一片死寂,铁血军营,不是没见过斩首杖责,但见湛王微笑处风华清贵,温雅如月,举手间便处斩了两名随身多年的侍卫统领,却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心悸。

    千万人的目光中,夜天湛看了一眼呈至身前的人头:“厚待家人。”说罢望向卿尘:“你这是干什么?”

    卿尘虽见夜天湛一连处置了数人,但仍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即刻发兵救援,毕竟他要拖延调军简直易如反掌,方才一番手段,也没有人敢再怀疑他会从中作梗,一切将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一息息时间过去,就像是把她的生命丝丝在抽空,卿尘道:“急报已过了半夜,不能再耽搁,让我们先行增援。”

    夜天湛神情淡然:“率这么点兵力去对抗突厥三十万大军,岂不是胡闹?你回营帐去,我自有安排。”

    卿尘听不出他的心意,换做任何事,她都有放手一试的胆量,但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夜天凌和十一的性命做赌注,她在夜天湛的注视下坚持道:“我要先行增援!”

    夜天湛眸底漾出深暗的复杂,卿尘语中的不信任他如何听不出来,他缓缓问道:“若我绝不准你去呢?”

    这一句话,可以翻云成雨,换日为月。

    卿尘默默看了他瞬息,忽然抬手抽出马上一柄短剑,剑光一闪,对准自己心口,夜天湛骇然惊喝:“卿尘!”

    卫长征、南宫竞等亦大惊失色:“王妃不可!”

    卿尘平静的看着夜天湛,一字一句道:“去与不去,我生死随他。”

    那一柄利剑握在卿尘苍白的指间对准着她的心窝,却恰如悬在夜天湛心头。寒气沿着剑尖寸寸浸入,使他整颗心脏逐渐变得坚硬而冰冷,在随后那短短数字的碰撞之下骤然碎成粉末,每一颗粉末都如尖锐的冰凌毫不留情的散入血液,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感。

    夜天湛站在原地看着卿尘眼中的决绝,脸色一分分变得铁青,终于自齿间掷出数字:“让他们走!”

    卿尘闻言浑身一松,她赌赢了!然而心中没有丝毫的高兴,她用以一搏的所有筹码都是夜天湛给的,她赌上了他对她的所有,也用自己的全胜赢了他的所有。

    “殿下!”巩思呈等尚欲挽回局面,各自想说的话却都被夜天湛一声“放行”压了回去。

    南宫竞等人立刻率军驰出辕门,尘雪滚滚的夜色下卿尘手中剑刃的光轻微闪动,她怔怔的看着夜天湛,夜天湛亦立在不远处,深湛的眼底之间全是她握剑在前的影子。

    三万兵马渐要没入远处深夜,卿尘颤声对夜天湛道:“多谢。”言罢反手一鞭,云骋快如轻光,向援军方向疾驰追去,遗下身后黑夜茫茫。

    烟尘尽落,满眼满心,一人一马即将消失的时候,夜天湛缓缓闭上双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却越发变的清晰,深深的印入了他眼前的黑暗中。

    夜天湛平复了一下情绪,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周,片言不发,转身离去。巩思呈和邵休兵等人迟疑片刻,疾步跟上。

    待入了帅帐,夜天湛停步帐中,他背对着众人漠然立着,长长的披风垂覆身后纹丝不动,冷冷淡淡,极尽疏离。

    身后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忐忑,他们深知夜天湛的脾气,平日有何行差言错,多不过当面和言训责,若真正怒极了反不见动静。他这么久不说话,那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一时间无人敢出一言,都垂首立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夜天湛以一种平静到冷然的语调说道:“有件事你们听清楚,我只说一遍。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包括死在我的剑下,但绝不能死在突厥人手中。”他缓缓转身,清湛的眸中冷波潋潋:“你们这是误国!”

    如此简单一句话,听在众人耳中已是极重的斥责,自巩思呈而下无不在心头惊起一阵惶恐。夜天湛见他们僵立着,淡淡“哼”了一声:“怎么,都站在这儿等什么?难道现在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们?”

    钟定方醒悟的快,立刻暗中一拖邵休兵,跪下领命:“末将等这就去安排!”

    三人尚未退出帅帐,却听夜天湛突然说道:“慢着,还有一事你们也记清楚了,你们只有一个主子,便是夜氏皇族。”

    此言一出,巩思呈瞳孔微微收紧,话的后半句夜天湛没有说出来,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过----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不是殷家。

    夜天湛淡声对他道:“巩先生,玄甲军派回来的人,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处置,速去办吧,免留后患。”

    此时巩思呈着实有些摸不透夜天湛心中究竟如何打算,诸事亦不便多言,只得躬了躬身,也退出了帅帐。

    众人走后,夜天湛强压着的怒气再难抑制,唇角那抹轻缓的笑容瞬间拉下,他冷颜看着前方,手中下意识的握住案前什么东西,只听“乒”的一声,一只雪色玉盏便在他手底碎成了数片,鲜血立刻随着残片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湛哥哥!”

    突如其来的叫声让夜天湛一惊,才记起殷采倩一直在内帐等他回来。

    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踌躇,半晌小声问道:“湛哥哥,你会杀了巩先生吗?”

    夜天湛微怔道:“我为何要杀巩先生?”

    殷采倩拿绢帕替他裹着手:“你方才进帐时,看巩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巩先生今晚做的是不对,但也是为你好。”

    “吓着你了?”夜天湛微微一笑:“巩先生没做错,我何必要他性命?”

    殷采倩却愣愕了:“巩先生没做错?那……难道是我错了?”

    夜天湛温言道:“你也没错,我还要谢谢你,否则,她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极轻微的叹了口气,掌心的一刃疼痛此时丝丝传入了心间,逐渐化作浸透心神的疲惫。

    殷采倩微蹙着眉,神情间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说什么?巩先生没错,我也没错,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你会派兵增援吗?”

    面对着和卿尘同样的怀疑,夜天湛眸心的光泽微微敛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单纯只有对错,对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错的事有时却必须做,你以后就会明白。”

    殷采倩想了想,问道:“这就奇怪了,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对却不能做,错却必须做?”

    夜天湛微微摇头:“我没法子告诉你,如果你不是舅舅的女儿,不知道这些也不是件坏事。”

    殷采倩看着他,低声道:“湛哥哥,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有些怕你。”

    夜天湛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浮现出往日温润的笑,难得殷采倩还会直言怕他,他溺爱的拍了拍殷采倩的肩头:“你从天都到这里来,不也慢慢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吗?若一直那么调皮捣乱,我倒是还要怕你呢。”

    殷采倩听他语气中略微轻松起来,说话间的疼爱似与儿时一般无二,她不由得抬头对他一笑。夜天湛望着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却无法避免的掠过阴霾。

    方才他断然处死两名侍卫统领,却不仅仅是因延误军情的罪,殷家连跟随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后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外戚,阀门,他要用,也要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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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4: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7章 百丈原前百丈冰

云骋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卿尘已赶上前面军队,南宫竞说道:“王妃,若全速行军,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们。”

    卿尘却下令停止前进,略作思索,说道:“南宫将军,我们在这里分头行事,你带一半人马去雁凉。”

    “去雁凉?”南宫竞稍有愣愕。

    “对,给你一万五千人,两个时辰,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雁凉城。”

    南宫竞片刻的诧异后醒悟过来,即便加上玄甲军,他们这几万人对突厥大军无异也是以卵击石,雁凉虽是北疆小城,但亦可以借为防守。只要玄甲军尚未全军覆没,两面会合后退以雁凉城为屏障,无论如何也能多抵挡一阵。他一抬头,看到卿尘注视过来的目光,翻身下马,抚剑半跪:“末将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凉!”

    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南宫竞对她行的是军礼,这便是立下了军令状。

    两路人马分道扬镳,卿尘他们一路疾驰北行,月色渐淡,天空缓缓呈现出一种暗青色,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沿途路过一座地处边疆的城郡,所过之处荒芜满目断瓦残垣,显然是曾经战火,几乎已经废弃,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丧命乱战便是背井离乡。

    残风萧萧,枯草败雪,每一次权力的碰撞,无论孰胜孰败,百姓皆苦。

    穿过此城,卿尘骤然一愣,眼前依稀可见一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锋在身旁急躁的骂了一声,问道:“王妃,走哪边?”

    卿尘修眉深锁,此次冥衣楼随行的属下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之前她命冥执带他们尽数跟随夜天凌,此时竟一个也不在身边,而玄甲军派回来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们如何能寻的到玄甲军所在?她之前曾推断,夜天凌他们必是在离开漠阳转攻雁凉的途中遭遇突厥大军,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两郡之间的百丈原,然而眼前哪条路通往那处?她紧抿的嘴唇透露着焦虑,望着通向三方的道路心中辗转默问:四哥,你究竟在哪里?

    她扭头看往卫长征和史仲侯他们,说道:“有谁清楚去百丈原的路?”

    几人都有些犹豫,史仲侯想了想,马鞭前指,说道:“若是百丈原,或许该走这边。”

    卿尘看着前路,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有几分把握?”

    史仲侯道:“我也只是按方向猜测。”

    夏步锋道:“总不能不走!”

    卿尘微一咬牙:“好,就走这边!”提缰带马方要前行,云骋忽然惊嘶一声扬蹄立起,冷不防有个人影扑在前面。

    卿尘吃了一惊,卫长征喝道:“什么人!”借着微薄的天光,卿尘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拦在她马前,这人刚刚靠在半截倾颓的城墙边上,众人急着赶路竟都没看到他。

    那乞丐像是想拦卿尘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马缰,嘴中“呜呜”乱喊,却好像是个哑巴,根本说不出话。

    卿尘在他抬头时仔细一看,心下骇然,这人面目极为丑陋,整个头脸几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滚油自顶浇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一只眼睛已然失明,另一只半睁着直直看着她,不停的摇头摆手。

    卫长征护在卿尘身旁,叱道:“大胆!竟敢惊扰王妃!”便欲扬鞭清路。

    卿尘见那乞丐总是摇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动,道:“长征,别伤他!”她问那乞丐:“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那乞丐一边点头,一边再指着先前他们要走的路,继而又指另一条路。

    卿尘问道:“你是这城中百姓吗?是不是认得去百丈原的路?”

    那乞丐急忙点头,口中“呜喔”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

    卿尘再问:“难道那边才通往百丈原?”

    那乞丐拼命点头,夏步锋不耐烦说道:“从哪里冒出个乞丐?王妃莫要和他罗嗦路,赶路要紧!”

    史仲侯亦道:“此人举止怪异,恐不可信,王妃慎重。”

    卿尘心中极难下决断,只觉这乞丐出现的离奇。此时那乞丐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卫长征做了个手势,卫长征尚未有反应,卿尘身子却微微一震。

    这个手势她曾经见夜天凌做过,那是夜天凌最早领兵时在军中用过的一个暗记,早已多年弃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随他诸如卫长征这样的人才知道,就连夏步锋、史仲侯等亦不曾见过,卿尘闲时总喜欢央夜天凌讲些他在军中的锁事,因觉得好玩,便将这手势学了来。

    这时她无法确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确,也无法分辨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种直觉盘绕在心底——当理智和实际不能给予帮助的时候,所余的唯有直觉,那种天生的独属女人的直觉。

    那乞丐望着卿尘的一只独目中似透露出与其身份相异的光芒,卿尘静了静心,沉声问道:“你是否能带我们从最近的路去百丈原?”

    那乞丐一面点头,对着卿尘单膝跪下,卿尘这时注意到,虽一条腿行动不便,他行的却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卫长征见了那个手势,心中惊疑不定,只在打量那乞丐,却看不出丝毫端倪,夏步锋是个直肠子,一时想不了那么多,俩人都等卿尘示下,唯有史仲侯皱眉说道:“王妃,此时岂可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乞丐?万一误了大事如何是好?”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尘抬头说道,朦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颗星极亮的耀于天际,在她沉着的眼底映出夺目的清澈一闪而过,仿佛划破暗夜深寂,乍现明光,“给他一匹马。”她吩咐下去,身后立刻有士兵匀了马出来,那乞丐似是极激动,竟对卿尘深深磕了个头,吃力的翻上马背。

    卿尘冷眼看去,他在马上的姿势带着曾经严格训练的痕迹,这些蛛丝马迹都不曾漏过她的眼睛。她无视随行诸人怀疑的神情,下令前行。

    那乞丐带他们沿左边那条路往南,再岔入山中,所走尽是平常所不易发现的山路,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进入一道山谷,刚刚穿过山谷,众人便听到模糊却又噪杂的人马厮杀、刀枪交击的声音,似乎已距离不远,不由都是一喜。

    那乞丐回身示意他们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即刻出现在面前。

    将明还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尽是突厥骑兵,密密麻麻的大军前赴后继,不断向西北方为数不多的一批玄甲战士发起进攻。

    卿尘乍见玄甲军,一时无法看清,急问卫长征:“见到四殿下了吗?”未等得到回答,她复又惊喜:“他在阵中!”

    突厥大军的包围下,玄甲军虽占劣势,却阵形稳固,分占六方,正是当初左原孙在朝阳川大败柯南绪时所用的六花阵。

    数千玄甲战士在突厥大军之中飘忽不定,势如回雪,恰似一个锋锐的漩涡将靠近的突厥军队席卷粉碎,时而前突后击,刺透重围,时而舒卷开阖,浑无破绽,杀的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马翻,突厥人数虽众,却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玄甲军中能将此阵运用的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尘大喜过望,迅速看清百丈原上形势,回身命道:“夏将军,你带六千人自正东与突厥交锋,一旦冲乱敌军阵脚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记勿要恋战,不可硬拼。”她怕夏步锋一个不甚反而自陷重围,特地加以嘱咐。

    夏步锋领命道:“王妃放心,我晓得利害。”言罢率兵而去。

    卿尘复又对卫长征道:“可记得我教过你的六花阵?”

    卫长征近日随在卿尘身边,左原孙所传的阵势卿尘都与他演练,当即说道:“末将记得!”

    卿尘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阵之水象青锋阵势突入敌军,与玄甲军会合后一同退往雁凉!”

    “末将遵命!”卫长征带马转身,忽然又犹豫:“王妃你这儿……”

    卿尘修眉一挑:“还不快去!南宫竞若攻下雁凉必来接应,告诉殿下我们在雁凉见!”

    卫长征不敢抗命,长鞭一振,六千人马急速驰向百丈原。

    卿尘对史仲侯道:“史将军,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树枝缚在马尾上,咱们沿高丘往西急行。”

    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敌之计?”

    卿尘微微笑道:“对,突厥人若误以为援军大队已杀至,必心存顾忌,如此咱们就有机可乘。”

    史仲侯亲自带人去布置,卿尘见那乞丐自到了此处便呆呆的看着百丈原前的大军,此时一侧头,疤痕狰狞的脸上却显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动。她柔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以前便认识凌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帮了玄甲军的大忙,我先替他谢谢你。”

    那乞丐滚下马背俯身在地,只是苦不能言,抬起头来,看向卿尘的残目之中已隐有浊泪。

    夜天凌率玄甲军与突厥大军抗衡至此,虽一路借助各方地势巧妙周旋,未呈败象,但面对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势已是人马疲惫,仅凭阵势精妙苦苦支撑,一边拼死血战,一边设法离开百丈原这样开阔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围。

    突厥大军稍做整顿,又一轮攻势接踵而来。

    夜天凌看着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逐渐在身边倒下,刀剑飞寒,血染战袍,他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定要将这些兄弟们活着带出百丈原。

    剑气袭人,势如惊电,他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幻起层层光影,横空出世,碎金裂石,乱军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纵横飞泻,突厥士兵无一人堪为一合之将,挡者披靡。

    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间溅血,颓然倒地。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篷血雨飞落,再斩一敌。

    十一在夜天凌身后,一杆银枪出神入化,如飞龙穿云,长蛟出海,所到之处敌军跌撞抛飞,便似凭空划出完美的圆弧,近者毙命。他挑飞一敌,忽然觉得身前压力一松,东方敌人似乎阵脚大乱,紧接着西方撕杀声起,敌后有军队破阵而入,兵锋迅猛,疾速往这边杀来。

    长枪劲抖洞穿双人,十一长声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

    援军杀至!玄甲军中精神大振!“杀出敌阵再算不迟!”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飞身旁一个敌人,振剑长啸,玄甲军兵走龙蟠,瞬间变做突击阵型,且战且行,不多会儿便与西方援军会合一处。

    双阵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军虽悍猛却也一时难敌。

    玄甲军如虎添翼,冲杀敌阵锋芒难挡,不过瞬息功夫,便于突厥天罗地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如潜龙出渊,冲天凌云,顿时逸出重围。

    突厥大军方欲堵截,西边山坡的密林处扬起滚滚烟尘,蹄声震地,似有千军万马远远驰来,声势惊人。

    突厥人骤然摸不清援军情势,不敢冒进,过得一会儿却未见天朝兵马,方才察知有异,立时调集所有兵力,全力追击。

    此时夏步锋所率人马也已杀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脱困岂会再容敌军重布罗网。战机千变,唯在一瞬,玄甲军虎归山林,龙入大海,纵千军在前也再难阻挡。

    百丈原离雁凉不过只有二十余里路程,半路南宫竞增援的一万兵马赶至,他们已于半个时辰前攻下雁凉。原本的劣势豁然逆转,三方会合进入雁凉城,城门缓缓闭合,突厥大军随后追到,已被阻在城外。

    破局而出,重围脱困,端得快意人心!

    玄甲军战士寒衣浴血,飞马扬尘,齐声挥剑高呼,雁凉城中一片豪气干云!

    南宫竞、卫长征、夏步锋翻身下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宫竞叫了声:“殿下!”声音中隐含着一丝激动:“末将等来迟!”

    夜天凌见雁凉城中早已布防得当,各处严谨有度,点头赞道:“做得好,不愧是本王带出来的人!”

    十一站在他身边,银枪随意搭于肩头,一身战袍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脸上却笑得潇洒无比,英气逼人,他朗声对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杀过一千突厥人,这次你可输了我一阵!”

    夜天凌唇角一挑,剑眉微扬:“让你一次又何妨?”他虽和十一说笑,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偏偏又说不出来。

    他回头审视追随他的诸将士,这次虽是玄甲军自始以来从未遭逢的一次重创,损伤近乎过半,但战士们立马横剑,豪情飞扬,此时依旧队列整齐,并不见松弛下来的颓废。他随即吩咐唐初,清点伤亡人数,迅速就地休整。

    此时却听夏步锋在旁对南宫竞说道:“你们都杀的痛快,王妃却单命我不准硬拼,当真是不解气!”

    夜天凌心头忽尔一动,猛的转身:“王妃也来了吗,她人在何处?”

    夏步锋微愣,看向卫长征,卫长征怔了怔,又看南宫竞,南宫竞见状道:“王妃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卫长征愕然:“王妃和史将军一路,说是先与你会合再到雁凉,你难道没有遇到他们?”

    一种莫名的沉落感袭过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问道:“他们多少人?”

    卫长征道:“只有……不足三千。”

    夜天凌本还以为卿尘是和天朝大军在一起,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不足三千?”

    十一亦吃了一惊:“他们现在何处?”

    此话却无人作答。

    众人都从方才的轻松中惊醒过来,冥执更是抓住卫长征质问:“我带兄弟们跟随四殿下,不是说了让你保护好王妃吗?怎么现在不见了人?!”

    当时情况紧急,卫长征奉命离开卿尘身边是迫不得已,眼下心中懊悔至极:“殿下……我……”

    夜天凌眸底尽是惊怒,不及多言,返身便捞马缰,十一及时阻止他:“四哥!你去哪儿?”

    夜天凌被他一拦,心中蓦然冷静下来,立在风驰之前片刻,狠狠的将马缰一摔,一时沉默。

    大军未至,突厥重兵压城,双方兵力悬殊,此时雁凉城单是防守已然吃力,遑论其他。

    十一道:“四哥先别着急,史仲侯身经百战,不是鲁莽之人,他必不会带三千人去和敌人冲突,卿尘既和他在一起,未必会出什么事。”

    夜天凌一时关心则乱,强自压下心中莫名的焦躁,沉声吩咐:“长征,你同冥执带身手好的兄弟们设法暗中出城,我给你们两个时辰,务必找到王妃他们人在何处!”

    突厥大军因尚未摸清雁凉城中情况,只是屯兵围城,暂时未曾发起进攻。

    夜天凌与十一登上城头,长天万里乌云欲坠,破曙的天光压抑在阴云之后,力不从心的透露出些许亮色,放眼望去,尽是密密阵列的突厥铁骑,黑压压旌旗遍野。虞夙同东突厥始罗可汗、西突厥射护可汗一并亲临阵前,正遥遥指点雁凉,商讨该如何行事。

    此时的雁凉城看起来防守松懈,似乎唾手可得,但突厥与虞夙却都对夜天凌顾虑甚深,一时间不敢贪功冒进。

    夜天凌冷眼看着突厥大军,神情倨傲,长风扬起玄色披风衬得他身形清拔如剑,不动声色的冷然中,隐约散发出一种摄人的杀气。

    他与眼前几人并非第一次交锋对峙,深知其禀性,此时故意示弱,反虚为实,算准了对手不会轻易发起进攻,从容布置。但虞夙竟能将分裂多年的东、西突厥笼络一处,借得大军,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或是许了突厥什么条件,想至此处,夜天凌深邃的眼中掠过一道无声的锋芒。

    十一俊朗眉眼亦透出几分凝重,却出言宽慰道:“四哥且先宽心,卿尘是个聪明人,当知如何自保。”话虽如此说,心里总惴惴不安,倘真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她是糊涂!”夜天凌声音一时带着丝怒意:“竟敢如此冒险,她若有意外,我……”

    一句话断在眼前,她若有意外,只要一想,自来那份沉如渊海的冷静便荡然无存,再说什么也无益。

    夜天凌微抿的唇角泛着冷凝,淡淡清寂的眸中,三十万劲敌如若无物,然心底却波涛汹涌。

    一个多时辰过去,几个随卫长征出城的侍卫先行回城,几人匆匆赶至夜天凌身后,互相看了看,踌躇不言。

    夜天凌回头看去,十一问道:“怎样了?可找到他们?”

    其中一人颤声道:“回殿下,属下等探查清楚,王妃……被掳到突厥军中去了!”

    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裂破长空,夜天凌浑身一震,猛然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身前侍卫惊的跪了一地,“王妃与史将军在百丈原遇上了东突厥统达王爷,被掳到突厥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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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8章 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十余年,发怒也是有过,十一却从未见到四哥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

    整个雁凉城似乎在那一刹那陷入了令人战栗的死寂,躁动的战场中心弥漫出绝对的安静。夜天凌紧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有猩红的血浸出铠甲,沿着他手背滴下,是用力过猛迸裂了臂上一道伤口,他却浑然不觉。

    心血淋漓,更甚于此。

    “四哥……”十一试探着叫了一声。

    夜天凌闻如未闻,过了良久,他将目光转向了城外阵列的敌军,缓缓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何消息?”他声音中的沉冷似带着一种压迫力,逐渐的散布开来,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卫答道:“我等一得到消息,便奉卫统领之命护送几个幸存的弟兄回城禀报,并不知道现在的情形。”

    “他们人呢?”

    “卫统领他们设法潜入了突厥军中。”

    夜天凌再不说话,方要挥手谴退侍卫,有个人自两个玄甲战士的搀扶下挣扎滚落在他身前,闷哼了一声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只是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艰难喘息。

    “什么人?”夜天凌俯身看时,饶是他的定力,见到那人满脸血污和疤痕的狰狞模样也吃了一惊。

    一名战士答道:“这乞丐曾带我们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帮了大忙。但他身受重伤,王妃先前吩咐我们趁敌军主力被吸引时设法离开,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送至雁凉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脚边,一只眼睛死命睁着,叫人感觉有无数话想说却又苦不能言。他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弯曲食指吃力的点地,缓缓的三下,似在对夜天凌叩首行礼,夜天凌掠起披风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死死盯着夜天凌,他的一个僵硬的手势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蓦地一愣,目光犀锐扫过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后,忽尔问道:“你是……迟戍?”

    听到这话,那乞丐原本毫无生气的眼中骤然亮起一层微光,伴着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几乎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这叫众人都甚为意外,身边正扶他的一个玄甲战士吃惊道:“叛投突厥的迟戍?”

    “不得胡言!”夜天凌冷声喝止:“无论何人叛我,迟戍绝不会,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话音落后,竟有一颗浑浊的眼泪自迟戍残废的眼中滑落,冲开污秽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迹。

    夜天凌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大将,痛心问道:“究竟发生何事?是谁下此狠手,将你折磨成这等模样?”

    迟戍的呼吸越来越急,却越来越弱,他胸前挨的一刀伤已致命,此时便是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他说不出话,只看着夜天凌,手底拼着残存的力量,一点点在地上划出扭曲的字迹:小……心……

    待写到第三个字,只写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浑身一颤,手指无力的松弛下来,就此停在那里,大睁着眼睛,再也不动。

    一只残目,饱含不甘与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将他难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说道:“将他厚葬。”

    阴云压顶,不时丝丝坠下冷雨,眼见天气越发恶劣。

    城外飞箭如雨,战车隆隆,突厥大军终于向雁凉城发起进攻。

    风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战场之上从来不见迟疑或悲悯,血的炙热与铁的冰冷,在交错的瞬间翻覆生死,渲染大地。弱者亡,强者存,这一刻的厮杀中无比清晰。

    玄甲战士轮番死守,以一当百,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几番重挫敌军,对方损兵折将,却并未因此放弃攻城,一时间战况极为惨烈。

    卫长征与冥执冒死潜入突厥军中,终于探明卿尘与史仲侯都被囚禁在东突厥统达王爷的大营,因有重兵把守无法靠近,他们只得设法回到雁凉,再议对策。

    夜天凌问清详情,即刻吩咐:“传我军令,神机营所有人立刻撤下各处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让我去。”

    夜天凌看他一眼,并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见了你人,突厥便会知道我们袭营救人,他们现在多方顾忌都是摄于你在,你若一走,雁凉谁人能够镇守?卿尘要救,雁凉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设法吸引大军的注意力,我带神机营救人。”

    夜天凌垂眸略一沉思,眉心微锁,稍后道:“不管谁去,也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尘多在敌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十一心中亦是忧急,但此时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城下突厥军队再次受挫,整兵暂时后退,十一说道:“只怕他们攻城不下,以卿尘性命相要挟,到时候便难办了。”

    夜天凌何尝不曾想到此处,眸底深色更浓,凌乱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凉。

    此番敌军后退,却不像先前几次稍作整顿后轮番攻城,竟然久无动静。过了些时候,突厥军中战鼓再响,遥遥千百军阵数万铁骑,于城外密密布列。

    始罗可汗等来到阵前,几名士兵将一个女子押上战车,以绳索缚于长柱之上,十一面色一凛:“四哥,是卿尘!”

    那女子散乱的发丝如同一副墨黑色的长缎,被风吹的纷飞飘零,遮挡容颜模糊,纤弱的身影在一袭白衣中更显单薄,似乎摇摇欲坠。灰暗的天穹下这抹苍白颜色如一道生刺的钢鞭,狠狠抽上夜天凌心头。唇角锋冷一刃隐着心中急痛万分,夜天凌冷眼看着统达纵马出阵,向雁凉城喊话,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他开城投降。

    统达此次有人质在手,十分嚣张,策马在阵前洋洋得意,却忽然见城头之上夜天凌手中挽起金弓,撤弦搭箭,弓如满月,箭光一闪,遥指此处。

    统达虽自恃夜天凌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但那弓箭的锋锐似针芒在背如影随形,凛然一股杀气隔着飘飞的雨雾兜头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的勒马后退了几步,他对夜天凌的箭术畏惧甚深,慌忙喝令左右护卫。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凌却并未发箭。统达避于铁盾之后,隐隐生出怒火,索性拔剑指向战车上的女子:“夜天凌,你若再顽抗下去,便等着给你的王妃收尸!”

    那女子被统达的剑尖指在喉间,凄声喊道:“殿下!救我……”

    呼救声恻然,似乎还未及传到城头便在急风中四散消失,夜天凌眼底冷茫骤盛,长箭倏地对准了战车上女子的心口。

    十一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拦住:“四哥!你要干什么!”

    夜天凌手中弓箭稳定而有力,未有丝毫动摇的锁定那女子,冷声说道:“她不是卿尘。”

    十一回头看了一眼,急道:“你怎敢如此肯定?”

    夜天凌缓缓道:“绝对不是。”

    话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开十一的阻拦,一道利光啸声凌厉,似将天地间的雨雾都吸入四周,带的乌云翻涌,直坠而去,那女子的呼救声未及再传来便断逝在血溅三尺中。

    夜天凌连珠箭发,箭箭不离统达,统达仗着四周铁盾保护,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退回中军,一时狼狈不堪。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军前哗然大乱,而雁凉城中的将士们却陷入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

    急风狂肆,唯有城头战旗猎猎作响。夜天凌凝视前方,神情清冷如霜。

    半晌之后,冥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是冥衣楼之人,终究与其他将士不同,此时只道卿尘已丧命在夜天凌箭下,急怒之下冲上前责问:“即便同他们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凤主!你为何要这么做!”

    夜天凌单手一挥便将冥执震开数步,“我说过她不是卿尘。”

    卫长征见状忙将冥执拦着,冥执被卫长征阻挡,吼了一句:“她若是呢!!”

    夜天凌微微仰头,阴暗的苍穹下风雨萧萧,洗出他轮廓坚冷,深眸黑亮,他淡淡说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夜天凌长箭射出的一刹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尘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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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微雨扑面,长风吹的衣衫飘摇,那道箭光锐目清晰,四周万马千军的声息皆退却,她的笑宁静如玉。

    “不想夜天凌连自己的妻子都下得了手,都说他生性凉薄,冷面无情,果然传言非虚。我本一直认为你与别人不同,而今看来却也并无区别。”身后说话的人似是颇含感慨,平原一侧不高的山崖上,十余名士兵散布在不远处,卿尘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淡淡说道:“你小看我们夫妻了。”

    她身后之人腰佩宽刀,一身突厥将军服饰,黑发拢于脑后露出宽阔的前额和一双略带野性的眼睛,装扮虽截然不同,却正是那日曾在横岭与夜天凌交手的那个异族人,此时听了卿尘的话问道:“哦?此话怎讲?”

    卿尘举目遥望雁凉城,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风雨下依稀可见,修挺如山。纤细的眉梢轻微蹙起,她知道他现在心里定然极是难受,而他不会对任何人说,目所能及的距离却如隔千山重岭,她的心似被一根细丝紧紧的牵着,那一端连着他。

    她自前方收回目光,声音清缓:“你们以为让别人换上我的衣服,装作我的模样便成了凌王妃吗?真正的凌王妃纵使利剑加身,也绝不会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求他放弃数万名将士的安危来换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于你们,也不配做我的丈夫。”

    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随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阵前,那你又如何?”

    卿尘唇角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你不会那么做。”

    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

    卿尘静静注视他:“我现在身陷敌营,与其说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统达的军队,不如说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断了我回雁凉的唯一退路。统达在营中对我心存不轨,你便设法令他打消念头,他们想以我要挟四殿下,你便寻理由令他们以别人代替,你必然是要从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处,在这之前,岂会要我轻易送命?你想要什么,不妨现在说出来也罢。”

    那人道:“两军对敌,我还能要什么?”

    “不,”卿尘摇头道:“你并不想攻克雁凉,亦并非想要四殿下的性命。”

    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愿闻其详。”

    卿尘垂眸思量,她对此人暗中琢磨许久,心中早存了若许疑问:“你在突厥国中虽身居高位,深受统达的重用,可一旦不需在统达面前做戏,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个人。在营中所说的那些对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阵前,你看似处处帮着突厥,实际上模棱两可,反对雁凉有利,你不过是在利用统达。”她看向不远处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对手下的突厥士兵极为残忍,丝毫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这几个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现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细密,不错,你如今命悬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卿尘沉默不语,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迟疑,说道:“看来你得遵从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刚刚迈步准备离去,卿尘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万俟朔风。”

    那人倏地转过身来,眼中利芒迸现:“你怎知道这个名字?”

    卿尘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眼睛,将他震动的神情看得分明,她优美的唇线拉出一道浅浅的月弧:“现在有资格了吗?”

    万俟朔风回头将她审视,手指叩在在刀柄上轻轻作响,忽然朗声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这么个聪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卿尘微微一笑:“我们曾在横岭山脉相遇,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落在了我们后面赶去绿谷埋葬石棺。四殿下的剑法传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与其相生相克,显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后我便曾猜测过你的身份,你此时处处掩饰的天衣无缝,可惜方才望着突厥大军时却难以掩饰心中恨意。万俟是柔然的王姓,你应该是柔然王族的遗脉,我的说法可有道理?”

    万俟朔风锐利的眼睛微眯,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该想到我需要你做什么。”

    卿尘眸光落于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劝你不要拿我做赌注,他不是个喜欢受人胁迫的人。”

    万俟朔风道:“喜不喜欢未必由得他选择。”

    卿尘道:“你可以试试看,但定会后悔就此错过与他合作的唯一机会。”

    万俟朔风道:“我与他尚谈不到合作。”

    卿尘道:“你想对突厥复仇,复兴柔然,就必然已经想过现在谁最有可能助你做到这些。”

    万俟朔风神情一动,卿尘看着他:“现在你没有这个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选择与他为敌,或者为友。”

    万俟朔风冷声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连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凭什么心甘情愿助我柔然复族?”

    卿尘像是轻叹了口气:“不会有儿子会真正仇视母亲,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柔然的血脉,柔然永远是她的母族。”

    万俟朔风道:“但凭这点儿血脉感情便相助柔然,这话无人会信,你劝我与他联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尘抬眸:“至少现在,我不会放过任何自救的机会。而将来,漠北大地归属天朝,必要有人统管,柔然对于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她轻轻一笑:“你要用我来胁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吗?”

    万俟朔风道:“漠北归属天朝,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卿尘只一笑,也不与他分辩:“以柔然族所余的力量,根本无力对抗突厥,你竟能隐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将军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冒此奇险蛰伏于突厥军中,看来是想打统达的主意。统达此人子不类父,是个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汉位统一漠北则难,即便你做到了,离柔然复国也遥遥无期,这其中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经营。但若四殿下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领漠北,不过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虑。”

    万俟朔风浓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尘的话,稍后道:“你虽是夜天凌的王妃,但你说的话,并不代表他也做此想法。”

    卿尘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给你绝对的承诺,你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能说的唯有这些,他最终的决定取决于你。”

    万俟朔风道:“我亦要冒同样的风险。”

    卿尘道:“险中方可求胜。”

    悬崖前一阵急风扫过,扬起秀发拂面,卿尘一双凤眸淡淡的掠向鬓角,丝毫不曾放过万俟朔风脸上细微的表情。万俟朔风心机深沉,自不会即刻做出什么决定,当下不置可否,命人将卿尘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驻军的山道中,一队突厥士兵迎面而来,见到万俟朔风后奔上前来道:“右将军,小王爷正派人寻你!”

    万俟朔风面无表情,点头道:“前面带路。”

    走不过多远,万俟朔风却越行越慢,卿尘忽然见他对身侧亲卫打了个眼色,那几人几乎同时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应,便被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时气绝,捂着冒血的颈部瞪大眼睛,声音嘶哑的指着万俟朔风:“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说话的人已变作一具尸体,一个年纪略大的柔然人对万俟朔风一躬身:“主上!”

    万俟朔风眼见数人毙命身前,血染冻土,立刻散布出一股浓重的腥气,他丝毫不为所动,却对卿尘笑道:“我万俟朔风向来喜欢冒险,今晚入夜,我倒很想陪王妃入雁凉城一游。”

    卿尘微微侧首,避开那令人作呕血腥气,她的目光与万俟朔风清晰相对,在那灼灼迫人的逼视下,她淡淡一笑:“如此决断干脆,想必我们之后会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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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3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绳索在薄暮入夜的遮掩下轻轻一晃,悄无声息的搭上雁凉城头。

    万俟朔风手上稍微用力,试了试绳索是否牢靠。丝丝点点的细雨将他的眉眼洗的闪亮,黑衣贴身,勾勒出完美而充满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线下看起来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卿尘打量四周,此处正是雁凉城敌我双方都难以估计的一个死角,大军攻城虽难,但对万俟朔风这样的高手来说,带一个人入城却并不算什么。

    “可以了。”万俟朔风低声道,转头见卿尘凝神看着城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着急?”

    卿尘收回目光,轻声说道:“他在等我回去。”

    万俟朔风方要说话,面上忽然带出一丝凝重,扭头往雁凉城中看去,继而浮起十分明显的不解。

    卿尘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问道:“怎么了?”

    万俟朔风蹙眉道:“夜天凌怎么回事,竟主动引诱突厥大军攻城?”

    卿尘修长月眉淡淡一凛,此时隔着若隐若现的细雨已能听清大战厮杀的声音,心中竟莫名的涌起一种不详的感觉。她和万俟朔风突然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为了你铤而走险,稍有不慎,他将毫无优势可言。”万俟朔风单手缠上绳索轻轻一抖,不慌不忙说道。

    卿尘心底焦虑烧灼,容颜似水却平静无波:“你反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万俟朔风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将法,我说过向来喜欢冒险,我决定了的事,便无反悔之言。”

    “我并无意激将于你,”卿尘不似与他玩笑:“心志不坚,必然连累于他,你若对此事有丝毫动摇,便现在回头,否则对双方都无任何好处。”

    万俟朔风剑眉高挑,再次重新将她审视:“你倒替他打算的周详,我若回头,带你一起回突厥吗?”

    卿尘淡淡道:“悉听尊便。”话未落音,万俟朔风有力的手臂圈上腰间,狂肆笑容近在咫尺:“我将这么个难得的王妃送还,夜天凌怎么也该心存感激吧。”说罢卿尘只觉身子一轻,万俟朔风借了绳索之力几个起落便登上雁凉城头。

    “什么人!”此处虽僻静,但亦有将士巡守,万俟朔风并未刻意隐藏形迹,立刻便被发现。

    两道长枪破空袭来,万俟朔风脚踏奇步,身形一动,“锵!”的一声刺耳的摩擦,宽刀未曾出鞘,看似平淡无奇的穿入两枪空隙,借力打力将凌厉夹击化解与无形。两名士兵只觉有种怪异的真力沿枪而上,长枪几乎拿捏不稳,大退了几步方站定,卿尘疾声喝道:“住手!是我!”

    带兵的将领借着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过望,趋前拜倒:“王妃!”

    刀枪交锋与战马嘶鸣的声音此时越发清楚,卿尘急急问道:“四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尘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里如重石落地,“速带我去!”

    半空频频有冷箭飚射,阴雨遮断暮空,不断冲洗着战火与血腥,深夜里浓重的杀伐之气,舔噬着早已裂痕斑驳的城墙。

    城头接连不断坠落死伤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层层鲜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断剑残矢,横尸遍地,突厥人彪悍凶残,守城将士已然杀红了眼,有你无我。

    绵绵阴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玄甲静肃,卓然独立,唇角一刃锋冷半隐半现,刻出难以动摇的沉定。即便这一日斩杀千军,对战激烈,他身上战甲却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带着一种天生的清贵之气,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从容。

    脚下城墙每一次震动都代表着一波硬撼交锋,因是主动出击,诱敌却敌都似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乱的按着某种诡异的痕迹进行。玄甲军平日非人的训练此时发挥出不可思议的韧性,敌弱我守,逢强而强,突厥大军攻守之间处处掣肘,似乎极为被动。

    入夜之前,十一带神机营五百战士与冥衣楼此次随军而来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将战况越牵越杂,几乎使大半敌军都卷入混乱中,只要突厥后营有一丝空虚,十一他们便有机可乘。

    居高处黢黑的原野尽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终注视着大军之后。不过多时,透过冷雨纷飞,可以看到战场远处突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他唇角忽尔微不可察的一掠,除了神机营的玄甲火雷,还有什么能在阴雨中引火作乱?

    腰间的归离剑轻轻响动了一下,他无意中侧了侧身,眼角出其不意捕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心中似被一根细丝抽过,他蓦地转身。

    相隔不远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尘向这边跑来,月色白衣如一抹浮云飘摇,阴暗的天地间刹那清华,亮的雨雾消散,夜天凌几疑自己眼花,顷刻愕然后手下披风一扬,快步便向前赶去。

    “四哥!”卿尘远远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样,一时痴在当地,脚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对,瞬间凝驻,夜天凌眸心骤然收缩,便猛地伸手将卿尘带入了怀中。

    触手可及的温软这般切实,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怀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着微凉的战甲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急促的起伏。

    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尘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望似已历了几世生死,隔了数度阴阳。

    夜天凌眼中似惊似喜,深邃处原本涌起的一点儿佯怒在卿尘眸心绽开的欣喜中一顿,居然荡然无存。

    清湖淡波,峰影浅映,那如冰似水的墨色带着失而复得的疼惜,如漫天飞雨,浸透心神。

    卿尘颤声说道:“四哥,我回来了。”

    夜天凌手臂越发收紧,他似在卿尘耳边轻轻叹了口气,继而抬头长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这么快救你出来!”

    卿尘闻言诧异,心念一转,急忙问道:“我并未见到十一,他做什么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锁:“十一弟袭营救人,你怎会没见到他?”

    卿尘原本清亮的眸底惊起骇意:“我根本就没有在突厥营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变,他回首看往烽烟弥漫的战场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险!”他立刻传令调兵,回身握住卿尘肩头:“我需亲自增援。”

    卿尘干脆说道:“雁凉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幽澈的眼底掠过轻淡一笑,转身举步。

    此时万俟朔风突然在旁说道:“突厥营中布置我最为熟悉,可陪四殿下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见到他与卿尘一路,只是尚未来得及理会,听到此话,目光扫视过去,带着询问落在卿尘眼中。

    卿尘知道此等时刻,夜天凌并非追究此人是谁,她轻轻点头,夜天凌即刻会意。卿尘说道:“便是他助我摆脱突厥的。”

    万俟朔风抱拳道:“在下万俟朔风,先父乃是柔然国汗王六王子,茉莲公主的同胞弟弟。四殿下,有幸再会。”

    夜天凌乍然听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号,万俟朔风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情势急迫,无论万俟朔风是谁,卿尘已肯定了他可信,这便足够。他亦抬手还了一礼:“如此有劳。”

    城深夜重,冷雨激溅如飞。

    眼前的刀光剑影、人吼马嘶,传到心间已然只是些纷乱交杂的声音与光影,身在军中,出入生死,纵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瞬,纵血溅三尺而心止水,连天蔽日的杀气,亦无非平常。

    卿尘抬手扶上城墙,触手处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注视着两军攻守静静站着,激烈的杀伐在这一隅似乎退却回平定,月白的衫子清冷,如弥漫开镇静的中心。

    南宫竞匆匆步上城头,对卿尘道:“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备好。”

    卿尘缓缓点头:“一旦他们率军回城,即刻倾全力以劲矢压制敌军,万勿有失。”

    南宫竞躬身道:“末将遵命,王妃……”

    卿尘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何事?”

    南宫竞面带隐忧:“将士们多已疲惫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尽,我们恐怕便支撑不了多久。末将斗胆,请王妃劝两位殿下一起先行离开。”

    卿尘眸色清透:“你跟了四殿下这么多年,如何说出这样的话?”她声音微带肃穆,听得南宫竞久久不见答话,她回头淡淡一笑,“只要撑的过今晚,援军便也就到了。”

    南宫竞迟疑道:“援军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里怎敢说是不是按兵不动?”

    卿尘望着面前无垠的黑夜,黛眉微蹙,许久说道:“南宫将军,四殿下若在北疆有失,我天朝将会是何等情况,你可想得到?”

    南宫竞摸不清她为何这样问,只如实答道:“我朝自圣武十五年以来,四境边疆的担子几乎都在四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内患当前,外敌压境,殿下若有万一,何人能再担的起疆国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将对这点也从不怀疑。”

    卿尘依旧目视着遥远而墨黑的天际:“那你认为,湛王比四殿下如何?”

    南宫竞一愣:“末将岂敢妄言评论两位殿下。”

    卿尘唇角无声轻抿:“但说无妨。”

    南宫竞抬眼向她看过去,略作沉思,答道:“平心而论,湛王之才智手段并不输于四殿下,甚至在朝中声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众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岂会不知?”卿尘极轻的叹了口气:“他纵有千番打算,却绝不是个糊涂误国之人,其实这一点我也早该想到的。”她恍然记起当她用短剑对准自己胸口时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了他的春水般的笑。那里面除了突如其来的惊急,还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气。只是那一刻,无论有多么了解夜天湛,再有万般勇气她也不敢孤注一掷,她并不是无所畏惧,她只是一个女人。

    南宫竞有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收住,只因想到情势毕竟略有不同,现在凌王妃亦在此,湛王或者当真无法袖手。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在唇边打了个转,又落回肚中。

    “湛王会发兵的,突厥虽未必那么容易让他增援,但也该到了。”卿尘自远处收回目光,雨丝染黑了秀发如缕,一片晶莹。

    便在此时,眼前突厥军中忽有一队人马杀出,直奔雁凉,其后黑压压突厥骑兵衔尾急追。

    马上有两人回身出箭,突厥军中顿时数人中箭,纷纷落马。

    南宫竞见状喝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还有史将军!”

    卿尘上前数步:“弓箭掩护!”

    随着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来越近雁凉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内,南宫竞一声令下,城头万箭齐发,劲矢如雨,突厥追兵纵多,亦被这密集的箭势阻的一滞。

    此刻早有数条绳索急速坠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弃马登城。

    而随后玄甲军数十名战士却不约而同反身杀入敌阵,以血肉之躯拼死阻下追兵。

    但如此良机突厥其会轻易放弃,一面紧追不舍,一面调集弓箭手,一时间流箭纷飞,劲袭城头,直取众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飘羽,半空借力,手中归离剑化作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盾,敌军冷箭被剑气纷纷激落,难近其身。

    十一与万俟朔风、史仲侯、冥执等人紧随左右,施展身法挡避箭雨,几个起落便已接近城头。

    四周利箭疾似飞星,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箭上劲道非凡,迥异寻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团光雨,剑锋斜掠,挡飞此箭,手臂竟觉一阵微麻。

    一箭过后,接连而来,箭箭不离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认准他俩人,必要取其性命。

    万俟朔风听得风声便知不妙,认出是始罗可汗帐下第一勇士木颏沙,此人武艺箭术皆十分厉害,平时即便是他也轻易不去招惹。

    几人之中当属冥执轻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轻烟,率先落上城头,反身便帮身边士兵拽拉绳索,谁知方一入手,原本紧绷的绳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颏沙箭矢当中射断。

    冥执不能控制的大退了几步,震惊之下匆忙扑回城头,只见十一身形急坠,城外潮水般的敌兵涌近,已见刀光凛冽。

    此时夜天凌几乎与万俟朔风同时一松手,下坠之势直追十一。

    夜天凌与十一相隔最近,归离剑横空到处,十一凌身一转,点上剑尖,身子陡然拔起。

    然就这稍纵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乱箭逼身,已近眼前。

    万俟朔风单手牵着绳索迅速荡起,刀光急闪,将射向夜天凌的长箭多数挡下,但那最为凌厉的一箭破空而至,带出急风般的尖啸,直奔夜天凌心口,却已避无可避。

    众人看得分明,卿尘心头如被利刃洞穿,只觉浑身血液瞬间抽空,眼前天旋地转:“四哥!”

    千钧一发之际,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尔急速翻落,半空顺势而下,便已挡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鲜血飞溅满襟,夜天凌厉喝一声:“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坠的身子同时,人已翻上城头。

    万俟朔风等陆续落地,卿尘顾不得其他,扑上前来察看十一伤势,一见之下,心神透凉。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怀中,急问道:“怎么样?”

    触手是鲜血横流,卿尘手指不能抑制的颤抖,几乎答不出话来。长箭穿胸而过,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断呛出血来,呼吸急促,战甲之上已不知是雨还是血,一丝温热也无,冷冷淌了一地。

    卿尘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压着十一的伤口抬头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她所知的器械、药剂,一无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该怎么救,却偏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十一的血漫过手掌,染透衣衫,在城头急雨洗过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仿佛带走了鲜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横在眼前,只要一动便致命,卿尘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的将手边唯一所有的伤药敷在伤口四周,十一一阵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艰难说道:“别……费劲了……”

    卿尘死咬着嘴唇摇头,泪水便在瞬间急如雨下,噼哩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竟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你记得也答应过我……”

    卿尘心中痛如刀绞:“我知道,我都记得!十一,你撑住,我想办法……”

    夜天凌手掌贴在十一背心,将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护住他的心脉,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脸上始终带着英气俊朗的淡笑,抬头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双目赤红,缓缓对十一点头,只觉输入的真气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来越弱。他哑声道:“别说话。”

    十一果然不再说话,笑着闭上眼睛,身侧的手却缓缓垂下。

    卿尘再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生机,心口彻骨的痛掀起巨浪滔天:“十一!”

    夜天凌紧紧将十一护在臂弯,许久一言不发,忽然仰天一声悲啸,震彻云霄。

    黑如深渊的原野上此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漫山遍野风雨,天边似有一道滚滚的乌云掩向突厥大军,战火猎猎,席卷大地,冷雨潇潇。

    山野叠翠,绿林枝头阳光透亮如水,湛蓝的天空划过云影淡淡,潇洒如男儿清澈的笑。

    清风已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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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16:0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第40章 重来回首已三秋

雁凉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纷纷扬扬落雪满天。

    飞雪静谧,飘落人间,原野上连绵数十里的硝烟战火,血流成河,都被这悄然降临的白雪无声覆盖,广袤大地白茫茫,静悄悄,连风声也无,只是无穷无尽的白,宁静而祥和。

    默默无声的雪帘,长垂于天地,卿尘轻轻迈入雪中,苍白的容颜似比这雪色更淡,她漠然望着遍布城中的白幡,冬阳透过一缕冰枝穿落于清冷的空气,透彻如水。

    一战全胜,天朝援军杀至,叛首虞夙战死乱军之中,突厥兵退四十余里……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梦,空惹啼笑,

    眼前挥之不去浓稠的感觉,纠缠浸入骨髓,她缓缓抬手压上心口,仰头任冷雪落了满身。

    弹指间,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会有人回头一笑,连万里阳光都压下,空茫处,只见雪影连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血,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抵挡,当厚重的棺木即将把十一的笑容永远遮挡在黑暗中时,她只觉得只要那棺盖不下,十一便不会离开,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恶梦,梦总会醒,只要棺盖不落,十一还在。

    不知是谁将她带离了灵堂,无尽的昏暗淹来,那一瞬间,是沉沦而绝望哀伤。

    醒来这一望无际的白,琼枝瑶林,美奂绝伦,然而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寻不回来。

    轻雪散落肩头,她站了许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离灵堂不远的地方,却终究还是停下脚步。

    眼前的景象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驻足不前,却在此时听到夜天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终于心满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后,有人说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这熟悉的声音温雅,淡若微风,此时却似风中雪冷,萧瑟万分。

    短短的两句话后,再无声息,卿尘迟疑望着前面,四周一阵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声锐利清鸣,随之而来似乎突然间冷风卷雪,安静的空间内杀气陡盛,金玉相交之声连串迸射,卿尘猛然惊悚,快步上前。

    激雪横飞,乱影丛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错,剑光笛影纵横凌乱,原本安静的雪幕化作旋风肆虐,眼见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尘一时呆在当场,剑气之间,夜天凌眼中的杀机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夺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飘忽进退,看似俊雅洒脱,手中玉笛穿风过雪,攻守从容,面上却如笼严霜。不知为何,数招之后他忽然频频后退,渐落下风,夜天凌手中剑光暴涨,四周冰雪似都化作灼目寒芒,遽然罩向夜天湛。

    夜天湛面色微变,剑笛碰撞,一声暗哑金鸣,玉笛竟脱手而出,夜天凌攻势不减,长剑啸吟,如流星飞坠,直袭对手。

    卿尘心下震骇,急喊一声:“四哥不可!”不急细想,人已扑往两人之间。

    夜天凌剑势何等厉害,风雨雷霆,一发难收。忽然见卿尘只身扑来,场中两人同时大惊失色!

    夜天凌飞身错步,剑势急转,夜天湛身形横移,单掌掠出,不偏不斜正击在他剑锋之上,一道鲜血飞出,长剑自卿尘眼前错身而过,饶是如此,剑气凌厉,仍“哧”的一声利响,将她半幅衣襟裂开长长的口子。

    回剑之势如巨浪反扑,几乎令夜天凌踉跄数步方稳住身形,夜天湛手上鲜血长流,滴滴溅落雪中,瞬间便将白雪染红一片,“卿尘!你没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尘问道。

    惊险过后,卿尘方知竟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愣在原处,稍后才微微扭头:“四哥……”

    夜天凌手中长剑凝结半空,斜指身前,此时惊怒万分。那神情便如这千里冰雪都落于眼中,无底的冷厉,铺天盖地的雪在他身后落下,衬着他青衫寥落,一时天地无声。

    许久的沉默,一阵微风起,枝头积雪“啪”的坠落,夜天凌剑身一震,冷冷说道:“让开。”

    语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尘知他确实动了真怒,一旦无法阻拦,后果不堪设想,她摇头道:“四哥,你不能……”

    “让开。”短短两字自齿缝迸出,夜天凌越过她,冷然看着夜天湛。

    卿尘上前一步,注视着他已然冰冷的脸庞:“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夜天凌目光猛地扫射过来,冷厉如剑,直刺她眼底。卿尘手掌微微颤抖,却没有退让:“你不能杀他。”

    夜天湛上前一步,将她拦住:“卿尘,此事你不必插手。”

    卿尘迅速扭头,一双凤眸凛然掠起,极锐的盯住夜天湛,她一字不言,只用那样冷冽的目光看着他,清清楚楚表达出制止的意味。

    夜天湛剑眉傲然一扬,方要说话,忽然见她清澈的眼底缓缓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那深处浓重的哀伤几近凄烈,揪的人心头剧痛。他顿了顿,终于长叹了口气,不再与她争执。

    夜天凌冷冷注视着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铁了心要护着他?”他面对卿尘,似要将她看透,深黑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伤痛。

    卿尘道:“四哥,你冷静点儿……”

    不等她说完,夜天凌缓缓点头,“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反手狠狠一掷,三尺长剑没柄而入,深深掼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尘一眼,绝然拂袖而去,顷刻之间,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尘痴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坠落满襟,她似浑然不觉。夜天湛缓缓开口:“你不必这样做。”

    历经一时寂然沉默,卿尘才慢慢看向他:“兄弟三人,领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着回去,无论那个人是你还是他,都无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片刻未曾从她脸上移开目光,忽尔一笑,笑如飞雪,极轻又极暗:“你拦下这一剑,并不是为了我,仍是为他。”

    卿尘淡淡道:“他是我的丈夫。”

    夜天湛轻轻退了一步,突然以手抚胸压抑的呛咳出声,手上伤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长衫上触目惊心蜿蜒而下。

    卿尘见他面色分外苍白,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夜天湛微微摇了摇头,暗中调理呼吸,稍后哑声道:“你恨我吗?”

    卿尘眸色渐渐暗下,一抹幽凉如残秋月影,悄然浮上:“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你、我、四哥、十一,谁也没有资格恨谁。”她凄然抬头,仰望飘雪纷飞,眸中是难言的寂寞:“无论是恨,还是怨,十一再也回不来了。”

    如此平缓的语气,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却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许久,方道:“不错,再也回不来了,一旦走上这条路,我们谁又敢再回头?”字字如针,冷风刺骨,凉透身心。

    卿尘幽幽看着他,说道:“所以我谁也不怨,既是自己的选择,便怨不得别人。”

    夜天湛道:“我已尽力了。”

    卿尘垂眸点了点头:“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渐渐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缓若清风般一笑,再也未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薄薄急风掠过眼前平旷的空地,雪光刺目,逼的眼中酸楚夺眶而出。

    一行清泪,零落辛酸,卿尘孑然独立于连绵不绝的雪幕之中,乱风吹的发巾轻舞,白衣寂寥。

    两只青鸟自枝头振翅飞起,惊落碎雪片片,遥遥而去,相携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卿尘抬手拭过微湿的脸庞,转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后之人竟是万俟朔风,一身墨黑劲袍反剪双手,他眼中是颇含兴味的打量。

    卿尘没有说话,万俟朔风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说道:“你方才其实没必要去挡那一剑。”

    他话中别有意味,卿尘静静抬眸望去:“何以见得?”

    万俟朔风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鲜的血迹似红梅轻绽,薄薄已添一层新雪,他说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会发现对手身上有伤,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在此时痛下杀手。”

    卿尘眼前闪过夜天湛极为苍白的脸色,细思之下确实不同平常,只是刚才无心顾及,竟完全没有察觉,她眉心轻轻紧起:“怪不得,原来他受了伤。”

    万俟朔风道:“我倒是很佩服你们这位七殿下,竟这时候便到了雁凉,我原先以为以射护的十万大军,怎么也能拦他两日。”

    卿尘道:“射护可汗人在雁凉,重兵围城,哪里又来十万大军?”

    万俟朔风道:“射护可汗是在雁凉不错,但其右贤王赫尔萨暗中率精兵十万阻击天朝援军,其中不乏西突厥数一数二的高手,又岂是那么容易应付?即便没有这十万大军,自蓟州至雁凉也颇费时间,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更有兴趣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能这么快便带兵赶到百丈原?”

    若非当日路遇迟戍,赶抄捷径,卿尘与南宫竞等亦无法及时增援。迟戍一事乃是军中禁忌,卿尘只说道:“自蓟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条路。”

    万俟朔风并未追问,只是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说:“夜天湛非同一般对手,他们俩人早晚必分生死,你拦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拦得一世?”

    卿尘道:“若论漠北的形势,我自问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却不会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我是一定要拦的。”

    万俟朔风道:“愿闻其详。”

    卿尘轻轻伸手,一片飞雪飘落指尖,转而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说道:“天帝心中最忌讳的便是手足相残、兄弟墙阋,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却绝不会纵容此事发生,对于一个亲身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他们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对方的手中,另外一个也逃不过天帝的掌心,即便是四哥也不例外。”

    万俟朔风神情似笑非笑,语出微冷:“有些事不必亲自动手。”

    卿尘心中悄然一惊,凤眸轻掠,白玉般的容颜却静然,不见异样:“你能这么说,看来我丝毫不必怀疑你的诚意了。”

    万俟朔风点头:“不错,我踏入雁凉城后,越发觉得此次冒险值得。”

    卿尘抬眸以问,万俟朔风继续道:“夜天凌能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心爱的女人,能为兄弟浴血拔剑,我相信你说的话,柔然永远是他的母族,而对我来说,他应该也是,兄弟。”他话语间略有一丝苍凉的意味,似残冬平原落日,茫茫无际。

    柔然孤血一脉,举目世间,唯有血仇满身,恨满心,“兄弟”两字说出来,陌生中带着异样的感觉。

    卿尘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绪感染,微微轻叹,稍后说道:“我只劝你一句,不要算计他,不要对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会视你如弟。”

    万俟朔风笑道:“多谢王妃提点。”话音方落,他眼角瞥见一个白点自城中飞起,极小的一点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会错过,但却不曾逃过他锐利的目光。他剑眉骤蹙,口中一声呼哨过后,随身那只金雕不知自何处冲天而起,破开雪影,直追而去。

    不过须臾,那金雕在高空一个盘旋,俯冲回来,爪下牢牢擒着一只白色鸽子,兀自挣扎。

    万俟朔风将鸽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头。他随手将鸽子双翅别开,便自它腿上取下一个小卷,里面一张极小的薄纸,打开一看,他和卿尘同时一惊,这竟是一张雁凉城布防图。

    入目细笔精简,城中各处重要布置历历清晰,卿尘沉声说道:“有人和突厥通风报信。”

    万俟朔风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鸽子反复看了看,说道:“这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天朝军中一直有人和东突厥暗中联系。当初玄甲军攻漠城,转雁凉,之前便有人将行军路线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军才能这么顺利的阻击玄甲军。而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军队,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尘眸底渐生清寒,冷声说道:“是什么人?”

    万俟朔风却摇头:“恕我不知了,究竟是何人连统达都不清楚,唯有始罗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设法查过,但此人十分谨慎,我只知道他用鸽子传信,所以刚才看到信鸽自城中飞出,便知有异。”

    卿尘手中缓缓握起一把冰雪,无怪玄甲军如此轻易便被截击,无怪她百般周旋仍迎头遇上突厥大军,风雪冷意压不下心中一点怒火,幽幽燃起,瞬间燎原,她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对万俟朔风道:“要查明此人唯有从雁凉城中入手,烦你将鸽子和信带给四殿下。”

    万俟朔风抬眼看了看她:“你何不自己去?”

    卿尘拧眉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淡淡说道:“这是你取得他信任最好的机会。”她知道万俟朔风不可能拒绝。

    万俟朔风果然愣了愣,忽尔又笑出声来:“若说你痴,你处处冰雪剔透,若说你聪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药,不知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痴!”

    卿尘微微转身,似对他的话听而未闻,清浅眉目,如浩渺一川烟波,浮光淡远,望着细细密密的飞雪,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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