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江南？
江南于我的眼中始终象一幅画。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第一次读到白居易的这首词是在小学三年级，那个“谙”字当然不认识，老师解释说是“熟悉”的意思。除此以外，整首词可谓明白如话又色彩绚丽，所以很快就记住了。那时候，江南在幼小的心灵里是个遥远的梦，宛若一幅用彩色蜡笔信手涂鸦出来的儿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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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海市为中心，向北到江苏省南部，向南到浙江省北部，辐射出一个扇形，叫做长江中下游平原。这里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和最重要的轻工业基地，主要的粮食作物为水稻，主要的经济作物有油菜、棉花……”中学地理教科书上对“江南”的描述每个字读起来都显得硬梆梆、干巴巴，可是为了高考我们必须把它们全都背下来。那时候，江南等于现实的目标，好象炭笔素描，绝对的写实主义，却让人感觉板着副面孔。
再后来，真的到上海去上大学了，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诺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的年龄，江南顿时由黑白素描变成了浓墨重彩的油画。在巴掌大的上外校园里，看够了能把各国的外语说得比中国话还溜的语言天才；在繁华的上海大都市，看够了外滩的万国建筑，看够了南京路上的人头攒动；后来又东颠西跑地去了南京、杭州、无锡、绍兴……算是把仰慕已久的江南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吧。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多半只是忙着用眼睛去吸收，却来不及用心灵去消化，当关于江南一切都真实到近在眼前的地步，我却象个观赏油画的外行人，凑得太近，迷失在纷乱的色彩当中，反而不知其全貌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所有这些关于江南的杂乱的印象中，有一个画面始终清晰地浮印在最上层，那是油菜花，就是中学地理课本上提到的江南主要的经济作物油菜。每年学校放春假出去旅游，火车到了郊外我总能看见这种花。一朵油菜花实在称不上美丽，但是当田野里遍地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时景观就大不一样了，阳光下那些花儿的每一个花瓣都用尽全力绽放美，金黄的色彩灿烂到无以复加。火车在飞奔，铁路两旁站着一种江南一带常见我却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干总是挺得笔直，象一排排整齐的哨兵，阳春时节树叶嫩绿而稀疏，树的后面就是一望无际金灿灿的油菜花，远处还点缀着几幢白墙灰瓦的小房子，那是江南农村的特色民居，这样的画面从此牢牢地在我的脑海中定格。趴在车窗前，总会想：要是能穿一件鲜红的毛衣站在这么美丽的风景里照张像该多好。可惜拍照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只是在后来忘了从哪儿抄来一首诗：
……
火车车窗是最好的画框
如果里面是春雨江南
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
清明之后，谷雨之前
江南田野上的油菜花
一直伸展到天边
只有小桥、河流切断它
只有麦田和紫云英变换它
油菜花伸展到下一站、下一站
……
诗的作者叫徐迟，或许我太孤陋寡闻，不知这个徐迟是何许人也，但是因了江南的油菜花，我将永远记住他。
光阴如白驹过隙，飞逝如电，四年的大学生活不过弹指一挥间。一位来自台湾的诗人写过这样的句子：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是的，对于江南而言，我和他一样，都是匆匆的过客。一声沙扬娜拉，江南的身影又渐渐离我远去，在回忆中模糊成温柔的缱绻。对江南的记忆，就是每当和人谈及母校的林林种种，便会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对江南的记忆，就是每当周围有人皱着眉头评论上海人的精明厉害、斤斤计较，便会忍不住说：“其实上海人虽然有缺点，可他们也有不少优点呢，比如说对待工作严谨认真，尊重法制，尤其尊重国际惯例，你看上海的经济发展得多快，那么多跨国公司都愿意落户上海滩呢。”这种辩护常常招来善意的嘲笑：“哟！什么时候成了上海人了？”我只会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上海人，但我自信比他们更了解上海人；对江南的记忆，就是白居易在他的《忆江南》组词中说的“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我去杭州的时候，正逢春雨绵绵，于是记住了西子湖上的水雾氤氲，记住了烟雨迷濛中的苏堤和白堤；对江南的记忆，还是白居易说的“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宫”指的是苏州的馆娃宫，可惜大学时代的江南之游我竟然把苏州遗漏了，同样漏掉的还有这几年名声大噪的水乡周庄和同里。
两周前，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一连串小桥流水、朱门铜锁的久违的画面，眼睛就不愿意离开了，原来是中央台制作的文化专题片《江南》。我一向不太爱看电视，可是这整整十集的片子却一直看了下去。昆曲、越剧、苏绣、紫砂壶、黄山的奇松、九华山的古寺、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不禁要为自己对江南的无知而汗颜了。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感情的潮水喷涌而出，一泻千里，我象个溺水的人，一下子淹没在吴越文化的深海里，无法喘息。专题片看完了，关于江南的回忆录也语无伦次地写了下来。现在，心中的江南已经铅华洗尽，仿佛一幅水墨淡彩、清新委婉的写意山水，静静地躺在记忆里。或许，这才是江南所应有的本色？
末了，仍旧回到白居易对江南的感慨万千、一唱三叹：“能不忆江南？”“何日更重游？”“早晚复相逢？”于是也在心里一再地问自己：何日更重游？早晚复相逢？这重游、这相逢想来应该是在不远的将来，到时候当然要补上苏州一课，还要去周庄和同里，但最重要的是在春天、在油菜花开的季节回去，一定穿上鲜红的毛衣，站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丛中，拍一张心仪已久的照片——“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
[ 本帖最后由 地王老婆 于 2009-4-22 00:5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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