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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蔡骏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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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看着。”罗兰还没说完右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小匕首,发出闪闪的寒光,她只见到匕首在眼前一亮,然后罗兰的左腕上就开了一个口子,美丽的鲜血象胜利大逃亡那样涌了出来,又象没关紧的自来水龙头那样流到了地板上。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变得不知所措,直到罗兰倒了下去,她才找了块手帕包扎了罗兰的伤口,然后吃力地背着罗兰走出小楼叫了一辆车送医院了。
  第二天,她带着罗兰心爱的圣婴雕像到医院来探望罗兰的时候,医生告诉她罗兰已经被转到精神病医院去了,因为罗兰刚刚醒过来就发了疯,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胡言乱语,引来了大批围观的群众,更糟的是罗兰见人就打,用盐水瓶砸破了一个医生的头,医院认为罗兰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必须送精神病院。
  她又带着圣婴像匆匆赶到了精神病院,在一个小房间里,她见到了罗兰。这间房间的窗户上全装着铁栅栏,铁栏杆的投影象一道道黑色的手印按在她们的脸上。阳光时而暗淡时而强烈,来回地在罗兰的脸上游走,偶尔停留在那双无神的眼睛上。
  罗兰一见到圣婴像就猛扑了上去,一把抢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被一片暧昧的阴影覆盖着。罗兰现在就象个小孩面无表情地抱住了自己的洋娃娃,逐渐地,开始有了些恐惧,浑身都在发抖,白色的睡袍皱巴巴的,睡袍下一双洁白的脚丫有着瓷器般的光滑,精致、小巧、象个手工艺品。
  她缓缓地走了上去,用手抚摸着罗兰的脸,还有下巴、鼻梁,就象个玩具似的,而这个玩具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真正的玩具。
  “你真的疯了吗?”
  罗兰的眼睛依旧无神地望着她,沉默象一种空气弥漫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渗入了墙壁、地板、天花板,还有坚不可摧的铁栏杆。忽然罗兰伸出手抓紧了她,把嘴凑到了她的耳边,用耳语说:“今天晚上,把我们的小楼的地下室打开,挖开地板,挖开,掘地三尺。一定要去,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
  罗兰不回答,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仿佛是一具美丽冰凉的女尸。
  她回到了小楼,在黄昏时分,这栋楼被笼罩上了一层金色。她再次走遍了整栋楼,总共三层,不包括最上层的阁楼。最外层的墙壁和里面各个房间的墙壁和柱子似乎不相符合,也许里面的房间是后来才造起来的,也许原来这里本就是一个空旷的大堂。她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把铁铲,然后下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门锁着,但是那把大锁已经锈迹斑斑了,她用铲子去砸那把锁,一下就把锁砸碎了。她推开了门,开着手电筒走下了黑暗中的石头台阶。到平地了,她用手电照了一圈,地下室其实很小,阴凉潮湿,让她颤栗着发抖。脚下直接就是泥土了,她用力地挥动了铁铲。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力量,瘦弱的手臂和肩膀还有细腻的手掌是如何让这沉重的铁铲深入地下的,而且她的腹中还藏着一个生命。也许就是这腹中的生命赋予了她勇气,虽然她是一个连看见蟑螂都要害怕得掉眼泪的女孩,但她现在在这样一个黑暗阴冷的地方居然无所顾忌地掘地三尺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时间象一只老房子里的耗子一样溜来溜去,地下室里堆满了挖出来的泥土,于是那泥土的气味也从地底的深处蓬勃而出。但她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就算是挖出座火山也要挖下去,终于,铁铲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了金属的响声。
  她把身体探了下去,用力地抬出了一个黑色的箱子。她拖着沉甸甸的箱子爬上了石阶,爬出地下室,回到了房间里。在黄色的灯光下,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了箱子,一股久远的灰尘立刻冲出来布满了房间。她透过落不定的尘埃,把手伸进了箱子,她摸到一个东西,凉凉的金属,沉沉的。她把那东西拿了出来,一阵金色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个婴儿,铜铸的婴儿雕像,是圣婴,和罗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圣婴是残缺的,在这个雕像上,她看不出婴儿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事实上,圣婴的下身被砸坏了,缺了一大块,露出了铜的底色。
  她用一块布小心地把布满灰尘的雕像擦干净了,圣婴露出了大大的眼睛,似乎能说话,沉重的身躯好象真的是刚出生的耶酥,只不过这个耶酥缺了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是令所有的人敏感的。它疼吗?它在哭吗?她想如果自己是它的母亲,她一定会哭的。象罗兰一样,她把圣婴像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会儿就入梦了。
  半夜,窗突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了,寒风把席子上的她惊醒了,在暗夜深处,似乎有个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她放下了圣婴雕像,独自走下了楼,又一次走进了地下室,这回没有拿手电筒,踏着潮湿的泥土她什么都看不清,她睁大着眼睛却等于是个瞎子。
  忽然,不知从哪里亮起了光,地下室一下子大了许多,眼前突然多出了好几根木柱子和横梁,地上的泥土不见了,而变成了厚厚的干草。在木栏杆中间,她见到了一匹马,浑身雪白地站着,嘴上套着缰绳,大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她。从马的嘴里发出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马把头伸向了她,把沉重的喘息喷在了她的脸上。那种喘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温暖感,她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在马的耳边轻轻地说:“那个男人是你吗?”
  马好象听懂了,居然害羞地低下了头,把头倚在她的睡裙上摩擦着。突然一阵哭声响起了,是婴儿刚出生的哭,她吃惊地把目光在这个突然变成了马厩的地下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在一个给马喂草料用的马槽里发现了一个婴儿。她颤抖着的手抱起了婴儿,婴儿象小猫一样,闭着眼睛,一双小手在空中乱抓。她觉得自己的腹中空了,这个婴儿就是自己的肚子里的生命,她吻了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别哭了。”
  “把我的儿子放下。”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某个角落传出,她看见一个女人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这女人有着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不象是中国人,女人满脸是汗,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痛苦。女人冲上来从她的怀里抢走了婴儿,深情地吻着。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大声问道:“你是谁。”
  “玛利亚。”
  玛利亚?难道这个孩子是耶酥?她的胸口仿佛被重重地一击,而自己腹中的那个生命却狠狠地跳动了一下,那匹白马抬起了头,它圆圆的眼睛里涌出了大滴的眼泪。
  “不!”她高分贝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小楼,甚至惊动了这个晚上的月光。她带着满头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醒来了,怀里的圣婴像还稳稳地抱着。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
  “马厩,马厩。”惊梦后的她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现在终于开始隐约地明白,马佐里尼刚来中国时为什么要在马厩上修建教堂——因为圣经新约全书上记载着耶酥是诞生于一个马厩的马槽里的。为了供奉圣婴,所以,马佐里尼选择了这里。
  她的心头乱跳着,下意识地抱着圣婴走到了窗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衣裙扬起,穿白衣的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黑夜的窗口,这是一幅具有奇特审美意味的油画,所有的画家都在梦中见过。
  她坐着地铁去那个小公园,拎着大箱子,穿过一条茂密树林覆盖的小径,透过树叶而稀疏的阳光此刻象雨点一样落下。在小树林的中心,她找到了那条长椅,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轻轻地坐了下来。
  清晨的小公园里寂静无人,鸟鸣突然之间充满了她的耳朵。她坐在长椅上,额头发出乳白色的反光,没有表情,双眼的焦点在树叶的缝隙间徘徊着。终于,那个搞雕塑的长头发男人出现了,今天他没有戴墨镜,还是背着个大包,低着头拨开树枝来到了她面前。男人非常惊讶,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她站了起来,对他说:“你不是说你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这儿吗?今天我的运气很好,等到了你。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她从箱子里拿出了圣婴雕像,递给了他。
  他接过圣婴像,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足足有十几分钟默不作声。最后他把雕像放在唇边轻轻地一吻。他的目光此刻就象老鹰一样锐利,仿佛她就是他的猎物,他压低了声音问:“你从哪弄来的。”
  “在地下室里挖出来的。”她确实被男人吓着了。
  “告诉你,这是真品,真的,无论从雕刻手法,还是铸造工艺都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特点,天哪,与米开郎琪罗的技法相似,可能真的是他的作品。我在意大利留过学,主攻雕塑史,曾经废寝忘食地研究过圣婴像的图片和各种有关资料,虽然过去没亲眼见过实物,但我敢说我对它的了解不亚于它的作者。你看它的脚底板——”他把圣婴的左脚伸到她眼前。
  “对,有一行隐隐约约的拉丁字母。”
  “这是美第齐家族的族徽,说明这个曾经是佛罗伦萨统治者的大金融家族拥有过这圣婴像,后来又捐献给了教会。总而言之,这就是马佐里尼带到中国来的那尊圣婴,而且它损毁的下身也的确与文献记载的相同。马佐里尼离开中国以后,被毁的圣婴也不见了,人们以为是被他带会意大利了,没想到他把圣婴留在了中国,太不可思议了,你很幸运。”
  “谢谢你,可是当年为什么会有人要破坏圣婴呢?”
  “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可能是宗教矛盾吧。”
  “既然它是真的,那你就拿去吧,也许它对你有用。”
  “不必了,我不是基督教徒,不会对圣婴顶礼膜拜的,我只对艺术品感兴趣,能亲眼看到圣婴的真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这是你发现,怎么处置由你决定吧,但最起码要保存好它,它的价值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应该是我感谢你,拿好,再见吧。”他再一次吻了吻圣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圣婴放到了她的手里。
  “那就,再见吧。”
  她把圣婴放进了箱子里,刚转过身要走,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哎,还有一句话:其实你真的很象他的妈妈。”
  “你是说圣婴?”她心神不安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没什么。对了,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留给我,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发现圣婴的地方。”长头发男人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精神病院里的气氛总令人压抑,虽然有时会看到滑稽的场面,有时又是狂乱不堪。她和一个脸上有着一道伤疤的医生争辩着:“罗兰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只能让我们隔着铁栏见面,她不是犯人。”
  “看见我脸上的伤疤了吗?昨天让她的指甲给抓的。给她打针死活不肯,而且我还从没见过她放下过那个洋娃娃,那是铜做的吧,那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东西,那么重的铜铸的家伙,砸起人来可是要出人命的。更要命的是,她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我们把她的孩子给偷走了,她的病可不轻啊。你去看她一定要小心,她可是六亲不认的。”
  见面的时候罗兰正趴在铁栏杆前,衣服被自己撕破了,旁若无人地裸露着雪白高耸的胸脯,还把圣婴雕像放在上面,好象是在给小孩喂奶似的。
  “罗兰,你怎么知道地下室里藏着东西的。”
  “藏着什么东西?”罗兰的口齿已经不清了。
  “圣婴啊,真正的圣婴。不是复制品。”
  “是谁让你去找出来的。”
  “不是你吗?”
  “我没说过。”
  “昨天,不是你让我去把地下室的地板挖开来的吗?”她有些着急了。
  “你是谁?”
  罗兰的这句话令她意想不到,她一时居然无法回答了:“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感到了无助,她把手握着铁栏杆,这样她也有了被囚禁的感觉。一串眼泪缓缓地溢了出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滚动着。
  罗兰突然把手伸出来,用细细的指间帮她抹去了泪水,同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妈妈。”
  “你真的疯了。”她转身就象外跑去了。
  “不,我说的没错,我就是你未来的女儿,妈妈,你别走,妈妈!”精神病院里充满了罗兰尖厉绝望的叫喊。这声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黑色的地板间来回飘荡着,一下子好几个精神病人都齐声地高叫起来:“妈妈!妈妈!”
  她总有一个预感,今天晚上那个长头发男人会来,恰巧她的窗下有一棵自生自灭的夜来香开花了,浓烈的香味象潮水一样涌进了整个小楼。她还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地看着圣婴,同时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长头发男人终于来了,他说他已经看过地下室了,可以肯定这儿就是当年马佐里尼供奉圣婴的小教堂。然后他打开了背包,拿出了一样东西。
  又是一尊圣婴像,但是与她所见过的前面两尊最大的不同是,这个圣婴是一个女孩,女圣婴。
  看着这尊圣婴像的下身,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可能?是个女婴。”
  “这是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做的,并不费力,只要对过去我复制的圣婴的模子略加修改就行了。非常感谢你,是你今天早上给我看了缺损的圣婴之后我才有了灵感的,过去我一直是在模仿,在复制,而现在,我可以说,我已经在创造了。”
  “创造?”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圣婴不可以是女孩呢?难道圣经上规定过圣婴必须是上帝的儿子吗?让我们仔细地想想,难道上帝的女儿不也是圣婴,不也是救世主基督吗?所以,她是耶酥的妹妹。”
  “也许你真的是个天才。”
  “今天我一边修改铸造的模子,一边苦思冥想着,是谁把圣婴破坏了,而目的又是什么?当我完成了我的女圣婴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告诉你,破坏圣婴的人就是马佐里尼自己。”
  “保罗.马佐里尼?”她吃惊地张大了嘴。
  “就是他,是他把圣婴偷偷地带到了中国,又是他利用圣婴传播被认为异端的宗教思想,最后还是他,亲手毁坏了圣婴。你想想,为什么这件轰动一时的事件虽然悬赏千两黄金,查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作案者就是马佐里尼自己,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解释。”
  “可圣婴对他是有价值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三十年代,马佐里尼在罗马受到天主教庭责难和攻击时,他给当时的教皇写过一封公开信,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在信中说,上帝可以有耶酥这样的儿子,而圣母玛利亚却是约瑟的妻子,那么从伦理上来说,人类的救世主耶酥就是一个私生子,上帝曾经惩罚了偷食禁果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可上帝使贞洁的玛利亚受孕的行为本身也是犯了与亚当和夏娃同样的错误。既然上帝有自己的私生子,那么从逻辑上说上帝在拥有至高无上的神性的同时也拥有人性,而且上帝又是无始无终的,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里,上帝可以不断地让类似玛利亚的贞女受孕。同样是从逻辑上推理,因为上帝是万能的,所以,上帝即可以有儿子,也可以有女儿。既然如此,那么女人也可以做救世主基督,甚至可以做罗马教皇。”
  “你怎么知道的?”
  “做完女圣婴以后,我总想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推理,所以我上网去了一家意大利的新宗教网站,在那儿,我搜索有关马佐里尼的信息,他的资料不多,网上只保存了他的这封公开信。我说过我在意大利留过学,所以看得懂意大利文。事实上,就是因为他的这封信,罗马教庭认定他已经堕入魔道无可救药而将他开除教籍的。”
  “因为马佐里尼有这样的思想,所以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亲手破坏了圣婴,砸毁了圣婴的下身,从而让圣婴的性别模糊,这样就有了一个暗示——圣婴不一定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宗教理想。”她终于明白了。
  “对,千百年来,人类的宗教史上,能提出象他这样的观点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了。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侮辱了上帝和耶酥,还有圣母。可我仔细想了想,只有这种解释才是最符合逻辑,符合人的本来面目的。还有,就是在宗教领域把女子提高到了和男子同样的地位。他并没有侮辱上帝,其实是赞颂了上帝的生命力。”
  “上帝的生命力?”她在心里忽然想到了另一种世俗的叫法——“上帝的繁殖力”。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年马佐里尼在破坏圣婴时的痛苦和矛盾心理,他无限地崇敬和热爱着圣婴,但他又有自己的宗教理论,只有最坚强的男子汉才有魄力为了他所坚持的信仰而毁灭自己的最爱,尽管我们无法确定他的这种新信仰是否合乎真理。”
  “是真理。”她脱口而出。
  接下来是沉默,她这才感到房间里夜来香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长头发男人忽然把锐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的说:“其实你很美。”
  她不说话。
  “你象极了圣母玛利亚。”
  她不说话。
  “你不信吗?是的,东方人与西方人谈不上相象,但是你的眼神非常象,这是拉斐尔的油画里所要竭尽全力表现的眼神,他总是抱怨他的模特缺乏神似,画圣母的眼睛时他总是加入自己的幻想的成分。而你的眼睛,则是天生适合于给拉斐尔做模特的,如果你活在十六世纪初的意大利,拉斐尔也许会爱上你的。”
  她还是不说话。
  他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于是他吻了她。
  长头发的男人有着刚强的嘴唇,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开始注意他的嘴唇了,刚强的嘴唇充满了温暖还有力量。他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
  当他有了些欲望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了:“再问你一遍,我们过去认识吗?我是说在小公园见面之前。”
  “我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说谎,我们之间只见过三次面,前两次在小公园里,第三次就是现在。在这三次之前,我从没见过你,真遗憾。”
  “你的记忆还完好吧。”
  “当然,我的记忆比常人还要好。”
  “那好,你不是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
  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说:“对不起。我失礼了。”说完他转身要走。
  “把你的女圣婴拿回去吧。”
  “送给你了,留个纪念,还是那句话,我是无神论者。”转眼间,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夜来香弥漫的夜色里。
  三十六岁的保罗.马佐里尼独自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圣坛上有耶酥的彩塑还有圣母玛利亚,但是在最神圣的地方,供奉的是圣婴的雕像。小教堂不大,大堂大约有三层楼这么高,偏门下面有个地下室。教堂外,夜已深了,就连煽情的月亮也退去了。教堂里点着几支摇曳不定的白蜡烛,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烦躁不安,紧紧地盯着圣婴,额头上却满是大汗,在他坐着的长椅上的另一头,躺着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国女孩。女孩没有穿衣服,红润的身体暴露在烛光中,激烈地喘息着,好久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马佐里尼穿着黑色的教士服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堂。只留下光着身体的女孩继续躺在耶酥的面前,而女孩身下一滩殷红的血正闪闪发光。
  马佐里尼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半夜的街上只能偶尔见到几个更夫。月亮始终没有出来,他在一片漆黑中凭记忆摸索着,到了一扇大门前,有节奏地用手指的关节敲着门。敲了好久,一个胸前挂着十字架同样一身教士服的中国老人端着蜡烛给他开了门。
  马佐里尼跪在他面前用中国话说:“王神甫,对不起,我现在能不能做忏悔。”
  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巨大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和充满装饰的门,还有大堂里虔诚的信徒们,窗户上装的都是彩色玻璃,于是一切都被彩色的光线笼罩着,象一场梦。她找到了一位神甫,把真正的圣婴交给了他。
  自然,神甫非常惊讶,然后一位主教接待了她,并要她填一个表,以便能够给她一笔奖金。她没有填住址,只写了一个假名——玛利亚。接着她趁着年迈的主教不注意,偷偷地躲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还有一个小格子窗,看不清里面。忽然里面传出了声音:“孩子,你是来忏悔的吗?”
  “忏悔?”
  “每个人都需要忏悔,因为人先天就是有罪的。”
  “原罪。”
  “孩子,你说的对,你很虔诚。”
  “神甫,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还没到年龄呢。”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
  “可我是贞洁的,象玛利亚那样贞洁。”
  “孩子,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这是一种亵渎。”
  “我说的是事实,我以我的生命的发誓,我是贞洁的,我的身体只能献给一个人——上帝。”
  “上帝是神。”
  “上帝同时也是人。”
  “孩子,你不是基督徒,愿主饶恕你。”
  “只有上帝才能使贞女怀孕,我的肚子里怀着又一个耶酥,或者说是耶酥的弟弟。我是新的圣母。无论如何痛苦,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照顾他,把他养大成人,我的孩子会改变世界的。”
  “愿主饶恕你。”
  走出教堂,已是黄昏了,在教堂的门口,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以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她。她们对视着,直到她感到浑身发冷,匆匆地离去了。
  1906年的冬天,我们这座城市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座小教堂的后门打开了,一个意大利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匆匆地走了出来,在门里面,有一张床,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倒卧着,床单上全是血,这个女孩已经因为难产而死了。
  意大利人用小被子把婴儿紧紧地包裹着,婴儿在风雪中不断地啼哭着,使意大利人来回地摇晃。他有着一双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却低着头不敢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雪越下越大了,他在雪地上踏出两行长长的脚印,远看就象是两排大大的眼睛朝着天空瞪着。
  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外,有几个十字架的墓碑。他看了看婴儿的脸,那是一张混血儿漂亮的脸蛋,孩子突然不哭了,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意大利人弯下身子,吻了吻婴儿的额头,然后把婴儿放在了一个墓碑前。接着他向前走了几十步,躲到了一个中国人的高大坟墓背后,远远地观察着。被子包裹着婴儿,在地上被雪打湿了,婴儿使劲地哭着,那声音让人揪心。
  忽然一对农民夫妇出现在雪地中,他们都是信教的,他们看见了地上的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抱了起来。他们把婴儿的父母骂了几句,然后便把婴儿抱走了。
  一只冬天的麻雀停在了一动不动的意大利人身上,抖动着翅膀上的雪。
  半年以后。
  还是在那栋小楼里,她的呻吟象金属扭曲的声音一样尖锐高昂,充满了一种母性的力量。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两眼看着天花板。那种巨大的痛苦从自己身体的深处源源不断地袭来,她感觉自己是在战斗,与痛楚战斗,而且是孤军奋战。她在自己的嘴里放了一块毛斤,但她依然感到牙齿快被自己咬碎了。她把头扭了过来,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女圣婴像,那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这个铜铸的女婴在象她微笑着。于是她感到了一种力量,来自于自己的体外,不断地输入她的肉体和灵魂。虽然现在自己有了被撕成两半一分为二的感觉,但她却在巨大的痛苦中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冲,前进,冲吧,小基督,救世主,耶酥,快出来吧,别让你的妈妈痛苦了。这里就是马厩,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出生地。来吧,世界需要你。来。
  你的妈妈痛苦地叫唤着,她的毛斤被咬碎了,她的战斗已经竭尽全力了。
  出来啊。圣婴。
  你出来了,出来了,好的,头,身体,手,脚,干得好,救世主,干得漂亮,小基督。你完全出来了,你胜利了,你战胜了全世界。响亮地哭吧,你欢呼吧,庆祝胜利。
  看,你的妈妈昏过去了。
  她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再次象箭一样射了进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好象身体不是自己的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什么。
  “我刚才把孩子生下来了,在昏迷前,我清楚地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的孩子。”她在
心里自言自语着,然后她吃力地支起了身体,在房间里张望着。
  没有看到孩子。
  只有女圣婴的雕像张开着双手看着她。
  她绝望了。
  神圣的阳光突然又象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洒在她的额头和脖颈,她靠墙坐着,披头散发,脸上的血色更少了,似乎变成了一个玻璃人。她的嘴唇嚅动着:“我的孩子不见了。基督失踪了。”
  当她的身体刚刚复原了一点以后,就去精神病院看罗兰。但精神病院告诉她根本就没有罗兰这个人。
  “这不可能,罗兰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了,就是那个整天怀里抱着个婴儿雕像的女孩,她的病很严重,你们不会不知道的。”
  “真的没有,我们院从来没有这样的病人。”
  “医生,你的脸上不是被罗兰用指甲抓破过吗?看,伤疤还在呢。”
  “这是我在家里被老婆抓的,我看有精神病的人是你。”
  罗兰象个彩色泡沫一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空气中,她无奈地离开了精神病院。
  她回到了父母身边,被妈妈紧紧地抱了起来。她象是刚从恶梦中醒来,回到家,就连续不停地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父母听。
  “你住的真的是那栋小楼吗?”母亲问。
  “没错。”
  “孩子,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和你爸爸路过了那栋楼,在楼前的台阶上,我们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我们把她捡了回来,养大成人——”
  “别说了!”她打断了母亲的话,“那个女婴就是我,对不对?我也是出生在那栋楼里的?”
  “是的,我们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可我们是爱你的。”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可我的孩子呢?二十年前,在那栋小楼前,你们把我检去了,可现在,还是在那个地方,是谁把我的孩子捡去了呢?”
  大教堂的尖顶依然庄严美丽,似乎永无止尽地伸向天堂。教堂前的信徒们小心翼翼地进进出出,各自怀着一颗虔诚的心。
  在教堂前高高的阶梯上,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还在那儿坐着,她逢人就说:“我的孩子丢了,我真的生下了我的孩子,但他(她)不见了,失踪了。我的孩子是耶酥,是基督,是救世主,是上帝的儿子,而我是圣母玛利亚,我是上帝选中的贞女。先生,我的孩子丢了,你见过他(她)吗?”
  她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中年女人,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说:“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二十年前就来了,不知是哪儿的人,说自己的孩子丢了,自己是圣母,疯得可不轻啊。当年她刚来的时候啊,还是个如花的少女,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看看现在,愿上帝饶恕她。”
  “妈妈。”她走上去对中年女人说。
  女人的眼神空洞无物,对她视若无睹,继续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重复了许多年的话。她看着女人,睫毛颤抖了几下,最后她离开了,不再打搅这个中年女人的生活了。
  晚上十点多,她坐上了地铁,在这座城市的两个角之间穿梭着,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她所熟悉的气息,灯光暧昧不清,车窗外一片漆黑,她在车窗上照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生过孩子后变得丰满了,胸脯也更饱满了,更象一个成熟女人。她用手挤了挤胸口,觉得有些湿润,那是乳汁。
  忽然她有了一种停下来的感觉,于是列车真的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迎面的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坐着一个女孩。这个陌生的女孩有着忧郁的脸,苍白的皮肤,穿着短裙和拖鞋,懒懒地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什么。忽然女孩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着。她发现这女孩的眼睛和自己的简直无法区别。
  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突然开口说道:“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她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了,于是她对女孩说:“我在寻找我的孩子。”
  另一个方向的列车隆隆地驶来了,这是最后一班了,她走进了车门,女孩也进来了。她们坐在了一起,车厢进入了黑暗的隧道,给她们一种坐船的感觉。
  “你说你在找你的孩子?”陌生的女孩问她。
  “是的,我的孩子失踪了,可我的确生下了他(她)。”
  “你到结婚年龄了吗?”
  “没有。”
  “那你和我一样。”
  “你也丢了孩子吗?”
  “不,我的孩子还好好的,还在我的肚子里。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在偶尔有人打起唬噜的最后一班地铁里,她们在轻声地交谈着,她总觉得这些话在哪说过,但她现在却记不起来了。
  列车驶向了终点站,终点站的附近有一栋小楼,小楼的下面曾经是一个马厩,马厩里有一匹马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马佐里尼尖锐的目光正注视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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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15.神秘木匣




  窗玻璃传来细密的雨点声,仿佛黄昏的潮汐卷上心头。警官叶萧站在窗前,注视着烟雨中的城市,光线在乌云下变得无比暧昧,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
  一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脑中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周旋捡了张椅子坐下:“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叶萧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皮包。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
  周旋似乎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
  “你记性真好。”
  他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被薄雾覆盖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
  “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哪一本?”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
  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抱着那皮包,就像抱着包炸药。
  “所以你才来找我?说吧,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雨越下越大了。
  周旋看了看窗外,缓缓拉开了皮包的拉链,包里是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叶萧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使这房子平添了几分窒息的气氛。
  “因为它?”
  叶萧小心地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材料。他更大胆地端起木盒掂了掂,感觉不会超过十斤。盒盖上有一把很旧的锁,盒子表面涂着一层红色的漆,颜色很深。在昏暗的光线下,木盒发出一种深沉温润的光泽。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
  周旋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
  “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
  “别动它!”周旋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空气越来越潮湿,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他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周旋也是一个作家,最近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已构思了大部分,但还有一些思路没有理清楚。他一直有种预感,某一天灵感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十天前的晚上,周旋徘徊到市中心的路边。忽然,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他身旁。
  还没看清这是几路车,周旋就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投完币以后,才发现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人,四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空座位。
  空座位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似乎就是专门为了周旋而准备的。虽然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年纪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周旋。
  周旋有些胆怯了,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他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她的身上有着一滩殷红的印迹。在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是在祈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是红色的污迹,甚至在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
  周旋的背脊一凉,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到她身边的空座位上。
  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周旋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紧张地不敢说话,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他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盯着他。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说:“需要我帮助吗?”
  可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乎她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胡思乱想着,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血的女孩拿出一把刀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时,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车厢里静悄悄的,周旋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受伤了?”
  她摇了摇头。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心虚的。他必须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周旋想也许她真的出了什么麻烦,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但她并不回答,而是径直走下了车厢。周旋紧紧跟在她身后,她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显眼。
  没走多久,她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周围是一栋栋单独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这是一套底楼的房子,周旋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客厅,看起来舒适而豪华。
  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心里猜测着她是什么人?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一定不简单,或许是只金丝雀吧。
  “谢谢你。”
  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了,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匆匆地跑了出去。周旋长出了一口气,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自从那晚的奇遇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眼前晃来晃去。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周旋又去找那她了,按照三天前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下午,绿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从底楼的院子里伸出枝桠来。
  他按响了门铃。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门口,“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呡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
  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会很苦闷。”
  “你似乎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
  她把周旋的出生年月日,一字不差地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
  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
  “你说对了。”
  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
  “演员?”
  “可以说是吧。”
  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
  “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你要我做什么?”
  “先等一下。”
  她快步走到里间去,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木匣。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
  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
  “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真猜不透她心里想些什么。不过,如果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应你。”
  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
  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
  “那当然,最多一个月。”
  “没问题。”
  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
  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内。周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
  她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给了他一只黑色的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包里。
  田园又叮嘱着说:“记住我的忠告,好好保管它,千万别丢了。”
  “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
  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找你吗?”
  “随时随地都能来。”
  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
  第二天,周旋离开了上海,去和外地一家出版社商谈书稿的问题。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无聊的几天,大部分时间并不是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炎热让周旋喘不过气来,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买了飞机票赶回了上海——他想见田园。
  从飞机场出来,周旋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那里。
  一个小时后,周旋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那栋小楼。
  他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这时一个保安走过楼道,有些异样地指着田园的房门问:“你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死了。”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保安说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时已经断气了,后来警察也来勘察过现场。
  周旋还是不敢相信,他又跑到公安局去问了问,结果证实了田园的死讯,经检验死因为心脏病突发。
  虽然满头大汗,但心却好像掉到了冰里,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
  他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刚回到家里,周旋就打开了保险箱——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梦。
  然而,他摸到了木匣。
  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
  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夕阳从窗户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这只木盒子里。
  夜幕降临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地把铃声与木匣联系了起来。
  周旋接起了电话,这才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但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这时周旋才注意到电话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人找到的感觉,平时不太开手机,所以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打开电话录音,他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
  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周旋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给他打电话,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了床上,话筒随着电话线悬在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她停止呼吸了。
  但愿她走的时候并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到这卷磁带用完。半小时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来,看到了桌上木匣的黑影。他连忙打开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医生对他说过,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无声无息地去了。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不久警察也赶到了,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又重新放了一遍:
  “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这一遍他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她已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电话。在电话留言里,她请周旋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但还来不及说出口,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能让你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
  “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是被她带入坟墓的后半句话。”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木匣的表面,单从手感上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踱到窗前,外面依然笼罩在烟雨之中,“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灵感?”
  “对。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有这一切都给了我写作的灵感和冲动?所以,我必须要把它送到幽灵客栈,这将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确实有许多人有过这种体验:“好吧,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也许,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他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包里,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第二天,叶萧在公安局查到了田园的死亡记录,卷宗证明她确实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
  叶萧又详细地调查了田园的经历,她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十二岁便登台演出,二十岁已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但在三年前,田园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再唱戏了。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医生认为她随
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而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她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就是周旋。
  接下来,叶萧在公安局的电脑里,调查了本市所有的旅馆和酒店,但没有一家叫“幽灵客栈”。想想也是,谁敢起这种名字啊。
  或许幽灵客栈是过去的地名?
  几天后,叶萧终于在市图书馆里找到了幽灵客栈。
  原来叶萧有一个好朋友在图书馆里做研究员,通过这位朋友查到了一份旧上海的报纸,出版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在这份报纸上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作者署名是陶醉,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时非常年轻,几年后死于抗战中。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而是一篇纪实性质的游记。
  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止了。
  清晨,周旋背着旅行包,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几天前他接到了叶萧的电话,说幽灵客栈已经找到了。叶萧把那张三十年代的旧报纸传真给了他,根据70年前文章里的内容,幽灵客栈位于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
  周旋在地图上找到了西冷镇,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立刻收拾起了行装,准备带着木匣去寻找幽灵客栈。尽管叶萧劝他不要太着急,但周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现在,他已经登上了开往西冷镇的长途大巴。
  大巴很快就开上了高速公路,周旋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夏日里的江南,郁郁葱葱的田野正飞快地向后退去。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
  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包里装着那只木匣。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一些换洗的衣服。
  下午三点半,旅行大巴驶入了浙江东部的丘陵地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忽然,周旋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踏上了西冷镇的土地。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仔细地观察,街上全是新盖的楼房,到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与完全不同的景象。这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一家茶馆,里面聚集着一群聊天的老人。他捡了个空位坐下,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但这里的方言一句都听不懂,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用浙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尽管问吧,西冷镇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
  茶馆里变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旋,感觉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僵了整整两分钟,老先生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到这句话吗?他注意到周围人们的表情,当听到“幽灵客栈”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显得异常惊恐,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感到害怕,不愿意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它的存在。周旋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灵客栈如此忌讳。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就连外面街上都聚集了不少人,挤在窗口向里看去。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有关幽灵客栈的事。”
  周旋看着周围人们的眼神,看来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块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匆匆地跑出去了。
  他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带着咸涩味的风从东面吹来——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点头,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
  他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周旋立刻给了他一百块钱。
  阿彪接过钱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说完,阿彪跑进后面的房子,推出了一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他戴着头盔跨上摩托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摩托车后座问:“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给周旋戴上了头盔,大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他们开上一条乡间小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里面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你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神秘木匣 七(2)(2006/3/11 00:41)
  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里有许多三层小楼,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方。不过现在全村人都外出做生意,富得流油啊。”
  摩托车开上了一条荒凉的山路,周围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份,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所以几百年来,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转过一个弯以后,阿彪高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了!”
  周旋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
  阿彪用眼角瞄了一眼客栈,摇着头说:“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就好像梁家辉主演的新龙门客栈从大漠搬到了海边。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片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就要散了架。
  周旋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次成像的照相机,通过镜头把客栈看得一清二楚——忽然,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他立刻按下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照片中,只是光线太暗淡了,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包里,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破败,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门里面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有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伊呀”一声地打开了——
  周旋的心里一抖,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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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16.爱人的头颅


现在是午时三刻,验明了正身,监斩官一声令下,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的人头已经落地了,不是我趴到了地上,而是我的身体与头颅分家了,也就是说,我被砍了脑袋.
  但奇怪的是,我无法确定我是否死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灵魂至少目前还没有出窍,它实在太留恋我的肉体了,以至于赖在我的头颅中不肯走了.还好,它没有留在我的胸口,否则我得用肺来思维了.
  刽子手的大刀刚刚沾到我的脖子的时候,我的确是在害怕地发抖,你们可千万不要笑我.从锋利的刀口接触我到离开我,这中间不足半秒,可我的生命已经从量变到质变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自由落体的感觉,我开始在空中旋转,在旋转中,我见到了我的身体,这身体我是多么熟悉啊,而现在,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而我的脖子的横剖面,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里正在不断地喷着血,溅了那忠厚老实的刽子手兄弟一身.而我的四肢则在手舞足蹈,仿佛在跳舞,也象是在打拳.突然,我的嘴巴啃到了一块泥土,这真让人难过,我的人头落地了,但以这种方式实在有失体面.我在地上弹了几下,直到我的位置正了为止,还好,现在我净剩下的这么一小截脖子正端端正正地接在地面上,避免了我所深为担忧的上下颠倒或是滚来滚去被人当球踢的可怕局面.
  再见了,我的身体,现在你正被他们拖走,运气好的话也许是去埋葬,运气不好的话只能是去喂狗了.身体离开了我的视野,剩下的只有我的一大滩血,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最后它们将渗入泥土,滋润那些可爱的小草.
  正当我在地上思绪万千的时候,不知哪位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拎了起来.然后我不断地晃晃悠悠,仿佛是在天上飞,我只能看到那家伙的腰带,我想出口骂他,可我的声带一半留在了这,一半留在了我的身体上,我输送气流的肺与气管也与我永别了,所以,我只能向他干瞪眼.
  我被挂在了城门上,一根细细的绳子一端系着城剁,一端系着我的头发.在我的下巴下面几尺就是城门了.京城还算是繁华,南来北往的人总是要从我的下面穿过,他们每个人都要注视我一番,当然,我也要注视他们一番.这些男男女女有的对我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也有的要大吃一惊,然后摸摸自己的脖子,这种人多数是我的同类;还有的则摇头叹息,以我为反面教材教育后世千秋万代;也有一二文人墨客借机诗性大发,吟咏一番人生短暂;更有甚者,见到我就朝我吐口唾沫,幸亏我被挂在高处,否则早就被唾沫淹没了.
  太阳把我照得晕头转向的,成群结队的苍蝇已经开始向我进攻了,它们嗡嗡地扇着翅膀,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一堆屎.更可怕的是有几只恶心的蛆虫钻进了我的头颅,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口腔和脑子,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也许这就是彻底腐烂的前兆.一想到我的脑袋即将变成一具臭气熏天的骷髅头,中间还住着一个不散的阴魂,我就为城市的环境卫生而担忧.
  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了,夕阳如血,也如同我的头颅.我发觉夕阳的确与现在的我类似,都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圆球,只不过它挂在天上,我挂在城门上.
  入夜以后,许多鬼魂在我的周围出没了,他们似乎非常同情我,对我的悲惨遭遇表示同情.但我不想理会他们,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的灵魂快一些出窍吧.
  我赶走了那些孤魂野鬼,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还是有感觉的,晚风吹过我的面颊,让一种彻骨的寒冷贯穿于我的头颅深处.我不痛苦,真的,不痛苦.
  但是我突然又彻骨地痛苦了起来.
  我想到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如勾的新月挂上了中天,高高的宫墙下,执戟的羽林郎们都困倦了,他们没注意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红墙碧瓦中闪了出来.白色的影子在你们的面前忽隐忽现,轻轻地穿越宵禁的街道,让人以为是神出鬼没的幽灵.
  她的脚步仿佛是丝绸做的,轻得没有一点声音,你们只能听见夜的深处发出的回响.
  现在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白色的背影,在一片彻底的黑夜中特别显眼,可在宵禁的夜晚,她正被活着的人们所遗忘.
  还是背影,但可以靠近一些看,白色的素衣包裹着的是一个撩人的身体,那身体有着完美的曲线,完美无缺的起伏就象暗夜里的云.所以,你们很幸运,请把焦点从她细细的腰支调整到她的头发,盘起的头发,悄悄闪着光泽.但是,你们不能胡思乱想,因为这身体,永远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如果她能允许,你们也许可以见到她的侧面,这样的话,就可以看清她的全部身材,那简直就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她终于来到了城门下,盯着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她此刻依旧镇定自若,平静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城门下的一个年轻的卫兵已经熟睡了,也许他正梦到了自己思念的女孩.而你们所看到的白衣女子轻轻地绕过了卫兵,走上了城门.她来到高高的城垛边,整个城池和城中央巍峨庄严的宫殿都在眼前了.你们可以顺着长长的城墙根子看过来,看到她缓缓拿起吊着人头的绳子,直到把那颗人头捧在怀中.
  我现在躺在她的怀中,从她的胸脯深处发出一种强烈的诱人气味渗入我冰冷的鼻孔.她的双手是那样温暖,紧紧地捧着我,可再也无法把我的皮肤温热了.她用力地把我深深埋入她的身体,仿佛要把她的胸口当作埋葬我的墓地.我的脸深深陷入其中,什么都看不见,一片绝对的黑暗中,我突然发现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亮得让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见了她的心.
  你们也许在为这场面而浑身发抖吧.这女子穿的一袭白衣其实是奔丧的孝服,已被那颗人头上残留的血渍擦上了几点,宛若几朵绝美的花.她抱得那样紧,仿佛抱着她的生命.
  月光下,你们终于看到她的脸了,那是一张美得足以倾城倾国的脸,就象是刚从古典的壁画中走出来似的.也许你们每个人都有上前碰一碰她的愿望,你们将为她的脸而永生难忘.但现在,她的脸有些苍白,面无血色,可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反而显得更有诱惑力,这是一种凄惨到了极点的美.
  血淋淋的头颅在她的怀中藏了很久,她渐渐地把人头向上移,移过她白皙的脖子,玲珑的下巴,胭脂般的红唇,直而细的鼻梁,两泓深潭似的眼睛,九节兰似的眉毛和云鬓缠绕的光滑额头.你们吃惊地发现,她大胆地与死人的头颅对视着,双手托着带血的人头下端.她一点都不害怕,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颗人头的表情其实相当安详,仿佛没有一丝痛苦,嘴角似乎还带有微笑,只是双眼一直睁开,好象在盯着她看.在月光下,你们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看到这张削瘦的脸一片惨白,但又并非你们想象中那样可怕.
  我允许你们看我的脸.
  她的双手带着我向上移动,我感到自己如一艘小舟,驶过了一层层起伏的波浪.终于,我和她四目对视着.她不哭,她面无表情,但我知道她悲伤到了极点,所以,她现在也美到了极点,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节的素衣更衬托了这种美.
  我想让她知道我正看着她,就象现在她看着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热啊.
  你们不该偷窥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颗人头.
  没错,她的火热的嘴唇正与那死去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这冰冷同时也刺穿了她的皮肤.可她不介意,好象那个人还活着,还是那个温暖了她的嘴唇的人,现在只不过他着凉了,他会在火热的红唇边苏醒的.会吗?
  长吻持续了很久,最后女子还是松开了自己的嘴.然后轻轻地对他耳语了几句.
  不许你们偷听.
  我们回家吧.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这句话.这声音与一个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样,极富于磁性,就象一块磁铁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她把我捧在怀里,走下了城门,年轻的卫兵依然在梦乡深处.她双手托着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凉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仿佛看到了灯光.
  你们继续跟着她,穿过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迹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处,有一间草庐,她走进草庐,点亮了一盏油灯,朦胧闪烁的灯光使你们可以看到屋子里铺着几张草席和一个案几,除此以外只有一个乘满了热水的大木桶.
  油灯下的她似乎有了几丝血色,她点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从而散发出了一种浓烈的香味,这香味很快就驱散了死人头颅的恶臭,从而也可以让你们的鼻子好过一些.然后她轻轻地把人头浸入水桶中,仔细地为他洗头,当然这对一个人头来说等于就是洗澡了.已凝结的血接触到了热水又化了开来,水桶中变得一片殷红.
  水,满世界的水浸满了我的头颅.这水冒着热气,从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脑子,水淹没了我的全部,淹没了我的灵魂.别以为我会在水中挣扎,事实是我的灵魂正快乐地在水中游着泳.而那些可恶的蛆虫则不是淹死就是烫死了,它们的尸体从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仅存的肉体和我的灵魂都在水中感到了无限的畅快,我们诞生于水,我们又回归于水,水是生命,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们在恐惧中发抖吧,看着她把人头洗完,再用毛巾擦干.现在那人头干干净净的,两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没有身体,也许你们还会以为那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大活人呢.接着她又为他梳头.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极其精致.她梳得很仔细,虽然油灯如豆,但每一根头发都能分辨出来.过去她常为他梳头,通常是在沐浴之后,他长长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际,梳头有时要持续一个时辰之久.以往她会温柔地分开他的头发,浴后的头发湿湿地冒着热气,温顺的被她的木梳征服.这中间他们一言不发,静静地享受着.在她为他梳完头后,他又会为她梳头,又是一个时辰.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你们现在只会感到死人头发的可怕,不会察觉到她依旧是用着那双温柔的手,一切都与过去一样,只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舍的他的身体,再也不能为她梳头了.
  终于梳完了,她为他挽了一个流行的发髻,轻轻地把他放在案几上.接下来,她开始脱下自己沾上血污的那身白衣,变得一丝不挂.非礼勿视,如果你们还讲道德的话,请不要看了,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看着她光滑的身体,在油灯下泛着一种奇特的红光,她仿佛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火,在新换的一桶热水中浸泡着.她身上的这团火曾灼热地燃烧过我,现在依然在燃烧我.过了许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躺倒在草席上,她带着我入梦.在梦中,我们说话了.
  当我重新看到这世界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发烫的液体在滚动着,这是她的泪水.阳光透过竹叶和窗,闯进我的瞳孔中,我隐居的灵魂被它打动.
  我被进行了全面的防腐处理,首先我的头颅内部的所有杂质都被清除了,只剩下口腔,鼻腔和脑子.然后我被浸泡在酒精与水银中,让这两种液体渗透到我每一寸皮肤与组织.接着她又往我的脑袋里塞了许多不知名的香料与草药,这些东西有的是专门从遥远而神秘的国度运来的,有的则是她从深山老林中采集而来的.总之这几十种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种几乎失传了的绝密配方经她的精心调制已成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药,被安放在我头颅深处的许多角落.这一切都是她亲手完成的.最后,我的脖子上那块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张精致的铁皮包了起来,铁皮内侧还贴了一层金箔,以确保永不生锈.
  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一个木乃依.
  我不知道木乃依意味着什么,尤其象我这种阴魂不散的特殊情况.我的灵魂早就应该出窍了,可他也许将永远居住在我这个千年不化,万年不朽的头颅中.别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反正这种事一个人只能经历那么一次,至于是不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那样,那就只有象我这样的过来人知道了,可一旦人头落地了,又怎么才能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呢?我是该庆幸还是悲伤?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还是长生不老?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宛如一个躺在床上的摊痪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剩下的只有敏锐的感觉和胡思乱想.
  她来了,还是一身白衣,她捧着我走出了草庐,她带着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只可惜我连肺都没了,实在无法享受空气.竹林中充满了鸟鸣,迎面吹来湿润的风,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尽管我已经没有心了.以后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度过的,可她呢?我注视着她,突然心如刀绞.
  在我木乃依生涯的第一天,我的灵魂已泪流满面.
  十年以后的一个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灯会,使全城万人空巷.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们中的一个会看到一个三十岁的美丽少妇拎着一个盖着的竹篮看灯.她美得惊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着迷,你不得不尾随在她身后,尽管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谦谦君子,但你无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后面的许多人都掂着脚看,有的人把小孩举起放在头顶,你却看到那白衣少妇把竹篮高高地举过头顶.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也许就是你,当然就算你是有心的也是可以原谅的.竹篮被撞到了地上,你惊奇地发现,居然从竹篮里滚出了一颗年轻男子的人头,几乎把你吓昏过去.同时,人们都被吓坏了,女人们高声尖叫,孩子们一片涕哭,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去报官.但你却壮着胆子躲起来偷看,只见少妇小心地捧起了人头,满脸关切地对人头说,摔疼了没有?语气温柔,就好象你的妻子对你说话一样.她轻轻地把人头放进了竹篮里,重新盖好,快步离开了这里,出城去了.你的好奇心使你继续勇敢地跟着她,走了很远,直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莽莽竹林,古人说遇林莫入,你终于退缩了.
  她带我去看了元宵灯会,她明白我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很热衷于灯会.但还是给人们发现了.
  我已经做了十年木乃依,我开始习惯了我的生活,虽然我宛如一个囚徒.失去了身体,反而更让我沉浸于一种灵魂的思考中.我发觉我们每个人自诞生的那天起就被判了无期徒刑,终身要囚禁在肉体的枷锁中.肉体是灵魂的起源,同时也是灵魂的归宿,灵魂永远都无法挣脱肉体,就如鱼永远都无法离开水,当然,我是个特例,但我的灵魂也无法离开我早已死亡了的头颅.
  又过了十年,有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在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无法忘记十年前的元宵灯会上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你几乎每夜都梦到她,还有那颗人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终于在今夜,这强烈的冲动使你走进了那片广阔的竹林.
  你迷路了,在无边无际的竹林中,你失去了方向,你开始近乎绝望了起来,你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被十年前那与你毫无关系的女人所着迷,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神秘.你仰头问天,只准备等死.
  突然,你听到了一种绝美的琴声,从竹林的深处,你循音而去,凄凉的古琴声把你们带到了音乐的源泉.还是那个白衣女子,只不过如今她已是四十岁的女人了,不可抗拒的岁月在她美丽的脸上刻划着痕迹.她正全神贯注地弹奏着一曲七铉琴.令你大吃一惊是,在她的正对面,摆放着一颗人头,竟与十年前元宵节上看到的人头一模一样,还是那张年轻的脸,没有一丝改变.
  你明白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七铉琴更优雅的乐器了,这张由桐木做成的三尺六寸六分的神奇之物差不多浓缩了整个古典的中国.在这样的夜晚,由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琴所奏出的是一种怎样的旋律呢?你一定陶醉了吧,正如古人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果不是那颗令你毛骨悚然的人头存在,说不定你会击节叫好的.
  突然,琴铉断了,一定有人偷听,我的耳边传来了有人落荒而逃的声音.
  别去理他,她轻轻的对我说.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动人,只是她已经开始老了,而我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张年轻的脸.现在的她和我在一起,宛如母与子,这其实对她很残忍.
  二十年来,我的灵魂锁在我的头颅中无所事事,我只有以写诗来打发时光,截止今晚我已在我的大脑皮层上记录了三万七千四百零九首.我相信其中有不少足以称为千古绝唱,但它们注定了不可能流传后世,这很遗憾.
  自打你在那晚,奇迹般地逃出了竹林,又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十多年,你已经很老很老了,你忘不了那片竹林,于是你决定在临死以前再去看一看.你在竹林中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草庐,草庐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驼着背,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牙齿似乎都掉光了,虽然现在她已丑陋不堪,但你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白衣.一定是她.你明白,她撩人心动的岁月早已过去了.
  你看见她拄着一根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她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她捧起了一个人头.天哪,还是四十多年前元宵节中见到的那颗人头,还是那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就象是她的孙子,或是重孙,依然是完好无损,仿佛是刚刚被砍下来的.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法,还是真的遇上了驻颜有术的神仙.
  她对你说话了,她要求你把她和这颗人头给一起埋了.
  你无法拒绝.
  你照办了.
  她抱着这颗神奇的人头,躺进了你挖的坟墓,然后,你埋葬了他们.
  我在她的怀中,她年迈的双手紧紧抱着我,一个老头把土往我们的身上埋.渐渐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她屏着最后的一口气,轻轻地说---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紧紧抱住我的那个人早已变成了一堆枯骨了.
  突然有一天,阳光再次照射进了我的瞳孔,我的灵魂再次被唤醒.有人把我托出了泥土,他们惊叫着,他们穿着奇特的服装,他们以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他们是考古队.
  现在是公元2000年,你们可以在一家博物馆中找到一个古代人头的木乃依,被陈列在一个受到严密保护的防弹玻璃橱窗中.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人头,一旁的讲解员在向源源不断而来一睹古人风采的观众们讲解道:他是我国的国宝,保存之好可说是世界之最,远远超过了埃及法老或是其他的木乃依,说明了我国古代的防腐术已达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前绝后的水平,至于其中的方法和原因,各国的科学家仍在继续研究,同时出土的还有一具老年女性的遗骸,等等.
  在博物馆中涅盘永生的我突然见到了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衣服,长着那张陪伴我一生的脸,和她太象了.
  白衣的女子走到我的面前,隔着玻璃仔细地看着我,我仿佛能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什么,她看了许久,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又没有开口.她终于走开了,和一个年轻的男子手拉着手,那男子就是你.
  你听到她对你说:
  "真奇怪,过去我好象在梦中见过他."
  "见过谁?"
  "他,那颗人头."
  请你告诉她---
  这是爱人的头颅.
  蔡骏
  2000/3/11
  夏娃的密码
  她很美.
  美得惊人.她有一头黑色的卷发,发丝中夹带着几缕红色,那是她天生的.一双大而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诱人的目光,她的鼻子很生动也很调皮,鼻尖略有些翘起,嘴唇很丰满,而下巴的线条则非常柔和.更重要的是,她那近乎于浅棕色的皮肤,那是一种极其健康的颜色,介乎于两种不同的肤色之间,比中国人的肤色深,但又比非洲人的肤色浅.她看上去似乎不属于任何一种种族,或者说,任何种族的特点都可以在她的身上找到.当然,那些悄悄地仰慕着她的同事们都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中国人,而她的母亲据说是一个非洲人,真是一个完美的基因组合.
  此刻,她正坐在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里,打开那台属于她的电脑前.很快,通过网络她收到了这样一封邀请函--
  三天前,在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也就是非洲最高峰终年积雪的山顶上,发现了两具古人类遗骸,而遗骸保存之完整令人吃惊.当地的华人古人类学家张教授已经进行了初步的检查,发现这两具骨骸距今大约有十四万年的历史,而且表现出了与现代人几乎完全相同的体质特征.这很可能又是一个与人类起源有关的重大发现,于是,当地科学家正式邀请该领域的权威研究机构--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来协助他们做进一步研究.
  看完这封函以后,她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地激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胸中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不停地提醒着她某些东西.那是什么?某种神秘的暗示吗?也许,她应该去一次非洲,去问候一下生活在十四万年前的那两个人.不过,现在首先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父亲,也是这家研究所的所长,一位著名的分子生物学家.
  她离开了研究所里的房间,男同事们看到她走出来,就纷纷殷勤地向她打招呼.她实在太迷人了,既包括身体,也包括头脑.以至于所有的男人都在暗中憋着劲儿想要获得她的芳心,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事实上,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没有感觉,不管他们有多么优秀,也许某个成功的男人可以倾倒无数女子,但在她的面前却变得一文不值.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她的父亲.
  半个小时以后,她回到了家里,这是一栋背山面海的房子,都市边缘的世外桃源.为了完成一项研究课题,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没日没夜地呆在研究室里测试DNA样本.而父亲则恰恰相反,最近的一个月,他整天把自己都关在家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是,她总有些预感,觉得父亲越来越反常,她问父亲为什么,但父亲却总是以仰天长叹来作回答,在那声叹息里,她听得出父亲的心里隐藏着某种难以说出口的痛苦和忧伤.
  她想,难道这是因为妈妈?谁知道呢,父亲说,她从诞生的那天起,妈妈就永远离开了人间.妈妈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只留下了一缕头发,以至于她根本就想象不出妈妈长得什么样.父亲只能告诉她,妈妈来自非洲,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深肤色女人,妈妈美极了,和她一样美.掐指算来,父亲已经过了二十年的单身生活.也许,父亲应该另外再找一个女人,以他健康的身体和智慧的头脑不愁找不到满意的对象.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他只关心他的女儿,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父亲对她的爱已经超过了父爱的程度.
  她走进了客厅,高声呼唤着爸爸,可是,却没有人回答,父亲去哪儿了呢?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照片,照片里父亲微笑着紧紧搂着她的肩膀.父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些,充满了风度和气质,人们看到这张照片绝不会以为他们是父女.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肤色,没人会想象出中国人与非洲人的混血儿会是什么样子.
  从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出一股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气氛,这气氛让她有些窒息.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涌上了心头,她深呼吸了一口,快步走上楼梯,在各个房间里寻找父亲.可是,她把整栋房子都找遍了,都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除了地下室.然而,从小时候起,父亲就牢牢地叮嘱过她,绝对不可以擅自闯入地下室.她也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话,从来没有下去过.现在,她就站在地下室的门前,隔着这扇铁门,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瞬间,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父亲那隐藏着某种秘密的忧伤眼神.天知道这扇门里面藏着些什么?终于,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地下室里一片黑暗,她摸索着打开了灯.当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神秘的地下室以后,她却发现父亲并不在这儿,只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出现在眼前,粗看起来象是某种医院里的治疗仪器,有一个能容一个人躺进去的凹槽,里端是一个玻璃罩子.机器的上方有一块屏幕和一个键盘.当她走到这台机器旁边的时候,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里面出现了一行字--"我的女儿,你终于来了."
  "爸爸!"她叫了起来,"你在哪儿?"
  屏幕里回答:"其实,我不是你的爸爸.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你‘女儿',我只能称你为:夏娃.现在,我亲爱的小夏娃,我将永远地离开你."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刺痛,显然,屏幕里是父亲的话,可是,他为什么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呢?一定有某个天大的秘密,她必须要知道.
  现在,这个天大的秘密终于通过父亲(如果还能称他为父亲的话)的文字显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小夏娃,此刻你眼前的这台仪器,是一台时间机器.你也许不会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除了主攻分子生物学以外,也对物理学非常感兴趣.我甚至还跟随一位物理学教授学习过,这台时间机器就是他发明的.但是,在一次实验中发生了意外,教授被时间机器送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决心完成教授的实验,于是,我自己操纵这台机器,进行了一次时空旅行.
  那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我把时空旅行的终点定在了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东非草原上.你无法体会,当我第一次降临在远古的大陆上时,是怎样激动的心情.因为当时正处于第四纪冰川的缘故,东非大草原的环境要比今天恶劣一些,但是,我还是见到了十几万年前的大象和狮子,还有成群的野牛和羚羊,但我并不害怕,感到害怕的是它们,因为它们从没见过来自未来的人.当时,我的背包里还放着一个微型的时空旅行器,以便我回去的时候使用.
  我孤独地在草原上流浪,第一次在古老的土地上留下了现代人的足迹.一切都是这样新奇,宛如是梦中所见,地球真的很奇妙,生命也真的很奇妙.我发现了一些今天已经灭绝了的物种,也有一些物种和今天的后代不太一样,但我能确定它们确实是那个物种的祖先.所以,我有幸成为了达尔文进化论的见证者.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把时间定格到白垩纪,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睹恐龙了.但是,很快我就不再后悔了,因为,我见到了更有价值的物种--人类.
  是的,那是人类,毫无疑问就是人类.既不是直立猿人,也不是象尼安德特人或者是北京猿人那样的智人,而是新人,与现代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新人,更确切地说,就是生物学角度上最早的现代人.
  她是一个女人.
  天哪,更重要的是,她很美.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十四万三千年前,一个绝美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裸露着的皮肤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黑,而是那种健康的浅棕色,介乎于黄种人与黑种人之间,她的脸也是如此.她那双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她的鼻子也很生动,而嘴唇则象今天的非洲人那样丰满性感,但是,她下巴的线条却象今天的东亚人那样柔和.她还有一头黑色的卷发,发丝中夹带着几缕红色.
  这就是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她的美是属于野性的.她的上半身裸露着,胸前的肌肤发出诱人的反光,肩膀和小腿上全都是健美的肌肉,几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我知道那是她在艰苦的野外生存中锻炼出来的.她身上唯一的遮掩物是腰间裹着的一张猎豹皮,豹皮美丽斑点使她增色不少,也许,她有着某种与现代人相同的审美心.
  她正在看着我.
  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我也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直到她突然转过身,飞奔而去.
  她跑得就象一只真正的猎豹,我只看到她腰间那块充满美丽斑点的豹皮不断地晃动着渐渐远去.我无助地在她身后追逐着,但我的速度与她相比实在太慢了,我只能大声地向她喊着,这真可笑,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人怎么能听懂现代人的语言呢?不一会儿,她就在草原的尽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作为现代人的我,在身体上与我的祖先相比实在太脆弱了,很快我就再也跑不动了,只能倒在一丛灌木下休息.是的,我见到了一个人类,千真万确,是一个已经完全进化好了的新人,与现代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人种,她的身上似乎同时具备了现代各个人种的特点,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显得如此完美.不过这很正常,因为现代人类的各色人种,直到数万年后才因为定居到不同的环境而开始分化.定居到东亚的人类变成了蒙古利亚人种,定居于中东和中亚的人类变成了高加索人种,而留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类则变成了黑种人.我想,最早的人类虽然起源于非洲,但其外表和肤色未必与现代非洲黑人一样,黑种人的肤色也是在此后长期的进化过程中逐渐变黑的.
  远古的夜幕在东非大草原上降临了,这里变得异常恐怖,我想许多夜行动物要开始出没了.也许,我应该离开这里,开动时空旅行器回到家里.但是,我又舍不得这里,是因为她吗?那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存在表明,在这里附近一定生存着一个人类的群体.这应该最与我们现代人接近的祖先,我必须要找到他们,这将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发现啊.我就这样不断地遐想着,在远古神秘的星空之下,古老的东非草原的风吹过我的额头.此刻,已经穿越了十四万年时空的我实在太累了,于是,在这具有催眠力的风中,居然渐渐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醒过了过来,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第一眼所见到的正是我的同类--她.
  是的,就是她.昨天我所见到的那个女子,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子.她在看着我.
  此刻,我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洞穴中.晨曦正从洞口照射进来,洒在我的瞳孔里,瞬间,我冰凉的身体立刻感受到了满世界的温暖.也许,这种感觉更多的是出自于我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子.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居然在草原上睡着了.天哪,那实在太危险了,天知道我周围的夜色里隐藏着多少专门在夜间掠食的猛兽.在这野性的草原上,只有洞穴才是最安全的,毫无疑问,是她救了我,把沉睡中的我带到了安全地带.
  我坐了起来,我发现我的身体底下还垫了一张羚羊兽皮.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黑眼睛,洞口的晨曦从她身后射进来,她腰间那块猎豹皮发出了金色的反光.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感谢她,可是,十四万年前的人无法听懂我的任何语言.那就握个手吧,也许手与手的接触是表达情感和思维最简单的方式.于是,我向她伸出了手,她似乎还不明白,眼睛里一片茫然.显然,面对我这个来自十四万年之后的不速之客,她还有些紧张,无论从各方面来说,我和她实在太不同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知道--我和她一样,我们都是人类,只不过相隔了十四万三千年.也许,正是处于同类之间的怜悯,这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她救了我.
  终于,她也伸出了手,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握手,也许只是出于对我的动作的模仿.她的手心显得很白,但却很粗糙,手掌里有许多老茧,与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表情也似乎对我娇嫩的手掌很惊讶.
  我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十四万年前的人类的手,十四万年的漫漫岁月,人类近化史的长河被我和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虽然,她的手心里充满了艰苦的生存所留下的粗糙感觉,但是,她的手很热,热得让我脸上发红.很快,她也习惯了被我握着的手,反而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她很有力量,这力度来自于她野性未脱的身体.她的力量把我拉了起来,我看到她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她的裸露着的胸膛正在生动地跳跃着,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此刻,我所见到的只是美,而丝毫没有其他的成分,这是我们祖先的人体之美,这种美是原始的,又是纯然天成的,几乎已经被现代文明所遗忘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被这种美所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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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洞穴的外边,岩石构成的洞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小树林,能够抵御大型动物的入侵.我和她手拉着手,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我忽然发觉我喜欢上了这片草原,在这看似荒芜的蛮荒原野里,其实到处都蕴藏着生机,也蕴藏着人类祖先的种子.
  她拉着我在树林里奔跑,她的体内有着无穷的活力,也许她很高兴,因为她见到了我这个陌生人.难道她是孤独的吗?不可能,原始人类不可能孤独地生存.我想,我已经和她建立起了某种良好的关系,那么我应该叫她什么?夏娃--对,我应该叫她夏娃,伊甸园里的夏娃,她和她的同伴们是我们的祖先.
  "夏娃."我叫了她一声.
  她愣了一愣,回过头看着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用手指着她,又叫了一声:"夏娃."
  她点了点头,也用手指了指自己,她很聪明,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对她的称呼,新人的大脑其实和现代人几乎没有区别.然后,她笑了笑,用手指着自己,大声地说:"夏娃."
  天哪,她居然会说话,尽管她并不明白夏娃代表什么意思.看起来人类掌握的语言的历史相当久远.
  "夏娃--夏娃--夏娃--"她嘴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这两个汉语字,她显得很高兴,对我笑了笑,然后走到一棵小树边,从树枝上采下了几粒红色的小果子,放到了我的手里.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我们的早餐,原始社会里通常都是男性打猎,女性采集果实.她吃了几粒果子,我这才想到我早就饿了,于是也照着她的样子吃了起来,味道很甜,富有水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果实,也许,在今天已经灭绝了.我发现这片小树林里有许多这样的果子,我和她一块儿采起了果子,很快,我们就吃饱了,我想这些果子一定富含着营养,可以提供大量的蛋白质和热量.
  然后,她--不,我应该称她为夏娃,我的夏娃,她带着我离开了小树林,向岩石洞穴后方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见到了一处被稀疏的小树林环绕着的山丘,这里形势险要,怪石嶙峋,在陡峭的山坡下有几个巨大的天然岩洞.在洞口前有一眼碧绿碧绿的泉水,几十个腰间裹着兽皮的人正坐在泉水前休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原始人群的部落,他们除了种族特征以外,其他的一切的身体特征都和我们现代人一模一样.
  当他们发现我以后,一个个都非常惊讶,我能理解,就象哥伦布第一次抵达美洲的时候,印第安人对他们的感觉一样.夏娃走到他们跟前,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自然,我是听不懂的,我只听出这是一种音节含混的语言,在说话的时候,夏娃还不停以打手势等肢体语言来辅助.显然,这是人类最早的语言,刚刚处于萌芽的阶段,但正是这简单的几个音节,最终使人类进入了文明的殿堂.
  我还特别注意到,男人们对夏娃都十分尊重,似乎都能听从夏娃的话.也许,这正是母系社会的雏形,女性在部落里拥有比男性更高的地位.很快,夏娃把我拉到了部落成员们中间,他们看起来都对我非常友善,对我说着一些简单的话.有的人还大胆地伸出了手,好奇地抚摸着我的衣服,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纺织品.有的人甚至还摸了摸我的脸,也许是因为我的肤色比他们浅的缘故吧,但我并没有拒绝,而是任由他们善意地触摸.我还见到了几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妇女,她们正在给孩子哺乳,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的.
  就这样过去了半天,我无法用语言和他们交流.但人类共通的眼神却是可以交流的,人类的眼睛是我们共同的语言,特别是在我与夏娃之间.在休息很久以后,部落开始准备狩猎了,男人们带上了武器--坚硬的木头,顶端还有锋利的火山燧石.夏娃依旧拉着我的手,跟在男人们后面,我觉得我也至少应该带上某样"武器",于是,我从背包里取出了一把折叠小刀.夏娃好奇地看着我的"武器",不明白它的用处,其实,我只用这把小刀来刮水果皮.
  
  男人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地带,这里聚集着一小群非洲野牛.他们呈扇形排开,悄悄地在茂密的草地里匍匐前进.我不敢跟上去,害怕惊动了猎物,只能和夏娃一起远远地站在后面观看.当我几乎看不到猎手们的时候,他们忽然从草丛中跳了起来,这时候已经距离他们的猎物非常近了.他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向一头小野牛凶猛地扑去,野牛刚要逃跑,一支原始的燧石长矛就扎进了它的背上,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小野牛浑身是血,再也跑不动了.小野牛死了,几十个男人一起用力,把他们的猎物拖回了部落.
  我跟在他们身后,心情很复杂,我忽然觉得草原的空气里多了一份血腥,但夏娃却显得很高兴.我明白,对夏娃他们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人也是一种动物,和狮子、猎豹一样,只有不断地捕食才能生存繁衍.
  我们回到了营地,在泉水前,人们用钻木的方法生起了一堆篝火.人们用燧石切开了小野牛的身体,一块块的割下了野牛肉.然后把牛肉放在篝火上烤熟,再平均分配给了部落中的每一个成员,当然,我也有一份.这是我第一次食用十四万年前的牛肉,不过,这块牛肉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又取出了我的小刀,把牛肉切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夏娃看到了我的吃法,她显得非常惊讶.我对她笑了笑,然后把她的那份牛肉也象我那份一样切成了小片,就象是餐馆里的牛肉丝.说实话,这种原始的吃法使我的嘴巴里索然无味,但是,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却是脱离野蛮进入文明的一大步了.
  吃饱以后,他们就进入了洞穴,开始睡觉了,想起那些男男女女衣不蔽体整夜混居在一起,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为了保持一个现代人的"文明",我尽量不靠近洞穴中的他们,而是坐在洞口,仰望着十四万年前的一轮明月.
  忽然,夏娃来到了我的身边,她牵着我的手,要把我拉到洞里面去,但是我却死活不肯.她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完全是出于善意的,但是,即便她听得懂我话,恐怕无法理解我的理由.对于我的祖先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就是以这种生活方式繁衍出了后代,延续着人类的基因.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自然法则而已,并没有什么肮脏龌龊的,但是,我却无法正视这一点.夏娃摇了摇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似乎能够用眼神说话.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果我不进去,她也会不进去的.但是,我还是不能进去,我在洞口捡了块平地,小心地躺下,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夏娃去哪里了,总之,我很快就睡着了.
  当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身下多了一块兽皮,而夏娃就睡在离我只有几米的远,原来,她真的没有进去.清晨的光线照射在她充满原始之美的身体上,勾勒出了一道诱人的曲线,她睁开了眼睛,那双充满了灵性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我要陪着你.
  接下来,我在这个原始部落中度过了十几个日日夜夜,他们似乎已经把我当作了部落中的一员.白天,夏娃和女人们去附近的树林采集果实,而我跟着男人一起去打猎.晚上,我用我的小刀为猎物切割肉片,以便更好的分配食物.
  有一天,一个妇女要分娩了,这里自然没有什么卫生措施,生孩子完全是任其自生自灭.更要命的是,这个妇女难产了,部落成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大一小两条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我想起了过去学过的一些医学知识,虽然没有任何工具,但我还是尽力而为地帮助她生产.幸好,情况不是很严重,我还能对付过去,忙了满头大汗以后,终于母子平安了.看着一个新生命在我的手中诞生,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数千代以前的祖先.
  这件事以后,部落的男男女女们对我更好了.在每次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们还特意给我多加了一份.而夏娃对我的好感也更强烈了,总是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她每天几乎都不离开我了,我也觉得我离不开她了,我们能够通过眼神进行特殊的交流.她非常聪明,总是能够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她甚至还能够做我的翻译,把我的意思表达给其他人听,然后再把别人的想法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告诉我.
  但是,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就睡在洞穴口,绝对不进去,而夏娃就睡在离我只几米之遥的地方.有几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夏娃的身体,这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和她之间迟早要发生什么的.
  终于,这一天来临了.那是一个下午,她带着我离开了部落的营地,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们在小树林里走啊走啊,真的象是在伊甸园里.在黄昏前,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峰脚下,那座山实在是太雄伟了,在山峰顶上,还有几块白雪覆盖着--<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是一篇海明威的小说,写的就是这座巨大的山,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海拔5895米,山顶终年积雪.现在,它就在我眼前.
  面对着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欢呼雀跃,这是非洲大陆的圣地,是大自然的奇迹.人类的祖先,就是在这座山脚下,繁衍生息的.夏娃似乎也对这座山异常尊敬,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崇拜这座山的味道,也许,人类最早的宗教就是在对雄伟的山川的崇拜中产生的吧.她拉着我的手,跑进了山脚下的一片陡坡里,她发现了一个山洞,然后,带着我走进了洞口.
  我立刻想到了什么,心跳加快了,我摸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该怎样脱身.夏娃也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她依旧拉着我的手,进入了山洞的深处,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她的瞳孔.
  这是一个错误?
  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我似乎回到了出生以前的状态,回到了母亲的腹中,就象这个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洞穴.人类的生命就是这样起源的,从远古直到今天,一直都没有改变过.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神圣的生命,正随着夏娃轻微的喘息声而蠢蠢欲动.
  她是夏娃,是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子.而我,来自21世纪,一切都是这样不可思议,而一切又都是这样妙不可言.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圣经.创世记>,想到了伊甸园里的某个错误.现在,这个错误已无法挽回了.
  当我从悔恨中醒来的时候,夏娃依然沉浸在甜蜜的睡梦中.在黑暗中,我回想着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干了些什么?她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是我们的祖先,天哪!也许,我会在这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女人身体里留下一些什么,我无法饶恕自己.
  刹那间,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就象圣经里说的那样,上帝把犯了罪的亚当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园,赶到了凡间.我就是我的上帝,我要自我放逐.
  我最后吻了夏娃一下,我亲爱的夏娃,永别了.
  我走出了山洞,来到了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旷野中,我回头望了一眼黑夜里白雪覆盖的山顶,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原谅我吧,夏娃.我打开了我的背包,取出了微型的时空旅行器.这台机器里面有着超光速制导系统,可以带我进入超光速旅行的时空隧道.
  我启动了时空旅行器的返回程序,瞬间,我被带进了回家的路,重新穿越了十四万三千年的岁月,回到了我在中华大学的秘密实验室.
  当我回来以后,忽然感到手心里有什么东西.我摊开了手掌,在我的手心里,沾着几根卷曲的头发.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夏娃的头发,被我从十四万年前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带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秘密实验室里.我把这几根夏娃的头发珍藏了起来.然后,这次时空旅行的奇特经历被我深埋在了心底,从不向人泄露任何秘密,重新过起了我原来的生活.
  但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忘记夏娃.白天,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到了夜晚,我会在梦中见到她.就这样,我整天失魂落魄,茶不思、饭不想,简直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虽然我的肉体还在这里,但是,我的灵魂却依然留在了十四万三千年前,留在了夏娃的身边.我必须,要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在当时的科学界,许多人都在秘密地进行克隆人的实验,许多项技术上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在我们中华大学里,也有这样的秘密实验,于是,我也私自进行了克隆人的实验,我要克隆的是--夏娃.
  是的,我利用了那几根夏娃的头发,从头发的体细胞里面提取出了夏娃的DNA.然后,根据DNA培养出了夏娃的胚胎,再放入了一个健康妇女的体内,使夏娃的胚胎在那个妇女的子宫内发育.最后,经过十月怀胎,我的小夏娃--你,终于诞生了.
  我的小夏娃,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不是你的父亲,但却是我克隆了你.你就是夏娃,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子.
  你刚出生不久,我就抱走了你,并且抚养你长大,我谎称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和一个非洲女子所生的混血儿.我就象你的亲生父亲一样精心地爱护你,呵护着你的成长,我在你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因为,我深深地爱着夏娃.
  我一天一天地看着你长大,你就是我的杰作,我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你,就象所有的父亲一样.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也终于长大了,我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十四万三千年前伊甸园里的夏娃.
  夏娃,我爱你.
  随着你的长大,随着你越来越漂亮,随着你越来越象伊甸园里的夏娃,不,你就是夏娃.我无法抑制我的感情,我觉得你就象我的旧时情人,我随时都想要吻你.二十多年了,对我来说,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可是,对于夏娃来说,却已经等了足足十四万年才能与我相会.十四万三千年前,只是你的前世,而现在,则是你的今生.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我都永远爱你.
  是的,我是爱你的.可是,你爱我吗?在我的眼里,你是我的夏娃,你是我来自远古的爱人.但是,对你来说,你又不是夏娃.虽然,你有着和她完全相同的DNA,但这并不表示你们是同一个人.夏娃只是你的前世,只是你的一个遥远的梦境,一个幻影而已.
  你就是你.
  我不应该把我对夏娃的感情强加在你的头上.我确实创造了你,但是,你并不是我的附属品,你有你自己的生命,有你自己的意志,有你自己的感情,你可以去选择你真正爱的人,而我,必须也只能是你的父亲.
  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也许,当我用夏娃的头发把你创造出来的时候,这就是一个错误.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能让错误再继续下去.
  我决定回到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乞力马扎罗的山脚下,在我和她结合为一体的那个夜晚,夏娃还在山洞中熟睡着.当她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依然会看到我,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我,还将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我,我会保守秘密,不再离开她,永永远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听起来是不是难以置信?虽然,在这里我有富足的物质生活,我有崇高的地位和荣誉.但是,我情愿放弃这一切,从二十一世纪回到十四万年前的原始社会,从IT时代回到石器时代,一切都是为了我所深爱着的女子--夏娃.
  我的小夏娃,我的孩子,你依然是我的孩子,对不起,爸爸离开了你,爸爸必须离开你.
  再见,我的孩子.爸爸永远爱你.
  "爸爸!你别走."
  她扑在这台机器上,高声地叫了起来,但是,屏幕里的文字还是到此为止了.接着,这台时间机器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很快,她闻到了一股烧焦了的味道,屏幕里的光立刻就灭了.原来这台时空旅行的机器已经被预装了自动毁灭系统,当这段文字结束以后,就立刻自动短路,烧毁所有的内部系统,彻底进行自我破坏.
  终于,她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永远都见不到"父亲"了.
  她茫然地走出了地下室,来到了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镜子的脸,迷人无比,谁都不会想到,这张脸来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东非草原.她镜子里的人说:"知道吗?小夏娃,你只是一个复制品,一个来自远古的复制品."
  她回过头,看到了父亲微笑着的照片,不,还应该叫他父亲吗?他是她前世的情人,而她的前世是她的另一个DNA,来自十四万三千年前.终于,她明白了他看她的那种眼神,她明白了埋藏在他的眼神深处的忧郁与悲伤.
  泪水顺着她浅棕色的脸颊划落,挂在了她的红唇边上,就象古老的夏娃.
  一个星期以后.
  一架轻型飞机,载着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的专家和学员们掠过非洲的大地.她坐在舷窗边,俯瞰着身下茫茫无边的东非大草原.从离开中华大学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这样沉默无言,脸色阴郁地望着窗外,同事们猜测也许是因为她父亲失踪的原因.虽然,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是人类起源的伊甸园,也是在十四万三千年前,她的前世的家.
  终于,飞机降落了.她一走下飞机,就见到了眼前那座雄伟的山峰--乞力马扎罗,非洲人眼中上帝的居所.飞机场位于一片山间高原,气候非常凉爽,在层层山峦之上,可以仰望到几点雪白色山尖,要知道这里可是地球的赤道附近,能见到现代高山冰川简直是个奇迹,在山峦和蓝天交界处,积雪的山峰辉映着阳光,正如金刚石般闪烁.瞬间,她的眼前出现了某种幻影,她似乎可以看见十四万年前的那个女人,那是她的前世,正在艰难地攀登着这座高山.一股说不出的忧伤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居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们的目的地,一家古人类研究机构就位于乞力马扎罗山脚下,这是在十年前,一位热衷于探索人类起源之迷的华人科学家张教授建立起来的.很快,他们在一间实验室外见到了张教授,一个中年的中国男人,已经在东非草原上度过了半辈子.出乎意料的是,张教授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着说:"我的小天使,你长大了."
  她也认出了张教授,原来张教授和她的"父亲"是好朋友,同为分子生物学和古人类学家,他们都是人类单一起源论的坚定支持者.在她小时候,张教授经常到她家里来,她还清楚地记得张教授和"父亲"讨论人类起源的问题,张教授很喜欢她的聪明和她那与众不同的外表,总是叫她"小天使".她现在显得很腼腆,低下头轻声地说:"你好,张教授."
  "我已经听说你父亲失踪的事,我很难过,他没能够来这里目睹这次重大发现,实在太遗憾了."张教授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这让她很不自在,张教授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转而对大家说,"目前两具古人类的遗骸正在无菌实验室里妥善地保存着,我正在对其进行DNA的分析."
  一位中华大学的研究生问道:"对不起,我想知道两具遗骸的保存程度如何,据说距今有十四万年,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还能否得到完整的核DNA呢?"
  张教授微笑着回答:"不仅仅有保存完好的核DNA,而且还有完好的线粒体DNA,两具遗骸身上都有.有一支联合登山队,在攀登乞力马扎罗山那终年积雪的顶峰时,发现了这两具遗骸.这两具遗骸原本是埋葬在顶峰附近的冰层之中,虽然这里位于赤道附近,但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海拔高度达到了5895米,山顶上的高山冰雪层已经堆积了几十万年.但是,最近十几年来,全球气候变暖,世界各地的高山冰川都在逐渐消退,乞力马扎罗的冰雪也在减少.所以,这对在冰雪中埋藏了十四万年的遗骸终于渐渐地露了出来,被人们所发现了."
  "也就是说,因为在高山冰雪的封闭之中,所以这两具遗骸保存地相当完好?"她提问了.
  "是的,就象是天然的大冰库,死者的细胞组织可以保存十几万年.知道埋藏在西伯利亚冰雪中的长毛象吗?当俄国人发现它们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把几万年前的大象肉煮熟了吃."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我们可以看一看那两具遗骸吗?"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因为最近几天我在对这两具遗骸做一项重要的基因对比工作,为了避免对DNA的污染,所以实验室要尽量避免与外界的接触.再等几天,只要分析结果一出来,大家就可以观赏那两具遗骸的尊容了."
  "那你请我们来干什么呢?"一位研究生遗憾地说.
  张教授回答:"当然是有用的,现在,我想提取你们每一个人的血样标本."
  "我们的血样标本?干什么?"研究生疑惑地问.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张教授,你是要分析两具遗骸和现代人类的基因关系吗?"
  "你很聪明,没错."
  "那好,先提取我的血样吧."她非常信任地对张教授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张教授都在实验室里忙碌着,而来自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的人们却都无所事事,张教授似乎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除了他们的血样.还有一批来自北美与欧洲的科学家也得到了相同的"礼遇",这些被抽血的人中甚至还有中非雨林里的小个黑人、澳大利亚的土着人、太平洋上的美拉尼西亚人、南美安第斯高原上的克丘亚印第安人、北极的爱斯基摩人.
  她不愿意呆在研究所的客房里,在沉闷了一个星期以后,终于决定出去走走.她来到了山间原野,仰望乞力马扎罗的雪峰,总觉得在那峰顶之上,有什么正在呼唤着她.她不可抑制她的冲动,于是,她决定攀登乞力马扎罗的冰雪顶峰.
  虽然从这里可以望到乞力马扎罗的冰雪,但是要走到顶峰却需要足足好几天,因为登山者每到一个山间小屋都要休息一到两天,以适应高山环境.她带足了全套登山设备,先是跟随着大队登山爱好者,用了三天时间,但到最后的冲刺阶段,她就独自一人行动了.
  在上午十点左右,她终于抵达了乞力马扎罗的顶峰.这里是被几十万年的冰雪所覆盖着的火山口,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向极远方眺望,可以依稀地看见高山荒漠和高山草原,再往下是山腰的森林和茫茫无边的东非大草原,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了.
  正当她伸开了双手,想要高声地叫喊起来,以发泄自己胸中的郁闷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天使."
  "谁?"她回过头来,却发现是张教授,她忙说:"张教授,你怎么在这里?"
  "乞力马扎罗的雪.这里多美啊."张教授自顾自地说.
  "是的."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雪太美了,所以,那对十四万三千年前的男女,才会被埋葬在这里的冰雪之中."
  她忽然问:"会不会是他们自己爬上山来的呢?"
  "有这个可能,当人感到自己要死的时候,总会找一个干净一点的地方,比如这里.而且,在原始人眼中,这座冰雪山峰或许还具有某种重要的意义."
  忽然,张教授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她说:"我的实验已经完成了."
  "太好了,结果怎么样?"
  张教授缓缓地说:"结果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取你们的血样?不仅仅是你们中华大学,还有来自全世界的各个人种,主要是女性,大约有一百多个不同的种族类型,当然,你是最特殊的一个.我从你们的血样中提取了线粒体DNA,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线粒体DNA的作用和意义."
  她回答:"我当然知道,线粒体是存在于细胞质中的细胞器,作用是提供机体所需的能量.线粒体DNA存在于线粒体中,呈环状双链结构.线粒体DNA只能由母系遗传,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我们的线粒体全部都来自于母亲.我们的母亲的线粒体则全部都来自我们的外祖母,依此类推,直到远古.线粒体构成了对于我们的母系祖先的独立记录,没有被主细胞核的DNA所沾染,而主细胞核DNA是均等地来自于我们的父母的."
  "回答得很好,那你知道什么是线粒体夏娃吗?"张教授继续问.
  "教授,你不是在故意考我吧?"但她还是照着她所学过的知识回答:"所谓线粒体夏娃,就是所有现代人最晚近的纯粹母系共同祖先.科学家曾在全世界随机抽样了135名妇女进行线粒体DNA序列调查.这些妇女中有澳大利亚土着人、新几内亚人、美洲印第安人、西欧人,东亚人,以及非洲多个民族的代表.他们逐对研究了每个妇女与其他各个妇女线粒体DNA字母差异的数目,最终确定了在10至25万年前有一个总分叉点,处于该点的女子是所有现存人类的最靠近我们的纯粹母系的共同祖先,她就叫线粒体夏娃,后期实验把时间定到14万.3千年前,必然存在这么一个女子,所有现存的人类的线粒体原本都来自于她."
  张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现在,线粒体夏娃就在我的实验室里."
  "你说什么?"她惊讶地问.
  "真是不可思议啊,她已经在我们脚下的冰雪里埋藏了十四万年了."
  "你是说那具女性遗骸?"
  "对,她就是在这里的冰层中被发现的.我对她的主细胞核DNA与线粒体DNA都做了分析,并且和那具男性遗骸的主细胞核DNA与线粒体DNA分鹱隽硕员龋?钊四岩灾眯诺氖牵?曳⑾帜蔷吣行砸藕〉南吡L錎NA与那个女性的有着某种遗传关系,也就是说,那个男人的线粒体DNA来源于那个女人.更重要的是,根据线粒体DNA的突变规律,该男性遗骸的线粒体要比女性晚了许多代."
  "这怎么可能呢?除非那个男人是那个女人的后代."
  "不,根据碳14测定,他们生存于十四万三千年前.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死亡的,男子的年龄比女子略大几岁而已,死亡年龄大约是四十多岁,要知道原始人的平均寿命很短,四十岁在他们当中应该算是寿终正寝了."
  "这是为什么?"
  张教授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我发现这个的时候,就觉得非同寻常,我立刻就想到了线粒体夏娃这个假设,所以,我给全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都发出了邀请,因为他们里面有各色人种.我检测了他们的线粒体DNA,并与那具在这里发现的女性遗骸的线粒体DNA做了分析和比对,结果发现,不论你是一个中国人还是澳大利亚土着、非洲人、欧洲人、印第安人,你们所有人的线粒体DNA都与那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性有着直接的遗传关系."
  "天哪,她就是线粒体夏娃?"
  "没错."张教授点了点头,"她确实存在,她是今天我们所有人的最晚近的纯粹母系的共同祖先.我们每一个现代人体内的线粒体DNA都来源于她."
  她怔住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在心中蠢蠢欲动.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巨大的风雪声,海拔5895米的山顶上即将刮起一场可怕的暴风雪.
  "快点下山."张教授赶紧说.
  她点了点头,和张教授一起跑下了山顶,用了几十个小时,才回到了研究所里.
  此时此刻,许多记者已经云集在了山脚下,他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教授,他们无法理解,张教授为什么要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冒险上山,去找一个中华大学分子生物研究所的女实习生.
  新闻发布会很快就召开了,张教授向全世界宣布发现了线粒体夏娃,但是,对于同时发现的那具男性遗骸,他却没有做任何说明.
  她坐在张教授的身边,总觉得张教授似乎还隐瞒了什么.在新闻发布会结束以后,她要求去实验室里看一看线粒体夏娃.张教授同意了,他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应该去看一看,我的小天使."
  在进入实验室之前,她换了全套的防护服,并进行了全身消毒.然后在同样装束的张教授的陪同下,一起进入了实验室.在实验室里,有着两具水晶棺材一样的玻璃防护罩,一对生活于十四万三千年前的男女遗骸就躺在防护罩里.
  她先看了看那具女性遗骸.
  遗骸保存地相当好,十四万三千年来,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冰雪一直忠实地保护着它的身体.尽管如此,在漫长的岁月里,遗骸是不可能完全保持原貌的,整个皮肤都已经变黑了,身体缩水,脸部深陷,看不清眼睛.不过,要知道它已经度过了十四万年的时光,能够保存到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至少可以看清全部的身躯四肢和部分脸部.
  她看着遗骸的脸.忽然,发现那张脸的轮廓和自己有些相象,她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张教授,张教授也在象是推敲某个化石标本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发,心中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张教授缓缓地说:"我在分析你的血样的过程中,惊奇地发现,你的主细胞核DNA序列,与眼前这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一模一样.是的,完全一样."
  她呆住了,她看着张教授的眼睛,几乎要崩溃了,她又看了看防护罩里的那个十四万三千年前的女人--线粒体夏娃.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前世,"父亲"用了这个女人的一根头发"制造"出了她.所以,她是另一个线粒体夏娃,活着的夏娃.
  她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来到了另一个防护罩前,那里面躺着一具男性遗骸.这具遗骸的保存程度与那具女性遗骸差不多.她仔细地看着这具遗骸模糊的五官,也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张教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很奇怪,我发现这具遗骸表现出了明显的蒙古利亚人种东亚亚种的种族特征.可是,在十四万三千年前,现代人类的祖先还聚居于非洲,不同人种的分化是在许多万年以后,人类走出非洲以后才开始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了某些东西,她看着这具遗骸,冷静地说:"张教授,能否把这具男性遗骸的DNA样本提供给我一些,也许,我能够帮你解释这个问题."
  "真的吗?"张教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同意.不过你不能把这具遗骸的DNA样本泄露给其他人."
  "这个我当然明白.谢谢你,张教授,如果我父亲知道,一定会感谢你的."
  张教授说:"当然,你父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够知道我的发现."
  她深呼吸了一口,看了那两具男女遗骸最后一眼,在心中默默地祝福着他们,然后她走出了实验室.
  几天以后.
  她回到了家里的实验室,分析了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发现的男性遗骸的DNA样本,并且与她"父亲"遗留下来的毛发做了比对.她的结论是:这是同一个人的DNA.
  现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和线粒体夏娃一同被发现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他离开了她,乘坐时空机器,又回到了十四万三千年前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当他回到他的夏娃面前时,他不再是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了.他又变回成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此,他们一起生活在伊甸园里,共同繁衍后代,他们一定生了很多女儿.他不会意识到,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线粒体夏娃,他和夏娃的女儿们将传递她的线粒体DNA,再传给夏娃的外孙女,她们一直往下传下去,经过十几万年的岁月,遍布于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个神圣的过程.
  太不可思议了,可是,科学告诉她,这一切又都是事实.她茫然地离开了实验室,走到了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户前.海风吹进窗户,吹散了她的卷曲的长发,她努力地呼吸着带着海水味的空气,摊开了她的手心.
  在她的手心里,有着几根卷曲的头发.这是昨天晚上,从父亲的保险箱里找到的,这几根头发藏在一个铁盒子里,盒子上写着两个字:夏娃.
  那是线粒体夏娃的头发,被"父亲"保存了二十多年.她也知道,她的生命就来自于这几根头发上所提取的DNA.
  此刻,她摊开手伸到了窗外,一阵海风吹过,立刻就卷走了那几根夏娃的头发.
  蔡骏
  初稿:200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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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正看着窗外拜占廷式的圆顶,天蓝色的。圆顶尖上有一个金色的小圆球。一根也许是避雷针似的东西从小圆球中竖直起来,正对着天空,就象先知耶酥把他的手指指向上帝的方向。
  他的目光中闪着一种几乎是透明的物质,似乎窗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五百米外的圆顶存在。在大圆顶外围的四角上,还分立着四个较小的圆顶,同样的天蓝色,同样的比例与轮廓
。在圆顶之间,没有直线,而是每一边都用5到8个小拱顶相连,就象博斯普鲁斯的海浪。
  他轻声地向旁边说着话,其实房间里只有他独自一人,他说了很久,也许一小时,两小时,或是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上帝把黑色的风衣披在了圆顶身上,从他的视野里逃逸到了另一个神圣的地方。他把脸从窗口扭回来,面对着墙上的一副水彩画,画里也有一个拜占廷式的圆顶,天蓝色的。
  淡淡的铅笔在画纸上颤动着,就象面对一只苹果,或是一堆几何体,一个大大的圆弧形与几个圆拱形被轻轻勾勒了出来。拿着铅笔的手白皙,修长而有力,自然地涂抹着。这一切来源于她的眼睛,那双正盯着窗外圆顶的眼睛。和他的一样,此刻她的眼睛仿佛是透明的。
  女孩突然回过头来对他说,你知道吗?它美得出奇。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目光迅速地从她脸上挪开,重又固定在了圆顶上。圆顶与天空正合二为一。
  他很想靠近了去看看那个天蓝色的圆顶,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他想走进教堂的大门,来到圆顶之下,布道者的面前。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是个轮椅上的少年。
  从他搬进这栋楼的第7层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守着这扇窗。他完全可以通过电梯直达楼下,自己推着轮椅去,但他不愿意,他厌恶大街上的人们看着一个残疾少年的眼神,但他更害怕的是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独自一人的他从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每天的生活起居会有钟点工来照料。
  五百米外,与东方第一大的徐家汇哥特式天主教堂完全不同是,东正教堂拥有拜占廷式的圆顶。圆顶与他的窗口之间,是一排三十年代的老式楼房。他的视线刚好可以掠过那排屋顶,完整地看到所有的圆顶和其间的圆拱,再往下,就只有一层红色的拱门顶可勉强望及。除此之外,一切只存在于想象中。但想象,往往比现实完美,他每天都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有一天,那背着画夹的女孩的敲门声,叩响了他平静如水的日子。
  对不起,我能借你的窗户一会儿吗?她的唇齿间流出的声音让轮椅上的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仿佛能够站立行走的感觉。
  她是来画画的,来画那大圆顶,她告诉他,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在这附近找了整整一天,觉得只有这个窗户最最适合观察圆顶。
  她象一阵风来,又象一阵风去。每次来总是带着一个大画夹还有笔和颜料,调色板。他很少说话,几乎就是约定俗成似的给她开门,再送她出门。终于有一天,他问她,天蓝色的圆顶下面是什么样子?
  他第一次紧紧盯着女孩的双眼,仿佛盯着圆顶上一方天空和几朵白得让人心疼的云。
  那是两条非常幽静的马路的十字路口,马路对过一边是幢古老的洋房,据说是曾经是杜月笙的老丈人的府邸,另一边是个很小的公园。这座正方形的东正教堂有着乳白色的外墙,间有长长的窄窗和彩色玻璃。大门朝北,也许是要面向俄罗斯,是一个高大的拱门,门楣尖上有一个石刻的小十字架。大门是铜制的,金黄色,一排高高的石阶直通其内。
  里面呢?他仿佛已从女孩的描述中见到了所有的一切。
  大门紧闭着,我从没进去过。女孩回答。
  从此,他常常梦见拜占廷,还有圣
  索菲亚的大圆顶。所以,为了讲这个故事,有必要让你了解拜占廷式的圆顶。
  拜占廷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存在于耶酥诞生后395年到1453年。首都君士坦丁堡,位于欧洲与亚洲,东方与西方连接点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西侧。伟大的圣
  索菲亚大教堂从532年至537年设计建造,与西欧完全不同的是它的中央圆顶形式,巨大的圆顶覆盖在四个拱台支撑的拱门之上。装饰着大理石镶嵌的精细雕刻和各种彩色玻璃嵌成的壁画。
  公元1453年,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亲率水陆两路大军20万人,300艘战船攻克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坦布尔。而圣
  索菲亚大教堂,被改名为阿雅
  索菲亚清真寺。
  拜占廷灭亡了,但拜占廷式的圆顶依旧不断地被虔诚的信徒们竖立起来,在莫斯科,在圣彼得堡,也包括我们这座城市。
  过去有许多学美术的人在教堂下写生,他们一个个拿着画夹,仰着脖子把圆顶画下来,但他们只能画一部分,他们的画是残缺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完全欣赏整个圆顶,就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女孩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出窗外,仿佛在抚摸着圆顶上的一层天蓝色涂料。
  她已经和他很熟了,尽管他很少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作画。那是个夏天,她露出了脖子上挂的一串项链,项链坠子是一个小十字架,骨瘦如柴的耶酥基督正痛苦地钉在十字架上。
  这串项链仿佛有股魔力,一把就紧紧地拽住了他的目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回忆起了什么,回忆起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串相同的项链。这时他感觉到项链上那个小人想要个自己说话。十字架上的人虽然表情痛苦,紧闭着双眼,但那伸开的双臂却是一副要拥抱他的姿势。项链坠子在她光泽发亮的胸口肌肤前来回摇晃着,如同一个古老的摆钟。
  对不起,我能看看你的项链吗?他大胆的要求没有让女孩吃惊。她非常自然地靠近了他的额头,伏下脖子,把项链晃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了十字架。铁十字凉凉的感觉渗入了他的指尖,此外还有女孩胸前散发着的特殊味道的汗渍。他居然又大胆地把项链拉到了自己的嘴边,以至于女孩的下巴几乎就靠在了他头上。这时他停顿了,女孩也停顿了,也许还包括时间也停顿了。拜占廷式
的圆顶正从五百米外透过这幢7楼的窗户注视着他们,注视着她脖子上,也是在他嘴边的项链和痛苦呻吟的耶酥。
  时间停顿的意义在于世界成了身外之物,成为一条一去不返的大河,而有的人则在大河中央的沙洲上与世隔绝着。现在项链就成了这座沙洲,沙洲上有一座上帝的伊甸园,伊甸园里一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古老而永恒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于是,这个故事就这样在十字架项链和基督的面前发生了,他们不清楚什么是诱惑,但他们清楚窗外的大圆顶正担任见证人的角色。
  你有信仰吗?轮椅上的他似乎并不为刚才时间停顿中所发生的混乱的事情而快乐,他的忧郁反而因此而加深了。
  不,我从不信仰。女孩这样回答,她好象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完成她的水彩画,使劲地在调色板上挤着天蓝色的颜料。而项链正握在了轮椅少年的手心里。
  他把项链举到自己的唇边,耶酥小小的身躯被他灼热的嘴唇拥吻了。此刻窗外的圆顶仿佛正与他对视着,于是他垂下了头,把脸埋在膝上。他哭了。
  等他哭完,女孩的画也画完了。你怎么了?女孩轻轻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高耸的胸前。
  把项链送给我,好吗?他的恳求让人想起末日审判。
  你喜欢就拿去吧。
  他抬起了头,泪水正逐渐干涸,他轻声说,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来了,真对不起,请你原谅。
  女孩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她永远都是这个表情。她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窗外的圆顶。她什么话也没说,轻轻揉着他的脸,然后转身就走了。
  别忘了你的画。
  把画和项链都送给你吧,做个纪念,也许你要在很久以后才会再见到我。
  她悄悄地出了门,象一个精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她再也没来过,四年了,只有那幅水彩画和十字架项链伴随着轮椅上的他长大成人。房间里逐渐被夜色笼罩了,他没开灯,只是让城市的灯火与星光从窗外稀疏地透进来。被这些光线点亮的只有那双透明般的眼睛,而残缺的身体则隐藏在黑夜的帷幕之后。
  黑暗中的他,正被窗外的大圆顶那因模糊而更显得神秘美丽的轮廓唤醒了记忆,引导着他回到了母腹般的状态。那里有着一个戴着十字架项链的女人,跪倒在一副圣像前,她那么虔诚,那么可怜,她在为她的儿子祈祷。为了让她的儿子站起来,她宁愿忍受耶酥式的痛苦。正如耶酥的骨头被罗马士兵钉得粉碎,她奉献了自己的骨头给儿子。她在十字架上般的苦难中祈祷,忏悔,渴望有救世主来拯救她的儿子。
  奇迹并没有降临,也许奇迹只属于《新约全书》。她的儿子最终被截肢,永远失去了膝盖下的两条小腿。她也在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拖着缺少一块骨头的身躯,躺进了郊区的一处荒凉的基督徒墓地。在那落叶聚积的地方,十字架墓碑上,刻着她短促的一生,也挂着一串项链。
  黑暗中的回忆象是一节在隧道中飞驰的列车。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正面的一小点亮光。列车向亮光疾驰而去,但似乎又永远到不了尽头。只有时间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正如他彻夜敞开的窗户,大圆顶模糊的影子由此烙刻在他的视网膜上。直到列车驶出隧道,巨大的光明让原有的亮光变得一文不值。太阳升起了。
  天蓝色再加上清晨金色的阳光,被上帝混合在一起,拜占廷式的圆顶仿佛成了调色板,呈现一种神奇的颜色。他不断想象着,在这个时刻,他想象着神秘的天启,圣灵会从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来敲他的门,抑或是直接从那天蓝色与金黄色混合之处破空而来,穿过窗户直抵他的心窝里。他说,就象基督最早在加利利海滨收的四门徒那样,一代代伟大的圣徒,总是出自于不怎么完美的人。
  于是他总是在不断地等待,等待拯救他的牧羊人,把这只残缺受伤的羊羔带进归宿的羊栈,至少也应带进大圆顶下那日思夜想的神圣所在。但没有,正如许多年前,一个女人为了她可怜的儿子所承受的苦难一样,诸如此类神圣的奇迹再也不会发生了。圣灵依然遥远,就连眼前拜占廷式的圆顶也好象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圣
  索菲亚。只有一个背着画夹的女孩送给他的十字架项链离他如此之近,紧紧贴在心口,胸膛里一团炉火正温暖着项链上痛苦的耶酥。尽管他曾经在这串项链前犯下一个小小的罪过,也许这正是一种赎罪。
  在他的楼房与大圆顶之间,正在修筑一座大厦。那是一座宏伟的建筑,至少从物质角度来看是毫无疑问的。大厦正大口大口地向我们这座大工地般的城市喘着粗气,他不知道大厦到底有多高,但他明白,大厦将会象一座山峰立在他与拜占廷式的圆顶之间,把他们完全地隔绝。于是,他的恐惧与负罪感也与日俱增。
  但他的梦,依然统治着他的夜晚。
  他梦见了一个布道者。
  等到梦醒的时候,他的双眼从虚幻的布道台上睁开,发现自己的屋子暗了些。一个巨大的阴影,如一堵沉重的墙,压在了他身边的画上,压在了他的瞳孔里。楼前那座宏伟的大厦
,已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许多,完全地超过了四周的建筑,彻底拦住了他的视线。拜占廷式的大圆顶躲到了这堵大墙之后,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
  大厦似乎还要不断长高,正如这座城市。脚手架上许多戴着安全帽的人忙碌着,他们的影子在那高高的地方晃动,给人以临近天国的感觉,就象许多年前建造那座东正教堂的时候。
  他把头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让大圆顶在黑暗的脑海中出现。他不知道他还怎么活下去。世界静止了,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眼前这座宏伟的大厦和这座城市的许许多多高大建筑,甚至连他自己的大楼,都倒下吧,都象积木一样四分五裂,化为尘土吧。只剩下美丽的大圆顶,留在空旷死寂的废墟的中央,完好无损地直到shi jie mo ri。
  同样,这个愿望也永远都无法被他实现。但世界对他而言,的确是静止了,正如他对世界那样。但这时,他的父亲回来了。
  关于父亲,他只知道父亲是个画家,父亲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叫《母与子》,自然,那是以他和母亲作为模特。后来这幅画参加了展览,所有的评论家都觉得这幅画很象圣母玛丽亚与刚诞生的耶酥,就象《西斯廷的圣母》。气质简直就是从文艺复兴大师们的原作上遗传来的一样。
  事实上,父亲最擅长的还是临摹别人的作品。家里挂满了临摹自达
  芬奇、拉斐尔、米开郎基罗、乔尔乔涅、提香的画。父亲把《最后的晚餐》中犹大的脸画得如同一个受贿的国家干部;把《末日审判》画得象迎接新世纪;至于他临摹加工的《睡着的维纳斯》,则被美院的老教授斥之为有伤风化。
  幼年的他是在这些画中度过的,他总是把画当作真实的世界,油画布上的少年耶酥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在明与暗,冷色与热色的对映、冲突中,他留下了对于父亲的印象。至于对母亲的印象,则是在她祈祷的时候。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当他变成了残疾,坐上了轮椅,他母亲过早地走进了坟墓之后,父亲就再也不画画了。父亲把所有的画都烧了,甚至包括圣像,都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团青烟,飞升到天堂中去陪伴上帝了。父亲愤怒地诅咒着基督,诅咒着带走母亲的上帝。最后,父亲自私地抛下了轮椅上的儿子,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只有每月寄来的钱,还提醒儿子知道在新大陆有一个父亲存在。
  父亲老了,不再是那个年富力强的画家,而变成了挺着啤酒肚的平庸的商人。他的眼中不再闪烁着自信有力充满灵感的目光,而是被两团浑浊的东西所取代。父亲把他带走了,在一家宾馆里,父亲给他装上了一双国外最先进、价格最昂贵的假肢,使他又能站起来,慢慢地行走了。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让父亲有些失望。这时门开了,走近来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女人。是她,那个背着画夹到他的窗前画画的女孩,和他在十字架项链的面前,犯下了一场小小的罪过的女孩。他的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似乎把胸口的项链给弹了起来,但现在,他们都成熟了。
  父亲向他介绍,这位是父亲在上个月新娶的妻子。父亲自顾自地对他说,她和我过去一样,都是画画的,她只比你大两岁,你可以对她直呼其名。
  但他和她什么都没说,也许她正惊讶于他能站起来了,而他则给了她一个忧伤的微笑。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十字架在胸前恢复了沉默,重新开始吧,他轻轻地对她说。父亲似乎没听清,什么?
  没有人回答。
  他独自一人去东正教堂,绕过那幢还在不断成长的大厦,也许不久它就要铺上玻璃幕墙,以强烈的反光刺激着天蓝色的圆顶。
  他走上了那条静逸的小马路,走路的感觉仿佛是从幼年学步的年代回忆过来的。那两条由钢铁和密密麻麻的集成电路组成的假腿正安稳地装在裤子里,慢慢地将他带向那扇神秘的大拱门。
  他看见大圆顶了,仰视的感觉让人觉得它与上帝同在。四个小圆顶如同最初的四门徒,虔诚地围绕着他们的主,聆听教诲。接着波浪式的小拱顶们和长长的窄窗也在望了,彩色玻璃上并没有什么图案,也难以望到里面。他终于来到了教堂乳白色的外墙下,伸手小心地抚摸着,然后他转到了大门口。
  黄铜的大门敞开着,他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向里望去,见到的是一张巨大的股市行情显示屏,一条条红红绿绿的文字和曲线正魔术般地变化着。巨大的厅堂里站着许多人,他们看起来很虔诚,他们也许正为自己的钱袋而祈祷着。还有两旁分立着的证券公司的交易窗口和电脑,正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对着他。只有大厅内四根雄伟的立柱,与头顶上圆形的巨大内顶还带着神的遗迹。
  他笔直地站在门口,许多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就象块浑浊的激流中的礁石一样保持着姿势。这时他见到他父亲投资的那只股票正在股票显示屏中最显眼的位置红红火火,直线上升。他仿佛看到父亲正在哪个大户室里春风得意马蹄轻地举杯相庆。
  嘈杂的人声和混浊的空气使彩色玻璃中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晦暗幽远,更象是一个古罗马的大斗兽场。他退了出来,把背靠在墙上,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他感到墙上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将他轻轻推了一把,然后他踱过了马路。
  在教堂的斜对面,他见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扎着两条辫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拿着画夹和铅笔,正在对天蓝色的大圆顶做着素描写生。她吃力地抬着头,仔细地观察那
高高在上的圆弧和明暗对比,然后小心地涂抹在画纸上。
  他停了下来,直盯着女孩手中的画,女孩有些疑惑,问他,什么事?
  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慢慢地回答。
  然后,他又用了这句话问了自己一遍: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拜占廷式的圆顶正庄严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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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25:02 | 显示全部楼层
18.绑架


主要人物:童年米兰童年的父亲童年的母亲童月(婴儿)
  1图书馆大门口白天外景
  童年从图书馆的大门出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怀里揣着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光滑的大理石上。他在向四周张望。
  米兰迎面走来。
  两个人四目对视,米兰忽然有些尴尬,沉默着。
  童年:米兰(停顿许久),好久不见了。
  米兰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童年: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的电话号码。我们谈谈。
  米兰(有些紧张):去哪儿?
  童年:跟我走吧。
  童年叫了一辆出租车。童年打开了后车门请米兰进去,米兰有些犹豫,看了看童年的眼睛,童年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米兰终于上车了。童年也上车了。
  出租车疾驶而去。
  2一条小马路的尽头,一栋高层建筑的楼下白天外景
  出租车停在楼下,童年和米兰下车,走进大楼。
  3电梯白天内景
  童年和米兰站在电梯里,童年面无表情,米兰的神色有些紧张,看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不断向上跳着,直到电梯上升到顶层,电梯门打开。
  4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童年带米兰走进一间小房间,窗边有一张床,还有一个婴儿手推车,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孩(童月)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睡觉。米兰吃了一惊,急忙伏下身子看了看孩子。
  米兰(惊讶地问):为什么把月月也带来了?
  没人回答。
  她回过头来,却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她的包也不见了。门关着,她去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了。
  米兰:开门,(大声地)童年,你开门啊。
  童年在门外。(画外传来米兰叫他开门的声音),他在门外静默了片刻。
  童年(对门里的米兰说):听着,你们被我绑架了。
  门里。米兰恐惧的表情。
  5回忆:米兰的办公室白天内景
  童年(话外音):现在我们在顶楼,一切也都是从顶楼开始的。一年多前的那个下午,父亲突然要我到他公司的办公室里去一次。这很奇怪,他从不去叫我去那儿,也不不用帮他做任何事。因为,我从小就有轻度的精神病。
  回忆——
  童年按着地址找到了位于写字楼顶楼的父亲的办公室,然后有些紧张地摁响了门铃。米兰给他开了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米兰(微笑着):你就是童年吧?
  童年有些害羞,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米兰:快请进啊。
  童年呆呆地看着她,就象被什么定住了一样站在门口。
  米兰笑了笑,伸出手拉了拉童年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办公室不大,二十个平米左右,但布置装修得很温馨,就象个小家庭,从窗户向外看去景色相当好,似乎小半个上海都在脚下。童年走到窗前,往下望了望,太高了,一切都象是照相机镜头里那样被缩微了,他不免一阵头晕目眩地坐下了。
  米兰给童年烧了一杯咖啡端给他,然后坐在他的面前。
  米兰:我叫米兰,是你爸爸的秘书。
  童年(又看了看四周,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语速极缓地问):我爸爸呢?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米兰:你爸爸早上临时去外地了,他临走前特地关照过我你要到这里来的。是的,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其实,你爸爸也不常来,他多数时间总是在他浦东的私人工厂里。(忽然她指了指咖啡杯)喝啊,别凉了。童年傻傻地看着她。
  童年的主观视角——米兰的微笑,热气缭绕的咖啡,窗外无数的摩天楼,宛如梦幻。
  然后,童年端起了咖啡杯,喝了下去。
  童年的脸上忽然闪现出了阳光般的微笑,然后,他站了起来,靠近了米兰。
  童年(画外音):杯口沾上了我的嘴唇/我们的灵魂注定了悲伤的结局/巴西咖啡/你的魔法一股脑地灌进我苦涩的愁肠/从此我被你的咒语禁锢
  6回忆:童年自己的房间白天内景
  童年躺在自己的床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坐起来看着四周,他吸了吸鼻子,好象在自己的身上闻到了什么。
  闪回:米兰的脸徐徐向他靠近。
  童年的迷茫眼神。
  7回忆:米兰的办公室外的走廊白天内景
  童年走在写字楼顶层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他来到米兰的办公室门口,按了门铃。许久,没有人开门。再按,还是没有。他就这样一直按了门铃很长时间。
  童年呆呆地坐在门前,直到天黑,走廊里的灯渐渐地熄灭,他被大楼的保安赶走了。
  8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门上反装了一个特制的大号猫眼,可以从门外看清里面的一切,里面却看不到里面,童年透过猫眼向门里张望,看到米兰正在给孩子喂奶,天色已近黄昏,她和孩子的身上,还有她饱满的乳房,都涂满了一股特别的光亮,就象是被打上了蜡一样。童年似乎是在静静地欣赏着。
  等米兰喂完了奶,童年开了门进去,送了席丰盛的饭菜给她。
  童年:吃吧。
  米兰:放我们走。
  童年(异常平静地):不,我说过,你们被绑架了。
  米兰:可他是你儿子。
  童年听了这话,突然浑身发抖起来,目光直射着她,她开始有些恐惧了。
  米兰:你难道不明白你是犯法的?
  童年:法律规定,精神病患者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米兰(有些苦笑似的摇了摇头):可你现在看上去比正常人还正常。
  童年:你们把我当过正常人吗?
  童年离开房间,又把门反锁上了。
  门关上以后,门里传来米兰的声音:你别走。
  童年继续通过猫眼观察,米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又把他放回到婴儿车里。她不去动饭菜,而是趴在窗台上,但这没有用,这里窗户都是用铁栏杆给封死的,玻璃也是封死的几块,根本就打不开。
  米兰(忽然大声叫起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救人啊,我被精神病绑架了。
  童年(隔着门说):别叫了,没有人会听到了,这间房间的墙都是隔音的,为了这次绑架行动,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你逃不了的,这里,就是你的牢房。(淡淡地)快吃吧。饭菜快凉了。
  米兰盯着门的方向看,一言不发,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那么有力,简直就要穿透这张厚实的包着铁皮的门。她的目光战胜童年,他离开了猫眼,到另一间房睡下。
  9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天还蒙蒙亮,童年就起来了,他带着早点来到猫眼前,看到米兰房间里的饭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光了。米兰不在床上,而是斜倚在床沿下,眼睛半睁半合的,似乎一晚上都没睡。童年开了门。
  童年:你一定憋急了吧,快上厕所。
  米兰(从恍惚中醒来,睁开眼睛说):放我们走。
  童年:我不想你被憋死,卫生间就在隔壁,很干净。
  米兰停顿了一会儿,她终于屈服了,走出小房间的门,出门的时候和童年四目对视,复杂的表情。然后米兰走进了隔壁的卫生间,童年守在门口。米兰出来后,没有反抗,自己乖乖地回到了小房间里。她很聪明,知道反抗一个精神病患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然后,她给孩子换了尿布,童年早就在房间里准备了许多一次性的尿布了。
  童年:吃早饭吧。
  米兰(冷冷地):请你出去。
  童年走出了房间。
  10回忆:童年的家白天内景
  童年(画外音):自从我去过米兰的办公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一年以后——
  童年的父亲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他高大健康,事业上的成功与外表的年轻使他显得非常自信,并且极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但此刻,童年的父亲一脸严肃,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站在童年面前。旁边是童年的母亲,有些忧伤地看着他。
  童年(迷惑地说):你说,这孩子是我的——
  父亲(异常严厉地):你忘了一年前是谁把你从我的办公室送回家的吗?
  童年(仰起头,想了许久):我记起来了,但我不知道这与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父亲(大声地喝斥):你真是个白痴。
  母亲(担忧地):不要,不要骂他。
  父亲(转过头去):你别管,我对他太失望了,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童年(辩解状):我——
  父亲(立刻打断了童年的话):你难道不认帐?你是一个成年人,你必须要为你做过的事而负责,懂吗?
  童年:我必须要承认吗?
  父亲:是的,要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
  童年终于低下了头。
  11(回忆)童年的家白天内景
  童年(画外音):父亲给这孩子起名叫童月,父亲把孩子放在他的房间里,一回家就抱起孩子,却很少让我接触。(画面:父亲抱着这孩子玩)我有些手足无措,反而总是和母亲呆在一块儿。(画面:独处的母亲,还有她额上的皱纹。)
  童年(对父亲说):我能见一见米兰吗?
  父亲: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见她,你伤害了她,她永远都不想见你。
  童年(喃喃自语地):不,我要见她,我要见她(象个小孩)。
  童年浑身发抖,他的病开始发作了,他开始变得狂躁不安,来回地在房间里走着,最后抓着自己的头发坐在地上,发出奇怪的声音。父亲摇了摇头,抓住童年的衣领,强行拉了起来。
  父亲:走,我送你去精神病医院。
  父亲给医院打电话。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强壮的男医生冲了进来,童年反抗,扭打起来,(婴儿的哭声)最后童年被制服了,尽管还在拼命地挣扎,但还是给强行拖走了。
  12回忆:上海的街头白天外景
  童年目光呆滞地走出精神病院。
  镜头不断切换:童年从荒凉寂静的街道逐渐走到繁华的马路上。
  街头拥挤的人群里,童年独自游荡着,眼神迷茫地看着四周匆匆走过的人们和大街的橱窗。
  13回忆:外滩夜晚外景
  童年独自一人倚在外滩的栏杆上眺望着黄浦江对岸的灯火,江风吹散了他原本就纷乱的头发。周围有许多对男女在谈情说爱着,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他茫然地看着。然后他离开栏杆,刚走几步就撞在一个挽着女孩的高大的男人的身上。童年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鼻子里流出了血,没有人理他。他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抹了抹鼻血,继续向前走着。
  14回忆:童年的家白天内景
  童年面对着母亲,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童年:妈妈,趁着现在爸爸不在家,告诉我,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母亲呆呆地看着他,不回答。
  童年(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妈妈,你一定知道的,如果你不告诉我事实,你也许会永远地失去我。
  母亲(她有些害怕了):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童年:妈妈,我现在很清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说出来吧。
  母亲(忽然象是被什么击中了,缓缓地流下了眼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月月是你的弟弟。
  童年沉默的表情。
  15大楼的下面白天外景
  童年走出了大楼,坐上了一辆出租车。16高架上行驶着的出租车内白天车内景
  童年坐在车后座,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然后取出了手机通话。
  童年(对着手机):爸爸,月月在我手里。
  父亲(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声地):我命令你,马上就着带着月月回家。
  童年:米兰也在我手里。
  电话里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
  父亲:儿子,你病了,你该去医院。
  童年:对,我随时随地都会发作的。
  父亲:好的,你先回家,带你儿子回家。
  童年(冷冷地):不,应该说是我弟弟。
  父亲又沉默了很久。
  父亲:你都知道了?
  童年:我恨你。
  父亲:儿子,对不起,回家吧。
  童年:爸爸,我已经长大了,我什么都明白,你也明白,我弟弟是我最大的敌人。父亲:你想怎么样?"
  童年:给我五百万。"
  父亲:好的,我把我的工厂全部转让给你,还不止这个数。
  童年:不,我要现金。支票也不行,一定要现金。你把厂给卖了吧。
  父亲:儿子,你真的该去医院看病了,这厂是爸爸的心血,将来都是要留给你的,我现在就写声明,把工厂的所有股份都转让给你,它可以为你赚更多的钱。儿子,你快回家吧。
  童年:对不起,爸爸,我现在无法保证我弟弟的安全,他很小,很脆弱。
  父亲(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在电话里大吼起来):我真是白养你那么大了,早知今天,在生你的时候就该把你扔了。(又停顿了片刻)你不会向你弟弟下手的,你不会的。
  童年: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无法控制自己,对一个精神病人来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好的,你可以考虑一下,我还会打电话给你的。再见,爸爸。
  父亲:不,不——
  童年把手机关了。
  桑塔纳继续在高架上飞驰,许多高楼从眼角边后退着,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闪回:十几年前,童年的父亲把幼年的童年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父子间在亲密的戏耍着,母亲在一旁笑着,其乐融融。
  童年(画外音):父亲曾经很爱我,在他和母亲没有钱的时候,他们都是普通的工人,我们的生活过得平凡但却幸福。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精神很正常,父亲常把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出去,没有什么更多的娱乐,但我们都能感到快乐的含义。后来父亲从商了,我的精神也开始出现了问题,经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闪回:少年时代的童年,在精神病医院接受医生的治疗。
  闪回:少年时代的童年,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发病,全身颤抖,发狂似地攻击一个医生,医生流血了,童年则被一群人死死得按住,玩命般地挣扎。
  镜头回来。
  现在的童年依旧望着车窗外。
  桑塔纳开下了高架。
  17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米兰在童年的面前吃完了午饭,然后她抱起了孩子。
  米兰:你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童年:我一切都知道了,我不会伤害我弟弟的。"
  米兰(低下了头轻声说):对不起。
  童年:你喜欢我爸爸吗?
  米兰:你不懂,你不会明白的。
  童年(冷冷地):你让我感到恶心。
  米兰(沉默了许久,最后她缓缓地说):我承认,我和你爸爸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你妈妈。他想有一个继承人,能继承的他的事业,而你却让他太失望了。但他不可能与你妈妈离婚,因为这样他会失去自己一半的财产。所以,只能利用你,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那天都是你爸爸安排的,让你到他的办公室去,那时我已经怀上了你弟弟。那杯咖啡里放了一些药,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把你送回去了。你妈妈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她无从选择,她与你爸爸达成了妥协,只把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童年:因为我有精神病,是不是?
  米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童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让米兰忽然有些害怕。但童年只是把那本《追忆似水年华》扔给了她。
  童年:如果闲着无聊,就看看这本书。
  然后童年出去了,但没走,透过猫眼观察米兰。房间里,米兰的镇定自若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她坐到了床上,掩着脸,身体一起一伏地抖动着。她在哭。
  孩子也在哭。
  哭声越来越响,从房里传出,从窗外,从墙上,从地下,从天空中,铺天盖地。
  18楼顶的房间夜晚内景
  天黑了,童年从窗口向外望去,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地宛如天上的银河。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19高架上行驶着的出租车内夜晚车内景
  童年依旧坐在车后座,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然后取出了手机与父亲通话。
  父亲(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儿子,快回家吧,你妈妈想你都快想疯了。
  童年:爸爸,我建议你可以报警了,或着在电话上装上什么监听器之类的。好的,我的问题你考虑过了吗?
  父亲:儿子,我会找到你的,但我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
  童年:好吧,爸爸,我肯定你永远也见不到我们了。
  父亲:儿子,这样,我先给你一百万的现金,然后,你带你弟弟回家,我在正式把工厂和我其他所有的股票产权全转让给你,好吗?爸爸可从没这样求过别人。
  童年:把工厂卖了,卖了!我等不及了。
  父亲:儿子,你不要逼我啊。过去全是爸爸的错,我向你认错了,我发誓再也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和你弟弟回来。
  童年:不。现在请听好,下个星期一的早上五点正,把钱放到康定路与西康路口,康定路的路牌下,然后立刻离开。好的,再见。"
  出租车内童年冷峻的表情。
  20行人稀少的小马路上白天外景
  清晨时分,马路上没有人,童年躲在一个小弄堂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
  父亲开着他的车,独自一人来了,他走下车,把一个大手提箱放在了路口的路牌下。父亲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老了,白头发也添了不少,他的目光失去了活力,向四周张望了一圈。他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然后,他上车走了。
  等父亲的车走远,童年迅速地走到路牌下,拿走了箱子。箱子很沉,一辆出租车驶来,他招了招手,等到出租车停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忽然想了想,又向车子摇了摇头。
  出租车司机(咒骂):神经病。
  童年没有叫出租车,而是缓慢地步行回去。他走得相当慢,就象是在散步,他沿着西康路往南,沉沉的箱子让他不断地换着手拎。
  走过上海商城,南京路的对过就是中苏友好大厦的后门,古典风格的友谊会堂前却立着一个非常前卫的现代雕塑。
  闪回:小时候的童年,还有那个时代的父亲,年轻的父亲带着儿子去友谊会堂看电影,电影海报是《少林寺》,父亲把儿子背在头顶,父子关系相当融洽。
  手里的箱子太沉重了,童年不得不休息一会儿,几辆出租车从他身边掠过,放慢了速度,但他没有拦。童年一直向前走去,直到淮海路才打弯。满街的广告牌有些刺眼,他抬头望了望老锦江与新锦江,它们也象一对父子,比邻而居。童年慢慢地走到了一条小马路口拐弯,他看到马路上的一对父子,父亲开着助动车,儿子背著书包坐在后面。
  闪回:童年小的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童年去上学。
  走在路上,童年又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童年:爸爸,你应该报警了。
  父亲(电话那头):儿子,爸爸认输了,爸爸已经把工厂卖了,爸爸是爱你们的,带着弟弟回家吧,一切全都是你的。
  童年:不,已经来不及了,我现在不提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能立刻报警,不报警,弟弟将永远在我手里,他的明天是很危险的。
  父亲(几乎是哭着说):儿子,我的事业已经完了,我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呢,现在只有你妈妈和你还有你弟弟了,你们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爸爸不能失去你们。
  童年(他忽然有些痛苦,不愿再听下去了,立刻打断了父亲的话):别说了,爸爸,报警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童年关了手机。拎起了沉甸甸的箱子。
  21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童年当着米兰的面,把箱子打开了。
  箱子里是一捆捆的钱。
  童年伸出手,摸了摸这些钱。
  童年:帮我数数。
  米兰有些不知所措,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了一捆钱点了起来,她的动作有些苯拙。
  童年和她一起数,十万元一捆,总共五十捆。
  然后,童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点钞机,钞票在机器里传出了有节奏的点钞声。
  童年(轻声地说):五百万,正好五百万。
  人民币充满了这间小房间,两个人就这么坐在一大堆钱上,童年看着米兰,她突然显得很紧张。
  米兰:你现在可以放了我和月月了。
  童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
  米兰:你——
  童年沉默的脸。
  22顶楼的房间夜晚内景
  电视机里在播放晚间新闻,新闻里有一个最新的通缉令。童年、米兰还有童月的照片全都上了电视,其中还有几句:“犯罪嫌疑人系一青年男子,绑架了一名青年女子及一名六个月大的男婴,犯罪嫌疑人有精神病史及暴力倾向,非常危险,若发现线索请向公安部队举报。”
  童年就坐在电视机前,然后他关掉了电视机,黑暗里露出了奇怪的微笑。
  23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童年走进了囚禁米兰的房间,房间的一角是装着五百万元的箱子。
  米兰从床上醒来,她忽然有些害怕,蜷缩着身体,抱着自己的肩膀。
  童年:你害怕了?恨我吗?恨我就把钱全都撕了。(他指了指墙角的箱子,箱子并没有上锁)
  米兰幽幽地透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
  米兰:我为什么要恨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爸爸无关,你不应该把你爸爸往绝路上逼,更加与你弟弟无关。要受惩罚的只有我一个人,随便你怎么报复我,我愿意承受。
  童年:对不起,我小看你了。
  然后童年转身要走。
  米兰(急切地叫住了童年):不,请答应我,每天都进来跟我说说话,每天,我需要你和我说话,面对面的。我答应我不逃走。
  童年(目光奇特地盯着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对准了床头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我给你的书看完了?
  米兰:我正在看,你知道,这书很长。
  童年(意味深长得缓缓吐出四个字):似——水——年——华,你明白吗?
  米兰:我,我不知道。不过(欲言又止)。
  童年:不过什么?
  米兰:谢谢你给我看这本书。
  童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你很寂寞?
  米兰:是的,但并不只是因为我被你关在这里。
  童年:你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也寂寞吗?
  米兰(沉默了半晌):是的。
  童年:那好,我答应你。
  童年在走出房门前,抚摸了一下摇篮里的弟弟。
  24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童年(画外音):从此,我每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面前度过,她从不反抗,象头温顺的绵羊。我把痛苦的少年时代全都倒了出来,我真没想到我的人质竟然是第一个听我倾诉的人。做为交换,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细细地把她与我父亲交往的全部过程都说了出来,包括最关键的细节。
  特写:米兰的脸,眼睛,嘴巴。
  米兰与童年面对面地坐着,她缓缓道来:我从小一个人在上海长大,其实,我很羡慕你能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童年,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你应该为此而自豪。童年,有许多事,你是不明白的。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回忆的画面中)
  25回忆:米兰的办公室白天内景
  办公室里只有童年的父亲和米兰两个人,童年的父亲对她微笑着。
  童年的父亲(柔和地):摊开你的右手。
  米兰(有些迷惑):有什么事?
  童年的父亲:摊开。
  米兰摊开了自己的手心。
  童年的父亲掏出了一跟项链放在了米兰的手心里。
  童年的父亲:送给你。
  米兰:不,我不能要,请你拿回去。
  童年的父亲:这是我对你长期以来优秀的工作的奖励,一点小礼物,一定要收下。
  米兰(看着闪闪发光的项链,犹豫片刻,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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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25:23 | 显示全部楼层
 26回忆:米兰的办公室夜晚内景
  米兰(疑惑地看着童年的父亲):为什么那么晚了还不让我走?
  童年的父亲:米兰,我听说你在外地的母亲得了一场重病。
  米兰:是的,这也是我要辞职的原因。
  童年的父亲:你母亲的手术需要多少医药费?
  米兰:大概二十万左右。
  童年的父亲(点了点头):哦,原来是二十万,今天我给你父母汇去了一笔钱,三十万。
  米兰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童年的父亲,表情复杂。
  童年的父亲: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助你和你的家人。
  米兰继续以那种目光看着他,一言不发。
  童年的父亲靠近了她,他的双手有力地握住了米兰的肩膀,动作非常体贴,就象慈父对待女儿那样温柔。这一次,米兰没有反抗,只是在不断地发抖。
  童年的父亲(把嘴凑在米兰的耳边轻声地说):你很冷吗?
  米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闭起了眼睛。(特写)童年的父亲的手,抚摸在米兰的头发上。
  镜头变得一片模糊,只剩下晃动的人影。
  27顶楼的房间夜晚内景
  
  童年睡在床上,但他睡不着,翻来覆去。
  
  闪回:童年的父亲的大手抚摸着米兰的赤裸的肩膀,米兰既痛苦又甜蜜的表情。
  童年睁开眼睛,打开灯,非常惊恐的样子,转眼又变成了仇恨的表情。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那间囚禁米兰的房门前,通过猫眼向门里观察。
  门里。米兰的床边亮着微弱的灯光,她的身体在不断地翻动着改变睡觉的姿势,并且在发抖。
  特写:米兰的睡在床上的脸,闭着眼睛,但双眉紧锁,嘴里喃喃自语。
  28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清晨的光线照射在米兰睡着了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颜色。
  光线又照射到了床头的那本书《追忆似水年华》(突出书的标题)
  童年悄悄地打开了米兰的房门,坐到她的床边。米兰的脸上动了一下,她醒了,
  但她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继续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童年(靠近了米兰的耳朵说):米兰,我知道你醒着。我想要告诉你,我从小就是在被囚禁中长大的,这间房间是按照我在精神病院住过的病房布置的。
  闪回:少年时代的童年,关在一间有着铁栏杆窗户的房间里。少年伸出手,抓住铁栏杆,遥望着狭小的天空。视线里,一只鸟从天空飞过。少年向往的表情。
  闪回:少年时代的童年,独自在黑夜的病房里,眼睛睁大着,在黑暗中闪着光亮。
  画面回到顶楼的房间。
  童年说完这一切,米兰有些微微的抖动。她现在的样子很美,闭着眼睛,象是在等待什么,似乎已敞开了一切。她裸露着双臂,光滑的皮肤闪着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的光泽。童年伸手去摸,轻抚着她的手臂。她还是没有反应,童年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沿着她的手臂而上。他试着抓住了米兰的肩头,她圆圆的肩头象两个成熟的苹果,等着童年来采摘。他加大了力量,米兰的眉头皱了一下,可能她感到了疼痛。童年的手开始发抖了,紧接着这种颤抖传播到了他全身,于是,他松开了手。
  童年(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29顶楼的房间夜晚内景
  童年走进囚禁米兰的房间。
  米兰:我能洗个澡吗?
  童年(略微一怔,然后点了点头):请便吧,卫生间里有热水,还有几件没用过的浴袍。
  他转身把门打开。
  米兰走出房门,进入了卫生间。
  童年呆呆地站在卫生间门口。
  30浴室夜晚内景
  莲蓬头冲出热气腾腾的水花。
  米兰的头发被热水冲涮着。(特写)米兰闭着眼睛,被水蒸汽覆盖的脸。
  31顶楼的房间夜晚内景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米兰裹着一件干净的浴袍,浑身散发着热气,她的头发披散着,发梢滚动着水珠。皮肤显得更加红润,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成熟的少妇。
  童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米兰自己走进了囚禁她的小房间。童年跟了进去。
  米兰:对不起,你能不能出去。
  童年:不。
  米兰沉默了。
  童年:我爸爸也是这样把你金屋藏娇的吧。
  米兰(神情忽然柔和了下来,忧伤地说):我是一个弱女子。
  童年一怔,若有所思。他靠近了米兰。
  童年(柔声道):躺下吧。
  米兰(有些害怕):为什么?
  童年:躺下,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米兰只能照办,半躺在床上。
  童年: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装睡?
  米兰:我没有。
  童年:你一晚上都没睡着,是吗?我观察了你一晚上,我也整夜未眠。
  米兰(吃惊地):你,何苦呢?
  童年没有回答,而是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避,童年把头靠近了她。
  童年:为什么在早上我抓住你手的时候你不反抗。
  米兰:我说过,我是一个弱女子。
  童年(摇了摇头):是不是因为,我爸爸也是这样抓住你的手?你已经很久没有象这样被男人抚摸过了,很久没有快乐过了,是吗?所以你想起了我爸爸的手,你现在是不是很有一种渴望?我想帮你解决这种渴望。告诉我,我爸爸是怎么做的,教教我,我不会(童年说这话的时候就象个孩子)。请教教我。
  米兰盯着他看了许久,目光象电流一样。她呡了呡嘴唇,仿佛要把童年给一口吞下。
  米兰:抓住我的肩膀。
  童年抓住了她的肩膀,他有些颤抖。然后,米兰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两个人的喘息声。
  镜头不断地晃动,一会儿是米兰的嘴唇,一会儿又是童年的手,还有摇篮的孩子,杂乱无章。
  童年(画外音):当我抓住米兰的肩膀,就好象打开了一扇门。是的,她教我了,她现在是我的老师,她把我父亲对她所做的每一个细节都手把手地教给了我,好象我在代替我父亲行使某种职责。这间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暴露在夜色里。
  32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清晨,光线照射在摇篮里,孩子睡得正香。
  旁边,童年和米兰躺在一起。(特写)米兰睁着的眼睛。
  童年(在米兰的耳边说):你本来可以逃走的,为什么不走?
  镜头对准这间房间的门,门开着。
  米兰不回答。
  童年:告诉我,我跟我爸爸比,哪一个更让你快活?回答啊,是不是他比我更强?
  米兰还是不回答。
  童年离开了她,重新把门锁上了。
  33奔驰在高架上的出租车白天车内景
  童年坐在出租车后面给父亲打手机。
  童年(就象特意要报告什么好消息似的):爸爸,真对不起,米兰的滋味我已经尝过了。
  电话那头的父亲又沉默了好久。
  父亲:我答应再也不见米兰了好不好,米兰是你的了,儿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只要你和你弟弟。
  童年(冷笑了一声):爸爸,这算是丢卒报车吗?我会把这话向米兰转达的。
  父亲:儿子,公安局已经开始全面调查了,爸爸一定会找到你们的,回来吧,爸爸还能救你,晚了就来不及了。
  童年:早就来不及了。爸爸。
  童年关掉了手机。
  34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童年(画外音):这些天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囚禁的生活,我想她可能爱上这间房间了,爱上了这张床,爱上这些铁栏杆,爱上铁门,爱上这猫眼。有好几次,我有意或是无意地没有关门就出去了,她完全可以带着孩子逃走,但她竟然没有。
  闪回:米兰抱着孩子,唱着歌哄孩子睡觉。
  镜头回来。
  米兰和童年在房间里。
  米兰(突如其来地说):我想住在这里。
  童年(不解地):什么?
  米兰(停顿了一会儿):我说,我想住在这里,永远住在这里。
  童年:为什么?
  米兰:因为,我无法离开这间房间,你和我,还有你弟弟。
  说完,她抱起了孩子,抚摸着孩子的脸。
  童年:但我现在绑架了你,你和我弟弟都是我的人质。
  米兰:这并不重要。
  童年(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说):我曾看过一本小说,写不知是什么朝代,有个刽子手抓住了一个女贼,在送她上刑场处斩她的时候,女贼爱上了刽子手,终于,刽子手没有杀她,而是贪污了她,也就是把她占有了。他把女贼带到家里的地牢里,囚禁起来,女贼却感到非常幸福,直到女贼心甘情愿地在地牢里与他终老一生。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
  米兰:你就是那个刽子手吗?
  童年:可我是个精神病人。
  米兰:不,你是一个天才。
  童年(忽然激动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着,嘴巴里喃喃自语,最后回过头对米兰说):你走吧,带着我弟弟走吧。
  米兰:不。
  童年:我没有骗你,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自由了,就现在,门开着,(大声地)带上我弟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痛苦地低下了头)。
  米兰(摇摇头):不,我是你的人质,我不走,除非跟你走。
  童年(痛苦地):为什么?难道精神病是会传染的,我把你也给传染上了?
  米兰:不要问为什么?
  童年又停顿了一会儿,紧紧地盯着米兰。
  特写:米兰的眼睛。
  童年:我明白了,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落入了你的陷阱,我永远都不能自拔。即使我绑架了你,占有了你,我仍然要毁在你手里,也许从头到尾并不是我绑架了你,而是--你绑架了我。米兰不回答,又把手里的孩子放回到了摇篮里。
  童年(突然地):如果我手里没有五百万呢?
  米兰似乎不相信这是童年说的,她的双眼立刻直射着童年,象两支利箭,然后她扬起手打了童年一个耳光。
  童年的左腮马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米兰惊恐的脸。
  童年:没想到你的手掌不大,但打起别人耳光来却特别疼,打吧,你打吧。
  童年的脸上显出了五道红红的手印子。
  米兰又伸出了手,童年不躲避,坦然地接受她的第二击。但米兰并没有打,而是用手捂着他的左脸,轻轻地抚摸着,就象母亲抚摸儿子。
  米兰:对不起。(她流下了眼泪),疼吗?
  童年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按在抚摸他脸庞的米兰的手上。
  特写:两个人的手纠缠在一起。
  米兰的轻声哭泣。
  摇篮的孩子也啼哭了起来。
  童年(平静地):你毕竟是个弱女子,别哭了。
  童年离开了她,走出去,锁上了门。
  35童年的梦境:精神病院的病房白天内景
  童年坐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异样地看着四周,又看了看铁栏杆的窗外。他冲到窗前,抓住铁栏杆,大声地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时候,铁栏杆外,忽然出现了米兰的,她的怀里抱着孩子。她略带微笑地从他窗前走过。接下来,是童年的父亲,还有童年的母亲,他们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又消失。
  童年(抓着铁栏杆呐喊):不!
  36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清晨,童年睡在自己的床上。表情痛苦。忽然从梦中醒来。
  他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摸着自己的心口。然后他不由自主地趴到了窗边,向下望去。
  37大楼下面的马路白天内景
  有好几辆警车,亮着警灯,向这栋大楼驶来。
  38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童年从窗口望下去,看到了楼下的警车向大楼开来。
  童年(自言自语):最后一天到了。
  童年走出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米兰的房门,米兰母子都在熟睡着。童年小心抱
  起了弟弟,仔细地看着六个月大的弟弟,孩子睁开了眼睛,对着童年笑了起来,童年也微笑着。
  童年(极轻声):弟弟,我爱你。
  童年轻轻地吻了吻弟弟的额头。然后他又把弟弟放回到摇篮中。
  米兰依旧睡着,很美。
  童年在米兰身边伏下身子,吻了她的额头。然后,他拎起了装着五百万元的皮箱出了门。
  39大楼底层白天内景
  一群警察迅速地跑进大楼,在楼下物业处询问了几句,然后立刻冲进电梯。
  40顶楼的走廊白天内景
  童年拎着箱子走出房门,来到了走廊上,他没有下楼,而是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41楼顶的天台白天外景
  童年(画外音):我说过,一切从顶楼开始,一切也从顶楼结束。
  清晨的楼顶天台上,风很大,吹乱了童年的头发。空旷的天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童年孤零零地站着。他拎着皮箱走到了天台的边上,向外一望,一阵头晕。童年慢慢地坐在了天台边的栏杆上,身后几寸就是万丈深渊了。他定了定神,又向下看了一眼。
  镜头的远处,清晨的大上海在一层薄雾的笼罩下被露水打湿了,远方更高的建筑物,如东面的东方明珠与金茂大厦都有几分模糊,更有许多大楼连绵不断如起伏的雄伟山峦,也如狂风中的层层波浪。
  镜头下移,在这栋大楼下面的马路边,几辆大大小小的警车正停着。
  童年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42顶楼的房间白天内景
  警察一脚踹开了房门,进入了米兰的房间。米兰惊醒了,孩子也哭了起来。
  几个警察看了以后有些意外,面面相觑。
  警察(大声):你的名字?
  米兰(惊慌失措地):米兰。
  警察:就是你了,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跟我们走。
  米兰(向四周张望寻找):童年。童年。(又面向警察)童年被抓走了吗?
  警察:绑匪现在在哪里?
  米兰茫然地摇摇头。
  警察(对同伴们):搜遍整座大楼。
  43楼顶的天台白天外景
  童年继续静静地坐在天台边上。
  忽然,童年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到了警察们正冲上天台。
  童年(自言自语):过来吧,朋友们。
  警察们终于上来了,他们行动矫健,如临大敌,包围了童年,他们正欲冲上来将童年捉拿归案,一个有经验的老公安喝住了这些年轻人:当心他跳下去。
  警察们立刻与童年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们向童年喊话了。
  警察:童年,你已经被包围了,现在立刻离开天台边上。
  童年对他们笑了笑。
  童年(缓缓地说):朋友们,辛苦你们了,你们的工作效率很高,你们是最棒的。让你们一大清早离开家人,赶出来抓我,真对不起,我向你们致敬。
  说罢,童年跨了一条腿出去,等于是骑在了天台栏杆上。
  警察:你不要冲动!
  童年果然没有动,他们对峙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警察紧张的神色。
  童年的悠然自得。
  忽然,米兰出现在了天台上,怀里还抱着孩子。
  米兰(大声地):童年,别跳,你快回来。
  童年:米兰,对不起,你现在自由了。从此以后,把我彻底忘记吧。
  米兰:不。
  米兰哭了,哭得很美,孩子也哭了,这哭声让人揪心。米兰似乎要冲上来,但被警察拦住了。
  米兰(几乎是在大喊着):回来吧,就算你蹲了监狱或是进了精神病院关一辈子,我也会等你的,就在你囚禁我的房间里,我永远,永远等你回来。我们永远在一起。
  米兰现在很美,尤其是哭的时候,再加上一身白色的衣服,就象是古代的女人在给丈夫送葬。孩子忽然停止了哭泣,睁大着眼睛在米兰怀中看着童年。
  童年直起了上身,抬起了腿,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转眼间,米兰大声地叫起来:不!
  童年跳了下去。带着五百万元的皮箱。
  在童年离开天台的瞬间,他打开了箱子,人民币,满世界的人民币,旧版的蓝绿色与新版的红白色,它们自由了,它们在天空飞舞。
  44从楼顶坠落的空中白天外景
  空中纸币飞舞。
  (可采用电脑特技):童年从高空的坠落。
  45二十一楼的一间房间白天内景
  一个家庭主妇打开了窗户,大概是想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但她看见的却是童年正从她家的窗外向下坠落,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民币。她大声尖叫了起来,但随后几张飘进她家的钞票却令她欢天喜地地相信今年一定会交上好运。
  46十六楼的一间房间白天内景
  房间里有四个人在打着麻将。窗外,童年在坠落。
  47十三楼的一间房间白天内景
  一个中学生正早早地起床背起了英语单词。窗外,童年在坠落。
  48九楼的一间房间白天内景
  一个窃贼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屋子里一片狼籍。窗外,童年正在坠落。
  49下坠中的童年的主观视角白天外景
  童年离地面越来越近,从他的视角看下去的马路,聚集了许多人,所有的汽车也停了下来,许多司机在按着喇叭。
  满天纸币飞舞。
  布满人群的大地离他越来越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就象是大地向他飞速冲来一样。
  马路上的人们不得不停下来,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欣赏一辈子所见过的最多的钱在天上飞舞。
  童年的父亲也在人群里,表情痛苦地呼唤着儿子。
  童年(画外音):父亲,你在对我说些什么?我听不清。不,大地向我冲来了,大地要来拥抱我了,大地,我来了。爸爸,我爱你。一切都结束吧。
  童年闭起眼睛张开双手。
  黑屏
  50童年的梦境:野外白天外景
  童年(画外音):我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很久,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啊走,似乎没完没了。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我见到了一束白光,我向那束光线奔过去。
  一片荒凉的野地里,一条大路通向远方。童年走在这条路上。
  童年忽然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神情忧郁,皮肤白皙,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六七十年代的绿军装和解放鞋,手里抓着一只步枪。他向童年走来,和童年拥抱在一起。
  童年(画外音):我知道,我眼前这个年轻的士兵,是三十年前的父亲。
  51精神病院的一间单人病房白天内景
  童年(画外音):我还活着。
  这是一间由铁栏杆组成的房间。铁栏杆的影子,投射在童年的额头上。童年略带微笑地看着窗外。
  闪回:从空中向下拍摄,童年闭着眼睛下坠,由面朝地面变为仰面朝天,最后落在一张巨大的尼龙网袋和无数泡沫塑料垫子上,高高地弹起,再坠下,被稳稳地接住,几乎没有受伤。
  52精神病院的大门口白天外景
  童年被精神病院治愈出院了。走出院门以后,童年又回头望了望医院。
  童年的父母在门口等着他。父母比过去更显得老了,特别是父亲。
  父亲非常激动,一把抱着了童年。哭了起来。
  童年也紧抱着父亲。
  父亲:儿子,你原谅爸爸了吗?
  童年(忽然微笑了起来):爸爸,我早就原谅你了。
  父亲和母亲都破涕为笑了。
  父亲:医生说你的病已经完全好了,让我们回家吧。
  童年忽然沉默了,他渴望似的看了看四周,周围空空荡荡的,略微有些荒凉。
  童年:米兰呢?我弟弟呢?
  母亲:米兰在得救以后,就带着你弟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找不到她。不过,她曾经给我们打过电话,说现在她和月月过得很好。
  童年不说话,表情异常地平静。
  53那栋大楼下面白天外景
  童年来到了半年前他绑架米兰时的大楼底下,抬头仰望顶楼的窗户,看到那排铁栏杆居然还在。
  54大楼物业处白天内景
  童年来到了物业处,向工作人员询问。
  童年:对不起,我想租下顶楼那间我曾经租过的房间。
  工作人员:顶楼?就是出过绑架案的那间房间吗?
  童年:是的。
  工作人员:很不巧,一个星期前,那间房间已经被人租下了。
  童年(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谢谢。
  55大楼物业处外的走廊白天内景
  童年来回地走动着,若有所思。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阵奇异的神色掠过眉梢,他立刻向电梯跑去,趁着电梯门没关上,硬是钻了进去。
  56电梯内白天内景
  童年紧张的神色。电梯的指示灯终于跳到了顶楼。电梯门打开。
  57顶楼的走廊白天内景
  童年冲出电梯,来到那间房门前。
  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按响了门铃。
  片刻之后,门开了。
  米兰出现在门里。
  她的怀里还抱着孩子。
  两个人都楞住了。
  随后,他们都明白了,向对方点了点头。
  童年回想起了米兰在天台上说过的话:(米兰画外音)就在你囚禁我的房间里,我永远,永远等你回来。我们永远在一起。
  童年吻了她。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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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27:04 | 显示全部楼层
19.赤兔马的回忆


四周的人都在说着江东话,吴侬细语的,我听不太懂,唯一能听懂的,就是我的主人——关羽,明天将被处决。
  我没有悲伤,没有象年轻的时候那样从红热的眼眶里涌出大滴的眼泪,这些眼泪会在冬天冒着热气,顺着我红色的皮毛一直向下,向下,滋润干燥的泥土,但现在没有了。我一动不动地默默倾听着他们的说话,我很努力,终于懂了只言片语,也许我真的老了。
  我老了。
  我不再是那匹威名赫赫的千里马了,不再是英雄的胯下一马当先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神驹了,我象所有的老马一样,疲惫地甩着尾巴,肌肉习惯性地抽搐,弯曲着四条腿斜卧在马槽边。马槽里充满了热烘烘的马粪和草料的气味,冬天的草料是宝贵的,所以在马的鼻子里,闻来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昏昏欲睡。我双眼无神地看着马厩外东吴军队黑压压的军营和满天的风雪,几个大胆的士兵偷偷地围着一团火取暖,还有一条不知是谁的狗对着火不停地叫嚷着什么。
  火苗象个女人一样扭动着身体跳舞,我总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于是这火光照亮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第一次见到吕布的时候,他还年轻,营帐外的火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有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为董卓效力的李肃牵着我来到他的面前,我明白我的使命,我只是董卓的一个工具,一件对吕布的贿赂。那时的我也很年轻,刚从河西走廊那祁连山下的牧场中被捕获驯化,成为了董卓西凉军中一匹普通的军马,后来被董卓看中,进了他的大营。
  第一次看见吕布,我就看穿了这个人的性格,对于这一点,马通常总比人敏感,而对人的判断力则更远胜于人自己。在那个夜晚,他原本是要杀死李肃的,但他一见到我就改变了主意,他非常喜欢我,心爱地抚摸着我的皮毛,我也象人一样心领神会地表示了服从。于是,他因为我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投靠了董卓,亲手杀死了他的义父丁原,并且做了董卓的义子.从此,有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流行语。
  真正让吕布和我名满天下的是在虎牢关前,我和我的主人将关东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张飞挺着丈八蛇矛出来,然后是关羽,最后是刘备,他们三个打吕布一个,真不要脸。在那个时候,我看清了刘关张三个人的脸,我说过,马是善于预言的动物,这是一种神秘的能力,能预感人的未来。张飞长着一张黑脸,象个杀猪的,他的将来会死于非命,头会被割下来。
  而关羽则仪表堂堂,漂亮的胡须迎风摆动,按当时的标准来看是又酷又性感。他也会人头落地,并且有两个墓,但当时我却没有料到后来这个人居然会成为我的主人,所以,神秘的力量并不是永远都可靠的。至于刘备,后人说他有天子之相完全是胡说八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奶油小生罢了,眼睛很灵活,是一个刘邦式的人物,从第一眼起我就讨厌他。
  清晨的阳光洒进了马厩,士兵们忙碌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士兵走到马槽前看了看,失望地说了什么,然后继续给我加草料,加得草料都满了出来,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很奇怪,虽然一直没吃草,但是我依然不饿,面对香喷喷的草料,我显得无动于衷,我真的老了。
  突然我见到了我的主人,他似乎也老了,那张红红的脸膛上依然飘扬着五绺长髯。他被五花大绑着押了出来,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和白雪融成了一体。他还想保持他的风度,努力挺直了身体,却被一个吴兵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他终于忍耐不住了,骂出了一句少见的脏话,幸亏他的山西话这儿没人能听懂,否则就真的晚节不保了。现在的关羽变得那样陌生了,他象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着,被绑着的双手无法使自己站起来,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对每一个人都大声地骂着,骂得最多的当然是吕蒙。周围的士兵没有过多地理睬他,以一种惊人的冷静看着他,也许常年的战争早已让他们看惯了这种场面。最后,一个军官扶起了关羽,并帮他拍了拍身上肮脏的泥和雪,关羽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他居然流眼泪了,他从来没流过眼泪的,他对那军官说了声:“兄弟,谢谢。”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关羽又抬着头扫视觉了周围的一圈,雪继续在下,雪籽落在他乱糟糟的发髻上,又化了开来,融化的雪在他的头顶冒着热气,看起来真象是灵魂出窍的样子。
  “大哥,有没有酒。”关羽突然低声下气地向那个军官说。
  他们给了他一碗酒,并给他灌了下去,他一口气地喝完了酒,喝得太急,许多酒水从他两腮的胡子上流了下去,打湿了一大块的白衣。喝完之后,他的脸更红了,他有了些醉意,这并不符合他在喝酒方面的海量。他再一次恳求了他们:“大哥,能不能把这碗给砸了,杀头的人临死前都要听个响的。”
  于是军官把碗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在雪地中突出的石头上,粗瓷碗一下子被摔得粉碎,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关羽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满足感,他又扫视了一圈,他看见了我。他张开嘴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嘴唇嚅动了好久还是没有说,我知道他感到了耻辱,他在自己的坐骑面前丢失了面子。于是他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看了看乌青色的天空,他高声地说了句:“兄弟们,动手吧。”
  军官恭恭敬敬地对他拜了拜,然后接过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站在我的主人后面,一刀就砍在了关羽的脖子上。可惜我的主人运气不太好,这一刀没能把他的头砍断,只砍到一半就停在脖子里了,也许是他脖颈里的骨头太硬卡住了大刀片。
  “他妈的。”关羽大声地骂了一句,这说明大刀还没砍到他的气管,他的脸更红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也许他真的老了,连骨头都生硬了,看来要活受罪了。
  军官急了,他奋力地要把刀向关羽的脖子前面顶,可是刀刃就象是在他的脖子里面生根了,一点都动不了,军官后悔为什么不用锯子来锯。军官又努力地想要把刀从关羽脖子里抽出来,可是依然抽不动,他举着把沉甸甸的大刀,刀却陷在关羽的脖子里动弹不得,在风雪中这场面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和滑稽。
  军官对关羽说:“关大爷,麻烦您老用用力气,试着能不能脖子往前或者往后动动。”
  “兄弟,您看我脖子后面给砍了那么大一个洞,我还动得了吗?小伙子,用把力气,我老了,你还年轻,过去我砍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刀一个,从没砍过第二刀。这砍头啊,得讲究三大要点,那就是快、准、狠,绝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拖泥带水,否则被砍的人不舒服,砍人的人也没面子。想当年,我那刀下去,喀嚓,那声音别提多干脆了,人头立刻飞到天上,你要是功夫高,那人头也飞得高,有一回,一家伙被我砍得人头无影无踪了,不知道飞哪去了,最后只能用泥巴做了一个假头代替了。这叫什么?这就是技术,一门手艺啊,我如果不当将军,早是砍头冠军啦,我——”突然关羽的喋喋不休停顿了下来。原来在十几名士兵的帮助下,军官终于把刀从关羽的脖子里拔了出来,一滩黑血从我的主人的后脖颈里喷出来,溅了好几步,把军官喷得浑身是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一大滩的暗红色。
  “小兄弟,快上啊。”关羽现在真的是万分痛苦了,他匆忙地吆喝着士兵们快上来砍下他的脑袋。我突然发现他的脸不红了,一瞬间变得象白纸一样苍白。
  军官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闭着眼睛又是一刀,这刀更惨,砍在了我的主人的肩膀上。
  “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我的主人开始破口大骂。
  “关大爷,太对不起了。”军官再想把刀抽出来,可依然抽不动,他索性放了手,把刀留在了关羽的肩膀上。然后他换了一把刀,先大着胆子摸了摸关羽的伤口,比划了几下,这回他心里有底了,一刀下去,果真一丝不差地砍断了关羽的骨头,然后是气管,最后是喉咙。
  可是这一刀还是不够彻底,我的主人脖子前面的一段皮还没断,所以他的大脑袋虽然歪了下来,露出了红色的脖颈,可还象是个大皮球似的倒吊在脖子上。
  我的主人用脖子吊着自己的脑袋,却还笔挺地站着,只是血溅了一地。忽然他的身体动了起来,带着肩膀上的大刀向前走了好几步,他是向我的方向扑来了。在即将走到马厩前,他的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然后浑身又抽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们真的找来了一把锯子,把我的主人脖子上最后没断的那段皮给锯了下来,终于把他的脑袋给搬离身体了,他们把关羽的人头放在一个美丽的盘子上,送入了吕蒙的中军大帐,就象是放了一盆美味佳肴,要去送给客人们享用。
  在白色的雪地上,只剩下一具肩膀上嵌着把大刀的无头尸体和一长串黑色的血,那身体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人景仰。而现在士兵们拖来了一副薄薄的棺材,好不容易才抽出了大刀,把这关羽的身体装了进去。他的身体将被埋在这里附近的地方,而他的人头将被做为礼物送给曹操,我能想象曹操看见我的主人的人头时会是怎样复杂的表情。
  这就是一个英雄的死,虽然有些滑稽,就象历史本身。
  夜晚,雪下得更大了,昏暗的马厩里充满了草料的香味,我依然没有食欲,面对着满满的马槽,我有气无力地卧着。
  我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活下去?这个问题人永远都无法为我回答。我懒懒地抖了抖脖子,象一只劣等的卧槽马。我再次转动了记忆的车轮——
  第一次见到貂婵是在王允的府第里,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她和我一样,只是一件工具,我开始明白,人也可以和马一样。她那年只有十六岁,也许还没发育完全,脸红红的,嘴角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后来她被董卓占有了,一天吕布骑着我偷偷地潜入董卓的府第,他吻了貂婵,当时貂婵对他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嘴唇,充满了诱惑。董卓的突然回府,打断了吕布的进一步行动,于是,在一个清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吕布用他的方天画戟刺入了董卓的咽喉。
  我时常回忆起在跟随吕布在徐州一带辗转奔波的岁月,在某一个夜晚,貂婵会偷偷地来到马厩,对我说话,有些细节我遗忘了,而有的,则象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头永不磨灭——
  她说她爱我。她爱我红色的皮毛,爱我发达的胸肌,爱我修长有力的腿,爱我大大的眼睛。
  她爱上了一匹马,说来真有些不可思议,但她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吕布常带着貂婵一起骑马,他们两个一同骑在我身上,我能感到她柔软的身体和两条完美的腿,在这个时候,我就有了一种表现欲,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让貂婵在我的身上颠簸起伏,让她快乐地叫喊起来,让她把自己的脸埋在我的鬃毛中,让她把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是的,在哪个瞬间,我也爱她。
  现在,我老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老了,象棵老树一样立在荒凉的大道边,回忆着长安城里的青春岁月。
  白门楼上,曹操和刘备看着下面的吕布还有我。曹操的脸象一把沉默的剑,我之所以这样比喻,是因为他的双目中放出的那种光芒,他不是一个凡人,在那个瞬间,我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会写诗的人将怎样地改变历史,尽管我可以预见到他将被后人戴上一张白色的面具。
  至于刘备,我说过他是我最厌恶的人。虽然我不怎么喜欢我的主人吕布,但我不希望看到他死。吕布在被俘后曾要求刘备为他说几句好话,刘备点头同意了,随后曹操也几乎同意不杀吕布了,但是刘备突然插了一句:“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于是,曹操下令绞死吕布。
  那回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主人的死,和这回的一样,不是死于战场。吕布终究还是把舌头吐出来以后再死了,他努力地象要憋住,不让自己的舌头跑出嘴巴,但他失败了。他大睁着眼睛,满脸恐怖,下巴和脖子上全是白沫,最后舌头一吐,两脚一伸,就这么死了。我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他所扮演的,也不过是个杀死董卓,让汉室苟延残喘最后送给曹操的角色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工具,历史的工具。
  在绞死我的主人的过程中,我看了看白门楼上的刘备,他的嘴角露着一丝暧昧的微笑,我知道他在享受,享受吕布的痛苦,他在复仇,向这个瞧不起他的世界复仇。我看出来了,刘备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极端残忍的人,尽管他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仁慈。所以,从这一天开始,我恨他。
  黑暗中的记忆象流水一样突然被一道大闸拦住了,什么地方的光亮了起来,我睁开了眼睛,从吕蒙的大帐内,走出一队人,为首的一个抱着一个木盒,我知道,那里面装着我的主人的人头。他们骑上了马,马蹄敲打着雪地,向白芒芒的北方奔去,去曹操的宫殿,那辉煌灿烂的铜雀台。我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马蹄声,在雪夜里特别地清晰,仿佛是在我的心里踩过去。
  于是,我也听到了一种马蹄声,同样是敲打着雪地,事实上,这正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但不是现在,而是许多许多年前的祁连山下,那自由的时光。那时我还年幼无知,作为一匹野马奔驰在祁连雪峰下,我看着高高的雪山和羊毛般的白云,时而独自徘徊于祁连半山腰的草原,时而跟随着大群的野马去山下的戈壁滩。那匹领头的黑马健壮而老练,我们跟在它后面有一种安全感,它说过,等我长成为一匹成熟的马,将由我来领头。我常喜欢追逐一匹小母马,它全身白色,皮毛光泽夺目,漂亮极了,我们就在雪峰下玩着那古老的游戏,总有一天,它会为我生下一匹毛色红白相间的马,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动物。
  这就是自由的时光,直到董卓的凉州兵来到这里猎马。他们也骑着马,从四周包围了我们,每个人都挥舞着马套,打着奇特的唬哨,令我们不寒而栗。最后,我们一个也没有落网,全被他们捕获了。我们被运到了凉州,然后分隔了开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小母马。在我的背上多了一道道鞭子抽的血痕之后,我终于驯服了,我从野蛮的世界来到了一个文明的世界,我从一匹野马变成了董卓的坐骑之一。于是,人人都说我是马中的幸运儿,真的如此吗?
  许多年来,我不断地回忆着那自由的时光,那祁连山的雪峰,那河西走廊的戈壁与草原,还有,我的小母马。在凉州,我好几次尝试逃回去,但都没有成功,当董卓带着我走进了长安,我就再也没有回家的希望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我总是渴望着能在某个瞬间见到那匹小母马,我知道它也一定成为了凉州军的一匹战马,我祈祷它在无休止的战争中能活下来。
  按照人的说法,我们是青梅竹马,如果见到它,不管它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认出它的,我肯定。但我始终没有再见到过它,甚至连一个当年祁连山下的伙伴都没有见过。每当看到战场上死去的战马,或着是荒野里白森森的马骨头,我就会想起它们,还有我自己。
  我希望我现在能趴在马槽上沉入梦乡,做一个幼年的梦,梦到自由的祁连山。
  也许现在,关羽的人头已经很远了,在黑夜的马厩,我不得不想起他高大的身影,从诛颜良、斩文丑到过五关、斩六将,再到华容道捉放曹和刮骨疗伤、水淹七军,他的影子又清晰了起来。我有预感,在遥远的未来,他将成为一个神,受千万人的顶礼膜拜,在我们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供奉他塑像的庙。我还能感到他后来又从一个战神变成了财神,这实在太滑稽可笑了,关公与钱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还想到了许多人,娶了一个丑八怪老婆的可怜的诸葛亮,老婆虽漂亮但自己的心脏却特别脆弱的周瑜,等等等等......他们的名字与他们本身在许多年以后互相都不认识了,到那时他们不再是人了,他们仅仅只是一个符号,比如一横一竖,比如几个简单的汉字,或者是红色或白色的面具。我又抬起了头,马厩里的草料香味越来越浓烈,天空中的白雪开始稀疏了下来,东方的天际象一条死鱼一样翻起了它白色的肚皮。
  在那白色的肚皮里,在白雪与黑夜间,我似乎能看到一座巨大的城市,人口繁密,商贾云集,我知道那已是另一个遥远的王朝了。在一间酒楼或茶肆里,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或是贩夫走卒,或是拉车的挑水的,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老人,老人捻着稀疏的胡子,干咳了一声,然后郎声道:“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个老人是谁,无关紧要,也许这样的人有许许多多,重要的是我从他的嘴里听到了我所熟悉的那些名字,那些事情,那些地方,还有我自己。
  我老了,我厌倦了这一切,在草料的香味中我知道天快亮了,我看了这天空最后一眼,什么都没有留下,然后,我闭上了眼睛。永远,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我静静地倾听着那些千年以后的话。我感到自己已不再是一匹马了,我变成了三个音节,三个汉字,变成了一个奇特舞台上的一只马鞭。
  我是赤兔马?曾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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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27:54 | 显示全部楼层
20.飞翔


纸飞机
  场上比分一比零,足球场的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这个球场的音响非常先进,然后在全场一片嘈杂的呐喊与几个最常见的脏话词汇的海洋中,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是模糊不清的一串音节。我有些头晕,也许我天生不适合吵闹的环境,而且我所处于的位置不太好,球门后面,进球的那个球门远在整个足球场的另外一头,我只看到远方几个人影晃动,白
色的皮球闪了一下,接着就是全场一片欢腾。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实在是莫名其妙,我居然连谁进的球也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有些厌倦了,我抬起了头,看着黄昏时分的天空。忽然,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掠过天空,黄昏的天空被夕阳染红,那只呈现出一个角度很小的锐角三角形的纸飞机在球场上优雅地滑翔着,我仿佛能感到纸飞机后面拖出两道长长的尾气,宛如新娘的长裙的下摆,让整个天空都黯然失色。
  然后,我又看到了一只同样的纸飞机向球场上方马鞍形天空飞去,第三,第四,直到我数到两位数,越来越多,我数不过来了,也许是某个球迷团体庆祝主队进球的独特方式。现在,球场的上空正飞翔着成百上千的纸飞机,也许是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全都叠成同一个形状,那些纸飞机浩浩荡荡地在上空盘旋、俯冲、翻转,在血色的天空下,居然让我联想到了奇袭珍珠港的零式战斗机群。
  我发现似乎全场人的目光都被那些纸飞机从球场上吸引到了天空中。一些纸飞机坠落在草地上,几个球员停下了比赛捡起了纸飞机,又重新把纸飞机扔向了天空。我身边的一些人,也从身下拿起了垫在座位上的报纸,叠成了纸飞机,扔向了天空,于是,那些纸飞机越来越多,我似乎产生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我也拿出了一张废纸,按照我小时候的记忆,叠成了一架纸飞机,只是我叠的飞机特别丑陋,是啊,我都快忘了儿时的那些纸飞机是如何创造出来的。然而,我还是把我自己的纸飞机送入了天空,我注视着我的飞机,因为样子有些怪异,所以它在天上那么多的飞机中是那样显眼。我看着它,我觉得就好象在看着我自己,我的纸飞机,或者说就是我自己,正在飞向足球场里的最高处,一股上升的气流似乎在托着它的双翼往上而去。当它几乎接近足球场顶篷几乎要飞出球场的时候,动力却突然消失了,它又开始缓缓地向下滑翔,转了几个圈子,最后,一头扎在了球门前的草地里。
  以后的比赛,我没有心思看完,只注视着那些纸飞机一架一架地坠毁在草地和观众席里。当主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以后,最后一架纸飞机向球门后面的看台飞来,最后,这架纸飞机飞到了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即将坠落的纸飞机,这是最后一架,也许值得收藏。
  球迷们象潮水一样涌向出口,我不喜欢拥挤的感觉,依旧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准备最后一个离开。十几分钟以后,当人潮散尽,一些清洁工出来打扫的时候,我依然坐在位子上。天色已经黑了,在球场明亮的灯光下,整个球场上到处布满了纸飞机的残骸,一片白色的狼籍。
  我终于从古老而尘封的记忆里想起了什么。
  丹凤楼
  公元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当时著名的鱼米之乡,人杰地灵,赋税粮米供应南北两京,棉布纺织业更是行销全国,时有“苏松甲天下”之称。清人叶梦珠曾云:“前朝(明)标布盛行,富商巨贾操重资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两,少亦万计。”南方的糖、药材、香料,北方的大豆、油脂、皮革都汇聚上海。邑人褚华谓:“从六世祖,赠长史公,精于陶猗之术,秦晋布商皆主于家,门内常客数十人,为之设肆收买,俟其将械行李时,始估银与布捆载而去,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商肆林立,百货毕集,时人比之为“市货盈衢,纷华满目的苏州”,有“小苏州”之称。在这“游贾之仰给于邑中,无虑数十万人”的商业城市周围的许多小市镇也都发展起来。如朱家角、诸翟、安亭等,共有新兴市镇63个,均兴盛一时。
  然而,正当此“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沉浸于一片繁荣昌盛的花花世界之际,来自海上的大祸却临头了。嘉靖三十二年,中国海贼王直引倭寇大举来犯,连舰数百,蔽海而至。四月十五日从浦东渡江直捣上海县城,知县喻显科仓惶逃遁,倭寇大掠,满载而去。至六月二十七日,五次焚掠县城,死者无数,昔日繁华的上海成一片废墟。
  虽然元代上海就已建县,但并无城墙,此次几遭劫戮,市民决意筑城抗倭。全城市民自动出钱、出地、出力。首议者顾从礼捐粟4000石,助筑小南门。太常卿陆深的夫人捐田500亩,银2000两,拆房数千楹,助筑小东门。嘉靖三十二年十月开工,当年完工。城围九里,高二丈四尺,有门六座,东朝宗,南跨龙,西仪凤,北晏海,小南门名朝阳,小东门名宝带。另有水门四座。城上有敌楼6座,雉堞3600有奇,箭台20所。城外有濠环抱,长1500丈,宽3丈。要害处筑高台三座,名万军、制胜、振武。万军台上有丹凤楼,楼分三层,游人多登楼远眺江景,故有凤楼远眺一景,为上海八景之一(其余七景为:海天旭日、黄浦秋涛、龙华晚钟、吴淞烟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江皋霁云)。
  城墙筑成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进攻上海。董邦政据城死守,各种火器齐发,毙敌无数,贼不敢近。围城十八天方围解。时有少林僧兵88人来援,大破贼于叶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萨摩倭船五十余艘突至上海。董邦政正率兵于浦东剿贼,城中皆老弱残兵,形势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队员数百人守城。倭寇昼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发觉,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死,残部逃遁。后在水中捞得六十七具尸体,皆重创,头颅肿大,口圆而小,色黝黑,确认为日本人。
  就在这场战斗胜利后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国教徒保禄”(根据一份十七世纪耶稣会呈给梵蒂冈的报告中的称谓)诞生在上海县城南太卿坊内的一间小楼中。
  当然,更多的记载说他诞生在县郊的农村,但我更愿意相信城厢内的这个说法,也就是诞生于乔家路的九间楼之说,尽管据说九间楼是崇祯年间建造的,要比他的诞生晚了许多年。
  “保禄”的祖父是个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当倭寇入侵上海的时候,房子和产业都给烧光了。“保禄”的父亲想必是没有继承多少遗产,所以只能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人,从事一些货物的批发与零售的小买卖。
  我相信,“保禄”就是在上海县城的街道与小巷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在四百多年前的某个黄昏,一个穷困潦倒以至于偶尔要靠种地才能维持生计的小商人的儿子,正从楼上狭小阴暗的格子窗里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耸立的白色防火墙,而窄窄的街道对面是红色的窗棂与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过破落的屋檐,看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掠过火红的天空。于是少年放下了书本,悄悄地跑下了楼梯,他从后门出去,那儿有一条宽度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巷,他穿过长长的小巷,旁边是豪宅高高的大墙,头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缝隙。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上,他向东面跑去,十六世纪的上海街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那是南来北往的货物与附近乡下农民的气味。还有轿夫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馆里的黄酒味,民居里的炒菜味,药房里的药材味,皮草行里的皮革味,总之,十六世纪的上海把南来北往所有的味道都汇集在一起,放在街道里发酵,又散播到空气中漂浮着。少年闻着这些味道,不免有些晕眩,忽然,一阵风从东面吹来,那是另一股味道,让人漂浮或者沉没的味道,浩浩荡荡,波涛汹涌。少年顺着风的来势向东跑去,很快他来到了城墙脚下,自从他出生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以后,上海就再也没有经历过倭寇的灾难,所以,这里也就渐渐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从马道跑上了城墙,在高高的丹凤楼上,少年倚着栏杆向着黄浦江的方向眺望。十六世纪的黄浦江烟波浩渺,西岸遍布码头与各种船舶,尤以双桅帆船为多,东岸则是一片江滩,青青的芦苇丛生,成群的飞鸟在江岸翱翔,还有从长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鸟也掠过江面觅食。再往东,是一片坦荡的浦东原野,那里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网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阳覆盖上了一层红色。而此刻,面向着黄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阳正在丹凤楼的另一面,少年看不见它。不但太阳,就连原野尽头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大海正在几十里外的沙洲上缓缓地鼓动潮汐。有谁知道,这个十六世纪的上海少年是多么渴望同时看到大海和夕阳啊?
  此刻,一个风尘仆仆一身长途旅行装束的陌生人来到了少年的身边。陌生人把着栏杆,也望着黄浦江,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回到“凤楼远眺”了。
  少年回头,看着陌生人的脸,小商人的儿子见过的人很多,有广东来的商人,宁波来的裁缝,苏北来的轿夫,苏州来的书生,福建来的水手,南京来的税吏,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你从哪里来?少年问陌生人,就像是在盘问什么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从四川来。陌生人礼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是在四川做官,刚刚解职回乡的。这个陌生人缓缓地说。他是从成都启程的,坐船直下川江,进入三峡,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到了江陵。接着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过武昌的黄鹤楼,湖口的石钟山,当涂的采石矶,镇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后来到吴淞口,进入了黄浦江。
  你还穿着旅行的衣服,是刚下码头的吗?
  陌生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他抵达了东门外的码头,仰望着丹凤楼高高的匾额时,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没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园林,而是直接登上了这座城墙上的高楼。
  少年继续问,既然你的家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先回家,却要上这丹凤楼来呢?
  因为这里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对准了极远处的地平线这里看出去很美吗?
  陌生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叹息着说,是的,无论我走到天下的哪里,都及不上“凤楼远眺”的江景让我着迷。
  可是,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说,大海离这里太远了,人的目力实在达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东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许能看到远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少年点了点头,高声说,我就想飞到天上去。
  陌生人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个嘴唇上刚刚长出些绒毛的少年实在有趣,人没有鸟的翅膀,如何飞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没有马的四条长腿,却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长途旅行,因为人们有马车。人
没有鱼的鳍和尾,却照样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为人们有舟船。
  陌生人听着少年的话,虽然有些别扭,但似乎包含着更重要的东西,他锁着眉头问,你是说人们可以像使用马车和舟船在陆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样,利用某种工具在天空中飞行?
  是的。少年依旧看着天空。
  陌生人点了点头,也同样看着红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问他,能不能把你的伞给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拿出了背在身后的油纸伞交给了少年。然后,少年撑起了伞,慢慢地爬上了栏杆,象走钢索一样,双脚站在栏杆上,陌生人吃了一惊,叫少年下来,少年却没有听。接着,少年在栏杆上站直了,向身体两侧平伸出双手,右手握着撑开的油纸伞的伞柄。
  许多人都朝少年看来,丹凤楼上的游人,城墙上的小卒,码头上的挑夫,黄浦江里的水手,许许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着这个站在丹凤楼栏杆上只需跨一步就会从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变成一团肉酱的撑伞少年。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脸颊,很舒服,撑开后的油纸伞很大,在风中有些摇晃,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仿佛已飞到了云端中。
  少年闭起了眼睛,飞吧。
  在那个黄浦江畔的黄昏,这个后来成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点就飞了起来,当然,如果他真的飞了起来,那么日后也就不会有这个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们还是要感谢当时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位陌生的绅士的。
  当少年即将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时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栏杆里面。而那把伞,却已经飞了出去,油纸伞晃晃悠悠地在黄昏时分的江风中摆动着,一股风吹来,居然把伞吹向了比丹凤楼的斗檐更高的高处。随着汹涌的江风,那把伞在空中翩翩起舞起来,陌生人瞬间觉得那把伞的形体如同一个西域的美人,被夕阳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在云端里跳着古时候的胡璇舞。过了一会儿,风向变了,那把油纸伞快速地向黄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后缓缓地下降,最后,摇摇晃晃地落入了汹涌的黄浦江中。
  这时候,少年才慢慢地说,对不起先生,弄丢了你的伞,我父亲正在做一笔油纸伞的批发生意,他会赔你一把新伞的。
  不用了,告诉我,为什么要撑着伞站在栏杆上?
  因为你的伞很大很结实,而刚才的风向和风速都很合适,我会在空中驾驭风向的。
  陌生人看着少年的脸说,总有一天,你会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
  都十五岁了,过几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会试发榜后看到自己名落孙山的那天,还好,那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对眼前这个少年来说,还刚刚开始。
  陌生人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光启,字子先。
  陌生人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一种无奈,然后辞别了少年,走下了丹凤楼。他走进了上海县城的城隍庙东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然后,他来到西面一座荒废多年的园子里,看着月亮渐渐地爬上树梢,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几个月以后,这座废园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江南园林。以供他的父亲,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爷子觞咏其间。这个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悦老亲”之意,将这座园子命名为豫园。六十多年以后,当丹凤楼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经作古的时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后人,买下了潘家的一栋旧宅世春堂,改建为上海第一座罗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顺着豫园边门的安仁街拐进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学分部里,你会看到这座全部楠木构架的明代建筑现在已经成了小学生的健身房。
  南方
  “广东的天气真热”。课堂里的徐光启擦着汗,缓缓地说。几个学生在悄悄地笑,他们用广东话窃窃私语起来。徐光启无法听懂他的学生们究竟说的什么,他也不愿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对老师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热的天气让他有些慵懒,窗外又响起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音,“踏踏踏”敲着青石地板。于是他卷著书本,凝神望着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树,那些繁茂的枝叶一直垂到书院的窗口。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学生了,作为老师,也许应该表示出愤怒,可他却愤怒不起来,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下卷成了一团的书,心想,也许自己确实不适合教书。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着木屐广东女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阳光从茂密的榕树枝叶的缝隙间洒了下来。光线零零碎碎的,倾泻在徐光启的额头,那个十多年前丹凤楼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他也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遥远的广东。
  风从院墙上掠过,迷离诱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这里是炎热潮湿的南国,在儿时,他的小商人父亲常常在家里存放许多来自广东和南洋的货物,狭小的房间和阴暗的楼梯里,到处都充满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许是蔗糖或者是药材,还有南海里的鲨鱼翅,这些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慢慢地在陈年的老屋里发酵,真的说不清,少年的他只能统称这为广东味道。这来自遥远南方的广东味道散发着某种神秘的气息,叩响了他身体深处的某个意识,于是,他感到了最初的欲望,少年的欲望,被来自南方的气味所诱惑。于是,他从少年,成长为男人。如今,他终于来到了神秘的南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那原始炙热的幻想却变成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在不断地响起,慢慢地流逝着年华。
  十五岁那年的惊魂一刻,他差点从丹凤楼上坠下送命,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那一年的上海,人们总是说小商人徐某人的儿子异想天开,居然想要在丹凤楼上撑着油纸伞飞上天去。那次,徐光启的小商人父亲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让十五岁的他一个月没能起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丹凤楼。
  许多年过去了,他知道,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潦倒的小商人,但依旧是深深爱着自己儿子
的,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外面闯荡码头、批发走私的小商品、甚至在乡种地,都是为了儿子能够读书取得功名,不再向他那样低三下四的做一个被别人瞧不起的小商人。于是,父亲逼迫着儿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苦读伟大的孔子与孟子流传给后代的那些经典。尽管父亲对这些厚厚的书本里写的东西不太明白,但父亲深信书本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甚至比他日常接触的银子和孔方兄更有作用。因为古时候有一位皇帝说:书本里藏着黄金,藏着粮仓,最后,还藏着美女。
  在他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他就像当年在丹凤楼上遇到的那个陌生人一样,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考场,从此,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考试,将一直考到死亡的那一天。十九岁,他成为了秀才,二十六岁,他参加了乡试,却没有能够成为举人。于是,他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循着一个古老的梦,来到了遥远的广东,在这棵百年大榕树的脚下,成为了一名私立学校也就是书院的教师。
  当徐光启在大榕树下发着愣,几阵轻风吹动他的乱发,正暗暗盘算着是否要回到家乡用这些年来教书积攒下来的积蓄买一块地,种几亩水稻和青菜聊度此生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不过这个陌生人,却明显不同于当年丹凤楼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最重要的在于,那个人长得极不寻常,令徐光启大吃一惊。这也难怪,自太祖洪武年间起,本朝就实行起了海禁,再也没有前朝的马可。波罗这种人了。
  简单地说,这个陌生人不是中国人,而是来自遥远的欧洲,他的汉文名字叫郭居静,西文名字叫Lazarus Cattaneo.他来中国的使命,就是要把耶稣的事业传播到伟大的中华帝国,为罗马教皇填补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基督信仰的空白。这个渡过茫茫大洋,穿过半个地球,怀着一颗随时准备奉献给耶稣的心的人并不知道,他眼前的所见到的这个普通的中国人,将成为在中华帝国名留青史的基督徒。
  许多年以后,另一位著名的传教士利玛窦回忆说——中国南方大榕树下的这一天是耶稣在东方的节日。
  利玛窦致梵蒂冈的信
  尊敬的梵蒂冈教廷及教皇:愿天主保佑天主教徒,打击亵渎圣灵的新教徒,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我,天主的仆人,耶稣会的使者,利玛窦,现在正在遥远的中华帝国的首都北京,给伟大的罗马写这封信。愿信差能够平安地将这封信带到澳门,愿澳门的船长能够平安的跨越南中国海与印度洋、大西洋、地中海,将我的信带到圣彼得大教堂,让尊敬的教皇知晓——中华的大门已经为主敞开。
  一切全来自天主的恩典,回想往昔,我们这些传播天主福音的使者,是多么渴望抵达遥远神秘的东方,把天主与基督的光辉洒遍东方的大地。因为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度,有着广阔的幅员,数以亿计的人民,与五千年的辉煌文明,乃是世界上最文明最庞大的国家和民族。彼国之人民,有其独特之信仰,绝不同于其他蒙昧野蛮的民族。我幼年在欧洲学习时,就曾听说东方的契丹国里有基督徒,所以,中华是我的梦想,在我的心中,中华的人民始终与万能的主同在。
  然而,中华的大门曾经顽固的对主关闭着,我们为此付出的努力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虽然,早在许多年前,葡萄牙人就曾经抵达过北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天主的信仰也能自由传播于彼土。大家都知道,圣徒沙勿略在耶稣诞生后第1552年就来到中国广东沿海一个名叫上川的荒芜小岛上,窥伺了一年多的时间,想尽千方百计,也未能踏上大陆一步,最后带着莫大的遗恨死去。此后,耶稣会士又在澳门建立起据点。这里当时还是相当荒凉的边地一隅。教士们以此为基地,屡作强行破门而入中国内地的尝试,但还是不能成功。于是,有人面对中国海岸上的石头感叹:磐石呀,磐石呀,什么时候可以开裂欢迎我主啊!。
  然而,天主的光辉永远照耀着信仰坚定的人们,罗明坚神甫终于获得了成功,他被中华帝国的两广总督允准留居内地,而且于耶稣诞生后第1583年,将我从澳门带入了广东肇庆。
  为了使天主的信仰广播于世界,我必须要尊重中国人的习俗,所以,在中国便要成中国人。我经过苦心的学习,掌握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汉语和汉字,一进入中国的土地就换了服装,改穿起中国儒生的衣服。不只衣着,饮食、起居、礼节等方面也完全中国化,只为了向中国人表明,我们与他们同样来自文明世界。
  在十几年的岁月中,我遍游中国各地,愈加感到中国的文明迥然不同于欧洲,自成一家,甚至可说是世界上最完善的文明之一。然而,这并非表明天主的信仰就不适应中华,恰恰相反,中国的几部重要的上古典籍与天主信仰有许多共同之处,文明的中华与天主绝不矛盾。
  在耶稣诞生后第1600年,我在中国的第二首都南京,经过耶稣会士郭居静的介绍,有幸结实了一位中国著名的绅士,大儒生徐光启。他是一位充满智慧的人,谈吐文雅,学识渊博,对天主持宽容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中国这个民族的种种优点。
  那一年的南京之会,我们曾经彻夜畅谈了几晚,在谈话中,触及到了一些极其重要的问题,现录于信中——我:中国人都讳言死。用逝世过世去世辞世殁世,故去物故病故亡故,
作古病殁崩殂命终,殒命寿终崩薨,夭殇卒等以代之。
  徐:这是庸俗人的习惯。君子并不忌讳死。
  我:不但不避讳,且当常说说。因为人人都知必有一死,却不知何时死,怎可不弄个清楚明白?
  徐:中国人讳言死,并非想作恶纵欲。不过以死为不祥,不愿宣诸口而已。
  我:死可引导人避恶向善,祥莫大焉。知死有五益:一,知道人人必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则敛心克欲,去恶向善了。二,财物不能带去,就不再贪婪。三,世人的赞誉,对于死后的审判毫无用处。知此就杀灭骄傲与虚荣。四,想到地狱的大火,就可消解欲火。五,早有预备,就不怕死。临死而能坦然无惧,心安不乱,才算善死。
  徐:人怎样才能得善死呢?
  利:最好的准备是三和。即与神和,与人和,与己和。
  在我与徐光启交谈的几夜中,还发觉徐光启不但是一位学识过人的学者,还对自然科学极有研究,这在中国的文人中,极为罕见。他尤其精通农学与历学,并提到他正准备研制一种特别的交通工具,可以在使人在空中旅行,并称这种奇怪的空中飞行机器早在中国的古代就有人研制过了。
  在我和他长谈的最后一天,徐光启告诉我,他昨晚梦见走入一座屋子,有三间房子。第一间有一老人,第二间有一青年,最后一间空无一人。我当时觉得欣喜若狂,天主信仰最核心的奥秘终于能够被中国人理解了,这就是神圣的“三位一体”教义。
  三年以后,徐光启终于成为了一名基督徒,洗名“保禄”。
  愿天主保佑这位高贵的教友吧,他将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基督徒。
  而更令人欣慰的是,在这之前的1601年,我终于进入了中华帝国的首都北京,见到了世界上统治臣民最多的君主——万历大帝。
  在万能天主的保佑下,万历大帝也对欧洲产生了兴趣,皇帝准许我定居在北京,自由地传播天主教义。
  中华的大门已经为主敞开了。
  现在,不断有教友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信仰的光辉正在中华广阔的大地上扩展,我深信,中华一定会在天主的福音下成为主的坚强堡垒。
  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让尊敬教皇和教庭都知道这些,让整个欧洲的天主教徒都为这个伟大的胜利而庆祝吧。
  主与我们同在,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阿门。
  您忠实的仆人利玛窦耶稣诞生后第1605年十月二十日于北京
  达·芬奇
  北京的冬夜里,街道上积着厚厚的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风掠过一片死寂的宣武门,高大的城墙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一个小小的院落。在这个小院里,还亮着灯光,在灯光下,有一个中国人,还有一个意大利人,正埋头在书堆中。
  桌子上摊着一本拉丁文的《几何原本》,作者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欧几里德。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拉丁文变成中国的方块字。那个意大利人的名字叫利玛窦,而那中国人的教名叫保禄,他还有一个更有名的中国名字,叫徐光启。
  意大利人束着中国文人的发式,穿着一身青衫,配着他那张高鼻子深眼窝的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很累,看着眼前的这些拉丁文与汉文,他觉得那就象是一串念珠和一排砖头,而现在他们做的就是要把念珠变成砖头一样困难。保禄也有些疲倦,他翻动了其他几本拉丁文的书,忽然,在其中的一本书里,落出了几张夹着的图纸。
  那几张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像,第一张是一个圆盘,然而圆盘里却有四个轮子。第二张则是一个类似于碟子但却是封闭的东西。第三是看上去像是中国农村里井台上轱轳。然而,第四张图他却看懂了,完全看明白了,那是一对象鸟一样的翅膀,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就是飞上天空的工具。
  这是谁画的?他问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抬起头,看了看图像,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列奥那多·达·芬奇。
  达·芬奇是谁?保禄问他。
  意大利人当然很自豪地说起了他的同胞,达芬。奇是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佛罗伦萨人,他画过一幅表现耶稣在被罗马人逮捕前最后一次与门徒们共进晚餐的情景,卑劣的告密者犹大将永远被天主惩罚。而且,达芬。奇还设计了许多发明,瞧,那个象翅膀一样的东西,就是飞行器。
  保禄问他,他的飞行器能够飞行吗?
  不,那仅仅只是一个图纸上的设想而已,人怎么可能像鸟一样飞行呢?我记得1507年有人绑上自制的翅膀从苏格兰的斯特林城堡跳下,结果摔断了大腿骨;还有两百年前一个君士坦丁堡的撒拉逊人,穿上一件宽大的带硬性支撑的斗篷从高处跳下,结果一根框架中途折断,斗篷立即垮下来,他当场坠地身亡。而我的一位同胞,他于1503年试图用自制的翼飞行,摔了下来,幸运的是他保住了性命。
  我也差点飞过。保禄慢慢地说。
  你说什么?意大利人有些意外。
  没什么,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保禄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十五岁那一年。
  意大利人不再说话了,继续把目光投向了拉丁文与汉字的海洋中。而保禄则看着眼前的这张图纸,昏暗的烛光不停地摇晃着,于是,投射在纸上的光影也在晃动。渐渐地,他似乎能看到图纸上画着的翅膀也跟着一起晃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那架纸上的飞行机器冲出了图纸,飞了起来,撞开窗户,向北京的夜空飞去。
  一阵寒风吹来,烛火灭了,变成一缕烟雾。
  意大利人回过头来,烦躁地说,糟糕,窗户怎么开了?这里的冬天可真是冷啊。于是,他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一门大炮
  这门大炮诞生在澳门,经过一次看来并不偶然的事件,被它的主人运往了中国的北方。把大炮从澳门运到北方可不是容易事,首先要牛车从铸造作坊里运到港口,然后,由几十个苦力,用吊车把大炮吊到一艘巨大的葡萄牙帆船上。然后,船长一声令下,载着几百门大炮扬帆启航。
  接下来是漫长的航行,中国海上远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风平浪静,一路颠簸,这门大炮却始终安静地匍匐在船舱里的某个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帆船饶过了山东半岛,进入了渤海海峡,最终停靠在了天津。然后,帆船沿着海河而上,到吃水浅的地方,大炮们被从船上卸了下来,分装到一艘艘小船上,抵达了通州。接着,再由牛车送到了北京城外的一处空地。在这里,有一位叫徐光启的尚书正在等待着大炮们。
  大炮们被一字排开,对准远方,葡萄牙的炮手熟练地操作着大炮,开火精确地摧毁了远方的目标。
  然后,尚书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批大炮全都是由他策划一手引进的。他来到了大炮面前,葡萄牙炮手不知道这个穿着高级官服的中国人其实也是一位基督徒。他已经老了,满头的白发,但是眼睛却十分有神,步子也还健朗,他仔细地观察着一门大炮的外观,向葡萄牙人询问大炮制造的过程。他用手抚摸着大炮的巨大炮管,嘴里喃喃自语了许久,谁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除了被他抚摸过的大炮。
  几十天以后,这门大炮离开了北京,经过向东的大道,抵达了一座长城脚下的关口,在走过这道被称为山海关的关口以后,大炮进入了一个军事禁区,那里布满了军队,一个又一个堡垒,沿着东南的大海与西北的山脉,在海与山的中间是一片狭长的土地。据说这条通道一直通向一块辽阔的平原,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森林,有漫长的寒冬,有人参、鹿茸,还有,一群梦想征服整个中华帝国的强悍的战士。
  在最东面的一个坚固的堡垒上,这门大炮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在两个垛口之间,这门大炮把黑洞洞的炮口伸向了东北方向的莽莽原野。然后,这门大炮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来管他,只有几个值更的士兵,在深夜打着灯笼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靠在它的身上打了几个磕睡。
  然而,对于一门大炮来说,沉默只是暂时的。终于有一天,大炮发现在远方出现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那些军队骑着高大的马,举着各种颜色的旗帜,粗略的数一数,一共是八种颜色。那些骑在马上的武士全身披挂着铁甲,戴着不同于明朝或者是欧洲军队的头盔,背后则插着五颜六色的靠旗。当他们靠近大炮所在的堡垒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似乎全都被马蹄声、刀剑碰撞声、人和马的喘息声所笼罩着。看着那支军队越来越近,同为军人,但大炮身边的那些人却似乎在浑身颤抖着,他们好像连手中的滑膛枪都握不住了,居然连火药袋都打翻在了地上。
  忽然,有人把一枚沉重的炮弹塞进了大炮的身体,然后点燃了大炮身上的引线。火线低声地尖叫着,最后,变成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一颗炮弹冲出了颤抖着的炮管,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最终落在了那些向前冲锋的骑兵队中。
  又是一声巨响,瞬间的火光冲天,接着是满天飞舞的断手和断脚,血肉四溅,如同一场红色的雨。大炮身边的士兵们这才明白,原来满洲人厚厚的铁甲里藏着的同样也是血肉。然而,硝烟还没散去,满洲的骑兵却还在继续冲锋,于是,第二炮又打响了。对面冲锋的巨浪像是被一快礁石阻拦住了一样,终于四散了开来,接着,第三炮、第四炮,总共发射了十几发炮弹,整个炮管都被烧得通红通红了。
  当战场上终于寂静下来的时候,原野上残留着许多残缺的肢体,鲜血凝固在大地上,渗入了草根,滋润了来年的青草。只有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还在夕阳中悲鸣着。
  一月后,圣旨传到了这座小小的堡垒,这门大炮被封为“红夷大将军”,官拜三品,比这里指挥官的级别还要高。后来,人们才知道,这门大炮刚运到北京的时候,曾被徐光启大人亲手抚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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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28:0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一年,士兵们似乎能从大炮上看到一个手印。
  满洲间谍阿斯兰向皇太极的报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名叫阿斯兰,正蓝旗人,祖上曾经跟随爱新觉罗家族与朝鲜人打过仗。去年,大清的军队在辽西吃了败仗,被一门明朝的大炮打死打伤了许多八旗将士,以后的几仗,大炮都让八旗军吃了大亏。因为奴才精通汉人的语言和风俗,于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去明朝刺探军情,以了解明朝大炮的虚实。
  奴才化装成汉人,忍痛散了辫子,留起了额前的头发,改换成汉人的服装,改名为张德胜,自称是明朝抚顺的汉人,因不愿剃发降清,逃难来到明军守卫的锦州。奴才很容易就混进了明朝的军队,成为了一名守城的小卒。没过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了原来这城上的大炮是明朝从一个叫红夷的国家那里买来的,所以,这些大炮也叫红夷大炮。在锦州城外的一个堡垒上,有一门大炮,就是在去年的大战中打死了咱们贝勒爷的那一门炮。这门炮已经被明朝封为了大将军,据说这门炮这所以能打得准,是因为被明朝的一位大学士亲手摸过而沾上了
灵气的原因。
  后来,奴才几经打听,才得知了这位明朝大学士叫徐光启,是明朝松江府上海县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及第,那些从红夷人手里买下来的大炮全是经徐光启一手操办的。于是,奴才决心去北京打探关于徐光启的情况。奴才用重金光打通关节,收买了一个明朝军官,他将我的名字上报到北京,说我一个人杀死了几百个清兵,把我送到了北京领赏。奴才终于越过山海关,正大光明地进入了关内,来到了北京城。领完赏以后,奴才又继续用钱财疏通关节,结果留在了北京。奴才想办法打听了徐光启的情况,最后进入了他的府第,成为了徐光启的贴身卫士。从此,奴才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奴才所见到的徐光启,其实已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好,特别健朗,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为人很和善,对奴才也很不错,经常对奴才嘘寒问暖。他是一个极有学识的人,对天下的形势了如指掌。而且,他与一般的汉人不一样,他在胸前挂着一个十字形状的项链,而且每隔七天就到一个小房间里烧香拜佛。后来,他对奴才说,他拜的不是佛,而是一个叫耶稣的西夷人。他说那个人是天主的儿子,出生在1600多年前的一个遥远的地方,最后被钉死在十字形的大木架上,死后三天又复活升天,从此以后,人们就永远纪念这个人,也永远崇敬天上的主。总之,他说了许多深奥的话,奴才大多不太明白,最后,他还问奴才愿不愿意也像他一样成为相信天主和耶稣的人。奴才心想,既然要打探情报,就要赢得徐光启的信任,于是,奴才当即就表示愿意入教。于是,几天后,他给奴才施行了一个简单的入教仪式,这个仪式很奇怪,奴才知道,要成为和尚首先得剃头,而要成为徐光启所说的天主教徒,则并非剃头,而是洗头,他把一小盆水浇到了奴才的头顶,他称之为洗礼,表示奴才已经成为天主的信徒了,还给我起了一个夷人的名字,叫彼得。当然,那只是奴才为了得到徐光启的信任而被迫所为的,在奴才的心中,只有一个天主,这就是大清的皇上您。
  奴才发觉徐光启不同于一般的明朝官员,他不仅精通文章,而且还善于格致之术,有时整日在房中面对一堆图纸,纸上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其中就有奴才所认得的大炮的图形,他说他正在改进红夷人的大炮,使之发挥更大的功效。还有其他各种东西,据说都有着种种奇怪的功能。过了半年多,有一天他带着奴才来到府中的后院,那后院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看来,他是十分相信奴才了。那片后院占地极大,在院子的一角,停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个东西很大,却生着一对又长又薄的翅膀,看上去每一个翅膀至少有三四丈长,近看才发觉那是竹子做成骨架,再用牢固的羊皮绷紧覆盖在竹子间,就真的像是鸟的翅膀一样了。在两只翅膀的中间,是一个小船似的东西,里面藏着许多轮子和皮带,小船里有一个座位,刚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他在这个大鸟一样的东西里安装着一些小小的部件,就叫着奴才一起帮他干,那些小小的部件,看上去像轮子,轮子的边上却有许多小牙齿,像锯子一样,他管这个叫齿轮。在那像船一样的东西里,有这样的齿轮许多个,一个挨着一个的咬合着,转动其中一个最小的,其他的就都转了起来,直到最后一个最大的连接着一根皮带。那些齿轮和皮带,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都十分精密,按照严格的顺序排列,徐光启十分小心地摆弄着,叫奴才也当心着点。奴才和他干了许久,那些东西实在太复杂了,奴才实在难以胜任,直到日落之时,还是没有完成,于是我们离开了院子。
  晚上,奴才小心地问他那个大鸟到底是派什么用的。他告诉我那个大鸟是用来飞行的。对,千真万确,皇上,那大鸟是一架用来飞行的机器,看到那对巨大的翅膀以后,就会明白的了。他还对奴才说,如果这台机器能够造好,就能够带着人从天上越过山海关和辽西走廊,直接飞到辽东,飞到盛京,在咱们大清的皇宫顶上放火,甚至开炮,其效力胜过千军万马。奴才当即大吃一惊,心想这东西若是真的飞到盛京的头顶,咱们大清可就真的要遭殃了。于是,当天晚上,奴才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后院里,摸到那个飞行机器旁边,点了一把火,把那东西给烧了。大火熊熊,很快,那竹制的机器就化为灰烬了。当时,奴才的心里还真有点惋惜,那东西若是真的制造出来,就能让人在天上飞,那是神话里才有的事情啊,不过,为了大清的基业,奴才还是一狠心烧了它。奴才知道这事一定会被徐光启查出来,于是当晚就逃出了北京城,一路上翻山越岭逃回了大清的地界,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皇上您的面前。
  啊,什么?皇上,奴才可不是那种人,您要相信奴才啊,奴才也知道这种事人们一般不太会相信,可这全是奴才亲眼所见啊,若不是奴才放了一把火,盛京过几天恐怕就要遭到灾祸了。哎哟,奴才该掌嘴,瞧这口没遮拦的,可是奴才确是一片忠心,天地良心,没有半句假话,奴才绝对不是那种出去以后随便编一个谎话,自称自己立了大功回来讨赏的那种人啊。
  皇上,您怎么还不信奴才的话啊,那会飞行的机器确实存在啊,不是奴才瞎编的,哎,奴才不敢顶撞皇上啊。皇上饶命,饶命啊,奴才该死,刚才奴才全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飞行机器全是没有的,全是假的,皇上说一句顶奴才一万句。
  皇上,您怎么还是要杀奴才啊,奴才可救了大清啊。
  皇太极,你他妈的王八蛋,你别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这世上有会飞的机器都不知道,你有眼无珠,错杀了我这忠臣。
  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晚年
  北京的日头似乎是会说话的,总是带着些淡淡的忧伤,懒洋洋地铺洒在地上,投射着几根窈窕柳丝的影子。徐光启生命中最后一年就是整日在这空旷的院落中度过的,除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坐着轿子从府第出发进东华门上早朝,与不苟言笑的年轻的皇帝说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而已,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日头的消长。
  在这空旷的院子里,有一个角落黑黑的,有烧焦的痕迹,在地上,还有一些烧不化的金属,呈现着圆形,大部分都有些扭曲了,只有一个最小的,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完好如初的齿口。他就时常数着这些齿,从一数到二十,再从二十数到一。那有着漂亮的光泽和形状的金属,是他亲自指导一个有名的铜匠打制出来的,是那样完美,就像天上飞鸟的心脏。有时候夕阳会照射着这个小齿轮发出金色的反光,反光投射在他的脸上,那些额头的皱纹,被照得很明显,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年轻人了,死亡离他已不远了。
  想起了死亡,他却有些坦然了,他默默看着夕阳,那轮夕阳就像手里的小齿轮一样金光灿灿,也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越到结束的时候,越是光华夺目,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那是人们通常对他的称呼。可是,这美丽的夕阳,已经离落山不远了,黑夜就快来临了。于是,他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想起了在成为“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之前的岁月,那个四十二岁才进士及第的穷举人,那个在遥远的广东常常被学生们嘲弄的教师,那个在丹凤楼上差点送了命的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此刻,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我是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永远都是。阿门。
  夕阳终于消失了,夜幕降临,北京的夜晚无处不透着一股凉意。夜晚是属于死神的,他一直相信这一点,很自然的,他又想到了死亡。其实,他已经很熟悉死亡这个词了,他看过许多人的死,也给许多人送过葬。比如,他的老朋友,意大利人利玛窦。
  那是耶稣诞生后第1610年五月,这个意大利人死在了异国他乡——北京。他再也没能回到地中海,回到他的家乡。而那个时候,他忠实的朋友保禄正在家乡上海的农村里结庐而居,是在为保禄的父亲,也就是那个上海的小商人服丧守墓,保禄的父亲曾在死前不久接受过洗礼,洗名利奥。
  保禄从上海赶到了北京,那时京沪之间的交通还不太方便,他是从大运河坐船来的。所以,当他抵达北京的时候,意大利人的躯体已经永久性的进入了棺材,保禄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在那个时候,保禄曾想过,如果能够从上海飞到北京,也许就能见上最后一面了。“如果从上海飞到北京”,在为意大利人操办后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时常浮现出这句话。
  直到意大利人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耶稣诞生后第1611年11月1日诸圣节,几乎北京所有的天主教徒都集中到了北京第一座天主教墓地栅栏墓地的公共教堂内。教堂里烛光闪烁,香烟缭绕,在风琴的伴奏声中,信徒们举行完弥撒后,把意大利人的棺柩抬进教堂,高声朗读《死者祭文》,举行丧礼弥撒并致悼词。随后,教徒们抬起棺木,缓缓走向墓地,送行的人们边走边哭,沉浸在哀伤之中。教徒们已在花园北端修建了一座圆拱顶、六角形的小祭亭,供奉着基督像和十字架,称为丧礼教堂。教堂东西两侧各有一道半圆形墙,圈出了墓地的位置。花园中心原有四棵柏树呈四方形排列,一座砖砌墓穴正好安置其中。
  棺木送达墓地,在丧礼教堂前,人们再一次为这个意大利人祈祷。保禄走在葬礼队伍最前头,他亲手拿起绳索把他的朋友放入最后的长眠之所。然后,教徒们在墓穴前行跪拜礼致敬,结束了葬礼仪式。从此,这个意大利人的身躯与中国的土地融为一体。
  这就是利玛窦的葬礼,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意大利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吗?他轻轻地问自己,好像昨天还在和他说话,在说什么?也许是在说达芬奇,和他图纸上的发明。
  夜已经深了,星空里一些东西闪过,他握着那枚小齿轮,缓缓地离开了院子。
  葬礼
  史书上说,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死于明崇祯六年十月初七的北京,也就是西历1633年11月8日。
  徐光启的灵柩是从北京运回上海的,也是坐着一艘官府的大船,从大运河的水路南下。运河到了苏州以后,大船再转进吴淞江,也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苏州河。那时苏州河的两岸尽是水稻和棉花,一片滚滚的绿色,夹杂着宽阔而密集的水网。大船载着徐光启的棺材在苏州河上平缓地行驶,最后就进入了黄浦江,不久,大船就停在了十六浦的码头上。十几名杠夫抬着红木棺材走下了船,在高高的丹凤楼下,所有的杠夫都感到棺材忽然沉了许多,于是他们停顿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望了望丹凤楼上高高的飞檐。然后,棺材又轻了,他们抬着棺材
进入了上海县城的东门。
  在棺材上面,覆盖着一条皇帝赐与的白缎,长长的白缎上用汉文和拉丁文对称地写着——中国大学生徐保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全中国最有名的最大的学者和名士……
  棺材的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送葬人的队伍,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其中有几十个欧洲人,他们大多是耶稣会的传教士,经历过南京教案之后都显得有些颓丧。他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形,也没有像通常的那样吹吹打打扔纸钱,只是一路的静默无语。送葬的队伍穿过了上海县城东西向的大街,几乎整个城厢的居民都聚集在大道两边目送着本地在大明朝最有名的士大夫的棺材通过。于是,这条大街上又聚集起了各种味道,来自南方的、北方的、大海的、内陆的,从男人的腋下,女人的发端、老人的喉咙里散发了出来。这些气味混杂着,在上海的空气中飘浮,飘到了棺材上,化为气味的分子,渗透进了曾被油漆和猪血涮了几十遍的棺材板。
  送葬的队伍缓缓地离开了城厢,出了西门以后,又进入了广阔的农田,他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向西南方向而去。最后,他们停在两条河流的汇合部,那里有徐光启生前研究农业的田园和家族的墓地。在一片田野里,他们选了一块空地,很快就挖了一个简单的墓穴,在欧洲传教士的祈祷声中,棺材被慢慢地放了进去。人们又把土掩埋在棺材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在墓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所有的教徒都在划着十字。
  阿门。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
  小道消息
  事先声明,以下纯属小道消息。
  这个消息是爸爸告诉我的,他属于老三界的那个年龄,三十多年前成为了红卫兵。当时,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破四旧”行动,所有与旧时代有关的东西全都要被一扫而空了,最有名的就要属山东曲阜孔庙里那块皇帝御赐的“万世师表”的匾额被扔到了火堆里。上海也不例外,当然,要比其他地方稍微文雅一点,我爸爸他们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文化古迹,就在那一年,许多名人墓地和遗址还有寺庙教堂遭到了破坏。
  我爸爸所属的那个战斗队要真正行动的时候,却发现上海有限的几处文物古迹全给破坏过了,没什么地方供他们发挥才华了。最后,不知是谁说起在徐家汇附近有一个古墓,据说是明朝一个封建地主阶级大官僚的坟墓。于是,我爸爸去查了查资料,发觉那个墓主的名字叫徐光启,家庭出身是小商人,后来做官到了中央,成为一个大官僚,是封建皇帝手下剥削劳动人民的大元凶。更可恨的是,这个家伙还曾和西方殖民主义侵略中国的急先锋传教士狼狈为奸,简直是里通外国罪大恶极的汉奸卖国贼。这种人的墓,就是应该挖,于是他们准备好了各种工具,赶到了徐家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墓。没有人管,一片萧条的样子,他们立刻来了热情,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明朝的墓很坚固,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挖开了墓,露出了那具红木棺材,馆材上有一条白色的缎子,保存很好,上面还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外国字,足见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已经彻底做了洋奴。这激起了革命小将们的义愤,原来对于死人骨头的恐惧和对于掘墓要遭报应的古训都抛之脑后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棺材板给撬了开来,当他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准备面对一具僵尸开一场破四旧的批斗会的时候。他们却惊奇的发现,那红木棺材里面,居然只是一堆石头。
  是的,我爸爸告诉我,当时他亲眼看见徐光启的棺材里放着的只是一堆石头,除此之外,只有一套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官服,官服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图章和一串十字架项链。他们后来把整个棺材都劈了,棺材板拆了开来,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死人的痕迹。真不敢相信,原来徐光启并没有躺在他的棺材里,这个墓是一个空冢。
  后来他们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否是徐光启的墓,可是墓碑和棺材板上的那些文字,还有那个图章刻着的是确实“徐光启印”的字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提到了会不会闹鬼,虽然我爸爸严厉地批评了那个人的迷信思想。但是最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害怕了,于是,这些红小兵们匆匆地撤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文革结束以后,直到1983年,这个坟墓才被修复,重新得到了保护。
  然而,徐光启究竟是否躺在他的坟墓里呢?
  我不知道爸爸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一口咬定亲眼所见,绝不会弄错的。
  如果爸爸说的是真的,那么哪里才是徐光启真正的归宿呢?
  当然,这只是个小道消息,信不信由你。
  徐光启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出发的,他还给自己挽了一个特殊的发髻,那是他年轻时曾在少年人中流行过的发式,那时候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他没能够留起来。而现在,头发
有些稀少了,不过,还是勉勉强强地挽了起来,他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铜镜里,对自己点了点头。他脱去了宽大的朝服与长袍,穿上一件干净利落的短衣,蹬着一双软软的布底鞋走出了房间。
  回廊与厢房间一片寂静,人们还都熟睡之中,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走着,天空中月亮还挂着,只是颜色变得很淡,近乎于一张白色的圆盘。冷冷的风中飘荡着一些薄雾,雾气带着浓浓的露水悬挂在走廊的栏杆上,就连空气也沾湿了他的头发。转过几个月门,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后院门上的锁。推开院门,一阵风吹开薄雾,一架生着两只巨大翅膀的机器正停在他的面前。
  他爬上了这架机器,在两只巨大翅膀中间的一个船形空间里坐了下来。然后,他摇动了一个把手,立刻,许多齿轮转动了起来,一些大的齿轮又带动了皮带,于是发出了轰鸣的声音。皮带的终端牢牢地绑在大翅膀上,皮带的运动带动了翅膀,两只大翅膀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扇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呼呼生风,整个院落里都充满了这种声音,许多落叶和灰尘都被翅膀扇出的风高高地卷起,把最后的那点薄雾也扇得烟消云散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全身在颤抖着,大地也在震动,直到一股来自翅膀的巨大的托力使飞行机器跃离了地面。
  他飞起来了。
  飞行器的翅膀越扇越快,一会儿,就已经离地几十尺高了,那个空旷的小院已经落在身下,整个大学士的府第也在飞行器的翅膀下。他的脚下是自己家的屋顶,而且那屋顶看起来越来越小,整个大宅门也都象变成了一具盆景一般。
  一阵风吹来,飞行器抬升到高空,整个北京都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如同一张世俗工笔卷轴。内城里无数的四合院,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大户人家的深宅豪门,一切都如同画工笔下的宣纸上被毛笔点出来的线条似的。街道上一些早起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车夫、轿夫、掏粪工们出来谋生计了,而更夫和巡夜的小卒却已经收工了,在空中看下去,却都是一些小黑点了。城门也许已经开了,他还能看到拉着甘甜的泉水的牛车转动着车轮碾进了北京城,一些三大营的士兵开始扛起了鸟枪。于是,他拉动了一根铁弦,铁弦使翅膀伸展的角度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飞行器随着翅膀的变化而改变了方向,扇着翅膀向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他看见了皇宫的角楼了,那些飞起的屋檐倒映在护城河里,透过城上的墙垛可以看见里面辉煌的琉璃瓦。飞到了东华门上,他看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正鱼贯而入,那些人穿着整齐的官袍,一个个似乎都没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往皇宫里走去。他们有些窃窃私语,无外乎是猜测他们中的一位尊敬的同僚为何没有来上早朝,是睡过头了?还是被罢官了?还是年纪大了突然病故了?于是,有的人难过了,也有的人脸上难过心里却在高兴。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尊敬的同僚正在头顶看着他们呢。他跟随着他的同僚们飞进了皇宫,穿过内金水桥,进入奉天门,就是三大殿广场了。
  此刻,东方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一轮红日喷出一些苍凉的光芒,照射在高高的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万丈光芒,让人目眩,眼前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一片金色世界的天国。离飞行器下十多丈的地方,与他同一级的同僚们已经步入了奉天殿,其余更多的人则跪在殿外的御道两边。他似乎能听到奉天殿宝座里年轻的君王用愤怒的声音呵斥道——文渊阁大学士怎么没来?
  这时候,他在飞行器里大声地回答,启禀皇上,老臣正在您的头顶。
  他的回答,年轻的崇祯当然没有听到,但是,当朝臣们结束了早朝走出奉天殿的时候,终于有人看到天上的飞行器了。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惊讶地仰望着天空,大臣们,太监们、宫女们,最后,是本朝年轻的皇帝。
  瞧,那是什么?天哪,那是从天上飞出来的,而且飞在皇宫的头顶,国无二君,天无二日,目空一切,简直是大逆不道,晦气晦气。
  这位大人,请不要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看到那翅膀了吗?那是一只大鸟,古书上所说的鲲化为鹏,就是这种鸟,鲲鹏之变,一飞万里,出现在紫禁城上,当是我朝从此中兴的吉祥之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年前的皇帝面前恭贺这个好兆头。
  他在飞行器上看着下面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跪了下来,立刻没了兴致,真没意思,于是他掉转方向往南,永远地离开了紫禁城。
  他一直往南,飞出了北京城,飞在广阔的华北原野上,很快,他就找到了大运河,决定沿着运河飞。飞过通州、天津、沧州、德州、临清,然后他拐了个弯,离开运河去了一趟泰山。上泰山时是在云层中飞行的,什么都看不清,云雾让他的浑身都湿透了,钻出云雾的时候,已经在泰山顶上了。一些人在泰山顶上的人看到了飞行器,以为是哪位神仙显灵,纷纷跪了下来,烧香磕头,他摇了摇头,看了最后一眼泰山的风光,然后又钻入了云层。
  他经过了曲阜的孔庙,在飞行器上遥祭了孔夫子,然后又回到了运河沿线。在微山湖上,已经是中午了,他草草的喝了一些准备好的水和干粮,然后继续飞行。进入了南直隶,也就是江苏的地界。过徐州、淮阴、扬州,很快就到了长江边上,飞行器过了长江,江面上一片迷朦,江中有两座山,金山和焦山,他掠过金山寺上的有着古老传说的那座塔,又来到了辛弃疾赋过词的北固山上。离开镇江,接下去是常州、无锡、苏州,在虎丘上,他能清楚地看到深深的剑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光。接着,他从苏州进入了吴淞江,这时,他放低了
飞行高度,沿着宽阔的吴凇江面。他几乎是在超低空飞行,江水和两岸的稻田被飞行器的大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滚滚波浪,他似乎还能闻到稻花的香味和骑着水牛的牧童笛声。
  对,就是这条路线,他对自己说,他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在这个清晨,他的家人和朋友,发现他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他们会等待他回家,但是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他回家了。家人们不敢公布大学士失踪的消息,只能被迫在几个月后,对外宣称大学士已经突然病故。他们会用船载着他的棺材从北京运到上海,走大运河的水路,进入吴淞江。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棺材里装着的,应该只是一堆石头和衣服而已。想到这些,他就在飞行器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一个下午就快过去的时候,终于进入黄浦江了。飞行器的翅膀掠过江面,一阵浪花翻起,船上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巨大的机器从他们的面前经过。飞到了码头,他能看到上海城墙和城门,还有,高高的丹凤楼。他拉了一下铁弦,翅膀扇动的角度和频率立刻改变,飞行器迅速地上升。从城垛到一层楼,再到二层、三层,也就是当年那十五岁少年撑着油纸伞准备纵身一跃的地方。最后,他飞到了丹凤楼的屋檐顶上。
  此刻,已经是黄昏了,江面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涂料,江上的船帆和江岸的芦苇随风摇晃着。对面浦东的田野,一望无际,覆盖着一片金色的阳光。于是,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但现在,他看到了,就在这里,丹凤楼顶之上几十丈的空中,同时看到了大海与落日。
  是的,在飞行器的右面是灿烂的夕阳,而左面是茫茫的大海。夕阳和大海都在极远的地方,夕阳喘着气在最后挣扎着,放射出回光返照的光芒。而浦东原野另一头的大海,正在滩涂上涨潮,汹涌地扑上海岸线和大堤。
  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命中,所看到的最美丽的大海和夕阳。而脚下,那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和县城内密集的房屋却都显得那么渺小。他继续提升飞行高度,视线里的大海就越来越广阔。最后,乘着夕阳的余晖,他驾驶着飞行器向东飞去。
  他越过了黄浦江,整个浦东都在他脚下了,低洼处种植着水稻,而近海处种植着棉花,正是农家做饭的时候,下面满是炊烟飘起。飞行器掠过田野,终于,他看到了一块高出地面的小土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飞行器飞过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涨潮的大海,海浪汹涌,这里的海水很淡,因为长江口就在附近。江水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有时清浊分明,有时则混为一色,呈现出一种大陆与海洋交错的感觉。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离开大陆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对他说过,大陆之外,是更为广阔的大海,中国的这片大陆,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惟一文明。中国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则是世界上最宽阔的空间,进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从遥远的欧洲来到中华,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他,也可以从中国出发,经过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现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没有说过天空的意义,没有说过从天空可以到什么地方,也许最多只是说——从天空可以到天堂。现在,他想告诉已经进入天堂里的意大利老朋友,从天空中,不仅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了。
  他继续向大海飞去,离大陆,离长江口越来越远了,海水也越来越蓝,露出了海洋的本色。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么也没有,天色终于完全昏暗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东中国海上空,有一架中国人徐光启制造的飞行器,正载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飞向未知的远方。
  远方是何方?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然困扰着我和我的朋友们。
  海天茫茫。
  尾声
  我小时候,住在闸北,靠近老闸桥的一片弄堂里。在过街楼上,有两间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阁楼虽小,却有一个天窗,这种屋顶上的天窗,在过去的上海随处可见,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据考证这个词汇出自于英文。
  那时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张床,我就站在床上,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屋顶。屋顶上尽是瓦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瓦片缝隙间长着的青草,有的人家还拿个放满了泥土的脸盆放在屋顶上养一些洋葱头。当时,有一户人家养着鸽子,那些鸽子常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就把头伸出老虎窗,看着领头的那只鸽子,浑身雪白,漂亮极了,振动着翅膀,引领着身后的鸽群。我时常想象着那只白色的鸽子,它在天空飞行时所见到的地面究竟是怎么样的景象。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闸北,它会见到大片的弄堂,无数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来自深海的鱼鳞一样覆盖着这个城市,使得这个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还会见到一个个老虎窗,在屋顶盘踞的野猫,瓦棱上的青草,还有,一个把头探到屋顶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小时候居住着的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后才造起来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区,在1937年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出动了轰炸机,向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这就是有名的闸北大轰炸,这里附近的地区全部被夷为平地,死者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平民,其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还有南市,也就是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城,曾经被日本海盗占领,后来又筑起了城墙打败了日本海盗的老城厢,也遭到了大轰炸,许多古老的建筑化为灰烬。浦东的沿海停泊着一艘航空母
舰,从航母上起飞了许多飞机,对驻守宝山的中国军队狂轰滥炸,在我完成这篇小说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这一天,宝山的城墙被轰炸倒塌,姚子青战死。进入十月,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大场争夺战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于26日失守,师长朱耀华自杀。
  在上海的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中国的空军轰炸了黄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但是没有命中。战争的第五天,中国空军在杨树浦上空击落日机一架,一架中国战机受伤,飞行员跳伞后被日军包围,用手枪击毙了九名日军,最后战死。据我知道的资料,这是中国空军在上海仅有的两次战斗。
  现在,清场的人来赶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场,人们早已散走了,球场外的空地很安静。一阵风掠过我的头发,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辆末班车,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海边,上海的海边其实并不美,所谓的海滩不过是泥浆般的滩涂,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凉的海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海浪声也轻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挂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睁大着眼睛,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着两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飞行机器从我的头顶掠过。
  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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