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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周德东恐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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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5 00:4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他在我心里?
  ○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 顾城四点零八分,我离开北京。那个精神病院里的老诗人很多年以前就提醒我,“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壮的汽笛长鸣……”
  他离我太近了,他已经紧紧贴在我的眼睛上,甚至他的身体的一部分都和我融合在一起了。我必须远离他,才有可能看清他。
  我坐火车到了山西,到了那个产煤的黑乎乎的城市。
  我找一家宾馆住下来,给自己办公室打电话。是我的助手接的。
  我压低声音说:“请找周德东。”
  她说:“周德东不在,去山西了。您是……”
  她可能感觉我的声音很像我。
  我挂了电话。
  次日是周末,编辑部没有人。他该出现了。
  我找来一个在宾馆当服务员的女孩子,请她帮忙代我找个人。他给她一些小费,然后,我对她交代了一番。
  她拨电话,免提:“嘟————嘟————嘟————”
  拨通了!
  那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那女孩子用眼睛问我怎么办。我示意她继续等待。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终于被接起来。
  那个女孩子有点紧张:“喂,请问,周,周德东在不在?”
  对方的声音很低沉:“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他在!
  我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一下把电话抓过来,声音颤抖地说:“你好,我是山西的一个读者。我读过您写的文章,我一直想向你求教……”
  我一边说一边想下面说什么。
  “你怎么了?” 他关切地问。
  我说:“我特别恐惧黑夜,每当黑夜降临,都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很多古怪的声音,看到很多可怕的影象。我甚至想自杀。”
  他说:“这位先生,你那是幻视幻听,没啥可怕的。你看我写的故事,里面写到的情节是不是比你经历的更可怕?其中很多是我亲身经历,但是我戳破了它的谜底。其实都是很可笑的谜底。活着就是美好的。”
  我说:“我不是觉得活着不好,我是挺不住了。很多好朋友都劝过我,他们都帮不了我。这几天,我想到北京去散散心,不知道可不可以跟您见个面?”
  他说:“我现在正在写个长篇恐怖故事,过一段时间好吗?”
  我问:“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叫《小人》,大约三十天就可以出版了。”
  我大惊:《小人》正是我最近刚刚动笔写的一本书,属于商业机密,好像我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书名,连助手都不知道,连我太太都不知道。可以说,这个书名刚刚决定,还在我心里,还没成白纸黑字。他竟然说出来!
  他在我心里?
  我必须让他答应和我见面,我紧急地想着计策。
  他不是总以一个好人的形象出现吗?那我就攻击他的软处。
  我坚持说:“到北京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出游了,我想我再也回不到山西来了。我已经把一切后事办理完毕。我只想见您一面。”
  他突然变得很坚决:“我写作期间不见任何人。实在对不起。”然后他又说:“你有什么恐惧,可以晚上给我打电话。”
  我说:“为啥要晚上打呢?”
  他说:“我晚上写作,白天睡觉。习惯了。”
  不管我怎么说,他死活不见我。
  后来我再打电话,就没人接了。
  离开那个城市时,我专门到《云冈纪实文学》去了一趟。都是同行,他们热情接待了我。我问他们和那个叫爱婴的作者有没有联系。主编说:“没这个作者啊?”
  我说:“就是去年第2期或者第12期,我记不准了。”
  一个编务找来那两期杂志。没有!我记得那文章发在最后两页,65页和66页。当时我还奇怪:16开杂志如果是4个印张,肯定都是64页。
  那主编说:“你看,我们是4个印张,哪有65页和66页啊?”
  十 绿帽子他愕然站住把自己紧紧握成伞把而只有天空是伞雨在伞里落伞外无雨—— 罗门一周后,我从山西无功而返。
  这些事我都没跟太太说。
  她是一个家庭型的女人,对我的事业不闻不问。她的职业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出纳,她自己很少看文学书。她和我认识很长时间,竟然不知道我的职业是写作。结婚之后,她竟然不知道我写的是写恐怖故事。
  她很贤惠,是逆来顺受那种女人。平时,她很少有什么不愉快,有了不愉快也不愿意表达,过去就过去了。
  我很爱她。
  我和她恋爱的时候,一次,我带她到野外玩。那次,我们带着面包、火腿、啤酒。
  那片原野很辽阔,没有人,黄玫瑰遍地开放。
  她偎在我怀里,我紧紧抱着她。
  那一刻,我们忽略了生存的压力,忽略了现实生活中一切危险,忽略了前方不远的黑暗。像所有亲爱的人在一起一样,我们十分幸福,我们都很动情。
  我们希望永远这样在一起,生生世世。
  我轻轻给她唱:“我停在温柔富贵乡,迷失了春天方向,我一直都在寻找你,不美丽的姑娘。想和你结成寂寞夫妻,勤劳致富好好珍惜,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彼此老死在对方怀里……”
  她说:“我们死了之后,还能在一起吗?”
  我说:“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永远都分不开。”
  她说:“假如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缕阴魂,你还会知道我是你前世的女人,我还会知道你是我前世的男人吗?”
  我说:“那我可不知道了。”
  她说:“假如我们互相都不认识对方了,怎么办?没有你,我受不了那种孤独。”
  我说:“我们可以定个暗号啊。”
  她就笑了,认真地说:“这样就好了,这样我们生生世世都能成双成对了!”
  我有点伤感,低声说:“其实这都是我们的美好愿望,人都变成土了,怎么还可能成双成对!”
  她没有听清我的话:“你说什么?”
  我静静看着她:“我是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她说:“这是……”
  我说:“这就是我们来生来世的暗号。”
  然后我问她:“能记住吗?”
  她像孩子一样点点头,说:“记住了。”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爱情被突然伸进来的一只黑手肆意践踏了。
  我从山西回来,进了家门,太太正在看电视。
  过去,我每次出差回来,她都会跑上来抱住我。今天,她没有那样做,只是问:“你给我带回的那个影碟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说:“啥影碟?”
  她说:“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那张呀?”
  我的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棒子,顿时头昏眼花。
  他来了!
  家是最后一块净土。
  你在外面不管多疲劳,回到家就可以全方位地放松。你在外面不管多枯燥,回到家里,你就会感到丰富和温馨。不管你在外面多恐惧,回到家里你立即就感到安全……外界太坚硬,太冰冷,家里才最温暖,最柔软。
  而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也同样最娇弱,经不起一点点伤害。
  而这个恐怖的东西,像一团黑雾,像一股浊水,他一点点渗透到我家里来了!
  我的心又惊恐又悲伤。
  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我不想让她害怕。
  现在,我最急切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没有上我的太太。假如他上了,那么我更不能让我的太太知道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上了身。都是我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写恐怖故事,太太决不会遇上这样的窝囊事……为了不让她察觉,我必须得和他对上号。
  首先我得知道我是啥时候回来的,我还得知道我回来都和太太说了哪些话,我还得知道那个影碟是啥影碟。
  我装做漫不经心地仰躺在沙发上,说:“这些天出差把我累坏了,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这次玩得很开心吗?”
  我掩饰道:“开心不等于不累呀。”
  我又说:“回来就忙乎,我都忘记我是哪天回来的了。”
  “你是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噢,昨天……哎,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什么《你遇见了你》,你还说这是一部真实的恐怖片,是你写的,被美国人买去拍成了电影。你怎么自己都忘了?”
  太太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你得注意休息了,怎么说你都不听!今天你的脸色缓过来了,昨天你刚到家,都把我吓死了!”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脸上没有血色的一个人……我说:“这次我带回十几张我的影碟呢,我是忘了让你看哪一张。”
  太太幸福地抱住了我。
  她的眼神很甜蜜。我了解她,这是她一种信号,果然她接下来就悠悠地说:“你这次回来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心里五味俱全,但我还是强颜为笑,试探她:“你是说在床上?”
  太太不回避,她甜甜地看着我,点点头:“嗯。”
  毫无疑问,我的老婆被人上了。
  我终于尝到了绿帽子的滋味。
  她接着说:“我昨夜的感觉无与伦比。真奇怪,你怎么突然就变了!跟你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男人这么美好。”
  我的牙都要咬碎了。
  他在床上很厉害?他是怎样上自己太太的,让她如此神魂颠倒?这是不是好人好事?他奶奶的!
  我的心乱极了,如同一麻袋芝麻和一麻袋谷子掺一起,我一颗颗地挑拣……我当即断定,我一辈子也不能把这芝麻和谷子分开。
  太太开始抚摸我。
  我知道她要啥。
  我把她轻轻推开:“我得出去,我有点事。”
  “去哪呀?”
  我没有回答。
  我跑出了家门。
  那天我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走投无路了。
  他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他的完美是对我最狠毒的阴谋。他逼我没法活下去。
  我已经看见他在暗处冷笑。
  又下雨了。酒馆的墙壁也是白的,一个酒鬼的影子印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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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5 00:4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你遇见了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卞之琳第二天,太太上班了。
  我没上班,我在找那张影碟。
  我轻易就找到了它,它就在我的书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奇怪的是太太就是没看到。
  那影碟的彩套上有一行黑体字——你遇见了你。剧照竟然是我!
  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我看见两个我,背对背站立,两个侧脸。两个我没啥区别,脸色都很白。
  我迫不及待地把影碟放进机器里,播放。
  第一个镜头就让我无比惊恐:
  我出现了。
  张弓键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周老师,那次您在天安县讲完课离开后,大家都非常想念您……”
  我笑着说:“你搞错了吧?我一直没回过老家!”
  张弓键也笑:“没搞错呀?你忘了?”
  我还笑:“你看看,真是我?”
  张弓键也笑:“就是你呀!”
  这时候我俩都不笑了。
  奇的是,接着竟然又出现了多年前我在西安的镜头:
  镜头先是黑暗的夜空,一点点推进一个窗口,那是编辑部,几个人在拆信,正是挑选我那部电视剧的主角照片。那些信堆了半个房间。我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多了,我发现我那时候长得还挺英俊。
  一个女编辑大叫:“你们看这个人!”
  我接过来。镜头特写那张照片,是曹景记。我惊叹:“真像啊。”
  另一个男编辑看了后,朝我鬼鬼地笑。
  我说:“你笑啥呀?”
  他说:“您别开玩笑了。”
  我:“我开啥玩笑了?”
  他说:“您拿自己的照片寄来,骗我们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咳!真不是我。”
  《卖》报社。
  我在楼道里走着,东张西望。镜头跟着我,有点晃动。镜头就在我屁股后,可无知的我就是不回头。
  有个人迎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曹景记,你回来了?”
  我说:“我不是曹景记,我找曹景记。”
  大街上车水马龙。我在路旁边走边看门牌,寻找什么地方。
  我出现在24小时影视制作公司。
  那公司的一个人对我说:“曹景记一个月前辞职了。”
  一个很旧的楼。
  我走在一个挺黑的楼道里。四周静极了,只有我的脚步声,“哐,哐,哐,哐……”
  一扇门慢慢开了,有个人闪出来。
  我愣愣看着他:“你是曹景记吗?”
  他愣愣看着我:“你是?”
  我说:“我是周德东……我可以进屋跟你聊聊吗?”
  我在大学的梯形教室讲演,大谈特谈恐怖。我说得眉飞色舞。
  有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学生问:“周老师,现在有一个周德东就在门外,他说路上塞车,他刚刚赶到。这就是东方式的恐怖吧?”
  我笑着说:“差不多。不过,假如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要怕,只要追查,一定有一个周德东是假的。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解释不了的事情。”
  镜头拉近那个男学生,特写他的脸,我这时才看清他是一个红脸膛。他说:“周老师,我不是打比方,真有一个周德东在门口。”
  我一路奔走,来到浙江省临海市尤溪镇。
  我逢人就问:“你知道一个叫周德西的人吗?小时候被人从东北带来的?”
  我和文学社的学生座谈。
  镜头里只有一把空椅子,响起我惊恐万分的画外音:“鬼!!!”
  我站在我办公桌对面,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你是谁?你想怎么样?你出来好吗?”
  山西那个黑乎乎的城市的街景。
  镜头推进一个房间,我教那个女孩子说:“你拨通之后,就说找周德东……”
  电话通了。
  我一把把电话抓过来,声音颤抖地说:“你好,我是山西的一个读者……”
  我走进家门。
  太太说:“你给我带回的那个影碟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说:“啥影碟?”
  她说:“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那张呀?”
  我的表情呆住了。
  我又说:“回来就忙乎,我都忘记我是哪天回来的了。”
  太太说:“你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我说:“噢,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太太:“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你遇见了你》……”
  这影碟都是纪实录像,制作很精致,剪辑很恰当,没有配乐,都是现场录音。
  他是怎么录下来的?
  难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跟随我?
  我像早上起床突然发现自己长了根尾巴一样惊恐。
  我要疯了!
  十二、疯魔炮弹射进炮筒字迹缩回笔尖雪花飞离地面白昼奔向太阳河流流向源头火车躲进隧道废墟站立成为大厦机器分化成为零件孩子爬进了娘胎街上的行人少掉落叶跳上枝头自杀的少女跃上三楼失踪者从寻人启事上跳下伸向他人之手缩回口袋新娘逃离洞房成为初恋的少女少年愈加天真叼起比香烟粗壮的奶瓶—— 伊沙这天,报上又登出一个报道:写恐怖故事的人疯了!
  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周德东最近可能遇到了个极其恐怖的事情。他没对任何人吐露。他心里承受不住那种巨大的压力,崩溃了。昨天晚上,周德东离开办公室回家的路上,突然大哭大笑。他见了谁都惊叫:“你是周德东!”然后疯跑。最后他就脱光衣服裸奔。路上有很多目击者驻足观看。周德东跑得很快,他消失在夜幕里……又是他?
  他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暗示我终于有一天他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是在上班的路上看到这张报纸的,半天没回过神。
  老实说,我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难道真是自己发疯了自己不知道?
  一个人疯了能不能记得自己疯癫时的情形?估计谁都不知道。
  我回想,昨天晚上我下班后干了啥。
  我哪里都没去,直接坐车回家了。我的思路很清楚,我坐在车上一直在构思下一部书。那将是一部绝顶恐怖的故事,那书从头至尾是一个极其喜庆的故事。男红女绿……婚礼……有锣鼓有唢呐……整个故事是彩色的。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只是偶尔露出黑白色,隐隐约约,很模糊的一点点,一点点……我回家煮了点面,吃完就睡了。
  太太出差了。
  这样更说不清。假如她在家,或者假如我有社交活动,还有人给我作证。可现在,能谁证明我昨晚没有疯癫呢?
  我到了编辑部。
  我知道会有什么眼神迎接我。果然,我的助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周老师,您……来了?”
  她无疑看到了那张报。
  我不想解释,我很沮丧,我没说话就进了我的办公室。
  她后来进来几次,一会儿给我送信件,一会儿给我倒杯水,一会儿问我一句啥,我知道,她一直在观察我的神态。
  我感觉贼别扭。
  我提前离开了编辑部。
  我出门的时候,回头,见她正紧紧地盯着我。
  我冷冷地说:“我没疯。”
  第二天,太太就回来了。她进了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没疯。他们胡说。”
  太太打量我的脸,又说:“德东,咱们到医院看看吧。”
  我说:“这是一个阴谋,我没疯!”
  我坚决不会对她说出那个虚拟的东西,我不想让她再承受我都无法承受的刺激。
  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根本不相信我。她出差前,就曾经看见第一份说我有怪癖的报道,而现在,她又看到这样的消息……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德东,你是一个明白人,你要承认自己的病,你要相信医院。最近你的表现确实有点异常……”
  我一下感到了无助,我抱住她,惶恐地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精神院去!假如以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你也要相信我!好吗?我没疯!”
  她心疼地抱紧我,把头偎在我怀里:“德东,今后,你别再写什么恐怖书了,好吗?我的薪水能够养活这个家……”
  那天夜里,太太紧紧抱着我睡着了。
  窗外细细的月亮呈猩红色。这世界一派荒唐。
  嗯哪,我是疯了。
  十三、天空中的影像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海子我打算到陕北去。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想念那里淳朴的穷人,想念那里的膻膻的羊肉面。
  大约1995年我曾经驱车去那里看望我一个同行的母亲。那母亲一贫如洗,很老了。她儿子叫路遥。那次,我给那老人送去读者的15000元捐款。那次经历我终生难忘。那次回来后,我还接到个恐怖电话,那恐怖电话跟路遥家族的名誉有关,不提。
  另外我想躲开北京的噩梦,躲开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到陕北散散心。站在陕北那片蓝蓝的天空下,似乎就回到了童年,没有恐怖阴影的五颜六色的童年。
  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风。
  我要去搜集些乡野的鬼故事之类,营养我的灵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长途车上,我一直在用我智商不高的大脑在思考。
  我把以前那一切我解释不了的现象定性为幻觉,我把那个人定性为变态。
  我认真思考我和他的问题。
  我觉得再不能纠缠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否则,我会荒废了我的一切事业,最后真的崩溃。
  我还要继续我的恐怖事业。
  我坐了一夜长途车。黎明时分,我在三十里铺吃了一碗热辣辣的羊肉面。(有支歌唱它——“问我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驼城。
  那是座老城,四周就是着名的毛乌素沙漠。
  我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年逾古稀的退休老人,他叫王五,当地人称他“故事王”。
  “故事王”一个人生活,我想他的老伴可能是死了。见了他之后,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为啥熟悉。
  他的胡子很稀,脸很白。最近,我接触的很多人脸色都有点白。
  老人听我讲了来意,十分高兴,他端出上好的陕北米酒招待我。我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土炕上。
  那是一孔挺宽敞的窑洞,甚至都有点空旷。窗子上贴着已经退色的剪纸,剪的是鸡鸭鹅狗,十分热闹。
  “故事王”说:“我只给你讲仨故事。”
  故事一:
  有个人,他的单位给他分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他的家有只猫。
  他搬完了所有的东西,抱着那只猫走向新居。当他接近新居那个小区的时候,那只猫竟然很惊恐,尖叫不停,最后挣脱他逃掉了。
  猫认家,它跑回了旧房子。
  他追回去,看见那只猫缩在旧房子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又抱起它继续走向新居。
  那只猫这次叫得更惊惶,终于在他走进新居楼道里的时候,跳到地上,怪叫着逃掉了。
  他觉得玄,再次回到旧房子找它。那只猫见了他四处逃窜,不想让他抱走。最后,他还是把它抓住了,用布蒙住它的眼睛,把它抱出门。他想,这次走到哪它都不知道,它不会再叫了。
  那只猫被蒙住了眼睛,果然不叫了,它趴在主人的臂弯里,一动不动,警觉地聆听着,判断着。
  当他抱着它走近新居的房门时,那只猫突然又要逃!
  他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它不放。那只猫惊恐至极,它用爪子疯狂地挠他的手,鲜血流出来……他疼痛难忍,把它放开了。
  那只猫再也没有回到旧居,它不知逃到了何方。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住进那个新居之后,四处找那只猫,到底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于是,他就不再找了。
  新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正常。
  很多天过去,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突然看见家里的地板上有很多小老鼠,刚刚生出来,它们慢慢吞吞地四处爬。
  老鼠?哪里来的老鼠?
  他四处找,终于在卫生间一角发现了一个很小的老鼠洞口,还有刚出生的小老鼠从那洞里往出爬。
  他慌了,用脚踩那些小老鼠。
  恐怖的是,小老鼠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出来。好像就是那个洞口把它们生出来的一样。
  那里面肯定有一只老鼠,它躲在洞里,一直不露面,只是不停地往外输送小老鼠。这个人傻了,想,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陡然想起家里那只逃之夭夭的猫,一下有点恐慌。
  那只猫一定是怕它才不肯进来!
  可是,猫为什么那样害怕洞里的这只老鼠?
  他点火熏烤那个洞,自己都被呛得不停地咳嗽,可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往出爬……他又灌水淹那个洞,水都满了,溢出来了,还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水淋淋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爬……他用碎砖烂瓦堵那个洞,很快就被小老鼠顶开,还是一个接一个往出爬……。
  他用镐刨,用锹挖,把新居都破坏了,挖了很深很远,那洞似乎一直没有底……他没办法,就傻傻地看,看小老鼠越来越多,渐渐覆盖了他家的地面,桌子,床,渐渐覆盖了他的脚面,他像那只猫一样怪叫着破门而出……他始终没有看见那只可怕的女鼠长得什么样……——我听着听着,惊呆了!
  为什么?因为“故事王”讲的这个故事和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程序》。而那本书稿正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他怎么讲出来了?
  而且,我承认,他比我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那只可怕的老鼠。
  他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把那只老鼠称为“女鼠”。
  女鼠。
  这名字就阴森。
  故事二:
  有个男人,他横穿一片草甸子。
  太阳很热,把整个草甸子都晒蔫了。可是,他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冷。
  他回头看,除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土道,啥也没有。
  他继续走。走了一段路,仍感觉芒刺在背。
  他再回头,还是啥也没有,荒草连天。
  他疑惑地想,真是怪了。
  当他第三次回过头的时候,吓傻了,他这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眼睛绿绿的。
  最早这个男人认为它是狼——尖尖的耳,绿绿的眼,长长的尾巴拖地,当然是狼!但是,后来他一口咬定它不是狼。
  男人一下丢了魂,他愣愣地和那个东西对视一阵,猛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那个东西在后面追。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它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还是刚才的那个距离。
  他根本甩不掉它。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
  他蓦然感到他的奔突是徒劳的。
  他停下来,回头久久地看着它。终于,他发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滚过来吧!它却心不在焉,转头看别处。
  他快崩溃了,双膝一软,朝它“扑通”一声跪下去。可是,它好像不懂这是啥意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
  他起身继续走。
  可是,他的腿如筛糠,已经走不了了,他就在地上爬。
  他不适应这种走法,爬得太慢了,那个东西渐渐接近了他的屁股。
  他的四肢同时抖动,爬都爬不了了。他转身坐在荒草上,惊恐地回过头,看它。
  它也看他。
  他和它是那样近,他甚至看见了它的眼角有一颗眼屎,它的嘴角挂一根草棍儿。
  天很蓝,草甸子一片寂静。它和他就那样对视着。
  突然,它朝他笑了一下。那绝对是一个人在笑!而且十分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讲到这里,“故事王”也突然笑了,那绝对是狼的笑!)这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害怕了,他只想死个明白。他使劲地想,想是谁的笑这么熟悉……那东西更近了一步,用两只前爪支地,坐在人对面,还在笑。
  “想起来了吗?”它突然说话了。
  他像被催眠了一样,乖乖顺着它的话回想早已逝去的岁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玩耍的场景。
  那个东西说:“朝前想。”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出生的那个厢房。
  那个东西说:“再朝前想。”
  他的脑袋一片黑暗再没图象了。
  那个东西又笑了起来,耐心地说:“我提示你一下,那一世,你是狼。再想一想。”
  说完这句话,它的脸突然扭曲,凄惨地嗥叫起来,那声音极其难听!
  然后,它说:“想没想起来?你从早到晚都这么嗥叫……”
  那嗥叫声蓦然使他嗅到了荒草的气息,月亮的味道,寒风的冷清。
  那个东西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一世我是人,在这片荒草甸子上,你吃掉了我,你忘了?一个夜里,风很大。再想一想!”
  它猛地把人扑在身下,那尖利的牙齿逼近人的喉管:“我再告诉你,你就是这样咬断我的喉管的……”
  ——我又傻了。
  这个故事又跟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穷追》,同样是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只是,“故事王”的结尾和我那个不一样。我那个故事只是写到那个东西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就戛然而止。
  “故事王”的高明之处在于,讲到那东西突然笑了的时候,他也笑了,而且竟然笑得十分像狼!他把故事延伸了。
  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写的故事怎么都装在他的心里?
  我惊骇了。
  故事三:
  一个旅人,他来到沙漠中的一个湖边。
  那是个很大的湖,波平如镜,四周没有一个人,水上也没有船和水鸟,天上甚至都没有云朵。天水一色。
  那旅人坐在湖边,静静欣赏这湖光水色。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突然,他看见湖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场景,开始的时候,那场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街景。
  他吓呆了!
  接着,那场景越来越清晰。
  水在动,水里的场面也晃晃悠悠地飘动——那是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静悄悄没一个人。那场景没有阳光感,就像阴天里的一座城,或者是一幅颜色古旧的油画。
  旅人是处于俯瞰的角度,就好像在飞机的舷窗看地上的一座城。看了一阵,旅人以为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他想,这一定就是海市蜃楼了。
  他紧紧盯着这个巨大的场景,眼睛都不敢眨。他最害怕这个场景里突然出现什么情节。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丧家狗从街道上匆匆跑过!
  旅人吓傻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场景不仅仅是一个画面!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的人世间的一个场景,一个生活的片段。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地点,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又过了很久,他看见一个人从老宅里走出来,他穿着同样不知什么朝代的衣服,颜色很灰暗,他背着一个褡裢,好像要出门。
  由于旅人的角度高高在上,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这个人走着走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又过了好久,又一所老宅里出来一个女人,她穿着花花绿绿,脚很小,是古代那种三寸金莲,她快速地跑进了另一所老宅。
  同样,旅人看不清她的脸。
  又过了很久,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拿着一个风筝一类的东西,到外面放……始终无声,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无声电影。
  小孩仰起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了旅人,他扔了风筝,惊慌地跑回老宅去,过了一会儿,他领出一个老妇人,惊恐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张大了嘴!
  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海市蜃楼中古代的人和现世中的他发生了关系,他们互相看见了!
  旅人吓得呆呆傻傻,竟一头跌进湖里,一命呜呼……——这个故事挺吓人。它和我的故事没有雷同。
  第二天,我准备到毛乌素沙漠去看看就返回北京了。
  我带足了水和干粮,一个人来到沙漠上。我走出了很远。
  我要避开尘世的一切骚扰,包括听觉上的,车声,通俗音乐声,讨价还价声;包括视觉上的,房子,烟囱,电线杆子;包括感觉上的,一双双多余的眼睛。
  但是,我无法摆脱那个恐怖故事。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那个旅人的身影。
  我一直朝沙漠深处走,终于来到沙漠腹地。
  好了,天地间除了我一个人,还有就是莽莽黄沙了。
  我闭上眼睛,阳光就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把我全面拥抱,很舒服。
  我睁开眼,吃了一惊,我看见天空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景象——一个沙漠中的城堡,好像楼兰古国!那华丽的王宫,威严的官署,高大的佛塔,安乐的民居,美丽的胡杨,壮观的烽燧,清亮的古水道……都已经被沙漠吞噬,只剩一座死城。我看见干燥的黄沙,黑洞洞的窗孔,扭曲的死木……这个古怪的场面把半个天空都占据了!
  死城中竟然有一个人!
  这个人飘飘忽忽,在废墟中端坐。他好像很累了。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
  他竟然是故事王讲的那个溺死的旅人!
  他俯瞰着我,他的神情很木然。
  我看见他的脸很白,我陡然想起我在大学里座谈时看见的那个幻像。就是他!他就是另一个我!
  我和这个天空中的人对视。
  我和这个海市蜃楼里的人对视。
  我和我对视。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仅仅是在天空上看着我,并没有什么举动。
  然后,那巨大的场景慢慢消隐……我爬起来转身就跑。
  我扔了照相机,扔了水壶,扔了背包……当我接近了驼城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朝天上看,天蓝得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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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5 00:5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恐怖之约妈妈,你还记得那顶草帽吗?
  ——电影《人证》插曲我坚信这一切都是那个诡异的周德东在捣鬼。
  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
  他破坏了我内部所有的东西,信仰,理想,人生观,宇宙观……我的世界突然没有了上下,没有了方向,一切都坍塌了。
  我愤怒了。
  我发疯地要找到他。
  我要弄清谜底,不管这谜底是消灭我,还是消灭他。
  到了周末,我在外面用移动电话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一天,快半夜的时候,电话终于有人接了!
  我终于又跟这个周德东通上了话。
  由于恐惧和愤怒,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周德东。你是谁?”
  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生气,他怒斥我:“你敢冒充我?”
  我说:“我就是周德东。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啥?”
  他说:“你根本不是周德东。你是杀人犯。”
  我想了想,这样争执下去没有结果,就说:“你敢和我见面吗?”
  他说:“当然敢,只要你不害怕。”
  我说:“我知道你的外表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一切,澄清谁真谁假还真麻烦。这样吧,咱们回老家吧,一同见我妈,让她确认。”
  他说:“这是好主意。”
  我说:“我们定个日子吧,8月8号,是我的生日。”
  他说:“那是我的生日。”
  我说:“这样抬杠就无聊了。你说这个日子行不行?”
  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我的《小人》已经完稿了,可以。”
  我说:“君子一言。”
  他说:“驷马难追。”
  我放下了电话。
  我离开北京之前,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把一些后事都跟太太交代清楚了:我的两张存折,我和一家出版社签约的文本,我委托太太做我全权代理人的授权书,还有我跟一家网站开专栏的合同……太太很担心:“你这次出差到底是干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我说:“没啥大事。我这次去时间会很长,可能一年都回不来,所以才交代给你。”
  她的眼睛湿了:“德东,你走之前,应该跟我先到医院看一看……”
  我说:“你放心吧,我没病,是一个精神病在害我。”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还是不放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能跟我说一说吗?”
  我久久看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回来再告诉你。”
  其实,我的心里很悲伤,我在想,我还能不能见到这个跟我过了三年的无辜女人。
  我提前一天就回到了黑龙江。
  回绝伦帝小镇,要在天安县转车。我抽空到天安县文化馆去了一趟。
  文化馆不景气,没有人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梳长发的女孩在整理资料。
  我敲了敲门,探头问:“我找张弓键副馆长。”
  她愣愣地看着我:“您是……周德东吧?”
  我说:“是啊。”我发现这个女孩很面熟,一定是见过的。
  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那个来讲过课的假周德东呢。真是太像了!”
  我说:“张弓键副馆长不在吗?”
  她说:“哪个张弓键?我们文化馆没有什么张弓键啊。”
  没有?没有这个人?
  难道最早是这个家伙恶作剧?难道那个所谓和我很像的人根本不存在?后来呢?后来无数的人都在恶作剧?——毛婧,穿中山装的学生,学生会主席许康,所有声称和他通过电话、和他通过信、和他见过他的读者,所有声称采访过他的记者,那个声称见了一个男姜丽的大学生,还有我太太!……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的幕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疑惑着,她说:“您忘了我了吗?我是花泓啊。”
  我忽然想起来,她是花泓,张弓键的太太,在县政府工作,他们旅行结婚到北京,我还请他们吃过一顿饭。我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时间太长了。真对不起。”
  可是,她怎么能说没有张弓键这个人呢?
  我试探地问:“你现在到这里工作了?”
  她说:“对呀。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你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
  我又试探着说:“张弓键前一段时间到北京看过我,我还请他吃过饭,还有他新婚太太。”
  花泓说:“你说的张弓键不是文化馆的吧?我们的馆长叫李纯波,我们的副馆长叫赵甲。”
  我又说:“他的新婚太太和你很像,而且好像也叫花泓。刚才我还以为你就是呢。”
  她笑了,说:“我还没交男朋友呢。”
  这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我努力回想那个张弓键对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终于想起另一个名字,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金宝的女孩?”
  花泓说:“没有。馆里只有我一个女孩。”
  然后,她给我了杯水,热乎乎地说:“您回来怎么没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太麻烦了。”
  她说:“您这次回来是不是跟那个假周德东见面?”
  我傻了。我说:“你咋知道?”
  她笑着说:“您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呀!您忘了?那个假周德东不是约您8月8号在绝伦帝小镇见面吗?”
  我更糊涂了。我从她的话语和神态里感觉到她好像和我有过什么交往。我已经有了经验,就顺水推舟地应付她:“噢,对对,我忘了。”
  假如她真的不是张弓键的太太,假如张弓键真的不存在,那次就当是我请两个猴子吃饭了,可是,关于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周德东是一个假冒者,我只对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说过,她怎么知道?
  我笑着问:“花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咋知道那个来讲过课的人不是我?”
  花泓:“我去北京见过您一面呀,您忘了?我们在一起坐了有半个小时呢。”
  我问:“你见了我?你跟谁见的我?”
  那女孩:“我一个人呀。我回来后,我们不是经常通电话吗?”
  错了!全错了!我从来没有跟她通过电话。
  又是那个家伙!!!
  他自己揭穿自己!
  花泓说:“上次我见您的时候,您的脸色没有现在好。”
  这话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其实,那个假周德东也没有干什么坏事,他给这里的文学青年讲了3天课,没有收一分钱报酬,还给每个文学青年送了一本书。他住宾馆吃饭店都是他自己掏钱。”
  这话我也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副县长三次请他吃饭他都没有去。”
  这话我同样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可怕。”
  我说:“怎么了?”
  花泓:“您不是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吗?”
  我只好骗她,我说:“前些日子,医生诊断我得了失忆症。我什么都记不住。刚才,我都差点把你忘了。”
  花泓有点吃惊,她很惋惜地对我说:“咳,谁碰上这种事都难以承受。”
  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给我复述一遍好不好?”
  花泓:“从什么时候?”
  我说:“从开始吧。”
  花泓说:“先前,天安县来了一个冒充您的人,骗我们的吉普车。后来,馆长让我给北京打电话核实,一个自称是您的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是骗子。后来,我邀请他来天安县讲课,他就来了。再后来,我去北京拜访他,却见了您,您说您根本没有来过天安县,您说那是一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
  我静静地听,我觉得这事情绕了无数的弯子,设了无数的圈套。
  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您遇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根本没有精力搞啥活动。”
  我问:“啥莫名其妙的事?”
  花泓说:“我进一步追问您,您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是那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带来的。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个神秘的人四处冒充您,却总是干好事……十分恐怖。您说,有人给您打电话,有时候却是跟那个人通上了话。有人给您写信,有时候回信的却是那个人。还有人在您的办公室跟那个人见过面。您对我说,您怀疑您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隐形的!”
  我一切都整不明白了!我要神经错乱了!
  我继续问:“有这么奇怪的事?”
  花泓说:“还有,您在西安的时候,曾经接到一张照片,和您长得特别像,您以为是那照片里的人干的,您多方查证,不是。您还以为是您多年以前失散的双胞胎哥哥,后来证实也不是。您说,更可怕的是,一次您去大学座谈,竟然看见了那个人的幻影!”
  我觉得越来越离奇。
  花泓说:“最恐怖的是,前一段日子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去陕北采风,竟然在沙漠上看见了海市蜃楼。而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海市蜃楼里直盯盯地看着您!——这不是出鬼了吗?”
  我打起冷战。
  她说:“您说,他好像还不是鬼。前几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主动邀请您8月8号到您老家绝伦帝小镇见面!”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有点犹豫,半天才说:“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最近受了很大刺激,情绪很不好。您说,您预感到那个东西无所不能,您还预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年8月8号。我在电话中劝您不要太悲观……”
  8月8号!
  那个家伙间接告诉我,我活不过8月8号!
  直到我离开天安县文化馆,我也没有对花泓说出实情。假如见的那个张弓键是不存在的,那他那新婚太太也不存在,而这个无辜的花泓就像我被一样被一个很相像的女人冒充了。我怕说出实情她吓坏。她跟我老婆一样是女人,女人不应该担惊受怕,所有的恐惧都应该由男人抗着。这不是讨好另外的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家伙把我和他黑白颠倒,现在,我成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到处冒充他的人!
  我成了假的!
  我鬼鬼祟地坐车离开天安县,坐长途车朝南走,回了绝伦帝小镇。
  绝伦帝小镇没有多大变化。沙土街,有几只觅食的鸡。临街的房子下,半蹲半坐一些闲人,他们在晒太阳,唠着东家长西家短。那穹天还像我当年出走时那样干净,天上那个太阳依然温和。
  8年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流浪8年之后回到绝伦帝小镇,竟然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
  我家的狗不认识我,狂叫不已。
  我大步走进家门,看见了我妈。她正在炕上摆扑克算命。
  她的眼神不太好,抬头见了我,眯着眼问:“是德东?”
  我说:“妈,是我。”
  她说:“你不是刚走吗?”
  我都离开家乡8年了,怎么是刚走?我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你糊涂了吧?我是8年前走的呀。”
  我妈:“我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是说你不是刚刚回来过吗?”
  我的脑袋里一下闪过那个没有血色的脸。
  他来我家了?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抚摩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这才一个多月,你就记不得了?”然后,她又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次的脸色变了许多。”
  接着,我妈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对你说,再不要往家寄钱了,你就是不听,刚走又寄回来。你有多少钱啊?每个月都寄那么多!我到哪里花那么多钱啊?你再寄的话,我非给你退回去不可。在外面不容易,自己好好保养自己吧,家里不用你操心。”
  我很惭愧,一年多来我一直没给家里寄过钱。
  而他一直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那是我所有的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可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出来,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很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难以承受。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我担心的是,假如有一天那个人突然中断了寄钱,我就麻烦了。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诧异。我很快感觉出来,那个人上次回来和他们有过深层次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间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交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月8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情。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灯光昏黄。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
  “最近,出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上次回来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8年没有回来了,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如果绝伦帝小镇的人知道有俩周德东,那我可能很被动。弄不好亲人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我。弄不好我回被大家赶出绝伦帝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作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他现在和我的亲人、朋友的交往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他的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而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他对我童年的回忆比我记得还长远。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有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证明我的真实。
  我仔仔细细地对她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之后,我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你能证明我是你的真儿子了!”
  她在灯光下久久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警觉。她开始怀疑我了!
  我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上次回家来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你和他真的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样?”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流出泪:“你都离开家8年了,我怎么能弄清我儿子现在脸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的脸挺白,像我,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她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
  我的心情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我儿子害死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我多难过呀。本来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很晦气,连你都不认我了!算了,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只要你们不是鬼,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都是我儿子!你们都留下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架,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晚上,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可是,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在焦灼等他的到来。
  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见了这个我会出现什么结果。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在重复另一个人?而我不知道?我甚至想到了克隆一词。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母亲也好像一夜没有睡。
  邻居家的公鸡没有叫,但是天亮了。
  是个阴天,黑乎乎的。
  这个阴天,他就要来了!
  十五 他把我变成了鬼很疲惫的另一个理由是我被肢解我被迫看见我被肢解时人们认真的态度尽管 这没什么也引不起伤心可当我准确地判断孤独时你们都已经远去—— 南嫫8月8号。阴。降水概率0%。北风三至四级。最高温度零上10度。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日子。
  今天,我要遇到我。
  他说,我活不过去今天去。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慢,好像是一只生了锈的轱辘。
  我紧紧靠着母亲坐着,忐忑不安地等。我不知道自己是等待一个不吉利的对手,还是等待死亡。
  我觉得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下变得极其胆怯,极其娇弱,极其需要依靠。
  我需要依靠母亲。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然后我惊恐地缩在母亲怀里等待那可怕的惊雷……我多希望他爽约,永远不出现啊。
  天一点点黑下来,子夜12点之前都算8月8日。我觉得黑暗的降临正是他出场的前奏,他只有在深夜出现才符合他的特色。
  我更加害怕,我希望在白天和他见面,那是属于我这个物种的时间。
  我和母亲都在炕上坐着,都没有睡,等他来。我没有关灯,我在制造虚假的白天。
  黑夜在窗外一点点流淌,无边无际,把灯泡的一点光亮衬托得十分渺小和脆弱。
  我渺小而脆弱地等待。窗外竟然没有一只狗叫,这根本不像我老家绝伦帝小镇的夜。
  墙上的钟敲了12下,响一下我的心抖一下。
  他没来!
  我萌生一种侥幸心理——我活过来了!
  我竟然活过来了,这多么不应该呀!
  他食言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可就是不敢见我!他害怕我!
  第二天,天就彻底明朗起来,我的胆气也壮实了。
  接下来,我又等了他几天,他还是没有踪影。
  我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找他。我只能打我的电话联系他。他没有别的联系方法。他就是我。
  他销声匿迹了。
  我对母亲说:“他是假的,他不敢来。妈,你相信我了吧?”
  母亲又哭了:“你以后再不许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你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让我经常看见你,就不会认错了。”
  我要返回北京了。
  是的,他不可能和我见面。我是正,他是反。我是阳,他是阴。我是实,他是空。我能和我的影子对话吗?永远不能。
  到天安县换火车的时候,我又去了文化馆。我还是不相信张弓键不存在。
  文化馆只有一个看门的独眼老头。
  我问他:“大伯,请问张弓键副馆长在吗?”
  那独眼老头看了看我,说:“没有这个人。”
  这下我死心了。刚要离开,我又问了一句:“花泓在不在?”
  他说:“哪里有什么花泓?”
  我说:“就是你们文化馆的花泓啊!几天前我还在文化馆见过她。”
  他不耐烦了,说:“文化馆都放假半年多了,只有我一个人看门。”
  我没有害怕,我一下感到很愤怒,我真想问一问那个独眼老头:“你是不是真的呢?”
  这一个又一个谎言让我疲惫不堪。我干脆把心中所有阴暗的一个勾一个的问号都倾倒出去,然后我把自己潮湿的心像口袋一样翻个底朝天,在太阳下晾晒。
  路边一家音像店正放那个老摇滚歌手的歌: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别在我面前骂人。
  ……下了飞机,我坐出租车回市区。
  在路上,遇见红灯,出租车停了。有一个报童跑过来,我看见他是穿过很多车,径直跑到了我乘坐的出租车前。
  他说:“先生,买份报吧。”
  我发现这个报童的脸色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发白。这世界怎么了!
  我掏钱买了一份报纸。
  那报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今天的新闻很好看。”然后,他就像老鼠一样钻进车辆的丛林间不见了。
  我闲闲地翻开报纸,竟然看见这样一个新闻:
  一个作家,为抢救个落水的孩子,不幸牺牲……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报道说:这个作家叫周德东,他一直在创作恐怖故事。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曾经做过很多好事,被人们所铭记。8月8日这一天,在跳马河附近,有一男童不慎落水,当时他正巧经过,毫不犹豫就跳下去。他抱着那个孩子奋力游到岸边,孩子被救了,他却因为双腿被水草缠绕,不幸牺牲……这一天,正是周德东的生日。有关部门授予周德东烈士称号,并号召向周德东学习。追悼会上,很多文坛老前辈都来了,沉痛追悼青年作家周德东,并向他的家人表示慰问……有我的照片,很大。我笑吟吟地看着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
  那镶着重重黑框的照片绝对不是他,而是我,那是朋友杂志社的摄影编辑殷国斌给我拍的,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想,那一定是报社到我家索要的。
  我死了!
  我死的日期正巧是8月8日!
  他死了吗?
  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冒充我的人是不是真的淹死了呢?
  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为我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句号,一个英雄的句号,一个闪耀着光环的句号!
  都已经划上句号了,你还活什么?
  这个阴险的家伙,他这是逼迫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不知道这个误会将给我的亲人带来多大的悲痛,多大的伤害!
  我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
  到了市区,天已经很晚了。我立即打电话给太太。
  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听。
  这些天,她悲伤过度,可能太累,睡下了。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很惊恐,惊恐地叫了声:“鬼”!就摔了电话。
  我又拨。电话响了很久,她不接,断了。我不停地拨。
  她终于接起来。
  我说:“你别怕,是我,我没死,我不是鬼!”
  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颤抖,我觉得都不是她的声音了:“你怎么可能没死?在火葬厂,我亲眼看着你被送进了火炉,你怎么可能没死?德东,咱们夫妻一场,我求求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然后,她又挂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半天不知道怎么办。
  我决定在弄清事实之前,先不和她对话。我怕吓坏她。既然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老公被火化,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老公又活着出现这个事实。
  既然太太看着他被火化,那他一定是死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即好起来。
  反正被火化的不是我,那就是他。
  假如他再出现,那就没办法了,那就真的说明他是鬼了。
  假如他真的是鬼,那我还斗什么?那时候,只能由他去了,怕也没有用。鬼要索你的命,你能抵挡吗?就像癌要索你的命,你能改变吗?
  我住进了宾馆。
  第二天早上,我试探着给单位打电话。我的助手同样惊叫着把电话摔了。
  我打我办公室的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我说:“我找周德东。”
  “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作者。”
  他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接替他担任主编,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
  我说:“是我和他的事。谢谢你。”然后,我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我又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他刚接起来,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别害怕……”
  他叫了一声“我操”,“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想再听见这种惊恐的声音了。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解释。
  我一天都躺在宾馆里思考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个家伙真是血肉之身,假如他真是冒充我救人不幸送了命,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澄清这件事了。只有他存在,只有他向天下人坦白交待,我才能重见天日。
  可是,他到底有没有消失呢?
  假如他没有消失,我到哪里去寻找他?他为我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也就是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他不可能再出现。
  我想起那个不存在的爱婴,想起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想起那个不存在的花泓,我突然感到我游荡在一个梦里。
  我起身给许康打电话。我要一个个对证。我拨通了那所大学的总机,说找学生会主席许康。总机告诉我:“没这个人。”
  我又打毛婧留给我的宾馆的电话,找毛婧。对方说:“她回长岛了。”我舒了一口气。但是这也证明了我不是在梦中。
  我又给《新绿》文学报打电话。那个学校的总机告诉我,没有这个报,那总机说他们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叫《荒芜》……该吃晚饭了。我走出房间,看见那个服务台站着几个人,他们偷偷地看着我,还小声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是楼层服务员,还有三个保安。
  我一眼就看见了服务台上放着那张报纸,那张有我遗像的报纸。
  我匆匆地走下楼去。
  在餐厅吃饭时,我看见餐厅的服务员也对我指指点点。我用眼睛扫视了一圈,看见收款台上也放着那张报纸。
  我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在这家宾馆里,我是一个鬼。我必须换一家。
  离开那家宾馆,我发现我的烟没有了。我抬头看见附近有一个小卖店,我就走进去。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收了我的钱,把烟递给我的时候,突然她看我的眼睛直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手里正拿着那张报纸!
  怎么到处都是这张报纸?
  我想问清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很轻,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像人的声音:“请问,你手中这张报纸是谁送的?”
  那老板尖叫了一声,几步就跑进里边的屋……我又找了几家宾馆,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有那张报纸。
  所有的前台小姐见了我,都显得很骇异。最后一家宾馆的那个前台小姐为我登记的时候,看见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写字的手就开始抖……我想,只要我住下来,一会儿,那小姐肯定要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上级肯定要报警,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我收起我的身份证,说:“小姐,我不住了。”
  她抬头惊恐地看我。
  我说:“我只想问问,这张报纸是谁送来的?他有什么特征?”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一个报童……”
  十六、第一次面对面我爱我就像上唇亲爱下唇你恨你就像上排牙仇恨下排牙—— 无名氏我走投无路,坐进了出租车。那是一辆灰色的出租车。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坐在后排座。
  出租车的报篮里竟然也有那张报纸!好在天已经很黑了,那司机没有看清我的长相。
  司机问:“您去哪里呀?”
  我说:“你就朝城市外开吧。”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个废弃的厂房之类的地方藏身。
  那个司机有点警觉,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师傅,对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换一辆成吗?”
  我说:“你别怕,我不会劫你车。我是个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旷野中体验一下。我会付你双倍车费的。”
  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动了。
  车一直在朝前开,车灯照着我冷清的前途。
  **在后座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报童。我怀疑他就是他。
  尽管我为了重新变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确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他太狡诈了,他把我彻底变成了鬼。而那报纸就是一张张符咒,不让我在阳间容身。
  终于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
  我说:“你就停这里吧。”
  那个司机把车停下,把顶灯打开。他回头接我的钱时,无意地看见了我的脸,他怔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我能感觉出他压制着的恐惧。
  我下了车之后,他手忙脚乱地一踩油门,以疯狂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我借着月色,走进了那个房子。那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地上扔着一些废铁、电线、螺丝之类,泛着铁青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周星驰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要崩溃了。
  我的神经已经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为了把它最后相连的一点柔韧性咬断,在这个阴森森的空间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出现了。
  最初我以为是老鼠,一只老鼠阵营中最狡猾的军师。它弄出的声响极其隐蔽。
  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肆无忌惮。
  我像受惊的老鼠四处张望。
  我听见黑暗深处有人对我说话,那是张弓键的声音!那声音有点缥缈,有点轻浮,很不真实,像梦一样。
  他说:我再给你讲讲那个周德东……好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的还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吗?……你为什么去文化馆找我?……那个花泓说话你就信吗?……那个看门的独眼老头说话你就信吗?……你再回去看看那个独眼老头还存在吗?……我吓得浑身发抖!
  我想拔腿跑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张弓键的声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间的地方。我明显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会撞到那个声音上!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听他再说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样寂静。
  过了一阵,我又听见有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谁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个学生会主席许康!那个脸很白的许康!
  他紧张地说——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订……两个订……三个订……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是曹景记,他在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整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
  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
  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我的助手又说——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统统不是人!!!
  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
  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谁是我的同类?
  还有吗?
  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
  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
  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
  我是谁?
  我是周德东?
  我是母亲的儿子?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
  滚***周德东吧!
  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
  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这把生了绣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
  我抓紧那把刀。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
  “我就是你一直找的那个你啊。”
  “你想干什么?”
  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终于见到我了!
  我已经魂不附体!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
  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
  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
  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辨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搞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躲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我们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
  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
  我朝他的后面看了一下,大喊一声:“又来一个!”
  他转过头去。
  我举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背刺去。
  这一刺凝结了我全部的愤怒、仇恨、惊恐、无助、痛苦、悲伤,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进了他的身体。
  同时,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慢慢回过头,慢慢躺下了。
  我把自己杀了。
  闪电断断续续照明。我看见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
  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我早劝过你,活着就是美好的……” 说完,他极度困倦地缓缓合上了眼睛,我傻傻地看着他。
  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
  在电光中,他的脸更白,像一张纸。
  我看着我的尸体。
  我真的成了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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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5 00:50:4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穷追不舍哩哩哩哩哩哩哩以吾腹作汝棺兮—— 伊沙杀了那个东西,我没命地朝城里奔跑。大大的雨滴已经砸下来,。
  跑了一段路,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我躲在一棵树下,惊恐的心平服了一些,可是我的身子一直在哆嗦。
  我掏出手机,给太太打电话。
  这时候是子夜了,我知道她会很害怕。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千万不要挂电话!”
  她没有挂。
  我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我只剩下一个你了。”
  她一句话不说,屏住呼吸听我。
  我说:“有两种情况,一是我没有死,现在像个丧家之犬,无家可归。你睡在咱家那张温暖的床上,那床是我们一起买的,6680元,德国造。而我正在野外的雨中站着。二是我死了,我回来吓你。你不希望我还活着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好好生活吗?为了证实我还活着,你不能冒一次险见见我吗?”
  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颤颤的:“你死了,德东,我知道你死了!”
  我说:“好吧,就算我死了。你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在没人的原野上定的那个暗号吗?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
  太太没有说话。
  我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太太听我说完,“哇”地哭起来。
  终于她说:“你回来吧。你就是鬼,你也回来吧,我跟你一块走!”
  我回了家。
  当我进了门的时候,太太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她坐在沙发上等我。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我停在门口,对她说:“你别怕,你坐在那,我站在这,我跟你离远一点,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最后,太太走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
  多少天来的悲伤和委屈,突然降临的喜悦和激动,还有内心深处的惊吓和悬疑……她放声大哭。
  太太已经彻底相信我是活人了。
  我以为让太太下决心见我面的是那个暗号。其实我错了。后来,她对我说了一件事,让我不寒而栗: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太太听见窗外有人对她说话。那声音空空洞洞,把太太吓得够戗。那个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是周德东啊,我是你的老公啊。”
  太太惊恐地问:“你是人是鬼?”
  他说:“我只是一缕阴魂啊。”
  太太惊叫起来。
  他说:“你还记得吗?——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啊……”
  太太就哭了,说:“你回来想干什么?”
  他说:“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啊,我不放心啊。”
  然后,那空空洞洞的每句话都缀着“啊”的声音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对于他来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对于我来说,他从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是秘密。
  从此,我躲在家中,足不出户。
  我的书不写了,我的工作没了,我的社交停了。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不知道那个我的结果。
  我认为他消失了,因为他再没有出来作怪。
  他能被杀死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让太太给我以前的几个重要同事和几个重要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情况。
  他们很诧异。
  接着,我才跟他们通话。
  我只说:“那个淹死的人不是我,只是和我长得很像而已。那些日子我回东北老家了。”
  我嘱咐他们先不要声张。
  这天,太太上班了,我百无聊赖,给母亲打电话。我担心那个东西又渗透到我老家去作怪。
  “妈,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没去咱家吧?”
  母亲很诧异:“哪个人?”
  我说:“就是上次我回家跟你说的那个冒充我的人。”
  母亲更不解了:“你都8年没回来了呀!”
  我傻了,难道母亲也有两个?
  我说:“我是8月8号回去的呀!”
  母亲说:“是不是年头太久了,你都找不到家了?”
  我说:“我在绝伦帝小镇长到18岁,咋能找不到!我回去不但见了你,还见了一群侄子和外甥……”
  母亲说:“傻孩子,咱家不是搬到依龙镇了吗?依龙镇在天安县北边!”
  我大惊失色:“啥时候搬的?”
  母亲说:“去年搬的呀!我打电话跟你说过的。”
  我说:“你打的是我单位还是我家里?”
  母亲说:“是你家里。我根本不知道你单位电话。”……这天夜里,天又阴了。我睡眼惺忪地上厕所。
  回床上的时候,我听见书房好像有人。我走过去。一道闪电,我看见书房雪白的墙壁上有一个人打字的侧影。我毛骨悚然。这次不是幻觉,真的有一个人在我的电脑前打字。他在黑暗中笑笑地回过头,看我。
  他的脸色苍白,没有血。
  我呆住了,不知朝哪里跑。
  “别害怕。”他在黑暗中很耐心地说:“现在我要开导开导你,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像棉絮一样飘散,只剩下一颗沉甸甸的大脑袋。
  接着,他不怀好意地说:“以前你经历的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是你的幻觉。幻觉是不可怕的。或者说,那都是你构想出来的情节。你要靠你的想象力吃饭。你总想象,想象的东西就变成了现实。比如,从小你总想当作家,那你现在就当了作家。我说的对吗?我也是幻觉,可是现在你已经馅入幻觉中不能自拔,幻觉最终会要你的命,我最终会要你的命。因此,幻觉是可怕的,我是可怕的。”
  我根本没听这个东西说什么。
  我在想,他淹死了,又出现了。那么,我杀了他,他当然还能出现。而我是多么愚蠢啊,我竟然相信了那把连小鸡都杀不死的三角工具刀!
  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是一个虚拟的东西。
  他说:“其实每个人都是两个人。包括你太太,她也是两个人。”
  她当然是两个人——她身边有一面镜子。
  他又说:“你想让我死,那除非你死了。你想杀死我,就要杀死你自己。现在,我来杀你,以达到你要杀死我的愿望。你听明白了吗?——不过,我可不像你那么野蛮。”
  他说着,像盒子一样从身体正中把自己慢慢打开了。
  他的身体只是一个壳,里边是空的!
  他的眼睛一边一个,他的鼻子一边半个,他的肚子一边半拉。
  他一边打开自己一边怪怪地笑起来。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
  他的嘴在盒子两边一动一动地说:“你来吧,让我包裹你,覆盖你,替换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又说:“然后,你就升华了,你就变成我了,你就完美了。”
  他要吞没我!
  总干好事的他终于原形毕露!
  他狞笑起来,张开他的身体,朝我扑过来。
  我跳窗就跑。
  我家住在回龙观,这里是郊区,这个时间外面已经没有一个人。
  我回头,借着闪电的光,看见他惨白的脸。他在后面紧紧跟着我。
  我跑啊跑啊,我觉得我已经崩溃了,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一只死了多年的黄羊在我眼前晃动着……那时候我在锡林郭勒草原开车。一次,我在草原上看见一只黄羊,我立即开车轧过去。它被冲过来个庞然铁物吓得仓皇奔跑。
  我开车紧紧咬住它。
  它的四条腿很细,跑起来十分灵巧。它美丽的圆臀一颠一颠。
  它跑啊跑啊……我跑啊跑啊。我穿的是一双拖鞋,一只早跑掉了。不时有石子硌脚,疼得很。
  我穷追不舍。
  当我快追上它的时候,它突然一转弯,跑向另一个方向。笨重的卡车因巨大的惯性扑个空,费好大劲才扭转路线,继续追。
  它往哪里跑我就朝哪里追。
  空天旷地,一览无余,它根本无处可逃。它的死是早晚的事。
  我追了很久很久,太阳都移动了一大截,它还在奔跑。我开始佩服它的耐力了。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我还在跑。
  他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那只黄羊终于慢下来。
  我的车离它越来越近,快撞上它的屁股时,它惊了一下,陡然又加了速……我有些愤怒,把油门踩到底,继续追。
  它跑啊跑啊,又跑了很远很远很远,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终于,它又一次慢下来。
  它一边吃力地跑,一边无助地抬头四望,想寻找它的伙伴,想寻找藏身的地方……茫茫荒原光秃秃,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块石头。它无处可藏。这时候,它的命运还不如草丛中的一只蚊子。
  我的同类都在睡觉。尽管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可他们都做着美梦。
  我藏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挡不住这个虚拟的东西。他可以穿墙,他可以遁土,他可以飞天……黄羊绝望地继续跑,已经踉踉跄跄。
  我的汽车又一次逼近它。
  它爆发最后的力气,跑得又快了。
  就这样,我的汽车接近它,又被它落下,接近它,又被它落下……反复多少次,它终于完蛋了。
  我终于要完蛋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我跑得歪歪斜斜。
  他接近了我!
  我疯狂地加快奔跑速度。
  黄羊乱了步子,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终于,它瘫倒在地。
  我把车跳下来,跳下去抱它。
  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一步步走近它。突然,它惊恐地跳起来,继续奔跑……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朝前抓着,他要抓到我。我的后背已经碰到了他软绵绵的手指尖……黄羊摇摇晃晃地跑,终于接近了一片高一点的枯草丛。它一头钻进去,闭上眼睛,痛苦地喘息。那草丛怎么能挡住它呢?它的圆臀高高地在草丛上露着。
  据说,这时候的黄羊肺已经炸了,即使不抓它,它也活不了多久……我把卡车开过去。
  它努力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向前走。它几次差点被骆驼刺绊倒。它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它的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亮。
  它已经死了。
  它还在朝前走。
  这是生命的奇迹。
  死亡的恐怖,剧烈的漫长的奔跑……使它的肺已经彻底毁坏,只是它的大脑的思维还没有停止。它仍然躲闪着山一般的踩踏。它的感觉世界里只有自己艰难的急急的喘息,还有向前走这一线本能的念头。
  它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前走,那只是生命死亡之后的短时间的惯性。
  我在追赶一只死去的黄羊……他已经几次抓到我,都被我拼命地甩开了。
  我快吐血了……那只黄羊终于被一颗很小的石子绊了一下,就倒下了。
  它再也没有爬起来。
  它睁着圆圆的惊恐的眼睛。
  它的胸部很热很热,都烫手,尽管它的心已经不再跳动……我总说自己正义,勇敢,善良,其实我真实的人性中有多少恶啊。现在,命运在报复自己?
  我是黄羊的异类。
  身后那个虚拟的东西是我的异类……他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我在闪电中看到前面有一个路口,那里站着一个警察!已经很晚了,没有什么车辆,可他是一个忠于职守的警察,他笔直地站立在那里。
  我的精神一振——这是我惟一的机会了!
  我爆发全身的力量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手,朝前冲。
  希望给我注入了新的力量,他被我甩出了一段路。
  我冲到那警察身边,对他喊:“救!救!救命!”
  身后的那个家伙并不躲避,他一步步逼过来。
  那警察反应很机敏,他纵身一跳,挡在了我的前面。然后,他伸出手,用一个威风的手势挡住了那个家伙。
  我说:“他要杀我!”
  警察厉声对他吼道:“不许动!”
  那个家伙对警察说:“你在这里站岗挺辛苦,我给你一点慰问品。”说着,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半个苹果,递给警察。
  警察突然嘻嘻地笑起来,接过那半个苹果,立即点头哈腰地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我藏在这个警察的身后,不就像那只黄羊藏在露屁股的枯草丛中一样吗?
  我彻底傻了。
  那个家伙指着我,低声对警察说:“我可以杀他了吗?”
  警察“啪”地敬了个礼:“祝你成功!”
  警察是个疯子!
  我撒腿就跑……乌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天已经有点亮了。我跑了一夜。
  大街上出现了清洁工!
  我回头,他没了!
  ——他是完美的,他不会在光明中作恶。
  清洁工大妈远远地问我:“你一个人跑什么?”
  十八、命无数整个夜晚黑暗灿烂着被撞响着沉重的喘息长鸣—— 贝岭我拦一辆出租车回家。
  我上车后,那个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心力多想了,我缩在座位上,闭目喘息。
  到了家,我付了钱,下车。那个司机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一直看着我走进家门。
  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家里,太太见了我,突然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这是怎么了?
  我喊:“你跑什么?”
  她停住,回头,惊恐地问:“你是人还是鬼?”
  我的一股无名之火都冲出来了:“你说我是人还是鬼?我已经受的刺激够大了,你还疑神疑鬼地吓我,你想让我疯吗?”
  太太见我发脾气,静静看着我,一声不响。
  我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气咻咻地问她:“我怎么了?你这样害怕我?你说呀!”
  太太小声说:“你自己照镜子看看。”
  我对着镜子一看,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脸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见过他,她只记得他的脸没有血色。我也告诉她,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没有血色……怪不得她这样害怕。
  而且我半夜的时候突然不见了,下落不明。大清早,就有一个脸上没有血色的周德东走进来……我一下抱住她。
  我低低地说:“昨天夜里,他来了,他追了我一宿。”
  太太目瞪口呆。
  我说:“让我躺一会儿,我太累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之后就开始发高烧。
  太太又害怕又难过。她用毛巾为我敷脑门,一遍,一遍,一遍……她悲伤地说:“现在怎么办?那东西半夜肯定还要来!”
  我昏昏沉沉,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呢?
  太太说:“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我说:“警察管得了三个汉字吗?”
  太太说:“那你快想办法呀,怎么能杀死这个怪物?”
  她急得快哭了。
  我说:“他说他是我在文字中塑造的另一个我。我想,要消灭它,除非把我写的全部的书都烧掉。”
  太太急切地说:“那快点烧啊!”
  我说:“我的书遍布各个角落,怎么可能清除光?只要有一册,他就有一命!”
  太太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我悲伤地说:“我塑造了太多太多的我,数都数不清……”
  太太紧紧抱住我,浑身抖个不停。我看到她的眼泪扑簌而落。
  我说:“别哭了……”
  她还哭:“就让我这样一直抱着你……”
  我不再说话,由她抱着。
  我觉得头很沉,躯体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记得那次以为你死了,看着你的尸体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当时就想,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抱抱他?那感觉一定无比幸福……”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你就当我那次就死了。”
  “德东,我爱你……”
  我的眼睛也湿了:“我也爱你……”
  十九、保命之计你说死神要来跟我下棋我说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你张大了嘴巴我说,我是指下棋—— 周德东天快黑了。
  他要来了。
  我和太太紧紧拥抱着。我们在等死。
  太太已经不再哭,她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
  谁家的狗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我努力回想有关他的一切,想一下就寻找到他的死穴。
  我绝望了——他几乎无所不能。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开始猜想我被他彻底吞没之后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我从此就消失了,那还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我担心结果比死更可怕……他为什么不去抓张三,不去抓李四,偏偏抓我呢?当然因为我是周德东,因为他是我在作品里造出的周德东。
  那么……我的心里忽然迸发出一个想法。
  我一下子推开太太跳起来。太太吓了一大跳,惊慌地看着我。
  我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太太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我说:“改名字,我改名字!”
  太太半信半疑:“改名字?”
  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一次灵感了。
  改名字。
  他是我的灵感制造,现在还得我用灵感把他制服。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是的,我说过,所有玄乎乎的事情,都有对付它的办法!
  我立即对太太说:“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要叫我周德东了。我改名叫——”我简单想了想,然后说:“我叫李沸。”
  这名字改得彻底,没有一个字相同,连四声也都不相同!
  太太说:“管用吗?”
  我说:“试试吧。以前不管我写过多少作品,我都是这三个铅字——周德东。现在我改了名,我就不是他了,他就拿我没办法了。”
  接着,我立即给我的朋友、同事、熟人都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改名字了,叫李沸。而且,我告诉他们何时何地都不许再叫我周德东这个名字。
  那天,漫长的夜,李沸和太太一直紧紧抱在一起。
  窗外的狗一直在叫。
  风吹得窗子“啪啪”地响。
  我感到太太不停地抖,其实我的身子也在抖。
  我当然不敢肯定我的办法就可以保住性命——他是那样可怕!而我的办法却是那样不切实际!……我们一直抱着到天亮。
  天亮啦!
  他没来!
  他找不到我啦!
  没事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感到生活一下充满了阳光,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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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5 00:51: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条胳膊在追我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欧阳江河周德东没有了,他身上的附着物就没有了,那个寄生在周德东身上的虚拟周德东就没有了。
  他拿李沸没办法!
  这一天,我叫来一些朋友,在我家里聚会。
  在电话里,我特意嘱咐他们,叫我李沸,千万不要叫我周德东。
  我的助手也来了。
  一个记者朋友问我:“那个救落水儿童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了。反正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朋友:“如果那个人是你,今天你请我们来喝酒,我们还敢来吗?”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阳光灿烂。可是,窗外很黑,黑得伸手不见指。
  那个朋友又问:“是不是假新闻?”
  我说:“不应该说是假新闻。”
  另一个朋友参加过我的追悼会,他对旁边的人说:“那个人长得可真像李沸。”
  他旁边的人就疑惑了:“现在查没查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根本查不出来。”
  那个人更疑惑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死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弄不好他的亲人他的单位都不知道,以为他失踪了。而你担了一个英雄名,还活着,却隐姓埋名……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这事情很复杂,很难讲清楚。来,我们喝酒。”
  喝酒间,我的助手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我问:“你有事吗?”
  她左右看看,有点为难:“没人的时候我再说吧。”
  大家开始唱歌,跳舞。玩得非常热闹。我的助手也跟着笑,但是我能看出她有心事。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什么?她有那个虚拟的东西的什么消息?还是她已经办好出国手续,要离开我到加拿大去了?
  窗外的月亮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
  杯盘狼藉。大家要散了。我把大家一个个送出去。
  我刚要返回的时候,听见我的助手在身后叫我:“周老师……”
  我条件反射地应道:“哎。”
  那个虚拟的东西突然就在我身后出现了!
  他怪笑着说:“是我!”
  然后他张开他自己,猛地扑过来,速度极其快!
  我的酒早醒了,本能地用手推他,同时大叫:“我不是周德东!我是李沸!”
  可是那一瞬间,我推他的右臂就被他吞进去了,吞进了他那虚拟的身体里,我眼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没有了,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喊出来,他就停止了吞没,哇哇地大叫着,声音极其古怪,可怕。
  我一转眼就变成了残废。
  残废!
  我顾不了那么多,撒腿就跑。
  他在身后一边追赶一边叫:“你是周德东!你撒谎!你是周德东!——”
  我不回答。
  夜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醉鬼,他摇摇晃晃地朝我喊:“深更半夜你跑什么?”
  我说:“你没看见身后有人追我?”
  醉鬼不屑一顾地说:“胆小鬼,不就是一条胳臂在追你嘛,怕什么?”
  二十一、 温柔的呼唤那副愤怒的眼镜它对我说你呀你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无名氏他神秘地消隐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世事难料,我突然变得残缺不全。我的心里悲痛欲绝。
  失去了一条胳膊,我很不适应,感到身体极其不平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
  月亮今天本应该很圆,但是它没有出现。它和今夜这场阴谋有串通之嫌。只有云朵缝隙里露出星光照耀着我的前路。
  到了家门口,我在星光下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我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再和太太见面。
  我终于进了家门。
  太太见了我,大吃一惊。
  “你的胳膊?……”
  我淡淡地说:“我上当了,我答应他了。”
  太太的眼泪“哗”地流出来。
  我说:“别哭了。你都经历过我的死,还受不了这种打击吗?”
  太太说:“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厄运都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一边说一边哭得更厉害了。
  我一直安慰她。其实,我的心里更沉重。我担心,这才仅仅是开始。
  现在,他有一条胳膊是真实的,有血有肉。那是我的胳膊。他的其它部分还是虚拟的。
  他还要吞没我剩余的部分。
  他要吞没我的脑袋,我的五腑六脏,我的另外三肢,我的生殖器,我的思想。
  直到我都被他吞没了,我就不存在了,他就新生了……从此,我怕任何人叫我的名字。我几乎变态了,听见有人说话带一个周字,或者带一个德字,再或者带一个东字,我都会心惊肉跳。
  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一天,我忽然想起我的助手来,马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惊诧地说:“我根本没有去过你家呀!”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太太在海边玩。
  那个场景是1999年的夏天,大连的海。当时我刚刚辞掉《朋友》杂志主编职务,无业,一身轻松。
  太太不会游泳,我把她拉进了大海,让她站在浅水里,学习游泳。
  我一个人往大海深处游去。
  突然我听见好像太太在呼喊我!
  我回过头,看见她已经到了深一点的地方,只露出一个脑袋。
  海水还继续把她朝深水处推拥,她吓坏了,惊恐地大叫着:“德东!救我!德东!救我!——”
  我知道她这时候越惊慌越容易出事。
  我张嘴刚要答应她,突然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我蓦地醒了。
  准确地说,我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心里暗暗庆幸,多亏自己在梦里没有答应!
  这时候,我竟然真的听见太太在耳边轻声叫我:“德东……”
  平时,她睡到半夜害怕了,总这样叫我。她的呼唤是那样的温柔,就像夜晚轻盈的海浪,就像冬日静谧的雪花。
  我的心又抖了一下。
  我一下想到这是要我命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见夜幕中他的脸正俯在我的脸上,等着我说话。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是那样苍白,令人不寒而栗!
  我大叫一声:“我不是!你滚开!”
  他直起腰身,他的脸扭曲着,突然哭了。
  这个可以变化成各种人形的东西,这个可以像空气一样从门缝钻进我办公室的东西,这个可以透视我内心世界的东西,这个可以用现代技术重现我多年经历的东西,这个可以制造海市蜃楼的东西,这个可以有无数条命的东西,他竟然哭起来。
  我看见他的脸已经苍老了许多。
  他快完蛋了。
  他哭着说:“你撒谎……”
  在阒静的夜里,在黑暗中,他哭得极其无望,极其荒凉,极其恐怖。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我不是周德东。”
  二十二、最后的阴谋您知道 领带其实是一种含蓄的凶器最后我把它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尺寸没一点问题—— 无名氏这一天,我到书店查看我的书销售情况。老板说,买得还不赖。感谢各位捧场。
  我现在继续为你们写结尾。
  然后,我去上班。我活了之后,那个顶替我主编的人就辞职让了位。
  我刚进办公室的门,两个警察就来了。其中一个是曹景记。
  曹景记!
  他的脸不白了,是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我看着他,心里想——他是不是那个虚拟的周德东的变形?在那个废弃的厂房里,在那个虚拟的东西出现之前,我曾经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他是我想象中的影子还是现实里的人?他是我虚构的一个书中的人物,还是真实存在的一个警察?他是不是要杀死我的幻觉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弄不清。
  另一个警察在他旁边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又想:这个警察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母亲叫什么名字?他是什么来历?他的脸为什么很红润?他是曹景记的同伙吗?他是那个虚拟周德东的同伙吗?他知道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恐怖故事吗?
  我问:“曹景记,你怎么来了?”
  他好像不认识我,冲上来用手铐把我的一只手腕铐上,另一端铐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我感到他的神色不对头:“我咋地了?”
  他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有人报案,说你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
  我杀谁了?
  我的脑海一下浮现出那个虚拟的东西,那汩汩流淌的A型血,那白纸一样的脸……难道是他?
  他们的一辆破旧警车就停在门口。上了车,我问曹景记:“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报的案?”
  曹景记看都不看我,说:“一个老头。”
  一个老头?
  我傻了。难道那老头是他变化而成?如果他这样超现实,那么我怎么样都不会有活路。
  我想弄清这是不是一场误会,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曹景记变了脸,喝道:“不要罗嗦!”
  一路上他再没有说一句话。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还能不能再回来。
  到了公安局,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另一个我。
  刚刚半个月,他已经老得像80岁的人了。他满脸皱纹,双眼浑浊,奄奄一息。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像一个死人。
  他缩在公安局一角的长椅上,艰难地喘息。
  他看见了我。他那眼神无比恶毒,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周德东。
  我现在变成了李沸。
  周德东的书上那三个沉甸甸的汉字,不再代表我。
  周德东没有了,这个寄生虫,他快完蛋了!
  我看着他,心情无比复杂。
  他就是我。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又有点悲凉——那就是我衰老之后的样子啊。
  曹景记指定一个凳子,让我坐下。
  他坐在我对面。
  那个虚拟的东西坐在我的身后。
  曹景记说:“你看见了,就是这个老人,他告你要杀死他。”
  我看见了那个物证——我用过的旧三角工具刀,就放在桌子上。上面还有血迹,那是A型血,那是我的血。
  凶器无疑是那个虚拟的东西提供的。
  曹景记:“现在做笔录。”他说着,打开一个本子,拿起笔。
  “你的名字!”
  我的心抖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见那个虚拟的东西正得意地看着我,他浑浊的双睛回光返照竟突然放出电一样的光!
  我明白了,这就是他的阴谋。
  在哪里必须得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只有一个地方——公安局。
  只要我一说我叫周德东,那么他一下就会吞没我,我就完蛋了,他就新生了。
  我不卑不亢地说:“李沸。”
  那个虚拟的东西用尽他剩余的所有气力,歇斯底里地怪叫起来,他在揭穿我:“他叫周德东,他不叫李沸!”
  曹景记对我喝道:“报真实姓名!”
  我直到这时候还怀疑这个曹景记和那个虚拟之物的关系。不管怎么样,我知道那个虚拟之物已经快消亡了。我必须拖延时间!
  我坚持说:“我真的叫李沸。”
  曹景记威严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再提醒你,这里是公安局,请你报真实姓名!”
  我平静地说:“我没说谎。”
  我能感觉到那个虚拟的东西在身后严密地聆听着我和警察的对话。
  他坐那个位置很有利,他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他。只要我一说出周德东三个字,他立即就会像鳄鱼一样扑上来把我吞掉。
  我平静地继续说:“过去我曾经叫那个名字,可现在我改了。”
  曹景记眯着眼看我,有点云里雾里。
  我感觉到那个虚拟的东西气得快爆炸了,他的身体愤怒地扭动着:“他撒谎!……”
  我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我对曹景记说:“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杀他。”
  曹景记:“你有没有杀他,你说了不顶事,我们要根据证据说话。现在,我问你姓名!”
  我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叫李沸。我已经正式到我的户口所在地的公安局改了名字。”
  说着,我递上我的新身份证。
  曹景记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有点惊讶。
  我转头看那个家伙,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的脑袋歪在一边的肩头上,凶恶地,焦灼地,恐慌地看着我和曹景记对话。
  曹景记问:“你说一下,8月15日晚上你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我曾经问过他,现在他问我——“干了什么”。
  我说:“警察先生,我是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8月5日晚上,我到野外转悠,寻找创作灵感,在一个废弃的厂房,我看见了这个人……”我回头指了指那个虚拟的东西,然后我继续说:“我看见了他,他在自杀。”
  曹景记很惊诧:“你有啥证据吗?”
  我说:“我有证据。”
  曹景记:“在哪里?”
  我指了指那把旧三角工具刀:“就是它。”
  曹景记:“它能证明你的清白?”
  我说:“可以。它可以证明他诬告我,讹诈我,想整死我。你们别放过他。”
  曹景记:“你说下去。”
  我说:“你们可以化验那把三角工具刀上的指纹。很简单的一件事。那上面没有我的指纹,只有他自己的指纹。”
  曹景记看了看那个虚拟的东西。
  我也回头看他。他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他已经动不了了,他在苟延残喘。
  曹景记喊来另外一个警察,(那是一个极其漂亮的一定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女警察)叫他把三角工具刀拿出去化验指纹。
  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三个长得特别像的人。
  静极了。
  那个虚拟的东西死死盯着我,我感到后背冰凉。
  我盯着曹景记,我在想他的脸色怎么变了颜色,我在想他到底是谁。
  曹景记冷冷地盯着那个年迈的报案者。
  化验结果出来了——旧三角工具刀上面只有那个报案者自己的指纹。
  我确实拿过那把刀。
  我确实刺过他。
  但是,我的那条胳膊被他夺去了。
  他的手其实正是我的手……那个虚拟的东西突然嗥叫一声,跳得特别高,猛地朝我扑上来!——那一嗥决不是人的声音!那一跃决不是人的动作!
  我迅速地躲避,他一下摔到地上,当场气绝身亡。
  曹景记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
  那个虚拟的东西渐渐变成了一堆汉字。都是周,都是德,都是东。
  还有一条胳膊。
  曹景记抬起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
  曹景记的态度柔和多了,他问:“你跟我说过?你见过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琢磨了半晌,然后问:“曹警官,你以前知不知道我?”
  他点点头:“知道。你在《朋友》杂志工作。”
  我又问:“你是不是还寄过照片?”
  他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刚才他来报案,我就想起是你。”
  我笑了笑,说:“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不过,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走到门口,说:“你等我把它写成书,你就知道了。这本书就叫《我遇见了我》。你逛书店的时候注意。”
  我拎起我那条胳膊,走到门口,我回头指了指那堆汉字,说:“抱歉,那堆垃圾就得你扔了。”
  我回到《夜故事》编辑部,我的助手说:“周老师,杨蔡找你。”
  我说:“杨蔡是谁?”我现在害怕听见陌生人的名字。
  她说:“杨蔡你都不知道啦?她就是时间杂志的主编呀,她就是你——老婆呀!”
  我又呆了。如果杨凯是我老婆,那么那个跟我恩恩爱爱过了三年跟我一起受尽委屈受尽惊吓的女人是谁?那两句“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是咋回事?
  这玩笑开大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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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00:2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节:魂哭(1)《魂哭》
  李西闽1那是个雨夜。人民医院外一科的护士朱红交完班后准备回宿舍。外面沙沙的雨声提醒了她,她拿了把伞就走出了住院部大楼的门。朱红刚刚和男朋友分手,下班后心里感觉有些伤感。没有和男朋友分手的时候,如果她值夜班下班,男朋友李清一定会来接她回家的。朱红胆子小,现在李清不见了,她也不敢一个人回家了,只好住在医院的宿舍里。
  朱红撑着伞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她走着走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头,好像后面有人跟着。她不敢往后看。小时候,还在农村,父母亲和她说过,晚上走夜路千万别回头。她一直牢牢地记着这话。可是现在,她还真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在跟着自己。虽然这样想,但她还是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朱红住的宿舍在医院的西北角,是医院最偏的地方,那是一排旧平房,是医院给单身的护士提供的临时住所,朱红和同事们经常发牢骚说,医院真缺德,怎么不修个像样点的宿舍楼,医院又不是没有钱。牢骚归牢骚,她们还是要到宿舍里去住。从住院部大楼到宿舍,朱红要经过医院的停尸房,每次走到停尸房的时候,朱红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浑身会起鸡皮疙瘩。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人民医院最胆小的护士。
  人往往害怕什么就会碰到什么,朱红刚刚走到停尸房门口,她就听到隐约好像有人在哭。哭声是从停尸房里传来的?朱红环视了一下四周,路灯可以照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她想起昨夜死在手术台那个血肉模糊的少女,心里就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那个少女被人奸污了,奸污她的凶手十分残忍,还毁坏了她的脸,在她的脸上划了几刀。少女死前还绝望地伸出了手,仿佛要抓住那个凶手。可凶手是谁?朱红又听到了哭声,哭声阴森,她拿出手机,想给李清拨个电话,虽然说和他分手了,但是她在这个时候还是想起了他,要命的是手机突然没电了。她赶紧小跑起来,身后的哭声追着自己,她心里对自己说,千万别回头……2朱红跑着跑着,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面前挡住了自己。她惊骇地叫了一声:"谁!"那是个浑身上下穿着黑衣的人,他也没有打伞,在昏暗的路灯下,她看不清他的脸。黑影没有回答她,朱红的双腿在发抖,牙关也在打战。
  医院里经常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传闻,朱红害怕极了,她想,怎么就被自己碰上了呢,她该怎么办?朱红束手无策了,她正要大叫出来,她听到了那个黑影怪笑了一声,然后阴森森地说:"我要回家!"朱红觉得有一阵冷风吹过来,差一点把她撑着的伞吹掉了。朱红十分担心那个黑影扑上来,她正要转身跑回住院部大楼去,这时她看到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了过来。那两个医生抓住了那个黑影,其中一个医生对朱红说:"朱护士,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快回去吧,没事了!"说完,他和另外一个医生就夹着那个黑衣人走了,黑衣人还在说:"我要回家--"朱红知道了,那两个医生是精神病科的,黑衣人无疑是个精神病人。经过一场虚惊,朱红的心还是没有平静下来,她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又跑了起来,她必须尽快跑回自己的单身宿舍。她跑着跑着,身后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追着她。她不敢回头,她恐惧极了。她一回到宿舍,就赶紧关上了门。她把背靠在门上,胸脯起伏,那个死去的少女血肉模糊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突然,她听到了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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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00:27: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节:魂哭(2)3朱红觉得口渴,她颤抖着对门外说:"你是谁?为什么要追着我,我和你无怨无仇!"这时,那在路上一直追着她的哭声消失了。敲门声是那么的真切,如果说路上的哭声是她的幻觉的话,那么这敲门声绝对是真实的。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敲她的门呢?
  朱红正满心的狐疑,她听到了她异常熟悉的声音:"红,是我,开门,我是李清!"是他,他怎么会突然出现,不是分手了吗,还来干什么?朱红想着,如果在停尸房门口他突然出现,或者她会扑进他的怀里,和他重归于好,可是现在她已经回到了宿舍,她安全了。相反的,她想起他就来气。想起李清,她就会想起那个妖精一样在李清怀里撒娇的女人,要不是被她不小心撞着,朱红还不知道李清脚踩两只船,还和另外一个女人来往呢。
  朱红气不打一处来,她气愤地对门外的李清说:"你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李清在门口用哀求的口吻说:"红,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吗,我是真心爱你的,和你分手这么多天,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你好,还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分手,我发誓,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就对你一人好,绝不三心二意了!"朱红说:"鬼才相信你的话,你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让我怎么相信你!我们和好是不可能的了,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点,不要再来烦我了。"李清还是在外面又是求饶,又是发誓的,话语间充满了悔悟和感情。朱红就是不开门,她的心理复杂极了,说实话,她当时也不是那么情愿和李清分手,毕竟谈了两年的恋爱了,美好的时光还是让她回忆珍惜的。和他分手也是她看到那一幕后受不了打击,尽管说那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可是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的呀。朱红的心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知道自己开始动摇了。尽管如此,她是不会怎么轻易的给他开门的。她还是对他决绝地说:"你走吧,我再不会理你了!"说完,她就把灯拉灭了。
  她听到李清在外说:"红,你不原谅我,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来世再见了,如果你心中还有我,你就每年的今天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来看我吧!"李清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朱红听到了脚步声远去。
  朱红心里说,现在的男人怎么比女人还脆弱呢,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如果他再坚持哀求一会,或者她会开门,重新接受他。可是……朱红在李清走了以后,越想越不对,他会不会真的去死?和李清那么长时间,她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个说什么就会做什么的人。想到这里,朱红莫名其妙地担心起李清来了。
  听到门外面有人在说,救我!那是李清的声音,又好像不是。朱红浑身发抖。她心里说,难道李清真的会为了自己自杀?朱红心里异常地着急。朱红把门打开了。门外没有人,她感觉到一股阴风吹了进来,她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觉得自己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4朱红出了门,她重新走入了雨中,此时医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像游魂一样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门口的保安和她打招呼她好像也没有听见。保安看到她的脸上有一层绿光。她走出门后还回过头,朝保安阴测测地笑了一下,保安吓了一跳,他正要和她说句什么,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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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00:2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节:魂哭(3)朱红朝上南路地铁口走去,当初,她就是在那里认识李清的,好像也是个晚上,好像也下着雨。
  朱红到上南路地铁站,虽然说不远,但是她必须路过一片烂尾楼,这片烂尾楼不知道存在多久了,自从朱红来到自己医院上班,它就存在了。朱红路过烂尾楼的时候,她闻到了从烂尾楼里面散发出的恶臭。朱红突然拿出了手机,她的手机竟然有电了,手机的屏幕上浮着一层绿光。朱红突然清醒了,她惊恐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她要去的是上南路地铁站,她要去找李清。她不希望李清发生什么意外,无论怎么样,她都希望李清好,这不仅仅因为她还爱着李清。
  可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她。她站在烂尾楼的外面,十分茫然的样子。又一阵阴风吹过来,她好像又听到了飘渺的声音:"救我--"她不能够确定这是谁的声音,李清的,还是其他人的?烂尾楼里一片漆黑,难道李清会在烂尾楼里?
  她想给李清拨个电话,她握住手机的手却在颤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颤抖,而且感觉到了寒冷。
  5朱红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下进入了烂尾楼。又一股浓郁的臭味在寒冷的风中朝她扑面而来。她浑身又是一个激灵,她又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在黑暗中摸到了烂尾楼的一个角落。
  朱红突然听到一个男人低沉地说,你是谁?
  朱红的声音十分阴森:"你难道忘记了我是谁?你躲在这里就以为我找不到你了?!"男人突然惊恐地说:"我,我……"朱红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躲在一个街角,他看到夜色中走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神色紧张,她自己对自己说,千万别回头。流浪汉突然冲了出去,抱住了女孩子,他把她拖进了烂尾楼黑暗的深处……朱红异常地吃惊,她好像突然清醒过来,黑暗中她可以听到男人粗壮的喘息声。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还会出现那个幻像。她感觉到了躲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可她不能够确定他是谁,就像她刚刚进入烂尾楼前不能够确定呼救声是谁发出的一样。
  会不会是李清?
  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这个充满恶臭的地方等她。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如果和李清在某个咖啡馆该有多好,迷幻的烛光和妙曼的音乐会让她迷醉。她这个念头一下就消失了,代替的是恐惧,她听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就想逃,她心里还在说着,李清,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男人在黑暗中朝朱红扑过来。
  朱红一声尖叫!
  6朱红被黑暗中扑过来的男人压在了地上,她此时十分清醒,她的手上紧紧地握着手机,她大声地说,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流氓!
  男人不管她的挣扎和叫唤,而是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他边撕边说,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老子恨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满大街的漂亮女人都是别人的!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总是蔑视我!
  朱红听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哭声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的,那哭声撕心裂肺。她从来没有这样惊惶凄厉地哭过,就是和李清分手,她也只是回家后躲在被窝里悄无声息地流泪。可现在,她在撕心裂肺地嚎叫。
  朱红挣扎着,使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朱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绿光。她的手猛地伸向了男人的裆部,狠狠地抓了下去。男人一声惨叫,他要挣脱朱红,但是朱红的手死死地抓着。朱红头被重击了一下,她晕了过去……

[ 本帖最后由 loveying1314 于 2009-4-26 00: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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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00:2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节:魂哭(4)7朱红醒过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她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医生和护士,而是李清。
  她看着李清,眼睛里流下了泪水。然后轻轻地把头转到了另外一边。此时,朱红的心情特别的复杂。在她昏迷的时候还在叫着李清的名字,她现在看到李清安然无恙了,她心里的一快石头落了地。可是,她在昨晚碰到的恐怖事情又让她后怕,还有李清的那件对不起她的事情,让她心里隐瞒隐作痛……李清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说:"红,我再不让你离开了!"朱红没有说话。她被李清握住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她说:"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
  李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我不走,我怎么也不会走的!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朱红无语了,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清告诉她,她是被李清和警察送回医院的。李清和警察几乎同时赶到,他们赶到时,朱红的一只手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握着男人的裆部……那男人正是杀害女孩的凶手,就是昨天因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女孩。警察为什么会及时赶到?因为李清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就是从朱红的手机里发出的,李清听到了朱红和那男人的说话,知道了那里发生的事情,李清马上打电话报了警,然后自己也赶往那个烂尾楼……朱红突然问李清,如果你没有听到我的电话声,你会不会去死?
  李清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红又说:"你说实话,不许骗我!"李清的脸红了他说:"不会,我是吓你的,我会在那里等你来,然后和你和好。"朱红又问:"如果我不来呢?"李清说:"那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朱红骂了他一声:"你这个无赖!男人都是无赖!"……朱红后来辞职离开了医院,她害怕再碰到那样的事情。每当她在深夜一个人回家的路上,她就好像会听到一个女人隐隐约约的哭声,她会惊恐地对自己说,千万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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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00:2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节:门口的高跟鞋(1)门口的高跟鞋魏晓昕(1)男人站在阳台里,顺手推开了窗子。
  入秋了,夜空中阴云密布,一轮泛着雾气的月亮诡秘地露了一下脸,又迅速隐入了云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男人的身体有些不适,心情也有些沉重。难得在家里待一个晚上,大房子里却显得冷冷清清。男人转身回到客厅,胡乱吞了几片感冒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独自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男人总是不知不觉想到自杀的问题。
  自杀有那么几种常见方式,每一种方式似乎又会给人以不同的感受。
  喝安眠药和放煤气自杀的人大概是没有勇气面对死亡的人。选择这种方式也许并不是真的想死,也许只是要挟,想达到某种目的,或者只是无法面对目前的困境,心里还抱着一丝生的希望,还给自己留了一点余地,所以成功率往往不高。
  上吊是比较古典和女性化的感觉,一条扔上房梁的白绫,一脚踢翻的凳子,一双轻轻晃悠在半空的脚,便能讲出一个凄婉的故事。故事里有阴谋、有爱情、有政治、有背叛,体现出自杀者的柔弱、绝望、不甘和无奈。所以鬼段子里常常有耷拉着舌头前来索命的吊死鬼,因为死得太委屈。
  割腕几乎是女性的专利,而且常常因为感情。已经绝望到极点,心痛到极点,心理已经有些变态,产生了自虐的倾向。这种人感觉死对自己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流尽会使自己产生一种快感。选择这种方式的人一半是自虐,一半是真的想死,所以成功率应该在百分之五十。
  而跳楼的人是真的不想活了,有的人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有的人是一时冲动,不管怎么说结局都是一样的,特别是从十层以上的高楼往下跳的人。
  男人的妻子就是跳楼自杀的,从自己家十三层楼房的阳台窗口,他跑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伸出去的手只抓到了她的一只鞋,一只黑色的高跟鞋。
  当他清醒过来伸头朝楼下望去的时候,看到妻子的身体静静横在楼下的水泥地面上,摔成了一个软体动物,一滩似乎能够流淌的液体,剩下的另一只高跟鞋就掉落在身体不远处,就像是给她的这种死亡方式打上的一个黑色惊叹号。
  男人想到这一幕不禁心有余悸。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她们总是要求丈夫爱自己,如果不爱了她们就以死相逼。
  她跳楼只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其实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哪个成功的男人外面没有个把漂亮女人?虽然自己不爱她了,但对她也不薄啊,一没打骂,二没不给她钱花,更没说要跟她离婚,可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死不可呢?
  男人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妻子在跳楼之前回头看自己的那一眼,那目光里包含着的深意令他每次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那天两人大打了一架,原因是妻子跟自己外面那个女孩儿的一场巧遇。
  在这之前,妻子早就知道丈夫跟那个女孩的事,但她一直装聋作哑,从没为难为自己。其实这是所有聪明女人的做法,她爱自己的丈夫,不打算轻易放手,如果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日子还怎么过?
  女人的母性往往在丈夫有了外遇的时候发挥得最淋漓尽致,她拿他当个任性又不懂事的孩子,对他娇惯有加,他胡闹够了自然会好的。一切都是在那次特殊的偶遇后才突然爆发的。
  那天,妻子去一家桑拿浴池洗澡,不巧正碰上男人外面那个女孩儿也来洗澡,两人赤诚相见了。
  她们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都不由愣住了。
  女孩儿看到了男人妻子干瘪下垂的乳房,肚皮上因剖腹产留下的丑陋的刀疤,还有一条条银色的妊娠纹和臃肿的赘肉。男人妻子看到的是女孩儿年轻光洁的身体,看到了她结实丰满的胸部和粉嫩的乳头,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他是如何在这样一个身体上贪婪地吸吮。
  一个中年女性赤身裸体面对情敌时的被羞辱感一下子打垮了这个妻子的精神,特别是看到年轻女孩慢慢露出的骄傲又嘲讽的目光,她几乎要晕倒了。她用双手掩住身体跑到更衣室匆匆穿上了衣服,慌乱中把衣服穿反了也没有发现,就那样带着一个白色的商标逃出了那家桑拿浴池。
  妻子再也忍受不了那种屈辱,积聚了太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她跑回到家里鞋也没脱就冲进了客厅,疯狂地砸烂了所有能砸烂的东西,并且狠狠地打了冲上来阻止她的丈夫一个耳光,又在他脸上挠出了一道道血痕。
  男人气急败坏,穿衣要走,可妻子不许他走,死命拉住他,并威胁说如果他敢走出这个房门,她就要跳楼。男人并不把歇斯底里的妻子的话当真,厌恶地挣脱开走到了房门口。

[ 本帖最后由 loveying1314 于 2009-4-26 00: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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