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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周德东恐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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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部分:焚尸人结了仇(1)一辆挺破旧的卡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冰天雪地里。
  太阳刚刚升起来,雪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光。
  近处有树,远处也有树,稀稀拉拉,雪野显得光秃秃,树上也光秃秃,连一只乌鸦都没有。
  驾驶室里挤着四个人,一个是厉云,一个是司机,还有两个帮忙的人。
  厉云的奶奶一个人躺在后面的敞篷车厢里,她的身上盖着棉被,把脑袋蒙住了。
  这条柏油路多少年都没有人修补了,像一条千疮百孔的裤腰带。
  车一路都在颠簸。
  厉云时不时地打开车窗,朝外撒一把纸钱。
  突然,那个司机把车停下了,对厉云说:
  “你下去看看,她翻没翻身?”
  厉云下了车,蹬着车轮爬上车厢,看见奶奶平躺着,她身上的蓝花棉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床上慢慢转过头看了厉云一眼,无力地说:“你别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这冷冰冰的车厢里,想必已经冻硬了。
  寒风把厉云头上的白色孝布刮起来,挡住了他的眼。他跳下来,爬进驾驶室,低低地说:
  “走吧。”
  火葬场在小城南,四里。附近没有人家。
  这里是老火葬场,北郊最近开了一家新火葬场。那家新火葬场收费比这家老火葬场高,于是厉云选择了这里。
  他是一个低薪阶层,每一笔钱都要算计。
  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这里来车费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车,没有打电话叫火葬场派车,这样花钱少一些。
  卡车开进了火葬场的大门,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机说:“焚尸炉就在这个房子里。”
  这是一座老房子,墙脚的砖都破损了,像参差不齐的牙。房子很高大,像个庙堂,不过,它没有庙堂那种安详、超脱的气质,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好像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紧紧绷着脸。
  那房子有两扇对开的铁门,锈迹斑斑,很不周正,中间裂着一条大缝子,里面黑糊糊的。
  铁闩上挂着一把挺大的锁。
  离这个焚尸房很远的地方,有一排看起来很整齐的平房,那是办手续的地方。
  厉云拿着死亡证明,去办手续。
  那房子里有整容室,告别厅,停尸房,骨灰存放间,冷藏室之类,但是他没看见几个工作人员。现在是正月,刚刚过完大年。
  厉云走进一间暖和的办公室,那里面总共有三个人。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趴在办公桌上,正在摆扑克算卦,他穿着一件蓝大褂。
  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一旁观看,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只不过他的蓝大褂瘦小些。
  床上坐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低头缓慢地嗑着瓜子。他也穿着一件蓝大褂,已经很脏了。
  “请问,哪位开票?”厉云问。
  那个摆扑克的小伙子抬头看了厉云一眼,很不高兴地收起了扑克,傲慢地说:“证明。”
  厉云急忙出示了死亡证明。
  那个小伙子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抽屉:“要骨灰盒吗?”
  “要。”厉云说。
  他站起来,带厉云走进另一个房间。
  那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骨灰盒。
  他说:“有高中低档,便宜的几十元,贵的几万元。你要哪一种?”
  厉云挑了一个榆木骨灰盒。
  回到刚才的房间,厉云交了钱,装好火化证明,问:“谁管火化?”
  那个嗑瓜子的男人终于不嗑了,他掸掸手,说:“跟我走。”
  厉云打量了他一下。
  他的脸是古铜色的,浓眉,一双大眼炯炯闪光。
  焚尸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从办公室到焚尸房中间是一条石板甬道,有斑驳的积雪,很滑。一路上,焚尸人没有说一句话。
  厉云紧紧跟在他后面。
  他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话,估计三个厉云都不是他的对手。
  空气太清爽了,一阵冷冷的风刮过来,厉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种烧棉花的味道。
  厉云想,那就是死尸的味了吧。
  在厉云眼中,他是一个另类。
  他把一具具死尸送进焚尸炉(那死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当”一声关死炉门,然后走到背后,甩开膀子往火红的炉膛里填煤。
  焚尸炉会传出闷闷的声响。
  肌肉被烧焦:“?……?……?……”
  筋骨在断裂:“啪……啪……啪……”
  焚尸炉里冒出烟气,在烟气缭绕中,他不时地用长长的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渐渐,那声音终于听不见了。火被大烟囱里的风抽得“呼呼”响……他总共焚过多少人?
  他有女人吗?她和他做爱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他做不做噩梦?
  他烧过他的亲人吗?
  他想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躺进他熟悉的那个焚尸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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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结了仇(2)到了那个焚尸房前,健壮的焚尸人掏出一把很大的钥匙,打开了那两扇铁门。
  天很蓝。火葬场里很安静。
  “哐!当!”铁门打开了。
  他挥挥手,说:“抬进来。”
  厉云赶忙和另外两个帮忙的人爬上车,把奶奶抬下来,趔趔趄趄地走进了那个焚尸房。
  里面很空旷,很寒冷,是土地,有一些草屑。两个焚尸炉冷冷清清地敞开着,炉口方方正正,狭小,深邃。
  焚尸人指了指一个有轮子的铁担架,大声说:“抬到那上面去。”
  几个人就把厉云的奶奶抬到了那上面。
  “出去吧!”焚尸人说。
  两个帮忙的人就出去了。
  厉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他掀开奶奶的棉被,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青白,双眼微微睁着一条缝,眼珠毫无光泽。
  “我让你出去!”焚尸人不耐烦了。
  厉云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愤怒。厉云是个老实人,他一发脾气,脸就变成了红布。
  那个焚尸人一点不回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挑衅地和厉云对视。他是这里的主宰,没有人可以越权。
  厉云的奶奶是个胆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别是陌生的环境里。假如现在她活着,一定会把厉云推开,声音抖抖地说:“别惹事,快出去,啊!”
  可是,她再不会坐起来了……厉云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脸上,擦了一把泪,往外走去。
  他走过焚尸人身前的时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烧棉花的怪味。焚尸人像铁塔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还在凶狠地盯着厉云。
  厉云脸上的红已经像潮水一样退下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小声问那个焚尸人:“什么时候能完?”
  “排队。”
  “就一个排什么队?”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他把脑袋朝侧面转了转,眼珠却依然盯着厉云,显得极其傲慢。
  厉云不想跟他争执,走出去了。
  厉云的心里很难过,他觉得,他把奶奶丢下了,丢给了这个空旷、冷清的大房子,丢给了这个蛮横的焚尸人……接着,那个焚尸人也走了出来,“哐当!”把铁门一锁,踩着积雪走了。
  厉云傻傻地望着他那脏兮兮的蓝大褂,不知道他干什么去。
  司机小声说:“你得给他塞点钱。”
  “为什么?”
  “都得塞。要不然,你就等吧。”
  “我就不给他,看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即使他不拖,也不会给你好好烧,连骨带肉地倒出来……”司机继续劝厉云。
  “那我就找他们领导去。”
  厉云是一个中学教师,他对社会上的一些门道一窍不通,又很犟。
  这时候,他对这个焚尸人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竟然连死人都欺负。
  而且,伤害厉云最深的是,他竟然不让厉云多看奶奶一眼。
  那充满火药味的对视,已经使两个人结了仇。厉云感觉到,这个焚尸人开始跟自己较劲了。
  如果让厉云低三下四地去给他送钱,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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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结了仇(3)天很冷。
  司机跟那两个帮忙的人坐到驾驶室里去了。
  厉云一个人蹲在焚尸房前。
  不远处的雪地上,扔着一个很大的筛子。
  厉云带着刚刚流过泪之后的淡淡倦意,看天,蓝盈盈的天上没有云彩。
  奶奶有过五彩斑斓的童年,有过如花似玉的青春。这一辈子,她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面孔,但是,她一定没来过这里。
  她不会想到,最后,她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大房子……这个焚尸人出生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大眼睛,人见人爱。奶奶不可能见过这个孩子,她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她会落在这个人手里……厉云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中午都过了,那个焚尸人还没有出现。
  又有一辆车拉着尸体来了。
  那些家属下了车,跟厉云一样,匆匆忙忙去办手续。
  他们好像都懂得这里的规矩。
  终于,那个焚尸人来了,他的脸上挂着笑,指挥那个死者的家属把尸体抬进焚尸房,接着,他在里面把铁门锁上,开始工作了。
  厉云耐着性子等待。
  几个小时之后,那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焚尸人从铁门里探出头,对死者的家属喊:“1号,把筛子拿过来!”
  他们成了1号!
  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筛子跑进去。
  他们用筛子盛着滚烫的骨灰,跑出来,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凉了之后,筛出一些,装进骨灰盒里,开车走了。
  焚尸人又锁上门走了,连看都不看厉云一眼。
  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对厉云说:
  “你还是给他塞点钱吧!”
  “不塞!”厉云说。
  “我……”司机犹豫着说,“我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别的活,你能不能加点运费?真是不好意思。”
  厉云咬咬牙说:“我给你加。”
  他说完,站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他要去讨个说法。
  进了办公室,他看见那个小伙子还在摆扑克算命,那个瘦小的老头还在一旁看,而那个焚尸人还在床上嗑瓜子。
  厉云大声问:“请问,你们的领导在哪个办公室?”
  那个焚尸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个瘦小的老头朝厉云看了看,说:“你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的领导。”
  “我是这里的书记。”那老头说。
  他就是领导?
  厉云一下就没有了信心。
  “我们来得最早,排在第1号,现在天都快黑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们烧?”
  那个老头乜斜了那个焚尸人一眼,淡淡地问:“是吗?”
  焚尸人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着厉云,厉云感到那笑里含着杀气。他慢腾腾地说:“刚才不是已经烧完了吗?”
  “你烧的是哪个?”
  “1号啊!”
  厉云愣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家伙在使坏,奶奶的骨灰让另外那个死者的家属领走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厉云的脸“呼”地又红了。
  “我叫的是1号啊。”
  “你……”
  焚尸人依然在笑:“别着急,你送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还在那里躺着呢,刚才烧的那个是老头。我现在就去烧你的人。”
  说完,他掸掸手,下了地,悠闲地走了出去。
  那个老头不再理睬厉云,继续看那个小伙子算命。
  厉云跟出门,竟然没看见那个焚尸人。
  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在路上,厉云越来越感到那个焚尸人的笑不怀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经把你奶奶烧了,把骨灰给了另一家人。你跟我过不去,那你就抱一个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厉云疯了一样朝焚尸房跑去。
  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奶奶。
  他来到焚尸房前,猛地停住了脚——晚了,那两扇铁门已经被他在里面锁上了。
  他冲上去,使劲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焚尸人终于把铁门打开,那张古铜色的脸露出来,说:“你敲什么呀?”
  “人呢?”厉云面如溅朱。
  “已经推进去了。”
  厉云傻了。
  焚尸人慢腾腾地把门关上了:“哐!当!”
  厉云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在怀里抱着,心情复杂极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奶奶还是另一个陌生的老头。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无法进行“骨灰认定”。
  他吃了哑巴亏。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场,然后上了车,沮丧地对司机说:“我们走吧。”
  司机早调好了头,他发动着车,朝前开动了。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
  那个焚尸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黑糊糊。车开过去的时候,厉云看见那个焚尸人站在里面,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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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烤 肉(1)奶奶去世之后,厉云的心情一直很抑郁。
  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儿子,爸爸只有厉云这一个儿子。
  爸爸得了老年痴呆,遇到这样的事全靠厉云一个人操持。
  处理完了奶奶的后事,他累得筋疲力尽。
  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来。
  “你最近都皮包骨了。”老婆说。
  “有什么办法?”
  “你家有那么多姐妹,她们怎么不管?”
  “我不是儿子吗?”
  “儿子就该一个人扛起来?我不管你,累死活该。”
  厉云不说什么了。
  老婆下了地,拿来两片止咳药,还有一杯水,说:“吃!”
  厉云顺从地吃了药,点着了一支烟。
  老婆说:“你能不能把烟戒了?”
  “不能。”
  “这东西难道比毒品还难戒?”
  “我以后少抽点。”
  “你都说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吗?”
  厉云不说话了。
  “明天,我去省城进货,你自己去医院看看。最近你一直咳嗽,可别得肺炎什么的,咱家得不起病!”
  这句话让厉云有点恼怒,他说:“你别咒我!”
  “我是关心你!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气不太好,每次她发火,厉云都不还嘴,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
  前段时间,她下岗了,脾气更加暴躁。
  当时厉云想给老婆摆个服装摊,可是,他去几个姊妹家借钱,却没有借到。她们的生活都不宽裕。
  最后,他从一个叫蒋东的朋友那里借到了五千元钱。
  前些年,厉云考了师范,蒋东考进了一所民政学校。毕业之后,蒋东被分配到省城殡仪馆,担任专业尸体化妆师。虽然他干的是边缘工作,但是工资挺高。
  老婆终于有了营生干。
  不过,她一忙起来,说话更是粗声大嗓,破马张飞。婚姻的模式一天天固定了——她越来越专横,厉云越来越软弱。
  不过,厉云还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饭菜做好,等她回来。
  对于厉云来说,最幸福的时光是周末。
  周末孩子从幼儿园回来。
  孩子有点惧怕妈妈,他对厉云很依赖。就是因为他太依赖自己了,厉云才决定把他送到幼儿园全托。
  爱是矛盾的。
  厉云希望孩子对他好,又怕孩子对他太好——万一他有了什么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种打击。于是,他就希望孩子对他不好,自私些。
  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一起,夜夜搂着孩子入睡,又担心孩子不自立,长大后不易生存,只有忍痛割爱,把他彻底交给了幼儿园……烤 肉(2)第二天老婆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厉云一个人。
  晚上,他不愿意做饭,想到街上随便吃一点。
  他走到了一个夜市,那里有很多烧烤摊,烤羊肉,烤火腿,烤鱼,烤蛋……什么都有。
  他找个背静的座位坐下来,跟老板要了几串烤腰子,一盘泡菜,一扎啤酒。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奢侈的举动。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来了,“??啦啦”地响,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孜然味。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说:“兄弟,慢慢吃。”
  “谢谢。”厉云说。
  他拿起一串烤腰子刚要吃,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抬头看了看,有个人坐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位置上,正在看着他。
  他惊呆了——这个人正是那个焚尸人!他依然穿着那件蓝大褂,那张古铜色的脸在夜市白晃晃的电灯下显得更加阴沉。
  他张着大嘴一边饕餮吞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厉云。
  厉云不知他手里烤的是什么肉,块很大,好像烤煳了,有的部分红,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也是古铜色。
  厉云似乎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一下没有了胃口。
  他避开焚尸人的目光,朝女老板招招手:“老板,结账!”
  那个女老板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跑过来:“兄弟,你带走呵?”
  “不,我不吃了。多少钱?”
  女老板疑惑地看着厉云,有点不自在:“兄弟,怎么了?烤得不对口味吗?”
  “不是,我有点事。”
  他们的对话,那个焚尸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厉云没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算了,这次不收你钱了……”女老板说。
  “谢谢……”厉云说完,拔脚就走。
  他回到黑洞洞的楼门口,回头看了看,那个焚尸人没有跟上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骂晦气。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他只感到恶心。
  生 存一年前,厉云在第四中学教语文。
  他这个人很善良,一点不精明。不知因为哪件事,他得罪了校长,校长抓住一次教师素质考核的机会,做了点手脚,把他拿下了。
  厉云一下就晕头转向了。
  那段时间,他四处找工作,可是,极不顺利。
  要买米买菜,要交水电费,要交孩子的入托费……走投无路,他去省城找到蒋东,想在火葬场找个活。
  蒋东说:“现在,殡仪馆的工作成了热门职业,想进来的人都挤破了门槛,因为这里的薪水高,下岗的几率又小。”
  “你帮帮忙。”
  “我可以帮忙,但是,你最好先跟我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适应。”
  首先,厉云观看了他为尸体整容的过程。
  那是一个很干净的房子。
  蒋东用一辆滑轮床从冷藏室推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停在房子中间,从容地掀开了蒙尸布。
  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那是一个被车轮压扁脑袋的女子尸体。
  蒋东开始有条不紊地为她整容了。
  他对着死者的遗照,像捏橡皮泥一样,为死者捏弄出了一个脑袋的大致轮廓,然后往死者的颅脑里塞棉花,用针线将错位的皮肤缝合,再贴石膏……厉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
  很快,死者就基本恢复了原貌。
  虽然那张假脸涂的肉色很逼真,但是怎么看都不是一张真脸。
  最后,蒋东轻轻为死者洗头发。那长长的头发不再柔软,而像一根根硬撅撅的麻丝……他对厉云说,有的尸体四肢残缺不全,他就用肥皂做出来安上。有的家属还要求给尸体消毒,洗澡……“你都是白天干吧?”厉云问。
  “不,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工作。晚上安静,也有灵感。”
  “那太恐怖了……”
  “怎么样,干这个行吗?”
  “不,我干不了。”
  “那剩下的职业就是焚尸工了。”
  “看大门不行吗?”
  “看大门的是一把手的岳父。”
  厉云只好又跟蒋东观看了火化尸体的过程。
  省城火葬场的设施当然更先进,更气派。
  几名穿白大褂的工人推过来一辆滑轮床,那上面躺的也是一具女尸。
  他们把女尸抬下,放到传送带上,然后,按动电钮,传送带启动,女尸移向炉口。
  炉口和传送带之间,悬垂着一块白布,用来隔挡。女尸一点点消失在那块白布的后面。
  蒋东打开炉口观察窗的铁门,里面是一块透明的耐高温玻璃。他对厉云说:“你朝里看一看。”
  厉云凑上去,通过那个观察窗,清楚地看到那具女尸躺在炉中。炉内已经预热升温。
  “我一直以为,火化是不让看的。”
  “我们正在引进几台最新型的火化机,有闭路电视系统,家属不用进入火化车间,就能看到亲人被火化的全过程。”
  炉内燃起了熊熊烈火。
  厉云看到那个女尸的头发和衣服忽地一下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具白花花光秃秃的裸体,很快消失在火光中……一个工人用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
  蒋东说:“女人的骨盆比较难烧,要用铁钩子捣碎骨架。”
  两个人出来后,蒋东说:“怎么样?”
  “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一捧灰。”
  厉云像逃一样回来了。
  他是一个语文教师,天天接触的是:“十幅归帆风力满。记得来时,买酒朱桥畔。远树平芜空目断,乱山惟见斜阳半。谁把新声翻玉管?吹过沧浪,多少伤春怨!已是客怀如絮乱,画楼人更回头看……”
  让他亲手把画楼上回头凝视的女孩烧成灰,把多愁善感的作诗人烧成灰,他做不出来。
  他想,假如自己教的是生理课就好了,那样也许就吃得下焚尸工这碗饭了……吉人天相,不久后,他在一家私立小学找到了工作,仍然教语文课。
  接 灵这天,厉云下班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个蓝大褂,他的眼睛就直了。
  又是他。
  他正在一个熟食摊买东西。
  厉云却感到,他是看见自己之后,才假装要买东西的。
  厉云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赶快进了楼门。
  这个焚尸人跟到了厉云家门口!
  厉云是个内心脆弱的人。
  老婆和小孩都不在身边,夜里,他忽然感到很孤单,还有一点恐惧。
  他关了灯,仔细听窗外的动静。
  尽管这是四楼,可他还是不放心——他担心那个焚尸人突然出现在窗外。
  他越来越觉得他的眼神阴森可怖。他与无数尸体打过交道,他的身上已经浸染了死亡的气息。
  厉云后悔了,当时不该和他结仇……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朝着天花板慢慢漂浮起来,漂浮起来。
  他伸手摸摸头,有点烫。
  他忽然对自己变得细心了,他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得了心脏病?
  应该不会,他的心脏一直很正常。
  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也不会,他的家族没有精神病史——可是,总怀疑自己是精神病的人是不是精神病呢?
  是不是得了哮喘病?
  不会,他只是感觉呼吸有点短而已。
  还有,胸好像有点痛,特别是躺下来,更明显。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抽烟了,弄不好,真得了肺炎可就麻烦了!
  这天夜里,他做梦了,梦见他走在一条夜路上,突然被绊了一个跟头。
  他用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打着打火机,悚然一惊:遍地都是骨灰盒。
  绊倒他的正是他奶奶的骨灰盒。
  他看着奶奶的黑白相片,极其惊恐。这时候,他听见骨灰盒里传出一个老人低低的呻吟声。
  “你是谁?”厉云惊恐地问。
  “我找我儿子!你把我还给我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厉云上班去,还没等出门,就有人敲门了。
  他打开门,一下看见了那个穿蓝大褂的焚尸人!他来了!
  这时候,天刚麻麻亮,焚尸人的脸有点阴暗。
  厉云抖了一下。
  他看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也穿着蓝大褂,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你们找谁?”厉云问。
  “请问,这户人家有人去世吗?”焚尸人冷冰冰地问道,好像根本不认识厉云。
  厉云气得差点一拳捣过去——但是他没有那个胆量,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谁让你来的?”
  那个人的态度依然冷冰冰:“你家姓厉吧?”
  “是。”
  “这里是四中家属楼4门401房吧?”
  “是。”
  “我们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说你家男主人去世了,叫……”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死者叫厉云。让我们派灵车接尸。”
  厉云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在找茬。
  “你们搞错了!”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
  “你别激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有人在搞鬼,你可以到派出所报案。”然后,他好像还不太信任地歪头朝房间里看了看,说:“……那我们走了。”
  他竟然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就带着另一个穿蓝大褂的人转身走了。
  厉云愣了半天,越来越愤怒。
  他坚信一切都是这个焚尸人在作怪,他在报复自己。
  他出门就去派出所了。
  走在路上,他想到,既然这个人主动提醒自己去报案,那么他一定早就堵上了所有的漏洞,估计警察也查不出子午卯酉来。
  接着,他又想到:这个人是焚尸工,怎么还管拉尸体呢?火葬场应该有明确的分工啊。
  他的脚步慢慢停下来,改变了计划。
  他想,这个焚尸人一定还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恐怖。因此,他决定去火葬场,找到他,好好谈一次。
  他不知道谈的结果是什么。
  也许他会和他吵上一架,甚至厮打在一起,最后惊动火葬场甚至民政局的领导……也许,厉云会服软,说些好话,求他别再找麻烦……火葬场的夜(1)白天有课,厉云先去了学校。
  这一天,厉云讲课心不在焉,差点出笑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急匆匆离开了学校,向南郊火葬场走去。
  去那里没有公共汽车,他又舍不得打出租,干脆一路步行。
  他走进那个阴森森的火葬场大门时,天都快黑了,大院里空荡荡的。
  他来到焚尸房前,见那两扇铁门锁着。
  他就去了办公的那排平房。
  那排平房黑糊糊的,只有顶头那间房子亮着黯淡的灯光。
  他走进那条狭窄的黑暗的走廊,心里极其害怕,加快脚步,想快点走进那个亮灯的房子。他穿着一双布鞋:“嚓,嚓,嚓,嚓……”
  终于,他拉开了那扇门。
  里面有三张空床,却没有一个人。
  他的心一下就落空了。
  他在房子里站了一会儿,想出去,却不敢。
  他在一张床上坐下来。
  这房间里除了三张床,还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登记本。厉云猜测这里是值班室,那么一会儿就应该有人来。
  他多希望这时候走进一个工作人员啊,哪怕他也穿着蓝大褂。厉云会给他递上一支烟,和他好好聊一聊,问问那个焚尸人叫什么,他的性格怎么样,他家里是什么情况……厉云需要了解这个可怕的人。
  他等了好半天,终于,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
  他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想到:假如进来的是那个焚尸人怎么办?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厉云越来越惊慌。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穿蓝大褂的人。
  苍白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也是古铜色。
  他看了厉云一眼,严厉地问:“你找谁?”
  “我找那个……焚尸工。”
  “他在外面。”
  说完,他走到厉云旁边,牵起床单一角,好像要换床单。这应该是他的床位,他明显是在赶厉云站起来。
  厉云站起身之后,那个人只是抖了抖床单上的灰,然后,他躺了上去,从床下拿出一本旧书看起来。
  厉云忙递上一支烟。
  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摆了摆手。他的眼光刚要移开,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看了看厉云。
  “怎么了?”厉云问。
  “我好像认识你……”
  “是吗?不可能吧?”
  “我怎么看你怎么眼熟。”
  “那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奶奶去世,我来过这里。”
  他又狐疑地看了厉云一会儿,不再说什么,慢慢把脑袋转过去,继续看书了。
  “师傅,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从建场到现在,十一年了。”
  “我是一个教书的,我很敬佩干你们这种工作的。”
  那个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接着,他乜斜了厉云一眼,问:“你认识唐大?”
  “谁?啊,不认识。”
  “那你找他干什么?”
  “我是想问他一件事。”
  “什么事?”
  “我怀疑我奶奶的骨灰搞错了。”
  “我了解这个火葬场,到今天为止,一共已经烧了8987具尸体,骨灰从来没有搞错过——这隔壁就是骨灰存放室。”
  “那有没有发错过灵车呢?”
  那个人卡了一下壳,马上说:“也没有过。”
  厉云想了想,说:“唐大就住在这个火葬场里?”
  “是啊。”
  “他成家了吗?”
  “没有——你问这些干什么?有什么事,你直接去问他。”
  他下了逐客令。
  “他在什么地方?”
  “焚尸房。我刚刚看见了他。”
  厉云从有灯的房间走出来,感到走廊里比刚才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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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火葬场的夜(2)他走过值班室隔壁的房子,似乎听到里面有动静,他蓦地想起那个梦来——那个老头在奶奶的骨灰盒里冲他叫:我找我儿子!
  他走得很快,生怕那房间的门自己打开。
  他不知道其余那些房间都是干什么的,他想,反正装的不是尸体,就是骨灰,再不就是花圈。
  终于,他来到了屋外。
  天上有星星,很水灵。这里远离城区,空气很好。
  但是,场区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氛围。
  那高高的烟囱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夜空中缓缓舞动着身子。
  厉云想,这个唐大现在在焚尸房干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回到宿舍睡觉?难道他知道自己来了,想躲?
  四周一片死寂。
  到处都黑糊糊的,似乎潜藏着8987双眼睛。
  厉云朝焚尸房望过去,看见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走进了那两扇铁门。
  唐大!
  厉云点上一支烟,定了定神,走过去。
  那铁门没有关。黑夜里看那里面更加阴森。
  厉云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唐大!”
  没有人回答。
  厉云看得很真切,刚才就是有人走进了这个房子。里面空荡荡的,很寂静,他应该听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说话?
  厉云壮着胆子走进了黑洞洞的焚尸房,同时打着打火机。
  柔弱的火苗闪跳着,暗暗地照亮了这个恐怖的大房子。
  里面并不见人的影子!
  他一点点转动着眼珠。
  那两个焚尸炉,显得更冷清,看得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热量。一个炉门关着,一个炉门敞开着。
  接着,厉云的眼光落在了房子正中那个放死人的铁担架上,那上面竟然躺着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死人,头上盖着蒙尸布。厉云却断定那是唐大!
  厉云朝着他叫了一声:“唐大……”
  那人一动不动。
  打火机灭了。
  厉云的腿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地退出来。
  他惊惶地朝大门走去,想逃离这里了。可是,他走出几步,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就这样跑了,那个焚尸人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吓他。
  他停下来,躲在很远的地方继续看那个黑洞洞的焚尸房。
  过了好久好久,一个黑影从那个门里探出了身子!
  厉云睁大了眼睛。
  那个黑影看了看,把两扇铁门关上了。
  厉云肯定他没有看花眼。即使他的眼睛产生了幻觉,还有听觉证实这一点,他清楚地听到了那铁门互相碰撞的声音:“哐!当!”
  他又一次走过去。他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他轻轻拉开那两扇铁门,再一次打着打火机,走进去。
  “唐大!”
  那个人还躺在铁担架上,一动不动,脸上蒙着白布。
  厉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猛地拉开那个蒙尸布,他惊呆了——死尸竟然是个老太太!
  他毛骨悚然地四下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再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了!
  是这个老太太关的门?
  他把目光射向了那个关着的焚尸炉。然后,他举着火苗闪烁不定的打火机,一步步走过去。
  他猛地把那个炉门拉开,两只很大的脚丫子露出来。
  炉子里躺着一个人。
  厉云差点叫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双脚丫子,一动不敢动。
  那双脚丫子微微动了动,一点点地伸出来……他本能地一步步后退。
  终于,那个人的腿垂下来,踩在了地上,上半身还在炉子里,继续往外伸……打火机又灭了。
  厉云使劲地打着打火机,可是,它烧的时间太长了,好像烧坏了,怎么都打不着。
  一个黑影站在了厉云面前。一股死尸的气息立即弥漫开来。
  厉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那个焚尸人,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也许是8987具尸体中的一具……他终于说话了:“出去!”
  是他!
  这个恐怖的大房子是他的世界,他在命令厉云:出去!
  “唐大……”
  “出去!”他又说。
  厉云扔了打火机,立即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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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火葬场的夜(3)厉云想通了:
  这个焚尸人天天跟死亡打交道,也许,他的心态早已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不可能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聊天,最后达到和解。
  厉云决定离开这个院子,赶四里夜路,回家。
  火葬场的大门口高高地挂着水银灯,灯光苍白。
  厉云正快步走着,突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大门口,叉着腿,似乎在堵截他。
  他忐忑不安地回头看看,又朝前看看,脚步慢下来。
  那个人说话了:“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个人……”
  厉云看清了,站在大门口的这个人还是那个焚尸人!他浓眉大眼,脸面呈古铜色,穿着蓝大褂。
  他好像也认出了厉云。
  “是你?”厉云说。
  “你找谁?”
  “我找你啊。”
  “你找我干什么?”
  “今早上,你不是去过我家吗?你忘了?”
  “我没忘。”他冷冰冰地说,“我想让你躺着来,你不干,现在,你却自己走来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我看见你在……”
  “我在哪儿?”
  “你在那个焚尸房……”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和他是兄弟,不过长的有点像而已。”然后他小声说,“我——是——弟。”
  那语调怪怪的,厉云到死都忘不了。
  “你不是焚尸工?”
  “我是负责接尸体的。”他的声音仍然轻轻的,好像在告诉厉云一个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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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生 命(1)老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是坐长途车回来的,带回了四大包衣服,每个包足有三十公斤。
  她一进屋就发脾气,抱怨厉云不去车站接她……厉云能想到老婆一路上的艰难,就是换了他,要把这四大包东西从省城折腾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急忙给老婆做饭,捶背。
  晚上,他对老婆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
  当他讲到他在焚尸房看见一个人躺在焚尸炉里的时候,老婆惊叫起来。
  接着,她指着厉云的鼻子说:“你有病啊?你去那里干什么?”
  焚尸人的阴影一直紧紧跟随着厉云。
  他总怀疑他在火葬场大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就是那个焚尸人,他在说谎。
  厉云一天天消瘦了。
  他认为,这都是那个焚尸人害的。
  这天晚上,厉云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又使劲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咯了血。
  他怕老婆看见,拧开水龙头,把那几滴血冲下去了。
  他陡然变得无助起来。
  他想,明天就是耽误上课也得去医院看看了。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温饱,得不起大病。
  次日,天有点阴。
  下午,没有课,厉云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厉云的脸,匆匆检查了一下,就说:“去照个X光。”
  半个小时后,厉云拿到了那个X光片子。
  从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个阴影,是一个肿块,呈分叶状,边缘不规则,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觉这个阴影就是那个焚尸人。
  他把片子拿回来,交给了那个医生。
  医生匆匆看了看,说:“你再去做个CT。”他还是不看厉云。
  厉云知道,现在的医院黑得很,你就是有个小病,他们也得让你把他们的机器用个遍。
  他心疼钱,做个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做了。
  CT结果出来之后,那个傲慢的医生终于看了厉云一眼:“你家属来了吗?”
  厉云直直地盯着医生说:“医生,我没有家。我要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那个医生想了想,说:“肺癌,晚期了。”
  “……您能说得细致一点吗?”
  “你右肺下叶有一肿块,属于非小细胞肺癌。”
  “还能治吗?”
  “现在做手术已经晚了。”
  “化疗呢?”
  “常规的化疗对非小细胞癌很不敏感……”
  厉云脸上的肌肉抖抖地笑了笑:“没救了?”
  “你现在只能采用超常规大剂量化疗。”
  厉云低下头,想了好半天,突然问:“我还能活多久?”
  “……情况不太好。”
  “两个月?”他逼视着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观,还应该保持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治疗……”
  厉云站起来,木木地走出去。
  “哎……”医生叫了他一声。
  他根本没听见。
  他看到长长的走廊上,走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还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患者。有个患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心好像是一个无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乱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想一想。
  他走到外面,阳光刺眼。
  他坐在一条长椅上。
  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忙着出出进进。
  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想起了孩子,他还小,他还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还在街上叫卖衣服……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忽然想回家,想看到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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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生 命(2)他回到家里,没有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
  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厉云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有点生气,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
  她气咻咻地搬完衣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一下就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她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得什么病咱们都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啊。”
  “真的……”
  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厉云这时候清醒了许多,他不哭了,他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
  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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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弟(1)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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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00:48: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弟(2)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儿 子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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