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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叫嘎粮河。小时候没有见过长江,一直以为世界上最宽阔的河也不过如此。在没有修通柏油路之前,这里是最繁忙的运输通道。外地的油盐茶柴通过这里运进来,本地的米面地产也是通过这里运出去。所以得名嘎粮河。
河边有一座不大的祠堂,是本地左氏的宗祠。这种小型祭祀场所在农村非常常见,但这座却有所不同。四季香火不断,甚至端午除夕的时候,还有异姓人家前来烧香祭拜。据说这里供奉着我们家族里唯一一个有功名的祖上——左苑。而关于他的传说,就像一侧的河水一样泱泱流淌,直至现今。这里的香火旺盛,主要就是他的缘故。因为,在传说中,他不仅是爱民惜誉的好官,甚至有洞察阴阳的能力。有一个故事,流传最广,由于非常玄乎,所以是野史,是轶事,还是纯粹的民间故事,就不得而知了。
那是一个年关将近的时候,在外谋生的游子纷纷回家,于是嘎粮河上商贾穿行,热闹非常。淳朴的居民非常在意在这样一段特殊的时间里图个吉利,所以时至年底,就连偷鸡摸狗的事情也罕有发生。这样的和睦景象让小城沉浸在一片祥瑞之中,每一个人包括县衙里的左苑都享受着平静安逸的生活,忙忙碌碌地为春节做着准备。
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外面的鸟声刚刚响起,左苑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报告老爷,城西的嘎粮河岸发现一具男尸,现已运抵县衙大堂”,隔着薄薄的窗纸,左苑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刘捕头。不觉得眉头一皱,这个时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连忙拿起一件外套,一边匆匆地向外走去,一边把衣服披在身上。
还没有到升堂的时候,厅堂里只有寥寥的几个家丁。左苑远远地看到一具尸体停放在大堂中央。外面的光线依然微弱,他掌了一支红烛,走近过去。穿堂的风,晃动着烛火,如豆的光映照在尸体身上,铺撒出微黄的色彩,但是依然掩盖不住尸体苍白的脸色,甚至有几分铁青。左苑围着尸体,慢慢地踱了几圈。从现象来看,是明显的溺水死亡。腹部膨胀,四肢依然保持着痉挛的挣扎姿势,面色如霜,大张的嘴巴显示出临死前窒息的痛苦。“谁人发现了尸体?”左苑一边沉思,一边向衙役询问。“是嘎粮河边的渔民李二。”“带李二上堂!”
一个瘦小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被带上堂来。左苑坐在椅子上,和声说道:“堂下可是李二?请你把事情的经历叙述一遍。”李二依然没有从刚才的惶恐里解脱出来,断断续续地说:“小人早上起来收网,结果拉了一半发现很沉,拉不动。因为这几天早晨很冷,河边的水都已经结冰了,所以我以为渔网被冰冻住了。于是划着小船沿着河岸,一路敲冰。就在离渔网不远的地方,我发现河岸上有一大块东西。当时很好奇,就划了过去。当我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具男尸!当时我就吓得魂不附体,从船上翻落下来,一路跑来报案。”
左苑这才发现,李二的衣角还在滴着水,浑身也一直在哆嗦,连忙吩咐管家:“左於,赶紧带这位小哥去后堂洗个热水澡,再找一套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李二跪谢后跟着管家离开了大堂。
此时,左苑的目光又一次回到这具男尸的身上。衣饰光鲜,体态丰匀,看来是个家底殷实的人家。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嘎粮河边?因为嘎粮河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沿河一片都是荒芜的滩涂。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容易得出,而且似乎就是唯一的答案,那就是死者是在外行商的归客。想到这里,左苑吩咐左右:“看一看随身有些什么东西。”
经过一番寻找,发现在死者腰间系着一只鼓囊囊的钱袋,打开一看,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除了一些零星碎银之外,整整一叠银票,而且面额都非常巨大。
看到这番情景,左苑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自古谋命,无非于三,为财,为色,为仇。可是眼前之人似乎都不可能与上述原因有任何关联:为色,是不需要考虑的,毕竟这是一具须眉皆具的男尸;为财,身上的钱物一丝不少;为仇,对于这样一个常年在外的人来说,在本地有仇家也是不太可能。那么,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死者乘船回家,由于夜里光线昏暗,不经意之下,失足落水,而其他同行的人也未能发现。由于河水冰冷刺骨,在强烈的刺激下,丧失了自救的能力,最终丧命河滩。
虽然这么想,但没有其他佐证,也不能妄下论断。眼看天边泛白,左苑整整身上的衣衫,召集所有人等:“为死者画像,张贴于集市路口,等苦主前来认尸,再做打算。”堂下应下,各自四散开去。
未及傍晚时分,堂外传来嘤嘤的哭声。左苑立刻端坐堂上,交代左右:“把门外的人带进来。”进来的是一对女子,年纪大的已经霜染双鬓,而年纪小的清新脱俗,看样子是母女或者是婆媳。年轻女子搀扶着老太太,一步三晃地进了大堂。两人见了左苑,倒身要拜。左苑在堂上连忙起身,示意衙役:“老人家行动不便,都免礼罢!”
“请问两位前来所为何事?”左苑俯身问道。闻听此言,年轻的女子话未出口,眼泪就奔涌而出:“小妇人家住本县桃林巷。夫君常年在外经商,已经年未归。前几日收到家书说不日即可到家,全家都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地筹备着过节的物什,打算过一个团圆年。可是等了好些天,却杳无音信。今日上街置办货物,看到官府的告示,发现那正是~~~”
话没有说完,已经哽噎不已。旁边的老妇人,一手扶着年轻女子,一手抹着满脸浊泪,接着说:“我早年丧夫,再没改嫁,膝下仅有此一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长大。这些年儿子外出经商,收入颇丰,去年更是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媳妇,虽然尚无子嗣,但媳贤子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好不容易熬到如此光景,怎料发生这样的事情!”说到动情之处,两人都泣不成声,而围观的人群和衙役也暗自落泪。
一旁的师爷凑了过来,说:“老爷,刚才衙役回报,说死者是本县富商李相,此人虽家财万贯,但由于出身贫寒,为人非常低调,家里连一个下人都没有。且乐善好施,在本县颇有口碑。品德端正,生意场上也广结朋友,未曾听说有过冤家对头,甚至很少与人结下芥蒂。堂下是他的母亲于氏和妻子刘氏。母亲对儿子和媳妇都疼爱有加,平时就在家烧香拜佛,吃斋食素,媳妇也非常贤惠,虽然出生于大户婢女,但不像市井妇人,家长里短,搬弄是非,整天在家操持家务,侍奉婆母,几乎从不走出家门,街坊邻里对她也是清誉有嘉。一家人相处融洽和睦。”听到这些话,左苑不免长叹一声,真是沧海桑田,咫尺之间啊,又叹天命无常,命运多舛。
抬眼向堂下看去,两人依旧相互依偎着哭泣不止。那老妇人佝偻着身体,每一声哭泣都牵扯着脊背剧烈地痉挛,而刘氏也泪如雨下,一生素衣,就像朵朵梨花带水。左苑不忍再看,一抬手:“请两位到内堂休息,并将李相身后之物一一交付,尸首明日由本衙送付装殓。” 说罢,径直走向后院。
晚上,月明风清。左苑推开书房的窗户,捧着一杯清酒,对着满园冷冷的月光唏嘘不已。都说善恶有报,但为什么有时候,天也会善恶不分?!这样的一个积善人家,怎么会发生如此悲剧。忽然,大风骤起,催动漫天的云层,不一会遮天蔽日。还来不及关上窗户,一阵狂风已吹灭桌上的烛火。一时间,漆黑一片。左苑扶着墙壁,摸索着寻找火折。这时,他感觉身后有一点绿茵茵的光,他猛然一转头,顿时吃了一惊:李相的尸体直直地立在窗台下,通体发出绿色的荧光。正在他吃惊的刹那,那尸体缓缓地移动了!尸体僵硬地扒在了窗台上,机械地爬上了窗棂,一步一步向他爬了过来!左苑心头一冷,但随后又挺起腰杆,厉声地说:“大胆鬼怪,居然闯入本官府邸!”这时,李相攀爬的手停住了!倏地抬起了头!那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脸,但眼睛却分外分明。突然死尸睁开双眼,露出白白的,向外突出的眼球!停住了~左苑和死尸都停住了。似乎处于僵持状态,而四周的空气也瞬间停止了流淌。左苑能明显地感觉到额头的汗珠顺着鼻梁缓缓地流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突然,李相再一次动了!不过没有在靠近,而是手沾着不断流下的水,用力地在地上写下一个字:俺!又过了良久,死尸慢慢地爬出了书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左苑愣在原地很久,直到天上的云慢慢散去,又出现满地的冷冷的月光。他向书房外面看去,一条湿漉漉的印记还隐约可辨,而大开的房门也说明刚才发生的真实的一切!他大声叫了起来:“师爷、捕头、管家、所有人都过来!”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屋子上空,不一会,周围的灯都亮了起来,人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看着一头雾水的所有人,左苑没有做任何解释走在前面,说:“跟我去看一看李相的尸体!”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停尸间。李相的尸体依然躺在那里。但马上听到师爷惊叫起来:“天哪,他~~~”所有人连忙围了过去,发现尸体的姿势已经不是放进来的状态了!他双手揸开,右手食指竖起,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居然圆睁着!左苑皱起了眉头,突然转身离去,大声说道:“此事蹊跷,必另有隐情。停尸5日再做决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可是案情却丝毫没有进展。虽然时值隆冬,停放多日的尸体也逐渐散发出阵阵恶臭。而李相的家人也一再要求将尸体收殓。左苑非常理解,但是在真相未明之前草草结案,这即是对死者的不公,也是对他家人的敷衍,所以左苑决心一定要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以告慰冤死的亡灵,也彰显天下的公正。可是眼看5天期限即到。左苑为此寝食不安。关键在于李相写的“俺”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我”?!这让他难以揣测。
第5天了,左苑依然没有猜透这个字的含义。作为苏北的方言,几乎从来不会说“俺”这个字,如果不是代表我,那么又是什么意思?!他走出了县衙,门口就是热闹的大街。一片繁荣,有做买卖的,有杂耍的,几乎什么都能看到。他的眼神慢慢地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测字摊上,突然一拍脑门,快步走进大门,吩咐门口的衙役:“赶紧去李相家中,传刘氏——注意,押她上来!”衙役愣了一下,可能没有明白老爷的意思,但随即应声而去。
不一会,刘氏被带上堂来,依然一副无辜且哀怨的表情。周围的人群看到刘氏被押解上来,纷纷围观过来,或困惑,或不解:难道传说中的清官也会断下冤案?!
“大胆刘氏,还不快把谋害亲夫的罪状一一道来!”左苑危坐大堂,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小女子愿望啊!”刘氏满脸泪水,扑到在地,哭诉着。“哼,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左苑冷笑着,“你说你没有见到李相,直到在县衙才看到他的尸首?!”“是的”刘氏呜咽着说。“好!”左苑环顾左右,“把犯妇的手镯摘下,拿上堂来!”一名差役走上前去,摘下刘氏手上明晃晃的一个银质手镯——非常宽大的造型。左苑接过手镯,走下堂去,走到围观人群边上:“请诸位乡亲看好,也好为冤死的李相做个见证!”言罢,张开嘴巴,用力地在手镯上哈了一口热气。顿时,手镯上凝结起一层水雾,然而更让人意外的是,手镯上的水雾中分明印出一排清晰的指印!所有围观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拿李相的指纹过来!”一名衙役拿过一张印有死者指纹的白纸走了过来。“请诸位乡亲看好,这两个指纹是不是相同?!”所有人都诧异地发现,那分明就是一个人的指纹!
所有犀利的目光都射向了刘氏。刘氏见此情景,瘫坐在地上。把谋害亲夫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原来,她在做婢女的时候就勾搭上了当时的管家,后来被主人识破,于是把她转卖给李相。本来倒也无事,可是李相长期经商不归,而刘氏又不甘寂寞,于是又勾搭上往日的老情人。为了能够长相厮守,并霸占李家产业,两人以接李相回家为名将李相诱骗上小船,并在半路将其推落河中,溺水身亡。在慌乱中,刘氏被李相抓到了手臂,并且在手镯上留下了指纹。
所有真相大白。人群里传来喝彩声,也有谩骂声。
“大人,犯妇甘心伏法,但恳请大人明示,为何会怀疑到我?”现场再一次安静下来。“哼,因为你的丈夫死不瞑目,留言于我!”左苑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案桌,抓起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俺”。“我们当地不会自称俺,所以我怀疑另有寓意。当看到测字摊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俺,拆开就是人和奄,人会是指谁呢?但是奄却是很明白,就是通假于淹!也就是说他想告诉我他是被人淹死的!”左苑愤愤地盯着刘氏,“关于为什么怀疑你,那是因为李相在本地无冤无仇,身边的人也只有你而已。我发现你一直在刻意地掩饰右臂,所以猜想你一定是在搏斗中被伤到右臂,而手上的手镯应该也会被被害人抓到过!所以,善恶天自明!”
刘氏早已瘫坐在地上,心里的或许除了愧疚还有惶恐!因为她不知道李相会在哪个地方等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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