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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iki奶黄熊

《第二类死亡》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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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6:28: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所有人都在撒谎
  回到公司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李云桐还没有回来,好几个客户都在找他,据张兰说,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联络不上他,业务部主管老刘已经发了好一通脾气,公司里气压很低,大家说话都仿佛耳语一般小心,老刘双手抱在胸前,望着自己的桌子发愣,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知道李云桐去哪了吗?”
  “不知道。”我小心翼翼地道,回到自己桌前坐好,小耿朝我吐了吐舌头。
  看来李云桐有麻烦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连手机也关了,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异常不安。
  “欧阳呢?”老刘又问,“他不是和你一起吗?”
  “他头疼,临时去医院看病了。”欧阳和老刘都是主管,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很坦然。
  “哼,”老刘哼了一声,“一个个都这么不守纪律!”
  我没有接茬,打开了电脑,顺手将自己桌上的废纸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低头一看,字纸篓已经装了满满一篓的废纸,加在一起有一寸来厚。这让我觉得奇怪,顺手拿起几张废纸看了看,是两份合客户签订的合同,签订日期就是前两天,落款写的是李云桐的名字。这份合同约定的单子是我和小耿负责的,所以我有印象,当时李云桐还说这是大客户,要求我们一定要出精品,怎么现在就作废了?
  “刘叔叔,红棉集团和彩虹公司的合同怎么废了?那我们的单子还要不要做?”李云桐不在,我只能问老刘。
  “你说什么?”老刘黑着脸走了过来,“红棉集团是大客户,他们的合同什么时候废掉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看。”我将那两份被撕成两半的合同递给他,他匆匆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黑,我忐忑不安,大气也不敢出。李云桐和老刘的关系一向比较紧张,今天他又和公司失去了联系,看老刘一副找茬的神情,我暗暗替李云桐捏着把汗。老刘和李云桐都是好人,只是两人就是脾气不相投,互相看不顺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刘看了看合同,打了两个电话之后,啪地将合同朝桌上一拍:“这是搞什么?”我不提防他有此一拍,哆嗦了一下,愣愣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刚才在字纸篓里发现的。”老刘听我这么一说,伸手便将字纸篓内的废纸全掏了出来 摊开在我桌上,我连忙站了起来让座给他,他毫不理会,一张张察看着那些被撕成两截的废纸,脸色逐渐凝固成铁板一块。我悄悄地朝后挪了一步,以免他发起火来不小心伤到我。
  “怎么了?”徐阿姨走过来帮我解了围。
  “怎么了?”老刘嘿嘿冷笑两声,疾言厉色地环视着办公室道,“这些合同是谁撕的?”
  大家都惊讶地望了过来,我的办公桌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我再次朝后缩了缩,和徐阿姨站在了一起。
  “刚刚签订的合同就被撕毁了,怎么跟客户交待?”老刘近乎咆哮地吼道,“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沉默得如同一整块岩石,耳边可以听道老刘粗重的呼吸声,我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直视老刘,目光四处转动着,正好看到小耿的眼神,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这次问题有多么严重,公司曾经因为合同内容泄露而失去客户,所以对于合同问题一向十分敏感,这次居然撕毁了这么多有效合同,也怪不得老刘发火。
  沉默了好一阵子,徐阿姨才慢慢道:“老刘,别发火,我刚才一直在想,可能不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不是故意的?”老刘咆哮道,他没有朝徐阿姨咆哮,而是继续环视着其他人,对着每一个人用重金属般的声音咆哮着,“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一个人哆嗦着慢慢地开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人是前台的张兰,脸色发白,求援似地望着徐阿姨,不等她说完,老刘的重金属声音已经排山倒海压了过去:“你不知道是不是你?什么意思?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张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阿姨也火了,大声道:“老刘,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怎么动不动就发火?谁愿意看到出这种事?光发火有什么用?”她停顿了一下,老刘急剧地翕动着鼻孔,将一肚子的火憋了回去,一言不发,只是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事可能是张兰做的,也可能是我做的,也说不定是小耿做的,”徐阿姨说,“刚才魏风叫我们整理公司的档案,我们三个把档案重新分类,作废的就撕毁了,这些合同可能是不小心被当作废弃的合同撕毁的——要不你说说,我们三个人当中哪个会故意这么做?”
  老刘看了徐阿姨一眼,双手插在腰间,没有说话,低头思考着什么。魏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这个字纸篓里的东西谁扔的?其他废掉的合同扔在哪了?”他这话说完,小耿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举起来,又放下了,过了一会,他到底还是把手举起来了:“是我扔的。”他将头垂下去,红色的头发面纱般遮住了额头,只望见被牙齿紧咬的下嘴唇。
  “其他文件呢?”老刘扫了小耿一眼,问道。
  徐阿姨和张兰、小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徐阿姨做了个手势,他们便在办公室里跑了起来,将所有的字纸篓都收集到一起。
  “都在这里吗?”魏风问。
  “应该是。”徐阿姨吞了吞口水道。
  “先看看还有弄错的没有,”魏风说着便拉着老刘一起检查那些废弃的文件,“这事怪我,本来是我的工作,是我让他们去做的。”
  “该怪谁就怪谁,公司是有规定的。”老刘不客气地说。
  他们飞快地清理着所有的文件,最后又找出两三份有效合同,没等老刘开口问,徐阿姨和张兰已经先后承认这是自己撕的。最后数了数,一共有8份有效合同被撕毁了,幸好毁得不厉害,老刘也看出他们并不是故意的,便将这些文件递给张兰,命令她用胶水粘好。
  “眼睛都怎么长的?有效合同也认不出来?”老刘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闭目养神。魏风不放心,拉着我和徐阿姨一起检查档案中的其他文件,看看还有没有被错毁了的文件。
  档案室已经被徐阿姨他们整理得干干净净,满地的废物被归做一起,放在一个单独的柜子里。魏风将档案记录递给我们,我们一个柜子接一个柜子地仔细查了查,没有发现其他损失,这让魏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徐阿姨忽然低声惊叫起来,手指着档案记录上的几行字给我们看,我们凑过去一看,那上头原本登记了包括红棉公司在内的好几份合同,如今都被盖上了“作废”的公章,公章日期显示正是今天。我数了数,今天作废的合同一共有20份,被老刘发现的那8份有效合同也在其中。在合同有效日期的一栏里,分明标识出合同仍在有效期内。我和徐阿姨都看着魏风,他脸色变得通红,仔细看了好几遍,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是我看错了,我去跟老刘说。”说着便朝门口走去,被徐阿姨拦住了。
  “算了算了,”徐阿姨说,“你跟他说什么?回头跟李总解释一下就行了,反正那些合同都粘好了。”
  “嗯。”魏风点了点头。他们转身继续整理文件,我独自站在一边,拿着那份档案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我感到无比震骇——那8份被错误毁弃的合同,在合同签订者一栏里,赫然都是李云桐的名字!我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便将那份记录放在桌上,心中隐约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耳边传来纸张被撕裂的声音,转头一看,魏风和徐阿姨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几份文件,仿佛是无所事事般,正一条条将那些文件撕成碎片。我脑子里猛然闪过一道亮光,来不及多想便冲了过去,从他们手里夺下那几份文件,小声问:“你们干吗?”
  他们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继而看到了我手里的文件,两人都张大了嘴。
  “哎呀,怎么搞的?我以为是废纸,看,我没注意!”徐阿姨慌忙解释,满面通红。
  “我也没留神,真是……”魏风讪讪地从我手里将文件拿过去,修补起来。
  在他们将文件拿走之前,我已经匆匆瞥了一眼,这几份文件都已经快要到有效期了,即使销毁,对公司影响也不大,重要的是,这些文件的签署者,也都是李云桐。
  我呆呆地看着魏风和徐阿姨,他们正忙着修补那些文件。他们神态自然,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我觉得我想起了什么,可是我不愿意去想,就这样愣愣地走出了档案室。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大家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碌着,老刘的办公室已经空了,我看见他的桌上有些文件,便走过去翻了翻,没发现刚才被小耿他们修补好的那8份合同,正要转身离开,眼光一斜,望见了放在老刘办公桌旁边的字纸篓。
  我心中一沉。
  字纸篓里被撕成两半的纸堆得满满的,我朝办公室里望了望,大家都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没有人注意我。我装作不小心掉了东西,转到了老刘办公桌后,蹲下身,将字纸篓里的那些纸都掏了出来。
  不用细看,只看那些纸上被胶水修补过的痕迹,我的心已经狂跳起来——这些文件都曾经被拦腰撕开又重新修补好,现在它们第二次被撕开了——全部都是合同,一共8份,第一份正是不久前让老刘大发雷霆的红棉集团的合同,所有的合同落款都是李云桐的签名。
  它们又被撕毁了。
  这次是在老刘的字纸篓里发现了它们,难道是老刘撕毁了它们?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李云桐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发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洞穴,正在发出轰隆隆的风声,秘密就藏在那里,我甚至已经隐约看到真相的轮廓,只要再朝前迈出一步……
  可是我害怕了,我在真相的边缘缩了回来,某些一闪而逝的念头象风中的烛光一般,摇曳了一下就迅速熄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不,也许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想起我和许小冰一起讨论这些事情的情形,我们一致认为这些事情不可能是人为的,因为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一起欺骗我们,就因为有这种确信,我们甚至宁可相信我那个荒谬的假设。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让我动摇了。
  徐阿姨、魏风、老刘、张兰、小耿……也许还有别的人,他们都在撕毁这些由李云桐签署的合同,这真的只是偶然吗?世界上存在这么多的偶然吗?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然而,假如这一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老刘之前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完全可以不用说出来,那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了。
  他说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孟玲的名字蓦然出现在脑海里,我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我和许小冰在沙发上研究关于孟玲的那些资料…… 资料,孟玲和李云桐的资料……我真的没办法想明白这一切了,心里隐约觉得,孟玲和李云桐在某些地方相似,然而仔细回想起来,又发觉他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
  老刘究竟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不知不觉,我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假如他和魏风他们是早就串通好的,那么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呢?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心寒——假如每个人都已经和他串通好了呢?那么他那番脾气,显然是发给我一个人看的,因为只有我才是没有和他串通的人……
  我蹲在地上呆呆出神——我无法相信我刚才所想到的,也无法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再想了。
  就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吧,也许老刘他们真的是要对付李云桐,这种利益的斗争,我一向厌恶,既然看不明白,那就远离是非吧。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地回想着这一段时间来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很正常,只要我不去掀开盖在真相上的那层幕布,也许一切将继续正常下去,那些不正常的事情原本就与我无关,无论是人为还是超自然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许小冰说得对,只要孟玲以后不再进入我的生活,我们就不用再调查什么,有些事情太过庞大,像我这么平凡的一个人,就和一只小蚂蚁一般,有什么力量去对抗呢?甚至连许小冰的那番话,也可能是一种警告,没准她一开始就是其中的一分子——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不知道!我感到由衷的愤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皮球,被人团团耍弄着,却又无可奈何。我想起自己曾经煞有介事地左分析又分析,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中,我却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吧,从水边走过的人,只要看水面上碧波荡漾就可以了,何必去管水面下有这怎样的波涛汹涌呢?南城,毕竟不是属于我的那一池水,我不过是路过而已。
  我认命地叹息了一声。
  “叹什么气?”小耿笑着问我。
  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小耿也在骗我吗?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小耿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我笑了笑——不想了,不想了,再也不想这些事情了。
  剩下来的时间里,我专心做着欧阳交待我做的单子,脑子常常走神,不由自主地回到这些事情上来,每次我都竭力将思绪拽回到工作上来——真的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再想下去,怀疑面将无限扩大,再也没有谁是值得信任的了。
  徐阿姨和魏风从档案室里走了出来。徐阿姨走到我身边,笑眯眯地低声道:“你喜欢吃辣椒鱼吗?”
  “喜欢。”我看了她一眼,赶紧转开目光看屏幕。
  “我自己做了好几瓶辣椒鱼,明天给你带一瓶,”她拍了拍我的头顶,“吃饭的时候弄一点,很开胃的。”
  我听得心中一暖,感激地看着她:“好啊,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桌子边去了。
  那种温暖的感觉长时间驻留在我心中,徐阿姨对我真好,实际上,公司的每个人,包括凶巴巴的老刘,都对我很好,想起他们对我的种种照顾,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真的不该再想那些所谓古怪的事情了,就让生活继续这么平静而正常地进行吧。
  快下班了,室内的光线仿佛经过薄莎过滤般朦胧,窗外高大的泡桐树上正朝下滴着绿色的水珠,更远的地方,几座高楼镶嵌在蓝天之上,这些春天里的景色,很快就走过了这一瞬间,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地交替中,时间流逝了,景色也变化了,而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手机响了起来,是欧阳从医院打来的。
  “喂,江聆吗?”欧阳的声音好像不那么虚弱了。
  “欧阳?你还在医院吗?检查结果怎样?”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大脑里有点异常的放电,不过医生说那没关系,不影响健康。”他轻松地说。
  “放电?”我觉得奇怪,“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这哪能查出来呀,医学还没这么发达呢。好了,公司还有事吗?没事我就不回去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放下手机,我吁了一口气——欧阳没事就好,看他今天下午那个样子,真是吓坏我们了——他会不会是装的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我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个想法赶走——不是已经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了吗?
  “欧阳病了?”好几个人听了我刚才对欧阳说的话之后,关切地问我。
  “嗯,头疼,不过没什么问题。”
  “哦。”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我愣了愣神,继续敲打着刚才没有做完的工作。
  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今后也会这么度过,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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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6: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无知是福
  这个夜晚十分安静,甚至是悠闲的。我和许小冰照例在房内检查了一周,仍旧没有发现多余的痕迹,看来孟玲的确是不会再来了。许小冰的神情显得十分轻松,做饭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歌,连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也破天荒地没有责怪,吃饭的时候,她甚至提议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因为在公司发生的事情,我兴致不高。
  “随便什么电影,出去散散心!”她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了,光洁的脸反衬着灯光,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
  “我还没发工资呢。”我说。
  “哦,我忘了。”她有些沮丧。
  见她难得有好心情,我不忍心破坏,又说:“可以在电脑上看,网上很多电影。”
  “哦?那我们快吃吧。”她紧闭双唇,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匆匆扒光手里的饭,两个人收拾好桌子,许小冰便催促我去开电脑。看到她兴致如此之高,我也觉得很高兴。
  选电影的时候出了一点分歧,我喜欢看喜剧片和科幻片,她一定要看文艺片,并且很蔑视地说我看的都是垃圾。看在她难得有好心情的份上,我没有和她抢,便点了一部文艺片让她看,我自己靠在床上看书。许小冰见我无事可做,便到自己房里拿了一本相册来,扔给我,要我将其中有孟玲的照片挑出来扔掉。我本来已经决心不再管这件事,就连孟玲的照片也不愿意接触,但看看许小冰快乐的神情,也就同意了。
  照片上的孟玲欢快地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在望着我,我匆匆将那些照片选了出来,问许小冰怎么处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剧情中,头也不回地说:“扔了。”
  将照片扔进垃圾桶里,一张照片朝上翻过来,孟玲的眼睛继续望着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仿佛扔掉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了想,我索性将那几张照片都撕碎,从厕所里冲了下去。随着哗啦几声水响,碎纸在水里打了个旋,便消失无踪了。
  这下总算是完全摆脱了。我心里感到一阵轻快,吹着口哨回到了房间。许小冰已经被剧情感动得眼泪直流,正拿着我的枕巾在猛擦眼泪,我赶紧夺过来,扔给她一包餐巾纸。
  仍旧无事可做,许小冰将电影的声音开得很大,让我看不进书,便翻着她的相册一页页地看了起来。这本相册十分陈旧,似乎已经用了很多年了,里面的照片就像是许小冰一生的缩影,包括含着手指的婴儿照、梳着羊角辫的幼儿园照片、留着童花头的中学照……一直到现在精明干练的白领照片,依照时间顺序排列着,最开始的照片已经泛黄了,如同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最新的照片则干净得连一个手指印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都写着许小冰的名字,她似乎一直都是个不喜欢笑的孩子,除了一张儿童节拍的照片之外,其他的照片上,她都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露出一种严肃的表情,到了最近,这种严肃的表情便转变为严厉,更加使人不敢逼视。
  “你怎么都不笑啊。”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开心的事啊,你以为我是你?”许小冰的鼻子被泪水堵住了,带着浓厚的鼻音。
  “还有其他照片吗?给我看看。”这里的照片虽然从她的婴儿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数量却并不多,还剩下小半本相册没有塞满。
  “没了,我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
  “啊?”我感到惊讶。许小冰今年已经25岁了,无论如何,25年的照片只有这么一些,实在是少了些。
  “这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在学校和公司里照的,”她说,“我很少主动照相的。”
  “为什么?”
  “没有理由嘛。”她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真的觉得奇怪。对我来说,照片是很重要的东西,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留不住,而照片可以留住一些美好的瞬间,在一些我觉得需要留下来作纪念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拍摄一些照片——这种时候是很多的。许小冰的照片这么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几张毕业照和集体照之外,她的所有照片都是一个人照的,从婴儿时代开始,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相册里,直到现在。就算她是个孤儿,这种情况也很少见。
  “你怎么都是一个人照相?不跟别人合影的吗?”我问她。
  “我是孤儿。”她拖长声音道。
  “可是你没有朋友吗。”我还是觉得奇怪。
  她好半天没有说话,脊背仿佛忽然挺直了。过了一阵,她才不屑地道:“我没有朋友,”似乎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力量,她回过头来,坚定地望着我,“这年头还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毫不掩饰自己同情的神色,这激怒了她,她冷笑一声:“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家伙,你还不知道社会是怎么样呢。”说完不等我回答,她又回过头去看起了电影。
  我仍旧呆呆地坐着。
  我忽然觉得许小冰有几分陌生,她就像是一个凭空生出来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除了他们本身之外,通过和他们的交往,我还能知道他们的亲人和朋友、邻居以及其他相关人员的情况,哪怕只是一点零星的资料,至少让我知道,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其他的人存在。可是许小冰不同,我努力回忆,想不起她跟我提过的任何其他人的信息。是的,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她所认识的人,甚至连话语里漏出一星半点的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联系一般。
  她就像她照片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始终那么孤零零的。
  啊,不对,我想起来了,她还是提到了几个人,譬如李奶奶、她公司的同事,还有在北京的同学……但那是不一样的,她提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像我们提到我们熟悉的人,给我的感觉是,她对他们也并不熟悉,他们之所以会与她发生联系,仅仅因为他们是对她有用的。没错,我感觉不到她在生活中与人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过,她从来不和人交往……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根本就不在辉南科技公司上班,所谓的同事都是她随口编造出来的,甚至她根本就不曾读过书,连那个在北京的同学也是她编出来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多荒谬,我实在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了。
  但有一点绝对不是想象:许小冰的确很少和人交往,如果她忽然出了什么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该通知谁。
  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不是因为她的性格造成的?又或者,是因为缺乏和人交往的经验,所以才造成了这种性格?
  我凝视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她今天下午的表现,当她邀请我一起吃晚饭时,眼睛里藏着同样的神情,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它打动了我,而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眼神遍布在都市的人群中,那是深深的孤独——即使在喧嚣的人群中,也挥之不去的孤独。在很多人眼中我都看过这种神情,在镜子里,我也曾从自己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神情。
  越喧嚣,越孤独,也许这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病。
  在许小冰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始终这么胡思乱想着。
  两个小时后,电影的终曲响起,屏幕上一对俊男美女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许小冰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满含着热泪,慢慢从身子底下抽出盘了两个多小时的腿,使劲揉搓着:“坐了这么久,脚麻了。”
  “好看吗?”我多此一举地问着。
  “嗯。”她带着陶醉的神情,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太感人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啊?恭喜恭喜!”我拍了拍巴掌,“还看吗?”
  “不看了。”她兴致勃勃地又盘腿坐到我的床上,我们一起聊了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能和她这么愉快地聊天,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光泽,我的心情也很好,我们都没有提到孟玲——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心情这么好,孟玲已经成为了过去时,许小冰真诚地相信这点,而我真诚地决定忘记。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虽然兴趣爱好不同,但是当你真正想聊天时,总能找到共同话题,这中间产生过无数分歧,可是都没有形成争吵。
  这一番聊天让我们都觉得很惬意,直到夜色深沉,窗外的灯光仿佛发困的眼睛般一只只闭上,许小冰感到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这才停了下来。
  “不聊了,你玩吧,我去睡去了。”她穿好拖鞋,收拾好她的相册,脚似乎还处于麻痹状态,拖曳着脚步,叹息着,走出了我的房间。
  风从敞开的窗口肆意吹来,我坐在电脑前,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心情好了起来。这是我到南城之后过得最轻松、最愉快的一个夜晚,希望以后都能如此。我回头望了一眼许小冰的背影——希望我能和许小冰成为朋友。
  由于心情好,我点开了qq.刚一上去,就有很多消息发送过来,这两天没上qq,朋友们留了很多信息,虽然这些信息都只不过是问好或者开玩笑,有的甚至就只是一个qq笑脸,也让我心里觉得很舒服,至少,这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你,孤独吗?记得曾经在某处看到一段文字,文字中分析了人类孤独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因为地球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所以人类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这段话无论正确与否,都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也许,孤独真的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朋友再多、世界再热闹,孤独也仍旧是无法逃避的。每个人都在孤独之中,每个人都在逃避孤独,譬如我,譬如许小冰,譬如……我想起了一些我刚刚发誓不再去想的人,连忙打住了思绪,逐一回复着那些消息。
  意料之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甚至隐隐有些期盼,我看到了西出阳关的信息。和别人的简单问候不一样,他发出了好几条信息:“原来在你的周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这不是第一次在你周围发生。”
  “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
  “我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我是谁了吗?”
  这几句话看得我晕乎乎的,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好半天才想起看看信息发布的时间,都是前天中午留的。我记起来了,前天中午的时候,我跟他聊过,我们当时谈到了孟玲——我真的决定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可是现在西出阳关的信息让我不得不提起她。
  看来西出阳关的信息和我们那天的对话有关,这些话似乎是针对孟玲这件事来的,但我仍看不明白。看他的意思,孟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并且他说我不用去找答案,似乎是说寻找答案是徒劳无功的,然而他又说,找到答案我就会陷入绝境……我想了几遍没想明白,便挥了挥手,发过去一个信息:“你吓唬我?”
  这么巧,他竟然在线,很快就回了信息:“不是,是说真的。”
  “为什么?”我问。
  “ 告诉你为什么,就是告诉你答案。”
  “ 那就把答案告诉我。”
  “没用。”
  “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
  “ 我早已说了,只是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说的?”我连忙翻看聊天记录,将我和他聊天的内容仔细看了看,又细细回想前天上午我们的聊天内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为答案的东西,倒是发现一堆问题。
  “呵呵,所以说没用,你看,我告诉你了,可是你却不知道。”
  “ 你到底是谁? ”我急匆匆地问,“干吗这么神秘?”
  “ 我不神秘,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谁。”
  “ 那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不知道答案。”
  “晕。”我在心里痛骂一声,“ 这不是狡辩吗?”
  “不是狡辩,我很真诚。”
  我哭笑不得——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看他的谈话中显示出的确认识我,我早就不理他了。我回想着哪个同学比较爱开玩笑,想来想去似乎都没有这号人,就连那个最爱玩的韩晓峰似乎也不可能沉住气开这么久的玩笑。
  随后他又回忆了大量我和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是那些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不对,应该说是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印象,没错,我的确曾经在学校的后山上偷了几个桔子,并且在逃命的过程中摔了狠狠一跤,也的确在半夜的时候装鬼吓唬过几个胆小的女同学,但是这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干的,并没有和人合伙。这也罢了,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只要是我的熟人,都能说出来。问题是他还说了别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也是我独自一人做的,当时没人看见,事后也没告诉别人,应当不会有人知道,却都被西出阳关一一说了出来,连细节都那么清楚,就好像他当时真的亲眼看到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紧张。
  “因为当时我和你在一起,那是我们一起干的。”
  “胡说,那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想了又想,当时周围的确没有发现其他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笑,又说了几件事,这些事情倒是我闻所未闻的,他却一口咬定是我和他一起做的,让我哭笑不得。
  “不跟你说了。”我发过去一个愤怒的表情。
  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不说就不说,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心大起。
  他却说了声“88”,就消失了。我连连呼唤了他几声,他都再无反应。
  我再次感到了愤怒。
  每个人都知道些什么:许小冰的事情许小冰知道,孟玲的事情孟玲知道,李云桐的事情,现在他也许也已经知道了,连原本身在事外的小耿和徐阿姨等人,也好像知道和参与着一些什么,这个西出阳关更是对我了如指掌。
  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仅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而别人对我的情况都很明白,我就好像是透明的人,走在一个不透明的世界。
  也许我不该放弃,我真应该一直查下去,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我想起西出阳关说的这句话,这话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正善意的提醒?在没有看到他这话之前,我已经感觉到真相的巨大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知道那很庞大,大到我无法承受。我想起孟玲和其他人的神情——所有知道一点点真相的人们,他们都显得有几分沉重,只有我这个一无所知的人,仿佛才是最快乐的。
  真相是必须的吗?应该为了追寻真相而丧失快乐吗?也许,无知反而是一种福气。
  我犹豫不决,自己和自己激烈斗争着,火气上来时,就猛捶一把电脑屏幕:都是西出阳关的错,我本来已经决定放弃了,他偏偏又要挑起我的好奇心。
  然而我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究竟是西出阳关挑起了我的好奇心,还是那种好奇心一直蛰伏在心里,从来不肯随便泯灭呢?
  我想了又想,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夜晚,就这样在空想中耗尽,最后想得累了,也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只有更加的纷乱。我长叹一声,朝床上一倒,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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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6:2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故人西去
  事后证明,这个愉快的夜晚,是我在南城——也许是我这一生,最后一个愉快的夜晚。就像是回光返照,在我的幸福终结之前,我放弃了寻求谜底,许小冰改变了她的态度,我们轻松惬意地享受着那个春天的夜晚,那些稀薄、清凉、带着香气的风,连窗外渔火般的灯光,也好像是专门为我们而点亮。我们像没有遇到孟玲之前一样正常地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以为这是开始,实际上却是结束。
  第二天,这种愉快的心情依旧残留在我和许小冰身上,我们快快活活地梳洗完毕,像真正的闺中密友一样并肩出门,友好地道了再见后,各自赶往各自的公司。
  天气已经真正地放晴了,最后的雨气从空中消失,水汪汪的绿意在柔嫩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愈发新鲜,四处都洋溢着盎然生机,人们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年轻人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棉衣,街头流淌着从冬季的壳里脱身出来的漂亮曲线。受天气的影响,每个人的心情都仿佛变得轻快了,车上的人们大声谈论着一些琐屑的事情,一个婴儿忽然发出响亮的笑声,全车的人愣了一下,都笑起来。
  到达公司的时候,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今天的活不多,大家都拿着早点和茶杯在聊着最近的天气,欧阳斜坐在办公桌上,正在啃一个羊角面包,看见我进来,他用力吞下嘴里的东西,走了过来。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脸上气色很好,看不出昨天曾经病成那样。
  “别看了,”他挥了挥手,“没事了。昨天我要你做的单子呢?给我看看。”
  “你后来没再头疼了吧?”我边打开电脑边问。
  “当然没有了。”他满不在乎地道。
  没多久,办公室里的人都来齐了,徐阿姨点了点人数,大声宣布道:“今天发工资了!”大家欢呼一声,我和小耿大声鼓掌,小耿感叹道:“感谢徐阿姨在危难关头拯救了我!”大家都笑起来,徐阿姨一把推开小耿火红的脑袋:“去!这么急,那你就第一个来领吧。”
  我看了看办公室,总觉得少点什么,很快就发现,李云桐没有来。
  “还有一个人呢?”我问。
  “还有谁?”张兰翻着报纸喝着豆浆问。
  “李云桐啊,”我说,“他怎么还没来?”
  这话一出口,办公室的气氛为之一凝,有那么一个瞬间,大家的动作都停止了,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迷惘和慌张的表情,这让我也慌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云桐啊?”这种慌乱只是维持了很短的一个瞬间,欧阳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怎么还没来?”
  “他昨天一天都不在办公室。”老刘说着,猛力吸了一大口苦丁茶。
  说完这两句,大家似乎完成了任务,立刻转开了话题,各自说起其他的事情了。
  我心里再度感到深深的疑惑,不知道他们的反应为何这么奇怪,更不知道李云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上班。
  “赚钱了赚钱了!”小耿挥舞着刚领到的工资,走到我身边挤眉弄眼,“可以还债了还债了……”这家伙常常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花光一个月的工资,剩余的时间就靠借债度日,真是没心没肺,魏风在他脑袋上敲了几下:“小子,留点钱讨老婆呀!”
  很正常,他们现在的表现都很正常,可是我无法忘记刚才说到李云桐时他们那种奇怪的表现。
  “江聆,来领军饷。”徐阿姨开玩笑道。我匆忙走到她身边,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事,连徐阿姨将钱递给我都忘了去接。
  “哎,不要是吧?不要就给我了。”徐阿姨推了推我,我回过神来,连忙笑了笑,她仔细端详着我,“想什么呢?你数数看。”
  “这有什么好数的。”我将钱朝牛仔裤兜里一塞,心里琢磨着晚上和许小冰出去好好吃一顿。
  徐阿姨慢悠悠地将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工资都发放完毕,最后清理账目时,她连接清理了好几遍,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
  “啧什么啧?”魏风和我凝视着她的脸,她看起来有几分焦急。
  “魏风,你帮我看看这帐,”徐阿姨有些疑惑地道,“怎么算来算去就是多了几千块钱呢?”
  魏风拿起账本和工资登记表看了半天,又用计算器算了一阵,皱着眉头道:“是啊……工资都发了吗?”
  “发了,没漏掉谁呀。”徐阿姨说。
  “老徐贪污了。”老刘拿着茶杯笑道,其他人也笑了起来,可是徐阿姨没笑,她是真的急了。我在一边忍不住说:“李云桐的钱也发了吗?”
  又是一瞬间的安静,徐阿姨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他的工资没发,瞧瞧,我都忘了。”
  “什么记性!”魏风笑着转身离开了。
  我感觉更加古怪,为什么每次提到李云桐的名字都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原本昨天已经决定不再管这类事情,但是现在事情仍旧在继续,却让我无法不去理会。我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坐在电脑后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了测试,我又故意提到了几次李云桐的名字,每次都是如此,大家的思维在提到这个名字时仿佛都停顿了一下,就好像电影胶带卡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流畅地运转起来。
  小耿注意到我在看他,便回瞪我一眼:“我今天很帅吗?”
  “嘁。”我将头摆到一边。他甩了甩头发,拿着水杯去接水喝,经过李云桐的桌子边时,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相框, 将杯子放在相框上,吹着口哨,好似托托盘一般将相框和杯子一起运到了自己桌前。这相框里装的是李云桐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是李云桐不多的几样看重的物品之一。我正要提醒小耿别弄湿了,就看他将杯子朝桌上一放,随手将相框打开,抽出了里面的相片,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嘛,他已经随手三两下,将照片撕了个粉碎。
  “你干吗?”我猛然站了起来,指着小耿。
  “什么?”小耿愕然看着我,仿佛不知道我的意思,其他人也看着我,老刘端着茶杯问:“怎么了?”
  “你怎么能随便动人家的东西?”我走到小耿身边,从他手里夺过李云桐的照片——照片已经被撕成了好几片,照片上微笑的一家三口如今四分五裂,这让我想起了昨夜我销毁的那些孟玲的照片。
  “啊!”小耿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站了起来,脸刷地红了,“我没注意,我不是故意的,天哪,这是谁的东西?”
  我盯着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种愤怒油然而生,却又说不上这愤怒针对的是谁。
  “这是哪个的照片?”老刘将我手里的照片拼凑起来,教训着小耿,“你真是不懂事,别人的全家福也撕了,不吉利咧。”
  我觉得老刘的表现很奇怪,照片上李云桐的相貌看得很清楚,他却偏偏还要问这是谁的照片——就算和李云桐不和,也不用表现地这么明显吧?想到这里,不由有些鄙视地瞪了他一眼,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张兰在门口问:“你找谁?”我们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牵了个孩子。
  “请问李云桐在吗?”她有些羞涩地问,那孩子骨碌碌转动着眼珠看着我们。
  大家又“卡”了一下,徐阿姨迎了上去:“他还没来上班,你是?”
  “我是他老婆。”女人说,带着轻微黑眼圈的眼睛垂了一下,又抬起来,满脸都是无奈而焦急的神情,“李云桐上哪了?”
  “他今天没来上班。”徐阿姨说,“我们也在找他呢。”
  “啊?”女人越发焦急起来,“怎么搞的?他昨天晚上一晚都没回,打他手机又关机,亲戚朋友家都问过了,都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啊?”我们都感到惊讶,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徐阿姨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莫急莫急,先喝点水。”张兰飞快地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女人说了声谢谢,将水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把孩子拉到怀里,紧紧搂着孩子:“他会到哪里去啊?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哪怕晚回来一点他也会打电话回来——急死我了……”
  大家这下好像都不“卡”了,围着女人纷纷出主意。我站在一边,只觉得暗暗心惊。这么说,李云彤从昨天和我说过话之后,就失踪了?他会去什么地方?不会出事吧?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让我眼前有些朦胧,再想想这两天大家对李云桐的态度,越发觉得不祥。所有的人都在安慰那女人和孩子,帮忙打电话寻找李云桐的下落,每个人都表现得很积极,我冷眼旁观,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伪装的痕迹,一切感情都仿佛发自内心,然而,想到他们在提到李云桐时的表现,我心里总觉得有一块疙瘩。
  忙乱了一阵之后,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谁也不知道李云桐的下落,大家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都沉默下来,徐阿姨和张兰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陈静和李晓虎——李云桐的老婆和孩子——的身边,用胳膊搂着陈静,满面同情地用手掌帮她擦着腮帮上的眼泪。小耿低着头,不断抚摸着李晓虎的头,李晓虎紧张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怯生生地道:“我爸爸死了吗?”
  我听得心中一震,一种强烈的悲哀炸弹般在心中爆炸了,尽管毫无根据,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告诉我,李晓虎说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我们可能再也看不见李云桐了。
  “没有,我们只是暂时联系不到你爸爸。”魏风说。
  “要不,”老刘迟疑了一下,望了望众人,低声道,“报警吧?”这话让大家觉得越发沉重,陈静哭得更厉害了,李晓虎也大哭起来:“爸爸肯定是死了!”孩子和女人的哭声像刀尖掠过耳畔,那些撕碎的合同和照片、李云桐离开办公室时黯然的神情、大家提到李云桐时那种迷惘的表情......这一切仿佛展览般在我眼前闪过,我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老刘打电话报了警,他按的是免提,我们听到那边的警察刚重复了一遍李云桐的名字,就有人惊呼一声:“李云桐?”接着是一阵忙乱的声音,接电话的换了个人:“李云桐失踪了?怎么回事?说清楚点!”这声音有点熟悉,我正在想在哪里听到过,陈静忽然扑到电话边,带着哭腔喊道:“高明,他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哪里都找不到他,手机也关机了……”她提到高明,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李云桐那个公安局的同学,捞流芳湖的女尸时出了不少力的那个。高明不停地安慰着陈静,听陈静说完情况后,他说:“嫂子,你放心,肯定没出大事,要出大事,我们都知道了。”这话让陈静哭得更厉害了,高明是刑警队的,他所谓的“大事”是怎么回事,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高明又安慰了几句,许诺一定尽快找到李云桐,便挂了电话。
  陈静又坐了一会,便带着李晓虎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了电话和地址,要我们有任何消息便立即和她联系。
  送走陈静,大家议论了几分钟,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其他事情上,再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仿佛从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般,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惊讶——平时谁买了件新衣服大家都要议论半天,对于李云桐失踪之事,何以反应如此平淡?我仔细观察,整整一个上午,不时有人从李云桐桌上拿走一两样东西,看似无意地销毁,起初我还阻止一下,后来发现,即使阻止了,在我转身之后,该毁掉的还是继续毁掉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着他们若无其事的表情,一股无来由的恐惧在骨髓中油然而生。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云桐最后跟我说那一番话时的神情,越想越是恨自己,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而我却没有听他说完,反而劝他去看精神病医生!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小耿惊讶地看着我:“你干什么?”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觉得头有点疼,不是很厉害,一抽一抽的,像有人在用手轻轻捏着我的脑袋。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的时候,欧阳提出要请我吃饭,以感谢我昨天送他去医院,我觉得这倒没必要,说起来,要不是我带他去找孟玲,说不定他还不会头疼呢,但是这话我没说出来,怕说到孟玲的名字又刺激他。
  楼下的餐厅照例的冷清,我和欧阳点了菜之后,便东拉西扯地闲聊。我的头一直有点疼,时不时地用手按一按,被欧阳发现了。
  “怎么,你也头疼?”他问。
  “嗯。”我点了点头,连忙放下了手。通常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别人问东问西的反而让我觉得很烦。偏偏欧阳是个很细心的人,发现我头疼之后,只要我一皱眉头,他就连忙关切地问:“又头疼了?”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在这种关切之下,再用手按压头部,简直是明显地博人同情,于是只好硬挺着,任它去疼也不敢理会了。
  餐厅人虽然少,上菜却很慢。欧阳起身催了好几次,服务小姐热情洋溢地答应了好几次,还是没有等到菜上来。
  “你好像不头疼了,”他无事可做,仔细地看了看我,“不过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赶紧说,“你呢?好了没有?”
  “我当然没事了。”他扬了扬眉头。春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弥漫进来,欧阳的脸在明媚的光线里显得十分干净,我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这样干净的一张脸,应该不会参与任何阴谋。再想到他曾经那么热情地帮我去找孟玲,甚至还因此而头疼……我心中不由一动——也许他对李云桐的态度会和别人不一样?
  “你觉得李云桐会出什么事?”我试探着问。
  卡。
  虽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心里的失望却无以复加——他和别的人一样,在提到李云桐的时候,总是需要停顿一下,仿佛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想才能回答——只不过是一个同事,有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去想?说实在的,我真不愿意相信有什么阴谋存在,但若不是有阴谋,又如何解释他们的态度呢?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欧阳心不在焉地回答,这种冷漠的态度和他平时的为人大相径庭,甚至连这样冷漠的关注也没有维持下去,他很快转换了话题,“菜怎么上得这么慢?”
  我咬了咬牙,正打算直接问他为何对李云桐是这种态度,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一个跳动的小人和徐丽的名字,我赶紧接通电话:“喂?”
  “喂?”徐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甚至有些沮丧,仿佛两夜之间,她就从神采飞扬的海归变成了遭人抛弃的怨妇,“你前天打我电话了?”
  “嗯,”我连连点头,西出阳关的qq头像浮现在脑海里——谁说网络一定是虚拟的?在我不知道对方长相的时候,网络上虚拟的头像就成为那个人在我脑海里对应的印象了,“那晚你给我打完电话之后,还给谁打了电话?”
  “你就是要问这个?”她语气有些不耐烦,“别闹了,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说……”
  她那种疲倦而不耐烦的语气让我也烦躁起来,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就是正经事——你还给谁打电话了?”
  “余非,怎么了?你跟他分手了,我跟他可还是朋友。”
  “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气恼地说,同时心里也暗暗吃惊——余非?莫非这个余非就是西出阳关?
  “行了,不说这个了,”她叹了一口气,“你听说韩晓峰的事了吗?”
  “什么事?”韩晓峰是我们大学时的班长,他又怎么了?难道是结婚了?知道徐丽在我之后又给余非打了电话之后,我急于知道余非是什么人,没有心思理会别人的事情。更何况欧阳还坐在我对面,不知道他和办公室里的人为什么态度那么奇怪,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问号,当徐丽又抛给我一个新的问号时,我全身的细胞都发出了哀叹。
  “他在昨天夜里死了。”徐丽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耐烦,她知道我的个性,很快就毫不含糊地说出了事实。这句话让我脑子里轰然一响,所有的问题全都消失了,只有韩晓峰大学时代得意洋洋的笑脸无限扩大,我无法置信地问:“你开玩笑吧?”
  是啊,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徐丽?在她回答之前,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一定是假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就在几个月前还跟我们一起胡扯的韩晓峰,他不是一直都是个喜欢穿T恤衫运动鞋的家伙吗?这样的人怎么能和死亡扯上关系?我曾经想象过很多年之后我们的聚会,在我们两鬓斑白的时候,在那个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忆起大学里的同学,一些失去了联系的同学,一些已经辞世的同学——但那是在我们两鬓斑白的时候,而不是现在,刚刚离校没多久,韩晓峰对我来说,甚至还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可徐丽却告诉我说他永远成为了所有人的过去——这怎么可能呢?
  “我会开这种玩笑吗?”徐丽吸了一下鼻子,“我也是刚刚回到办公室才看到同学录上的消息的,你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问。
  “车祸。”她的声音里散发着潮湿的水汽,一切话语都仿佛透过水帘洞发出来一般瓮声瓮气,“你自己去看吧,我哭死了。”她真的哭了,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从那边传来。而我没有哭,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只是说:“我这就去看。”就挂了电话。在欧阳拦住我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
  “出什么事了?”欧阳仔细打量着我。
  “韩晓峰死了。”我震惊地看着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韩晓峰是谁,我只是觉得他和他身后的整个餐厅都充满了让人震惊的元素。
  他没有多问什么:“你不吃完饭再走?”
  我摇了摇头:“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没顾上看他的表情,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们迅速穿过餐厅里横七竖八陈列的餐桌,穿越一段裸露的春光回到大厦里去。当那透明而清凉的春色垂落在我肩头时,我仿佛看到我们如同春天一般的学生时代,正在路的尽头缓慢消失。遥远的地方有个孩子正朝前跑去,他要跑到什么地方呢?我默默地走着,很想回忆一些关于韩晓峰的事情,但是,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季节,天色如此美好,让人对未来产生无限畅想,我发现自己无法沉入过去,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甚至连悲伤都不曾意识到,韩晓峰的死似乎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故事,那好像是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我所遇到的事情,像小说里发生的事,与这个真实的我毫无关系。甚至当我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在同学录上看到了韩晓峰死亡的全过程,确定这个消息是准确的之后,预料中的悲伤也没有袭来。
  只有一股淡淡的惆怅,如同看不见的蒸汽一般升起,我记起和韩晓峰在一起的时光,有些事情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虽然那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讲话,但是也是我大学里某段快乐的时光,从今往后,那些快乐的片段,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了,韩晓峰永远的离开,不仅仅将他自己带离了这个世界,也带走了我和他一起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总是这样,一个又一个人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一段又一段回忆再也无从寄托,就好像做过的事情没有证据,有时候会让人怀疑,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我和韩晓峰真的一起做过那些事吗?
  韩晓峰真的存在过吗?
  我入神地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为何,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孟玲,想到了流芳湖那个淹死的女人,还有李云桐、顾全、余非、许小冰等等这许多的人,他们有的如此显而易见地存在着,而有的人,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究竟什么才算是存在呢?
  打住,打住!我暗暗命令着自己,和往常一样,我的思维又开始漫无边际地飘荡起来。我吐了一口长气,将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来。屏幕上关于韩晓峰死亡的消息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是我仍旧这么机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因为在这段文字的前半段,韩晓峰还是活着的,也许这是关于韩晓峰活着的最后记录了——“3月19日晚11点,我们的同学韩晓峰和他女朋友一起从外赶回,快要走到他们居住的楼下时,一辆大卡车从远方开来,韩晓峰和女朋友闪到了一边。”——韩晓峰和女朋友散步,这就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行动。他有女朋友了吗?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他是没有女朋友的,那么说刚刚毕业没多久他就有女朋友了?
  在接下来的纪录中,韩晓峰的生命由生到死,只是一个瞬间。我执拗地想要在这些文字中寻找一条分割线,以区分活着和死亡的时刻,但是我发现,生死之间原本就没有明显的分割线——“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韩晓峰倒在了卡车面前,他女朋友还来不及反应,卡车就开过去了……”——韩晓峰的死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呢?是从他倒在卡车前的那一瞬间吗?但是他怎么会突然倒在卡车面前呢?写这个条记录的同学情绪很激动,有些地方语焉不详,我反复考虑着韩晓峰究竟为何会倒在地上,以及其他一些我自己都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问题。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欲裂,最后我倒在电脑前睡着了。朦胧中依稀听见同事们在和欧阳说着什么,但很快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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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6:2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黑衣人
  要不是欧阳将我推醒,我可能会一直睡下去。朦胧中感觉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还有只手在不停地摇晃着我,可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脑袋沉甸甸地,怎么也抬不起来。费了很大力气睁开眼睛,慢慢清醒过来,听到欧阳在小声叫我:“醒了吗?”
  “嗯。”我慢慢坐直了身子。头好像疼得厉害起来了,有些恶心,全身阵阵发冷。
  “你感冒了吧?”欧阳盯着我看。
  “为什么叫醒我?”我按着头,有些烦躁地问。不仅仅是头疼,全身的肌肉都好像疼了起来,我碰了碰鼠标,屏幕保护程序退去后,同学录上的消息又显示出来,最上方一条粗大的黑体字提示,韩晓峰的葬礼后天晚上在城东殡仪馆举行。我猛然挺直脊背,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韩晓峰死了。
  李云桐失踪了。
  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吗?
  “你脸色很难看。”欧阳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那只手掌显得格外的冷,我打了个哆嗦,赶紧避开了。
  “你真的发烧了。”欧阳说,“刚才我从你这里拿资料,就觉得你的身体滚烫,温度好像不低呢。”
  “是吗?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怪不得全身肌肉都疼。
  好,还有更糟糕的事吗?我暗暗地跟不知道谁赌起气来,望着窗外明亮的天色,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会发生这么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呢?
  我觉得有些口渴,站起来准备倒杯水喝,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扶着桌子的边缘。
  “哎,你还是坐着吧。”欧阳赶紧扶着我坐下,小耿和徐阿姨也走了过来。徐阿姨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额头,点了点头道:“至少有39度。”
  “你回去休息吧,”欧阳说,“脸色这么难看,真是。”
  徐阿姨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我趁热喝了下去,出了一点毛毛的汗,觉得舒服了些,站起来也不头晕了,只是全身还是很疼。欧阳准备送我回去,我坚持自己一个人走。不过是发烧而已,又不是多大毛病,还要人送回家,未免有些矫情。徐阿姨抿嘴笑道:“你就让他送送呗。”我觉得徐阿姨的笑容有些怪,连忙摇了摇头,跟大家道声别就出门了,欧阳还在身后喊着:“一定要去看医生,别自己乱吃药!”
  “哎。”我朝身后胡乱挥着手。
  直到离开公司同事的视线,我才回过味来——徐阿姨那样笑,不是以为欧阳喜欢我吧?我翻了翻白眼,这误会真大了。
  不过,真的是误会吗?我想了想,好像也并不完全是误会吧?欧阳这个人好像也不错……正在胡思乱想,电梯上来了,我回过神来,不由狠狠地骂自己:一个同学死了,一个同事失踪了,我居然还有闲心想这种事情,真是太无聊了。我强迫自己去想韩晓峰和李云桐,然而,一想到他们,头疼得更加厉害了。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想,就这样脑袋空空地上了车,在车上似睡非睡地摇晃着,一直到下车为止。
  在云升街下了车,看看两边,这条老朽的街道在春光里也显出前所未有的精神,路上的人多了点,冷风阵阵吹来,我觉得自己好像烧得不那么厉害了,遂将欧阳的叮嘱抛到了脑后,沿着街道朝前走,寻找着药店。
  走了一阵,向几个人打听了一下,又走到上次租书的那条街道上来了。药店就在租书店的旁边,我买了一盒感康,顺道走到租书店里。租书店的老板正在整理着书柜,看到我来,推动轮椅迎了上来,热情地打着招呼:“这次想看什么书?”我眼光扫了扫满墙花花绿绿的书籍,觉得眼前发花,摇了摇头:“算了,今天不看了。”
  “哦。”他低了低头,脸色微微发红,“你那个室友,是不是搬走了?”
  “啊?”我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孟玲。
  “我这两天都没看到她。”他脸色红得更厉害了。
  “她搬走了。”我说,转开眼光假装看书,不去注意他的脸色。
  租书店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好像都和老板很熟。在靠近墙角的一排书前,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翻着书,他翻了一阵,拿起一本书便朝外走。经过我身边时,他撞了我一下,我赶紧闪开,他却蓦然停下脚步,盯着我看。
  “怎么?”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你看到我了?”他声音打颤,苍白的颧骨上忽然激动得泛红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目光让我觉得害怕。
  “我看到你拿了一本书。”我觉得他的话有点怪,但也没多想,转身准备离开书店——店内人太多,空气混浊,让我的头更疼了。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动作有些粗鲁,我反感地一甩手:“干什么?”声音大了点,书店老板推着轮椅走过来,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穿黑衣服的人。
  他也盯着我,目光仍旧是那么炽烈,又似乎充满恐惧,清秀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了,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可是现在顾不得考虑这么多,只觉得他十分鲁莽,有些令人讨厌。
  “你在看什么?”书店老板又问。
  “他看不见我。”黑衣人对我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声,让我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过了一小会我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书店老板,又看了看黑衣人,两人都望着我。
  我的脑子持续轰然作响。
  难道这个黑衣人竟然是“看不见的人”?
  我震惊地望着他,微微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在看什么?”老板又问了一句,他的目光充满疑惑,顺着我的眼光朝上望着,那黑衣人就在他的面前,可是书店老板的目光经过他的身体时,没有一丝波动,就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到这个人了吗?”我的手忍不住地发抖,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
  “哪个?”老板的眼睛在书店里其他的客人中搜索着。
  “我面前,这个穿黑衣服的人。”我吞了口唾沫道。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凝视着我:“你不舒服吗?”这个回答让我明白了,他的确看不见眼前这个人。我开始浑身冒汗了,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楚,黑衣人对我苦笑一下。我努力站稳身子,慢慢伸出手去,触摸着黑衣人的身体,他仿佛明白我的意思,朝后缩了缩身体,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恐惧的神情,任由我碰触他的胳膊和肩膀——这是温热的、实实在在的人体,就在我的眼前,可以看见,可以触摸,我甚至能闻到他的身体因为久未洗澡而发出的油乎乎的味道。
  但书店老板看不到他!
  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他竟然看不见,他正用越来越担心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是担心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我想起李云桐见到顾全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的。李云桐,我终于知道了你的感受了,因为体会到了,我的愧疚变得更加强烈。我朝四周看了看,想找其他人验证一下——这样做肯定会更加让人怀疑我的精神有问题,可是我抑制不住求证的冲动——现在我才知道,李云桐当时没有向周围的同事求证顾全的存在,是需要多么强的控制力。我没法像他那样控制自己,咬了咬牙,我问周围的人:“你们看见这个穿黑衣服的人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露出迷惑的神色,其中一个人迟疑着道:“这里没有穿黑衣服的人。”
  黑衣人又对我苦笑一下:“你别再问了,他们会把你当疯子看。”
  真有看不见的人存在!
  我顾不上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只管凝视着眼前的黑衣人——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刚刚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阴谋,这种人却真的出现了。既然真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么,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那种怪异的表现,也许都和这种人有关……我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书店老板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你回去休息一下,别再说话了。”这番明显出于善意的话让我十分感激,我转头注视着他,正要说什么,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某个不应当出现的影像。
  是那个黑衣人的影子。
  黑衣人的影子,无比清晰地投射在书店老板那双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我怎么早没发现呢?他的瞳孔能够映出黑衣人的身影,我居然相信他真的看不见他?发现他眼里的这个身影之后,我浑身一震,心里感到无言的悲哀,继而是深深的愤怒。我忍不住冷笑一声,看了看其他人,没错,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黑衣人的影子,黑衣人不是透明的,他身体反射的光能够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留下影像。
  他们都能看到他!
  愤怒在一瞬间膨胀到无以复加,我缓缓地用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这都是些多么真诚、多么老实的脸啊,那个租书店老板白皙的脸上还挂着那样友善和担忧的笑容,腼腆的神情中带着一抹微红……这一切看起来都这么真诚,却都是假的,都是在骗我。
  他们都在骗我,所有的人,租书的人,书店老板,黑衣人,每个人都在编织着同一个谎言,而让我觉得钦佩的是,他们在撒谎的时候,表情还能那么诚恳,简直可以拿奥斯卡奖了。我又冷笑了一声,继而感到铺天盖地的重重黑影充斥着这间小小的书屋——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我现在确定了,什么看不见的人,什么孟玲,所有的事情都是阴谋,每个人都在骗我!
  许小冰也在骗我!
  李云桐也在骗我!
  连欧阳也骗我!
  所有的人都被收买了,这不是神话,这是真的,一切都是谎言!
  我觉得极度的委屈和愤怒,眼前被一片浓雾遮盖着,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了,愤怒就像水蒸气一样冲塞在我的胸中,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我张开嘴,准备狠狠地骂他们一顿的时候,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居然在这群戏弄我的人面前哭了,我觉得十分丢脸,耳边有人在对我说着什么,我也顾不上听,一把挥开他们,冲出了门口。
  屋外冰冷的空气像薄膜般包裹住我,我放开脚步奔跑着,让两边的人和建筑跑成一幅流动的电影,这样他们就看不清我的脸,我也看不清他们了。我知道自己在哭,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我甚至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隐身,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跑了很久,渐渐地,头脑里轰然的声音消失了,四周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我慢慢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跑过了云升街六号,路边有些人正惊异地望着我,手机在口袋里不间歇地响着。我一边擦拭着眼泪往回走,一边喘着气接通了手机。
  “喂?”我没有留意对方的号码,只是注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对方听出我刚刚哭过。
  “你怎么不接电话?”是欧阳的声音,“你看医生了吗?烧到多少度了?”他还是像平常一样地细心,这种细心让我心中一阵感动,继而又想到他们所有的人都欺骗了我,于是这份关心变成了更大的欺骗,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对着手机哭出声来:“你别假惺惺了,你骗我,你骗我!”我浑身颤抖着靠在路边的墙壁上,觉得自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喘息声穿透了血管猛烈撞击着我的太阳穴,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你怎么了?”欧阳的声音焦急起来,“我什么时候骗你了?你在哪?”
  他声音里透出来的关怀让我更加伤心了,我大声抽泣着,用了吼叫的力气,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你的头疼是假的,李云桐说的也是假的,你们都骗我,太过分了……”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欧阳还在说什么,我挂了电话,尽情地哭着,扶着墙壁慢慢朝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云升街六号的门口的,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到了。手机在口袋里像个冤魂般持续呐喊着,我索性关了机。进入黑洞洞的楼道时,我几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陡峭的楼梯像爬不过去的障碍,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顾不得楼梯上多么肮脏,随地坐了下来,眼睛望着门洞,希望有个人走进来帮我一把,又希望什么人也不要来,就让我一个人坐着。
  没过两分钟,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跑,门洞外的光线很快被人挡住了,我眯起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人,直到他走到跟前,我才看清楚他的脸。这是个陌生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我想开口请他扶我一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我跟前,弯下腰看着我:“江聆,我看到你哭了,怎么了?”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后,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黯然,但很快又微笑道:“我听见和你住一起的女孩那么叫你,”他随手指了指外头,“我住那一栋,算是你邻居。”我没有看他指的什么地方,我现在没有心思理会那么多。
  “哦,我点了点头,”你能扶我上去吗?我生病了,爬不上楼梯。“
  “啊?”他立即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我避开他的手,低着头不再说话。妈妈曾经说过,要警惕陌生人,我一直都是那么做的,可是我现在不想警惕这个陌生人了,因为,连我那么熟悉、那么信赖的人,都能够联合起来欺骗我,我想就算是陌生人也不会这样骗我的。现在,在我熟悉的那些人中,我不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回想他们的种种表现,似乎没有人可以信任。比较起来,陌生人反而更加安全,至少他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可能是个好人。
  陌生人对我的避让先是吃了一惊,很快露出苦笑,他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我的脸:“你脸色很苍白。”这个声音里透出的温暖让我抬眼看了看他,他的脸就在正前方,充满了担忧和苦涩的神情,“你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不想多说什么,扶着楼梯扶手站了起来,他伸手搀了我一把,就这么搀着我慢慢上去了。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觉得很累,楼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似的,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到了三楼。
  “谢谢你。”我说。
  “不用,你快进去休息吧,”他又仔细看了看我,“你买了感康没有?”
  “买了,”我朝他挥舞了一下我的包,又说了一句,“谢谢!”
  “你发烧不是要睡吗?别客气了,快进去睡一觉吧。”他还是站着没动。我有些着急,低着头,不好意思地道:“谢谢你,你下楼去吧。”他这才恍然大悟,哈哈笑了两声:“你还是这样。”这话听来,倒好像他以前认识我似的。我疑惑地盯着他,他转身朝楼梯走去,朝下走了两步,他忽然转身看着我,楼梯间里非常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微微地发着光。
  “江聆,”对视了一小会之后,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多看看我。”
  我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我有些担心,”他慢慢地说,“你不喜欢哭的,尤其是在大街上哭,这还是第一次,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越发疑惑了——这人到底是谁?他怎么这么了解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哭?”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力气继续问下去了,于是挥了挥手:“再见,今天谢谢你。”
  他点了点头:“好的,你好好休息,如果吃了一粒感康还没有退烧,一定要去看医生。”
  “嗯。”
  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下去,我始终在看着他的背影。这人真的很奇怪,我明明不认识他,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个老熟人,每次回头时,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都能感觉到他的关切。
  我等了一会,直到他消失在楼梯拐弯处,这才匆匆开了门,闪进去,倒了杯凉水吃了一粒药,将自己朝床上一扔,没有任何酝酿,就直接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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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3 21:24: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西出阳关无故
  睡得正好的时候,许小冰摇醒了我:“吃饭了。”
  我口干舌燥,没有任何胃口,只想睡觉:“不吃。”
  许小冰又生气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做好了饭请你吃都不吃?这么早就睡?”
  “发烧了。”我简单地说。
  她没再说话,探了探我的额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烫?你得去看病。”
  “不用,吃药了。”我已经快睡着了。
  “不行,得去看病,你会烧死的。”她用力将我拖了起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扑地又躺下去:“我要睡。”
  “那你吃点饭。”她推了推我。我嗯了一声,懒得理她。耳边只听得她踢踏踢踏地踩着拖鞋出门,又踢踏踢踏地进来了,一股热气凑到我的脑袋边上,我厌烦地转过脑袋。
  “快,吃点东西就让你睡。”许小冰摇晃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坐了起来。她递给我一碗菜汁泡饭,虽然只有小半碗,拿在我手里还是觉得很沉,许小冰扶着碗,皱着眉头:“你真该上医院。” 我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尝不出任何味道,仿佛在咀嚼一块木头,有点恶心,于是将碗推开不吃了。许小冰又劝又骂,我只是不理她,没多久就再次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实,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六点多了,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热腾腾的米汤味,我坐起来,一块湿漉漉的毛巾从额头上掉下来。我迟钝地将毛巾抓在手里,慢慢地下了床。感康好像一点效果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烫,全身都烧软了,走路的时候地面仿佛都在漂浮。
  许小冰正正在厨房忙碌着,见我出来,连忙走了过来:“你醒了?我熬了白米粥,吃点吧?”
  “怎么突然想起熬粥了?”我走进洗手间洗漱。
  “为了你呗,”许小冰无可奈何地道,“你昨天什么都没吃,烧了一夜,我不停地给你用冷水敷头,温度也没降下来……”
  听到这里,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你昨天一夜没睡?”
  “没有,哪敢睡呀,你烧成那样……”她打了个哈欠,“你今天肯定要吊水,得吃点东西才行。”我回头看了看她,她眼圈下一圈乌黑,看来都是为我闹的。
  我感到异样的感动。许小冰能这样照顾我,真是没想到,看来我是真的不了解她。
  然而,我很快又想到,在孟玲这件事上,她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欺骗了我,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要认真地想想这事,但脑袋又晕又疼,没法去想。
  勉强吃完大半碗粥之后,许小冰出门上班去了,叮嘱我一定要去看病。
  “你要是今天晚上还发烧,我可不管你了。”她威胁道。
  我躺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便起身出门看病去。幸好昨天发了工资,否则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出门没多远就是一家小型医院,量了量体温,39度5,于是老老实实地吊了一上午的水,离开医院时体温已经下降到38度,感觉舒服了点,肌肉没那么疼了,头疼却一点没减轻。躺了这么久,觉得有些发闷,便沿着云升街慢慢散步,沿途看到一家小小的饭馆,将近中午的时候了,居然还有皮蛋瘦肉粥,便走了进去,点了一大碗稀粥。退了烧之后,胃口也好了点,失去的味觉和嗅觉仿佛都回来了,这才发觉自己十分饥饿。我将瘦肉挑出来放在桌上,只管喝粥。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坐在我对面,怔怔地看着我发呆。
  “你要点什么?”老板娘走过来问那女孩。
  “ 皮蛋瘦肉粥。”女孩说。
  老板娘转身走了。我慢慢地喝着粥。店里人不多,除了我这一桌两个人之外,只有两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角落里,小声说着什么。过了5、6分钟,老板娘又走了过来,问那女孩:“你要点什么?”
  我奇怪地抬起了头,看着老板娘。那女孩没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苦笑一下:“皮蛋瘦肉粥。”
  老板娘又转身子走了。
  老板娘年纪不大,顶多40岁,记忆力倒是差得可以。我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好笑。
  没过两分钟,老板娘又来了,仍旧是问那女孩:“你要点什么?”
  “皮蛋瘦肉粥。”女孩像念公文一样回答道。
  我终于忍不住了:“老板娘,你已经问了她三次了。”
  “哦?”老板娘疑惑地看着我,“不可能吧?她刚刚才进门啊。”
  “她比我还先来,”我说,“我的粥都快喝完了,她的还没上呢。”
  “是吗?”老板娘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很快的,你等等。”她转身走了,女孩感激地对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刚喝了两口粥,老板娘又来了,站在那女孩身边,带着一副从来没见过她的神情:“你要点什么?”
  “皮蛋瘦肉粥。”我和那女孩同时说。
  老板娘又转身走了。
  “你还是叫老板过来吧。”我指着正在柜台上玩游戏机的饭店老板对女孩说。
  女孩摇了摇头:“没用的。”她朝老板招了招手,老板热情洋溢地跑了过来:“要什么?”
  “皮蛋瘦肉粥。”她说。
  “好的。”老板笑眯眯地道。
  我想这下子她总算可以吃到皮蛋瘦肉粥了,不料那老板转身之后,并没有走向厨房,而是回到柜台前,重新玩起了游戏。
  “老板。”女孩又朝他招了招手,他再次热情洋溢地跑了过来,仿佛之前从来没见过这女孩一般,笑眯眯地问: “ 要什么?”
  “皮蛋瘦肉粥。”
  ……
  老板和老板娘的服务态度极好,他们轮流跑过来问女孩要点什么,女孩重复要了20多次皮蛋瘦肉粥,那两个人也就忘记了20多次。起先我觉得很好玩,到了后来,我渐渐觉得事情不对劲,莫名地感到一种恐惧。
  看到我的神情,女孩笑了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她用手指点了点我,“你信不信?只要你一转身,肯定也得忘了我。”这话要是在我进店之前说,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她说是真的,她要我转身试试,我没有试。
  “怎么会这样?”我问她。
  “不知道,”她耸了耸肩膀,“就这样了。”她的神色中露出一种深深的倦怠,仿佛什么也不想多说,招手将老板和老板娘全都叫来,将一大碗辣椒水泼在他们两人身上,那两人起先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暴跳如雷,眼看就要打她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了两人身后。
  老板和老板娘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紧盯着他们,心跳得异常迅速。
  “啊?我的衣服被弄脏了,”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拭着自己的衣服,同时留意到老板的衣服上也在朝下滴着辣椒水,连忙也帮他擦着,“肯定是你打翻了辣椒水。”
  “我没有,肯定是你!”老板说。
  他们谁也不记得刚才那一幕了,女孩在他们身后冲我笑笑,他们看到我惊讶的神色,回头看见那女孩,两人立即笑着问:“你要点什么?”
  “皮蛋瘦肉粥。”女孩说。
  我面前的皮蛋瘦肉粥早已冷却凝固了,听了这么多遍的“皮蛋瘦肉粥”,谁也不会再喜欢吃这道食物了。我惊骇无比地看着那女孩,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还因为,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心里的某些捆得紧紧的谜团慢慢地散开了,真相似乎就要显露。我正要继续问她,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过来一听,是妈妈。
  “聆聆,你在上班啊?”
  “嗯,是啊,你呢?”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那女孩,她没有再坐在我面前,满店溜达着,慢慢欣赏着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广告画。
  “这几天天气变化大,换衣服要注意,别感冒了。”
  “知道,你也要注意身体。”我没告诉她我已经感冒了,不然她又要着急了。
  “我最近看到有个女孩穿了一双靴子很漂亮,我帮你买了。”她喜滋滋地说。
  “啊?什么款式?”
  ……
  我渐渐聊得忘记了时间,心里涌起了对家里的强烈思念,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去。这种感觉来的十分突然,并且不可遏制,我觉得自己非回去不可了。
  “妈,我明天回家吧?”
  “你不用上班吗?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想你了。”
  “哦,你想回来就回来吧,不过要过几天,我这几天在旅游……你爸爸要和你说话!”
  爸爸抢到话筒之后,又聊了好半天,这才挂了。他们两人目前都在黄山旅游,两人一开心,就想到了我和哥哥,分别给我们打了电话。我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思念淹没了,要不是他们还在外地,我真的会立刻赶回家去。
  思念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我坐在已经变得冰冷的皮蛋瘦肉粥面前,脑子里想着的不仅是我的家人,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和过去的同学,我一个一个地想着他们,觉得自己非见到他们不可。
  非见到不可!
  我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急匆匆地跑进了云升街六号,跑到302号房,甚至连鞋子都顾不上脱,就这样一直冲到自己的房间里,翻出旅行箱,将衣服朝里面乱塞。我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到什么地方去,可是我知道,那些我思念中的某个人、某个地方,我必须到他们身边去。为什么必须去?不知道,必须就是必须,为什么必须要吃饭?真是奇怪,人们满足肠胃的要求从来不需要理由,满足头脑的需要为什么就该有理由?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是我在想念着他们,就像我的肚子饿了会自然渴望食物一样,我忽然就这样渴望和我所认识的所有人见面。
  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正在整理行李时,有人敲门。我气恼地骂了一声“讨厌”,快步走去打开了门。
  是昨天那个扶我上楼的人,他看到我,腼腆地笑了笑:“你好,我是住在对面的邻居,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他的话总是这么怪,说得好象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我心里的思念忽然不那么强烈了,想起昨天那一幕,我感激地说:“昨天谢谢你了。”
  “不用谢,”他走了进来,凝视着我,“你看来好像好多了。”
  “是啊,今天上午吊了水,退了一点烧。”
  他笑着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被一种强烈的狂喜占据了,他猛然抓着我的胳膊:“你刚才说谢谢我?”
  “是啊,”我点点头,甩开他的手,“昨天要不是你,我真的没力气上楼呢?”
  “你说昨天?”他狂喜地看着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眼睛热烈地期待着什么,闪闪发光,脸上的线条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见到这副神情,我觉得有点害怕,朝后退一步:“你是住在对面楼里的邻居——昨天你告诉我了。”我猛然记起,这人毕竟还是个陌生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随便让他进来了?我朝他身后看了看——从敞开的房门里可以看见云升街六号黑乎乎的楼道,即使是白天,这里也看不见其他人。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想着自己没有值钱的东西,大不了将刚发的工资奉上……
  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脸失望的松弛下来,将脸别向一边,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某种闪光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他整个人都仿佛暗淡了许多。这种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神情代替了。他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蓦然转头直盯着我,双眼中涌出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恐惧,这种恐惧直接感染了我,我忽然觉得汗毛倒竖,仿佛已经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怎么会记得?”他呢喃般地悲鸣着,“为什么连你也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就像一根火柴落到火药桶里,点燃了我脑海里潜伏了许久的一些东西,我的头脑因为某种爆炸般的发现而剧烈疼痛起来,以至于我的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种疼痛而摇晃起来。
  “你头疼?”他赶紧扶着我坐到沙发上,声音忽然重新充满了喜悦,“你头疼?对,你头疼,”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如此!”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现在,我只想远远地离开他,刚才在我脑里的某些发现,让我知道,对我来说,他比陌生人更加陌生。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如释重负地看着我,“太好了,原来只是头疼。”
  “你是什么?”我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我赶紧捂住了嘴。什么头疼太好了?他们总是习惯让人头疼吗?对的,一定是这样,就像孟玲让欧阳头疼一样。
  我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他仿佛没听明白,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睛一斜,看到了什么东西,又怔住了。
  这次是真正的绝望与恐惧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这种感情强烈得掩盖了他的全部身体,以至于他的实体仿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身体上承载着的沉重的情感,看到他的表情,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快要被那种恐惧的重量压垮了。而我自己是的确已经快要被恐惧压垮了——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已经有几分令人心生警惕;而这个陌生人,比一般的陌生人更加陌生,就足以让人恐惧了,更何况,这个双重意义上的陌生人,情绪变化如此之大,让人就像坐在火药桶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请你出去好吗?我想休息了。”我轻声说。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放在房间门口的旅行箱,不能置信地问:“你收拾旅行箱干吗?”
  “这个不用你管,我真的想休息了。”我偷偷掏出了手机准备报警。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问,“你是不是突然对所有熟悉的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思念,觉得非回去看他们不可?”
  “对,你走吧!”他说得很对,当然,他本来就知道一切,所以他当然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了,是不是这样?我更加害怕了。他察觉到我恐惧的神情,怔了怔,苦笑一下:“你别害怕,我这就走。”说着便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准备关门。走出门外,他转过身来,像是有话要说。我等了一会,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我,见我打算关门了,这才开口道:“江聆,你是不是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人?”
  我用力抓着门把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原本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知道真相的,但是我当时是这么害怕,而他也被他所发现的事情狠狠打击了,我们谁都不想多说什么。他筋疲力尽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转身下楼了。
  我看着他慢慢走下去,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问那些问题,他忽然又回过头来,认真地道:“江聆,你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我得好好想想再说,你只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南城。你记住我的话!”说完,仿佛要躲开什么似的,他快步地跑下了楼。
  为什么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会有危险吗?
  为什么不能离开南城?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了门。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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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3 21:2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人过无痕
  突然而来的强烈思念,因为这个陌生人的来临,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孟玲会在我们的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她之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是因为她曾经来过这里,而是因为,她一直就住在这里,就在第三间客房,她一直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在小饭馆吃皮蛋瘦肉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地知道了这个,但是那时候,那种有些不正常的强烈思念,让我无暇顾及这么多,直到刚才,那个陌生人所说的话,才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当我坐在小饭馆里,有一小会,头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在租书店的那一幕,发觉那不像是骗局。去租书店旁边的药店买药只是一个偶然的行为,连我自己事先也并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买药。至于走进租书店,则更加偶然,租书店的老板怎么可能在我偶然走进租书店里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制造出这样的骗局?
  何况那个黑衣人在我进去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坐在我对面的那女孩叫了无数次皮蛋瘦肉粥、而老板和老板娘也将这事忘记了无数遍时,我更加确定这一切并非骗局——还是我和许小冰讨论过的原因,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到同一场骗局中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故意将辣椒水倒在了老板和老板娘身上,在那女孩从他们眼前消失之后,他们却丝毫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了,如果不是因为妈妈那个电话,我可能已经拉住那女孩问个明白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表现,让我想起了许小冰和我对于孟玲那些东西反应——两者完全一样,对于某些痕迹,我们都不知道从何而来。而现在我明白了,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孟玲留下的那些痕迹,只不过是被我们忘记了——也许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她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活动着,就在我们眼前使用浴室,就在我们眼前漱口,就在我的眼前被沙发上的钉子挂破了手……因为她和那女孩一样,具有被人转瞬就忘记的特性,所以我们也在一转身之间就忘记了留下这些痕迹的人,而只看到那些痕迹,这才会感到奇怪。
  这么看来,我先前关于孟玲的推断并没有错,她和那个女孩,还有刚才走出去的那个陌生人,都是同样的人——那个陌生人不是对我认出他感到惊奇吗?一进门他就进行自我介绍,一定以为我在一转眼间就忘记他了吧?我和许小冰当初设想的事情发展过程是: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现在看来,所谓的“显露存在的痕迹”,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进化——我不知道该使用什么词比较恰当——他们已经进化到能够被人看见,只是还无法被人长久的记住。所以那个陌生人对于我能记住他这一事实才表现出了那样的狂喜,因为这表示他已经进化到了一个阶段——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发现我能够看到他时,不也是同样的惊喜吗?也许多一个人看到他们,就表示他们进化得更加彻底……
  而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具有看到他们的能力。幸好,那个陌生人提到了我的头疼,这提醒了我。我的这种能力,是在头疼之后才出现的,而欧阳也在和孟玲接触之后,产生了剧烈的头疼,他曾经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头部有异常放电。我怀疑这种异常放电是孟玲引起的,我的头疼也有可能是孟玲引起的,也或许是隐藏在我们公司的顾全引起的——总之,头疼的后果就是,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了。不知道欧阳能不能看到呢?欧阳一提到孟玲的名字就头疼,那么我会不会在提到某个人名字时,也产生剧烈的头疼呢?办公室的人们对于李云桐的名字那种特殊的反应,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不用谢,”他走了进来,凝视着我,“你看来好像好多了。”
  “是啊,今天上午吊了水,退了一点烧。”
  他笑着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被一种强烈的狂喜占据了,他猛然抓着我的胳膊:“你刚才说谢谢我?”
  “是啊,”我点点头,甩开他的手,“昨天要不是你,我真的没力气上楼呢?”
  “你说昨天?”他狂喜地看着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眼睛热烈地期待着什么,闪闪发光,脸上的线条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见到这副神情,我觉得有点害怕,朝后退一步:“你是住在对面楼里的邻居——昨天你告诉我了。”我猛然记起,这人毕竟还是个陌生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随便让他进来了?我朝他身后看了看——从敞开的房门里可以看见云升街六号黑乎乎的楼道,即使是白天,这里也看不见其他人。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想着自己没有值钱的东西,大不了将刚发的工资奉上……
  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脸失望的松弛下来,将脸别向一边,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某种闪光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他整个人都仿佛暗淡了许多。这种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神情代替了。他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蓦然转头直盯着我,双眼中涌出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恐惧,这种恐惧直接感染了我,我忽然觉得汗毛倒竖,仿佛已经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怎么会记得?”他呢喃般地悲鸣着,“为什么连你也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就像一根火柴落到火药桶里,点燃了我脑海里潜伏了许久的一些东西,我的头脑因为某种爆炸般的发现而剧烈疼痛起来,以至于我的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种疼痛而摇晃起来。
  “你头疼?”他赶紧扶着我坐到沙发上,声音忽然重新充满了喜悦,“你头疼?对,你头疼,”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如此!”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现在,我只想远远地离开他,刚才在我脑里的某些发现,让我知道,对我来说,他比陌生人更加陌生。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如释重负地看着我,“太好了,原来只是头疼。”
  “你是什么?”我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我赶紧捂住了嘴。什么头疼太好了?他们总是习惯让人头疼吗?对的,一定是这样,就像孟玲让欧阳头疼一样。
  我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他仿佛没听明白,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睛一斜,看到了什么东西,又怔住了。
  这次是真正的绝望与恐惧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这种感情强烈得掩盖了他的全部身体,以至于他的实体仿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身体上承载着的沉重的情感,看到他的表情,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快要被那种恐惧的重量压垮了。而我自己是的确已经快要被恐惧压垮了——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已经有几分令人心生警惕;而这个陌生人,比一般的陌生人更加陌生,就足以让人恐惧了,更何况,这个双重意义上的陌生人,情绪变化如此之大,让人就像坐在火药桶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请你出去好吗?我想休息了。”我轻声说。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放在房间门口的旅行箱,不能置信地问:“你收拾旅行箱干吗?”
  “这个不用你管,我真的想休息了。”我偷偷掏出了手机准备报警。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问,“你是不是突然对所有熟悉的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思念,觉得非回去看他们不可?”
  “对,你走吧!”他说得很对,当然,他本来就知道一切,所以他当然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了,是不是这样?我更加害怕了。他察觉到我恐惧的神情,怔了怔,苦笑一下:“你别害怕,我这就走。”说着便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准备关门。走出门外,他转过身来,像是有话要说。我等了一会,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我,见我打算关门了,这才开口道:“江聆,你是不是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人?”
  我用力抓着门把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原本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知道真相的,但是我当时是这么害怕,而他也被他所发现的事情狠狠打击了,我们谁都不想多说什么。他筋疲力尽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转身下楼了。
  我看着他慢慢走下去,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问那些问题,他忽然又回过头来,认真地道:“江聆,你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我得好好想想再说,你只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南城。你记住我的话!”说完,仿佛要躲开什么似的,他快步地跑下了楼。
  为什么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会有危险吗?
  为什么不能离开南城?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了门。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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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3 21: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只怕来不及
  突然而来的强烈思念,因为这个陌生人的来临,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孟玲会在我们的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她之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是因为她曾经来过这里,而是因为,她一直就住在这里,就在第三间客房,她一直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在小饭馆吃皮蛋瘦肉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地知道了这个,但是那时候,那种有些不正常的强烈思念,让我无暇顾及这么多,直到刚才,那个陌生人所说的话,才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当我坐在小饭馆里,有一小会,头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在租书店的那一幕,发觉那不像是骗局。去租书店旁边的药店买药只是一个偶然的行为,连我自己事先也并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买药。至于走进租书店,则更加偶然,租书店的老板怎么可能在我偶然走进租书店里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制造出这样的骗局?
  何况那个黑衣人在我进去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坐在我对面的那女孩叫了无数次皮蛋瘦肉粥、而老板和老板娘也将这事忘记了无数遍时,我更加确定这一切并非骗局——还是我和许小冰讨论过的原因,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到同一场骗局中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故意将辣椒水倒在了老板和老板娘身上,在那女孩从他们眼前消失之后,他们却丝毫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了,如果不是因为妈妈那个电话,我可能已经拉住那女孩问个明白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表现,让我想起了许小冰和我对于孟玲那些东西反应——两者完全一样,对于某些痕迹,我们都不知道从何而来。而现在我明白了,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孟玲留下的那些痕迹,只不过是被我们忘记了——也许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她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活动着,就在我们眼前使用浴室,就在我们眼前漱口,就在我的眼前被沙发上的钉子挂破了手……因为她和那女孩一样,具有被人转瞬就忘记的特性,所以我们也在一转身之间就忘记了留下这些痕迹的人,而只看到那些痕迹,这才会感到奇怪。
  这么看来,我先前关于孟玲的推断并没有错,她和那个女孩,还有刚才走出去的那个陌生人,都是同样的人——那个陌生人不是对我认出他感到惊奇吗?一进门他就进行自我介绍,一定以为我在一转眼间就忘记他了吧?我和许小冰当初设想的事情发展过程是: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现在看来,所谓的“显露存在的痕迹”,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进化——我不知道该使用什么词比较恰当——他们已经进化到能够被人看见,只是还无法被人长久的记住。所以那个陌生人对于我能记住他这一事实才表现出了那样的狂喜,因为这表示他已经进化到了一个阶段——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发现我能够看到他时,不也是同样的惊喜吗?也许多一个人看到他们,就表示他们进化得更加彻底……
  而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具有看到他们的能力。幸好,那个陌生人提到了我的头疼,这提醒了我。我的这种能力,是在头疼之后才出现的,而欧阳也在和孟玲接触之后,产生了剧烈的头疼,他曾经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头部有异常放电。我怀疑这种异常放电是孟玲引起的,我的头疼也有可能是孟玲引起的,也或许是隐藏在我们公司的顾全引起的——总之,头疼的后果就是,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了。不知道欧阳能不能看到呢?欧阳一提到孟玲的名字就头疼,那么我会不会在提到某个人名字时,也产生剧烈的头疼呢?办公室的人们对于李云桐的名字那种特殊的反应,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想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给欧阳打电话,虽然在我刚才的设想中仍旧存在着许多疑问,但是,在亲眼看到几个特殊的人之后,我终于确信,无论我的设想有多么古怪,它也不可能比事实更加古怪。
  也许事实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小时候看那些妖精变人的故事,我总是站在妖精一边,觉得他们既然变成了人,就应该当作同类来对待。而现在,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我才发现,人类的固有观念很难改变,一想到孟玲曾经和我们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虽然如此,仔细想想,到目前为止,尽管发生了那么多的怪事,但却并没有人受到伤害——除了欧阳的头疼之外——如果他们这种人的进化对正常人的生活不造成影响,倒也似乎没必要阻止,也没必要如此害怕。
  没必要害怕,却还是害怕,这是无法控制的。
  我掏出手机,准备给欧阳打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正是欧阳打来的。
  “喂?我接通电话,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对他发了一通脾气,当时自己哭成那样,现在想来,不由感到万分羞愧,即使是隔着电话,脸也红了。
  “你昨天是怎么回事?”果然,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手机干吗关机?今天上午给你打电话,信号还不通,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两声,索性不回答了,岔开话题道:“李云桐回来没有?”
  “李云桐?”欧阳疑惑地问,“李云桐是谁?你没事吧?”
  “我问你李云桐回来没有!”我以为他没听清,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然而,他仍旧不明白:“谁是李云桐啊?江聆,这两天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出什么事了?”
  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机在这颤抖中几乎掉到地上。
  “你真不认识李云桐?”我问。
  “真的,我干吗骗你?你到底怎么了?”
  “你在哪?”
  “办公室。”
  “叫徐阿姨接电话。”欧阳不明白我找徐阿姨干什么,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要他把手机递过去。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欧阳将手机递给徐阿姨的时候,眼前金星直冒,暗暗祈祷着,希望只有欧阳一个人忘记了李云桐。
  “喂?江聆啊?”徐阿姨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阿姨,李云桐回来了没有?”我迫不及待地问。
  “李云桐是谁?”徐阿姨奇怪地问,欧阳在旁边说:“她刚才也问我这个,谁知道李云桐是谁呀?”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挂了电话,任手机响个不停。
  我只觉得心脏部位被什么东西深深贯穿了,留下了一个凉飕飕的洞,空虚冰凉得无法补救,似乎我自己也会被这个洞口所吞噬。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在旋转,连床也似乎在波浪上起伏,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我怀疑自己下一秒钟是不是就会要疯掉了。
  李云桐居然被他们忘记了。
  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李云桐也这么轻易地被人们忘记了。
  这件事和孟玲他们有关吗?
  我只想了这么几个问题,就想不下去了。再继续想下去,我可能真的会疯掉,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了。
  又躺了一会,我换下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出了这一身大汗,双腿发软,烧倒是退尽了。我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等不及公交车,直接打车到了公司,一路上手机在不断响着,都是欧阳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嘈杂着,像一根针在我太阳穴里搅动,车子的窗户关得紧紧的,车内散发出一股闷热的臭气。我关上手机,打开车窗,冷风刷地吹了进来,这才觉得清爽了许多。
  一进公司,欧阳便看见了我,他急忙走过来,低声道:“你是怎么回事?”
  “公司里谁都不认识李云桐吗?”我也低声问。
  “谁都不认识,我都问过了,”他说,“他是什么人?你找他有急事?”他满脸关切的神情,密切注视着我的举动。我越过他的肩头朝办公室里望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李云桐的办公桌已经不见了。
  “那张办公桌呢?”我嘶哑着嗓子,指着原来放置他办公桌的位置问。欧阳回头望了望,惊异地看着我,眼中担忧的神色像阴云密布,他抓着我的胳膊:“那里从来就没有办公桌——江聆,你有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道,“你的头疼可能影响了你的大脑,你在说胡话。”
  也许他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我真的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还是现实中出了问题。头脑是一个敏感脆弱的东西,它很容易受到伤害,一场高烧也许就把它烧出毛病来了。而我们靠什么认识世界?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都是通过头脑来认知的,如果它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呢?对一个人来说,头脑创造的世界和现实存在的世界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到底哪一个世界才算是真实的呢?
  我没有办法违背我的头脑,即使它是错误的,我也只能依从,因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如果不听从它,我就只是一具躯壳。我没法跟欧阳解释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轻轻推开他,走到李云桐原来放办公桌的地方,那里现在还残留着一块长方形的印记,那是长期放置办公桌留下的。
  “如果这里没有办公桌,那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块印记问欧阳。欧阳上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可能是受潮引起的吧?江聆,走,我们去医院……”
  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们的纠缠已经引起了其他同事的注意,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问我感冒好了没有,我敷衍了两句,避开走上来要和我说话的徐阿姨,走到魏风面前,找他要档案室的钥匙,他看了看欧阳,欧阳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把钥匙交给我。
  一进入档案室,我就知道自己不必再看了。
  档案室里和我前天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文件明显地少了很多,不用看也知道,少了的那些文件,一定是和李云桐有关的。
  我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其实我是想哭的,却笑了起来,真是太奇怪了。
  我在公司里继续寻找着李云桐存在的痕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电脑里他的文件夹消失了,公司的通讯录——旧的通讯录不见了——一份新的、没有李云桐名字的通讯录出现在每个人桌上,就连他自己带来养在公司门口的一盆兰花,也不见了。
  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没有李云桐这么个人。
  这种情形和许小冰在公司发现的孟玲的事情多么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同样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不同的是,孟玲在公司里留下了许多存在的痕迹。这多可笑——一个前两天还活生生的人,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而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女人,所有的证据却都显示她存在,也许,现在已经有更多的人认为她一直就存在着吧?一个是逐渐消失,一个是逐渐出现,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李云桐的消失,和孟玲的出现,这中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也许,一个消失,和另一个的出现,是一一对应的,这世界上的位置原本就有限,有人进来,就必然要有人退出——进来的不止是孟玲一个,那么,出去的也当然不止是李云桐一个。
  只有墙壁上还留着他的笔划出来的痕迹,长长的一道,末尾稍微弯曲了一下,这是前几天我们讨论方案时他不小心划上去的,现在它成为他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痕迹了,而这痕迹丝毫不能证明它自己是一个叫李云桐的家伙留下的。
  一切存在的证据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么李云桐他本人呢?他是不是也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人怎么能够消失得如此彻底?
  在我团团转这搜寻李云桐的踪迹时,同事们一直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担忧。欧阳跟着我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拉住我,有几分严厉地道:“江聆,你病了,真的,跟我去医院。”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目光,紧张、焦急、担心、恐惧……种种情绪糅杂在他的眼睛里,使得一向开朗的他看起来有几分阴郁。他不容我争辩,拉着我朝门口走去,我挣扎了两下,便任由他拖着离开了公司,徐阿姨在身后喊道:“欧阳,你带她好好看看,检查仔细点!”我不由苦笑了一下。
  欧阳紧抿着嘴将我拖到了电梯前,仍旧不肯松手。电梯还没有上来,我说:“欧阳,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医院。”
  他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是真的打算跟他去医院看看,发生了这种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了。欧阳又观察了我一会,这才小心地松开了手。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我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想了想,勉强笑了一笑:“你不用害怕,有我呢。”
  我点了点头。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憋在心里。”他继续说,“这两天,你的眼神比以前深沉了很多,这不像你,还是以前那样比较好。”
  “嗯。”我点点头。几次想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始终不敢开口。我不愿意欧阳把我看成精神病人,如果我说出那些事情,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多想证明李云桐是存在过的,我多想有个人告诉我,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幻觉,我并没有疯!
  “去找他老婆看看。”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一个黑瘦的男人,带着忧郁的神情站在我和欧阳身边,容貌有几分熟悉。我正要和他说话,他在唇上竖起一个指头,指了指欧阳。我猛然想起来,这个人是顾全,我在李云桐拍的DV里见过他。我看了看欧阳,他眼睛盯着电梯门上的小灯,完全不知道顾全的存在。
  “你别跟我说话,”顾全同情地笑了笑,“李云桐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是我告诉了他全部过程,他决定要离开他的家人。你可以去他家问问,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他说出一个地址,我匆匆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
  “你干吗?”欧阳问道。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电梯,顾全没有跟进来,他朝我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我脑子里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李云桐为什么要离开他的家人?
  电梯徐徐下降,我鼓起勇气,低声道:“欧阳,我脑子很清醒,”他转过头望着我,我将记事本递给他,“你看,这是李云桐家里的地址,你跟我去他家看看就明白了。”
  欧阳深深地看着我,在他没说话之前,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不是自己在跳动,似乎是某种来自外部的手在抓着它,一张,一缩,一旦那只手停止动作,我的心脏也会停止跳动。
  “好,”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但是你要保证听我的话。”
  那只手现在放开了我的心脏,它自由地跳动起来。我松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29李云桐的家离公司并不远,车子拐了两个弯,远远地就望见小区内林立的新房。粉红色的房屋衬托着蓝得透明的天空,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我和欧阳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依照记事本上记载的地址,找到了小区内的第10栋楼房。
  5楼左边那户人家,就是李云桐家。欧阳伸手按了按门铃,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后,忽然想到,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陈静很可能不在家。欧阳回头望了望我,笑道:“别紧张。”
  门内传来脚步声,猫眼上光芒一闪,有人在门内问:“谁呀?”欧阳回头看着我,我听出这是陈静的声音,往前站了站,紧张地道:“陈静在吗?”
  门开了,陈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李晓虎正在客厅里的地上爬来爬去地玩一辆小汽车,昨天李云桐失踪时那种悲伤的神情,现在已经完全从他们身上消失了。
  “你好!”我说。
  陈静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是?”看到她的神情,我已经觉得不妙,再听她这么一说,我已经知道没希望了。陈静也不记得李云桐了,她到过我们办公室,现在看到我们却好像不认识一般。虽然如此,我仍旧抱着一线希望,舔了舔舌头,深深呼吸一口:“我们是李云桐的同事。”
  欧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看他的神情,他也没有认出陈静,他和陈静之间本来就是因为李云桐才认识的,现在李云桐消失了,那么他们当然也没必要认识了,是这样吗?看着他们互相间那陌生的眼神,我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人和人之间的纽带,有时候竟然这么脆弱,你还没有去碰,它就自动断裂了。
  “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叫李云桐的人。”陈静笑道。
  “啊?”我捏紧了拳头,正要继续说下去,欧阳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他说:“我们走吧。”
  我摇了摇头,迅速转头面对陈静:“李云桐是你丈夫啊。”欧阳在我身后咳嗽一声,我装作没听到。听到我这么说,陈静又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丈夫不是李云桐。”
  “那你丈夫是谁?”我急匆匆地问。我这话很是唐突,如果李云桐真不是陈静的丈夫,那么她完全可以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是陈静显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似乎没觉得我问得有什么问题:“我的丈夫是个海员,早已经去世了。”
  听到她这么回答,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十分荒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太荒唐了,公司的人不承认李云桐曾经存在过,而他的妻子则更甚,不仅仅忘记了他的存在,甚至还有了另一个丈夫。
  “江聆,我们走吧。”欧阳说。
  “能给我看看你丈夫的照片吗?”我继续问陈静。
  陈静还没有说话,欧阳已经开口了:“江聆,够了啊,该走了。”他轻轻拉着我朝楼下走去,我抗拒地用力站在原地,望着陈静。
  “我丈夫没有留下照片。”陈静说,“他去世后,我们将他所有的照片都扔了。”
  真彻底。我苦笑起来,这就像办公室的人将李云桐的所有物品清理干净一样,陈静也清理掉了李云桐的所有照片,不用说,这个家里已经再也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了,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像落在地上的垃圾,被人扫进了垃圾堆里,现在能够证明李云桐存在的那些东西已经成为真正的垃圾,而他这个人呢?
  我终于决定放弃了,顺从地跟着欧阳朝下走,快要转弯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却看见门缝中伸出了李晓虎的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叫李晓虎?”我问他。
  “是!”他大声道。
  我笑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你爸爸是谁?”
  “一个海员。”他说。
  门关上了,欧阳递给我一张纸巾:“你怎么哭了?走吧。”
  我怎么能不哭呢?李云桐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就算他还没有死,也肯定是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背叛了他,欧阳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了,可是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就算他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他的儿子却还在。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需要后代了,生命不是永恒的,记忆不是永恒的,一切都有消失的一天,只有这代代相传的基因,因为后代的存在而始终延续着,李晓虎的身体有一半来自于李云桐,那么,只要李晓虎存在着,李云桐身体的一部分也就依然存在着。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陈静才以为自己有一个已经去世的海员丈夫?就算她可以忘记关于李云桐的一切,却不能对这个属于李云桐的孩子视而不见,他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必然有一个父亲,无论陈静说他的父亲是谁,无论他们说那个父亲的身份和名字是什么,那些都只是一种符号,而最真实的证明就是孩子本身,他就是李云桐的孩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一切,可是它发生了,这种遗忘让我觉得绝望,而李晓虎的存在,却让我看到了希望。欧阳担心地打量着我,他不知道我流眼泪,只是因为发现总算还有希望。
  总算,李云桐的消失并不那么彻底。
  “不要太激动,”欧阳说,“你昨天可能烧得太厉害了。”
  我摇了摇头,看了看时间:“现在不早了,我们赶到医院,医院大概也下班了。”
  “嗯,”欧阳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
  一路上,欧阳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我看出他是故意要引开我的注意力,不让我去想李云桐的事,这让我很感动。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交通堵塞很厉害,车子缓缓挪动着,汽车尾气从窗口灌了进来,让人头晕目眩。当车子经过流芳湖那个小公园的时候,我忍不住探出了头。几天不去,流芳湖上的风光更加妖娆,几树桃花红云般灿烂着,平整的湖面像一汪绿色的果冻,朝天空反射着柔嫩的光,湖岸边有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李云桐失踪以后是不是来过这里,即便来过,也和没有来过一样吧?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经常在树枝上、墙壁上看到“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当时只觉得荒唐,现在想来,每个人的心底深处,大概都害怕被人遗忘吧?每个人都拼命在世界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人曾经说过:“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还有人说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世界上的坏人好人,都不愿意随着自己的死去而永远消失,所谓的“混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也是因为知道,粉身碎骨固然可怕,在人世间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却更可怕。李云桐究竟被遗忘到何种程度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同时遗忘了他?为什么我没有忘记他?死后被人遗忘固然可怕,活着的时候就被世人完全忘记,这种滋味,是不是比死更要痛苦百倍?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朝座位深处缩了缩身体。
  “冷吗?”欧阳问,“关上窗?”
  “不用。”我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被刀砍了一下,最初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要过上一小会,那种疼痛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我也是这样。李云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对我的震撼过于剧烈,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恐惧,直到现在,远离了李云桐曾经生存过的那些地方,车子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缓缓前行时,我忽然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越是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越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我的头脑不愿意更仔细地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仔细想想,我就会明白一切真相,而我更知道的是,这种真相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如同一杯毒药,它已经散发出致命的气息,我的思维自然地绕道而行,虽然喝下这杯毒药是必然的,然而,能够晚一点,也就能够将眼前的平静维持得久一点。
  汽车的车轮比我的思维更加缓慢,但毕竟在前进着,云升街的容颜还没有进入我的眼睛,它的腐朽和沉默就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云升街特有的气味,六号门牌下黑乎乎的楼洞在车门右边大敞着,像一个居住着野兽的洞穴。
  汽车无论多慢都会到站,思维无论多么迟钝,也总会明白一切。
  我和欧阳下了车,进入云升街六号,就从阳光下进入了黑暗,从外面看来,他们不会看出这里有人。楼梯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经过二楼时,欧阳疑惑地看了看202号房敞开的房门——幽暗的绿光照常散发出来。
  在302号房门口,我刚刚将钥匙伸进锁孔,门就开了,许小冰已经回来了,欧阳和她打了声招呼,她点了点头。
  “你在家就好,”欧阳说,“江聆有些不舒服,你别让她一个人呆着,明天早晨我来接她上班。”
  “哦?”许小冰疑惑地看着我,撇了撇嘴,“你没去看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和她说起李云桐的事情,不由脱口而出:“你记得我公司的同事李云桐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她不解地望着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头望着欧阳。
  欧阳皱紧了眉头,仿佛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咳嗽一声,不相信地问:“真有李云桐这个人?”
  “有啊,她老提起他。”许小冰指了指我。
  “他是我们公司的?”欧阳侧着头,脸皱成了一团。
  “是吧?”许小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不是同一个公司的吗?”
  “他长什么样?”见许小冰语气这么笃定,欧阳有些动摇了。见他这么问,我心里忽然古怪地跳了一下,仿佛是噎着了——许小冰从来就没见过李云桐。
  果然,许小冰很快就说:“我没见过他,都是听她说的。”
  “哦。”欧阳慢慢地挺直了身体,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我,想了想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我疲倦地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是不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许小冰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似乎有些恼怒,转身朝厨房走去,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叫欧阳吧?现在听到孟玲的名字还头疼吗?”话一出口她仿佛后悔了,马上回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表情看着欧阳,似乎担心他再次发病。我也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甚至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幸好,欧阳没有发病,但他接下来问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孟玲是谁?”
  “啊?”我还算好,虽然吃惊,也只是望着他,许小冰却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大得似乎要将欧阳的整个身影都直接塞进脑子里去,她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欧阳:“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们一起去向碧华家找孟玲!”
  “什么啊?”欧阳怀疑地看着许小冰,“记得啊,不过我们找向碧华不是为了买毛线吗?孟玲这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许小冰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转向我:“他是不是疯了?”
  欧阳也疑惑万分,眼神充满恐惧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讪笑着望着我们,那表情似乎认为我和许小冰都疯了。
  “不知道,” 我回答着许小冰的话,嘴里冒出一股苦涩的味道,“也许我们都疯了。”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欧阳和许小冰在门外叫了一阵,见我没有回答,也就渐渐没有了声音。
  无论我多么想逃避,都是没有用的。真相就这样自动展开了,欧阳对于孟玲的态度,就像是所有事情上的最后一把锁,现在,这把锁铿然落地,真相的门敞开了,无尽的虚空包围了我,吞噬着我。当欧阳问出那句“孟玲是谁”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到“铮”的一响,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多么愚蠢,一直以为孟玲和其他那些看不见的人是另一种生物,我将他们不被我们所知的原因归结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我们的社会——假如我的这种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欧阳就不应该忘记孟玲。依照我的假设,孟玲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应当是从无到有,这位置只会越来越稳固,认识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不应当有人这样彻底地忘记她,而我也知道,欧阳向来是记忆力很好的。
  孟玲之所以被欧阳忘记,是因为事情的趋势本来就是如此。我早该想到,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那个假设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却恰好与真相相反。孟玲,顾全,李云桐……所有的人都不是另一种生物,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孟玲他们不被我们所知,不是因为他们进入这个社会不够深,而是因为他们正在渐渐地远离我们的社会。就像李云桐一样,孟玲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同样,也和李云桐一样,她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连她的妈妈也不记得她了,所以她才会对欧阳说“就当她从没存在过”,那天我们听到那个的士司机说的话是对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把我忘了吧”,只不过孟玲不是像电视中女主角一样真地希望对方忘记自己,而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因为她发现自己被人遗忘是必然的趋势……我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对孟玲的记忆会比她母亲更为持久,也许,他和孟玲真的曾经真心相爱过,只是他不记得了,就算他还记得孟玲,却已经忘记了这段感情,现在,他更是连孟玲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了……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究竟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人的记忆怎么能被这样随意地删改?
  难道,真的是我和许小冰两个人疯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执拗地寻找着原因。现在要找出事情的原因,已经容易得多了,因为有了一个李云桐,李云桐在这个世界上从存在到被遗忘,这中间经历了怎么样的过程,我很清楚。我慢慢梳理着李云桐和孟玲两人被遗忘的经过——在所有这一类人中,这两个人是我最为熟悉的——渐渐的,我所发现的一个事实,让我全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李云桐表现异常,是从流芳湖的女人开始的,之后他就不断看到各种别人看不见的人,最后,他就被人忘记了。我记得在向碧华家中见到的孟玲的那一页日记上也说明,孟玲也曾经见到过那种“看不见的人”,那个时候她显然还没有被人遗忘,因为她在日记中提到了她的妈妈和另外两个人,这些人都和她正常交往着。就在写过这页日记后没多久,她就搬入了云升街六号——她大概是和许小冰一起搬进来的,但是没过几天,她就被人们彻底忘记了。
  从这两个人被人遗忘的过程,我得出一个令我绝望的结论:被人遗忘并不是一瞬间产生的,就像某种疾病,它有潜伏期,而潜伏期的特征就是……我浑身颤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死死地咬着被角——是的,潜伏期的特征就是:能够看到那些“看不见的人”! 如果这真是潜伏期的特征,那么,我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呢?我不是已经具有这样的特征了吗?这是不是说,接下来被人遗忘的,就将是我?
  我连连摇头,由于痉挛,这种摇头的动作也做得不利索了。
  我不愿意被人就这么遗忘!我想好好地、正常地活着!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往日生活的种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在我的头脑里绚烂地绽放着,每一件事都那么亲切,连那些讨厌的工作,那些我所不喜欢的人,也变得无比亲切,我透过泪水看着这件小小的房间——连喜欢和我吵架的许小冰也变得那么可爱了,在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辣椒鱼,是徐阿姨送给我的,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想到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送我任何东西,我忍不住爬了起来,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我所无比热爱的这个世界。真的,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一切,快要失去的总是显得特别宝贵,就像孟玲以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所写的:“失去以后才觉可贵。”现在我完全明白,孟玲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种滋味。
  我忽然那么强烈地思念我熟悉的所有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电话号码——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要看到他们的电话号码,看到他们和我通话和发短信的痕迹,心里就觉得温暖。看到妈妈的电话时,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缠绕在了一起——妈妈还不知道呢,她很快就要失去女儿了,而这种失去她却丝毫不知情,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空从透明变得深沉,最后完全黑暗了,我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许小冰敲着我的房门叫我吃饭,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慢慢地开了门。
  客厅里灯光明亮,许小冰一眼就看出我哭过,她惊疑地问:“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现在没事了。”我几乎是带着柔情对她说。我甚至还想拥抱她一下,不过为了不让她太吃惊,还是放弃了。
  如果能够,我想要拥抱我所熟悉的一切。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视里播放着一首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住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嘴里的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我怕真的来不及了。
  “发生什么事了?”许小冰小声问。
  “没什么,”我哽咽道,“一个朋友死了。”
  “哦。”她朝我的碗里夹了些菜。
  朋友的死本来只是一个借口,然而,这让我很快想起来,我的确有一个朋友死了。
  韩晓峰的葬礼,就在今晚举行。同学录上说他也在南城,我看了看时间,已经7点半了,可能已经迟了。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该送他最后一程。我顾不上再吃饭,匆匆跟许小冰交待一声,拿了包就出门。
  三楼的窗口里,依然飘荡着那歌声——“直到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逃也似地狂奔起来,拼命逃出了这片歌声笼罩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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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21:4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往事如烟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在灵堂里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是大学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几个50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认不出谁是韩晓峰的父母。我跟熟人们匆匆打着招呼,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韩晓峰的女朋友回了礼,我便退到一边,默默注视着韩晓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你真幸运。”我在心里对韩晓峰默念着,“虽然死了,大家都还记得你。”我感觉到自己心里甚至对韩晓峰有了嫉妒的感觉,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经消失之后,仍旧这么多人为了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云桐死了呢?我打了个寒颤。
  “江聆,你来了。”徐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朝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再看了看韩晓峰的照片——对不起,韩晓峰,我本来应该为你而悲伤的,可是今晚我的悲伤已经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够剩下的只是一种欣慰——他至少不用经历比死更加恐怖的事情。
  徐丽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痉挛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误以为这是为韩晓峰而造成,连声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阵漠然。耳边听着她在絮叨着韩晓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却飘忽得很。灵堂里的光十分昏暗,人们像幽灵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好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韩晓峰的死和别人是不相干的,除了他至亲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会因为韩晓峰的离去而改变,甚至悲痛也不会持久,也许一转眼就会因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来——我已经看到灵堂里有人在小声地笑了,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人们缅怀死者,更多的也许只是缅怀自己的过去,并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几个人站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的目光直接和我对视,我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开人群走了上来,当他走到灯光下,我已经认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云升街六号对面的邻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引起了徐丽的注意,徐丽看了看他,小声问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们跟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江聆,徐丽,你们好。”
  我没有作声,仍旧望着他。徐丽疑惑地笑着,露出询问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余非,”他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是你们的校友。”
  “哦,幸会幸会!”徐丽的语气十分生疏,显然她并不知道余非是谁。
  而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看了看我,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谁,于是凄惨地笑了一下,跟徐丽打了声招呼,对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我们走到了殡仪馆外,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挂在四周树枝上的小灯泡将眼前照得通明,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树丛中晃动着美丽的色彩。我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避过在殡仪馆门口进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他主动开口了。
  “嗯。”这个回答让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我的校友,你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过去还是恋人,对不对?”真奇怪,说出这些话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慌张和脸红,这让我感到惊讶,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妈妈,你看,我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徐丽告诉你的吧?”他也不觉得惊讶。
  “是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这句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阳关?”
  “是的。”
  “你被人遗忘了?”
  “嗯。”他凄然一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句诗让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会被人遗忘,对吗?”
  “对。”他将脸别到一边,把面孔藏在了阴影里,我也缩了一下身子,将下巴埋了起来。 “然后我们都会变成‘看不见的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知道。”
  “这是不是一种传染的疾病?每个接触过得这种病的人都会消失?”我问,“这是不是就是shijiemori的惩罚?”说到这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也许全世界的人都会被传染,这样我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余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传染的,但是,你说得对,也许这是shijiemori的惩罚?”
  “也许?你不是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听我说事情的原因还是我们过去的故事?”他期待地看着我。其实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毕竟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无论我们以前的感情怎样,现在我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然而,看到他那种期待的眼神,想到被人遗忘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么一个机会。
  “从你的遭遇开始说起吧。”我说。他惊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始了他的叙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一生,却浓缩在短短的一段话里,这真是让人悲哀而无奈。他说得十分动情,可是我却毫无感觉,虽然他说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没有继承她的感情。说到后来,他伸手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仿佛一只失去了主人的宠物。
  “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他苦涩地说。
  挂在树上的灯光被被人调得忽明忽暗,我和他也在明暗之中交替着,总不能同时出现在灯光下,就好像两个时空的人,他从另一个时空里带来一段往事要我接受,而我觉得那并不属于我,就像已经割掉的手臂再也无法复原,失去的记忆和感情,也无法恢复了。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个。虽然他说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又说了一两句,他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几分钟之后,才重新开始,这次说的不再是我和他之间的故事,而是他被人遗忘的过程,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仿佛听到鼓点在耳边敲响,起初是轻轻几下,甚至听不出在敲打,越往后,鼓点声就越快越重,以至于成为急风暴雨般的雷鸣,让人感到窒息。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我仍旧记得他说的那一番话。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没多久,我发现他们在偷偷地毁掉我的东西,譬如我用过的笔、我亲笔签的合同、我做的策划案等等,每次都被我发觉了,被我发觉之后,他们都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好像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在当时,我却感到十分的愤怒,我觉得他们是故意这么对我的,为此,我还和几个男同事打了一架。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我将自己签好字的合同地给客户,客户正准备签字时,我们两人都愣住了——我们发现这份合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撕成了两半。客户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给他,他一边责备我一边拿过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合同又被他撕成了两半,而他浑然不觉,发现手头的合同又被撕毁之后,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做的,反而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故意作弄他。那次我没有再解释,我终于发现,这些事情已经没法解释,好像所有的人都疯了。后来我留意上了这事,发现不光是同事们,连我自己,也有意无意地在毁灭着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东西,我没法解释那是什么感觉,因为它似乎不是明确的意识,只是当我看到某样东西,并且意识到它是我的,某种强烈的冲动就产生了,当我清醒过来时,就发现它已经被我亲手给毁掉了。而我的那些同事们则好像根本不会清醒,他们毁掉了我的东西,除非我提醒,否则不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次的事情影响了公司一笔很大的生意,我没法再在公司呆下去了。老总命令我出差去另一个城市,完成我几笔单子的扫尾工作,然后便自动辞职。对这个安排,我没有理由提出异议,平心而论,依照那段时间我的表现来看,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相当人道了。老总还说,等我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了,随时欢迎回来,虽然这只是一句客气话,也让我心里舒服了些。在离开那座城市前,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变得极其多愁善感,对这座城市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留恋之情,虽然我只是要离开一小段时间,心中却有种生离死别的缠绵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吸毒的人对毒品的渴望,无法遏制,无法抵挡——我甚至连抵挡的念头也没有产生,你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以为自己真的那么爱他们所有的人,既然这样渴望见到他们,为什么要抵挡这种冲动呢?被这种情感操纵着,我转遍了整座城市,见到了每一个我曾经打过交道的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也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似乎不见到他们,我的生命就不完整。因为关于我精神异常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我所见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见到我,他们表面上很客气,眼神却很冷淡,有时候我费尽周折找到一个人的家,那人却连门都不让我进去,就站在门口随便和我敷衍两句,奇怪的是,对这种情况我并不感到生气,只要一见到我想见的那些人,那种强烈得像洪水一样的思念,仿佛突然从某个闸门泄露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我就会奇怪自己为何会有那样奇特的感情,对眼前的人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交谈——何况有些人甚至还是我所讨厌的——但是,对已经见到的人的思念消失得越快,对其他尚未见面的人,思念也就越深。那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我彻底疯了,我知道这个,却毫无办法。
  “见过所有的人之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出差。在火车上,经过某个地方时,路边烧起了一堆大火,看着熊熊的火光,我感到异样的兴奋,没多想什么,一抬手就将自己的包给扔了出去。扔了包之后,我觉得很高兴,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到了出差的城市,下车到了酒店,准备开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身份证和手机、文件都在那个包里,没有身份证就没办法办理酒店住宿。没办法,我只好走了出去,摸了摸口袋,幸好钱包还在,里头还有几百块钱,我的银行卡也在里头,有了这些,我随便找了一家私人旅馆住了下来,多塞给经理一点小费,他们也就没有看我的身份证了。住进旅馆后,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没告诉你我丢了东西,最近我已经习惯丢失自己的东西了。到了需要去见客户的时候,问题来了——客户的号码都存在手机里,没有手机,我没法和他们联系。于是打电话回公司,想找公司的人要客户的电话。公司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接电话的是公司的前台贺雨,她报完公司的名称之后,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把我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余非,她在那边自言自语:”余非是谁?“我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的确是贺雨没错。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她本来脾气就很急,听我这么一说,声音骤然高了起来:“谁开玩笑?你到底找谁?’我不想和她吵,随便说了一个同事的名字,那同事过来接了电话,我又把刚才告诉贺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和贺雨一样,他也打断了我:”你是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胸口好像被一个大锤猛然锤了一下,半天没回过气来。过了半晌,对方不耐烦地催促我,我才慢慢地说:“我是余非。’不出所料,那同事也和贺雨一样,很不耐烦地问我:”余非是谁?‘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们公司没人认识余非吗?’对方越来越不耐烦,我在话筒里清楚地听见他朝着别的方向问了一句:”你们谁认识余非?‘通过话筒,我听到一片声音说’不认识‘,不等他转述,我又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哦,打错了,谢谢。’挂上电话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原来就是我自己。
  “我就这样被公司的同事忘记了。这种事情沉重地打击了我,我摇晃着身子走回旅店,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再来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走到旅店门口,柜台上的姑娘拦住了我:”要住店吗?先办理手续吧。‘我惊讶地看着她,说出了我住的房间号。她翻了一阵记录,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么个客人。如果你当时在场,一定会觉得我的表情惨不忍睹,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却分明感到它呈现出陌生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表情,所有的肌肉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扭曲和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完全不受我自身的控制。不光如此,我的全身也都在颤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那姑娘害怕地看着我,我竭力运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严重结巴着说:“给……给……我看……看……’因为结巴得太厉害,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用力朝她走过去,双腿一个劲地打颤,膝盖时不时弯上一下。这个样子吓坏了那姑娘,她尖叫一声就从柜台跑出去了,我没顾上理她,用力拖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正在各自为政地胡乱活动着的身体移动到了柜台,抖抖地拿过那本住宿登记本,那个大本子已经被那姑娘翻到了最新的一页,的确没有我的名字,然而,我可以看出,这本记录最新的一页已经被撕去了,留下来的部分是重新誊写过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那姑娘已经叫来几个彪形大汉,几个人拎起我朝外一扔,我就倒在了地上。 ”我在地上晕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感觉他们又抬动了我几次。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现自己被他们扔在垃圾堆的边上了,垃圾恶臭熏天,远处的霓虹灯照得我眼前花花绿绿。我动了动,发现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但力气还没有恢复,肚子里饿得厉害,便到一处夜市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吃饱了肚子之后,一个人走在路边,这才有能力来想想自己遇到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公司里的人彻底忘记了,连一点我存在的证据也没留下,而更可怕的是,忘记我的不仅仅是公司里的人,连刚才那旅店里的人也忘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语一样。我感到极度恐惧,偏偏周围又特别安静,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样——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我,那么,在我的世界里,的确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遗忘有多大的威力,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找了一个电话亭,给你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你才接听,睡意朦胧地问我是谁,这让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每次我一打电话,你就能立即听出我的声音。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怕我一说出我是谁,你就说不认识我,那样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就像一个明知道会死的人,在拖延着死亡的最后几分钟,紧紧咬着牙齿不出声。后来你说你要挂了,我才说:”我是余非。‘说完之后我连气也不敢喘,等着你的话将我砸死——预料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你很快就欢快地喊:“余非!’一听你的语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连大腿都被汗湿了,我高兴地喊着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你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惊讶,问我为什么一天打两次电话给你,而且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有多晚了,本来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又觉得你没法相信这种事,反而会担心,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我们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东拉西扯,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没有忘记我,能够和你这样没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够了。
  挂了电话之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又产生了,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么明确,也是那么奇怪,你知道吗?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户,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流浪,这座城市有些地方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个人;有些地方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喧哗,可是都和我没关系,虽然在南城有你惦记着我,可是南城太远了,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漂浮,需要一个支点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而那个客户就是我需要的支点。真的,在那一刻,我对他的思念超过了对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对你的——后来我知道那是那种让我被人忘记的力量在作怪,可是想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感情似乎也的确可以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原本存在手机上,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随着那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关于那个客户的一切,也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他的电话号码忽然就蹦了出来,我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他那个时候还在外头唱歌,没有睡,只是有点酒醉,我告诉他我是余非,他马上记起了我,并且问我为何白天没有去找他。又多了一个人记得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了个地址,我说马上去找他,他也没有拒绝。
  “到了那个地方,那客户见到我,很热情地拥抱了我,并且将我介绍给其他的朋友。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热情,我心里更加高兴了,我想就算以前的同事们忘记了我,我还可以继续交新的朋友,还能拥有新的同事。一高兴,就喝了好几瓶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当我回到那个包厢时,刚一进门,所有人都望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我那个客户开口道:“你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说:”我是余非。‘他们说:“你走错门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就走了出来。
  “出来之后,我没再坐车,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就在那间歌厅门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一走进去,几个女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请我在沙发上做好,她们转身去帮我办住宿登记,这次更加宽松,身份证的事情连问都没问。我一瞧那几个女人就不是良家妇女,但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一会,其中一个女人转身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立即问我要住什么房间。我觉得奇怪,这话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她哼着歌转身去给我办理住宿登记去了。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女人也转过身来,看见我,热情地走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住宿。这下我知道不对头了,但还是没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们来来回回问了我无数次需要什么房间,其实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们一转身就把我忘记了,比其他人忘记得更快,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诅咒的话,那么这种诅咒的威力显然是越来越强了,我已经变成和那些只有我记得而别人不记得的人一样了,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于是对他们的恐惧消失了,对自己处境的恐惧却更加强烈。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不但会让我失去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结识新的朋友了。没有过去,连未来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这几个女人还在理睬我。本来,像这种女人是我最不愿意理会的一类人,我从来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只有她们不问;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陌生而拒绝我,只有她们好像招呼熟人一样,虽然从来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地说:”唉呀,你来啦!“虽然这只是她们职业上的习惯,却也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人遗弃,至少还有人关心我。更何况,那时候我累极了,这里至少还有张沙发可以让我靠一靠。
  “我就这么坐了好几个小时,旅馆里通宵营业,那些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是有男人走进来,带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也总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进来,看到我就跟看到熟人似地热情招呼。
  “后来,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妆化得很浓,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我,和其她女人一样,她也粘上来跟我打招呼,还请我抽烟,我说我想喝啤酒,她转身就去柜台拿了几瓶啤酒过来,回过身放到我面前说:”你就喝个够吧。‘听她这么说,我蓦然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吐着烟说:”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吗?我陪你喝,你记得给钱就行。‘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她记得我!她没有像其她人一样转身就忘记我!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便自己走到她背后,她立即转过身来,笑着道:“你干什么?吓唬人家?’我终于相信她的确认识我了,这种被人认识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尝过了,似乎早已孤单了几个世纪。”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咳嗽一声,“我害怕那种孤单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现在溺水的我面前,所以,当她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会才明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还没有醒,我仰面躺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看到我——没用多久我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样,她也看见了别人不会记住的人,这表示,她很快也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个,我忽然对我身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柔情,我转过身抱着她,她还是没有醒,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心里想着你,一时之间,仿佛她就是你,于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有些为她焦急,她被我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为我还想做些什么,也就转身抱住了我——我仍旧没有拒绝,实际上我自己也渴望这样。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消失了,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遥远的海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体是真实的,而我知道,连我们也会最后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钱都留给了她,想想觉得少,索性将钱包一起给了她,并且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她非常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没有解释什么,转身走了。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将我送出门,她老想问我什么,可我没给她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些事,就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迟早会自己知道的。最后我回头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焉了的菜叶。我觉得仿佛是我遗弃了她。
  (字数超过,分为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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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21:40: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走到看不见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来,我感觉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仍旧发生这种事情,我仍旧不会有别的选择,一想到这点,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甚至连罪恶感也没有,而这种事情,在以前恰好是我最厌恶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理所当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我觉得你已经很远了,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 ”这个时候,那种思念又来了。这次思念的对象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这种思念一旦产生,就无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他们仍旧记得我是谁,就像你一样,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把我忘了,就像那个客户一样——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没有忘记的我的人,不是不会忘记我,只是还没有见到我,一旦与我见面,那种诅咒就会将我从你们的记忆中消除。这种思念让我恐惧,因为我不能抗拒,我只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然后看着他们忘记我,看着他们把我当成陌生人。
  “我试图抵抗那种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也没法抵抗。最后我还是上了公共汽车。钱包已经给了那个女人,我身无分文,司机看了我一眼,要我投币,我说好的,便朝车厢后走去。他头也没回一下——他已经忘记我没有打票了。下了车,在火车站附近的超市里拿了点吃的,我漠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拦住了我,要我出示电脑小票,我说好的,飞快地从他身边钻过——他也一样没有回头,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规范在这种全新的情况面前都粉碎了,那些规则对我没有约束力,也没人要求我遵守这些规则,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一个习惯了遵守规则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规则的约束,那种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实我内心隐约渴望着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派出所,让我坐上几天班房,对我来说似乎也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有好几个人像我一样拿着许多东西钻了出来,我们相视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你也许要说,既然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这种恶臭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在我自己还没有被人忘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人们会发出这种气味——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其中有一个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样臭气熏天,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无论多么渴望和人亲近,这种臭气还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互相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赶紧四散开了。即使他们已经离去了,那股恶臭还是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吐。”他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但是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任何难闻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那种味道,只有当你自己被人遗忘之后,你才可以闻到。”他苦笑一下,继续说下去,“因为没有人能记得我是谁,我顺利地上了火车,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看到我,既惊讶又高兴,问长问短,我一直紧张地移动着,不让自己逃出他们的视线,这样他们记住我的时间就能久一点,哪怕只是长上几分钟也好啊。他们很久没有看到我,兴奋地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家里太舒适了,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猛然坐了起来,心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厨房走去——那里正传来饭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声——看看客厅里挂的大钟,我竟然独自一个人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他们把我忘记好几个来回了。我觉得异常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谁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发出嘈杂的声音。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想他们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吃这些东西了,这么多菜,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他们很快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他们会不再记得这原本是为我,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准备的。我正在这么想着,妈妈一抬头看到了我,高兴地招呼着我,让我到客厅里看电视。这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想到她还能认出我!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我连忙转身走出了厨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怕他们看见。
  “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了。然而,就在吃过饭没多久,他们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对收拾房间来了兴趣,连饭桌也顾不得收拾,两个人就在屋子里忙碌开了。我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着,三个人收拾了好一阵,将所有不用的东西堆在客厅里,爸爸拿了个大口袋将它们一一放进去。妈妈随手拿起那一堆东西最上面的一个相框朝口袋里一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照片——仿佛是有某种东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堆东西,这才发现,那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过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说。妈妈听了这话,将相框拿起来看了半天,笑了起来:”你看我糊涂了。‘便将相框放在一边。我勉强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诅咒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爸爸和妈妈又用了好几个大口袋,将屋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那个相框最后也被扔了。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他们两人团团转着望了一圈,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我看着他们从屋子里众多的物品中挑出属于我的东西,每扔掉一样,我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他们遗弃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才笑着说:”你看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儿子,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收拾完屋子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聊到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几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我在哪所大学读的书也不记得了,他们不断地跟我道歉,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是他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们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儿子,趁他们还没忘记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须补办一个身份证,便找妈妈要家里的户口本。妈妈在家里找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户口本不见了,估计是在刚才清理东西的时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一下——这很正常,因为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 我们三个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妈妈很快就申请到了新的户口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拿,但是户口本的样本我已经看到了,那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名字,我从他们的户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们全都奇怪地看着我,爸爸和妈妈也奇怪地望着我。
  “‘你是谁?’妈妈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心里骤然一痛,无可奈何地转向爸爸,还没有问他什么,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妈妈一样,他也忘记了我是谁。我短暂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我的家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可是不行,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蹲在了地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当我重新站起来时,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我要求民警给我办个身份证,却没有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点关注而已。 ”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伴们互相避让着 ,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是不是?‘听到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的熟人感到十分惊讶,回过头来,对着那女人大声道:“你是谁?’我趁机走了。反正他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别人不会记得我,既然一转身就忘记了我,那么我无论住在谁的家里,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就这样,在那天夜里,以及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是那么做的——我随便找了一家人,敲开门,不说话直接挤了进去,随后就在那里住下来,有时候是住一夜,有时候住得久点,这根据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确,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就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在寻找居住的房屋的过程中,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么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开一道门,闻到一股恶臭,我就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属于另一个我的同类,我便放弃了这家,去寻找另一家——反正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这么寄生着,有的人穿着房子主人的衣服,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总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有时候房子的主人会发现自己的某样东西找不到了,但是过不多久又自己回来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样,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们身边的人拿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拥挤,我们和你们,咫尺天涯。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经拜访过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有的思念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强大的力量,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我来到了南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坟墓洒上最后一锨土。见你之前,我先给你打了个电话,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说不是,我和你约好见面的地点,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仍旧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觉得很有意思,便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你还是无忧无虑,可是你看到我之后,便愣住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脸色一定很沉重,我们这种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独、绝望、迷惘——即使面对你,我也无法抛弃这种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壳,紧紧扣在我的脸上,我想对你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像铁一样坚硬,再也没法笑得自然了。我的表情让你吓坏了,我顾不得安慰你,只是连声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答应了。起先,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上——这是我的建议,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处境。我们各自坐在相邻的两张桌边,脸对着脸,一人点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来了,可是我的却迟迟不上,服务小姐在我身边穿梭来去,每个人都问我要什么,我也告诉每一个人说我要菊花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上茶,他们无数次地重复问我需要什么,我也无数次地重复告诉她们:”菊花茶。‘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点过茶。你看了很久,终于受不了了,自己走到我这一桌来,帮我点了菊花茶,这回,茶很快就来了,直接送到你的手里,你将茶递给我,看了我很久,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是的。’我说。你惊慌地看着我:“那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没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安慰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这么互相望着,商量着怎么办,同时绝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为喝了茶,我很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我怕我一起身,一转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里去。后来我们离开了茶馆,还是这么互相看着,我们一路走,一路面对面地互相说着话,我牵着你的手,它在发抖,又湿又冷的小东西,像被射伤的小动物。你说你不想忘记我,你还说了很多话,我都记得,可是我跟你说的话,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把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强忍着眼泪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记着,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望定我,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你的视线里,到那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作为情人最后的回忆,以后即使见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说你要努力记住这一切,你说你不会让那种遗忘发生在你身上。你真的不错,居然这么一直坚持了10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后来,你实在坚持不住,不知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闭起来,我心里很难过,觉得你好像是死了一样。
  “你就这样靠着我睡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一条椅子上,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身后一个花坛,万年青的绿色很浓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黄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长出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来,就再也不会认识我了,而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情人,也许你的梦里还有我,有时候你会露出一种倔强的表情,我就想,也许你在梦里也在努力地看着我,你以为你还醒着,却不知道那只是梦……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希望你睡的时间越长越好,汽车不断发出鸣叫声,每一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胆战,幸好它们并没有吵醒你。你睡了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你一睁开眼睛,就望着我,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说话。
  “你望了我好一会,疑惑地问:”你是谁?‘我觉得异常凄凉,却又有几分轻松——为了这一刻,我已经恐惧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随便编了个谎话,说你在路上晕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你一起身,原来被你靠着的那半边身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我望着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够回头来看一看,可是你始终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我,露出无法捉摸的神情。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很久,眼泪从下巴上朝下滴着。我望着他,觉得他依旧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说:“对不起。”靠着他的肩膀让我觉得很别扭,我和他之间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他的讲述而拉近,消失了的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避开我,摇了摇头:“不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灵堂里传来震天的哀乐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进出,明灭的灯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没有。几个同学在灵堂门口探头探脑,徐丽也在其中,他们似乎在找我。
  “他们在找你。”余非说着,先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同学们中间,大家都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有几个大学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邀请我出去玩。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余非一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而这些本来也是他的同学。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对他们说。他们失望地看着我,徐丽拉着我的胳膊不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再也没有这样齐全的聚会了,大家会越来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也许,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了——余非不就是这样吗?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脸,转头对徐丽道:“好,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欢呼起来,有几个同学听到我们的欢呼声,走了过来,也加入了聚会的行列。树枝上的小灯泡不知被谁调弄了一下,它们全部熄灭了。没有了它们喧闹的光彩,四周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学们手拉着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们没有叫车,并排走在宽阔的路面上。这时已经将近11点钟,殡仪馆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没有什么车,马路属于我们,两边也没有什么店铺,路基下是朝远处延伸的菜地,然后便是田野。余非形单影只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余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哄地围着他笑了起来,他也对我笑了笑。
  我们又笑又唱,过了一会,一个同学指着余非问:“那个人是谁? 他好像在跟着我们。”
  “这是余非,”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介绍,“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哄。
  我们那晚不停地逛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个人都抛弃了矜持和羞涩,大家都知道,我们不会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了,这是我们毕业以后第一次参加同学的葬礼,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们的悲伤格外重,而以后不会了,我们慢慢地长大,无论多少葬礼也不会让我们如此动容,旧日的情谊将被新的朋友取代,记忆不会是永恒的。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可是谁也不说,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闹,不去想我们的成长要抛弃多少曾经美好的东西。这期间,我记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绍了多少次余非,这个举动不会让他们有丝毫记忆,但是对我和余非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和余非之间仅有的残余,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强迫自己反复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以祭奠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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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21:4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原来如此
  两点钟的时候,大家终于散去了。只剩下我和余非。
  “我们也回去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你真的住在我家的对面吗?”
  “假的。”他笑了起来,“我住在你的楼下。”
  “啊?202号房?”我惊讶地看着他。
  “是啊,那天你彻底忘记了我,转身离开之后,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你走,一直走到你宿舍外面。你还记得你寝室对面那栋废弃的旧房子吗?那几天我就住在里面,你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经常来敲那栋房子的门,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开门。没过几天你就搬走了,我尾随着你的出租车,跟到了云升街六号,你住在3楼,我就在2楼住了下来。二楼那户人家有电脑可以上网,我忍不住用‘西出阳关’这个名字和你交往,虽然无法让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们至少还能保持联系。”他说。
  我这才知道,在我原来住的宿舍对面,那所旧房子里,为何总发出诡异的声音和光芒,原来竟然是余非住在那里。想起自己当初的恐惧,我不由笑了起来——也许世界上所谓的鬼屋和凶宅,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被人遗忘的人的住所吧。
  “其实我们后来还见过很多次面,”余非说,“我常常忍不住上去找你,每次都说自己是你的邻居,你也很客气地接待我,不过一转眼就不记得我了。我甚至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所有的情况,希望你看到之后能想起点什么——那封信我一直没敢送出去,直到有一天,你和许小冰匆匆出门,我尾随在你们身后,一直跟着你到了流芳湖,匆匆将那封信递给你,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虽然接过了信,却在一转眼之间就将信给扔了。”
  “啊?”我忍不住惊呼起来。他说的事情提醒了我,的确,在流芳湖捞尸体的时候,李云桐曾经向我提到过一个男人,他说我和那男人说了话,还从他手上拿过了几张纸……原来那个时候李云桐看到的就是余非,可惜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还以为是李云桐看错了。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人?有多少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曾经擦身而过、而我毫不知晓?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忍不住抽痛起来。
  余非看出了我的心情,他笑了笑,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被忘记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忘记过一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人们年纪越大,记忆力也就越差,实际上那不是记忆力的问题,只是因为年纪越大,接触的人越多,忘记的人也就越多,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于忘记了——你还记得孟玲吗?”
  “孟玲?”当然,我当然记得她,“你见过她吗?”
  他点了点头:“我经常去找你,当然常常看见她了。”他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先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吧,否则你没法弄明白孟玲的事——她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
  “那不一样,我告诉你的是人们被遗忘的经过,而不是原因。”
  “啊?”我瞪着眼睛望着他,“这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原因吗?”
  “有吧,”他说,“也许有吧。”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起先我也以为这就是原因了,我以为掌握了被人遗忘的秘密,就是掌握了事情的原因。但是,当我搬到你楼下的房子里之后,我认识了一个人。”
  “ 等等,”我疑惑地打断他,“你不是转眼间就会被人忘记吗?怎么可能重新认识别人呢?”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认识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同类,只是他还没有到达我这样的阶段——他和你一样,还没有被人遗忘,只是处于这种‘潜伏期’,所以他能够看见我,身体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也闻不到我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哦?”我等着他继续朝下说。
  “我认识他的过程和认识别人的过程一样,没什么好多说的,这样的人我也认识了不少,”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一声,“你为什么忽然眼睛发亮?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能有很多朋友了?”他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这些人都处在潜伏期,他们很快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身体散发出异样的味道——我们这种人,是注定不能和人长久的交往的。我刚才跟你提到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在我和他交往的那几天里,他告诉了我关于所有这一切的真相。
  “也许不是真相,也许仅仅是推论。他告诉我说,这种事情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个别的,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像我们这样的人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从有人类以来,这种事情就已经在发生了——所以,对于这种事情的研究,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开始了。这种研究的资料通过潜伏期的人们一代代传了下来,当潜伏期的人发觉自己终于开始散发出异味的时候,便会将手头的资料交给下一个适合进行研究的潜伏者——我这么称呼潜伏期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通过这样的传递,关于这种现象的研究,总算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研究分好几个方向,我认识的那个潜伏者手头的资料,主要是医学方面的。因为那个潜伏者本人是学医的,所以他成为这一类研究的继承人。他告诉我说,根据几千年来对我们这种人的调查和分析,以及近代现代以来实体研究的成果,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来自于人类的大脑。”
  “原因很简单,”他说,“是大脑的某个功能区开启了。你知道的,人的大脑被利用的部分不到10%,大脑还有许多神秘的区域不为人所知。人的大脑,在远古时代就有某些功能区,其中一项功能就是遗忘。这种遗忘和通常意义上的遗忘不同,通常意义上的遗忘,是以遗忘者为主体,遗忘的对象是遗忘者以外的事物;而这种遗忘的功能,则是让遗忘者以外的世界遗忘本人。”
  “什么?”我听糊涂了,“这如何能做到?”
  “你别急,听我说。这个功能区,既然是让别人遗忘自己,那么必然要对别人发生作用,也就是通过强大的脑电波,影响对方大脑内的同一功能区——我忘了说了,这种功能区具有两个功能,第一是影响他人的大脑,第二就是接收其他人相应功能区发出的信号——类似于一个发报机,可以收发电报。通常情况下,这种功能区是关闭,但是有的人的功能区会打开——这种打开是随机的,根据人的体质和情绪而定。功能区开启之后,凡是与本人距离在一定范围内的人,都会接收到功能区发出的信号,自动删除与发出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也就是记忆。这里涉及到记忆在人脑内存放的机制,这个问题,连那个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朋友也不是很明白,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记忆如何存放,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像文件的存储一样,记忆的存储也是有某种标示的,但是这种标示更加复杂,举个例吧,譬如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它并不是完整的一块存在你的大脑中,它是和许多事件包裹在一起的——你明白吗?人和事是无法分开的,但是,当我大脑中那个特殊的功能区开启之后,你的头脑接收到我的信号,于是记忆系统在功能区的调动下,开始搜索所有与‘余非’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余非’这个人的名字、容貌、特征以及其他一切,都将被你从头脑里删除。这种删除作用会保持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在这段时间之内,你也许会在表面上彻底忘记我,但是在你的大脑里,仍旧残余着我的某些记忆,只是没有被你的意识调用。所以,当我的任何信息重新进入你的大脑时,都会自动和你大脑深处残余的记忆自动发生关联,然后由功能区引导识别并且删除。因此,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谁是余非,你不但不会记得余非是谁,甚至连有人曾经问过你‘余非’这个名字的事情,也会忘记,因为这一切都在功能区的引导下,与你大脑中对我的记忆相对照,然后自动删除了。但是,当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被彻底清除之后,功能区无论怎样引导,也无法在你的大脑里再发现‘余非’这个名字,也就不会产生相应的删除动作。在这个时候,假如有人对你说起‘余非’以及‘余非’的相关故事,你不会再忘记——除非我出现在你的面前-实际上,在功能区被开启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独立存在的人所发出的信号,已经成为一个唯一的标识与我这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标识将终生停留在每一个接收到这信号的人头脑里的功能区内。而名字、事迹等等元素,都并非一个人唯一的标识,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余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经历过那些事情,所以,当你彻底忘记了我之后,只要不和我见面,你的大脑便不会将那些元素与我这个人对应起来,也就不会删除相关的记忆——你会记得这个重新进入你脑海的‘余非’,以及重新告诉你的那些相关的事情,但是你没法将它和真正的我联系起来,那些对你来说,只不过是故事而已,现实中并不存在一个对应的实体。
  “假如我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并不告诉你我是谁,那么你的功能区会很快发现我是被唯一标识的那个人,所有你头脑里和我相关的一切都将被删除,也就是说,我不会在你的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象。由于我没有告诉你是谁,所以你不知道我是余非,因此,之前你获得的关于余非的信息并没有和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产生关联,也没有和你头脑内功能区那个唯一的标识产生关联,所以,那个故事中的余非仍旧存在——即使我告诉你自己就是余非,也未必就会让你头脑里那个故事中的‘余非’被删除,除非你确认我这个‘余非’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余非’,两者产生了关联,这才会删除那些信息——你明白了吗?你将我忘记得越彻底,就越有可能记住‘余非’这个名字;相反,我在你的记忆中停留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可能记住‘余非’这两个字——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他说到这里时,我默默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徐丽向我提到余非的名字时,我会一无所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彻底忘记了他,而他的名字因为没有和他这个人之间产生关联,所以我没有忘记徐丽曾经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西出阳关这个名字也是如此,它没有和我头脑里功能区中那个关于余非的唯一标识发生对应,所以西出阳关的事情也被保留了下来。徐丽记得余非,是因为她远在美国,余非还来不及见到她,她的大脑没有接收到余非的信息。今晚她就已经不记得余非是谁了,因为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她的功能区开始运转……还有小管,望月小学管档案的女孩,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头脑中一定还残留着关于孟玲的记忆碎片,随时都会删除孟玲的一切信息,所以,虽然许小冰向她问起过孟玲,可是我随后再问起这个人,她仍旧好像第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样……
  余非继续往下说着:“不仅如此,这种对于——我们称开启了功能区的人为消失者——这种对于消失者的遗忘,是具有传递性的。传递性的意思是说,某一位消失者将自己功能区的信号,也就是他自己的唯一标识信息传递出去之后,接收者在删除自己头脑里信号的同时,也会将这种信号传送出去——每一位接收者就好像一座中转站,接受并传播着信息。这并不是说接受者本人的功能区已经开启了——要知道,那种功能区并不是在开启之后才存在的,实际上它一直具有大脑之间通讯的功能,只不过相对微弱,但是这种标识信息的介入使得这种功能加强了,这就好像一座闲置不用的信息站,并不是设备废弃了,而是因为没有信息,所以才没有信息传播,当信息出现在接受者的功能区时,功能区天生就具备的传播功能便自动运行起来,它不会使接收者变成消失者,但却会让消失者的识别信息不断传播出去,所以,即使没有和消失者本人接触,而只是接触了消失者接触过的人,大脑里也会接受到消失者的信息,也就会将与消失者相关的记忆自动删除。”
  “继续。” 我听得有点糊涂,但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遗忘会如此彻底——就算消失者本人多么厉害,也无法一一拜访所有记得他的人,我本来还侥幸地以为,总会有一两个人被遗漏掉,总会有些人记得我们——现在看来,既然这种信息传递可以通过任意接收者传送出去,那么这种信息的传递几乎是无限的。可以设想一下,有一个人,就像徐丽那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避开了一切人传递过来的信号,但是,只要她一回到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那种信号就会传到她的脑子里,因为只要有一个曾经在我们周围生活过的人将这信号传出去就够了,在这个人口流动频繁的年代里,这种信息传递方式,范围之广,速度之快,是可以想象的。也许身在国外也无法逃过这种信息网的笼罩。
  “不仅如此,这个功能区的开启,还能让发信号的人和收信号的人产生强烈的销毁与发信人相关物品的欲望,”这句话很长,他说完之后已经气喘不止,“也能刺激发信号的人,让他急切地想要和熟悉的人接触,以便将这种信号散布给更多的人,遗忘的速度就加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思念,这种思念其实是功能区作用的结果,它分泌出某种类似吗啡的物质,这种物质迅速渗透到人的记忆存储区域——你要知道,人类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存在于人脑中,时刻都与你的意识发生联系,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的意识忽略了,而当这种类吗啡物质与记忆相结合的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细节也会被自己记起来,并且能从反复回味中得到快感,甚至形成某种依赖性——我们以为那是思念,其实只不过是对于那种物质的依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种时候,我的记忆力会忽然增强,能够记起一些原本已经遗忘的细节。”他转头看了看我,我默默点头——我总算明白李云桐的手机中为何会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一定和余非一样,在那种销毁欲望的驱动下,将自己的手机扔掉了,也许恰好被一个女人捡到了。
  余非的声音仍在继续:“遗忘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是删除与发信号者相关的旧信息,接着,便是禁止发信号者的信息进入长期储存区——也就是说,关于发信号者,所有的人都只能产生短期记忆,所以才会在一转身之后就被别人遗忘——在这一个阶段,因为功能区分泌出大量特异物质,会直接刺激人体的腺体发出某种异味,但是这种异味的识别机制,恰好也包含在产生这种异味的物质之中——也就是说,功能区没有开启的人,因为头脑中没有产生这种特异物质,也就无法识别这种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闻到那种味道的缘故,你现在还闻不到,是因为你的功能区还没有进入第二阶段,那种特异物质还没有在你的头脑内产生。实际上,功能区的开启,还有一个效果,它能产生一种逆向的电屏蔽,能够屏蔽其他人的相同功能区发过来的信号,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彼此之间才会互相记得、互相看见,因为我的头脑发向你的信号被屏蔽了,而你的也同样,你看,我们之间的距离能够拉进,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头脑不能相通,有时候想到这个,我会觉得这是种古怪的矛盾。”他说到这里时,我脑海里浮现出李云桐的影子,这段叙述几乎完整地解释了李云桐被人遗忘的过程——还有余非自己被人忘记的过程。这件神秘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地被人忘记了。
  余非眼睛直视前方,低声道:“到了第三阶段阶段,功能区所发出的信息,会抑制信号接收者的大脑,使其无法翻译与发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表示,我站在你的面前,你的眼睛看到我,你的耳朵听到我说话,你的身体可以触摸到我,你的鼻子也可以闻到我——你的一切感觉都没有问题,可是,这一切的感觉传到大脑之后,那个功能区发挥了作用,它发现这些感觉是与我这样一个信号发布者相关的,便将这些感觉阻挡住了,没有传递给你的意识——于是你也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你的一切感觉,因为缺乏了大脑的翻译机制,而无法被你认知。由于阻挡这种感觉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大脑本身是一个精确的器官,它的一切设计都天然含有节能的功能——为了避免能量被不必要的消耗,在接收到这样的信息之后,大脑便会自动对身体发出指令,使得身体尽量避免接收这样的信号,譬如尽量在消失者身边绕道而行避免接触、远离消失者存在的区域等等。”这一段解释让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人们都在顾全身边绕道而行,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继续说着:“同时,在第三阶段,功能区会作用于消失者本人的大脑,使消失者的大脑形成某些回路——这是一种复杂的电路,它形成之后,消失者对于世界的看法会发生改变,他会近乎本能地害怕周围的一切人类——可以这么说,那个新形成的回路,表示消失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生命,因为这个回路让消失者感到其他人都是异类,这世界上他唯一的同类就是他自己。消失者进入这一阶段之后,会竭力避免和其他人靠近,尤其是避免身体上的接触——我在其他人家中见到的那些寄生者,全部都处于第二阶段,当他们到达第三阶段的时候,便会自动从其他人家种搬出去,因为他们头脑中新形成的回路,使得他们无法和其他人居住在一起——这就好像人类无法和其他动物生活在同一个笼子里,或者说,人类无法和鬼住在一个屋檐下,这种排斥是相同的。你明白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到这里时,我想起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对我的畏惧,没错,他似乎很怕我接触到他,原来是他大脑里的回路再作怪。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假如全世界的人,你都渴望亲近,却又恐惧他们的亲近,那是怎样令人撕裂的矛盾?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感觉,不敢想像,有一天我自己竟会落到那种境地!
  “等等,让我想想。”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不再说话,默默在我身边走着。我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脚步时快时慢,有时候突然停下来,怔怔地想上好半天,才重新开始走动。
  我慢慢回想所发生的一切,试着用余非告诉我的原理来解释那些事情——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只剩下三个问题,让我感到疑惑不解。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孟玲的。我不明白,既然孟玲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孟玲这个人做的,也知道她长什么样——也就是说,我们头脑里所有关于孟玲的资料都应该和孟玲这个实体自动产生关联,照这么来看,我们头脑里根本就不应该有“孟玲”这个概念,关于她的一切都应该早已被删除了,即便我是个潜伏者,但是在我还没有变成潜伏者之前,我就没有忘记过关于孟玲的事情,这件事完全不符合余非所说的道理。
  我们甚至不应该记得在我们周围曾经发生过那些怪事,因为那些怪事也是与孟玲相关联的,关于那些怪事的记忆也应该和孟玲她本人的唯一识别信息一起被删除。
  “你问得很对,”听我这么说了之后,余非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必须先跟你说明白原理再来说孟玲的事——因为孟玲是一个特例。”
  “特例?”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的。”他点了点头,“你想想,既然这种事情的发生来自于大脑的功能区,那么,假如一个人的大脑有病的话……”接下来他说的话我没有留意听,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某个人的影子——在孟玲母亲家附近那条小巷子里遇到的那个智彰男人,他不就是一直都记得孟玲吗?当我和欧阳离开厂房的时候,欧阳的脑子里正在忘记孟玲,因为他和孟玲直接见面了——我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潜伏者,而那个智障男人也曾经和孟玲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过,他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他的脑子不正常!对的,一定是这样,既然这种遗忘原本就是大脑的作用,那么,假如一个人的脑子有病的话,也许他的病灶正好会影响功能区的发挥……我总算想明白了这点,怪不得在302号房的时候,余非发现我的头疼后会那么高兴,他一定是认为,也许是我的头疼影响了功能区,他不原意我也成为一个消失者——然而那并不是头疼的影响,我的确即将成为一个消失者。我看了他一眼,悄悄叹了一口气——虽然明白了这个,孟玲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余非没有注意到我走神,仍旧在继续说着:“……巧的是,我虽然去过你们房间很多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孟玲,只是在那天夜里,你们去喝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你们还有一位室友。后来,在网上,你告诉我你们家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这才明白,原来孟玲本人也是一个消失者。为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跑到你们家里去找她,和以前一样,不过那次你们不在家——当然,就算你们在家,你么也不会记得我来过——孟玲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到我,她呆了一呆。我也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尤其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们根本就不应该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实际情况是,她不但在房间里留下了各种痕迹,而且还让你们猜到了她是谁——你没发现这不正常吗?她本来应该销毁关于她存在的一切证据的。”
  “对,这是怎么回事?”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书店老板不是一直都记得他吗?可是他和我接触过之后,应当已经接收到从我这里转发出去的关于孟玲的信息,那么他怎么还能记得她呢?
  “所以我就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他说,“她说她也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和许小冰一起搬到了那里,谁知道没过几天,许小冰就不认识她是谁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一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许小冰甚至面对她留下的痕迹都熟视无睹。这个情况起初让她很困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呵呵,说起来,这也是女孩子的小狡猾,她灵机一动:既然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孟玲是谁了,那么她改变一个名字总可以了?所以她在许小冰和她见面的时候,开始自称是‘刘芳’,并且自称是她的邻居,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你搬进来。这样一来,我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经处在第二阶段,你和许小冰每一次对她的信息删除都是十分彻底的,尤其是许小冰,她比你先认识孟玲,所以,在孟玲以‘孟玲’这个名字和她交往的日子里,所有关于孟玲的一切都被删除了,连同她留下的那些痕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她的脑子里没有‘孟玲’这个名字,而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名字的出现,只是经常出现‘刘芳’这个名字,并且也很快被删除了。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呵呵,由于‘刘芳’是你们的邻居,所以你们不会想到所有那些怪事就是她做的,因此,即使你们和‘刘芳’继续近距离接触,不断接收到她的信息,但是,由于你们脑子里的记忆存储系统,没有将‘刘芳’和那些怪事作为相关联的记忆,所以,关于那些古怪事情的记忆便被保留下来了;后来,当你们查到了‘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很自然地将一切事情都算到了‘孟玲’头上,这当然没错,问题在于,许小冰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孟玲’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你们关于‘孟玲’的一切资料都来自于调查,而不是来自于与实体的联系。孟玲本人在现实中是以‘刘芳’这个实体出现的,所以,当‘刘芳’的唯一标识在你们的功能区中引导你们删除信息时,你们删除的也是‘刘芳’的信息,而‘孟玲’的信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反而被保存了下来。我想,你们每次见到‘刘芳’,肯定都会觉得她长得很像‘孟玲’,可是长得像某个人,和就是某个人,是不同的概念,在大脑里的存储方式也不同,并不能因此就形成‘刘芳’就是‘孟玲’的记忆关联。就这样,孟玲靠着一点小聪明,保留了她在你们头脑中仅有的记忆。她甚至也曾经想通过网络和你们对话,可是你们太害怕,她只好放弃了。”
  “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
  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
  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
  “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
  (字数超过,分为2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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