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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蔡骏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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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月二十四日
  天色还是那么阴沉,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我独自走进那条挤在商务楼中间的弄堂,推开那扇石库门房子的大门,走上陡陡的楼梯。我敲了敲门,黄韵的妈妈给我开了门。
  “怎么是你?”
  “对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快进来吧。”我走进了屋子,黄韵的那张黑白照片挂着,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后,我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那张年青男子的照片,那张忧郁消瘦英俊的脸,独一无二,绝对是他——黄东海,我不会认错的。
  “黄韵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了,你是来上香的吗?”她平静地说。
  一个月?对,黄韵是大年夜守完岁以后死的,到今天整整一个月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月,而我几乎遗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我低下头,给她敬了一柱香。然后我回过头看着黄韵的妈妈,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和黄韵一样漂亮的女子,风姿绰约,结果却红杏出墙,现在,她却显得老了许多。
  “阿姨,其实我来是因为别的原因,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你来说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知道,黄韵的亲生父亲是不是叫黄东海?”
  “对,你怎么知道?”她显得很惊讶,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我原来以为黄东海失踪以后应该改名换姓的,看来他没有这么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黄韵的死很可能与他有关。”
  “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是,但有间接的关系,请你相信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也许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我只想知道,黄东海的情况,全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就请告诉我多少。”
  “一切都要说吗?”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的年龄能做她的儿子,问这些她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实在不妥当,我只能做一些让步:“阿姨,我明白你很为难,那好吧,你认为纯属个人隐私的事就不必说了,但关于黄东海的事情请你告诉我吧。求你了。”我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
  她却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说:“都是些过去的事,告诉你也无所谓啦。”她看着自己女儿的遗像,对着照片里的黄韵笑了笑,然后也对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象黄韵还在她面前一样,我觉得她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着,她缓缓道来:“那是1976年的时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作了右派去了内地接受再教育,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当时我既没有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也没有进厂做工人,初中一毕业,就进了街道的生产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不会明白什么是生产组的。那时候无非是糊糊火柴盒,装订纸张之类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产组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就是黄海东,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生产组这种地方,也没人去过问。他很少和别人说话,但是他什么活都肯干,生产组里多是女同志,我们也乐意把重活脏活留给他干。?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产组的小仓库里,那里是间漏风的小房间,对着马路,潮湿阴冷,那是冬天,在那地方过夜简直会被冻死。于是,我可怜他,就让他搬到我家里来住了。那些天里,这整栋石库门里就我一个人住,趁着没人注意,他在我家里住了几天时间,他一直随身带着一个铁皮箱子,用铁锁锁着,从来不让我碰这个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着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户边上,看,就是这个窗户,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是石库门的天井。”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里除了中间的过道,四周都是泥地,种了许多普通的花草。
  黄韵的妈妈继续说:“那晚,我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看到天井里有个人,正举着一把铁锹似地东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别明亮,那个人抬头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脸,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黄东海的脸。他的身边放着那个被他当作宝贝似的铁皮箱子,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着,他似乎没有发觉我,他还在卖力地挖着,挖了好几个钟头,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大约有一个人这么深,最后,他把那个铁皮箱子埋进了坑里,又把挖出来的泥土再全部掩盖上,弄得严严实实地,一点挖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然后,他就走出了大门,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走走,却没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九个月以后,黄韵就出生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间很多情节,比如她和黄东海之间的事情,仅仅是可怜他才让他住到这里来的吗?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看了看梳妆台上那张黄东海的照片,他的确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忧郁,也许的确能让女人来同情可怜他。当然,那些暧昧敏感的事,就让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我已经知道最重要的内容了。
  我又把头靠在窗边,从这里可以望到不远处几栋高档商务楼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我指着下面的天井说:“阿姨,下面天井里一直没人动过吗?”
  “没人动过,八几年的时候,楼下的人家在这些泥地上种了许多花,你看,就是天井里的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绿色,黄东海埋那个箱子的具体位置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开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确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过去也种过一棵同样高大的山茶,就是这个样子的,早春时节开花,现在应该正是花期,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这时候,我看到有个中年人走进天井,给那些花在浇水。小时候我家住在底楼,也在天井里弄了个泥坛种葡萄,并不太深,大约只需往地下挖几十厘米就行了。刚才黄韵的妈妈说黄东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楼下人家种花的话,应该不会挖得那么深,也不会发现黄东海埋在地下深处的那个铁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了一会儿,依着窗口,呆呆地看着下面的天井。
  “你怎么了。”黄韵的妈妈叫了叫我。
  “哦,没什么。”
  “我能说的全都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声,说了声再见,最后看了黄韵的遗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刚要跨出门,黄韵的妈妈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门每晚都不上锁的,楼下种花的那家人大约十点半以后睡觉。”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下了陡陡的楼梯。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门不上锁,意味着晚上我可以进来,楼下种花的人家十点半以后睡觉,就是说,十点以前最好不要来挖那泥地下埋着的箱子,以免被人发现。我在心里对她说了声谢谢。?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我在外面游荡着,脑子里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铁皮箱子。天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是大笔钱,不过当时的钱放当今天大概也没多少,也许是金子,也许是什么机密文件,也许是皇后的人头。
  也许什么也没有。?
  如果黄韵的妈妈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只箱子已经在地下放了二十多年了,谁能保证二十年来没有人任何人动过那块地呢?老实说,那个石库门弄堂能够在高层建筑的夹缝中保存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如果,如果那箱子里面真的是皇后的人头,那么那地方没有被夷为平地象周围一样造起高楼大厦,一定是万分幸运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顿晚饭,然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花了二十块钱,向一个民工买了一把铁锹。接着,静静地在一个小角落里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我的手表指针指向了晚上十点半。
  我握着铁锹走进了黑暗中的弄堂,样子非常奇怪,给人一个建筑工人或者是装修队的小工的感觉。十点半以后的弄堂里显得非常萧条,没什么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库门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步入了天井。底楼的灯全灭了,楼上的灯也灭了,我不知道黄韵的妈妈是否在看着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找到了那颗开放着的山茶,虽然今天白昼阴沉,晚上却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颗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罗花,它开得那样鲜艳美丽,也许是由于它的下面埋着一个女人的头颅的缘故。
  对不起了,美丽的山茶,我抡起了铁锹,刨开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楼睡着了的人家听到,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睡了没睡,我必须冒险。我刨了几下,很快就挖断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丽的花朵在剧烈地摇晃着,红色的花瓣片片飞落,最后,随着折断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象个美丽女子的残骸。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踩着花瓣继续挖了下去。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动作不得要领,又加上不敢弄出太响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已经浑身流汗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继续挥舞着铁锹,就象一个地地道道的盗墓贼在盗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种预感,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让我暂时减轻了害怕对我造成的恐惧与不安,我的铁锹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松软,所以,我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也许这是因为这片泥土被黄海东挖过的缘故。我想象起了二十多年前,黄海东在这里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现在要把他埋的东西再挖出来,他的那张独一无二的忧郁的脸又浮现在我面前,我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挖到能容下一个人的深度了,还好,没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这个深度一般都会有地下水的。我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有一种进入坟墓被活埋的感觉,因为我现在能感到自己的脚底的泥土里有着什么东西。我弯下了腰,在狭小的空间里,用自己的手挖着。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块金属,是铁皮,我继续用手指挖,或者抠,知道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我终于挖出了一个箱子,冰冷的铁皮箱子。
  我紧紧地抓着这箱子,就象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铁皮让我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下来,我把箱子举过头顶,放到了地面上,接着我从坑里爬了出来。我摸着这个从地底挖出的箱子,从地下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冲进了我的鼻孔中,再回环缠绕于我的身体里。如果我是盗墓贼,我想这个就是我是我盗取的宝贝,如果它里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东西的话。我看到箱子盖上有一把铁锁,我知道现在还不能打开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也许她在看着我,不管她看没看到,我向楼上的窗户鞠了一个躬。然后我丢下了铁锹,拿起铁皮箱子,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楼下种花的人家,会惊奇地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美丽的山茶已经毁了,他们也许会认为是哪个精神病干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着一个铁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带到警局,打开箱子发现真有颗人头,那我就完了。我走进一条无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拦出租车,汹涌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着我恐惧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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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月二十五日
  走在月光下,我终于带着从地下挖出来的铁皮箱子回到了家里,我喘了好几口气,再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我坐下来,虽然深更半夜,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看着这个铁皮箱子,泥土弄脏了我的地板,我顾不了这些,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些鎯头、钳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铁锁,我开始用钢丝钳去铰铁锁,然后再用鎯头和扳手一块儿上,费了我很大的力气,再加上铁锁那么多年了,早就生了锈,终于被我打开了。
  当铁锁断开的一刹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软了,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我的手在发抖,我的手伸进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头。她有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她闭着眼睛,神色安详自若。接下去,我无法再用语言来描述她了,我只能说,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过了香香,超过了黄韵,超过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个死于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双手捧着她的头颅,我的手指在她残存的脖子上,那柔软的脖子,细腻的肌肤,我能用手指上的触觉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闭着的眼睛,看着她的嘴。我必须承认,她有一种冲击力,视觉的冲击力,这力量,使许多人命丧黄泉。我这才相信,那些人对她所产生的幻想和惊讶,甚至恐惧。
  如果由我来编撰清史,我会写下这样的字句——皇后阿鲁特氏,一个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伤口,但有锯齿状割痕,显然是用锯子锯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颈切面里那些粉红色的气管和血管,就象刚被砍下来的一样。
  然后,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继续观察着她,如果我仅仅看她的脸,我绝对不会相信她早已经死去了,她象是睡着了那样,一定痛苦都没有,其实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们活着的人强加给她的痛苦。
  我不再顾忌了,我知道那些碰过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顾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那柔软的肌肤还富有弹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脸,除了她的皮肤更细腻之外,我无法分辨出我的皮肤和她的皮肤之间有什么区别。我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遗忘了的档案资料,那些人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我终于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头颅。?
  我打开了电脑,上了古墓幽魂,再次进入了最后的那个迷宫游戏。我在迷宫中走了几步,然后就在下面的对话框里写:我找到了你需要的东西。
  几秒钟以后,对话框里弹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气,也有智慧。还记得那个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吗?半小时以后,你赶到那里,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东西还给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着,我下线了。关上电脑,我把皇后的人头捧在怀中,又放入了那铁皮箱子,走出门去。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我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决定继续步行,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我把那铁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象抱着箱子里皇后的人头。在寒冷的夜风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写过的一篇小说,叫《爱人的头颅》,讲的是古时候一个男子被砍了头,他的爱人,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夜晚,带走了他被砍下的人头,捧着这颗头颅到了一片竹林中,给爱人的头颅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后与这颗人头一起生活。人头一直没有变,永远都是一个青年男子的样子,而那女子,却在变老,几十年后,那女子变成了老太婆,就捧着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头躺进了坟墓。
  我觉得,我现在就象是那个女子,捧着那颗永存不变的头颅,走向死亡。
  夜色迷离,我的脚步声在这个城市中回响着,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热了,我明白她的人头正对着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地方。也许她能感觉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终于到了那个街心花园,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独地站在那儿,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现的她曾在走过这雕像的时候对我说过——“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许,这就是她选择这里的原因。
  我走进了街心花园。树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东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着箱子里她的人头,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出现。
  忽然,一阵冰凉的风袭来,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树丛中。
  她来了。
  一身白衣,还是香香的脸,那股夜风中飘动的天生香味,嘴角闪着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说:“你怕我?”
  “不,我——”面对着她,我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洁白的手指在月光下发出白色的光泽,她继续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毕竟,你是第二个真正拥有我身体的男子。”
  我突然象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似的,心里痛苦万分,第二个男子,那么第一个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吗?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别说了。”
  她语调轻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实,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惊讶,也很佩服她,她说的很对,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史书里并没有留下她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树枝的枝。”
  阿鲁特小枝,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东西拿去吧。”我把我怀中的箱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过箱子,并不打开,而是轻轻地抚摸着箱子的铁皮,然后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着的人,都是无辜的。”
  她没有回答,向我点了点头,然后那张香香的脸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接着,她转过身,我突然对她说:“你不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吗?”
  “不用,我知道里面是什么。”说着,她走出街心花园,在茫茫黑夜中,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空气中只留下那股香味弥漫着。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发觉自己平静了许多,那种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又回头看了看普希金,诗人正在沉思。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街心花园,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东方的天空在深蓝色的背景底下发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脚步,向东走去。当我走到外滩的时候,远方的天空已经霞光万丈了,深蓝色的夜空正在渐渐淡去,白色的东方正在黄浦江的那头蓬勃而出。终于,这神奇的一夜过去了,天色已白,许多从长江口飞来的白色海鸥在黄浦江上飞翔着,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划破江面向大海开去。我看见那一轮红日了,在陆家嘴的几栋摩天楼的缝隙中,那轮太阳缓缓地升起,就象是在攀登高楼,而另一边的月亮,还继续挂在天空。
  外滩海关大厦上的大钟忽然敲响了,一共响了六下,悠远的钟声环绕在我的耳边。
  我爱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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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月一日
  我还活着。
  我在网上检查了一整天,在网上已经在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个网址也消失了,各大网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动清除,他们的首页联结都恢复了正常。
  突然,门铃响了,我开了门,一个人站在我的门前,他递给我一个纸盒子,急促地说:“我是快递公司的,这是给你的快递,请你签收。”
  “给我的快递?”我看了看这个纸盒子,包装得还不错,有点份量,我问他:“请问是谁发的快递?”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张清单上签了字,然后快递员就离开了。我关上门,把纸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详了盒子片刻,然后拆开了包装。
  一张熟悉的脸。
  香香!
  盒子里装着香香的人头。
  我捧起她的头,就象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捧起皇后的头一样,她闭着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头放进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泪流满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还以为得到你了,其实,你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头还给了我,对,她已经得到自己的头颅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头了,她的确应该把香香的头颅还给我,她做的对。
  香香,我永远念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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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明
  现在天还没亮,天上挂着几颗星星,公墓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翻过了墙,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阴森的墓碑。终于,我来到了一个墓碑前,墓碑上镶嵌着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对我微笑着。我打开我带来的箱子,箱子里,香香的人头正安静地睡着。
  也许是由于皇后的力量,香香的头颅似乎也得到了某种奇迹的支持,一个多月了,一点变化都没有,完好无损,我决定,把她埋葬,让她回归于土地吧,我不愿再看到那些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连灵魂带肉体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生命不需要永存。
  我已经做出了抉择。
  经过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消除了对坟墓的恐惧,似乎已经对挖墓这种事情熟能生巧了,用工具熟练地撬开了香香墓碑下的大理石盖板,在不足几十平方厘米的狭小空间里,这就是香香的“地宫”了。她的骨灰盒,正安放在“地宫”的中间。我把箱子里香香的头颅轻轻地捧了出来,放到了她的骨灰盒的旁边,让她的头颅回到身体边上吧。
  然后,我迅速地跑到旁边的花坛里挖了许多泥土,然后回到香香的墓前,把这些泥土倒进了小小的“地宫”中。黑色的山泥象细沙一样,从我的手指间向下滑落,覆盖在香香的脸上,先是她的头发,再是耳朵,然后是嘴巴,最后是眼睛和鼻子,我看了香香的脸最后一眼,她是那么安静,那股香味还在飘荡着。随着最后一把泥土离开我的手指,香香的头颅被完全覆盖住了。
  入土为安吧。我的香香。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站起来,把香香的墓再清理了一遍,使别人看不出这里曾被我动过。然后,我吻了吻墓碑上镶嵌着的照片里的香香。
  周围树林里的鸟鸣开始了,预报着天色就快白了,我再看了看香香的墓碑一眼,别了,香香。
  我离开了墓园。
  我在墓园外泥泞的田野里行走着,油菜花开,一片金黄,我似乎又闻到了香香的那股香味。我一直停留在这里,八点以后,墓园内外就非常热闹了,一年只有一个清明,许许多多的人来到了墓园里祭奠死去的亲人。我在外面看到许多烧纸钱的白烟缓缓地从墓地中升起。
  我现在站在油菜花中,回想着从冬至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已经是清明了,一切都宛如一场恶梦。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叶萧已经告诉了我,最近一个月以来,本市,包括全国各地,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前两个月频繁发生的无缘无故的自杀事件了。骇人听闻的“病毒”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死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是的,我想,恶梦已经结束了。
  上午十点,我跟随着一辆满载着扫墓结束以后回家的人们的大巴回到了市区。
  我又闻到了这座城市的味道。我还要坐几站地铁,我下到了地铁站,在站台里等待着,不一会儿,一列地铁疾驶而来,往车窗里面看,可以看到这班列车里挤满了人。车停下来了,我向最近的一个车门走去,车门开了,涌出来许多人。忽然,在这些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女中,我看到了一张脸。
  绝美无比的脸。
  ——皇后
  那颗我从地下挖出来的头颅,这颗完美的头颅正牢牢地安在一个完美的女人的身体上,白皙的脖子上一点痕迹都没有。没错,物归原主了,她的全名——阿鲁特小枝。
  她看到了我,对我微笑着。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接着,列车的门关上了,迅速地开走了。站台上空空荡荡,四周没有人,只剩下我和她两个。
  “你好。”她主动对我说。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样式是淮海路流行色橱窗里的那种,就象马路上许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一样。
  我有些窘迫地说不出话,我不知道怎么来称呼她,是叫她皇后,还是小枝?我只有淡淡地说:“这世界真小。”
  “是的,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
  “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在一家网络公司工作。”她笑着回答。
  “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时候,又一列地铁进站了,我想我该走了,我对她说:“再见。”
  “有缘一定再见。”
  我走进了列车,人很多,我挤在车门口,我透过车窗,望着还站在站台上的她。她很完美,她还在看着我,向我挥着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列车缓缓开动,越来越快,带着我进入了黑暗的隧道。
  我看着车窗外,黑暗中,我睁大着眼睛。
  我再也不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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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生活象一杯白开水一样,我再度于平淡中静静地生活着。
  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把这些神奇的经历,写成文字,变成一部小说,以纪念那些离我远去的人们。我打开了电脑,打出了标题——《病毒》。
  我面对着标题下的空白,许久却不知道如何下笔,忽然,我的门铃响了。打开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你是谁?”我问他。
  “我叫黄东海。”
  黄东海?怎么是他,我曾经竭力地寻找过他,我吃惊地说不出话,后退了几步,把他迎了进来。他的身体瘦长,脸颊消瘦,明亮的眼睛,略显忧郁的神情,是的,不会是冒充的,他应该就是我在照片上见过的黄东海,只是头上多了些白发,肤色要比照片上的黑一些。
  “你好,年轻人,我刚从远方回来。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的嗓音浑厚,慢慢地吐出了这些话。
  “你好。”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知道,你认识我的女儿黄韵,她已经死了,其实,这就是对我的惩罚。”他的语调有些悲伤。?
  “为什么要离开她们母女。”我大胆地问他。
  “当时我不知道我竟然会留下一个女儿,而且,那年我离开上海,是因为更重要的原因。”
  “你在逃避吗?”
  “不,不是逃避。”他加大了声音,“是探索,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探索,探索一个秘密。这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
  “不,年轻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我点了点头。
  “你错了,你已经做了一件错误的事了。”他忽然以异样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有些害怕。
  “错误的事?”我不明白。
  “为什么把她的头颅还给她,为什么?”
  “为了许多人的生命。”
  “不,事实上恰恰相反。年轻人,你想问题太简单了,你不应该满足她的愿望,你错了,你铸成大错了。迟早你会明白的。”他重重地说着。
  “我不相信。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普通的女子,是神奇的命运,让她经历了人世间最悲惨的事,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一个受害者。真正有罪的,是人们的贪婪,贪婪导致了她的痛苦,然后又导致了她对人们的报复,说到底,是人们咎由自取。现在,她已经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她会平静地生活在人们中间,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我竭力为她辩解。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但这许多年来的飘泊,让我改变了想法。我知道,她很美,美丽常会让人产生同情。年轻人,你要清醒。”
  我猛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为什么?”
  黄东海缓缓地说:“在我离开上海之前,曾经特意带走了她的几根头发,因为那个时候我就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得到真相的。”
  “你知道真相了吗?”
  他的表情却极为复杂:“是的,最近几年,我一直在我的研究所里分析她的DNA。”
  “DNA?”我吃了一惊。
  “是的,通过研究二十多年前从她身上带走的头发,结果相当惊人。她的DNA序列不同于现代人类。”
  “你说什么?她不是人类?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有些不快了。
  他接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查阅有关资料,几个月前,我终于从北京的一家王府里收藏的天文档案中得到了线索。根据清朝的一名御用天文观测员的记录,在咸丰四年农历十月十八日夜,北京的夜空中出现了不明飞行物。”
  我立刻惊讶地问:“你是说UFO?”
  他点了点头:“对,当时的资料是这样记载的——“咸丰四年十月十八日夜子时,京师北隅忽见光球一团,自西向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稍顷,光球渐停于蒙古正蓝旗人崇绮府第之上,约一炊许后,向东遁去,不复见。”这个蒙古正蓝旗人崇绮就是同治皇后的父亲,而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同治皇后阿鲁特氏出生于咸丰五年,也就是公元1855年的农历七月三十日。”
  我想了想说:“也就是说,在不明飞行物出现于崇绮家上空之后的九个多月之后,阿鲁特氏就出生了?”
  “没错,现在你可以联想到什么?”黄东海问我。
  我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说:“难道——她与外星生命——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所以,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是如此地令人不可思议,因为她的生命形态根本就不同于人类。好了,我相信你会明白的。既然已犯下大错,那么,该来的总要来的,谁也逃不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说,“我走了,你好自为知。”
  我忽然清醒了过来,跟在他身后说:“不,请你别走。”
  但他还是走出了门,然后他把有力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噩梦还没有结束,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我关上门,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中袭来,我打了一个哆嗦。我又坐回到电脑前,看着屏幕里的小说标题“病毒”,静静地回想着黄东海刚才对我说过的话。我又感到了那种恐惧,我以为已经摆脱这种恐惧了,不,人永远都摆脱不了恐惧。
  我关上了电脑。匆匆地睡下。
  我梦见了一个女人,她有一张完美的脸,雪白的肌肤,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中,赤裸着身体,我能看清她的腹部,有一条淡淡的伤痕,我看清楚了——在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蜷缩着的胎儿。
  她是皇后阿鲁特小枝。
  恶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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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12.旋转门


   第一扇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题记
    然而否认时间的连续,否认天文学的宇宙,是表面的绝望和暗中的安慰。我
们的命运并不因其不真实而令人恐惧;它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能倒转,坚强似铁。
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大河;它是一
只毁灭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不
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
赫斯(JorgeLuisBorges ,1899——1986)
    北京时间2005年5 月27日夜晚
    北京时间2005年5 月27日夜晚9 点30分“黑色星期五。”
    一大排书架的阴影下,叶萧的目光像山洞里的猎人,嘴里发出深沉的气声。
    “什么?”
    虽然被他一惊一乍搞得莫名紧张,但我仍故作镇定。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 月27日。”
    “还好不是13号。”我又打开两盏灯,让房间变得更亮些,“这又如何呢?
黑色星期五——拜托,每隔七天我们就要过一次,一年里我们要过五十多个星期
五,我想我们的世界没那么多黑色日吧。”
    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扬了扬眉毛,这些年他愈发成熟,肤色也有些深了:“但
今天是2005年5 月27日。”
    “什么纪念日?”
    “今天不是过去的纪念日——而是未来的纪念日。”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十分钟前叶萧风尘仆仆地敲开我的房门,背着鼓鼓囊囊
的旅行包。他刚从浦东机场出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身上还带着股英
国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里来报到了。
    “天哪,你也变得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地——狱——天——堂——旋——转——门——开启之日。”
    随着叶萧一字一顿的嗓音,这小小的书房刹时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测
的眼珠。
    忽然,微凉的夜风卷入窗户,把我双臂的汗毛揪了起来。我拉着自己的耳朵
问:“嗯,什么——门?我亲爱的表兄,你能再说一遍吗?”
    “地狱天堂旋转门!”
    叶萧狠狠地重复一遍,短促有力的话语,再也不会使人产生歧义了。
    “这个‘门’又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刚从英国千里迢迢飞回来,晚上跑到我的房间,就为了告诉
我有一个叫什么的旋转门,会在今天这个黑色星期五打开?”
    “开始我也觉得无比荒谬,但这几天思考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可怕。说来你
也不会相信,你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
    我摇摇头,这个地球上有60亿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吧。
    然而,叶萧却说出了地球上现存的60亿人口之外的一个名字——竟然是,那
个人!
    凉风从窗口钻进来,似乎把那个灵魂带到我眼前。
    把窗户关小些,我生怕有人偷听到这荒唐的对话:“你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
谁吗?”
    “当然,天下看过你书的人都知道,而我叶萧就更知道了,我是看着那个人
——。”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是啊,我们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
雪夜里,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等一下,难道他是临死前告诉你的?”
    “不,是三天以前,在万里之外的英国。”
    “你都快把我弄糊涂了,你说你三天前在英国见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个名字。
    这名字已留在地狱。
    叶萧的眼神不置可否:“你听我慢慢说。”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后又坐到书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
城市森林,穿越中国辽阔的国土,穿越漫漫的欧亚大陆,最后跨过波涛汹涌的英
吉利海峡,直到遥远的大不列颠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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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 月24日下午(1 )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 月24日下午3 点伦敦郊区。
    叶萧微微颤抖了一下,天空的阴云就像那个人的黑发,整个天际似乎都是那
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以纪念那人在此地度过的短暂时光。
    阴霾下矗立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门,黑色的狮子威风凛凛仰天长啸,露出征
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严的守护神,也像高举皮鞭的看守,俯视所有走进这
扇大门的人,谁敢不老实便要被送入地狱。
    没错,这是精神病院。
    进门后分外静谧,除了高高的围墙,还有茂密的橡树林,深深的绿色——绿
得有些可怕。
    独自穿过这片树林,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只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
到了一百年前,病人们浑身肮脏发臭,在黑夜发出恐怖的呼救,然后在毫不留情
的皮鞭下哀嚎。
    呼吸着英国湿润的空气,叶萧走进那栋古老的楼房。二楼的办公室敞开着,
一个秃顶老头打着磕睡,想必就是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院长了。
    叶萧带着史密斯警长的介绍信,这封信使院长很热情,据说史密斯救过院长
的命。院长从电脑里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单,立刻就跳出了那个名字——GaoXuan.
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里特别醒目,仿佛要从电脑里浮现出那张
脸来——终于找到这个名字了,一个谜般的男人,长久来吸引着叶萧一窥他的过
去。
    当然,叶萧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单是为来找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为
一名优秀的中国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国参加国际刑警组织的一个培训,这还是
叶萧第一次到欧洲。
    培训只有短短两周,包括如何对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国网络犯罪。幸好叶萧这
两年英语进步不错,很快成了培训班教官史密斯警长的朋友——也拜那个早已进
入坟墓的人所赐,叶萧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向史密斯警长讲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
    无论哪个国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们最大的优点——偶尔也会是缺点,史
密斯警长被这个故事俘获了。叶萧告诉史密斯:那人几年前曾在英国生活过。
    史密斯帮他找到了这座精神病院,据说在维多利亚时代,许多著名人物都在
这被关过。
    院长证实了叶萧的判断,那个人确实在此住过大约半年,从2001年的夏天到
冬天。
    叶萧的英文操练得更流利了:“院长,他在这里留下过什么东西吗?”(若
无特别说明,本书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对白)
    “什么都没留下!”院长耸耸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过,除了——”
    “除了什么?”
    他讨厌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
    但院长依然保持着慢条斯理的风度:“除了他的房间。”
    几分钟后。
    医院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着,看来更像个郊野公园,但矗立在中央的
这栋房子,却保留着百年前的风貌。若不知道这是精神病院,还会以为是死囚犯
的监狱。叶萧走在这监狱的走廊里,巴罗克式花纹的铁栏杆,使阳光以格子状投
到眼中,就像一张黑色的网。走廊如此安静,除了偶尔从窗户飘出的幽幽哭泣声,
几乎使人联想到停尸房。
    院长肥硕的身体走在前面,宛如一堵移动的墙。他在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铁门。
    “就像囚牢一样,他真在这里住过吗?”
    叶萧往铁门里瞥了一眼。
    “是,有半年时间。”院长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离开以后,我们把
他住过的房间保留了下来,没有安排其他病人住进来。”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样?”叶萧依然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进去,“为什么?”
    “你进去看了就会知道。”
    看着院长古怪的目光,叶萧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
病,尽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但眉毛却总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压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进铁门。
    “别去,里面是地狱……。”
    一个声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房间出人意料的大,足有
三十多个平米,叶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线穿透铁窗射进来,照
亮了他的额头。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像被什么锐器刺了进去。
    刺痛他的不是光线,而是光线照射下的墙壁。
    但墙壁不会伤人,伤人的是墙上的画。
    是的,整面墙壁上都画满了画,确切的说是壁画。
    在叶萧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刹那,黑暗的房子里掠过无数影子,仿佛画中
的人或鬼都一个个走了下来,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腑的歌谣,宛如回
到了那个古老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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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 月24日下午(2 )
    重新睁开眼睛,壁画依然如故。眼球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叶萧看清了这幅巨
大的画——画从窗口直至墙的尽头大约十米长,高度从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码有三
米,壁画中出现的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而是伦敦最著名的景致——大本钟。
    壁画里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钟,那如梦幻般的高塔,在直耸云宵的哥特式大
楼一角,威严肃穆,是一个多世纪前“日不落帝国”的象征。大钟坐落在英国的
国会大厦,巨大的钟面俯瞰着伦敦的芸芸众生,就连泰晤士河也只能歉卑地悄悄
流过。
    几天前,叶萧还和许多国家的警官学员们一起游览了伦敦市区,大本钟自然
是必到的景点。当他在国会大厦脚下仰望大本钟时,却想起了上海的外滩,那面
朝黄浦江的海关大楼的大钟。
    走近几步,似乎嗅到了墙壁上油彩的气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浓浓的笔墨像
浮雕一样镶嵌在墙上,仿佛从墙壁里“生长”出来。这是任何书本或图片都无法
表现的,惟有直面真正的油画才能体验。
    壁画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觉变成了一堆颜料,后退几步才重新看清全貌。
整幅画的色彩偏暗,笼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围星星点点亮着灯光,原来是泰晤士
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钟楼顶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满天星斗的宇
宙,它们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着,仿佛螺旋一样扭转上升,在最顶端变成一个巨大
的漩涡苍穹,笼罩着下面的世界。
    房间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面的部分。突然房里亮起一盏灯,是院长大人打开
的。叶萧循着灯光,往壁画顶端定睛看去,才发现在漩涡般的宇宙苍穹中央,竟
有一扇小小的旋转门!
    旋转门?
    眯起眼睛靠近了几步,确实画着一扇旋转门,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门口见到的
不太一样,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述这种特别。这扇门画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转
之中,还有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徘徊。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了几秒,画里的旋转门好像真的转了起来,叶萧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整面墙壁变成了电影院的大屏幕,壁画变成了一部彩色动画片,
而那个人影正向门里“飘”进去……。
    叶萧喘息着靠近了墙壁,伸手向壁画顶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
明这样的高度才能触到。
    突然,灯灭了,房间恢复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转门了。
    还是院长大人把灯关掉的,伸手把叶萧拉了回来。叶萧回过神来,茫然失措
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院长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生气:“这就是我们保留这个房间,不让其
他人进来的原因。”
    叶萧使劲转着自己的脖子,觉得要不是院长拉了他一把,他就要冲到壁画的
旋转门里去了:“没错,这幅画实在太令人震撼了,没人愿意毁掉它。”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毁灭一个人的力量。”
    “真的吗?”
    院长语气凝重地回答:“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也产生了与你刚才同样
的感觉,那扇门仿佛动画片一样活了起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利用了某种视觉错觉的原理,我们常常会在一些画里落入视觉陷阱。”
    叶萧记得自己也看过这样一些画,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奇异世界,其实不过
是画家故意在画里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许世界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
子。”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为了不让其他病人受到这幅画的影响,便在他离开后
把这房间封闭了。”
    “他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房间。”
    叶萧没再问下去,他仔细环视了房间一圈,甚至还看了一下卫生间。里面布
满了灰尘,模糊的镜子上映出叶萧的脸,好像戴着一张厚厚的面具,这张脸属于
叶萧还是那个人?
    尘封许久的卫生间令人窒息,叶萧立刻闪身退了出来。当他摇摇头要退出时,
院长忽然说:“等一等,你还漏了一样。”
    这句话把叶萧揪回到壁画前,院长指着靠墙壁的一个角落说:“就在那里!”
    这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刚才被忽略了。院长又打开电灯,叶萧蹲下
身仔细看了看,墙角处居然写了几十行小字。
    “那是中国字吧?”院长的声音从叶萧背后响起,“我一直看不懂这些字,
几年来也没有请懂中文的人来看过,你能告诉我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叶萧半蹲着怔怔地看着这些字,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人留下来的笔迹,像是
刀痕一样留在这壁画上——准确的说是一首诗。
    他用汉语缓缓念出了这首诗——睁眼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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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 月24日下午(3 )
    闭眼天堂一双神秘眼关门天堂开门地狱一扇旋转门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钟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
转门天堂地狱这首诗——或者说分行的汉字,就这样写在壁画的角落里,特别是
最后几行像阶梯般排列着。叶萧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最后那
几句话——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叶萧的眼睛里,他后
退半步几乎坐倒在地上,整个大楼都似乎歌唱了起来:“地狱……。天堂……。
旋转门……。天堂……。地狱……。”
    不!叶萧捂住耳朵,身体弹回到了房间另一头。
    院长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写的是什么?”
    幸好叶萧有着强于常人的意志,很快就清醒回来:“是一首中文现代诗——
如果还能算是诗的话,因为它没有韵脚。”
    叶萧将诗翻成英文念了出来。不过诗歌是无法翻译的文体,再好的诗变成另
一种语言都会完全变味。况且叶萧只能解释大概意思,院长听得云里雾里的。
    “四年之后的五月?”院长重复刚才叶萧翻过的话,“他是在2001年离开这
里的,那么他画这幅画,还有写这首诗也一定是2001年,从那时算起四年之后就
是2005年了。”
    “对,就是今年的五月!”
    不就是现在吗?叶萧感到后背一凉,似乎那个人正在壁画的某处悄悄看着他。
    “四年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院长又把这两行字连在一起念道。
    “2005年5 月27日!”
    叶萧迅速念出这个日期,今天是5 月24日,再过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钟——昏然睡去。”院长嘴里自言自语,下意识地看了看壁画中的大
本钟,“这是什么意思?”
    壁画里的大本钟威严地看着他们,钟面上的时针指向十点:2005年5 月27日
晚上十点?
    叶萧摇摇头,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院长来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谁呢?”
    “也许是它?”
    叶萧抬头看了看壁画顶端的螺旋形宇宙。
    话音未落,一根手指竖直着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长极其严肃地告诫道:“不
要乱说话!特别是在这个地方。”
    这样的警告确实厉害,万一院长真的生起气来,把他作为精神病人,就地关
在这小房间里,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后半句话近似于回文诗,只是将词汇作为了单位,仿佛旋转门转了一圈又回
到原地,叶萧慢慢地用汉语念了一遍:“地狱天堂旋转门。”
    昏暗的光线照在院长脸上,宛如棺中爬出的僵尸,似乎壁画里的门已洞开,
只待他鱼贯而入:“三天之后,地狱天堂旋转门将开启,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
    诺查丹玛斯已死,这又是谁的预言?
    他在壁画里微笑。
    时间,还剩下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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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00: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时间2005年5 月27日晚
    北京时间2005年5 月27日晚上10点镜头切回到上海。
    “真有这样一扇门吗?”
    叶萧用了半个小时,绘声绘色地为我讲述了三天前,他在伦敦郊外一家精神
病院里的离奇见闻。
    “地狱天堂旋转门!”
    我的表兄用气声念出这七个字。他从机场直接跑到我家,把这样一个沉重话
题扔给了我,明摆着是让我睡不好觉。我看着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来得反常得
早,几个穿着清凉养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飘过。
    “你认为他留下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只有到坟墓里去问他了。”
    “你说壁画里写的是2005年5 月27日——不就是今天吗!”
    叶萧停顿片刻说:“根据壁画上大本钟的时针位置,应该是晚上十点整。”
    “2005年5 月27日晚上十点钟?”
    下意识地看了看钟——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现在进行时?
    NO——两秒钟我就反应过来了,大本钟晚上十点,是英国格林尼治时间,必
须考虑到时差因素。
    “英国与中国有多少时差?”
    “让我算算。”叶萧低头想了想说:“八个小时。”
    北京时间位于世界时区的东八区,而英国伦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则是0
度经线(本初子午线)起点。格林尼治时间也就是世界时,位于东八区的北京时
间要比世界时早八个小时——当你在中国准点下班胜利大逃亡时,伦敦人刚开始
慢条斯理地上班(假设上下班时间一样)。
    “现在是北京时间5 月27日晚十点,那么伦敦就是5 月27日下午两点——还
有八小时。”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我低头不语了片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孩的脸
庞。
    是她?
    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条短信——“我在浦东机场
的登机口,去伦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飞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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