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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蔡骏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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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2
  那双眼睛注视着清晨的薄雾所笼罩着的信浓群山,上百只栖息在树林里的大鸟受到了惊吓发出鸣叫和拍打翅膀的各种声音,向那更为高竣的山峰翱翔而去。在那双眼睛里,父亲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来不及包扎,鲜血刚刚凝固,只能用左手握着剑。直实的头盔不知在哪儿丢了,于是父亲把自己的黑色筋兜戴在了儿子头上。
  那是直实的第一次骑马,十五岁的他浑身颤抖着,腰上的双刀还没用过,两条大褪外罩着的鱼鳞甲片上却已溅满了血,那是别人的血。他紧紧地抓着缰绳,跟在父亲的身边,带着父亲体温的筋兜让他的头皮温暖了一些。
  父亲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部下,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他看着四周幽暗的丛林和自己疲劳不堪的马,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儿子说,跟我一起去死吧。
  直实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突然他听到了从树林外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仿佛是一支大军。直实把头埋进马鬃里,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把眼泪抹掉了。
  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脸,然后紧紧了马刺,第一个冲出了树林。
  他此刻感觉父亲骑在马上的背影突然就象个毗沙门天王一样,身后的十几名武士也纵马冲了出去,他们发出奇怪的吼叫,象一群野兽。最后直实的马在打了好几个圈子以后终于也冲了出去。
  冲出树林的一瞬,阳光立刻驱散了雾霭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瞳孔,他感到就象锐利的箭刺入自己的头颅一样痛苦。然后他听到四周全是一片刀剑撞击的声音,刺耳,尖锐,四下张望,还看到了不时有火星从带血的剑锋上迸出。最前头父亲的背影依然挺拔,他左手举着剑劈杀着,好几个对方的武士被他砍落了马,谁都不敢靠近他,最终,他所有的部下都死光了,只剩下父子两个被上百人被围在了中央。
  父亲的马死了,直实也被从马上掀了下来,他们徒步走到一棵大树下。父亲看了看儿子,脸上露出了一种幸福的笑容,这笑容让直实一辈子都难以理解。然后父亲对他说,我先死,然后你跟着我死,记住,必须自己动手。
  父亲脱下了甲衣,露出了鲜亮的胸膛,接着他从容不迫地把佩在腰间的短剑刺入了自己的腹部。他一边切一边看着儿子,说着,儿子,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个样子,别害怕,一点都不疼。
  他又把剑向下猛切,开了一个几寸长的口子,然后又把刃口猛地向左一转,又是一个长长的口子,鲜血这才象一群活蹦乱跳的鱼一样游出了他的皮肤,染红了他的身体和甲胄。可他继续保持着那种幸福的笑容,看着儿子,轻轻地说,儿子,看清楚,你也要象我一样,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直实看到父亲的肠子流了出来,他没有想到人的肠子居然是如此鲜艳夺目,象一群被涂上彩色的泥鳅。这时他才发现父亲的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地喘着粗气了。父亲突然叫了出来,快,用你的长剑,砍下我的首级,我受不了了。
  直实吓得手足无措,他抽出了腰间的剑,却楞楞地站着。
  儿子,被楞在那儿,快砍下我的人头,别人正看着我呢,我忍不住了,快。
  直实这才扫视了周围的一圈人,个个骑着马,表情沉默严肃,仿佛是在给他们的主人送葬。
  他突然想哭,却又哭不出,他终于举起了剑,长长的剑刃反射着夺目的阳光,父亲看着他,虽然越来越痛苦,却恢复了那种幸福的笑容。剑既然已经举起,就不可能再放下了,直实挥动了手臂,剑最后是以惯性砍到了父亲的脖子上的,锋利的剑刃切开了父亲的脊椎骨,他能清楚地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儿子,别停,要一剑就把人头砍下来。这是父亲最后的一句话。
  十五岁的直实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就象锯木头一样在父亲的脖子里抽动利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父亲的人头砍了下来。
  他只感到自己的剑突然失去了目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而与此同时,父亲的人头也掉到了地上,被砍断的脖子里喷出了许多血,溅在了直实的脸上,而父亲的双手仍有力地握着短剑深深地刺在自己的肚子上。他看到父亲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居然没有倒下,依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而父亲掉在地上的人头,则仍旧以那种幸福的笑容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们,他还是想哭,可还是哭不出来。
  他对他们说,求求你们,帮我埋了我父亲。那些沉默的武士点了点头。
  然后,他也脱下自己的筋兜,剥去衣服,露出了十五岁还未成熟的身体。他也象父亲一样把沾着父亲的血的剑捡了起来,把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阳光夺目,他闭上了眼睛。
  你走吧。一个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对方为首的一个全身黑甲的人骑在马上对他说话。
  让我死吧。
  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勇气,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杀你,你快走吧。全身黑甲的人面无表情地说着,语调平缓柔和,仿佛是在与自己的儿子对话。
  直实终于松开了手,剑又一次掉到了地上,他看着那个人,记住了黑甲之下的人的脸,和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他慢慢地穿上了衣服,但他丢掉了父亲的筋兜,他站了起来,前面的武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很久才消失在黑甲人的目光中。
  在无边无际的山谷里,他的眼泪始终没有象自己希望地那样流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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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3
  你叫什么名字?
  平敦盛。
  你几岁了?
  虚岁十六。
  4
  一副面具,长着獠牙的面具,在黑暗的大海边,面具张开了嘴,嘴里有一把剑,剑光掠过平缓的沙滩。然后,平敦盛看到自己的头颅不见了,他哭了,一边哭一边找,他找遍了整个沙滩,都没有找到。最后,他掀去了那个面具,发现自己被砍下的头颅正在面具之下对他微笑着。于是他捡起了自己的头颅,拎在手上,向京都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他发现自己手上的人头正在由孩子渐渐地成长,眉毛变浓了,鼻子变高了,唇须也长出来了,残存的半截喉节也开始鼓鼓囊囊了。他沿着海边跑啊跑,没有脑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清这一切的,等他终于跑到京都的罗生门下的时候,自己被砍下的人头已经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牙齿都掉光了,可拎着人头的身体却依然还是个小孩。这时候,他听到自己的人头说话了:樱花已经谢了。
  就在这个时候,平敦盛突然从这个奇异的梦中惊醒了,自言自语地说着,樱花已经谢了。他满头大汗,坐在铺席上,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终于,他爬了起来,轻轻地拉开了门,走在昏暗的长廊里。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长廊里的光线,两边装饰着华丽的图画和盔甲,还有一面面锦缎丝帛。突然从一间巨大的拉门里,他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于是他悄悄地走了进去。
  在那间供奉着平家祖宗灵位的宫殿般庄严的大房间里,闪着幽暗的烛光,平敦盛看见了三个人,一个站着的是父亲,另一个跪着的女人几乎一丝不挂,用长长的头发掩着脸,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也跪着,敦盛不认识他,但从那衣冠可以看出是个贵族子弟。父亲从腰间抽出了剑,高高举起,一剑砍下了那青年男子的人头,那人头在光滑的地板上滚动着,一直滚到敦盛的脚下。敦盛吓得脸色苍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发出一点声息,他看着那人头,人头也在看着他,那人的脸很白,也很漂亮,描着蝉眉,嘴唇上也好象涂过什么。人头的眼睛大睁着,嘴巴也半开半闭,仿佛是在作诗的样子,敦盛大着胆子轻轻地尝试把手伸到了人头上,他不太走运,手指上沾到了血,一股滑腻湿润的感觉沁入他的皮肤,他又悄悄地把手指靠近自己的鼻子闻了闻,他居然闻到了一种母亲头发里特有的气味。
  他又抬起了头,看见女人把脸露了出来,虽是素面朝天,但依然很美,令平敦盛吃惊的是,这是他母亲的脸。年轻的母亲跪在地上,一览无余地露出饱满的身体,皮肤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发出刺眼的光泽。忽然,他看到母亲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白色的东西,既柔软又坚韧,那种白色就和早春的雪一样,晶莹剔透,似乎是透明的。
  那白色的东西渐渐有了些皱纹,现在敦盛看出来这是一匹白绫,是和泉国专门派人进贡的上好的白绫。
  缠在母亲脖子上的白绫越来越紧了,父亲正站在母亲的身后用力的拽着白绫的两端。母亲的脸还是那么美,虽然脖子上致命的白绫正深深地陷入她的喉咙,而这匹白绫却是母亲最喜欢的。她的眼睛越来越大,大地超乎了常人,终于,她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隐藏的儿子。儿子也发现了母亲的眼睛正注视自己,但他却保持了沉默。
  而母亲想要对儿子说什么,却被白绫勒住气管什么都说不出。忽然母亲的眼睛定住了,象是进入了某个美妙幸福的境界,她快乐地笑了起来,嘴角带着一丝暧昧。当她快乐到了极致时,她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那匹美丽的白绫也渐渐地软了下来,象一条白蛇那样滑落在母亲丰满的腹部。
  敦盛看着母亲的身体软倒在地上,长长的黑发再次掩盖了她雪白的躯体,象一块巨大的黑色丝绸,他觉得母亲正在丝绸下熟睡着呢。只有刺眼的白绫从母亲的身体下露出来,敦盛突然觉得那白绫会突然飞起来,象白蛇似地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父亲抱起了母亲的身体,他打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片幽静的庭院,月光洒在母亲的黑发上,就象一条黑色的瀑布。在庭院的中央,有一棵古老的樱花树,父亲在树下掘了一个大坑,然后把母亲扔了进去,再把泥土覆上,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黑暗中隐藏的平敦盛,张大了眼睛,默默地记下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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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5
  熊谷直实打量着眼前的平家少年,忽然发现少年的腰间别着一支笛子,在人人腰间佩剑的时代居然有人佩笛,这令直实很困惑。
  你会吹笛子?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少年从腰间拔出了笛子,又细又长的笛子,一端刻着一些汉字,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贴着笛膜。笛子的表面很光滑,在阳光下,那种反光就象一把短剑。
  这支笛子叫“小枝”,少年突然主动说话了,只是声音还带着女孩般的颤抖。
  小枝?直实的心头忽然被什么牵动了。
  小枝——小枝——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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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6
  小枝在黑暗中的脸忽然清晰了起来,她爬在二十岁的熊谷直实的身上,脸向下,明亮的眼睛让他渐渐清醒了起来。但他还是不能动弹,任由小枝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着,直实能感觉到她的手很小巧细致,不象通常村妇的手。那双手象某种有着光滑皮毛的小动物游走着,直实感到那手似乎能穿过皮肤,摸着自己的五脏六肺,暖暖地,于是,他的身体又从寒冷的地狱回到了人间。他终于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小枝的手,并死死地摁在自己的心口。那双暖暖的手虽然突然象小动物受惊一样一个劲地颤抖抽动着,但在直实大大的手掌里却仿佛是跌进了陷阱。他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小枝大大的眸子在闪烁,他的力量终于又回来了,直实一个翻身,把小枝完全压在了身下。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战场上传来,直实又坠入了黑暗中。
  有火,有火在自己的身边燃起,一团温暖的炉火,仿佛能使冬眠的蛇从冰雪中醒来。直实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当他睁开眼,却真的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躺在了他身边,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他只是在潜意识里叫着这个女人的名字,这只是他的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或者说仅仅是他希望如此而已。于是他在女子的耳边轻声地说着,小枝——小——枝——我的小枝。
  那个他想象中的小枝终于睁开了眼睛,大大的眸子闪了闪,然后她站起来说,为什么叫我小枝?
  你就是小枝。
  忽然她笑了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你嘴里都叫小枝?那我就叫小枝了。
  是你救了我?
  你说呢?小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说清楚的东西。
  要我怎么报答你?
  我要你娶我。
  直实的身体从寒冷中完全复苏了,此刻他居然感到了浑身发热,后背心渗出了汗丝,他紧紧地抓住了小枝的双肩说,有没有米酒?
  茅屋外下起了大雪。
  7
  你就是平家从五位下的“无官大夫”?
  是的,我的首级一定很值钱吧?
  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平敦盛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变得非常凶猛,大睁着眼睛,苍白的两颊突然绯红了起来,就象是喝醉酒的艺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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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8
  藤原家的高墙边,开着一个小门,平敦盛坐着槟榔牛车来到了门前,夏日京都的街头,艳阳高照,没有一个行人,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推开虚掩的门,悄悄地走了进去。
  没有人,只有永不疲倦的蝉鸣在耳畔响起,他在树荫下穿过幽深的花园,最后拉开那扇房门,走进了昏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他停了下来。他先屏息听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整了整衣冠,他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着,耳根也红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刚要说话的时候,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从房里透过来的光线从那人身体的四周洒到敦盛的脸上。背着光,看不清那男人的脸,男人看见他,向他微微鞠了个躬就走了出去。
  敦盛走进房里,他看到这房间非常大,有十几铺席,被屏风分成了好几块。他绕过两个屏风,见到了一道帘子,隔着珠帘,他依稀看到里面有个女人的身体。他觉得隔着帘子就象是隔着一层水,于是帘子后面的女人动作就象极了一条鱼,扭动着尾巴的锦鲤鱼。
  突然那条鱼说话了,进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平敦盛抑制住自己的粗重的呼吸,轻手轻脚地撩起帘子走了进去。藤原家的小姐正跪坐在席子上,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和服,领口很低,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脖子。
  而她的脸上,看得出本来是化了很浓的妆的,而现在许多脂粉都落掉了,浓重的口红现在有些模糊,额头甚至出现了汗渍。
  你来啦?过来,靠近一些,让我看清你。
  敦盛却一步都不敢迈动。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气吹到了脸上,暖暖的,让他的毛细孔膨胀了开来。接着,他闻到了那股脂粉味,就象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家而去接待年轻的客人时候常有的气味。他还是不敢抬起头,视线里只有那粉红色的和服所反射出的丝绸光泽,光滑而柔软,象一汪红色的泉水。
  你几岁了?那种气息继续灌进了他的衣领里,溜进他的胸膛,象一双纤手抚摸着他的皮肤。
  十五岁了。他回答。
  哦,我比你大一岁。
  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明亮了一些,他的视线上移到了她的那截白白的脖子。
  说话啊,把头抬起来。小姐伸出手托起了敦盛的下巴,直盯着他的眼睛,象要把他给吃了似的,他们象是在对峙,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轻轻地说。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给陆奥守的公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去那遥远的北国。
  陆奥很远吗?
  很远,也许我永远都回不了京都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平敦盛仿佛看到藤原家的小姐的眼角正涌出了什么液体。
  呵呵。她突然又笑了起来,嘴角上荡漾着一种让敦盛害怕的东西。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可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敦盛不明白,他眨了眨眼睛。
  灰色的眼睛,短促的生命啊。小姐忽然吟起了什么古代的诗。
  我会很长命的,我知道,我会活到90岁,我会为陆奥守的公子生七个孩子,同时为别的男人生更多的孩子。呵呵,我会长命的,我会留着长长的白发,在冰天雪地的陆奥北国,回想着京都的夏天,回想今天,回想短命的你。
  忽然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脸,殷红的嘴唇象吃人的野兽般堵在了他的嘴巴上。
  敦盛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姐的睫毛。他开始感到了恐惧,浑身发着抖,伸手去推,却被死死的抱住了,看上去就象是在做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终于,他一把推开了藤原家的小姐,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小姐放浪的笑声。那笑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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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9
  熊谷直实把视线从敦盛的脸上挪开,看了看天空,阳光越来越强烈,似乎变成了红色。忽然他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低下头,原来平敦盛坐在地上吹起了“小枝”。
  笛子是一种有魔力的乐器,它所具有的穿透力令人吃惊。直实相信,在遥远的海上,那些战船里的士兵也会听到这声音的。
  10
  今天我看到源家的军队了。
  你别去。
  我已经在你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
  一年太少,我要你在这里住一百年。
  我是源家的武士。忽然直实站了起来,一股风吹进了茅屋,小枝打起了哆嗦。
  小枝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放开。
  啊。熊谷直实突然感到腿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低下头,看见小枝正抱着他的腿向他微笑着,只是小枝的嘴里全是鲜血。他明白了,是小枝用牙齿咬伤了自己。他倒了下来,喘着气,忍着伤痛。小枝爬到他身上来了,吃吃地笑着,露出了满是血的牙齿。直实居然也笑了,然后一把将小枝的身体揽入怀中。那个鲜活滚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也似乎忘却了痛苦,只有腿上那牙齿咬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着血,铺席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炉火熊熊。
  又是一个让小枝沉醉的夜晚。
  当炉火熄灭,清晨的阳光透过林间的枝桠抵达小枝的脸庞时,她睁开了眼睛。
  摸了摸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坐了起来,赤条条的身体象个古老传说里的女妖。茅屋里只有她自己,小枝叫了起来,直实,直实。
  她没来得及穿衣服,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积着厚厚的雪,她雪白的身体和这白雪的世界合而为一,仿佛是只冬天寻找食物的白兔。她就这么光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跑着,寻找着她要寻找的人。
  直实,你在哪里?
  11
  熊谷直实静静地听着敦盛吹笛子,手心里沁出了一些汗珠。
  平敦盛盘着腿坐在沙滩上,运足了全身所有的气息注入笛孔。渐渐地他的脸开始涨红了,直到一曲终了。
  他把笛子从唇边放下,然后再仔细地看了看,接着一扬手,把笛子向大海抛去。
  “小枝”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个浪头卷来,笛子被缓缓地带向大海的深处。
  12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地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橇,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看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象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13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敦盛挑衅似地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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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14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
  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慢过了马的胸膛,大黑马似乎也在抽搐着,河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脸。他愤怒地紧着马刺,继续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经淹到马脖子了,也慢过了直实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渗入了他的内脏,仿佛能让他的血液结冰。身后的源家武士们都骑着马跳进了宇治川,而且不断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顿时,河水仿佛被人和马的血液温热了,直实重新又恢复了力量,他的大黑马带着他渡过了宇治川,第一个上了对岸。他挥动着长剑,大声地叫喊着,在刀与矛的丛林里劈杀着,一个头颅被他的剑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回忆中父亲的人头。
  源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冲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敌人彻底丧失了抵抗,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直实继续向前冲着,他见到了一个全身黑甲的敌人,也许是个将军。他追了上去,最后把黑甲人逼到了河边。直实看着那人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浓的群山中,也是这张脸和这身黑甲。
  十年前这个人放过了直实。现在又落到了直实的手里。但他是杀父仇人。
  直实在选择。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静地看着直实,不明白直实为什么那么婆婆妈妈。他对直实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了甲胄,抽出了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小腹。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断气,不停地颤抖着,从吼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直实,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直实明白他痛苦到了极点。
  直实也懂得此刻对黑甲人来说最人道的方式是什么。
  他挥起剑,熟练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头。
  干脆利落,一瞬间,黑甲人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实呆呆地楞在那儿,看着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风吹起了涟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欢呼了起来,惊天动地,源家的旗帜高高地飘扬起来,连同着无数敌人的头颅。
  直实默不作声地把黑甲人埋了。
  15
  你说什么?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让你走。我不想杀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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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16
  祖先的灵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仿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
  父亲站在敦盛的面前,毫无表情,不怒自威,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的和服,长长的袖子和下摆,使得烛光下他的影子特别地大。
  樱花树下的土好象被翻动过。父亲以低沉的鼻音问着敦盛。
  樱花树?不是开得很美吗?敦盛的声音颤抖了。
  是啊,樱花开得很美,这是有原因的,儿子。
  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敦盛的脸。儿子,樱花多么美啊,就象你母亲一样美,美地惊人,因为美,所以,每个人都喜欢樱花,谁都想摘下她的花瓣,就象你母亲。可是,这颗樱花树只属于我们家族,是我们的,你母亲只属于我,你懂吗?
  等你成为一个丈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敦盛睁大了眼睛,额头沁出了汗。
  儿子,不要想你的母亲了,你的母亲已经变成了樱花,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多幸福啊,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樱花,只要看到樱花,就等于看到你母亲了。我永远爱你的母亲,深深地爱着,直到我死。
  父亲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把敦盛揽在了怀中,紧紧地抱着。
  你快和我一样高了。父亲看着儿子,骄傲的说着。
  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敦盛浑身乏力地蜷缩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一团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悄悄地滑落出来,打湿了父亲的衣襟。
  父亲,我永远爱你。
  听到这句话,父亲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但永远都没有再睁开来。因为他的心口,突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正握在敦盛的手里。
  对不起,父亲,我永远都爱你,永远。
  然后敦盛从父亲的心口抽出了匕首,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
  父亲宽阔的身体倒下了,从父亲的心口流出的血蔓延着,很快就铺满了整个空旷的房间,渗入了光滑的地板缝隙。敦盛低下了头,嗅了嗅那血的气味,于是他有一些头晕。
  他推开了门,对着走廊里的武士叫喊起来——父亲遇刺了,快,抓刺客。
  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又手忙脚乱地冲了出去追捕那个虚幻如空气的刺客。那些沉重的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咚咚咚地敲打着敦盛的心脏。
  祖先的灵位们以嘲讽地目光静静看着这一切,他们保持沉默。
  泪水继续在他的脸上奔流。
  17
  我不走。
  让你走你就走。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求你了。
  平敦盛突然给熊谷直实跪了下来,伸长了白净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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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18
  荒凉的战场上,宇治川静静地流淌着,全身披挂的熊谷直实象一尊移动的雕像一样巡逻着,他还是骑着他的大黑马,天上新月如钩,寒夜里许多死人的脸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第二天一早,这里成千上万的战死者都将被埋葬。在源家的大营里,几个和尚正在做着法事,木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散布在所有死者的脸上。
  在月色里,这景象突然变得很美,直实惊奇于每个死者的表情竟都是那么安详。
  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这些惨白的脸,在他眼里逐渐地生动了起来,有的人嘴角还带着微笑,难道是在快乐中得到死亡的?在这些死人堆里,他是唯一的生者,却只有他是痛苦的。
  在呼啸的西风里,他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在缓缓地移动着,时而小心翼翼地走动,时而又伏下身体。难道是有人没死?或者是鬼魂?那些有关战场上无头鬼的传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直实跳下了马,轻轻地靠近了些,明亮的月光里,他看清了那个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身材比较小,应该不会是士兵。
  那人继续小心地在地上摸着什么,原来是在摸死人的衣服,掏那些战死者的口袋,搜寻着什么值钱的东西。
  直实明白了,这是个发死人财的家伙。在历代的战场上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发现这种人,立即就地正法,因为这种事情太丧尽天良了。他悄悄地抽出了剑,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人的背后,那人的背脊在微微颤抖着,好象很冷的样子。直实犹豫了片刻,然后大喊了一声。
  那人立刻象受到什么刺激一般从死人堆里跳了起来,立即转过身体来。
  直实的剑已向前刺出了。
  那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就象是地上的死人,在披散的发丝间,可以见到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地让直实能感到自己腿上那块被人咬过的伤疤。
  但是,剑已经刺出了。
  血,飞溅起来。洒了他一脸。
  那双明亮的眼睛继续瞪着他,他能感到那双眼睛此时放射出了多么幸福的目光。
  多美啊,那张脸微笑着,虽然惨白如尸,就象这天上的月亮。
  她倒下了,胸口插着直实的剑,脸上带着幸福的目光和微笑。
  她终于找到她的直实了。
  小枝——小枝——小——枝——直实呼唤着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他为她取的。
  他跪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似乎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终于明白了,小枝的确是个发死人财的贼,小枝就是因为在干这行当的时候才救了战场上奄奄一息的直实。
  他抱起了小枝,走向寂静的宇治川。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就象照着一个鬼魅。
  19
  为什么要求死,你还是个孩子,活着有多好啊。
  活着好吗?
  平敦盛的反问让熊谷直实无言以答。他又这样问了自己一遍,却得不到答案。
  杀了我,我会永远地感谢你。
  少年微笑着,象个漂亮的女孩。
  直实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20
  京都下起了雨,朦朦胧胧的,一切都在烟雨中沉浸着,皇宫的亭台楼阁都渐渐地模糊了,还有平家的那些深宅大院也象一片纸被风吹走了。
  一切都消失了。
  平敦盛坐在槟榔牛车里,看着帘外雨中的京都。父亲死了,他已经是平家这一系仅存的几个继承人之一了。家族的兴盛就象这雨中的楼阁,转眼就要烟消云散于雨雾中了。
  源家的军队要进城了。
  平家要去西国的一之谷,那里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光亮。架车的车夫匆忙地挥舞着鞭子,四周是人和马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那么匆忙杂乱,就象是一场匆匆落幕的戏。
  敦盛又放下了车帘,他从容地截开了上衣,露出了白白的腹部。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对着自己的肚子。他举起短剑,剑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停留在半空,如同一只被定格了的飞翔的鸟。他以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很久,很久。车轮继续撵过京都的大道,走出了京都的城门,繁花似锦的城市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牛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短剑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扎在了车板上。
  敦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皮肤,最后用食指在肚子上划出了一道剖腹的动作。
  食指的指甲又长又冷,划过皮肤,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痕迹。
  随着指甲的划动,腹部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感,剖腹的快感,这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象一缕轻烟从下往上升起,直升到他的心中。
  永别了,京都。
  21
  熊谷直实看着平敦盛雪白的脖子,仿佛看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樱花,从樱树上凋落,又被风卷起,漫天飞舞。
  孩子,你走吧。
  一道白光掠过。
  一颗少年的人头滚到了沙滩上。
  尾声
  据说有人听到在平敦盛被杀以后,沙滩上响起了笛子的声音,居然悠悠扬扬地传到了源义经的耳朵里。但从此以后,熊谷直实就失踪了。
  二十年以后,在高野山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赤着身体在山间的泉水中洗浴,他的背上全是伤疤,神情泰然,如同一尊赤身的佛像。
  一个进香的女子来到了山泉边,她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看见那僧人,一点都没有害羞,反而向他问路。
  僧人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枝。
  那女孩回答。
  僧人猛地倒退了一步,然后向山泉的下游狂奔而去,最后从悬崖瀑布上一跃而下。
  我飞了。
  僧人坠地前的一刹那,在一片黑暗中见到了那忧伤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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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00: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14.圣婴



  这是一座海边的城市,沿江胡乱地停泊着许多中国人的小木船,在水泥码头边,一艘巨大的英国轮船喷着黑烟停靠在了岸边,它从地中海北岸的某个意大利港口驶出,是热那亚还是那不勒斯,这无关紧要,它是出直不罗陀海峡走大西洋绕好望角入印度洋还是走苏伊士运河的捷径也无关紧要,甚至它是否在科伦坡新加坡香港中途停靠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在中国的这座城市停了下来,一个30岁的意大利人选择了这座城市,或者说这座中国城市选择了这个意大利人。在我的记忆里,这个意大利人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隐隐约约发出淡淡的
光,这双眼睛的深邃,让许多人对它终生难忘。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下摆特别的长,诱惑了几个法国的贵妇人的眼神。他挺直了身体,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没人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走下了舷梯,看了一眼东方的天空,看了一眼这个神奇的城市,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下了船,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却不需要签证,码头上只有英国人指挥的印度士兵,和欧洲各国的国旗,还有留着长长的辫子的中国搬运工。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进入了我们这座城市,当人力车载着他穿越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他有一种回到欧洲的感觉。直到很远的地方,他才看见了中国的国旗——黄龙旗,在黄龙旗下,有一个中国人,穿着一件与他同样的黑色长下摆的衣服,胸前悬挂着十字架,向他微笑着。他下了车,和中国人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着什么,中国人的脸色有了些变化,然后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他的皮包,这一瞬,改变了他在中国的命运。以上所述的时间是1900年,现在回到2000年,我开始叙述一个女孩以及她的一个梦。
  在那个致命的清晨,我所要叙述的这个女孩醒来了,我没有必要给她以姓名,我只能称她为“她”。她是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的,在她将来的一生中,她会不断地回忆复述这个梦并加以解释。她的房间常年处于阴暗中,只有清晨的阳光透过百页窗倾泻在她的脸上,那些白色的横向光亮才会象一张黑白条纹的面具覆盖着她,让她在床上支起的身体有了些斑马般的野性。当然,这只是一种印象,只有十九世纪的油画里才能体现的印象。她的眼睛位于阳光的缝隙里,所以从瞳仁的深处,就出现了一种光亮,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眼中的光。她似乎能直接看到这种光线,来自她的体内。她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有了一种冲动,于是她拉开了百叶床,这个清晨的阳光异样地明亮,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眼球。阳光象一把把利剑送入了她的体内,于是,她体内的变化由感觉上升为一种直接的行动。她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了。更为重要的是,她如此反常地冲出房门的情景立刻被父母看见了,父母不安地看着她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地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某种母亲所熟悉的声音,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她那张面无血色的脸还有额头斗大的汗珠和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母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母亲轻轻地问:“怎么了?”此刻,母亲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但女孩没有听出来,她还不明白母亲暧昧的原因。
  母亲又说:“我们两个谈谈,好不好?”然后她拉着女儿走进了一间小屋,关紧了门。门外的父亲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他此刻的脑海中正在放电影一般地重复着许多镜头,仔细地搜索有关女儿的一切蛛丝马迹。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搜索毫无结果,这时,母女俩从房里出来了,母亲的神色相当不安,而女儿却显得平静得多。她们一定进过了非常详细的对话,纯属女性的对话,男人非礼勿听的对话,而这种私密性质的对话的结果恐怕是敏感的父母所深为担忧的。
  “走,我们去医院。”母亲的语气开始有些生硬了。
  女孩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带她去医院,在经过了在她看来不可思议的检查之后,她和父母走出了医院。她发现在正午的阳光下,父母呈现了一种绝望的表情。
  回到家,母亲继续与她进行纯女性的对话,但是她完全听不懂母亲所说的,她唯一听懂的是母亲不断重复的那句话:“那个男人是谁?”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面对母亲凌厉的攻势,审问般的口气,她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可她越是不知所措,母亲就越是认为她在撒谎,越是认为女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可怜的女孩,她是无辜的,请相信。
  母亲最后真的生气了,她打开了门,让父亲进来了,于是父亲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女孩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逆来顺受地忍住了。她无法理解父母的行为,就象无法理解醒来前的那个梦,还有她身体深处的某些微妙的变化,她茫然无知地看着父母,瞳孔里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他们证明什么,但这没有用。
  最后她大声地问父母:“我也想知道,到底那个男人是谁?”
  母亲的脸上又掠过了一丝绝望:“你连到底是哪一个都不知道吗?天哪,难道还不止一个?那你有几个男人?”
  “住口!”父亲愤怒了,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失去了贞操一般,他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女孩终于失去了忍耐,她把泪水滴落在地板上,于是地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她再仔细地看了看父母,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那个男人是谁?
  她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徘徊,穿着短裙和拖鞋,就象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问题少女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脑子里总是重复着那句话:“那个男人是谁?”她真的希望能有人来帮她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阑珊了,她满眼看到的都是霓虹灯和灯箱广告,让她有些目眩,她明白没人能为她解答问题,只有靠自己的寻找。于是她在马路上漫漫的人群中寻找着,根据她有限的经验,那个仅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应该二十出头,留着不短不长的头发,脸应该是白白的,个头中等,穿一件T恤。除此以外,至于那个人的长相,职业,性格那都是一片混沌。她寻找了很久,在人行道中站立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潮水般从她两边涌过,而她则象一块激流中的礁石,冷峻,苍白。
  终于她见到了一个男人,基本符合她的条件,于是她拦住了他,说:“你是那个男人吗?”
  对方被问地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她:“小姐,你问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那个男人?”
  “哪个?”他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多少钱?”
  “我身上没钱。”
  “那当然,没钱才出来做吗。来,这里人多,跟我走。”说着,他带着她转进了一条阴暗的小马路,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地方你选,价钱我定,怎么样?”
  “我们认识吗?”她不解地问。
  “这还用得着认识吗?不认识最好。”
  “不,你不是那个男人。”她立刻转身要走。
  “哎,价钱也由你定,好不好?”
  她已经走远了。
  昏暗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了,她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知道,影子里还有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如此隐匿,仅能凭感觉去触摸。她不认识路,马路越走越小,到最后变成了一条小巷,深深的小巷,除了几户人家窗口的灯光外一片黑暗。她有些冷,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向黑洞般的小巷深处走去。
  突然,有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一阵粗重的呼吸从她的脑后传来,重重地吹在她的脖颈里。她想放声大叫,嘴巴却被一只手堵上了,另一只手有力地箍着她的腰,并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用手肘拼命地向后反击,但撞到的仿佛是一堵沉重的墙。然后她感到自己被腾空起来了,那只手抱着她向更黑暗的角落奔去。她感到了绝望,接着想到了死亡,死亡的感觉是美的,从她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这样的念头,“死亡的感觉是美的。”嘴被捂住了,于是她就用自己的心说。她问自己,为什么会在痛苦中感到美?难道那个男人就是他?如果是的,她决定服从。
  但是这种美感立刻就被打碎了,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束射到了她的脸上,黑暗中待了太久了的瞳孔一瞬间就缩小了许多倍,她的第一感觉是太阳,太阳降临了。在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晃晃的一团之后,她开始看清前面,有个穿制服的人影提着手电筒向这里奔来,一边还大叫大嚷着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被手电照得雪白,白得象个死去了很久的女人,躺在坟墓里,等待盗墓者的来临。
  腰间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堵着嘴的手也松了。那个人要逃了,但她不想让他逃走,因为现在她已经认定他就是那个男人了。她终于能够转过身了,但那个人也转过身向黑暗中拼命地跑去,她大声地叫:“你别跑,我跟你走。”她还从来没叫得那么响,尤其是在黑夜中。这声音让四周黑暗的窗户亮起了灯光。
  她刚要向那个人追去,身后的一双大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了。她别无选择,只有回过头来,见到了一个警察,他个子很高,脸在黑暗中看不清,但大概是个年轻人的轮廓。
  “那家伙欺负你了?”他的嗓音富有磁性,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她无法回答,也许她到了最后更加渴望被认定为是那个男人的陌生人欺负。
  “不是吗?那他是你男朋友?”
  “不。”
  “那他是个流氓,而且,你也不应该晚上一个人在外面乱转。你父母会着急的,如果不是我刚巧路过这里,你有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吗?”
  “可我想,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男人。”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里住哪?”
  “我不想说。”
  “真不象话,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走,跟我回分局里去。”突然有一盏路边的灯亮了,照亮了小警察的脸,他的脸上还有几粒粉红色的粉刺,鼻子上好象冒着油,大概刚从警校毕业吧。于是她又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那个男人就是他吧。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象一只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了她心上。
  “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忘了吗?那个男人就是你啊。”
  “女孩子要自重。”虽然小警察尽力地在模仿父亲的口气,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明显地在颤抖。
  “你不记得我了吗,但这不奇怪,我也不记得你了,但我们一定认识过,否则我就不会去医院检查了。”
  “你说什么?小声点,别让人听见,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我看你不该去分局,该去精神病医院。”说完,小警察就象躲避瘟疫似的回头奔走了。
  难道他真的不是,她对自己说。小巷里一阵穿堂风吹来,她更凉了,急忙小跑着走出了小巷。在另一条马路上,她走进了地铁站。
  身上只有三块钱了,她买了一张地铁票子,走进了候车的站台,快关门了,地铁站里的人稀稀拉拉的,而且大多无精打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对面的广告,广告里有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瞪着大得吓人的眼睛看着她。地铁来了,从地下的深处风驰电掣般地冲过来,再以缓缓的减速度停下,它那孕妇肚子般的车厢里只出来三三两两个人,然后又进去几个人,她觉得实在有些浪费。她没有动,她的手里捏着票子,眼睁睁看着这次列车隆隆地开动。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冲了过来,反方向地重复了一次,可她还是没有动。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现在站台上空无一人,离最后一班车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懒懒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地铁工作人员把她给抬出去。
  五分钟后,她再次听到一班列车从隧道中赶来,那种风把她的头发吹乱,那种声音象个男人的脚步重重地向她冲过来,就象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来掳掠女人的骑兵队。再一次停下,象一匹喘息的马,然后列车门打开,骑士们下马,马具在互相碰撞中产生美妙的音乐。一个人来到她的跟前,好奇地看着这个椅子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什么的女孩。
  但是这个人不是她所要找的男人。
  于是,在我们这个故事里,第二个女孩出现了,对于她,我给她以一个名字——罗兰。
  第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睁开了眼睛,她第一眼见到的是罗兰的眼睛,她仿佛见到了自己眼睛的克隆品,在惊讶中她看清了罗兰。她有一种预感,罗兰将会帮助她,于是她大胆地对这个陌生的同龄女孩说:“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我在寻找我的孩子。”罗兰的回答同样令人吃惊。
  她站了起来,好象很久以前就认识罗兰了。这时,另一个方向的列车来了,这是最后一班了,她跟着罗兰走进了车厢。
  她被列车启动的惯性向后轻轻一荡,然后列车驶入黑暗的隧道,列车里的灯光有些暧昧,在她的眼里,仿佛光线都在不停地来回摇晃着,就象坐船的感觉。最后一班列车里没什么人,不知从什么角落里传来有人睡着打唬噜的声音,她们坐在了一起,互相看着,她轻轻地说:“你说你在找你的孩子?”
  “对,一个月前,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但他(她)生下来就失踪了,我没有见到他(她),不知他(她)是男是女。虽然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但请相信,我确实生下了一个孩子,我刚刚坐好月子。无论如何,我要找到我的孩子。”
  “你到结婚年龄了吗?”
  “没有。”
  “那你和我一样。”
  “你也丢了孩子?”
  “不,我的孩子还好好的,还在我的肚子里,他(她)还很小,很安全。”
  “那个男人知道吗?”
  “不,我不记得有过什么男人,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男人,没有,直到今天早上,在妈妈的帮助下,我才发现了这回事。但妈妈问我那个男人是谁,不停地问,就象是审问我,可我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男人,尽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干什么,但我必须要找到他,否则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对,你和我一样。”在微微的颠簸中,罗兰的脸色似乎比她更苍白。
  不知道又过了几站,地铁终于到了终点站了,她们走出地铁站,走过荒芜的马路,罗兰带着她来到了一栋小楼前。她觉得这栋小楼非常奇怪,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矗立在树丛中,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特别是尖尖的屋顶能让她回想起什么,好象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在屋顶正面,仿佛有个什么标志,黑暗中看不清。然后她们上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房里没有床,也没有什么家具,装饰很老的样子,只有一张席子。
  罗兰再给她铺了一张席子。她们关了灯,匆匆地睡了。
  窗外照进来蓝色的光,象一件晚礼服,柔软的丝绸面料,拖啊拖啊,一直拖到她的席子上。她不断地用手指拨着席子的缝隙,一棱又一棱,就象是弹着吉它的琴铉,光洁的手指此刻有股瓷器的光泽。她睁着眼睛,满眼都是那淡淡的蓝色,和窗外婆娑的树叶影子。然后她看着睡在旁边的罗兰,罗兰恻卧着背对着她,她能看到罗兰背后身体的轮廓,被光线罩上了一层蓝色的光圈。那曲线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丰满,更加有诱惑力,虽然罗兰还是一张女孩的脸,但身体似乎已经是少妇的了,那更证明了罗兰的确生过孩子。她发现罗兰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抖,那圆润的肩膀象大海的波浪一起一伏,恰好与蓝色的光线谐调起来。渐渐,起伏越来越大,轻轻的海涛变成了巨浪,她开始听到一阵阵微弱的啜泣声,就象波浪爬上沙滩的声音。罗兰把身体转了过来,变成了仰卧,于是她看到一个波峰从罗兰的胸口涌过,往下又是一个深深的波谷。罗兰的脸转向了她,她看到罗兰的脸上挂着两颗大得惊人的泪珠,发出钻石般的蓝色光芒。她伸出了手,轻轻地擦去了罗兰的泪珠。
  “我的孩子没了,我真的生下了他(她),上帝啊,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我的命。”罗兰终于畅快地哭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十跟手指象弯曲的树枝一样纠缠在了一起。罗兰的头靠在了她的怀里,她搂着罗兰富于弹性的肩膀,嘴唇贴着罗兰的头发,她有一种被青草吞没了的感觉。罗兰的身体继续在她的怀里起伏着,冲动着她的胸口和心脏,她发现自己的胸脯已经被罗兰的泪水浸湿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破了,她感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女儿,她们象一对痛苦的母女俩,依偎在蓝色弥漫的房间里。
  “我的孩子。”那个蓝色的夜晚,她的耳朵里充满了这种凄凉的声音。
  一个大着肚子的少女用黑色的头巾蒙着脸走在佛罗伦萨的小巷中,长长的小巷,两边是石头房子,窗户都开得很高,熄灭了烛火。黑暗的小巷似乎永无尽头,偶尔有巡街的的灯火穿过,象一只暗夜中野兽的眼睛,发出捕食前幽幽的光芒。佛罗伦萨的少女绝望了,她没有了力气,在她纯洁无暇的身体里,一个耻辱的生命正在蓬勃地成长,要把她的身体给撕裂。少女把手扶在古老的石墙上,也许这堵墙是十四世纪黑死病时期修建的,充满了一种死亡的凉意。又是一股阵痛,撕心裂腑,少女用手捧着自己的腹部,满头大汗,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不,不能在这儿,她对自己说着,她忍着前所未有的疼痛一边扶着石墙一边缓慢地前进,一路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迹,引来了一群苍蝇。
  终于,目的地到了,少女几乎是爬着进入了一个马厩,对,马厩,必须在这里。一匹白色的纯种马正在熟睡着,她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了马槽上,分开了双腿。整个马厩充满了马尿和草料的气味,加上少女的血,混杂在一起,似乎已不是人间所能有的了。佛罗伦萨少女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痛苦地呻吟着,白马被她的动静惊醒了,睁开了大眼睛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场面。于是,白马见到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男孩没有啼哭,而是手脚乱蹬着,白马吓了一跳,它狂躁地跳跃着,终于挣脱了缰绳,撞开了栅栏,冲入了佛罗伦萨茫茫的黑夜。
  少女吻了吻男孩,然后哭着离开了马厩。男孩睁开了眼,静静地等待着那位神甫的路过。
  这是十九世纪的事了。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你的父母呢?”清晨的光线再次降临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血色。
  “告诉你,我是一个弃婴,生出来就被扔掉了,我只有养父母,自从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他们就给了我一笔钱,把我赶出来了。”罗兰现在完全不象昨晚那样孩子般痛苦了,她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微笑,“好了,谈谈你吧,你准备怎么找那个男人。”
  “不知道,我想他应该二十出头,不短不长的头发——”
  “够了,接下去是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是吗?这不对,女孩子总希望这样幻想,但这不可能。我说啊,那个男人至少应该有三十岁,脸白不白,眼睛大不大都无关紧要,他的身材很挺拔,最好戴一副眼睛。他应该事业有成,有一个妻子,但是他不满足,还在外面寻花问柳。于是他遇见了你,你也遇见了他,这是上天的安排,可惜,由于某种意外,他和你都失去了记忆,于是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害得你要到处寻找他,只有你们两个再次重逢,才能重新自然地回忆起来。”
  “你在写小说啊。我可不喜欢大男人,还是小一点好。““大的好。”
  “小的好。”
  “大的才有魅力,小的还没本事把你肚子弄大。”
  “你不要乱说话,我不好意思了,那你的孩子的父亲是个三十岁的男人?”
  “不,我不想透露那个人是谁,总之这个人非常神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人,不,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你太痴情了。”
  “不,我说的是事实。”罗兰突然用一种非常严肃认真的目光注视着她,好象是以自己的眼睛在担保。那样子让她吃了一惊。
  “好,我相信,走吧,我们去找我们要找的人。”
  她们出了门,她特意回头看了看,屋顶正中有一块长方形的水泥,真是奇怪,也许是用水泥把什么东西给封掉了。
  坐上了地铁,早上地铁车厢里人很多,空气也很混杂,她们坐的位子对面有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戴着副墨镜,在拥挤的人群中,她能透过缝隙看到那长头发男人的半边脸。那男人有一张坚强的嘴,她轻轻地对罗兰说。
  “对,薄薄的嘴唇,削瘦的脸颊,长头发,也许是个乐队吉它手或是鼓手,甚至是个诗人,总之是搞艺术的吧,不过,你也别期望太高,他也有可能是黑社会的。”罗兰的回答总是让她惊讶。
  戴墨镜的男人象一尊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她再一次轻声说:“也许他也在寻找着我。”
  “对,那个女人是谁?他正在忧伤地寻找着在他看来是不存在的女人。这一定令他大为烦恼,因为这个命题无疑是自相矛盾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就象你一样。”罗兰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瞧,他要走了,跟着他。”
  她们跟着这个男人走出了地铁站,出乎意料的是,男人走进了一个公园,很小很偏僻的公园,又不是双休日,公园里几乎没什么人。男人踏着一条被茂密葱郁的树枝和树叶隐藏起来的小径走着,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包,他的影子在树林里忽然显得有些虚幻起来,不象是真实存在的,忽隐忽现。在小树林的深处,有一张绿色的长椅,被树木从各个方向包围着,几乎照不到日光。她们不明白公园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修一条长椅。男人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摘下了墨镜,然后从背包里小心地掏出了一个东西。
  罗兰一看到立刻叫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她们冲到了那个男人跟前,却发现男人手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尊雕像,婴儿的雕像。
  这雕像大小也和真的婴儿差不多,只不过是金属做的,发出金灿灿的光芒。雕的好象不是中国婴儿,这尊金色的雕像有着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头上是卷曲的胎发,全身赤裸着,是个男孩,双手略微弯曲着向前伸出,好象要抓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圣婴。”
  “圣婴?”
  “就是刚诞生的耶酥。”
  “这是金子做的吗?”罗兰大胆地问。
  “不,是铜,外面涂了一层金属涂料。”
  “他真可爱。太美了。”
  “只不过是一件复制品而已,一文不值,真品早就失踪了。”
  “失踪?”一提到失踪,罗兰总是下意识的想到自己的孩子。
  “整整一百年前,一位传教士从意大利带来了一尊据说是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某位艺术大师之手的圣婴的雕像来到中国,安放在我们城市的一个教堂中,成为这个城市的所有基督徒共同供奉的圣物。但是,仅仅三十年后,这尊圣婴雕像便被一个神秘的人砸坏了,在教徒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教会悬赏千两黄金捉拿破坏圣婴的人,但始终没有查出那人是谁,于是就不了了之了。我只不过是个穷雕塑家而已,无聊之余根据图片或模子等旧资料复制一些雕塑作品罢了,象这样的在我家里还有许多呢。我想在一个自然的环境中欣赏它,因为它是我所有的圣婴作品中最为满意的一个,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满意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我吗?”她终于大胆地说了。
  男人非常奇怪,他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接着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最后叹了一口气:“知道吗?你长得象一个人,如果我们过去真的认识,那我万分荣幸。可惜我不认识你,太遗憾了。”
  “你说我长得象哪一个人?”
  “他的妈妈。”男人把指尖指着圣婴对她说。
  罗兰插嘴了:“对不起,你能把这个雕像卖给我吗?我非常喜欢它。”
  “不,你就算出再多的钱我也不卖,这虽然是只个复制品,但它依然神圣。”男人居然亲吻了雕像的额头一下。
  “我求你了,我的孩子失踪了,我不骗你,我真的生下过一个孩子,但他(她)失踪了,我非常痛苦,我需要圣婴,我需要它。”罗兰说着又哭了,罗兰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顺着她的肩头一直滑落到手指间。
  “真的吗?”男人伸出了左手,抬起了罗兰的下巴,然后用右手擦去了罗兰脸上的泪痕,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的确比我更需要圣婴。拿去吧。”
  “多少钱?”罗兰接过了沉甸甸的雕像。
  “送给你了,还要什么钱。再见吧。”男人转身就走了,还没等两个女孩道谢,就已经消失在树丛中了。
  “它真美。”房间里亮着一盏黄色的灯,罗兰的手里捧着圣婴,就象捧着自己的孩子。罗兰甚至还试图给雕像喂奶。罗兰的确是一个处于哺乳期的女人,两座雪白的山峰丰满地挺立在她的面前,在黄色的灯光下,给她以一种拉斐尔的画笔下〈〈西斯廷的圣母〉〉的感觉。“奶水把我的胸脯涨坏了。”罗兰对她继续说着,一边嘴角露出了一种初为人母的微笑。
  “这栋楼很奇怪。”她改变话题了,“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住呢,其他的居民呢?”还没说完,一阵夜晚的凉风就从窗外吹来灌进了她的嘴,让她咳嗽了几下,她立刻慌忙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据说几十年前,这儿有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悄悄地怀孕了,实在藏不住,于是就带着腹中的孩子自杀了。所以没人再敢住在这栋楼里了。至于我嘛,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在这栋楼出生的,我的亲生父母把刚出生的我丢在了这栋楼前,后来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路过这里发现了我,便收养了我把我养大成人,可现在又因为我败坏门风把我赶出了家门,其实我是无辜的,我是纯洁的,总之你是不会相信的,也用不着我多解释了。我总不见得大着肚子露宿街头吧,干脆就在这儿住下了,我的孩子也是在这间房里出生的,可惜他(她)一生下来就失踪了。”
  “孩子丢了你去公安局报过案吗?”
  “去过,但什么都查不出,唯一的证据就是医院开据的证明我的确生过孩子的检查报告,最后他们居然说我有可能是自己把孩子给抛弃了,故意编造了孩子丢了的谎言,我没办法了,只能自己找。我贴了许多寻婴启示,但一点用都没有,我快绝望了。我决定明天去儿童福利院看看,那儿有许多弃婴,只能碰碰运气了。你呢?”
  “我想去查一下这栋楼的历史。”
  她没有坐地铁,而是一个人坐着巴士去查资料的。走下车,清晨的阳光象圣母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在一条幽静的马路上,她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偷偷摸摸地在墙上贴着寻人启示,启示上印着她的照片。她悄悄地躲在一跟电线杆后头观察着,妈妈在几天之内苍老了许多,半边头发全白了,父亲也是,他正为了自己的那两个耳光而后悔不已。一个纠查市容的警察过来了,向他们大叫着,父母惊慌失措地提着刷启示的浆糊桶向一条小巷里奔去。
  她想喊出来,但那句话涌到了舌头上却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看着父母落荒而逃的背影,把自己的脸背了过去,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捂着嘴小跑着离开了这条马路。
  在档案馆里,她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才查到了那栋楼的资料——
  “1900年,意大利传教士保罗.马佐里尼来华传教,至本市落脚,并贴出广告,征集有马
厩的空地。果然找到一大户人家的马厩,马佐里尼当即出巨资买下此块地皮,并将马厩改建成一栋教堂,以此为据点进行传教,因其地供奉有天主教圣物——圣婴雕像,故一度极为兴旺。1930年,马佐里尼回国,原教堂遂废弃,又被改建成民房。”
  “圣婴?”她自言自语着,“为什么要在马厩上造教堂呢?”
  档案里还附着一张马佐里尼的照片,肃穆的脸庞,黑色的卷发,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中闪着一种淡淡的光,好象把视线的焦点对准了更远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吗?还有他的资料——
  “保罗.马佐里尼出生于1870年的意大利佛罗伦萨,由于是一个弃婴,父母不详,从小在教会的孤儿院中长大。1890年在梵蒂冈神学院学习,1895年起在西西里岛某教区任神甫,1900年罗马教庭认定他传播异端宗教思想而将其流放至中国传教,据说此前他还私自带走了天主教圣物——圣婴雕像。马佐里尼到中国后,不顾罗马教庭的激烈反对,利用圣婴传播其关于上帝蒙召的新教义并发展教徒,被罗马斥为异端,他始终与罗马进行斗争。直到1930年,因为圣婴意外被毁,罗马教庭使用了强制性手段召回了马佐里尼(另一种说法是梵蒂冈绑架了他)。马佐里尼回国后被强制悔过,但他始终没有屈从于罗马教庭,坚持自己的宗教理想,最终被宗教法庭开除教籍。晚年他在亚平宁山中隐居,于1944年失踪,时年74岁,(一说他死于德军与盟军的战火)。”
  走出资料室,她再次感到了自己身体深处的变化,她觉得马佐里尼的一双眼睛正从背后看着她。此刻大街上的阳光,已不再是圣母的手指了。
  “你喝酒了?”她问着罗兰,在黄色的灯光下,满嘴酒气的罗兰倒在席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怀里紧紧地抱着圣婴雕像。
  “也许我的孩子永远都找不到了,他(她)也许死了。”
  “今天我考虑了很久,我想要把我的孩子打掉。”
  “你疯了吗?这是谋杀,你在谋杀一条人命,这是不能饶恕的罪恶,听我的,把孩子生下来。”罗兰大声地说着。
  “可,可我别无选择,我今天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很可怜。”
  “听我说,当初我的养父母发现我有了孩子以后,也是非常痛苦,一定要我打掉孩子。我知道,虽然不是亲生的父母,但他们很爱我,把我当作亲生的女儿,他们是为我好,可是我也必须为我的孩子考虑,我不能只想着我自己。我说什么也不能打掉孩子,然后我就偷偷拿了一大笔钱逃出来了,其实他们也一直在找我,我回不去,我回去只会增添他们的痛苦。”
  “但现在这样他们更痛苦。”
  “痛苦?你几个月了,你的肚子还没大出来呢,你有没有想过当我大着肚子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我有多么痛苦。人们在旁边指指点点,把我当作了不良少女的典型,有一回在外面吃饭,居然被老板赶了出来,他们说我晦气,会让他们触霉头,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一个人往医院里检查,还要什么证明的,我拿不出,那些医生就在旁边窃窃私语,你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吗?我耳朵尖,全听到了,她们骂我婊子,其实我还是个处女呢。”
  “真的吗?我以为世界上只有我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呢。”
  “你很快就会感受到的,孩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一块肉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而且这块肉是你用自己的心血一点一滴地养大的,你会感觉到他(她)越来越大,感觉到他(她)和你说话,你们是可以交流的,这种感觉多么美妙啊。你有没有想过把你身上的肉活生生地割掉是怎样的感觉?况且你肚子里的这块肉是有感觉的,有思想的,这块肉自己能感到疼,会哭,会叫,会抗议,他(她)是有血有肉的,是一个独立的人。”
  “对不起。”
  “不,你不要这样说,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苦,我说过,我没有去医院,我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间里把孩子生下来的。我讨厌医院,讨厌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可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就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先看了许多关于接生的书,然后我一个人,买好了分娩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在这间房里静静地等待孩子诞生的那一刻。分娩的那种痛苦只有女人才会理解,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了,一个人,你明白一个人自己给自己接生是什么感觉吗?是绝望。在绝望中,我真的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了,在我行将疼得昏迷过去之前,我能清楚地听到他(她)落地时响亮的哭声,然后我晕了过去。天哪,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甚至还来不及看他(她)一眼,我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找遍了这座城市,我恨这座城市,它吞没了我的孩子。”
  “别说了,我受不了,我答应你,把孩子生下来。”她们在眼泪中睡下了。
  佛罗伦萨的空气中充满了但丁的气味,佛罗伦萨人但丁在他的《神曲》中是这样描述地狱的,他认为地狱共分九层,如漏斗形,越往下越小。罪人的灵魂依照生前罪恶的轻重,分别在不同的圈层里受酷刑的惩罚,罪行越大的越居于下层。在第八层里受罪的有淫媒和诱奸者、阿谀者、贪官污吏、买卖圣职者、占卜者、高利贷者、伪君子、盗贼、教唆犯、挑拨离间者、诬陷害人者、伪造者,最后是——罗马教皇。
  一个十岁的男孩正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悄悄地看着《神曲》,他孤独地躲在大理石雕刻的阴影下,那是一个怀里抱着刚诞生的耶酥的圣母像。洁白的大理石,庄严肃穆,和佛罗伦萨所有保存下来的文艺复兴时期雕塑一样,它也是出自某位大师之手,特别是玛利亚的脸庞,仿佛是一个18岁的意大利村姑。男孩一边偷偷地看著书,一边还扭头看着玛利亚的脸,让男孩突然产生了某种欲望,他大胆地爬上了雕像,用手抚摸着玛利亚还有耶酥。
  “孩子,你在干什么?”一个穿着黑袍的神甫走了过来,他一把将男孩揪了下来,用巴掌狠狠地扇男孩的耳光。而男孩悄悄的把手放在背后将《神曲》藏在衣服里。男孩的鼻血流了出来,象一条红色的虫子,扭动着身躯爬在他的嘴唇上。在扇了十几个耳光之后,神甫松开了手,他抱着男孩的头说:“对不起,孩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是上帝创造了完美的你,你应该成为一个大主教,红衣主教,甚至——教皇。孩子,我爱你,你别让我失望。”
  男孩茫然地看着他,目光里仿佛是透明的,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擦了擦鼻血。
  这里是佛罗伦萨教会的一座孤儿院,时间是1880年。
  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罗兰笔直地站着,双手伸开,就好象是在十字架上。罗兰睁大着双眼,眼神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她非常奇怪,站起来问:“罗兰你怎么了?”
  “我是供品。”
  “什么?”
  “我是供品,我的孩子也是供品,他(她)被做成了牺牲,供奉给了神,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供品的制造者。我的孩子现在一定已经被烤熟了,鲜美的乳肉,就象烤乳猪乳鸽和鸡子,他(她)是被吃掉的,只剩下一堆骨头渣子。”
  “不,这只是你的幻想。”
  “现在,我有一个预言,我马上就要死了。”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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