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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东恐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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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2 01:34: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J号楼保安》作者:周德东●最安全的人,也许是最危险的人……j号楼保安一、新生活我新买的房子,在北京郊区回龙镇王爷花园,j号楼1门101室。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好极了,夏季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爬,在飞。其中包括蚊子。我像爱女人一样爱着它们。
  这里的人很少,偶尔有人领着孩子蹒跚学步,或者牵着宠物狗溜达。甬道两旁是整齐的草坪和花圃。
  住宅区中心是一个人工湖,有喷泉,终日闻水声。
  这里的天特别蓝。我经常坐在小院里看天,那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小院围着木栅栏。
  有一次,一只蚂蚱竟然跳在了我的脚上。它受伤了,它那双健美的腿断了一条,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放到院子外的草地里。当时,有两只鸟站到木栅栏上,咯咯地叫……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想让我的家变得封闭起来,不受外界一丝一毫干扰。
  我家的窗子上没有安防盗的铁栏杆,那东西不属于童话中的生活。
  这里,白天宁静得和夜晚一样,而夜里却有点吵,那是蟋蟀的声音。
  住宅区的路灯是传统灯笼的形状,灯光淡淡的,很安详,很温和。它们亮起来的时候,旁边的草木就变得更深邃了。
  二、保安J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全了。
  我曾认真查找这种感觉的根源,却一无所获。
  天还是那么蓝,水声还在响,蟋蟀们还那么赖皮,但是我清晰地感到,正有一种巨大的危险潜伏着,正像藏在宁静的湖水里的一条鳄鱼。它一动不动,像一块班驳的畸形的石头,但是,它的阴谋和眼珠一起缓缓地转动。它的心脏保持着怠速。
  而我不知不觉,我的脚板在离它咫尺远的地方悠闲地走动着……这到底是怎么了?
  吃过早饭之后,我照常上班下班,为生存奔波。可每次一进入王爷花园的大门,那种可怕的感觉就爬上我的心头。
  这天,我开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跳到我的车前,我赶紧刹车。
  正巧这一段的路灯坏了,还没有修好,黑糊糊的。
  我打了个冷战。
  我从车窗探出头,看见是一个保安,专门负责j号楼安全的夜班保安。他穿着一身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他说:“先生,您不能再朝前走了,这里是人行道,请把车停到停车场去,拐个弯,费不了您两分钟的时间。”
  我有点恼怒,大声对他说:“下次你不要站在我的车前跟我说话!”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好的,我下次站在路边。”但他并不老实,又补了一句:“您下次也不许再从这里走了。”
  我恨恨地一转方向盘,开向了停车场。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些保安大多是临时招聘来的外地人,我估计,物业公司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是一张身份证而已。而现在,假证遍地。可以说,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些保安的底细。
  他是众多保安中的一个,他管j号楼,我就叫他保安j。他和其他保安穿一样的制服,只是他好像比他们邋遢一些。
  其实,他的衣服并不脏,我想我之所以觉得他有点脏,是因为他的牙又黑又黄。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手很白,像女人的手。
  那件事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和他结仇了。
  其实没什么,他在工作,阻止车辆驶入住宅区人行道(以前,物业公司并不管这事,大家经常把车开到自家的楼下,一定是有了新规定),可能他阻止过很多人,可能很多人都对他发过脾气,他不会在意。
  可是,我还是坚定地认为我和他结了仇。至少,我已经在心里记恨他了。
  其实我是一个随和的人,跟人打交道,总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记这个保安的仇了。他说:“您下次也不许再从这里走了。” 我觉得他在有意和我作对。
  三、背后这天晚上,吃过饭,我和太太在住宅区里散步,说着与工作无关的话。凉风软软地吹着,天上的月亮凉凉的。
  “记得咱们原来租房吗?”
  “唔。”
  “三天两头搬家,唉,不愿再想。”
  “唔。”
  “我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唔。”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太太问。
  “没什么。”我说。
  我一直在听我和太太的脚步声,我又感觉不对劲了,因为我觉得不是两个人在走。
  我是军人出身,经过那种训练的人,步伐总是跟同行的人保持一致。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里,好像夹杂着另一个人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两边是草。路灯幽幽地亮着。前面我说过,路灯一亮起来,那草木就变得更深邃了,此言极是。
  太太说:“女人要求高,是针对那种物质关系的男人。女人对她所爱的人,其实要求最低,她只要一种安全感。”
  我又朝后面看了看。
  男人之所以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女人有安全感。
  太太说:“你鬼头鬼脑看什么?”
  “你看看我脖子后有没有虫子。”
  太太在我脖子后拍了拍,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和她继续走。
  她又说:“咱把儿子接回来吧?”
  “唔。”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根本没听见太太说什么,我又听见了那脚步声,比刚才还轻,像梦一样。
  我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是那个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肩章,红腰带。
  他没有躲避,他慢悠悠地走在我的后面,眼睛看着我。
  我怀疑我没回头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钉在我太太的腿上。她穿着一个大裤衩,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她的腿很美,连我都想看。
  太太好像察觉了什么,也回过头来。她看了那个保安一眼,又把头转过来,继续说:“他去他奶奶家有半年了吧?都把我想死了。你不想吗?”
  我没有心情谈思念。我有些愤怒,但是我说不出口——他是保安,他在巡查,这是他的工作。
  四、地下这天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了。
  仔细听,不是蟋蟀,也不是青蛙,好像是猫的叫声。
  猫是抓老鼠的。
  老鼠在夜里出现,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
  它偷粮食,咬衣物,还钻进人的被窝里吓人。你感到被窝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很凉,很滑,你一抓,只摸到一根长长的尾巴,就什么都没有了……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老鼠是阴坏的东西。
  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总是出现在我们梦的外面。那时候,我们是虚幻的,它却是真实的。
  它跑得像220伏特的电一样快。人类的速度远远没有它快,于是它胜利了。它不绝种就是胜利了。
  那么猫就是绝好的东西了。我们都不强大,我们都依赖正义。赞美就是依赖。
  既然猫是好动物,那为什么很多人都害怕猫?是怕它的眼睛吗?——猫即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也处于备战状态。那双眼睛确实有点邪恶,可老鼠更邪恶,以毒攻毒啊。
  是怕它的爪子吗?猫的爪子确实有血腥气,可那是武器,任何的武器都不善良。
  我觉得,大家怕猫,是因为它半夜的叫声。
  一个人突然发出某种动物的叫声,那不可怕;假如某种动物突然发出人的叫声,那就可怕了。
  那猫叫太像小孩哭了。
  我竖起耳朵听。刮风了,我听不太清楚。
  太太熟睡着。外面没有月亮,她隐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睡态,只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和偶尔的磨牙声。
  我越来越觉得那声音不对头——其实,那是小孩的哭声,不过是很像猫叫。我哆嗦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刚才是谁说人发出动物的声音不可怕了?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醒太太的,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哆嗦。
  我披衣起床,站到卧室的窗前,那哭声好像不在这个方向。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想到另外的房间听听。
  我家的客厅很大,只有臃肿的沙发和瘦小的茶几,显得有点空荡荡。新买的那个饮水机立在客厅一角,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灯一关掉,我就觉得那个饮水机在看我。
  我很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它比我粗一点,矮一点。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它只不过是一台南方某厂生产的一台机器,有凉水,有热水,供主人随时选择……我三十五虚岁了。
  过去,我总是不成熟地说,我已经成熟了。而现在我不再说。这个年龄的眼睛像x射线,看穿了红尘一切——已经看到了人骨头,那还有什么隐秘吗?没隐秘,那还有什么可怕吗?其实,人心不叵测,美好看得一清二楚,险恶也看得一清二楚,就那样子了。这时候,人不可怕了,我突然对那个饮水机充满了恐惧。
  这是人类精神对物质的恐惧。
  我觉得,它才是真叵测。
  我不看它,穿过客厅,走进书房,伏在窗子上听,那声音好像又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立即来到儿童房,还不对。
  我又来到通向小院的落地门,风从门缝挤进来,像口哨。这时候,那哭声似乎更远了,断断续续。
  我甚至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
  最后,我走过那个饮水机,回到卧室。当我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是太太。
  “是我。”
  “你吓死我了!”
  “你也把我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她一下就抱紧了我:“我怕……”
  “可能是猫。”
  “我听不像猫。”
  “那能是什么?”
  “我哪知道……”
  我搂着太太,继续听那古怪的哭声。天明还很遥远。
  那声音越来越飘渺了,或者说风越来越大了。我希望那哭声越来越近,它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的心放在哪?
  那声音不管你把心放在哪,哪怕你天天拿在手里去上班——它渐渐消隐了。
  太太小声说:“没有了?”
  我说:“没有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住宅区的人还是很少,到了晚上,一幢楼房没有几个窗子亮灯。
  甬道上,还有人领孩子蹒跚学步,还有人牵着宠物狗溜达。
  两旁的草坪一直没有长高,因为工人不停地用割草机给它剃头。那些工人的表情总是恶狠狠的。其实没有人欠他们的钱,反而是他们欠着别人的钱。
  喷泉还在没完没了地喷泉。我感到,那好像是一种排泄。
  前面我提到的那两只鸟,经常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我一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鸟,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都有点像鸡了——或者说,经常有两只鸡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
  还是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忽然感到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至此,我坚持认为窗子上没有安铁栏杆是正确的,这样,所有的窗子都是逃路,否则,房子就成了笼子。我不认为防盗门可以阻挡一切。
  一天半夜,又刮风了。那哭声又出现了,好像是被风刮来的。
  当时,太太睡着了。
  我没睡。我说过,我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她时刻有安全感。她在梦中抱着我。这天夜里有月亮,我看见她睡得一点都不安详,皱着眉。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我轻轻推开太太,轻轻下了床,轻轻开了门,轻轻来到外面。
  风朝我扑过来,我全身一下就冷透了。
  我分辨着那声音的来源,可是它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一点都不固定。最后,我甚至觉得它来自地下。
  我有点慌张了,它在水泥地面之下?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住了旁边的一个黑糊糊的门洞,从那个门洞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坡道,顺着它可以走进地下室——那是自行车停放处,没有人看管。
  那地下室其实就在我家的下面。
  王爷花园离市中心很远,房主大多有轿车,自行车寥寥无几。在这里,它们的功能是锻炼身体,并不是交通工具——因此,地下室就显得很空旷。
  我对地下室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可能全中国的人都这样。一走进地下室,我就会想到坟墓,因为它没有窗户。
  我喜欢高处,哪怕风大一些。
  但是,太高也不行,让我住一百层高楼,我肯定不去,哪怕那套房子是白给的,哪怕它的地段在华尔街,哪怕它再搭配一个印度女仆。
  只有平地最安全,因此我买的是1楼。
  现在有哭声从地下室传出来,我知道它就是专门给我听的,我必须得去看看虚实。
  我的胆子并不大,但是我有一个特点,遇见什么可怕的事都不会跑,我一定要摸清它。
  我朝着地下室慢慢走下去。
  很黑。
  借着外面的路灯光,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那条长长的坡道上。(我铐,原来我自己也挺恐怖的!)我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渐渐闻到一股潮湿之气——这个地下室设计有问题,一下雨,水就淌进来,都积在了地下室里。
  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断定就在这个地下室里!
  我终于接近了地下室,心跳得越来越快。(兄弟,可别说大话啊,换了你,当时心可能都停止跳动了。)那声音突然没有了。接着,我看见有一个人从地下室冒出来。
  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是他,保安j!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刚才谁说人没什么可怕的,饮水机才可怕?
  他慢腾腾地走上来。
  他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地下来干什么?
  我停下来,压制着狂跳的心,外强中干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的,他是保安,他是负责j号楼的保安,他深更半夜到地下室巡查是正当的,甚至可以说很尽职尽责。他似乎更有理由质问我。
  “你是干什么的?”他又问了一句。这一句就把性质改变了。
  我相信,他认识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他装作不认识我,于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还必须得辩解。我换了一种口气说:“噢,我是101的房主。”
  他继续问:“你怎么不睡觉?”
  “我听见好像有动静,就来看看。”
  “我刚从那里面出来,我怎么没听到?你做梦了。”
  他说完,慢吞吞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到了地面上,走进了风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惊叫一声。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就会醒。不知道这是第几感觉。
  “你干什么去了?”她颤颤地小声问。
  “我去卫生间了。”
  她惊恐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骗我?”
  “怎么了?”
  “我刚才去卫生间找过你。”
  “……我到地下室去了。”
  “你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小偷。”
  “偷自行车的?”
  “是的,跑了。”
  “你这个傻子,万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没有咱家自行车……”
  谁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别人家的自行车值钱。世人啊,原谅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离开似的,紧紧抱住我。
  我回想那个保安j,心里越来越不安。此时,他正在风中游荡。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他不睡觉。他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他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
  他随时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户上,寻找一个漏洞,或者他自己制造一个漏洞,小小的,足够了,然后,静静地观看着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天亮了,天还是那么蓝。
  草坪和花圃都湿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两个老人在晨炼。
  很静,只有太阳升起的声音,树木伸懒腰的声音,鸟儿扑翅的声音。
  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惧,想着今天的谈判。我要跟一个出版人——就是书商——谈价钱,这是大事。我在心里想着技巧,怎样套更多的钱。
  有一个苍老的女人,她的头发很脏,牙齿又黄又黑,她推着平板车在王爷花园大门外朝里面张望。她是捡破烂的。
  物业公司不允许这些人进入住宅区。这是对的,这些人明着捡,暗着偷。如果不阻拦,那我们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这个捡破烂的女人溜进住宅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一条旧裤子,不知道从谁家的阳台上被风刮下来,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头散发地乱跑,跑得像220伏特的电一样快……平板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啃一个面饼子。不知她是那女人的女儿还是那女人的孙女,因为我判断不出那女人的年龄。
  有时候,王爷花园的工人推着清洁车走过来,会给她一些破烂。和她一样,那些工人也是穷人,互相帮一下。
  五、孩子我儿子三岁半,叫红灯。
  我小时候也叫红灯。
  他最近一直在东北奶奶家。我和太太都太忙了,顾不上照顾他。可是,太太想他想得不行,我只好飞回东北把他空运回来。
  一路上,他都在给我讲武松打虎的故事——我无知的母亲,只会这一个故事,根本不像一个作家的母亲。算了,我不提她的名了。
  “武松在景阳冈那疙瘩喝完第二碗酒,把嘴巴子一抹,对店小二说——再来一碗!店小二忙说——客官,您不能再喝了!武松大怒——你少磨叽,快拿酒来!……”才半年,红灯的儿子红灯已经满口东北话了。
  儿子到家后,太太一周没上班,专门陪他玩,差点把北京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
  有一天,我和太太带儿子吃饭回来,把车停好,抬头又看见那两只很大的鸟,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
  儿子说:“它们找不到妈妈了。”
  我说:“红灯,假如你找不到妈妈了,怎么办?”
  他说:“找警察叔叔。”
  太太满意地说:“真聪明。”
  拐过墙角,我在暮色中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孩子说着什么。他的手抚摸着那个孩子的脸蛋。
  我和他离得很远,但是他抬头看见了我,他就一直那样看,像蜥蜴。
  儿子指着他,兴高采烈地说:“看,警察叔叔!”
  太太把儿子抱起来,小声说:“他是保安。”
  “保安是干什么的?”儿子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
  太太说:“保安也是保护我们安全的人。”
  “那我找不到妈妈,也可以找他帮忙了?”
  “可以吧。”太太不太坚定地说。
  这天,我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j号楼2门前站着几个人,好像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打扮得荣华富贵的年轻女人焦急地说:“刚才他还在这楼下坐着呢!”
  一个遛狗的老太太问她:“到喷泉那里找了吗?”
  “找了,四周都找了,没有!”年轻女人说。
  还有两个清洁工,其中一个说:“我一直在这里扫地,没看见有人……”
  年轻女人大声喊:“保安!保安!”
  我走过去问了问,原来她父亲不见了。那老头有痴呆症。他半个小时前下楼来,现在竟然不见了。
  一个白班保安跑了过来,他问清了情况,立即协助年轻女人寻找那失踪的老头……终于没有找到。
  偷一个痴呆老头有什么用?我想多半是他自己走失了。
  可怕的是,大约一个月后,那年轻女人的儿子也失踪了!
  当时我和太太领着红灯正坐在湖畔看喷泉,看见那女人奔跑过来,她的眼里燃着火,发疯地奔向了我儿子,终于发现不对,嘶哑地问我和太太:“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我摇了摇头,她立即跑过去了。她背后的裙带掉了下来,长长地拖在地上。她跑,那裙带就在她身后跳舞。
  “她儿子不见了!”太太惊恐地说,同时她下意识地把红灯搂紧了。
  接着一群红帽子跑过来,风忙火急地跑过去。大家都在搜寻。警笛声由远而近……我的眼前浮现出保安j和那孩子说话的情景,他用手抚摸着那孩子的脸蛋……保护你安全的人动心要害你,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六、哭半夜里,又刮风了。
  我睡不着,等待那小孩的哭声。它像早晨公鸡打鸣一样准,果然又响起来。这次更真切,就飘忽在我家窗外。
  我是男人,大人,了不起的人,我应该走出去。可是,了不起的人全身像棉花一样软,站不起来了。
  床边是一个落地灯,我把它当支柱,扶着它站起来,又把插销拔掉,端着它,朝外走。
  兵器不论长短,那是说会武的人。
  我避开了很多弯路,径直出门向地下室走去。
  我像醉了酒一般,觉得这世界轻飘飘的,玄乎乎的,不再确实。我像端枪一样端着那杆落地灯,顺着那条长长的坡道,头重脚轻地走下去。
  接近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确认那是一个大人在哭,只不过他伪装成了孩子的声音!
  我马上猜想到是他,那个和我结仇的人。
  王爷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护卫。现在,他值班。半夜的时候,保安部头目经常查岗,假如他不在j号楼附近走动,那就会挨骂。
  保安的制度很严格,那头目对房主客客气气,对保安却十分凶狠。
  一次, 我看见他们进行半军事化训练,一个保安出了错,被那头目用皮带抽……天很热,制服很薄,我听见那皮带打在皮肉上,就像打在装粮食的麻袋上,声音是这样的:
  “噗!噗!噗!……”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出错的保安,果然和饱满的麻袋一样肥硕,他挨打的表情也和麻袋一样。
  其他保安像逃票的观众,张大嘴巴看,一动不敢动。
  当时我感觉那头目的神态更像一个大痞子……保安j为什么哭?我想,他不敢睡觉,他是报复睡觉的人。
  或者,他想家了。
  头上的房间是家,有窗子。从窗子看出去,有圆圆的月亮,有彩色的星星,还有绿茸茸的柳树梢。
  下面的房子不是家,没窗子,有潮气,有死气。他坐在黑暗的一角,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有家,他的家在远方。(我们当然不知道在哪儿,也许警察都查不出来。)可是,那个家比这个地下室好不了多少。
  在他头上的睡觉的人身旁有香片,有加湿器,有酥软的女人,有好梦。那梦里有圆满的月亮,彩色的星星,绿茸茸的柳树梢。
  而他的身边只有积水,气味难闻,还有几辆生冷的自行车。
  当我要迈进地下室的时候,那声音好像又不在里面了——突然,我听见有人在低低地问:“谁!”
  那声音不在地下室里,是在我背后。
  我回头一看,是保安j!他竟然出现在入口处,他和我的中间是长长的坡道。他很高,我很低,他的影子长长地爬过来。他挡着我出去的路。
  大风吹着他的制服,抖抖的。
  “我。”我被抄了后路,沮丧地说。
  接着,我一步步朝人间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灯是不是该对准他。
  “又是你?”
  “我听见有人哭。”
  “我也听见了。那可能是猫。”
  “不,不是猫。”
  他迎着我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是猫。”他硬邦邦地说。
  我仔细辨别他的口音。
  这么多年我四处漂,对口音很敏感。谁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还有行业之分。有一个艺人,她已经是满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张嘴,我就说:
  “前些年,我去齐齐哈尔卖过刀子。”她问:“齐齐哈尔是什么地方?”我说:“你老家呀。
  ”
  但是,我怎么也辨别他是哪里人。
  他的话很普通,跟广播员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的母语,广播员在生活中说话也不是广播员。而这个人把他的母语打扫得一干二净,就像拔掉了身体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竖起来。我妥协了:“可能是猫。”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脸突然流下血,我就用落地灯砸他……可是,他让开了。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说:“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转悠,别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
  回到家,我听见有小孩大声地哭。
  这次是儿子。
  我来到他的房子,轻轻拍他一会儿,他又睡了。
  我这时悟到,哭声细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实小孩哭起来很率直,不遗余力,巴不得别人听见。而那莫名其妙的哭声实际上是在遮遮掩掩。声音细和小,那是压制的结果。
  七、二十米这天,我在家里打稿子。
  太太去拍片了。她是《瑞丽家居》杂志的主编。我像爱蚊子一样爱她。
  红灯在窗子下踢足球。
  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足球。但是,他跟我一样喜欢这个动作——狠狠地踢,比如踢别人的肚子。
  可总是没有人让我们踢肚子。实在没什么可踢,儿子就只好踢足球了。
  他的玩具可以开一家小型玩具店了,可是他不稀罕。
  我听见他在窗外狠狠踢足球的声音:“噗!噗!噗!……”那声音很像皮带抽打保安的肉。
  我在给庄子网写专栏。(说出来你别笑啊,那专栏叫“名人视点”。)名人在电脑上写道:
  有两种人最好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视野里,否则,就很危险——一个是你凶恶的敌人,一个是你娇嫩的孩子。
  我停下来,听窗外的声音:“噗!噗!噗!……”
  我接着又写道:你的父母看着你长大,他们最了解你的幼稚和薄弱之处,不停地劝告你,指导你,永远不放心。而你的同事、朋友、配偶、上司、下属、敌人……他们开始接触你的时候,你就是成年人了,他们都认为你是成熟的,强大的,因此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你较量……“噗!噗!噗!……”
  我构思了一阵,又在电脑上随便敲出两个字:差别……但是接下来就写不出来了。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差点昏过去——儿子不见了!他的球在那里扔着。另一个小孩正在他家的门前踢足球:“噗!噗!噗!……”
  声音偷梁换柱。
  我没有走门,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我急急地问那个孩子:“刚才在这里踢球的那个小孩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没看见。”
  我傻了。
  我竟然还写文章劝告别人,自己的敌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在视野里!我是怎么了?
  天蓝得像乡村一样。有几朵云在悠闲地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四周很静,只有那个小孩在踢足球:“噗!噗!噗!……”
  这一切景象和我的心绪极不协调,我的天“轰隆隆”地塌了。
  我大喊:“红灯!红灯!红灯!——”
  没有人回答。J号楼的白班保安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孩子不见了!男孩儿!”
  “几岁?穿什么衣服?”
  “三岁半,白T恤,画着小兔子图案。黑灯笼裤。”
  那保安立即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喊着什么。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朝前狂奔,喊着:“红灯!——红灯!——红灯!——”
  我一下站住了。
  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可是,我看不见他的身影。前面不远是一片茂盛的花圃。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终于看见了我的儿子——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
  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儿子说话,而且他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这个动作太眼熟了,我感到很恐怖。)保安 j看见了我,并没什么反应,继续对儿子说:“我没有,我不骗你。”然后他站起身,露出又黑又黄的牙笑了笑,对我说:“你这孩子真可爱,追着我要枪。”
  然后,他就走了。
  我已经不会发怒,我见了儿子,全身都瘫痪了。我抓住儿子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子,我平静了一些,回头看了看——这里离我家有五百米左右。我是绕路跑来的,其实,花圃旁的石板路直通我家。
  我朝前看去——太悬了,这里离王爷花园北大门只有二十米左右。出了那个门,就是一人高的蒿子地。
  我问儿子:“谁带你到这里的?”
  我的脸色可能太难看了,他快吓哭了:“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保安叔叔有枪。”
  “他说的?”
  “我看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我踢球的时候,看见他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支手枪,还举了举让我看。”
  “然后呢?”
  “然后,他就朝这个方向走了,我就跟着他来了……”
  “他看没看见你跟着他?”
  “看见了,他不停。”
  “刚才他要干什么?”
  “我追上了他,那枪就像变戏法一样没了!他说,大院里没有手枪……你就来了。”
  八、说的是什么?
  春天里风大。
  白天,天上飘着各种各样的风筝,蝴蝶,蜈蚣,鲤鱼……魔幻一般在天上游逛。不知道线牵在谁的手里。
  晚上,黑夜里飘着哭声,像风筝一样遥远,我始终没有找到是谁牵着它。
  那个不幸的邻居,终于没找到她的孩子。
  我感觉,那个保安j正一步步朝我家走来。他越来越近了。他在寻找,从哪里进入我家更合适,从窗子跳进来?从地下冒出来?从门缝钻进来?从下水道爬出来?
  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要害我。我甚至怀疑他是我哪辈子的仇人。
  我觉得我家正被危险笼罩着。
  我变得胆战心惊。
  有一天,太太和儿子到王府井去了,天黑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瞪瞪中,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想心事,它模模糊糊地望着我,思维在涩涩转动——咦,黑暗中有个人躺在沙发上……它就是那个缄默的饮水机。
  我起身去开电视。
  只要我看见那些和我一样的追名逐利者在花花绿绿的舞台上又蹦又跳,这世界就立即真实起来,那阴虚虚的幻觉就立即会落花流水。
  可是,电视不开。
  我的心猛跳一下,赶紧去开灯,灯也不开。
  我回头看那个饮水机,它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房间里的光很很很微弱。路灯被树挡住了,它的光流进来,像发丝一样细弱,刚刚显出饮水机的暗影。但是我看不清它的表情。
  不对呀,我看见防盗门上的猫眼有点亮,这说明走廊里的灯亮着,这说明没停电,这说明只有我家黑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认为是太太或者儿子——最近,儿子刚刚学会打电话,他时不时就给正在蹲卫生间的我打电话,详细介绍客厅里的情况。
  我抓起电话,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语速很慢,他说的几句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判断:那应该不是外国话,但是,那更不是中国话——你说,那是什么话?
  关于口音,刚才我好像吹牛了。我没有想到能出这样的怪事。
  “你说什么?”我压抑着惊恐问。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擦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听不懂。”
  他又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掴……死卯窖骨藏藏欺末……”
  他的每句话中间都要停一会儿,有一句话那么长。好像是声音传递太慢,或者是他反应太慢(类似半身不遂患者)。每次,我和他互相不通的语言都对接不上。
  他好像在说梦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话就像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着。对于我,那些话像沙子一样毫无用处,却不可阻挡地朝我的耳朵里流淌。我严密地聆听他,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筛选出哪怕一个我懂的词。
  我甚至假想,他是越南人,是槟知省或者什么省一个小镇上的人,是岱族或者其他什么族的人,他打错了号,竟然打到中国了,碰巧打到我家了。
  可是,如果他打错了,那么他早就应该挂了。而这个人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
  他和我各说各的。
  我不说话了,我屏住呼吸,张大耳朵听——我想捕捉到之外的声音,哪怕一点一滴,比如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哪怕是福建话或者美国话),比如音乐声(哪怕是《江河水》或者是《COME ON HOME》),比如汽车声或者驴叫声,比如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比如偷偷的笑声,比如马桶冲水声……什么杂音都没有,这古怪的声音好像来自黑暗、潮湿、死寂的坟墓。
  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接着,电就像老鼠一样跑来了。那电话再没有响……几天后,太太和儿子又不在家,又停电了,接着那电话又来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次我干脆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屏息倾听,努力分辨他的每一个音节,最终也没有找出一点一滴可以沟通的信息。
  我觉得,他不是在胡说,那绝对是一个独立的语族,尽管他的速度慢得夸张,但是他讲话并不迟疑,发音很坚定,我能感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嘴上,即怎么说;而在他要表达的内容上,即说什么。
  “……底固当……卖窘黄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唉……酿妞耨聂剃眩勒?……否气咩否气……”
  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他来自另一个星球,就像我们落到梦里一样,他十分偶然地掉在了地球上。
  他藏在一个地下室里,已经多日。
  在黑暗中,他偶尔发现了一个电话,偶尔碰了一下重拨键,偶尔打通了我家。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开始讲述他的惊恐,讲述那地方的潮湿,讲述他回不去家的绝望……我又电话挂断了。
  就在这时候,电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是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来。好像他的眼睛挂在我家吊灯上一样。
  每次他都的口气都是很无奈,时不时就叹口气。
  我试过,假如我一直听下去,他会永远说下去。
  而且每次电话来之前,肯定停电。而电话一挂断,电立即就来了。那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一次,王爷花园都停电了,路灯那像发丝一样细弱的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又来了。
  我还是听他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当时毛骨悚然!——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继续笑着,我慌乱地把电话摔了。
  我感觉,他不是被自己讲的事情逗笑了,他是实在憋不住了,那笑里含着对语言的嘲弄,对怯懦的鄙视,对愚笨的忍无可忍。
  电就来了。整个王爷花园慢腾腾地亮起来。
  电话虽然挂断了,但是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它在刺痛我的自尊。
  又一天,太太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家又失明了。我像赴约一样坐在电话机前,等候那笑声的结果。
  电话反而不响了。
  那个饮水机在木木地看我。
  我和它之间是空荡荡的地面,红色木地板,月光铺在上面,根本不像霜。
  饮水机想的是:咦,有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拿起话筒来,里面没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家里电话怎么一直占线?”
  我说:“不可能啊,没人打电话。”
  太太接过电话说:“是不是有人盗用咱家的线路?”
  ……我刚刚放下电话,它就响了。是那个人。
  我以为,他上次已经笑出来,这次他应该说人话了,应该说出他的目的了,什么事都要有个进展。我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哪怕他说:“周德东,在一九五一年四月四日之前你必须把你的牛马和王爷花园的房契交到村公所,否则,我要你命……”
  他说话了,仍然是那种话。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我迅速走向防盗门。
  从客厅到防盗门之间有十米,中间是一个小走廊。
  我刚跑出几步,电“哗”地就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那个保安j正从楼道里走出去。
  楼道的墙壁里有两个箱子,一个是j号楼的电表箱,一个是j号楼的电话箱——那里面电话线错综复杂。
  他是保安j,他当然知道j号楼公共门的密码。也就是说,他不仅经常在我家窗前转悠,还可能经常在我门前徘徊。我甚至相信,他可以在这五层楼的任何一家窗前偷窥。
  一天,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他正扒着四楼的一个窗户朝里看,他的脚悬着空,还上吊的人一样,还悠荡着。
  九、怪事天依然湛蓝,树依然温柔地摇曳,停车场轿车报警器依然没有叫。
  我家门外的报箱和奶箱静静地悬挂,颜色艳丽,象征着生活安定,天下太平。
  我订了三种报。这城市太大了,我要知道一天天都发生了什么。
  还有奶。那密封的袋装奶,经过了无数道工序和无数双手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不是牛产的了,它营养着我们日益挑剔的胃。
  这天,我取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发黄的报。
  我拿起来,愣了,那竟是一份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北京晚报》。我看见上面有一条报道画着红圈:《税多如牛毛》——蒋介石匪帮搜刮民脂民膏的苛捐杂税,真是比恶狼饿虎还要狠毒贪婪,达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目前台湾全省失业人数已达二百四十多万,许多人倾家荡产,成为赤贫如洗的乞丐。但是,蒋介石匪帮对台湾人民依然税上增税,捐上加捐,巧立名目,开征新税,无孔不入。例如今年开始征收教育捐时,又将户税、货物税、屠宰税各增加百分之三十。从七月一日开始又要征收电灯、电力费临时捐。此外,台湾人民过桥行路甚至倒垃圾也要收取什么“通行费”、“收益费”等,真是名目繁多,无奇不有。……一九六五年,我爸和我妈还没结婚。
  画红圈是什么意思?阅读重点?
  两天后,我看见一张更早的《羊城晚报》,是一九六O年一月十四日的,又有一篇报道画着红圈:《读书求“富贵” 新时代旧脑筋》——有个父亲“勉励”孩子:“你在学校里要用心读书,将来长大了,才能比别人吃得好,住得舒服,穿得漂亮,出街又有汽车坐……”不教育儿子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竟来一套“书中自有黄金屋”,当心脑袋生蛀虫!
  又过了两天,我又看见一张更早的《人民日报》,是一九五八年五月五日的,画着红圈的题目是:《不要挖别单位的人》。作者是上海市劳动局的,叫孙祖永……越来越奇怪了。这些报纸现在很难找,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把这些事对太太说。在她心目中,我们的家无比温馨,我不想给她制造阴影。
  我觉得,这一定都是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人干的,鬼知道是不是那个保安j。
  他想整死我一家。为了不担谋杀之名,他的第一套方案是吓,直到把我们吓死。他的招儿还多呢,等着吧!
  我不让太太知道这些事,他的阴谋就失败了一半。
  可是,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太太打开奶箱,竟然看见一只死老鼠,就是那种走路无声无息、一声也不咳嗽的老鼠,就是那种跑起来像220伏特电一样快的老鼠。
  那老鼠死得很惨,肚子被撕开,细细的肠子被拉出来,缠绕着它的脖颈。它那圆溜溜的眼睛睁着,蒙着一层灰。
  而那袋奶已经变质,臭了。
  太太当时吓得脸都白了,立即叫清洁工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了,又给那奶箱消了毒……我回来时天都黑了。她对我说了这件事,积压多日的火气都冲上我的脑门,我站起来就走出去,大声喊:“保安!保安!”
  那个保安j像幽灵一样从楼角闪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
  我的声音有点哆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我的手差点指着他的鼻子尖了。
  他拿出本子和笔,认真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我记一下。”
  我的声调低下来:“有人给我家的奶箱里放死老鼠。”
  “奶箱的钥匙丢没丢?”
  “没有。”
  “还有别的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了。”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监视你家的奶箱,如果抓住了人,立即通知你。”说完,他收起笔和本,转身就要走了。
  我补了一句:“你站住!”
  他就站住了,回头看我。他的一个红肩章上有一粒鸟粪。
  “我不允许再发生一次。我们花钱养你们,不是白吃饭的,你明白吧?”停了停,我恶狠狠地用东北口音对他说:“我不是好惹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我发现他的眼神很冷。
  从此,每次都是我取奶了。
  死老鼠没了。
  一天半夜,我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不过这个夜里没有风,我听得极其真切。这次不像人哭,更像猫叫。
  它好像就在我家门口,就在我家奶箱上。
  太太也听到了,她紧张地问我:“什么声?”
  我说:“是猫。”
  “猫是这种声吗?”
  “可能是野猫。”
  叫了一会儿,它不叫了。
  太太说:“我最近感觉这个房子不对头。”
  “别疑神疑鬼,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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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4:48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早,我和太太起了床之后,太太进厨房做早餐,我去取奶。
  我打开锁,看见奶箱里有一只死猫!它死得和那只老鼠一样,肚子被撕开,肠子被拉出来,缠在脖子上,血淋淋的。旁边还有一些猫的粪便。
  我很恶心,“啪”地把奶箱关上了。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进了家门,太太问:“你什么时候把奶取回来的?”
  我一愣,果然看见冰箱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三袋奶。我一看日期,正是今天的。
  我把那几袋奶抓起来就扔进了垃圾筒。
  太太问:“怎么了?”
  我就对她说了那只死猫。她一下吐出来。
  他已经进了我的家了!不然,这奶是谁送进来的?
  我警觉地检查了一番,门窗都完好无损,那门缝连蚊子都进不来,他能进来?
  我大步走到电话前,给保安部打电话。
  “叫你们头儿来!”我气咻咻地说。
  几分钟后,保安部那个头目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是白班保安,一个是保安j。
  那头目看了看那只死猫,说:“能不能是送奶的人干的?”
  太太说:“我是他们的顾客,他们不可能干这种事。”
  “可是,只有他们有钥匙啊。”那头目说。
  我说:“不仅有人在奶箱里搞鬼,还有人在我家的报箱里搞鬼。”
  “搞什么鬼?”那头目问。
  “经常放一些旧报纸。”我说。
  保安j一直看着我太太。
  那头目回头大声对两个手下说:“你们是怎么搞的?”
  保安j看了看那头目,没说话。我看他一点都不怕那头目,甚至,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鄙视。
  他好像都要笑出来了,我甚至感觉他笑出来的声音一定和电话里那个人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要是再有一次,我就辞了你们!”那头目又对两个手下吼。
  白班保安委屈地低下头去。
  太太不依不饶。女人都这样,她婆婆妈妈又说了很多,还提起了前些日子半夜那奇怪的哭声。
  那头目反复说着好话。
  我就拉了拉太太的衣角,让她进屋了。
  那头目终于带着两个保安走了。
  保安j走在最后。
  我听见那三个背影中有谁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否气咩否气。”
  我的心抖了一下,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头目正要推开楼道的密码门出去,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刚才你们三个人谁说话了?”
  那头目看了看两个手下,问:“你们两个说话了吗?”
  两个保安都停下,转过头来。白班保安胆怯地看着那头目,说:“我没说。”
  保安j冷冷地看着我,说:“我也没说。”
  我避开保安j的眼光,不再说什么。
  那头目把密码门打开,他们鱼贯而出……我肯定,有人说话了,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我相信自己的耳朵比猫还灵敏。有人说了一句电话里的那种怪话!
  我想,这句话是在通知我——他对那恐怖电话负责。
  十、在雨中黄昏时分,下雨了。
  天很黑,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不让一切抬头。
  屋外没有一个人。大雨倾盆,一片水气蒙蒙,那些草木在雨中战栗。
  雨水打在我的窗子上,像爆豆一般,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噼里啪啦噼里……”
  太太跟儿子到岳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我打开电视,最先跳出来的镜头也是下雨,也是倾盆大雨,那雨打在窗子上,声音也是这样的:“啪啦噼里啪啦……”
  我有点气恼,就关了它。
  也许转个台就是晴空万里,但是我关了它——本来就不想看,打发时间而已,它竟然也用雨泼我。
  我就在黑暗中听雨声。
  我突然想,那个保安j一定有我家的钥匙,不然,他怎么能进入我的家?
  可是,他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我家的钥匙呢?我努力地想……活着真不易,我要当好一个作家,否则就没有钱糊口;还要具备当侦探的素质,因为危险就十面埋伏;甚至还要略懂医术,至少要知道如何预防爱滋病……前几个月,我家曾经雇过一个保姆,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拿过我家的钥匙,后来,因为她长得太不像保姆了,太太就把他辞掉了。
  再往前,就是半年前我家装修的时候,钥匙曾经交给装修公司的负责人。
  再再往前,我刚刚拿到钥匙的时候,一次我来看房子,走时,太匆忙,钥匙没有从门上拔下来,开车到了长安街才想起来,急忙赶回去。好在当时是个空房子,好在那个白班保安巡视时发现了它,替我收起来,最后交给了我。
  除此,这钥匙再没有经过别人手,跟保安j没一点接触。
  难道那个保姆是保安j的女朋友?
  不可能,她长得那么漂亮,说是我的女朋友还般配些。
  那她是他的同伙?也不可能,她连保姆都不像,更不像罪犯了。
  难道是那装修公司的负责人干的?
  不会,他的钱估计不比我少。我没听过一个钱多的人偷了一个钱少的人,结果又被抓了。
  难道是那个白班保安配了我的钥匙,又卖给了保安j?
  更不会。那个白班保安一看就是一个乖孩子,也就是那种没什么大出息的孩子。我肯定他不会。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打开一瓶红酒,开始喝。
  天色更暗了。
  我没有开灯。我不想让房子里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面的眼睛里。现在,从外面看里面是黑的,我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切。
  一个人在雨中。
  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一下没了闲情逸致,放下杯,走到窗前,窥视他。
  玻璃上淌着水,像一条条快速爬行的蚯蚓,他有点模糊和晃动。
  其实,他一点都不晃动。他笔直地站在雨中,不穿雨衣,不拿雨伞,就那样地站在甬道中间。我甚至看见他的两条腿中间没有一点缝隙,两只手还摸着两侧的裤线。他的红帽子被浇得有点变形,他的制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他在干什么?
  我这时候怀疑他是个精神病。
  有一辆车冒雨开过来,他立即正常地迈开脚,朝前走。那车过去后,他又停住了,继续笔直地站立,像个木头人。
  我一直看着他,他一直那样站着。
  天光一点点收敛了,那个站姿消失在黑暗里。
  十一、照片儿子非让我领他去动物园,我答应了。
  这孩子连真正的小鸡都没见过,这是个问题。他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东西,这样下去他会做噩梦的。
  我应该领他去见见另外的动物。否则,大象、长颈鹿、兔子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都是动画片中的童话形象,假如有一天,真的老虎来到他的面前,他一定不认识,还会很好奇地摸摸它的脑门。
  那不出大事了?
  我领着儿子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把儿子放进去。我抬起腿准备上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又把腿收了回来——没什么,我只是看见车的前轮下,有一个什么东西的角,那或者是一张废弃的贺卡,或者是个空烟盒。
  可是我又觉得都不太像,就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尽管那个角很小,但我还是可以断定,那是一张照片。
  谁把照片扔到我的车轮底下了?这不是咒我吗?
  我把那照片往出抽,根本就抽不出来。
  我改变了判断——这照片绝不是塞进去的,而是我停车时压上去的。
  我上车把车发动着,倒了一尺远,又下车,看那张照片。
  我大吃一惊,那照片上正是邻居丢的那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旁边是草坪和烂漫的花树,还有几个卡通式的休闲凳。
  他喜洋洋地看着我。只是……他的脸上有血,红得惊心。
  我用手蹭了蹭,那红色脱落了,都沾在了我的手上。我不知道那是人血还是狗血。
  一定有人故意对我使坏。他是提前放在地上的?停车场可以停一百辆车,他怎么知道我的车停在哪?
  他有我的车钥匙?
  我想不明白,但是我肯定这个使坏的人和那个孩子的丢失有关联。
  “爸爸,走哇,上动物园!”红灯对红灯喊。
  “好好好,这就走。”红灯对红灯说。我把那照片装进口袋,上了车。
  “爸爸,老虎吃什么?”儿子问。
  我一直想着那照片,心不在焉:“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哇噻!蛇能吃老虎?”
  我一愣,蛇怎么能吃老虎呢?蛇怎么不能吃老虎?
  那冷森森的东西,那没有骨的东西,那皮色跟草丛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不咳嗽的东西,那经常自我拥抱自我温存的东西……有故事为证:说一个老虎坐在了蛇的洞口上。它只是随便歇一歇。可是,它的屁股就把蛇的光明夺走了。蛇大怒,伸头咬了老虎一口……“老虎是森林之王,蛇不能吃老虎!”儿子说。老虎是他的偶像。
  我差点撞到一个横穿马路的少年。我不想和儿子争辩,我要专心致志开车,就说:“好好好,蛇吃青蛙。”
  “青蛙吃什么?”
  “吃蚊子。”
  “蚊子吃什么?”
  “吃老虎。”
  “你骗我,蚊子不能吃老虎!”
  在儿子心目中,除了武松,基本上就没有比老虎更厉害的了。
  蚊子怎么不能吃老虎?
  那可爱的小东西,嗡嗡嗡,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像女人一样弱小和无助。它最小了,它没什么可吃了,它不吃老虎吃什么?
  我又一次急刹车,我的车离一个孩子只有一尺远!那个妈妈吓坏了,指着车里的我骂着什么。
  今天怎么了?都是那该死的照片!
  “别问啦,磨叽!”红灯对红灯吼道。
  红灯愣愣地看红灯。
  十二、三条腿的凳子这一天早上,阳光出奇地好,不想野游的人都会被勾得去野游。
  我是想野游的人,但是我和太太有太多的事要做。
  我带着一天要解决的五件事出了门。其中有一件出了门就完成了——儿子有一个小凳子,是组装的,四条凳腿都可以卸下来。可是刚买回来,儿子就把一条凳腿弄丢了。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瘸子扔掉。
  我把它放在了我家门前,清洁工很快就会把它收走。
  我开车行驶在住宅区的石板路上,看见一个楼角躲着一个人。
  我提高警惕,把车速慢下来,终于看清了她——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贼溜溜地透过车窗朝我看。
  她身后是花圃,那些花摇摇摆摆,无比灿烂。
  我为了让她放心,一踩油门开过去。
  结果,这天我用一上午的时间就办完了剩余的事。其中有一件不太好办的事,花钱呗,世上无难事。应该这样说,我办了四件平均两千五百元的事,其中一件是九千元的事。
  我吹着口哨驾车回家。
  想一想,我的家果然是可爱的。那些住在市中心的人,到我家这里转一转,那就等于野游了。
  我进入王爷花园之前,看见那个小女孩正坐在平板车上等她妈妈。(或者她奶奶?)小女孩长得挺丑的,让人为她的未来忧心忡忡。而且,她的头发上有灰土,没一点光泽。
  太阳火辣辣,她困倦地朝王爷花园里张望。她的头顶没一点阴凉。
  我进了王爷花园,看见一群红帽子正聚集在保安部门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车停下来,终于看见在很好的太阳下,那群保安在推搡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被抓住了!
  那个保安j也在场,他蹲在一旁,冷冷地看。他的眼神有点幸灾乐祸。我看到了他人性中恶的一面。
  还有那个白班保安也没有动手,他露出不忍看的神情。
  那女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她的脸苦巴巴的,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求饶。那些保安没有一点怜悯她的意思。
  我突然看见地上放着我刚刚扔掉的那把三条腿的凳子,我觉得这一切似乎与那凳子有关,就下车跑过去。
  我来到保安部门前,听见一个保安说:“把她的腰带抽出来,省得她跑掉。”
  我大声问:“她怎么了?”
  “她偷凳子,被我们抓到了。”
  “这是我家的凳子,我扔的。”
  那几个保安愣了。
  那女人看看我,又急切地看看为首的那个保安,生怕他不信似的:“他扔的,他让我拿走的!”
  她改不了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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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我让她拿走的,她本来还不想要。放她走吧。”我竟陪着笑脸,把她的谎言延伸下去。
  其实,我不太可怜她,我是可怜那个在外面眼巴巴等她的小女孩。
  为首的那个保安想了想,对那女人喝道:“你别让我们再看见你了,记住了吗?”
  那女人说:“记住了记住了。”然后,她一溜烟地跑了。她没有再拿那个三条腿的凳子。
  为首的那个保安对另一个保安说:“你把这凳子扔到垃圾点去。”
  那个保安虽然不愿意动弹,还是嘟嘟囔囔地拎起凳子走了。
  十三、另一个人那个恐怖的电话好长时间没来了。我的心一点点晴朗起来。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打字。
  下雨了,不大,是那种矫情的雨。
  突然停电了。窗外的路灯在蒙蒙的雨中坚持亮着。我感觉噩梦又要开始了。
  果然,电话铃钻进我的耳朵。我打个冷战,没有去接。那铃声一阵比一阵急迫,都快把话筒掀起来了。我感觉那个人心急如火,正在电话机里对我喊:“我要跟你说话!”
  我走过去,颤颤拿起话筒来。正是他。他慢吞吞地说:“扁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咩否气……”
  我诈他,我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唉……孤抖……”
  我拿着话筒呆呆地听,让那源源不断的沙子灌进我的耳朵。这时候,我看见窗外有一个人影,他在甬道中间笔直地站立,没穿雨衣,没举雨伞,他的额头挡在帽子的阴影中,他的脸在路灯下显得苍白无比。 。
  是他,保安j!
  我更傻了!
  电话里的这个人是谁?难道根本不关这个保安j的事?难道他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我的心中涌上巨大的恐怖,我对电话中的这个古怪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叹了口气:“唉……寡塞肚……灭藏拐炝……罚咧秒剖饮水机,囡翟醒岑啊……”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第一次听他说出一个我懂的词——饮水机!但是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发音凑巧。
  什么饮水机?饮水机什么?
  我接着听他说,可是再没有我能听懂的话了。
  我挂了电话。电来了。
  我坐在明亮的灯光里,忽然想,应该找那个保安j谈一次。我判断不是他。我应该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对他讲一遍,我要向他讨教办法。
  我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我不敢断定他和他是不是同伙。
  十四、无言的饮水机一个月后,我又把儿子送到东北去了,他继续去听他奶奶讲大英雄武松打虎的故事。
  最近,我要完成一本书稿,每天在书房打字,很晚才睡。
  我写的当然是恐怖故事。
  每次我回卧室的时候,都必须经过客厅,那个饮水机就在黑暗中靠墙站着。
  我每次经过客厅,都觉得它在想——咦,一个人走过来了……每次我都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像过街老鼠。
  自从那怪人怪话里流露出唯一一个我能听懂的名词之后,我对这个饮水机更加恐惧。我甚至怀疑它是那个怪人派来的卧底。
  我忽然决定,把它搬到厨房去。我不想让它总看着我。
  太太不解:“厨房没有地方,放在客厅里不是很好吗?”
  我死活不说我惧怕饮水机。
  一个男人,儿子,丈夫,爹,连个饮水机都害怕,那怎么能对付歹徒?怎么能反击侵略的外族敌人?怎么能写恐怖小说糊口?
  我说:“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瑞丽家居》主编!饮水机放在客厅里多土鳖呀?”
  “我觉得没什么呀。”
  “你听我的吧。”
  我坚持把它放在了厨房里。
  这天晚上,我在书房里打完字,已经是半夜了。我挺直腰身走过黑暗的客厅。
  我偶然看了看原来放饮水机的地方,差点被吓昏——那个饮水机竟然靠墙站在原处!
  我几步就跑到电灯开关前,想开灯,却停电了!怎么总停电呢?这不正常!我又慌乱地跑进客厅,四处乱摸手电……太太醒了,她害怕地问:“谁!”
  “我,是我。”
  “你摸什么?”
  “手电。”
  “找手电干什么?”
  “有事!”
  我终于摸到了手电,把它揿亮,慢慢走出去。手电的光猛地照过去,那个饮水机来不及躲闪,来不及回归原位,就那样愣愣地站在客厅一角,看着我。
  我站了一会儿,回到卧室,对太太说:“邪了,那个饮水机又跑到客厅去了。”
  太太说:“快睡吧。那是睡觉前我移过去的。”
  “你移它干什么?”
  “放厨房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十五、通知北京郊区回龙镇王爷花园,j号楼1门101室。这里不断发生着怪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连其他的房主都没有什么察觉——包括那个丢了父亲又丢了孩子的年轻女人。
  这里的空气依然新鲜,这里的飞虫依然繁多,这里的喷泉依然兴高采烈地喷涌……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居安不思危。
  我家的木栅栏很通透,里面有一个小圆桌,两把休闲椅。过去,天黑后我经常在那里坐一坐,草坪灯幽幽地亮着,夜空美好,想点什么都行。
  而现在,我很少在小院里坐了。
  敌人在暗处。他比蟋蟀还隐蔽。我不知蟋蟀在哪里叫,但是他连叫都不叫。
  他并不想永远在暗处,假如有一天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他会跳出来,而且比现在还狠毒。
  我家本来有无线防盗电话报警系统,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又老老实实地在窗子上安装了铁栏杆。
  太太到欧洲出差了,家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电话又该来了。我盼着他来。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我懂的词,我相信他还会再说。
  现在,我的心像挂在屋檐下的肉干,随风飘摇。假如,我不弄明白这个电话,我的心永远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即使他是外星人,到地球都几个月了,也应该学会几个常用的句子了。
  电停了。我知道他来了。
  果然,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
  “咩犟弧乓踏……瓦掐卅蛮埋龟了匪……凿戳命佛哩……”
  我打断他:“你说饮水机是什么意思?”
  “咩厅……掴宰攀逼……咩厅挤肺哐当……”
  我又听见他说出了一个词——哐当!但是,我不能肯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个象声词哐当。
  “哐当?”
  “啃烫仿焦洒……豁来汞汞……”
  “饮水机”,“哐当”,我小心地把这两个词都放在了旁边,等待他再说出什么话。我想,慢慢我就会组装出一句话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他又不说人话了。
  我耐心地听。
  “抛丐了配……否气咩否气……嚎整仇恨掴宰热呸……”
  “仇恨?”
  什么仇恨?仇恨什么?
  苍天在上,太阳作证,我没有得罪任何人,更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勤勤恳恳地赚钱,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尽可能让他们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平时见了年龄大的乞丐老太太,我还会给一些零钱……我觉得除了那个保安j好像跟我有仇,谁还会恨我呢?
  他再没有说一句人话。
  次日,我继续等待,他没有来。他没有规律。
  几天后,他又来了。
  这次,我又在他那些怪话里挑出夹杂在其中的一个“哗啦……”
  我把电话摔了。
  这是什么屁话!饮水机,哐当,仇恨,哗啦……再高明的作家也无法把它组装出什么意义。
  何况我一个三流的写手。
  我恼怒了,我觉得这个藏在暗处的人是在调戏我。我打电话报警了。
  警方还是老办法——他们叮嘱我,等那个人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要尽可能地拖住他,别让他挂电话。他们很快就会查出那个电话号。
  我根本不用拖,只要我不挂电话,他就会一直说下去。
  可是,自从我报警之后,他的电话一次都不来了。
  中间,太太打过几个电话,因为时差,每次她给我打电话都是半夜,整得我胆战心惊。
  这天半夜,电话突然又响了。
  我迷迷糊糊拿起电话,正是他!“抛丐了配……”
  我的心狂跳着,轻轻把电话放在床上,轻轻下了地,拿起手机向外面走去。我要到另一个房间去报警。我知道他会一直在电话里说下去的,即使我的手机没电了临时充都来得及……可是,我要咳嗽。多倒霉啊,我要咳嗽!
  看来,老鼠天生是做贼的材料。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可是我忍不住,那咳嗽就像脱缰的野马一下冲了出来。
  我知道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用袖子把鼻子和嘴捂住。好在这时候我已经进了书房,电话里的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我报了警,立即回到卧室,轻轻拿起电话。他仍然像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说着话。我拿起电话后,听见他说:“再……”
  过了半天,他还没有下文。话筒里静得吓人。
  “再?……再什么?”
  他终于又很很很缓慢地说出了一个字:“见……”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他第一次先挂电话。
  我愣了好一阵子。
  我警觉地朝吊灯上看了看,上面落着一只蚊子。
  十六、面对面天蓝如洗,水声哗哗地响。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发现,住宅区的夜晚出现了很多怪模怪样的飞虫。
  它们的头光秃秃的,静默地飞来飞去。
  自从它们来了之后,住宅取里其它的飞虫都消失了,包括蚊子。蟋蟀也不叫了。
  它们飞行在夜空中,从不落地,我看不清它们的长相。
  有一天,我终于在小院里看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尸体(它们专门为我送来了供我观瞻的标本)——个头很大,生着毛烘烘的翅膀。没有眼睛,没有触角,没有鼻子,没有嘴……一到了晚上,四周一片阒静,撩开窗帘,就看见没有五官的它们围着路灯翩翩飞舞。
  到了白天,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的到来是向我通知什么吗?
  工作照常。我没有对我的同事说起这件事。我觉得谁都帮不了我。
  这天,我刚刚把车开进王爷花园的大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路边。
  他透过车窗看着我,没有表情。
  是他,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下来,探出头,想和他说几句什么。我想知道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多大,有没有女朋友……他先说了话:“请你下次不要把车停在路中间。”
  我把车朝路边动了动,然后说:“你还没上班吧?”
  “没有。”
  “到我家喝酒吧。”
  “不,我不喝酒。”
  “我找你,还有点私事。”
  他看了看我,说:“那好吧。”
  “上车。”
  “我走过去。”
  我停好车,他已经到我家门口了。
  我太太是家居专家,我家虽然不是很豪华,但是很别致,很特殊。凡是第一次到我家的人,都会惊奇地打量一番。
  可这个保安进了屋,看都不看一眼,他低头换上拖鞋,穿过小走廊,径直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我觉得他好像对我家轻车熟路。
  我端出奶酪,倒了两杯葡萄酒。我故作悠闲地问:“你好像没有休息日?”
  “我晚间上班,白天休息。”
  “来,喝酒,这是波尔多。”
  他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看见了他又黑又黄的牙,以及他握杯的手,那手很白,像女人一样,或者说像婴孩一样。
  聊了一阵子,我说:“你管这座楼,以后,多关照关照我这个房子——最近,总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没问题。我天天夜里不睡觉。”他又喝了一口。
  “你家不在这里,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对我说。你家不在这里吧?”
  “不在。”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修表,开锁,卖馒头,开农机车……”
  开锁?
  记得我在古城西安时,曾经有一次门锁出了故障,我开了几个小时,怎么都打不开。那是防盗门。
  天黑了,太太急得团团转。我绝望了,甚至想用大炮把门轰炸开。
  最后只好打电话找职业开锁的人。
  大约半小时之后,开锁的人就到了,他很瘦小,眼睛很警觉。我感觉他的衣着和神态更像一个侦探。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些神秘的工具,背对着我和太太,只用了几分钟就把那锁打开了。
  我付了钱。他转身就走了,始终没说一句话。
  当时,太太看着他的背影说:“假如,他再来……”
  是啊,他再来怎么办?束缚他的仅仅是职业道德了。
  我觉得,这种专门为人开锁的人,就是跟秘密打交道的人——能破解所有秘密的人,是最秘密的人。
  我又开始怀疑这个保安j了。
  这个城市有无数个家,有无数个门,有无数个锁。对于他来说,任何人家的门都是虚掩的……“后来怎么不开车了?”
  “出事了。”
  “撞人了?”
  “压死了一个小孩。男孩。”他冷冷地说。
  “开车总是有风险。”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我没跑。我想,赔多少钱都行,哪怕让我当十年用人。其实错不在我——小孩都死了,说这些没意思。可是,那家不让。那家有钱,不要钱,就想要我命,花多少钱打点都行。我就跑了。”
  “前些天,我在我的车轮下看见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2门丢了一个小孩,你知道吧?就是那小孩的照片。他满脸都是血。”
  “那真是怪了。”他淡淡地说。
  我一直观察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超越一切演技的眼睛,始终木木的,即使刮十二级大风,照样古井无波。我甚至怀疑那是一双假眼,因此,我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在撒谎。
  我举杯喝了一口葡萄酒,突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别介意啊。”
  “你说吧。”他也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把水晶酒杯放在水晶茶几上。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竟然没有一点响声。
  “我……怎么看见你总在雨中站着?”
  他突然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向了门口。
  “哎……”我站起来。
  他不看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再见啊。”然后,他开门就走出去了。
  他忌讳提这件事!为什么?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想:虽然我给他喝的是纯法国酒,但是最后我的问话又让他跟我重新结了仇。
  ——我打开了他某一把锁。
  十七、邻家小孩这天,吃过晚饭,我在住宅区里散步。
  夜很黑,路灯就显得挺亮。那些奇怪的虫子还在静默地飞。它们那毛烘烘的翅膀在灯光里更加毛烘烘。
  我觉得是两个人在走,那声音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泛着青白的光。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爬,是那种没有五官的飞虫。它爬得极快,转眼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我又继续走。我这不是在散步,是在经历一个恐怖故事。
  走着走着,我感到后面的脚步声真切了许多。
  再次回过头,那个飞虫又从草丛里爬出来,我停下后,它又钻到草丛里去了。
  我转过身,慢慢走过去。我产生了一个决心——踩死它。它是我的敌人。
  终于,它又从草丛里露头了,我一脚踏过去,把它踩在脚底下。我感到它很坚硬,好像不是肉身,是石头。
  它终于死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好像杀了人一样。
  接着,我就看见,有无数没有五官的飞虫朝我飞过来,把天空搅得乱七八糟,它们围着我乱飞,仍然无声无息。
  我在飞虫中穿行,心中无比恐惧。我听见有很多的脚步声。
  迎面出现一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血。
  是他,那个丢了的孩子!
  我停住脚步,心猛烈地跳起来。
  “叔叔,你看,有这么多虫子,真好玩!——你帮我抓一个,好不好?”
  “它们飞得太高了,我抓不着。”
  那孩子有些失望,捡一根树枝跳着打。
  “你不是丢了吗?”我问。
  “我又回来啦。”他专注地打飞虫。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又问。
  “我是和外公一起回来的。”他一直打不中,累得气喘吁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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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传来他妈妈呼喊他的声音——那女人已经杯弓蛇影了。他扔下树枝,一溜烟地跑了。
  我当晚就找到了他家,向他妈妈问起事情的原委——这孩子真的是和他外公一起回来的。那老头痴呆,一问三不知。这孩子太小了,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领他走的那个人是男性,他的脸是京剧脸谱。他还说,那个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
  十八、母亲这夜,刮大风。
  风把那恐怖的哭声又送到了我的耳边。
  没有太太和孩子在身边,我反而胆子大了许多。胆子大了许多,判断也就准确了许多。它就在地下。
  我从我家里不能走到地下去,入口在外面。
  我走了出去。出门前,我揣上了一包纸巾。
  外面很冷。想起那次端着落地灯走出去,我感到很滑稽。一个落地灯能抵御什么?
  我现在改变了观念,觉得住一百层高楼是一件幸福的事,在不在华尔街,搭配不搭配印度女仆都不重要了。1楼离地下太近了。地下是文物,是尸骨,是梦,是埙的声音。
  高楼离明天更近一些。
  我一步步走近地下室。那哭声跟我捉迷藏,突然又没有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虽然这里很黑,可我还是认出他是保安j。
  我尽量显得很沉着,把纸巾高高地递向他。
  他没有接,他说:“出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我一步步退出地下室入口。他也走出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
  “记得。”
  “她死了。”
  “怎么死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j号楼的保安,白班的那个。”
  我愣了:“前些日子,那个女人捡了一只三条腿的凳子,那么多保安打她,她儿子为什么不阻止?”
  “他一直隐瞒着这种关系。”
  然后,保安j挡在我的面前,木木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睡吧,没什么事。”
  他在等着我回家。似乎如果我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我转过身,打开密码门,进屋了。我感到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躺在床上,我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保安j告诉了我什么?到底是谁在哭?那个白班保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
  他在风中缓缓地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缓缓地游荡。世人皆睡,惟他独醒。他对这个黑的世界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挡在这个保安j的后面。
  保安j把他覆盖了,保安j的身材跟那个人差不多一样大小,他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保安j在我眼前晃荡了几个月,我才看到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衣角,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乖孩子?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趴在谁家的窗户上静静地观看,他还会像梦一样渗透任何一家,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抚摩睡熟的人,像念经一样说着那谁都听不懂的怪话。
  那怪话像无孔不入的虫子,它们爬得飞快,径直冲向睡熟的人,迅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
  不知道它们进了耳朵眼之后的去向,反正都没有出来,还在一条条地朝里钻着……最后,那个人的躯壳里就被蛀空了,变成了虫子的家。那些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曲伸着,抓挠着……天慢悠悠地亮了,太阳蔫头耷脑的。草有点老了,花也有点老了,它们身上的露水也不那么重了。
  那一两个老人在晨炼。他们在和寿命掰手腕。
  天一亮,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天,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果然没见到那个平板车,也没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和那个小女孩。那条路上,显得有点空荡荡。
  十九、目击远在东北的儿子打电话来,他给我讲《武松打虎新编》。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尽全身招数也打不过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还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就不追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刚刚吃完狼,那狼肚子里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里有一条蛇,那蛇的肚子里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里有一只蚊子——它吃了这么多食物,当然不饿了。它正得意,突然,漫天飞舞着很大的毒蚊子,它们饿了。它们落在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给它穿了一件黑毛衣。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老虎换了那多很多件黑毛衣之后,就死了。这时候,武松回来了,他看见了死虎,立即来了精神,扑上去猛打,架势很勇武,正巧有人路过,见到这景象,大惊,立即回村子把消息传开。大家就来了,给武松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他抬回了村子……”
  这绝对是我妈教的。我妈叫隋景云——作家的母亲。
  几天后,儿子又给我打电话。
  他说:“爸爸,昨天,有个北京的叔叔打电话来,说是你的朋友,问我喜不喜欢京剧脸谱。
  什么是京剧脸谱?”
  “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本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本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饮水机自己端起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卖了它。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很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语言。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呢?”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唱着玩。”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我继续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九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
  “谁说的?”
  我叹口气,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哭什么?她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
  我感觉他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
  我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还挂着喜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起身查看,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
  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
  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妞耨聂剃眩勒……”
  “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
  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保安j。
  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二十、复制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他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是我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秘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转眼就不见了。我感觉他们很像王爷花园失踪的那两个保安。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最后,那个朋友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天黑下来。
  我的朋友没有走小区的那条水泥大路,而是从一条很窄的石板小路开出去。可能近一些。
  石板小路旁边是草坪,草坪上插着木板,写着“别踩我,我疼”之类。
  这里的路灯瞎了。车灯照出很远。
  一个保安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他伸手拦车。
  又黑又黄的牙齿,正是他,那个保安j!不过,他已经换了服装,黄帽子,黄制服,黑腰带,黑鞋。
  我坐在后排座,他看不见我。
  “先生,这里是人行道,不能……”
  “滚滚滚!”我那朋友脾气很暴躁,他还没等保安j说完,就把他顶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势不可挡地开过去了。
  保安j木木地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完了,我当时想,完了,他跟我这个朋友又结仇了。这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仇恨。
  这个朋友一定要倒霉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小区的大门。
  我迷迷瞪瞪又看见了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的平板车上还坐着那个丑丑的小女孩。那女人立在黑糊糊的路边,朝灯火通明的小区里焦急地望着。
  我对那个朋友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什么意思?”
  “你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或许我有办法。”
  “拷,你喝多了。”
  老虎吃什么?
  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我看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其艳丽。
  它想拥抱什么东西,可它的四周除了荒草就是荒草,所有的东西——有腿的没腿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有鳍的没鳍的……都逃之夭夭了。
  它只好在荒草中自己拥抱自己。
  它用那血红的嘴,温存地亲吻着自己的尾巴、肚子、脊背、脑袋、心脏。
  它那异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等待着。
  它要把你吞掉。你别不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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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程序》作者:周德东谁为生命编好了程序?一切都是变数?一切都是定数?谁?谁能告诉我?谁来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程 序妈妈让十六岁的儿子去买老鼠药。
  儿子正在玩电子游戏。他不情愿地出门。过路口,好像有同学叫他,声音细细的,转头,一辆天蓝色的卡车冲过来,在被撞倒的那一瞬间,儿子看见了那个司机,他的面容极其丑陋……儿子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碎了,血浆四溅。
  如果儿子不去买老鼠药,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一个女友对妈妈讲了那件事,妈妈就不会让儿子买老鼠药。
  女友对妈妈说,昨夜我在你家客厅里睡觉,熄灯前,看见了一只老鼠。那老鼠阴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人,我不知所措,傻傻地和它对视,过了好长时间,你家的猫大摇大摆地进来,没想到,它见了那只老鼠,尖叫一声转身就逃之夭夭。
  妈妈害怕了,她想起爸爸讲过,他读中学时曾经烧死一只老鼠,抓到老鼠,在它身上浇汽油,点着。老鼠惨叫着发疯地跑,皮毛转眼就烧没了,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珠“啪啪”爆裂。它还在跑。它跑到离水沟只有半尺远的地方,栽倒了。半尺。
  如果那个女友不来过夜,就不会遇见这件事。如果她没与老公赌气,也不会来别人家过夜。是因为她老公的舅舅又来了。听说他舅舅是个催眠师,号称可以治任何心理病。果然有很多信徒,对他惟命是听。他的眼睛总是直直地看着你,似乎随时都会控制你的意志,听从他的摆布。她对他舅舅不错,可是那一天,她突然很讨厌他,可能在脸上表现出来了,老公和她吵起来,老公从来没有那么凶,那眼神像对待仇人一样。她就跑出来了。她后来怀疑,是不是他舅舅支配了他。
  其实,他舅舅如果去看那个朋友,也不会到这个外甥家。他有一个多年的好友从外地来,住在一家宾馆里,那宾馆就在这个外甥家附近。
  那个朋友是做生意的,但是这个城市没有他的业务。如果他不是在火车上遇见那个女人,他就不会来。他上了火车后,软卧包厢还没有人,他就想,假如对面是一个漂亮女人多好。哎,真的就进来一个女人,只是不像他想的那样漂亮。他主动和她聊起来。他又想,假如这包厢没有其他人多好,哎,果然,一路上只有他和她。他又想,假如她对自己主动投怀送抱多好。哎,半夜时她真的满脸风骚地坐在他身旁,搂住了他的脖子……可是,火车到了这个城市,她该下车了。他要去的地方还远,但是他毫不犹豫地跟她下了车。下了车,两个人说好去宾馆。她说要上厕所,再没回来。他傻傻地等了很久。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包还在,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钱也在。她神秘地消失了,目的不详。
  如果他乘坐的是前一天的火车,就不会遇到那个女人了。如果不是他老婆忽然想看音乐会,非让他陪她一起看,他就不会晚出发一天了。
  如果他老婆不是忽然想买几件衣服,就不会上街。她不上街就不会看到那个音乐会广告。
  如果不是她服役时的一个战友要来她居住的城市看她,她也不会忽然想起买衣服。
  她们退伍已经六年,互相都联系不上。有一天,那个战友偶然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一个情感话题,其中有一个对马女士的采访。还有照片。她一看正是她当年的战友,于是就根据杂志上公布的单位,给她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两个人都很激动,立即相约见面……如果那个战友不是去表妹家,也不会看到那本杂志。她自己从来不看杂志的。
  表妹说:姐姐,我总说,男人和女人,除了爱情和友情,还有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感情,非常美好,你不相信。你看这本杂志上有一篇专门的讨论……如果她不是接到那个人的电话,她就不会去找表妹讨主意。
  她长得不漂亮,快三十岁了,一直没有结婚。她不知道那么优秀的他竟然想娶她。
  如果她几年前的那一天没有去迪厅,就不会认识他。
  那些日子,她心情不好,就去了迪厅。一个英俊的男人一直坐在吧台前喝酒。他看见了她,就径直走过来,像老朋友一样对她说:“你还是一个人?”她没有反感他,也没有戒备他。那天,她喝多了。他开车把她送回家。奇怪的是,她昏昏沉沉一路没说话,他竟然把她送回了家。他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呢?他没有碰她,就离开了,从此再没有出现,直到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我要娶你。”
  如果不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也不会心情不好。
  爸爸和妈妈多年来一直不和睦,尽管他们的婚姻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几十度春秋,他们之间的矛盾交点一直没有解决。妈妈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嫉妒心极强。有一天她偶然发现爸爸和他年轻时代失散的一个相好又联络上了,两个人藕断丝连, 她气得和爸爸大闹了一场,终于没有扳回爸爸的心。爸爸爱那个女人,他无法把她舍弃。
  如果爸爸再没有遇到那个女人,就不会产生后来的悲剧。如果三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黄昏爸爸没有路过那个十字路口,就不会看见那辆长途汽车。没有看见那辆长途汽车,他就不会看见她。另外,如果爸爸不是遇到了那个饶舌的同事,就不会在那个路口停留十分钟。如果爸爸不停留那十分钟,就和那辆长途汽车擦肩而过了。
  她和爸爸失散八年,人海茫茫,根本无从寻找。她坐长途汽车下乡,路过这个小城市,过去之后,她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路过这里。可是,爸爸偶尔一抬头,他和她透过车窗看见了对方,都愣了一下,不太相信,紧接着,她就发疯地喊停车……那个饶舌的同事如果不出门,就不会耽误爸爸那十分钟。他本来不想出门,可是,他的堂弟走失了,他出来寻找。
  如果他的堂弟不疯,也不会走失。如果他没有那次悲惨经历,也不会疯。
  堂弟的女朋友是个教师,她放暑假了,两个人到山里去玩,不幸掉进一个深深的陷阱里。那地方很偏僻,终日不见人迹。他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天过去了,他们的嗓子都喊哑了,能量都消耗光了,他女朋友坚持不住了,奄奄一息地说:“我先去了。你吃我的肉吧,多活几天,等有人来救你……”他抱着她大哭。他女朋友死了。最后,他终于吃她了,从脸开始吃……有一个猎人路过,把他救出来。他出了陷阱就疯了。
  如果堂弟的女朋友不建议去那个地方玩,他们就不会罹难。那地方堂弟不知道,他女朋友也不知道。他女朋友是听另一个教师说的。
  那个教师说:“据说笔架山里有一个景观,叫爱情河,两支水,一红一绿,流着流着就合而为一,万紫千红,很美妙。恋人喝了爱情河的水,更加恩爱,更加久远。”
  那个教师那天刚刚听播音员朗诵一篇散文,(现在叫美文?)写的是一个孔雀山里有一条爱情河……他随口给篡改了。他对堂弟的女朋友说的不是谎话,是美丽的童话。他想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诗意。
  堂弟和女朋友也明知是童话,但是他们还是去寻找了,这寻找本身就是诗意了。
  如果那个教师听不到那篇美文,就不会对堂弟的女朋友编织那个童话了。他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如果他没有去那个朋友家,就不会听见那篇散文。他当时还没有收音机。(那时代收音机是稀罕物)。
  如果他去那个朋友家的时候,路过那个十字路口,一定会遇到他的父亲。遇到父亲他就哪里都去不成了,因为父亲正四处找他搬蜂窝煤。他父亲很凶,喝一嗓子他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去朋友家正好要路过那个十字路口,如果不是前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就不会绕着走。
  前一天夜里,他梦见他路过那个十字路口,好像有个熟人在叫他,声音细细的,他转头,看见一辆天蓝色的卡车,驾驶室里有一个面容极其丑陋的司机,他正向他招手: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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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虫子》作者:周德东结怨丁凡一个人漂泊在京都,在一家时尚类杂志当编辑。
  他是单身,一个人住在市郊的一个小区里。每天他下班回家,都觉得空荡荡的房间里少了一点生气。一次,他跟同事到乡下去玩,从农民家买了两只小鸡雏。
  回到家,他把小鸡雏放在阳台上,它们立即“叽叽叽叽叽”地叫起来,生活里便就多了几分喧闹。
  丁凡一直给小鸡雏吃小米,偶尔喂点水。其中一个小鸡雏越来越瘦弱,一周后竟然死了。丁凡是个很善良的人,他看着那只小鸡软软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抽搐着闭上了眼,难过了半天。后来他想,小鸡雏总吃米营养不全面,应该领它到草坪上吃几条虫子。
  到了周末,他就领着那只小鸡雏出门吃虫子。人家领的宠物是狗,只有他的宠物是小鸡雏。它紧紧跟在丁凡身后,丁凡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因为它他太柔弱了,一只莽撞的脚板就可以要它的命,所以它万分胆怯。
  那天,小鸡雏吃了很多蚊子之类的昆虫。对于这些昆虫,小鸡雏表现出了它的强大,它用尖尖的嘴把虫子一只只啄起来,迅速地吃掉,那动作灵敏、准确、有力……只几个月的工夫,小鸡雏就长大了。
  这一天,丁凡下班坐公共汽车回家。他下车的地方离小区大门还有半站路,步行。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水泥路平展展,酡红的夕阳光稠稠地铺在上面。除了丁凡,四周没有一个人。路的两旁是齐腰深的荒草。小区里的草坪当然不一样,有人浇水,修剪,喷药,看上去,像绿茸茸的地毯一样。
  突然,丁凡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一条虫子离开了路旁的荒草丛,慢吞吞地光洁的路上朝前爬。
  丁凡第一次见到这种长相的虫子——它通体草绿色,如果潜伏在草丛中任何人都发现不了。它像小指一样大,圆滚滚,全身没有骨头。它有无数的草绿色的脚,更像身子下面长着密麻麻的毛发。那些毛发一起舞动着,它就平稳地朝前移动了。
  丁凡看着它的样子,全身不舒服。他马上想,应该把它捉回去,给小鸡饱餐一顿。
  于是,他掏出身份证,放在虫子前面,然后用一支圆珠笔把它拨拉到身份证上,端起来迅速朝家走。
  那虫子在身份证上静静地伏着,一动不动。它的脸太小了,丁凡怎么都看不清楚哪里是它的额头、眼睛、鼻子、嘴,更看不清楚它的表情。但是,丁凡明显能感到它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那条虫子突然爬到身份证的边缘,猛地把身子抻得直挺挺,大半截身子悬空。
  接着,它那抻得直挺挺的身子猛地转了方向,盯着丁凡,而且它在转动中,碰到了丁凡的手,软软的,胖胖的,凉凉的,肉肉的,毛毛的,丁凡一哆嗦,一下把手上的身份证和虫子都甩掉了。
  那虫子掉到地上之后,开始朝草坪里爬。丁凡蹲下身,又把它捉起来,然后,迅速走进家门。
  回了家,他把那虫子放在阳台的地板上,逗引小鸡吃它。
  小鸡走过来,围着它转了几圈,似乎不太敢下口。终于,它用尖尖的嘴试探着啄那条虫子,那条虫子立即紧紧地卷成一团。小鸡的胆子大起来,它把那虫子叼起来,甩下,再叼起来,再甩下……这样重复很多次之后,它竟然没啄破那条虫子的皮。
  丁凡觉得那条虫子尽管蜷缩着身子,但是,它那看不见的深藏的眼睛一直冷冷地盯着丁凡的眼睛。
  最后,小鸡放弃了它,“咯咯咯”地叫着,跑开了。它跑到阳台一角,回过头来眨着眼睛看。丁凡怎么叫它,它都不过来了,似乎很惊恐。
  丁凡很沮丧,接下来,他想把这条虫子扔到阳台外面的草坪里。又一想,让这样一个讨厌的东西活在世上太多余了,于是心中生出一种暴力欲望。
  他跑进房间,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来到那条虫子跟前蹲下,咬咬牙,拦腰切下去。
  可是,他竟然没有切断它。
  那条虫子好像感到了疼,它保持着一个圆圈的形状,却猛地翻卷了360度。它不会叫。在虫子的翻卷中,丁凡看到了它的肚子。其实,他没看见它的肚子,因为它的身下是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的腿,那些腿深不可测,一起舞动着。
  丁凡的心一冷。
  尽管它的身子看起来很娇嫩,可是他切它的时候,却觉得很坚韧,像极具韧性的胶皮。
  他实在不想再跟它打交道了,决定把它扔到马桶里冲掉。于是,他把卷成一团的虫子拨拉到身份证上,来到厕所,甩进马桶。
  那条虫子落到了水中,立即弹直了身子,漂在水面上,密麻麻的腿在水里滑动,它的头一直朝着丁凡的方向。丁凡明显觉得它在盯着自己。
  他不愿意再看它,一按水开关,强大的水流“哗哗哗”地冲过去,那虫子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那条虫子在被冲下去之前,丁凡感觉它的眼睛(一只或者几只)还在冷冷地看着丁凡,就像一个死囚犯在被砍头的那一瞬间看刽子手的眼神。
  另一个男人那条虫子就这样消失了。
  不久后,有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丁凡的生活中,大家都叫他小贾,是个自由摄影师。
  丁凡负责经典家居栏目,文章需要配发高品质的照片,因此他采访的时候,总要带上摄影师。就这样,通过一个画家朋友,他跟小贾认识了。那个画家朋友是女性,是个很浪漫的人。
  据她说,这个小贾是个摄影奇才。
  沉默寡言的小贾始终没答应丁凡拍片子的事,他只说有机会的话可以跟他去看看,他强调,如果他没有感觉决不会拍。
  小贾今年30多岁了,没结婚。他长得很瘦小,脸色苍白,胡子稀稀拉拉,经常不剃。
  那个画家朋友说,小贾对那种豪华的房舍和家具肯定不感兴趣,他喜欢的大都是一些自然的静物,比如一棵树的局部,高高的草,枯枝败叶,收割之后的庄稼……等等。可是,丁凡一直没有见过他任何的作品。所谓高人不露相吧。
  小贾的性格果然很孤僻,极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凝视着一个地方发呆,好像总有什么心事。一次,丁凡来到他身旁,顺着他纹丝不动的目光看过去,只是一面白色的墙,连一粒灰尘都没有。
  也许搞艺术的人都这样。
  一天,丁凡和那个画家朋友一起吃饭,也约了小贾。吃饭之前,丁凡讲起了那条绿虫子。
  当丁凡讲到它突然翻卷360度的时候,那个画家朋友吓得惊叫起来,连连说:“别讲了别讲了别讲了!我从小就害怕虫子,今晚,肯定做噩梦。”
  小贾冷冷地坐在丁凡的另一侧,看着眼前的茶杯,好像没听见一样。
  “好了好了,不讲了。”丁凡笑着说。
  那个饭店生意一点都不好,只有他们三个吃饭。灯光也无精打采,一片昏黄。
  正吃饭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只鸡尖厉的叫声!
  小贾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猛地哆嗦了一下——那个画家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丁凡却看在了眼里。他回过头望去,原来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从外面拎一只芦花鸡,正走进里面去。
  小贾平定了一下心神,继续喝茶。他一口酒都不喝。
  他奇怪的反应引起了丁凡的警觉,他在心中画了一个阴森森的问号。
  有一次,丁凡采访一个美国人,他在北京租了一个四合院,中西结合,布置得极具特色。这个美国人也是个摄影师,曾经获普利策奖。丁凡采访去的时候约上了小贾。
  小贾白天总是睡觉,谁的电话都不接,他只在傍晚的时候才起床工作。
  因此,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过一片草地,丁凡看见有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远处,月光昏暗,他们的黑影显得鬼鬼祟祟。
  小贾停下来,面对草地发呆。
  丁凡说:“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在家乡的草甸子上捉迷藏……”
  小贾似乎在听。突然,他打断丁凡,怪声怪调地说:“要是我藏在草丛中,你能发现我吗?”
  他的声调让丁凡感到很瘆。他转过头,看小贾。小贾那苍白的脸在暧昧的月光下竟然呈现出青绿色,他穿的旧军服也跟草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丁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两个黑洞洞。
  丁凡打了个冷战,他突然觉得小贾的神态是那样的熟悉。
  露头那次之后,丁凡总是想起月光下小贾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他很像那条被自己弄死的虫子。
  他知道这是胡猜乱想,可还是排除不掉对这个摄影师的恐惧。
  他为什么只有在晚上才出动呢?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草绿色的衣服呢?他的神态为什么总是那样怪异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丁凡一个人在家打开电脑,习惯地进入电子信箱,看见有一封没有主题的邮件,他打开,大吃一惊——那竟然是一张小贾的照片!
  小贾坐在一片略显荒凉的秋日树林中,眯着双眼看过来。场景拍得很大,人拍得很小。小贾在树林中远远地朝丁凡望着,在电脑屏幕里静静地朝丁凡望着……丁凡越琢磨这件事越不对劲儿。
  如果,小贾和丁凡从来没见过面;如果,他俩之间是异性;如果,丁凡做什么事需要小贾的照片……丁凡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并不是这样——两天前,丁凡还和他见过面;而且,丁凡是个大男人,小贾也是一个大男人;丁凡也从来没有向他索要过什么照片……虽然见过两面,但是丁凡和小贾并不算太熟。在这个夜晚,小贾莫名其妙地给他寄来了一张照片。
  丁凡越看那张照片越恐惧。最后,他避开照片中小贾直勾勾的眼神,把照片扔进了垃圾箱,又从垃圾箱永久地删除了。
  这天晚上,丁凡失眠了。
  在黑暗中,他的眼前总是闪现照片中小贾那直勾勾的眼神。他为什么要寄来他的照片呢?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半夜的时候,丁凡好不容易睡着了。可是,他很快又醒了,他觉得这房子有点不对头,他的脊背总是发冷。
  他打开灯,四处看了看,房子里一切正常。
  就在他要关掉灯的时候,忽然感到门下的缝隙间好像有一双眼睛。他定睛看去,竟然看见了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就是他曾经杀死的那种,它毛烘烘的腿在身下慢慢地舞动,脸部朝着丁凡,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
  丁凡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它是被冲进马桶的那条?或者是另外一条?它来干什么?复仇?
  丁凡哆嗦哆嗦地下了床,拿起笤帚想把它赶走。可是,他刚走近它,它就慢腾腾地从门缝离开了,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丁凡愣愣地站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床上。他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一直在回想这条诡秘的虫子,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丁凡给小贾打过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天黑后,他又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他接起来。
  “小贾,昨晚上你是不是给我发了一个E-mail?”
  “没有。”小贾的口气有点冷。
  丁凡怔了怔:“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昨天收到了一个E-mail,是你的照片。”
  “我从来不给人寄照片。”
  “那可能是有人开玩笑。”
  “也许是。”
  丁凡放下电话,越想越不明白。
  每次丁凡下班回家,走到小区外,他一定走在水泥路的中央。他不停地看两旁的荒草,猜测那里面一定藏匿着无数条那种虫子,全身一阵阵发冷。
  这一天,他回到家,又习惯地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再一次看见了一封没有主题的信件。他打开,竟然又是小贾的照片!
  这一次,小贾逼近了,整个照片只是他的一张苍白的脸,胡子稀稀拉拉,十分清晰。他直勾勾地盯着丁凡的眼睛,近在咫尺!
  丁凡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把照片删除了。
  他的心又乱起来。
  关灯后,他又失眠了,他在苦苦地思索:这个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直到后半夜,丁凡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突然,他感到耳朵旁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打开灯,差点被吓昏——又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出现了,它已经爬到了他的床上,正朝他的耳朵眼里面钻!他的肉分明已经接触到了它那毛烘烘的腿……此刻,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那条虫子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毛烘烘的脚在原地慢腾腾地舞动着。它的脸朝着丁凡,好像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这一次似乎看见了它那双古怪的异类的眼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惶恐地朝后退,终于靠在墙上,傻傻地看着那条虫子。
  它一声不响地与他对视。
  过了好半天,丁凡才抓起枕巾,朝床下打它。
  那条虫子并不惊慌,它迈开无数的腿,慢慢地爬向地面,然后顺着门缝走了。
  丁凡快崩溃了。他一直靠墙坐着,手脚冰凉。
  天亮了。
  丁凡一点点从那突发的惊怵中解脱出来,但是,恐怖的阴影却在他的内心里遮天蔽日。他在想,为什么每次这种虫子出现之前,都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张小贾的照片?而且,照片中的小贾远,那虫子也远;照片中的小贾逼近了,那条虫子也逼近了……他又安慰自己,小贾怎么可能与那古怪的虫子有关系呢?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可是,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虫子是在恶意报复。它到底想干什么,丁凡不知道,它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包藏着深不可测的阴谋。
  至此,丁凡仍然不能确定,这条虫子是被冲进马桶的那一条又爬出来了,还是它的亲戚。
  他不寒而栗。
  他猜想,它一定是要钻进他的耳朵眼,害死他。
  面对这样的威胁,他无法向警察报案,也不可能向谁求救。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防范。
  这种虫子藏在荒草中,他无法消灭它们,就像人类无法消灭老鼠。漫漫长夜,它们随时都可能爬到他的床上,他不可能把房间的所有缝隙都挡住,也不可能永远不睡觉……他蓦地后悔了,后悔不该残害那条虫子。
  作者的故事我是作者,在这里夹一个我的故事。
  这篇小说刚刚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傍晚,邻居家有急事,把三岁的孩子临时放在我家照管。
  那是个男孩,很安静,他一直坐在茶几前闷头画画,一点都不闹。旁边只有我,我在看电视,一个宇宙探索之类的节目。
  突然,那很乖的男孩抬起头,对我说:“你看,虫子!”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构思关于虫子的恐怖情节,每次一想起自己笔下的那种阴森的虫子,都不由打冷战。
  听了那男孩的话,我立即低下头:“什么虫子?”
  那男孩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下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解释说:“这就是虫子。下面是它的腿,它有很多很多的腿。”
  虫子?我感觉这事有点蹊跷。
  这时候,那男孩又在那条长长的横线上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接着说:“它的后背上也长满了腿。”
  我的心“咯噔”一下。
  接着,男孩毫无规则地在虫子身上横七竖八地乱画起来,最后那虫子就成了一团乱麻。他的神态很认真,一边画嘴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它的手掌上也长满了腿,额头上也长满了腿,眼睛里也长满了腿,耳朵里也长满了腿,肚子里也长满了腿,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说到这里,他“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我这个号称恐怖作家的人,竟然被吓得毛骨悚然。我更怕的是——他为什么要画虫子?为什么这么巧?
  还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区外散步。这时候,我的《虫子》已经接近了尾声。在一个草坡上,我看见有很多长相奇怪的植物,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尖刺,很难接近。它们的顶端有个大花苞似的东西,像拳头那么大,很多片绿色的叶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因此,无法判定它是隐花植物还是显花植物。
  我好奇地停下来,撅断一支,拿在手里玩。我一边走一边撕掉那绿色的叶子,一片,一片,一片……到了最后一层,我一下惊呆了,那东西的“蕊”里,竟卧着一条虫子,它藏得真深啊,它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凛然一惊,把那东西摔在了地上。
  那虫子竟和我用文字描写的一模一样!
  ……你会以为我以前就见过这种虫子,然后才生出了灵感——不是的。你还会怀疑,我是在故意编造,为了增加这个故事的恐怖——也不是的。我骗你不是人。
  接下来,天冷了。我发现有一些蚊子之类的昆虫受不了寒冷,钻进温暖的房子里来,趴在天棚上,或者窗框上,纹丝不动。
  一天深夜,我正在写这篇《虫子》,竟看到一条虫子从电脑后面慢腾腾地爬到显示器上来!它就是前不久我见过的那种虫子!
  ……骨干接着写。
  从此,丁凡每次睡前,都用棉球把耳朵眼塞得严严实实。
  又过了一些日子,小贾的照片没有出现,那虫子也没有再出现。丁凡松了一口气。
  这一段时间,丁凡要交稿了,可是他没有采访到合适的房子,忽然想起那个画家朋友,就给她打电话,问她:“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线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小贾的房子你看过吗?”
  “没有啊。”
  “他的房子太另类了,你为什么不采访一下呢?”
  “他的房子在哪?”
  “在天渊。”
  “天渊在哪?”
  “在远郊,开车要走两个多小时。他在那里的一个村子买了一块地,造了一栋房子,很特别的,我见过。
  黄昏时分,丁凡跟小贾联系上了。
  小贾听了丁凡的话,静静地说:“你来吧。”
  丁凡坐出租车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房子竟然孤零零的坐落于野外,离村子有三里远。它高墙高槛,重门重锁,还有几条凶狠的狼狗看护。它的四周是荒草,没人修剪,显得很荒凉。
  那房子里只有小贾一个人。
  进了门,丁凡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房子有点冷飕飕。它很高,更像一个庙堂,没有一丝暖色,棚顶、墙壁、地面都是暗暗的青色。而且,高处没有吊灯,灯都在低处,光射到上方去。
  小贾说:“你看吧,随便。”然后,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看他。丁凡忽然又感觉他的神态十分的熟悉。
  有病!他骂自己。
  房子里有很多门,大都敞开着,丁凡一个个地观看。
  他没看见卧室、厨房、书房,甚至没看见卫生间,那些房子好像都是摄影工作室,放着一些希奇古怪的器材。
  有一扇门紧紧闭着。
  丁凡走到这扇门前,回头,见小贾正死死地盯着他。他的心里有点害怕那眼神,就强做笑脸,说:“这是什么房子?”
  小贾说:“你别碰那扇门。”
  丁凡感到身上发冷,说:“对不起,不方便我就不看了。”
  小贾突然怪怪地笑起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
  丁凡看着他。
  小贾停了停,继续说:“那里面都是我的摄影作品。”
  丁凡说:“我还从没有欣赏过你的大作呢,应该看一看啊。而且,这次如果刊登你的房子,肯定要有一点关于你的介绍,最好配发几幅你的摄影作品。”
  小贾慢腾腾走过来,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孤单的钥匙,慢腾腾地插进那扇门的钥匙眼。他慢腾腾地说:“你想看就看吧。但是,你别后悔。”
  窗外已经是无边的黑暗,寂静得有点压抑。
  小贾打开门的那一刻,丁凡的恐惧感骤然浓烈,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门打开了。丁凡注意到那是一扇特殊的门,有半尺多厚,如果关上的话,在里面把一个人剥了皮外面都听不见。那房间里亮着一盏暗淡的浅绿色的灯。
  丁凡看去,猛地哆嗦了一下:那个房间很狭长,两面的墙壁上,棚顶上,地板上,都贴满了照片。
  那竟然都是小贾的照片!
  小时候,丁凡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半夜里,你看陌生人的照片,超过一万张,一定会被吓疯。而此时,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古怪的房间,丁凡看见同一个人的密麻麻的照片,已经要崩溃了!
  照片多得数不过来,没有一张重复。只是,小贾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丁凡扶着门框,深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你……拍了这么多照片啊?”
  小贾在一旁看着他,静静地说:“我的作品拍的都是我自己。”
  “有多少张?”
  “一万多张。”
  丁凡硬着头皮朝里面走了几步,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中,他紧紧闭上眼睛,退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小贾跟着他,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坐在了阴影里,盯着丁凡的眼睛,那表情跟照片一模一样。
  丁凡的胃在抽搐。他想找一个话题,大脑却一片空白。坐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我,我得走了。”
  “你走不了。”小贾的口气更生硬,他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光。
  “为什么?”丁凡打了个寒颤。
  小贾笑笑说:“太晚了,这荒山野岭的,根本没有车。”
  丁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住在我这里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走了。”
  丁凡的大脑在飞转,可是,终于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小贾站起来,从一个吊柜里抱出被褥,说:“你就睡大厅吧。”
  “好……你呢?”丁凡问。
  小贾说:“你不用管我。”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就朝那贴满照片的房间走去了。丁凡一直在盯着他的背影。他反身关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就睡这个房间里。我这个人睡觉特别死,有什么事你就擂门。”
  丁凡讨好地笑了笑。
  等小贾把门关上后,他把被褥铺好,躺下来,关了灯,却怎么都睡不着。
  外面起风了,像一个女人在哭。
  丁凡越来越感到这个瘦小的摄影师很可疑。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介绍他认识小贾的画家朋友,在这万分恐惧的时刻,他想给她打个电话问点什么。
  他悄悄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朋友的电话。那个朋友惊诧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我都睡啦。”
  在黑暗中,丁凡压低声音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小贾的?”
  “怎么了?”
  “你别多问了,立即告诉我。”
  “我和他认识很偶然。”
  丁凡屏息聆听。
  “有一天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纱巾被风吹跑了,我就追。当时,有个人正坐在草丛里,看夕阳。那纱巾就落在了他的身旁,他帮我抓住了它……后来,我知道他叫小贾,是搞摄影的。”
  又是草丛!
  丁凡的心好像跌进了万丈深渊。
  这时候,丁凡听见那个装满照片的房间似乎有动静,他说:“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没等那个画家朋友说话,他就把电话挂了。他把被子朝头上拉了拉。
  那声音又没了。
  丁凡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那扇门上。风越来越大,整个世界动荡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丁凡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条虫子钻进了这座房子,一点点爬向他的被窝。他害怕极了,跳起来想逃出这间房子。忽然想到小贾还在房子里,就朝他大喊:“小贾!快跑啊!”
  那贴满照片的房间里传出小贾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了?”
  “来不及了!你快出来!”
  停了半晌,小贾的声音才传出来:“好吧。”
  那虫子像影子一样向丁凡逼近。丁凡一步步地后退,一边躲闪它,一边等待小贾出来。
  可是,过了好半天,小贾还没有动静,他心急如焚地大叫:“小贾!你在干什么?”
  小贾的声音慢腾腾地传出来:“我还没有穿完鞋呢?”
  他有点气急败坏,大步冲向那间贴满照片的房间,猛地踹开门,看见小贾脸朝着里面,佝偻着身子,果然还在穿鞋。丁凡拍了拍他的背,说:“你妈的还想不想要命啦?”
  小贾慢条斯理地翻过身,丁凡吓得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他的前面密密麻麻都是腿!他的脸不见了,他的肚子不见了,他的胳膊和腿都不见了,整个人像一只毛刷子!那些腿慢慢地舞动着,舞动着……丁凡惊怵至极,一下就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小贾的门。那扇门在暗淡的夜色中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他越来越感到这房子有些不对头,这个大厅里似乎不是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猛然想起来,那天他收到这个摄影师的一张照片,夜里就爬来了一条虫子;几天后,他又收到了这个摄影师的一张照片,于是夜里又爬来了一条虫子。而今天,他看见了这个摄影师数不清的照片!
  他打个冷战,伸手打开灯,目瞪口呆!暗青色的房子里,爬满了那种草绿色的虫子!
  他的被子上,褥子上,枕头上,都是虫子。那密麻麻的腿,都在慢腾腾地舞动着。
  突然,他明显感觉到有一条毛烘烘的虫子已经快速地钻进了耳朵眼。他惊恐万分,伸手用力往出抠,可是已经晚了。他摸到他的头发上、脖颈上、肩膀上……到处都爬着那种绿色的虫子!接着,他的脑袋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疼得一下就跌倒在地,一边翻滚一边惨叫。
  那些虫子并不朝柔软的地方钻,而是像橡皮擦铅笔一样,专门吞食坚硬的骨头。它走过的地方,骨头就变成了粉末。它越吃越厉害,在丁凡身体内的行走速度越来越快。
  丁凡又像油锅里的鱼一样弹起来,嚎叫着在房间里狂奔,他的头不停地撞在坚硬的墙上……最后,他躺下来。他身体里的骨干都粉碎了,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地板上抽搐着,像虫子一样软软地翻滚,忽而朝前卷曲360度,忽而朝后卷曲360度。
  无数草绿色的虫子又慢腾腾地爬过来,钻进他的嘴巴、、鼻孔、眼睛……他仿佛看见了周围的虫子越聚越多,密匝匝铺满了地板,有的就爬上了另一些同类的身上……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脸,它们在笑,它们笑得跟人类极其相似。
  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故事,而它们交叉在一起,就编织成了上面这个阴森的故事。之后,再说它们是两个不相干的故事,估计连大学教授都不会相信了。很多的恐怖就是这样产生的。
  那几天,丁凡单位附近的超市里,杀虫剂大减价,一筒才一元五角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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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6:33 | 显示全部楼层
 《红都剧院12排7号》作者:周德东1、失踪案香瓶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别致。
  她的脸蛋、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娇小,像洋娃娃一样玲珑。
  她的男朋友是个画画的,年纪不大,却留着一长胡子,大家都叫他“老子”。
  香瓶和老子正在热恋中,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香瓶去红都剧院看电影,神秘地失踪了。
  这是沟镇市第三起失踪案。
  闻听这个小心后,老子的眼睛当时就红了。
  第一个女孩叫张炎,16岁,读高中,长辫子。一天,她与另一个长辫子的同学一起去红都剧院看电影,晚场,结果再没有出来。
  警察询问那个同学,张焱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说,当时她去厕所了,回来后,就发现张焱不见了,她以为她也去了厕所,就坐下继续看电影。可是,直到散场,也不见张焱回来,她只好一个人回家了。
  在路上,她给张焱家打过一个电话,她没有回家。晚上,她又打电话,她还没有回家……第二天一早,张焱的妈妈哭咧咧报了案。
  警方在剧院的里里外外侦查了一番,包括厕所,又搜索了附近的街道,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警方问那个同学,张焱的身旁坐着什么人,有什么特征?
  那个同学说,当时电影院里的人很少,稀稀拉拉很分散,她和张焱坐在中间,旁边没有人。
  一个月后,张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警方做了细致的分析:
  第一,张焱和这个同学去看电影的时候,很愉快,还说最近她要攒钱买个电脑什么的,说明她热爱生活,不可能自杀。
  第二,她是一个有点正统的女生,从没有跟哪个男性有过深一点的交往,更没有谈恋爱,因此,也不可能是情杀。
  第三,她只有十六岁,没有任何仇家,因此也不会是报复杀人。
  第四,她的父母都是工人,没有多少钱,也不可能是绑票,而且这一个月里也一直没有人打电话来索要赎金之类。
  第五,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遇见了变态狂,被奸杀了。
  可电影院里毕竟有观众,她只有离开座位才有可能被害。
  她没有手机和呼机,她看电影的时候,就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不可能突然被谁约出去。那么,她只有上厕所才有可能离开座位。
  可是,出了红都电影院的旁门就是厕所,离旁门附近的观众只有10米左右,而且厕所里很明亮,还有保洁工打扫卫生。
  保洁工是女的,她说,厕所里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
  那么,她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匆匆离开了电影院?
  那样的话她应该等同学回来跟她说个招呼。据张焱的同学讲,她是一个很稳妥很周全的女孩,不会悄悄不辞而别。
  是有人突然来到她旁边把她弄出去了?
  张焱不可能跟一个陌生人走,那就应该是熟悉的人,可是那个同学说,她们路过电影院门口才决定看电影的,当即就买了票进去了,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票号。
  在漆黑的电影院里,谁能那么准确就找到坐在中间的她?
  那个同学还说,在入场前后,她们也没有遇见任何可疑的人……这个案子很棘手。
  现在,惟一的怀疑对象就是这个同学了。可是从各个方面分析,她都没有作案的理由。
  当时她不在场,那么就应该寻找在场的人。
  警方在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启事,寻找那天在红都电影院看电影的人,希望他们为警方提供情况。他们调查了一下售票员,那天总共卖了68张票。
  报纸登出几天后,只有几个观众打电话来。他们都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短头发女孩。他们肯定,当时电影院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更没有暴力。
  正当警方致力于调查张炎周围每一个人的时候,又有一个女人在红都剧院看电影失踪了。
  警方从此改变了侦察方向,把重点放在了这家诡怪的剧院。
  这个失踪的女人30多岁,她领着大头儿子去看美国人拍的《花木兰》,晚场。她儿子6岁半。
  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剧院里响起一个孩子的呼喊声:“妈妈!妈妈!”
  管理人员循声找去,看见有一个大头小孩在过道上走动,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喊着。
  管理人员立即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妈妈不见了。
  管理人员领这个孩子到厕所去找,没有。到门厅的小卖部找,也没有。最后用广播找人,还是没有。
  散场后,剧院就报了案。
  警方对那个小男孩调查得很仔细,他一直在母亲身旁,他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
  这两个案子相同,知道了这个女人是怎样失踪的,也就大致知道了那个高中生是怎么失踪的了。
  “你怎么发现妈妈不见了?”
  “我正在看电影,一转头,就发现妈妈不见了。”
  “当时电影演到哪里?”
  “花木兰得胜回家的时候。”
  “她一直坐在你的身边?”
  “是的。”
  “她另一边的座位有人吗?”
  小男孩想了想,说:“没有。我和***四周的座位都空着。”电影院称,那天晚上卖的票还不到90张。
  “有没有发觉有什么人靠近你们?”
  “没有。”
  问来问去,他的回答基本就这些。
  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的失踪一定是被强迫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自己离开自己的孩子。
  可是,是谁强迫她呢?
  难道有一个隐身人?
  香瓶是个服装模特儿。
  她失踪那天,红都剧院上演的是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
  多数情人都一起去看这部电影,似乎是为了清洗人性中那心猿意马的感情。
  本来,香瓶和老子约好一起看。可是,那天老子突然有事没有去,她就自己进去看了,结果再也没有出来。
  老子忙完后,给她打电话,可是,她的手机无法接通。呼她,不回。
  老子以为她生气了,就给她家打电话,她家说她没回来。
  他焦急地等了一夜,第二天,他又给她的单位打电话,她的同事说她没来上班。
  想起前一段时间关于红都剧院的恐怖传说,他有点慌了:“难道搞到老子头上了?”
  确实搞到老子头上了。
  多少天后,香瓶一直没有音信。她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
  老子又后悔又愤怒又着急又难过,真是五味俱全。
  而且,在警方眼里,他也是一个不能排除嫌疑的调查对象,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他至少被警方调查过三次,身心疲惫不堪。
  三个女人除了都是女人,再没有共同点。
  一个是高中学生,一个是已婚少妇,一个是恋爱中的年轻女子。
  但是大家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三个女性坐的座位都是12排7号。
  如果说这是巧合,老大你信吗?
  2、1939年4月17日老子记得小时候,谁家的小孩丢了,大人们就说,是被拍花老太太领去了。
  她轻轻拍一下小孩的脑门,那小孩就会不知不觉跟她走。
  为什么叫“拍花”?老子不知道。但是,一想象那场景他就不寒而栗__夜路上,一个陌生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一个小孩,像梦游一样直僵僵地跟在她的身后,一去不返……一个人的精神被控制,眼睁睁地步入深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香瓶的失踪,总让老子想起那消失多年的拍花老太太。
  这段时间,沟镇到处都在添枝加叶地传说,红都剧院闹鬼,谁坐在12排7号谁就会被蒸发。
  还有人说,一次散场后,看门的张大爷在扫地的时候,听见那个座位下发出女人的哭声,那声音细细的,长长的,很恐怖,老张大爷吓得扔了扫帚就跑……这一天下午,老子来到红都剧院。
  张大爷在门口打盹。
  “张大爷。”老子站在他面前,叫了一声。
  张大爷睁开了眼。他从母腹出生就是个豁唇,一般说天生残疾的人都有点凶,但是这个老人很和善,他认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说:“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进去看一看。”
  张大爷叹口气,为他打开门:“公安局都破不了案,你看有什么用呢?”
  老子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去了。
  剧院里空空荡荡,面积太大了,高高挂在天花板上的那一束灯显得苍白无力,极其困倦。一排排座位都空着,好像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
  红都剧院是一座老剧院,建于1939年,在文革期间,好像翻修过一次。一共有750个座位。
  也就是说,剧院里每一个座位都曾经坐过已经死去的人。
  还有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曾经在那舞台上花花绿绿地唱戏。他们的姓名曾经在鲜丽的海报上神采飞扬,如今却在野外坟地里的一块墓碑上残缺不全……老子偶尔听到一个座位“吱呀”响了一声,好像有人起身离开。
  接着,他又听见舞台上陈年的木板“嘎吱——”响了一声,好像有人踩在上面……他小心地走到12排7号这个座位前,打开自带的手电筒,仔细查看。
  一排排的座位都是固定在水泥地上的。坐人的木板可以平放,可以立起。他翻开这个座位,仔细查看,竟然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__木板下深深刻着一行字:1939年4月17号。
  他又翻看了另外一些椅子,别的椅子下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老子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他觉得这个数字对破案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让人感到恐怖…………回到家,老子连续多少天都睡不着觉,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闪现着那个奇怪的数字:1939年4月17号。
  这行字是谁刻上去的?
  这个遥远的日子跟这几个女性的失踪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他觉得这件事有鬼气,一股阴冷之气侵入他的骨髓。
  红都剧院的经理姓文,属于油光满面、笑口常开那种人。
  自从红都剧院连续发生失踪案之后,票房直线下降,他被弄得焦头烂额……他很快瘦下来,他减少的体重正好等于他瘦小的老婆的体重。
  这一天,张大爷拿着笤帚,磕磕绊绊地走进了文的办公室,低声说:“经理!闹鬼了!”
  文经理惊了一下:“怎么了?慢慢说。”
  张大爷坐下来,惊魂未定地讲述事情的经过。
  文听着听着,眼睛瞪大了。
  晚场电影散了后,人陆续走光。
  张大爷开始扫地。
  整个剧院里显得空荡荡,只有他扫地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他是从后朝前扫的,当他扫到最前排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见有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剧院里,正是12排7号!
  他拿着笤帚傻傻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办。
  那个人的头发很长,好像是个女人。
  刚刚演过的是一部立体电影,她的眼睛上还戴着绿色偏光立体眼镜,露出的脸很白,她就那样木木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银屏。
  刚才人都走光了,这一点老孟头很清楚,否则他也不会开始扫地。
  可是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为什么坐在那个恐怖的座位上?
  她是不是那几个失踪女人中的一个?
  老孟头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哎,演完了,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剧院里有回声,他的声音显得更可怕。
  那个人听见了老孟头的喊声,慢腾腾地站起来,也没有摘掉眼睛,慢慢朝外面走去……张大爷是红都剧院的老职工了,文经理了解他。
  平时,张大爷工作也极认真,大家都很尊重他。
  这么多年来,他在门口收票从没有为熟人走一次后门。他的另一个工作是保持剧场里的地面一干二净,可是,他却做到了一尘不染。
  平时他很沉默,却一言九鼎。
  因此,他说的话,文经理不怀疑。
  第二天,文经理对售票员小孙说:“小孙,以后你每次卖票的时候,把12排7号这张票撕下来,不要卖。”
  小孙小声问:“难道这个座位真……?”
  文说:“事情还不清楚。但是,我们还是别再冒这个险了。”
  小孙说:“好的。”
  从此,她再也没有卖过12排7号这张票。
  失踪案从此再没有发生过。
  大家似乎松了口气。
  转眼过去两个月了,这天,小孙下班回家去。
  她家离红都剧院有两站路,因此她每天都是步行。在黑糊糊的路上,下起雨来,幸好她昨天听了天气预报,带了伞。
  路上没有了行人,只有她举着伞走在路上。
  想起剧院发生的事,她的心有点发毛,不由加快了脚步。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帽子挡住了脑袋,看不见脸。这个人走得很慢,好像有点僵直。两旁的路灯也坏了。
  小孙紧张起来,不知道是应该迎着这个没有面孔的人走过去,还是应该转身跑掉。
  她正犹豫着,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小孙用伞挡住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只慢吞吞的脚。
  那两只脚终于一步步地从她的旁边走了过去。
  小孙走得更快了,一边小跑一边不停地回头看。
  那个穿雨衣的背影并没有返回来,还在慢吞吞地朝前走。
  她只注意背后了,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
  应该说是那个人挡在了她的面前。
  当她惊魂未定的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之后,又叫了一声!
  又是一个穿雨衣的人,跟小孙的个子差不多,应该是个女人。她的帽子同样挡住了脑袋,看不到脸。
  她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捏着一个圆形的东西,她死气沉沉地说:“我…买…一…张…票…”
  借着闪电,小孙看见那是一块银圆。她想叫却叫不出来。
  那个人接着说:“我…要…12…排…7…号…”
  小孙被吓得软软地躺在地上……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
  几个下夜班的工人发现她躺在大雨中,翻了翻她的口袋,找出电话本,找到她丈夫,把她接回了家。
  她对丈夫说了自己的经历,丈夫说:“一定是这些天你太害怕了,产生了幻觉。”
  小孙不信,因为那个女人仍然历历在目。
  她又昏沉沉地睡过去,开始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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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7:32 | 显示全部楼层
 3、时光隧道?
  老子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坐在那个恐怖的座位上看一场电影。
  他豁出去了。
  他要看看自己到底能到哪里去。即使那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去处,他也要闯一闯,他要看一看那三个失踪的女人到底在哪里。
  他很正式地到文经理那里买了一张票——12排7号。
  文经理苦着脸劝他,他却没有动摇。
  这场电影人依然很少,稀稀拉拉只有十几个人,影院里显得空荡荡。
  老子的旁边没有人,他感到很孤独,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有无数眼睛在看着他。
  他的眼睛不时地朝左右张望,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演的是一个老片子,日本导演黑泽明的《六个梦》。
  一个军人走在夜路上。
  那是在梦中。
  四周黑糊糊,远方的山上有昏暗的纸灯笼随风飘摆,好像是阴间。
  他走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很黑很黑的隧道,那好像是一条穿越生死的通道。他的脚步声很响:“哐!哐!哐!……”
  接着,听见了身后有狗叫声,越叫越急。
  他一直朝前走,终于出去了,却听见隧道里传出更多人的脚步声,很整齐,越来越真切。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队整齐的士兵,他们的军帽压得很低,好像没有眼睛……老子看了看脚下,地上黑糊糊的。
  他用脚踩了踩,很硬实。
  然后,他又朝后面看了看,一排排空椅子,像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
  突然,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她来到老子这一排,走进来,坐在老子右侧的座位上。
  老子的心提起来。
  那么多的空座位,她为什么紧紧挨着自己坐下来?
  这个女人一定有问题!
  他的心狂跳起来,但是他不能转过脸去看她,他假装还在专注地看电影,注意力全部都系在身边这个人的身上。
  他能感到她的脸色在银幕光的映衬下,很苍白。
  那女人一动不动,看电影。
  电影快演一半了,她还是没有进一步行动。
  老子实在承受不住那种心理上的压力,猛地一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子。
  她感觉到了老子在看他,也转过头来,木木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脸果然很白,陷在电影院无边的黑暗中。
  老子觉得她好像没有看他,而是透视了他的脑袋,看他的另一边。那眼神很瘆人。
  老子吸了一口凉气,赶快把头转回来。
  这时候,他感觉到左侧的座位上也来了一个女人,她紧紧挨着老子坐着,看电影。
  老子一下觉得自己被禁锢了,他有点窒息感。
  他意识到,他要想走出去似乎是臆见不太容易的事了。
  他情不自禁扭过头,看了左侧的那个女人一眼,差点魂飞魄散——这个女人和右侧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都穿着墨绿色的雨衣。
  这个女人也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穿过他,看右侧的那个女人。
  这时候,银幕上的画面突然变了,出现了红都剧院!
  不过,不是现在的红都剧院,很新,它旁边的建筑低矮而破旧,那店铺门匾的字都是繁体字。街上的行人穿的都是旧时代的衣裳。
  那好像是70年前的场景。
  老子忽然想起了那行字——1939年4月17号。
  剧院里的人似乎没有感到这有什么奇怪,仍然很安静。
  接着,他感到自己像犯了羊角风一样,脑袋“轰隆”一声,全身都抽搐起来。
  他飘飘忽忽看见银幕上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红都剧院,很新,旁边的建筑很旧,应该是70年前的事,三十年代的样子。人们都穿着旧时代的衣服。
  有一个男人穿着长衫,在剧院门口徘徊,他站在那颗年轻70岁的太阳下,四处张望焦急地等待什么人。
  终于,一个女人走来了,他跟她一起走进去了……老子想在银幕里寻找香瓶,或者另外两个女性,可是,人海茫茫,根本没有她们的踪影。
  很快那个画面就过去了,《六个梦》继续做。
  好像刚才是幻觉。
  当他的身体恢复了常态的时候,看旁边的两个女人,她们都已经不见了。
  散场了。
  灯光大白。
  原来是个梦。
  4、黄鼠狼的故事小孙上班了。
  她终于从惊吓的阴影中走出来。
  除了周末中午有加场,平时,红都剧院只有晚上放电影(或演出)。因此,她平时一般提前两个小时来售票。
  这一天,她来到剧院,远远看见剧院黑糊糊的,没有亮灯。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甚至以为她一段时间没上班,她的单位已经解散了。
  红都剧院在长安道,这一片今天晚上停电,文经理早就接到了电业局方面的通知。下午,他就让张大爷在剧院的大门口贴出了通告,今晚不上映电影。
  他知道小孙今天上班,他给她打过电话,让她明天再来。可是,她当时不在家。他就打通了她的丈夫手机。可是,他丈夫在外面有应酬,忘了告诉小孙。
  正是因为这连环的偶然,使得小孙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她疑惑地打开售票室的门,按了一下电灯开关,没电。再看附近的居民楼,全部陷入了黑暗中。有的人家点着蜡烛,昏昏然的光晕稀稀拉拉。
  她正想着给领导打电话,突然,她抬头看见了张大爷。
  她透过窗子,看见昏暗的暮色中,张大爷蹒跚地走近剧院,用钥匙打开门,一闪身就进去了,然后,那扇门关上了。
  停电了,剧院里黑糊糊什么都看不见,他进去干什么?
  小孙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
  她有了一种直觉——这个张大爷好像有问题。
  她没有声张,从抽屉里摸出手电筒,轻轻走出去。
  她走进剧院,里面一丝光亮都没有。
  “张大爷!”
  她叫了一声。
  剧院里有回声,她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又反弹回来,很恐怖。
  没有人答应。
  她把手电筒打开,一束惨白的光柱射出去,慢慢地移动……如果是一盏灯,那么剧院里的情景都会显露在她的视野中,她在刹那间就能够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险情。可是,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到一个座位那么大的面积,其余的地方都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这让她更加害怕。
  那个圆圆的光柱缓缓移动。
  一个个椅子空着。
  舞台空着。
  过道空着……“张大爷!”她又颤颤地喊。
  还是没有人答应。
  她明明看见他走进来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难道他藏在了哪个座位的下面了?
  这个剧院除了这个入口的大门,里面还有三个门,一个是舞台后面的角门,还有两个侧门,通向厕所。
  是不是他从角门走了呢?
  可是,如果他走了,他不可能不关这个入口的大门啊!
  也许,他摸黑从侧门出去解手了?
  小孙打着手电筒来到侧门,看见这个门在里面锁着。
  她又来到另一个侧门,那个门也在里面锁着。
  她有点慌乱,磕磕绊绊地从银幕旁走到角门处,那角门也在里面锁着!
  她蓦地感到了危险!
  她后悔不该走到剧院的最深处来,现在,她想回到入口,中间的路途变得十分遥远,很难跨越了。
  她要走过那狭窄的过道,而两边的空椅子下都黑糊糊的,哪一排都可能突然伸出一只枯槁的手!
  “张大爷!”她的声音里都透着哭腔了。
  她多希望张大爷此时一下打开剧院里的灯,笑哈哈地出现,说:“小孙,我逗你玩呢!”
  可是,剧院里一片死寂。
  她猛地朝外面跑去……从银幕到入口,那一段过道不过几十米,但是她却觉得她跑了很久很久。
  她跑出了剧院的门,连她平时工作的售票室都没敢进,一直跑到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文经理打电话。
  “文经理!我看见张大爷进了剧院……”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猛地回头,看见张大爷正在她身后站着,他的脸似乎不像平时那样和善。
  小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今天怎么来了?”
  小孙快要吓死了:“我,我不知道今天停电……”
  “你在给谁打电话?”张大爷继续问。
  “我在给……”
  文经理在里面问:“你怎么了?”
  “没没没怎么。”小孙只好对着话筒说:“今天停电,你怎么没通知我?”
  文经理就跟她解释了一番。
  放下电话,小孙强颜对张大爷笑了笑:“我得走了。”
  “走吧,这里没什么事。”
  小孙像逃一样离开了那个电话亭。
  “你还没给钱呢?”那个电话亭的老太太喊。
  小孙没有回家,她径直来到了文经理的家。
  她上次受惊吓在家休息的时候,老子曾经到她家看望她。她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心想弄清真相,于是,在路上,她也给老子打了电话。
  三个人在文经理家附近的一个茶馆见面了。
  听她讲完事情的经过,大家把注意都集中在了这个张大爷的身上。
  “他可能是进去找什么东西,你只是没看见他罢了。”文经理说。
  “不会!我喊他,他为什么不答应呢?”
  “他年龄大了,耳朵背,一定没听见你喊他。”文经理还是不相信张大爷有什么问题。
  “那他也应该看见我的手电光啊。”
  老子一直在思索。
  “这个张大爷是什么时候到剧院工作的?”老子终于问文经理。
  “他……”文经理想了想,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这里工作的,我来接管这个剧院的时候,他就是这里的清洁工。”
  文经理是除了张大爷之外剧院最老的人了,他都不知道,那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老子又问。
  “他一个人生活。”
  “一辈子没结婚?”
  “听说,他年轻的时候结过婚,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就跑了,再也没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找到女人。”
  老子打个冷战。
  那个女人为什么跑呢?
  不可能是移情别恋,那需要时间。
  也不可能是因为父母包办不情愿,如果是那样,她在结婚前为什么不跑呢?
  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见了什么?
  “他住在哪里?”
  “他?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工资低,没有房子,就住在剧院的值班室里。”
  这个剧院就是他的家!
  老子莫名其妙地怵然一惊。
  “平时,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没有啊。”文经理说。
  小孙插嘴说:“他好像有洁癖。”
  老子把头转向她:“为什么?”
  “剧院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入,他却把剧院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要乱讲。”文经理说:“他那是尽职尽责。”
  小孙继续说:“平时,没事的时候,我们看见他永远在洗衣服。”
  老子的脑海中出现一个老头在阴影里搓衣,他的神态恶狠狠的,好像他这辈子给衣服有什么仇恨一样。
  他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几天后,老子就听说小孙又出了问题,好像得了癔病。
  老子和文经理立即到她家探视。
  小孙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又哭又叫,歇斯底里。
  她丈夫抱着她,不停安慰着她。他面容愁苦,极其憔悴。
  “小孙,你怎么了?”文经理轻轻地问。
  “你管不着!”小孙面露凶相。
  她丈夫抱歉地摇摇头,示意他们坐下。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老子问她丈夫。
  “昨天她还好好的。昨晚上,她接到一个电话,我也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她跟那个人说了好半天,然后,她就跟我说,她要出去一下,我也没问她去见谁,她就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她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别说我!我不爱听!”小孙凶悍地吼道。
  “你带她去医院了吗?”文经理没理睬她,继续问她丈夫。
  “去了,医院给她打了点安定剂,好了一些。今天早上,又犯病了。每次犯病大约半个小时就好,问她刚才的情形,她一点都不知道。”
  “你才不知道呢?”小孙龇牙咧嘴地说。
  文经理说:“一定是上次受刺激留下的后遗症。”
  老子没说话,一直在听。
  他偶尔看了看小孙,发现她正盯着自己。他觉得,她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那双深藏的眼睛杀气腾腾。他的心抖了一下。
  老子小时候经常听一些关于黄鼠狼的传说,那是他童年的噩梦之一。
  他太爷是地主。
  他们兄弟八个,他太爷是老二。
  那一辈的弟兄都有几个老婆,各自都生下很多孩子。
  每个孩子娶妻纳妾,又生下更多孩子,像土豆一样。
  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是个庞大的家族。
  他太爷当家。
  据他父亲讲,那时候,他家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铜钉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两座狮子,横眉立目,极其威严。
  院落里,有一大片房子,两边是马厩。
  当时,四爷有一个女儿,生来蔫头耷脑,不爱说话,似乎脑袋有点问题,因此,她一直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嫁出去。
  这个女人一直生活在娘家。
  一次,她突然好像被黄鼠狼附了身,眼睛瞪得跟核桃一样大,又哭又闹,骂完这个骂那个,皇帝老子都不例外。
  奇怪的是,她竟然把祖上几代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丝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她还能把这个家族只有当家的二爷才知道的一些黑幕都抖落出来,骂得吐沫飞溅,痛快淋漓,天花乱坠,宝雨缤纷。
  她二姐夫是个甲长,平时,她挺怕她的二姐夫,于是有人把他找来了。
  她二姐夫往她面前一站,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她的气焰当时就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地看着他,变得像小猫一样乖顺。
  她二姐夫有点得意:“你看看我是谁!”
  “你是……二姐夫。”
  “哦。”她二姐夫捻了捻胡须,对她的态度有几分满意。
  她胆怯地说:“二姐夫,我操你八辈祖宗。”
  ……当时,他太爷出去收租不在家。黄昏时分,大门“吱呀”一响,他太爷回来了。
  这个女人马上说:“二爷回来了!他可厉害!我得走啦!”
  她说完,猛地哆嗦了一下,一下就恢复了常态,仍然蔫头耷脑,一言不发。
  不久,不信邪的他太爷在马厩的草料槽子下发现了一个黄鼠狼洞,他亲手打死了一只黄鼠狼——那家伙很老了,毛都黑了。
  从那以后,那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再没有犯过病。
  老子长大后一直在想,动物到底有没有思维?会不会思考?
  某些动物是不是对人类的微笑和眼泪、手段和伎俩、恩爱和仇恨、举止和言谈……一切一切,都不言而喻,洞若观火?只因为种类的不同,它们才无法心摹手追,如法炮制?
  比如狗。
  外国一篇小说写到一条狗,它从主人身边走失,竟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了他三度春秋,嗅过匆匆走过的无数人的脚,历尽磨难,受尽创伤,瘦骨铮铮,百折不挠,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老子家曾经养过一黑一白两条狗,一公一母。
  有一天,家里把那条黑狗卖给了狗肉馆。老子家离那家狗肉馆隔几条街。
  可是,当那条黑狗被挂在树上,要被活活勒死时,那条白狗好像有感应,猛地冲出家门……它来到杀狗现场,看见那条黑狗的爪子因窒息在空中无力地抓挠,它远远地张望着,不安地跑来跑去,悲痛欲绝。
  它面临着同样被杀害的危险,但是它没有回避,它几乎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眼里竟然流淌出清凉的泪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哀嚎声比被人扼杀本身更凄惨,使人仿佛看见一颗心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着……这足以让人类那羼杂着铜臭和势利气息的友谊和爱情黯然失色,自叹弗如。
  前不久,他在《天府早报》上还看到这样一个新闻:
  天津永定新河大堤出现了一种新奇场面:一只成年黄鼠狼,指导30只幼崽,跳跃防洪墙没有成功,又沮丧地结队回到田间。
  据目击者介绍:一只大黄鼠狼走在前边,其后随行数十只一路纵队的小黄鼠狼,看样子它们刚刚出生不久。队伍来到约一米高的防洪墙下,大黄鼠狼一跳,跳上墙顶,然后又跳下来,显然是给“孩子们”做示范动作。接着小家伙们一字排在墙下,都使劲地向墙上跳。但是,它们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落下来。大约跳了五六分钟,竟没有一只能跳上墙顶……狼跟人斗智,把草帽戴在头上装人……羚羊被猛兽穷追,到了山崖上,两个一前一后跳,一个刚好踩在另一个的后背上,一死一生……类似的现象比比皆是,足以让人类对动物刮目相看。
  不但如此,甚至某些动物还具有比人类更灵敏的感觉。
  大灾难降临之前,大批的老鼠疯狂逃窜,蚂蚁惶惶奔走,无数的乌鸦烦躁地叫……而这时候的人类还蒙在鼓里,吃喝玩乐。
  而马厩下的那只黄鼠狼,它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那个地主家的大院里,它在黑夜里可以从门缝溜进任何一间卧室,它可以在有人密谈的时候躲在任何一个家具下……它是不是真的把整个家族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
  可是,它怎么又可能通过喷出的一种气体,就让人接受它意识的控制,胡言乱语?
  老子对这个传说又相信又怀疑,很矛盾。
  使他怀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没有亲眼所见。
  而现在,他亲眼见了。
  小孙突然嘻嘻地笑起来,她说话了:“我姓袁。”
  文经理和老子都愣愣看着她。
  “你叫袁什么?”老子郑重地问。
  她怔了一下,似乎答不出来。但是,她马上说:“你们去看看1939年11月3日的《沟镇民众报》,那上面就有你们要找的谜底。”
  1939年11月3日?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老子想起了12排7号下面的那行字。都是1939年,怎么这样巧?
  他陡然感到了震怵。
  说完这些话,小孙一下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
  她丈夫轻轻叫了她一声:“孙丽……”
  她叫孙丽。她没有答应。
  她丈夫凑近她的脸,听了一阵子,起身轻声说:“她睡着了。”
  出了门,老子对文经理说:“我去图书馆查一查。”
  “好吧。有什么情况,你立即给我打电话。”
  老子直接来到了图书馆。
  他翻找了好久,终于把那张旧报纸找到了。
  1939年10月3日的《沟镇民众报》有这样一则新闻:
  一个在银行的职员叫薛保山,他刚刚交了一个女友袁某,她是一家洋人诊所的护士,两个人很合得来。
  今年4月17号,薛保山买了两张电影票约袁某去看电影,到了开演时间却突然来了一个急诊病人,袁某就没有去。
  那男人怎么等都不见袁某来,很生气,临时找来了另一个女人跟他一起看电影了。
  这个女人是唱评剧的戏子,一直暗暗喜欢薛保山。这一场电影成了他跟她关系的一个重大转折,薛保山竟然干脆甩了袁某,跟这个戏子好上了。半年后,他们举行了婚礼。
  那个袁某又悔又气,在他们结婚的那个日子,她跳河自杀了。
  有一天夜里,那个戏子突然惊醒,惶惶不安地对丈夫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袁某回来了,她七窍流血,追着她大叫:“你还我的票!你还我的票!……”
  从此,袁某就跟这个戏子形影不离了,日日夜夜在她身后大叫“你还我的票”__她疯了。
  老子吓傻了。
  那上面有那个袁某的照片,印得很粗糙。老子竟然觉得她有点面熟,很像梦中坐在他身边看电影的女人。
  难道那个戏子坐的正巧就是12排7号这个位置?
  难道一切都是那个袁某的阴魂在作怪?
  她仇恨所有坐在这个座位上的女人?
  老子感到这事情真的很蹊跷。
  (周德东恐怖小说。未完……)5、聊天老子还是不明白,那天,小孙看见张大爷进了剧院,他为什么不见了呢?
  老子想靠近这个看门人,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从他的身上能揭开这个秘密。
  至少,他整天生活在剧院,他对这里更加熟悉。
  这一天下午,老子来到了红都剧院。
  天很热,路上行人很少,一条狗在树荫下吐舌头。
  老子敲响了剧院的门,过了半天,张大爷才打开门。
  “你有事吗?”他和善地看着老子。
  “我想跟你聊聊。”
  “进来吧。”他把门开大一些。
  老子就进去了。
  张大爷把他引进他的值班室。
  这个房间很小,切割成两间,外面摆着一个煤气灶和一个橱柜。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
  这里面果然很干净,甚至有一种香气,像个女人住的房子。只是光线有点暗。
  老子坐下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知道,我女朋友不见了,心情不太好。”
  “唉。”张大爷叹了口气:“谁遇上这种事心情都不会好受。”
  “你到这个剧院工作多久了?”老子突然问。
  “说起来话长,我从小就在这里干活。”
  “从小?”
  “那时候还没解放呢,这家剧院还是私人剧院,老板姓赵。我父亲死后,他就收留了我,干一些杂活。他跟我父亲有点交情,对我不错。后来,这剧院就归公家了,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搞建筑。这个剧院就是他盖的。”
  老子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象。
  “你是画家对吗?”张大爷问他。
  “算是吧。”
  “我家有一个保存完好的家谱,上面有我列祖列宗的画像。那都是历代的画家画的,手法都很高超,哪天我给你看一看。”
  “好哇。”
  “我告诉你,我的祖上都是当官的。”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来。他接着问:“你猜最大官至几品?”
  “猜不着。”
  “宰相。”他又重复了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什么宰相不宰相,跟老子毫无关系,他现在只想弄清女朋友在哪里,可他还是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那么大?”
  张大爷的眼神暗淡下来:“可不知从哪代起,官越做越小,到了我爷爷那辈,仅仅是清朝县衙里的一个小官吏了。到了我父亲,就成了包工头。”
  老子不想听下去,他打断他:“张大爷,四天前停电那天晚上,小孙看见你进了剧院里面,可是你怎么不见了?”
  张大爷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神态有点异常,他说:“小孙一定是看花眼了。停电了我进那里面去干什么呢?”
  老子觉得他的表情极其可疑。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如果是那个死去的袁某在作怪,那么这个张大爷为什么神态那么异常?
  如果是他在搞鬼,那椅子下的那行字怎么解释?小孙的疯言疯语怎么解释?那则旧报纸上的老新闻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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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1:37:48 | 显示全部楼层
 6、又一个不幸的女子小孙的病好了,她继续来上班。
  大家发现她的心理好像受了重创,变得沉默寡言,很少说笑。上班匆匆地来,来了就低头工作,工作完了就匆匆地走。
  她遵照文经理的嘱咐,再没有卖过那个可怕的座位。
  可是,过了不久,却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有一个女子去看电影,再没有出来。
  她的身上已经有了5个月的身孕。
  那天看电影的人不多,因此多数座位都空着,大家猜测那个女子一定是无意中坐在了12排7号座位上,才遭到了厄运。
  出事的第二天上午,警方又来调查,剧院的员工一个个被询问。这一次,他们同样没有调查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警察离开之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都很压抑。
  文经理安抚了一下大家的情绪,叮嘱大家好好工作,不要分心。不过以后一定要提高警惕,如果发现可疑情况,立即向他汇报,等等。
  接着,大家陆续散去了。
  文经理走在最后,他收拾着他桌子上的东西。
  小孙走到门口又返了回来,看着文经理,犹犹豫豫想说什么。
  “你有什么事吗?”文经理问她。
  “我,我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文经理感觉出她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吐露,就停下手来。
  “我……”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门外,欲言又止。
  “没有人,你说吧。”
  “我……”突然,她瞪大了双眼。
  文经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门缝里竟然有半张脸,那只眼珠直直地射进来!
  他仔细看了看,断定那是张大爷。他的脸第一次像换了一张似的,和善一扫而光,透着几分狰狞。
  他发现文经理看见了他,就把门慢慢拉开了,换上了以往的和善表情,对小孙说:“小孙,我找你有点事,你来一下。”
  那口气很温和,但是文经理能感觉出那里面有一种冷森森的威胁。
  他有点恼怒:“你没看见我跟小孙正在这里说着事情吗?”
  他抱歉地朝文经理笑了笑:“对不起,那我在门口等她。”
  然后,他笑笑地看了小孙一眼,慢慢走出去了。
  文经理再看小孙,她傻傻地站着,双眼充满惊恐,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
  “没事儿,你说。”文经理轻轻安慰她。
  她却大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不,不,不,没什么事。”
  “哎——”文经理喊。
  她没有停下,快步走出去,一闪就不见了。
  文经理呆呆地站着,猜到她的内心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下午,他直接来到了小孙家。
  她丈夫上班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文经理进了门,看见房子里很乱,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她刚才一定在蒙头大睡。
  她见了文经理,低下头去。
  文经理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有事,你说出来,不要怕。”
  她不说话。
  “有什么事,都有我在这里给你撑着。”
  她还是不说话。文经理发现她不时地看门口。
  “这次外面什么人都没有,我保证。”他说。
  她突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刚要张嘴,又止住了,走到门口朝外观察了半天,走回来,站在文经理面前的时候,她的眼泪流出来。
  “文经理,其实我没有任何东西附身……”
  “那你为什么又哭又闹?”
  “都是张大爷让我这样干的!”
  张大爷?
  原来他是黄鼠狼!
  “他为什么让你这样干?”
  “我也不知道。停电那天,我明明看见他进了剧院,可是我跟进去之后,却不家人影。我觉得他有问题,就到公共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可是,他却像幽灵一样站在了我身后。我当时吓坏了,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就放下了电话。”
  文经理想起来,那天晚上小孙给他打过电话,而且她的口气确实有点奇怪。
  “就是那天晚上,我家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正是他。他让我装疯卖傻,说自己姓袁,还要让你们去找1939年4月17号的报纸。如果我不这样做,他就杀了我。”
  “他为什么这样干呢?”
  “不知道。我有一个直觉,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而这些失踪案跟他绝对有联系。我怕他,我觉得如果我不按照他说的做,他一定会害死我……”
  “后来,你出去干什么?”
  “我想去报案,可是,在外面转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
  “你今天怎么想说出真相了呢?”
  “又一个女人失踪了,而且她还怀着孩子,都是女人,我很同情她。如果我不把真相说出来,说不上还有多少女人倒霉呢。”
  提起那个怀孕的女人,文经理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那个身子比他小一倍的太太目前也在怀孕。
  “今天上午,他叫你出去,是不是威胁你不要说出来?”
  “我出去后,他就不见了。”
  文经理想了想,说:“咱们立即到公安局去。”
  小孙想了想,使劲点点头。
  专案组的几个人听了小孙的讲述,简单研究了一下,决定立即传唤这个姓张的看门人。
  他叫张四涪。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讯问室的冷板凳上,神态木然。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却十分洁净,衬衣领子露出一圈来,雪白雪白。
  在讯问中,他的态度似乎还很配合。
  “你为什么让孙丽装疯卖傻?”
  “我没有让她装疯卖傻。”
  “你没有威胁过她?”
  “我没有威胁过她。”
  “那天晚上,你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我给她打过电话。”
  “你说了什么?”
  “我说让她保重身体。”
  怎么问,他都是这些话。
  专案组的警察有点没辙了。
  是的,张四涪一次都没有面对面威胁过小孙。小孙仅仅是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而他具体在电话中说了什么,又没有录音。
  “有那么多人在红都剧院失踪,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
  “跟你没有关系?”
  “没有。”
  “跟袁某有关系吗?”警察突然问。
  “袁某?哪个袁某?”
  “解放前自杀的那个女人。”警察跟他玩起心理战。他们一直严密观察他的表情。
  “死了的人怎么能作案呢?我不信。”他说着,脸上流露出嘲笑的意味。
  警察有点泄气。
  由于证据不足,当天晚上,警方把张四涪放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小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上了班。
  张四涪又回来了!
  她仿佛和这个诡怪的张四涪一同置身于一个阴影中,他跟她近在咫尺,他死死盯着她,脸上突然长出无数只手来。
  她魂飞魄散。
  这时候,在阳光下正巧有一群人走过来,她像见了救星一样大喊:“救命啊!”然后,她指着张四涪,大叫:“快来抓住他!抓住他!”
  那群人不解地朝这里走过来。
  张四涪转过身去,他的脸立即就变得正常了,他和善地对那群人笑着。
  那群糊涂的人就走过去了,任凭她怎么喊都无济于事,他们还是一点点没了踪影。
  世界很空旷,又剩下了他和她。
  他慢慢转过头来,开始狞笑,他的脸又开始一点点原形毕露……她在她的工作室里售票的时候,一直不敢朝入口处看。
  张四涪正坐在那里收票。
  她能感觉到,他一边收票,一边穿过窗子看着她。她觉得,他要把自己生吞活剥,因为她泄露了他的秘密。
  电影散场之后,她也该下班了。
  外面刮起了大风。
  她胆怯了,给丈夫打电话,想让他来接自己,可是,他没在家。打他手机,他的手机竟然关了。
  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回家。
  她走出售票室的时候,看见剧院入口的大门敞开着,不见张四涪。他应该正在里面扫地。
  她快步走下剧院门前的台阶,走了一段路,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四涪正站在剧院台阶上朝着她看。他那眼神冷若冰霜。
  她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风越刮越大,两旁的树使劲地摇摆,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它们的影子在地上急噪地晃动着,好像鬼影一般。
  尘土、纸屑、树叶在半空飞舞,路上不见一个行人。
  回家的路变得危机四伏,她忽然觉得今晚她可能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帽子挡住了脑袋,看不见脸。
  她蓦地想起了那个恐怖的雨夜,想起了那个要向她买12排7号的那个人!
  没下雨,他穿雨衣干什么?
  她觉得,这个人是冲她来的。
  他走得很慢,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两旁的路灯修好了,那光像梦一样。
  小孙想喊,却张不开嘴。
  那个人慢慢走到了她的跟前,停下了。
  小孙猛地抬头看了他的脸一眼,在雨衣宽大的帽子中,有一张苍白的脸__正是张四涪!
  他木木地看着小孙,一言不发。
  小孙拔腿就跑。
  她在大风中不知跑出了多远,实在跑不动了,回头气喘吁吁地看,空荡荡的路上根本不见他的人影,只有一只蝙蝠在飞。
  她回过头,一个人正站在她的面前,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孙丽,你跑什么?”
  是她的丈夫,他出来接她了。
  她一下就瘫倒在他的怀里。
  小孙回家之后,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对丈夫讲了。
  丈夫恨恨地说:“把今晚的事告诉警察。”
  小孙说:“他什么都没干呀,警察能把他怎么样?他在走路,他只是没有跟我打招呼而已,这算什么事呢?”
  丈夫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老子躺在床上,久久端详床头摆放的香瓶的照片,心情极其难过。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人间动荡不安。
  他一直坚信他的香瓶还活着,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像平时那样,调皮地吓他一跳。
  她告诉他,她那天看电影去,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同学,她约她到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去,可是,她们竟然迷路了,找不到了回家的方向……可是,这个夜晚,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的香瓶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大风似乎正在向他传递这个不吉祥的消息……他猛地爬起身,朝外面走去。他觉得好像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急切地呼唤他。
  这天晚上,另外一个女人到派出所报了案。
  她就是那失踪了的怀孕女人。
  她回来了!
  7、地下那个女人正在看电影,突然,脚下敞开了一个方形的洞口,伸出来一双苍白的手!
  那双好像来自地狱的手,准确地抓住她的双脚,猛地把她拽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请求上帝保佑孩子千万别出事。
  头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合上了。
  她陡然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上下两个世界隔绝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上去。况且,她能够感觉到她是掉进了一个很深的地方,那个美好的人间高高在上,她很难返回去了。
  四周黑糊糊的,像坟墓,死气沉沉。她闻到一股地窖的霉味,还有一股尸体的臭味。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谁说死就是这种感觉?谁说死不是这种感觉?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对四周的面积、地形、陈设等等也毫无所知。但是,她能感觉到前面有一个人,他离她很近很近,她几乎都听到了他的喘息声。
  “你是谁?”她惊恐地问。
  那个人不说话,猛然伸过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她顿时就窒息了。
  那一瞬间,她感到这个人就是索她命的。他没有提出任何交换条件,甚至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就来掐她的脖子,而且掐得是那样果断、准确、有力,就是想把她置于死地……她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点点苏醒过来。
  她看到有了一点亮光,是一根蜡烛在闪闪跳跳。
  一个人站在蜡烛旁,低声嘀咕着什么。那是一张苍老的脸。
  她一动不敢动,只是眼睛转了转,她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好像有很多椅子。
  接着,那个人一口吹灭了蜡烛,慢腾腾向她走过来。
  她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他走过了她,到了她的身后,好像爬一个梯子,那攀登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他好像打开了一个盖子,一缕微弱的光流淌下来,接着,那盖子又关上了,她又陷入黑暗中。
  他走了。四周一片死寂。
  她还是不敢动。
  一直过了很久,她确定他肯定不在了,这才一点点爬起来。
  她感到身体极其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她知道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无辜的孩子,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她要活着爬出去!
  她挣扎着伸手摸索,竟然摸到了那个梯子,她就朝上爬去。
  她坚信,这个梯子能够把她送回人间,她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之光。
  她朝上爬了几步就爬不动了,可是,梯子还在朝上延伸着,在黑暗中,她并不知道那梯子还有多长,再次聚集力气,朝上爬……又爬了几步,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停下来,几乎要崩溃了,意志一松软,身子就朝下滑去。她赶紧抓紧了梯子。
  她靠在梯子上喘息。
  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踢了她一下,那个力量更脆弱。她的身上骤然又有了力气,继续朝上爬……她穿越幽明,钻出那个黑暗的世界,红都剧院的电影已经散场。剧院里的灯都关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入口的大门前,发现门已经锁上,她一边用拳头擂门一边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外面有开锁的声音。
  一个人打开门,惊讶地看着她。
  这张苍老的脸,已经深深地刻进她的脑海里——他就是那个要害死他的人!
  她当时呆如木桩。
  他似乎不明白:你怎么活了?你怎么出来了?
  不过,他仅仅是怔忡了一下,立即反身把门关上,朝她扑过来。
  “救命啊!”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这时候,那个人已经把她按倒在地,慌乱地用那双苍白的手再次卡住她的脖子。
  这一次,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听见他的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怪叫。
  她再也喊不出声了,一下跌进绝望的深渊。她知道这一次自己该完蛋了。
  就在这时候,剧院的门被人撞开,老子冲了进来,他上前抱住凶手,猛地把他摔倒在地,然后,他拉起这个怀孕的女人,朝外面跑去……老子最近一直在红都剧院附近转悠,他想伺机捉住张四涪的尾巴。
  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个建于1939年的红都剧院,地下还有一个“剧院”。
  这个“剧院”跟地上的剧院面积一样大,座位一样多,好像一个克隆品。
  这个地下“剧院”和地上的剧院相隔3米厚的土层。
  这个地下“剧院”没有光明。
  张四涪的父亲快60岁的时候,比他小30岁的太太为他生下了这个豁唇的孩子,可是,接着那个短命的女人就死了。
  他自己的年龄也大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于是,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担忧。
  他家祖祖辈辈吃皇家俸禄,吃民膏民脂。到了他这辈子,彻底跟官场告别。
  他担心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孤苦伶仃,他想至少要给他留下一个保命的东西。
  正巧他的一个朋友请他建造这个剧院,他就跟那个朋友商量,在剧院下面建造了一个格局相同的地下室,留给他的孩子,作为永久的遗产。
  那个朋友答应了。
  为此,他没有收那个朋友一分钱建筑费,作为交换条件。
  他希望他的孩子长大之后能经营这个地下剧院,那样的话他一辈子就可以吃香喝辣了。
  不管怎样改朝换代,不管时局怎样动荡不安,不管世道怎样变化无常,不管他的孩子怎样不争气,他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大房子,他至少不至于被饿死冻死,他至少还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而且,这个地下室还有隐蔽性,如果不想公开,就可以封闭起来,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果然,解放的时候,地上的红都剧院被充公了,可是,这个地下剧院却没有被发现。
  当得知红都剧院要被接管的时候,张四涪在地上和地下之间制造了一个通道,入口就在12排7号座位的下面,做得十分精密,合上之后,很难发现破绽。
  而剧院里的光线并不是十分明亮,根本不会有人专门拿着手电筒,趴在座位下,寻找那发丝一样的缝隙。
  张四涪在人间是个清洁工。
  当没有人的时候,他像幽灵一样爬到地下,就成了那个“地下剧院”的经理。那没有光明的剧院是他的世界。
  他就像是红都剧院的一只老鼠。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即使摸黑都来去自如。
  那下面多恐怖啊。
  漆黑中,每个座位上都摆着灵位!
  地上剧院的座位上坐满了活人,地下剧院的座位上却坐满了死人!
  那都是张四涪的列祖列宗的灵位,每个灵位旁都是妻妾成群的灵位。一代代排下来,一直到张四涪的父亲,他和三个老婆的灵位摆在一起。
  那密密麻麻的灵位都快摆满了。
  最后,坐着三个女人的尸体,正是那三个失踪的可怜女人。
  张四涪把她们当成她的女人。
  那个怀孕女人报案之后,警方迅速把这个地下剧院挖掘开了。
  这个地下世界终于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张四涪死了,自杀。
  他端坐在最后一个座位上,和那三个女人的尸体坐在一起。
  还有一个谜,看来是永远解不开了。
  那个跟张四涪做过一夜露水夫妻的女人,第二天早晨为什么逃之夭夭?
  张四涪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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