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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蔡骏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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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三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
  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次我加快了脚步,照着昨天走过的路向荒村而去。
  在村口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飞快地向海岸跑回去。
  十几分钟后,我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上了一块寸草不生的高岗。眼前的视野立刻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大海。这里距海面的垂直高度大概有三十米,脚下布满了崎岖不平的岩石,在高岗的另一端坡度迅速地下降,直没入几十米外的大海,如巨幅的油画般展现在我面前。
  站在海边的高岗上,我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我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气,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亲,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蓬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我立刻想起了我的照相机,我把它拿了出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还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又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我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她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丝质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礁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相机,那面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寻找着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中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收起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这时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他的妈妈关切地问道。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对周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儿子有肺病。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
  我为我的一时唐突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
  午餐后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下楼找到了丁雨山。
  我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把木匣放到他面前。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
  我断然地拒绝了他,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有想到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
  “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但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静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减少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
  “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的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
  “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我的第二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
  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
  “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
  “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
  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
  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这些唱片拿出来,用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插进了墙脚下的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歌。
  “子夜歌?”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形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了看,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作者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
  我把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再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密纹中。
  一刹那,唱片转动起来了。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凄凉的声音会把鬼引出来的。
  紧接着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水月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如泣如诉,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而水月也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唱机的针头拿了下来。
  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
  我来到底楼,刚一推开那扇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背影,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了,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这时,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字,似乎我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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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四封信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我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我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门。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我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高声叫道:“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立刻向前面跑去。我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那个女人也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悬崖上。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你救了我,谢谢。”
  “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
  “你是谁?”
  “别问了。”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她的眼神软了下来了:“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我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我回到了写字台前,虽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的感觉,于是我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了。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起,我就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读到它的。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多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已经围坐着餐桌吃得差不多了。我坐到他们中间,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只剩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
  “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
  说完,我推开了客栈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地明亮,一片清辉洒在荒野和山峦间,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笼罩在月色下的幽灵客栈,已宛如另一个世界。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计至少有一百五十米高吧。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许多地方都显示出风蚀的痕迹。走到一半我就冒汗了,在半山腰我遥望着大海,月光照射出一片银色的波澜,就像是一幅美极了的铜版画。十几分钟后我爬上了峰顶。
  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实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可依稀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一个奇怪的名字,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却挂着“殿”的匾额。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和。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我悄悄地走进已腐朽了的庙门。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黑暗深处隐藏着一双眼睛。
  子夜?
  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一千六百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但我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
  我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下。但那缥缈的歌声还在继续,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我的目光又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客栈就像一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声音消失了。
  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到不那歌声了,只有破庙继续矗立着。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了,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去了。
  很快就回到了客栈里,大堂里一个人都没了。
  然后,我上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便下来洗澡了。
  水蒸汽笼罩着小小的浴室,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感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着了的鱼。
  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座古庙——庙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了我的眼睛......
  不——我从热水中跳了起来,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我会发疯的。我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我刚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但我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
  水月现在已经洗了吧——天哪,我的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种邪恶的念头,真该死啊。
  二十多分钟后,水月来到了大堂里。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
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低着头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
  “你说的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太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还是跑了上去。
  三楼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冲到她身边,脱下我的汗衫,撕碎成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来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是你救了我。”
  “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
  “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忽然,又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进来,她的头发全都飘散了起来,她用惊恐的气声回答——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摇了摇头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
  “谢谢,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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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五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路上非常顺利,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突然改变了方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那座山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昨晚我上山的那条路,宛如古代帝王陵墓的墓道。但我转念就否决了这种想法,浙江确实有五代与南宋的帝陵,但绝不会在这里。
  踏着昨晚的路,我爬上了山顶那块平地。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我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平方米。从屋檐来看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
  我小心地踏进庙门,一片灰尘立刻扬了起来。有几道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原来屋顶已破了几个大洞。与一般的庙宇相比,这间子夜殿实在太矮了,我伸出手就能够到房梁。
  房间中央有一个神龛,想必就是这里祀奉的神主了。在昏暗的断壁残垣中,一线天光从破烂的屋顶照射下来,正好照亮了神龛上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就算是女性化的佛像,也感觉端庄典雅,给人一种慈母般的敬畏。
  但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这尊鲜艳的雕像,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起伏都清清楚楚,更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地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这不是雕像!
  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
  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古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古人死后身体没有腐烂,在经过某些处理后被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对,或许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陨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
  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
  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画家高凡向这里走来。
  他挥了挥手:“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像不出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只能吹了个牛皮:“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
  “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
  “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晚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没有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没有人敢进去。”
  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东西?”
  高凡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回到客栈,我又向丁雨山付了今后一个月的房钱,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等小说写完才能走。
  大堂里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坐在他们对面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饭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用,他那样子就像中了邪。我担心的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气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继续问:“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
  “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
  “不——”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晚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立刻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房间,我赶紧打开了窗户,但外面一丝风都没有。
  下午异常闷热,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我一直在写我的小说,坚持到四点钟,实在坐不下去了。平时天热的时候,我会去游泳池消暑,那种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决定去海边游泳。
  我带上了游泳裤,飞快地跑出幽灵客栈。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但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就摸
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我很快就进入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要比普陀山还要舒服。惟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眼睛一定要看清楚。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更深处游去,慢慢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暗了,一阵风从海上掠过,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矗立在海边的轮廓。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灌入了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地蹬着腿,却无济于事,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
  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
  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突然,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大口地呼吸着,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人,毕竟还是陆地上的动物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天快黑了,暮色笼罩怀着大海,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我站了起来,匆忙穿好衣服,拼命向幽灵客栈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悬在房顶的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你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也跑出来了,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一股热流穿肠而过,让我舒服了许多。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阿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摇摇头走进了烧水的小房间里。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感觉还像是在海水里,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水,至少浴室里淹不死人。
  我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踝部,竟然真有一道红红的印痕。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印痕始终没有消退。
  从浴室出来以后,我马上回到了房间里。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十点。这时我的精神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旅行包,拿出了那只木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上了三楼的楼梯。按照昨晚的记忆,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的说:“你看出来了?”
  “你脸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
  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
  “周旋,我不能。”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作家真的很会说话。”
  “你连这个都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
  “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了木匣,放在秋云的面前。
  她仔细打量着木匣,忽然大口喘息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秋云默默地听着我说,最后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
  我的心抖了一下,也许找对方向了。
  “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立刻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实在看不出脸上有什么灰色,也许是秋云在吓我吧?
  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一看到它就仿佛见到了田园,她正在另一个世界期待着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某种警告吗?
  我必须快点解决它。
  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仔细地看着那把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易如反掌。我开始幻想打开木匣以后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都想遍了。够了!与其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从包里拿出一块扳手,这是旅行时常会用到的东西。我把扳手夹住木匣上的锁,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小心地取下断掉的锁,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
  暗香浮动。
  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那味道顺着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香,我没法说清楚。
  暗香渐渐飘散后,我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
  一套古装!
  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和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我立刻想到了《游园惊梦》里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没想到这“姹紫嫣红”竟开在了木匣里。
  说不清这是哪一个剧种的戏服,与电视里看过的戏服相比,我只觉得它美而不俗,鲜而不艳。既有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又不失清新简洁淡雅写意。
  我小心地拿出其中一件。在丝绸面料上绣着一些花团,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其他十几件行头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来看,应该是一个人专用的。
  这些戏服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但时光似乎在木匣里凝固了,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这些色彩斑斓的戏衣,竟然还和新的一样,就好像刚从某个青衣花旦的身上脱下来。
  戏服按照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水红色的绣花小袄,应该是贴身穿的。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
  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感觉就像触电一样。
  窗户无缘无故地打开了,一阵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竖了起来。
  子夜十二点钟。
  我费了很大的力才关紧了窗户,再回头看看木匣,几件薄薄的云肩刚才被风吹了出来。我回到木匣边,把所有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最后关上了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关了灯躺在床上,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只木匣包括里面的戏服,究竟与幽灵客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立刻又关上了木匣。
  来到底楼的大堂,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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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六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给你投完信以后,我便原路返回了。
  当我回到客栈门口,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站在靠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果然,那扇门悄悄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我立刻走到了她身前。秋云把头扭了过去,面朝黑色的大海,一阵冷风吹起她的头发,看起来非常地酷。
  “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她的直率,我有些尴尬地,“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
  “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她转过了脸来,锐利的目光直射我的眼睛,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后退了一步:“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
  “等谁?”
  秋云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的丈夫。”
  这个答案让我很意外,我回头看着远处的一块悬崖说:“你到那上面去等丈夫?”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大海,嘴里喃喃自语:“三年了......我已在这里等了他三年了。”
  “你丈夫去哪儿了?”
  “远——方——”
  她的两个音节都拖得很长,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是谁?”
  “幽灵客栈的主人。”
  我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
  秋云摇了摇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
  “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发现了几乎已成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座客栈宛如一具死去多年的僵尸。我们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了,又了解了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决心,要使僵尸般的幽灵客栈复活过来。”
  “复活?听起来就很吓人。”
  “也就是重新开张营业。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当客栈重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帮助我丈夫管帐。”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他厌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
  “是的,这里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深深地喜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或许,此刻他正坐在安第斯山的小火车上,欣赏着山谷中的古代遗迹吧。”
  “他会回来吗?”
  “当然。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夏日里的海岸阴晴无常,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我和秋云一时猝不急防,从头到脚都被淋到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轻声问:“为什么这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是谁设计了这客栈?”
  “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又走上一道陡峭的楼梯。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走几步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用极其凶狠的口气对我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你再说一遍?”
  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狼狈不堪。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的打了一个冷。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刚要进去,突然房门打开了,里面冲出一个人影。我立刻追了上去,在楼梯口拉住了那个人,原来是哑巴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看无比的“大小眼”,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快步走回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有窗外的荒野中,传来瓢泼的大雨声。
  正当我疑惑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我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没有了。
  “阿昌!”
  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但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无头女尸?
  “天哪!”
  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而已。
  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地如此精致,乍一看还真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又摸了摸门后的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服“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缓缓倒在床上,只感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我轻轻地咒骂了一句。真是倒霉,刚被淋到了一阵冰凉的雨水,湿衣服还贴在身上呢。或许昨天下午在海里游泳时,我就已经着凉了,过了一夜自己却还不注意,刚才又淋到了雨,再加上被这戏服一惊一乍的,现在真是病来如山倒了。
  脱下湿衣服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我一下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
  窗外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睁着眼睛,但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似乎有一些金色的碎片在眼前飞舞着。我的眼皮半耷拉下来,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彩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这是我的幻觉吗?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到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且满脸的病容。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
  我用轻微的气声回答:“我没事。”
  她摇了摇头,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感到热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周旋,你在发烧,着凉了吧?”
  看着她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
  “水月,谢谢你。我想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你等我一会儿。”
  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杯热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吧。”
  我端过杯子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点点头,又走了出去。十分钟后,她端着热粥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快吃吧。”
  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本能地支起了上身吃了起来。我吃完以后,水月又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当我刚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又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
  “咦,这是什么?”
  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
  “我知道。”
  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
  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你嘛。”
  “不。”
  “那好吧。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哪里来的?”
  我伸手指了指木匣。
  水月走到木匣跟前说:“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在窗外淋漓的大雨声中,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告诉了水月。说完以后,我只感到喉咙里一阵发烫,嗓子都有些哑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的目光又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上,总感到心里不太踏实。我终于缓缓地爬了起来,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的谷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才看清那是阿昌的脸。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我转眼看了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就被我给叫住了:“阿昌,请留步,我有些话要问你。”
  阿昌怔怔地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这时我的脑子也清晰了一些,便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你会写字吗?”
  他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是吗?”
  阿昌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了一行方方正正的字:“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
  “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洞。
  “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他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下一个巴掌大的字——“鬼。”
  阿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他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把它撕了个粉碎。我刚想站起来说些什么,他就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吃完晚饭后,我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雨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柔和的灯光照射着我的额头,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
  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
  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呡着嘴坐到了我的身边,手里端着一个黑色陶罐。
  “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闻到她身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
  “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
  “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这些年我在附近的山上搜集了不少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灌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鼻子。
  秋云看到我这副样子后笑了笑:“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只能闭起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差点就要吐出来了。我再也顾不上礼貌,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
  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快把药喝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胁我。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
  我无法抗拒,只能把全部的药汁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
  “周旋,你做的很好。”
  我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宛如催眠一样让我头晕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上下奔涌。
  天知道她给我吃了什么?
  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
  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被黑暗笼罩了。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何时离开?我也一无所知。
  黑暗的大海,又一次将我淹没......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已经是后半夜了,惨叫声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块吓爆了。我跳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刚到走廊我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
  我和水月冲到了大堂里,电灯还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丁雨山、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甚至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照片,更确切的说是三张遗像,里面的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了一记刺耳的声响。
  原来,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的乱摇,大堂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打在我们的身上。
  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显得无比恐惧,仿佛恶魔已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气了:“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来呢?”
  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逃命似的跑了上来。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
  她的两个同伴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窗外的风雨依然在肆虐。我闭上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我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我摸了摸额头,发现烧已经全退了,看来秋云煎的中药确实非常神奇。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
  我来到底楼大堂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奇怪的是,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摇了摇头,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你在看什么?”
  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我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
  “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的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个噩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吃完早饭,我迅速地回到房间里,提笔给你写信。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为我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面的缘故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我感到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但心里却想着他。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现在很想他。虽然,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信,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来往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六封信以后,叶萧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深夜里读聊斋故事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引出故事里的狐仙。
  中学时叶萧经常到周旋家去,那是一间老房子,总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周旋的父亲名叫周寒潮,在叶萧少年时的印象中,他是一个阴郁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笑过,也许是因为周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的原因吧,而周旋的父亲一直都是独身,难免性情有些怪异。
  第二天,叶萧找到了周旋家的老房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打开房门,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叶萧微笑着说:“周伯伯,还记得我吗?周旋最要好的中学同学。”
  对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轻声问道:“你是——叶萧?”
  叶萧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便走进房间寒喧了几句。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光线更为阴暗了。
  周寒潮显得有些兴奋:“叶萧啊,你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少年,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已经在公安局工作好几年了。”叶萧仔细地观察着他,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一些,但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茂密乌黑。他的眼睛很亮,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是的,周旋和他长得非常像,“周伯伯,是周旋托我来看望你的。”
  “他托你来看我?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现在周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时还回不来。”
  周寒潮冷冷地说:“他永远都回不来。”
  “不,这不是他的托词,他确实是在外地。”
  “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叶萧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幽灵客栈。”
  周寒潮一下子愣住了,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你能再说一遍吗?”
  “幽灵客栈......就在浙江K市西冷镇的海边。”
  “你是说——周旋在幽灵客栈?”
  叶萧点了点头,他甚至还能听到周寒潮上下牙齿间颤抖的声音,他试探着问道:“周伯伯,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汗珠从周寒潮的额头流了下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喘息着:“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叶萧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咒语似的,他急忙给120打了电话。
  几分钟以后救护车到了,叶萧帮着救护人员把周寒潮送上救护车,送往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周寒潮躺在一张担架车上,被快速地推往急救室。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只看到飞速后退
的天花板和墙壁。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脆弱的心脏正在做最后的挣扎,眼前渐渐变黑,似乎走廊里所有的灯光都灭了。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海,海边是荒凉的原野,在那片阴郁的海岸上,矗立着一栋黑色的三层楼房——幽灵客栈。
  眼前闪回的一切,就像存放了几十年的黑白电影胶片,被手摇着放出一格一格的画面来。是的,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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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七封信
  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完全相信你。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轻快地抵达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我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在海边走了走,或许这样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却没想到在海边遇到了水月。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裙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耳中。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什么,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崖,“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我知道她们总在背地里说我,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别这么说。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到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
  “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一直治不好。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但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可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那处小海湾。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这里。
  回到客栈的大堂,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让我显得有些尴尬。
  吃完午饭以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先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年轻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她?”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子夜?”
  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才子爱佳人,钱过被她给迷住了,偷偷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就这样两人
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照片。虽然钱过与子夜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而,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向父亲屈服,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
  “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不买父亲的帐,最终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急忙赶回西冷镇上。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档,派遣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也许是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有一个德国医生,据说是欧洲的一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政府而流亡中国。钱过重金聘请那位医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使子夜的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放在了子夜殿中。除钱过外,没人敢到那山顶上去,更没人敢进入子夜殿。”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直都住在海边,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抓回去,于是他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老爷子觉得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张照片,“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但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六十年代被当地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后地产回到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但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走上二楼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我找到另一条狭窄的楼梯,来到三楼,敲开了秋云的房门。
  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我靠在窗边,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从她的房间出来,我才缓出了一口气。在三楼的走廊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大着胆子靠上去,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楼梯,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
  一阵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头晕。但我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
  叶萧,你有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已被这景色迷住了,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我的脸上,我拨开眼前的发丝说:“水月,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那不就是我吗?”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当我梦到那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产生了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颤抖穿透我全身。虽然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房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竟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人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刻。”
  我的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那一幕又放了一遍。
  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相信命运。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黄昏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萧,是谁在吹洞萧?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萧声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萧声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紧接着,洞萧、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水月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清芬和小龙母子也吓得面如土色。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当所有人都被吓住的时候,厨房间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
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晚上十点钟,洗完澡以后,我回到房里,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刚睁开眼睛,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
  我轻轻打开房门,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
  随后房门关上了。
  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你在梦游?”
  “我不知道,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脸,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已溢出了眼角。
  两道泪痕显现在她的脸颊上,泪珠在灯光下微微闪烁,缓缓地滑落到下颌,就像一粒露珠似悬挂着。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伸出手拭去了她的泪水,泪滴凝结在我的指间,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忧伤。
  我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
  “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最后摇着头说:“不......我不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她的痛苦。
  “真的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从此不再有噩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像着:“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线的尽头,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初升的阳光下,露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一切,都不如你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亮光:“我看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在念某种咒语,让我也难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我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死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
  长夜漫漫。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酸痛。瞬间,眼前又浮现起了子夜时分,我和水月——不,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梦。
  “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
  幽灵?
  “天哪!”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周旋,你怎么了?”
  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才发现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的说,她正穿着那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了,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个人,从古代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我只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这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还有青色的裙子,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完全贴合着她的身体,将她优雅的身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化上一层彩妆,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了,我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
  “穿着它有什么感觉?”
  她幽幽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等了足足十分钟,她才打开房门,身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跳着离开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现在才清晨五点多钟。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和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你会后悔的。”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楼下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我偷偷地注意水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忧郁。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这件事让她们都感到很愉快。
  匆匆吃完了早餐,我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匆匆地回到楼上,开始给你写信。
  不可思议,只有四个小时,我竟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心里忐忑不安,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的心和周旋一样不安。他把信叠起来放进抽屉,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了那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那一幕差点把叶萧吓死了,万一周寒潮没挺过去,他哪还有脸再见周旋呢?周寒潮被送到医院时,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抢救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使又活了过来。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休养几天就能出院了。但叶萧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叶萧决计不再提幽灵客栈了。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我问你周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周旋为什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这——”
  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他又害怕会出现昨天的事情。犹豫
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内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周寒潮平静地听完了叶萧的讲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萧离开后,周寒潮回忆起了昨天最危险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还发生在几小时前,清晰地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在三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从城市来到农村,成为知青中的一员。周寒潮插队落户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镇,那时候还不叫K市西冷镇,正式名称是K县西冷公社。
  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是附近最荒凉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在半封闭的环境里,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漫长的五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二十四岁,他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年夏天,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他在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荒废着,于是突发奇想地做出决定,在海边开荒。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也不知道这片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选定荒废了的幽灵客栈作为民工宿舍。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但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进入黑暗的大堂中,身后还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周寒潮独自提着煤油灯,走上漆黑的楼梯,他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在客栈里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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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7:19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八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那种偷窥狂,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尽管如此,我隐隐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间的暧昧关系,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我赶紧追上去,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声音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抓住他的肩膀说:“小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然后他挣脱开了我,跑回了楼上。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少年的话,但给我的印象却如此强烈。我摇了摇头,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布满云朵的天空,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荒村。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嗯,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想一个人去海边走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被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
  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着。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跑到了小海湾边上,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
  “水月!水月!”
  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好吗?”
  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了。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嫩的手臂。
  天色渐渐地变了,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使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眼睛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那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浑身冰凉不停地颤抖。
  我扶着苏美大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
  苏美看起来吓坏了,哆嗦着跑到了海岸上。
  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额头上,开始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湾里眺望,希望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拼命地向海岸游来。我赶紧走近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原来是琴然,她很快就游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
  回到岸上,她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海里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不停地......往下拉......不......我不知道......”
  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冲到海边眺望,再也见不到水月的踪影了。不,我要把她救上来,不管海底藏着什么东西。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了海水。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起来,尽管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我什么都顾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人。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四周如坟墓般昏暗,能见度只有几米。这片海域深不可测,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又浮出风雨交加的海面,大口地深呼吸着,憋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都没看到水月。
  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喘息着,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沉到海里,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我绝望了。
  然而,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把。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围到我身边,她们都套上了衣服,吃力地扶起了我。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我拉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向幽灵客栈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只期望有奇迹能出现。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丁雨山和高凡。
  丁雨山冲到我身边大声地问:“周旋,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她们说的没错,水月是出事了。现在我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赶快把水月救上来。”
  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唇颤抖着:“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冲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
  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的后面。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边的浅滩。
  我们沿着海岸寻找,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依然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加海天茫茫。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丁雨山和高凡身上也湿透了。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你疯了,快点回去吧。”
  丁雨山和高凡抓住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大海,努力要挣脱他们的手,但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们,只能被搀扶着回到了客栈。
  琴然和苏美正在客栈门口等着我们,清芬、小龙还有阿昌也在大堂里,看到我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端出了姜汤,然后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呆呆地坐在餐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没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了一碗热粥,当时我就像个疯子,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半小时后,琴然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了。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直盯着琴然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去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
  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已紧张地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栈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继续说下去:“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危险。”
  “难道你们游泳就没有危险吗?”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学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水月还参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高二以后,每年的暑假我们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游泳,在海里游上几千米不成问题。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
  高凡的脸色苍白,喃喃地唠叨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和苏美搂在一起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个小时都没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
  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着走上了楼梯。
  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
  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眼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我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里,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湿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我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动。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着古老的戏服,就像古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里面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的女人临死前的遗愿,也正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一切都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
  小心地打开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正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
  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
  这时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找出了一只打火机。一点蓝色的火苗从打火机中喷出,像毒蛇口中的信子一样,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我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突然吹进了一股冷风,把火苗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了,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又一次打亮火苗,缓缓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苗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塞回到了木匣里。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他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上去,死死地抱着他的腰。这时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精神?”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我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当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傻眼了——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
  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幕。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坐在了高凡的身边,对面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
  忽然,我看到一个女人走下了楼梯口,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
  “你是谁?”
  说话的是琴然,她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
  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
  “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地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呡了呡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
  “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只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只要一想起水月还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我就难以安心。我第一个离开了餐桌,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毕竟在海水里泡过了,晚上我洗了一个澡,蜷缩在浴室的热水中。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了水月的脸,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不敢想像,她将在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望我的手能搂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
  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的深处长着无数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从木桶里弹了起来。刚才怎么了?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进了?”
  “刚洗完澡?”
  对,我的头发上还冒着湿润的热气:“是,还差点在浴室里淹死。”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靠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灵客栈有关。”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非常爱她。”
  秋云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找回水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
  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离开了。
  我闭上眼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荧屏里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一瞬间,电视画面抖动了起来,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画面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妆,只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洞萧声。我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唱片。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机里?
  我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
  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在黑暗的房间里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我0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得更加妩媚。忽然,周寒潮感到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喷射了出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幽灵客栈的名字也被改掉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它原来的名字。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他在客栈的大堂里等待出工的号令。忽然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海边荒原的劳动异常艰苦,没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后来周寒潮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流传。民国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中,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文革后县城里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他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在大堂的角落里看到了她。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次他却突然想到了,他既紧张又害怕,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隐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昏暗的走廊里。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走上楼梯,在三楼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说:“我叫兰若。”
  “兰若?”
  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戏团就住在客栈的三楼,此后几天,每天清晨周寒潮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他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在幽灵客栈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他们对客栈心存恐惧,但已经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
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他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惟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眼看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观众们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也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第二天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外面下起了微雨,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她跑到周寒潮的身边问:“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他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感觉仿佛电流一样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开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海天笼罩在雨雾中。兰若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钻进一个房间,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了:“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自己手里。
  “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感到既兴奋又害怕,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的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的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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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7:41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写完信后,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留在这里。我带着信走出客栈,一路狂奔了起来,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
  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
  “你们要离开这里?”
  “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的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
  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
  “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没法再说下去了,只能低着头跑了出去。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在席子上辗转反侧,说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海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号变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常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的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突然,电视镜头掉转了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回头向岸上求救。
  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活着。这念头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冲出客栈,跑向那片海湾。
  天色越来越阴暗,海上吹来的冷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打在岩石上。我在海边喘息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水,希望能发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
  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烁着。
  我脱光了上衣,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把我给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头来。
  我又看到了那点微光。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后,就像海豚似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风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狱。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我睁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
  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海底睡着了。
  她已经变成美人鱼了?
  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冰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我死了......
  “救命!”
  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眼前的水月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冰凉的海水,而是幽灵客栈的窗户和天花板。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经变成了尸体,被他们抬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电视机还开着,只是没有电视信号,屏幕上不停地飘着“雪花”。我看了看时间,此刻是下午五点。
  我终于明白了,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我并没有去海边,更没有潜入海底,我只是在午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这是一个预兆,还是心灵的感应?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我立刻冲出房间,就像梦中自己做过的那样,飞快地跑出客栈,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湾。
  路上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台风真的要来了。
  不一会儿,我就接近了那片海滩,远远地望见海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冲上去抱起了她的身体。
  谢天谢地。
  海上正风雨交加,一阵阵惊涛骇浪不停地袭来,海水淹没了我的脚。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紧紧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栈。
  一阵狂风暴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体似乎比昨天轻了许多,皮肤冰凉而苍白,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详的表情,我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她死了?
  我的情感无法让我相信。然而,我实在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
  眼泪正沿着我的脸颊缓缓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了水月紧闭的眼皮上。
  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力量,使我迎着台风前的骤雨,抱着水月向客栈走去。
  天色已经阴暗下来了,身后的狂风越来越激烈,巨浪拍打岩石,震耳欲聋——台风已经登陆了。
  从小海湾到幽灵客栈的路并不长,但仿佛已走了一辈子。
  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
  我的双手仍抱着水月,用肩膀把客栈的大门撞开。
  一阵狂风暴雨紧跟在我背后,冲进了底楼的大堂,让悬着的灯剧烈摇晃起来。
  客栈里的人们正围坐在餐桌前,这时他们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们看看吧,水月被我带回来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苏美尖叫了起来,就好像活见了鬼似的。就连丁雨山也面露惊恐之色。清芬和高凡则紧紧地按着小龙,防备这少年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他们的脸色苍白无比,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冷风夹着雨点在大堂里呼啸而过,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幽冥世界。
  我的样子确实吓到他们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冰凉的水月,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怪叫声,原来是阿昌出现在了柜台后面。他也被吓坏了,那张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但随后他冲出了柜台,紧紧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势,然后径直穿过大堂,缓缓地向楼梯走去。餐桌上的人们依然呆呆地看着我,仿佛面对着地狱来客,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楼梯。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里,缓缓地把水月放到了床上。
  “水月,你终于回家了。”
  我坐在了床边,深情地注视着躺在席子上的水月。我说过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那件白色的长裙还在滴着水,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身体,显出一副苗条迷人的身材,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吓人。
  看着水月安详的脸庞,我想到了很多,许多年来,命运总是在嘲讽着我,现在依然如此——命运让我与水月在幽灵客栈相遇,命运让我们在七天之内坠入爱的深渊,命运又让我们在转眼间阴阳两隔。
  我开始拿着毛斤给水月擦身,从她沾满海水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地擦遍她全身。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打开了一道门缝,看到了一盏煤油灯,提灯的人正是丁雨山:“我们下去谈谈好吗?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同意了,离开时把房门锁了起来。
  来到底楼大堂里,他们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连秋云也下来了,而阿昌则站在他们的身后。惨白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样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
  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雨山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饿了吧,先坐下来吃晚饭吧。”
  餐桌上确实为我准备好晚餐了,我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也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边说:“你们不会是特地叫我下来吃饭的吧?”
  “当然不是。”说话的是秋云,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
  “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水月?你们因为她而感到恐惧?”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吗?”
  “不,也许昨天她根本就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远处,只是没有被我们找到而已。我估计在昨天黄昏,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她又被涨潮的海水带了回来。是的,她被冲上了海滩,就这样在海边躺了二十几个小时,直到刚才被我发现。”
  丁雨山说话了:“行了,周旋,我们就当这是一场奇迹吧。”
  “奇迹?你说的没错。”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怎么处理水月?”
  “处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她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不,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埋了她。”
  瞬间,我感到血脉贲张起来,怔怔地说:“埋了水月?不,绝不!”
  “让死者入土为安,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我猛地摇了摇头,把目光对准了琴然和苏美:“你们不是和水月从小一起长大的吗?难道舍得离开她吗?”
  苏美咬着嘴唇说:“我们不可能把水月的尸体带回去的,先通知这里的火葬场吧。”
  “你们要把她给烧了?不,我绝不和她分开。”
  这时秋云用柔和的声音说:“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一觉醒来以后,就会主动把水月给埋了的。”
  当时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大堂,晃晃悠悠地跑上了楼梯。
  刚刚跑上二楼的走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阿昌提着煤油灯跑了上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卷竹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接过了席子后,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抱着席子进入房间,水月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庞。那身白色的长裙已经完全干了,依然紧裹着她的身体。
  窗外的台风正在呼啸着,我能想像着浑浊的浪头,在台风的指引下疯狂冲击海岸的景象。 我听到墙壁和木板发出的颤抖声,感觉就像是一场轻微的地震。这座客栈已经有九十多年的历史了,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台风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其实,我真希望幽灵客栈被台风卷走,就不再有这么多噩梦了。
  我把阿昌给我的竹席铺在地板上,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这丑陋的哑巴,才能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会给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给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守夜开始了——
  水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这样坚持了两三个小时,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台风,直到被汹涌的海水吞没。
  我感到自己躺在漫无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样子。忽然,一线幽暗的光覆盖到了我身上,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我听不懂那些歌词,只记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还有深夜里洞萧的伴奏——
  闪光的碎片从我脑中掠过,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立刻射入瞳孔,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里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灵客栈里我的房间,我正躺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盖着什么东西,胸腔里有些发闷。我从席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灯光发出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软,那是上好的丝绸面料。
  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戏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盖着的正是那件绣花的女褶。除此以外,还有云肩、水袖、裙裾......整套木匣里的戏服全都盖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贴合着我的身体,抚摸着我每一寸皮肤。这感觉冰凉而柔软,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的身体。
  我颤抖着爬了起来,那些戏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记得昨天我准备把戏服给烧掉的,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失踪了,而现在这些戏服又自己跑了出来。
  难道,是我梦游了——在睡梦中我把戏服找了出来,然后又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它们是有生命的吗?
  我找出了那只木匣,然后重新叠好了这些戏服,小心地放了进去。
  窗外的台风仍在肆虐。
  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水月,我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手——我记得她的双手是平放在身体两侧的,但这时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是谁动过了她?
  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触电了一样,我的手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温度。我再一次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摸到她的脉搏在跳动,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颤抖着把手伸到她的鼻孔前,感到了一阵微微的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水月的眼皮微微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眼皮,我看到了她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闪烁着。再坚硬的岩石都会被她融化,面对着这双忧郁的眼睛,我没有权利恐惧,更没有权利退缩。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浓痰,她的表情也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头下,轻轻扶起她的上半身。水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被从海里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体内的海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斤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嘴唇上:“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对吗?”
  “是,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是的。”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你先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离开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滩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底楼的厨房。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当厨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我回头看去,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说:“阿昌,请帮我煮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且还不会说话,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晚上就烧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很快就有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回到了房间里,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就被她喝光了。我轻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得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线幽光亮起,然后就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上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我记不清了。”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
  “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假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着,并且很快就会醒来。有的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亡,有时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死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来放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及时发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据说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的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得什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最后盯着我说,“我惟一记得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水月,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朋友,还有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她在海上飘了太久,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早点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晨,我悠悠地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着,但我害怕昨晚那一切都是梦,于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这样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
  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楼梯,清晨六点钟都不到,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带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她活了?”
  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房间里,水月已经醒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肩后。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她走到门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像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他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水月又回到了床边坐下,“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
  “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
  “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你写信。她对我的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说她能感受到你的气味。
  我现在不敢确定,你是否会相信这封信里的内容,或者把它当作小说来读。
  信不信由你。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此刻的上海,周寒潮依然躺在医院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着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那段灰暗的岁月中,惟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能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至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夏季的海岸
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趁机和兰若一起溜出去。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起在海边走走,互相保持着距离,就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之所以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就像这海边的空气,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虽然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但五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经让他的心几乎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他突然抬起头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可是,他却发现兰若已经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女主角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一直都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伤都渗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声。
  可在每次演出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戏团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来的那个女主角。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说话。于是她觉得更加孤独了,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话的就是周寒潮。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血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洪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海边的坟场中。
  在第二天深夜,又有一个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同样也是周寒潮的同伴。从此,客栈里变得人心惶惶,大家想起了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恐惧如空气般渗入每个人的心里。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为死去的两个人,都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其中一个就睡在他的身边。
  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声淋漓不绝,周寒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索性披起衣服走出了房间。三楼因为住着戏团里的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他来到了客栈的底楼。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周寒潮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里面幽暗的烛光——
  周寒潮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随即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你终于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他刚要逃跑时,却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洪队长,已经那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是兰若的声音。周寒潮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了兰若,而那个男人则是上头来的洪队长。
  洪队长始终背对着房门,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兰若,我想听听你最近的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兰若的声音颤抖着,嘤嘤地说:“能明天上午再说吗?
  “不,我现在就想听。”
  洪队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洪队长,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戏团里有纪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门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们把这条纪律改了。”洪队长随即发出了阴冷的笑声,“兰若,你的戏演的太好了,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
  兰若紧张地说了声:“谢谢。”
  “你别走。”周寒潮看到洪队长拉住了兰若的手,他用邪恶的口气说:“你可以在这里继续表演,我喜欢看你的表演。”
  兰若的嘴里发出反抗的声音,但洪队长抓住了她的手。兰若挣扎着叫了起来:“周寒潮!”
  她在向他呼救!
  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脚踢开了厨房的木门。还没等洪队长反应过来,周寒潮已经拉住了兰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厨房。
  他们跑到了黑暗的大堂里,洪队长紧紧地跟在后面。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了,周寒潮索性推开了客栈的房门,拉着兰若跑到了外面的雨夜之中。
  周寒潮握着兰若的手,在迷离的夜雨中一路狂奔,四周荒野一片黑暗,背后的幽灵客栈很快就模糊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跑上了一座山峰,山路又滑又陡,但兰若似乎并不陌生。她居然冲到了周寒潮的前面,带着他跑上了山顶。
  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雨中眺望着四周的海岸和荒野。虽然是在深夜里,但周寒潮却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海平面,某种美丽的光线正在那里闪烁着。
  兰若靠在他的身边说:“你说海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仍然是海。”
  他轻声地回答,然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这里有个避雨的地方。”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上还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头张望了片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房子的黑影。
  兰若拉着他跑进了那个房子。周寒潮只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眼前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虽然这里已经淋不到雨了,但偶尔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他头上。兰若轻声地说:“也许是屋顶漏了吧。”
  他们摸索着挤到了一处墙角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着,周寒潮感到很紧张。兰若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浑身都颤抖,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但她并不回答,他们仍然依偎在墙角下,以彼此的体温取暖。周寒潮只感到浑身疲倦,眼皮渐渐地耷拉了下来,外面的雨声仿佛有某种催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当周寒潮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明,只有一线幽暗的光,透过雨幕照射到他的眼皮上。睁开眼睛,看到兰若正半躺在他身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面容安详而迷人。
  “难道我们在山顶上过了一夜?”
  他心里一惊,再看看自己和兰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原来他们只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座破庙里。庙的中央有一座神龛,上面是一尊宛如真人的雕像。
  周寒潮看呆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看起来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兰若悠悠地醒了过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是什么地方?”
  “子夜殿。”
  “是一座庙吗?”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说:“这个人是谁?”
  兰若幽幽地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庙门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他回过头问道:“兰若,你来过这里?”
  “是的,我来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略带悲戚地说:“其实,我刚一出生就来过这里。”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若呡着嘴唇走了几步说:“这座子夜殿不知道建于哪年哪月,已经有几百年没有香火了。但在二十多年前,县子夜歌戏团里有一位管戏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都会来到子夜殿里烧香。有一年她来到子夜殿里,发现在这神龛前,竟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看起来那女婴刚出生不久,在庙里不停地哭泣着,善良的老太太不忍心看着这女婴在庙里自生自灭,便把她抱回到了县戏团里。”
  “那个女婴就是你?”
  “是的。”兰若说着说着,已经有几滴泪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神龛,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凝结着漫漫的时光。
  “后来,你就在戏团里长大了?”
  周寒潮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世了。
  “对,那个老太太待我很好,还专门给我请了一个奶娘。戏团出于同情收留下了我,因为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兰若,你读过聊斋吗?”
  “小时候看过。”
  “聊斋故事里有一篇《聂小倩》,这故事发生在兰若之中,也就是寺庙。他们说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鬼孩子,和兰若里的女鬼聂小倩一样,所以我就叫了兰若这个名字。”
  “他们怎么会这么认为?”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对于这片荒凉的海岸,和这山顶上的子夜殿。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兰若这个名字,你觉得呢?”
  “当然,其实这名字很好听。”周寒潮踱了几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终于明白了,兰若。因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戏团里的人看不起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是吗?”
  “我知道,我是一个弃婴,一个耻辱的印记,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子夜殿里。也许,我的生命里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说着,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丽的雕像。
  “她?”看着那尊宛如活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他拉着兰若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吧,别被他们发现了。”
  回到客栈时,大家都还没有起床,没有人发现他们回来。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会被洪队长看出来。但洪队长在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此后几天,洪队长并没有来找兰若,周寒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但客栈里产生了关于兰若的流言蜚语,他们传说这美丽的戏子是女鬼附身,害得小伙子们一个个死去。流言很快就蔓延了开来,除了周寒潮以外,没有人敢和兰若说话了,人们见到她就像碰到瘟神似的逃开。
  终于有一天,幽灵客栈发生一桩大事。
  洪队长死了。
  周寒潮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惊醒了。他和一群小伙子冲上了三楼,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好像见了鬼似的。人们冲进那个房间,只见兰若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洪队长。
  他已经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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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十封信
  叶萧:
  你好。
  收到上一封信后的感觉如何?现在水月就在我的身边,你能闻出信纸里她的气味吗?
  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遍,让她绝对不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信走出了房间。
  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便冲进了外面的风雨中。半小时后,我把信投进了邮筒。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我用了很大的劲才回到客栈。
  在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恐怖,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妖怪,让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脱下雨披,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不敢在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异,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
  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暧昧的声音:“周旋,能谈谈吗?”
  原来是秋云。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我跟前:“周旋,你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的还不错。”
  “昨晚刮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
  “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深呼吸了一口,幽幽地说:“她现在怎么了?”
  “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她在怀疑我?
  我天生不会说谎,尤其在女人面前。我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不说,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阿昌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时间开始了。我轻声对他说:“阿昌,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个饭盒说:“请为我保密,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回了房间。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她噘起了嘴:“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
  她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这菜是谁烧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堂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仿佛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这双眼睛了。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了,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真想冲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了三楼。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和高凡冲进房间,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我们头上。原来天花板上出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破洞往里钻。看来幽灵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到了我身后说:“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
  “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丁雨山也冲进来了,他抓着一张塑料雨棚,准备用这东西挡雨。高凡跑了出去,不知从哪拖来一个梯子,放到屋顶的破洞下面。
  我接过雨棚,第一个爬上了梯子。高凡和丁雨山紧紧把住底下的梯子,我艰难地顶风向上爬去。好不容易才把雨棚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然后再用螺丝固定住雨棚四角,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忽然,我发现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爬到接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
  “周旋,你怎么了?”
  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让螺丝刀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房梁上,将小簿子塞进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了螺丝刀时,我已经开始爬下梯子了。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看到,而秋云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
  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云的房间。在楼梯口我差点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屋顶堵上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
  “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
  我低着头回到了房间里。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户上,透过窗外的雨幕遥望海岸,惊涛骇浪不停地卷上来。我抹去了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我随意地翻开其中的几页,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已有很长年月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
  更确切的说是一身戏服,和我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我长久地看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了。一下子心烦意乱起来,这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幽灵客栈。她和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只有阿昌才知道。
  我把照片藏进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我在厨房找到了阿昌,亮出了这张黑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忽然,他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阿昌的手松了开来,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子飘到了地上。
  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了出去。
  “阿昌!”
  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阿昌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他消失在狂风暴雨中。狂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能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又回二楼的房间,水月依旧在熟睡着。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了小簿子里,再把它塞进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可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困住了,幽灵客栈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与世隔绝寸步难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月终于醒了,她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紧闭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在旁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告诉我,我梦到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出:“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你能背《子夜歌》?”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句话。”
  已经傍晚六点钟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他们都已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也看到了阿昌,他的神色显得很慌张,在柜台里踱着步。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我总觉得当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时,特别像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他不容我回答继续说:“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不,我只希望你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你至少应该让我们
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
  我说的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把他们吓死才怪。
  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吼起来:“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
  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领子。我将他推了开来,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都集中在他那双眼睛里。我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的扭在了一起。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和他互相都挨了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高凡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是我站起来推开了秋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里的阿昌说:“十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我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摸着我的嘴唇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
  “为什么打架?”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
  “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死过吗?”
  不,我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些,她应该把痛苦的死亡经验彻底忘掉:“不,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水月叹了一口气说,拿出了我的一块毛斤,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了,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她的手异常温柔,毛斤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烫的嘴唇裂口。
  她把毛斤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为我打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把你送回家。”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行,会被他们看到的。我们等到半夜再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们烧水的。”
  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找到了琴然和苏美,她们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站在门口说:“能不能把水月的包给我?”
  琴然犹豫了片刻,但苏美二话没说,就把水月的包递给了我。就像送掉了瘟神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友呢。
  回到房间里,水月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看了看,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她似乎很喜欢这些衣服,放在胸前做了做样子。
  深夜十一点钟,我们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衣服,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推开了厨房的门。当我打开电灯以后,阿昌立刻跳了起来,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嘴唇不停地颤抖。
  我轻声说:“别害怕。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她是一个大活人。”
  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
  阿昌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带着我们来到了浴室前,然后到旁边去烧水。
  我打开浴室的小门,先让水月带着衣服进去了。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他指了指浴室的门,也许是指里面的水月。这里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将近一个小时后水月才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还是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的温泉瀑布垂在肩头,感觉仍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显得光泽了许多。她轻声地说:“你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我走进了浴室。
  泡在热水里,两天来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放松一下了。但一想到水月还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不到十分钟,我就换好衣服出来了。
  水月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我们悄无声息地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线幽暗的煤油灯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油灯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表情立刻就变了。她睁大着眼睛,眼球几乎都要突出来了。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砰砰”乱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手。秋云呆呆地看着我们,煤油灯像钟摆一样晃动着,昏黄的光线随之而摇晃闪烁,于是我们的脸庞忽明忽暗,仿佛在阴阳两界徘徊。
  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深呼吸了一口气:“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们看到她。”
  “好的,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说:“周旋,你错了,你犯下大错了。”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忽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
  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瞬间,我回头看到水月和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了。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恐怖地带。
  忽然,水月揉着我的肩膀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在胡说八道。”
  “难道我真的死过吗?”
  “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是你亲眼看到我在出事的当晚,被涨潮的海水冲上岸了吗?”
  “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我就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才被海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谎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头,有些哽咽地问:“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她的眼角有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为她抹去,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话,但我却说不出口。我害怕我说不清楚,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中。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只希望她快点睡着,忘掉所有的痛苦和不快。窗外的风雨声似乎轻了些,我也渐渐沉入了黑夜里。
  凌晨三点多,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传到这里就变得非常轻了,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席地而眠。
  我已睡意全消,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着,地下的声音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必须要下去看看,我来到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一扇小门,转过几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男人警觉地转过身来,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吓了一跳,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好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我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你一部分的。”
  他跳到坑里,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铲到外面。看他挖坑的样子,越看越像是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他停了下来,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忽然
,高凡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从极度兴奋变得极度恐惧——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在沾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是他在呼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什么意思?”
  他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们就埋在这个位置。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重见天日。于是他用金子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这里,让我挖开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的他的意愿。等到明天我就把他埋到墓地里。”
  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悄悄地退出了这里,然后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我不愿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了,便又倒在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眼睛,没想到水月起得比我更早,正在窗前梳着头发。她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理发丝。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在我的催促下,她还是吃完了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她可以想像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上海的雨渐渐小了下来,雨点稀疏地打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只见到几片树叶正在雨中颤抖着。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当时周寒潮被吓坏了,洪队长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脸完全扭曲了。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又紧张了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他才微微地出了口气。
  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好像在看一个女巫。走廊里已挤满了人,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死在兰若房间里,而她就在洪队长旁边。不会再有别人了,只能是她杀死了洪队长。”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
  “我不知道。”女人摇着头,忽然睁大了眼睛尖叫起来:“邪术,她一定是用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的邪术吧?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后面一大群人叫嚷了起来。
  周寒潮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十几个愤怒的人冲进了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墙壁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兰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周围已没有人了,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冲出了幽灵客栈。他爬上一块高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周寒潮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疯狂的人们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
  周寒潮用尽全力飞奔而去。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张大着嘴呼吸潮湿的空气,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当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向回走了,周寒潮终于看到了兰若。
  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在海水中。
  不——周寒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里。
  周寒潮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轻轻地扶起了她的头,看清了那张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一样凝视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幅可怕的画面——兰若被疯狂的人们按到了海水里,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深深的窒息和死亡的降临。可兰若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身上。他温柔地摇着兰若的身体,对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无法唱出那惊艳绝伦的子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感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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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
  叶萧:
  现在是凌晨时分,台风差不多已经停了。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就出门去给你寄信了。台风已经小了很多,我穿着雨披跑出了客栈,很快就来到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已经盘算好了,就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把水月带走,离开这恐怖的幽灵客栈,先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再说。
  我回到了房间里。水月正在窗前看海,她回过头来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说:“水月,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回家。”
  “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没关系,你总会记起来的。至少,我们先要离开幽灵客栈。我知道你们是从杭州来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医院给你检查一下,肯定会找到你家里人的。”
  至于琴然和苏美,我决定不再依靠她们了,因为她们并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摇了摇头:“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大学,你的未来的道路还很宽。”
  “可我已经死了。”她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或许,她还以为自己活在死后的噩梦中,只是一个游荡在幽灵客栈中的孤魂野鬼。
  水月抬起了头,忧郁的眼睛直盯着我:“这里叫幽灵客栈是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喃喃地说:“幽灵客栈,顾名思义就是幽灵们住的地方。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也不可能是活着的人。周旋,我们都已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
  “不,这只是你的幻想,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想而已。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今天不愿意走,我们还可以等明天。”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努力要她从死亡的臆想中走出来,“已经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把午餐给你带上来的。”
  然后,我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餐桌边只坐着三个人:丁雨山、清芬和小龙,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午饭已经放好了,我一言不发地坐下,特别注意到了小龙的脸。这少年的面色差得出奇,双眼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着。
  当我吃完以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到了小龙的眼睛上。突然,他那无神的眼睛发生了某些变化,清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拉了拉儿子说:“小龙,不要这样盯着别人。”
  少年把目光移到了墙上的那几幅镜框上,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龙的目光变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我们都会死的。”
  清芬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儿子的嘴。
  正当我满腹疑云时,楼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
  那是琴然的声音。
  “怎么回事?”
  丁雨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抢先跑上了楼去。在二楼的昏暗走廊里,我看到琴然和苏美尖叫着向我跑来,我一把拦住了她们,只感到她们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鬼......鬼......”
  “你们看到了?”
  她们点点头躲到了我身后,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缓缓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水月。
  水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别,别过来。”
  水月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冷冷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忽然,一阵冷冷的风不知从哪吹了进来,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飘动了起来,再加上她的眼神,真像个美丽的鬼魅。
  我摇了摇头,既然水月已经被发现了,就应该让她们知道实情。我转过身拉住琴然说:“你们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并没有死,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不可能。”苏美把琴然从我的手中拉了过去,“你疯了吧。
  “听我说,你们现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在幽灵客栈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吧,你们没有下海游泳,水月也没有出事,这些都只是一个噩梦。台风已经过去,噩梦也结束了。”
  “我们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苏美颤抖着退到楼梯口说,“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她们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我回头看着水月,她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回到了房里。我回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忽然柔声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她们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从来都没有朋友。”
  “也许是吧。”
  “她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我安慰着她:“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们都已经疯了,只有我们还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后,总是清醒的。”
  水月低下了头。我在房间里踱着步,胸口越来越闷,既然琴然和苏美都看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那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和水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宛如两个被囚禁的犯人,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夜幕降临,我知道他们在楼下等着我。水月答应我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于是我离开了房间。
  不出所料,大堂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们的脸,秋云也坐在餐桌边,只是没有见到清芬和小龙母子。我坐在高凡的身边,发现他的目光呆滞,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而琴然和苏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也沾上了某种邪气。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了,在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圈人围坐在餐桌边,用着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末日审判。
  我默默地低下头吃起了饭,在他们注视下吃得干干净净。当我想要离开时,丁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请坐下和我们谈谈。”
  “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如何来解决这件事。”
  我冷冷地回答:“行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许明天我就会带着水月离开这里。”
  “周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把她救回来的。”
  说话的是秋云,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认为她是个祸害?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比别人多一些忧郁而已。”我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琴然和苏美,“你们是她的朋友,你们应该知道的。”
  “不,从高中开始水月就总是梦游,她让我们感到害怕。这次来幽灵客栈,也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是她让我们陪着她来的,是她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苏美接着琴然的话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绝对不会和死人一起走的。”
  “再说一遍,水月不是死人。当我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暂时地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很快又活了过来。”
  “你在把我们当白痴吧?”
  我猛的站了起来,也许我当时的样子很可怕,让苏美浑身颤抖起来。我走到厨房里面,阿昌明白我的意思,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许只有你能理解我。”
  说完,我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水月正在等着我。我把晚餐放在她面前,在她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和水月紧张了起来,都不发出声音,但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终于隔着门说话了:“谁?”
  “我是秋云。我能和你谈谈吗?我不进来,我们就在外面谈。”
  我犹豫片刻,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向我点了点头。我打开房门的一道缝挤了出去。
  当我回头把门锁好时,听到了秋云的声音:“我们到后面去谈谈。”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亮了我们的脸。我后退了一步,又把脸藏到了黑暗中:“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因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敏感、忧郁、富有艺术气质。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失去理智不顾一切。”
  “可他为什么离开了你?”
  “因为,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
  秋云的语气中有些伤感,她微微仰起了头,我能看出她的喉咙口在颤抖。
  “那他爱的人是谁?”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会相信。”
  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为什么你宁可爱一个死去的人?”
  “你要干什么?”
  我被她吓坏了,眼前只看到她仰起的脖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目眩。
  “周旋,你还不明白吗?”
  她把我抓得更紧了,细细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我的皮肤。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芬的尖叫声。
  秋云的手立刻松了开来,我趁机逃走了。回到走廊里,只见清芬的房门敞开着,她跪在小龙的床前哭叫着。
  这时高凡冲进了房间,他拉起清芬的手问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回答:“小龙快不行了。”
  我也走进房间,伏在小龙的旁边看着他。这少年面如金纸,双眉紧紧扭在了一起,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龙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难,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丁雨山也走进了房间,他看了一眼之后说:“有没有药?”
  清芬惊慌失措地说:“已经给他吃过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
  “好像不是肺病的样子啊。”
  “怎么办?怎么办?”
  清芬拉着高凡的衣服说,她已经手足无措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赶快把他送到西冷镇上的医院吧,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及。”
  我刚要把小龙的身体抬起来,就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奇声,双手死死地捂住脖子,而双脚则在床的另一头乱蹬。
  忽然,我听到小龙似乎在轻声地说话,声音异常模糊。我低下头,总算听到了他的话:“来了......他们来了......我们都已经......已经死了......”
  我心里一震,再看小龙,发现他已经翻白眼了,整张脸由苍白变得血红。清芬束手无策地哭叫起来,当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抬起小龙的时候,这少年已经口吐白沫了。
  终于,小龙彻底断气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在咽喉处明显可以看到一圈紫红色的印痕,几乎磨破了脖子处的皮肤。
  我和丁雨山面面相觑,颤抖着放下了小龙的身体。清芬哭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拼命掐着儿子的人中,给儿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迹能够产生。
  然而,小龙的身体越来越凉了,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努力,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清芬呆呆地看着儿子,母亲的泪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龙的脸上。此刻谁都能体会到她的丧子之痛。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不,谁说人死不能复生?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已经活了过来。”
  丁雨山的脸色大变:“不,那是一个错误,她终究是一个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龙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还能够动,还能够开口说话,还能够和我在一起——不论儿子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永远爱他。”清芬的眼神忽然让感到害怕,她怔怔地看着窗外说:“是的,我要和小龙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高凡看来已经恢复神智了,他搂着清芬的肩膀说:“你要怎么做?”
  “既然,水月是被从海里捞上来以后再复活的。那么我们就依样画葫芦,也把小龙放到海里去。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把他捞上来,他就一定会活过来的。”
  “不,死人复活会给我们带来灾祸!”
  清芬的眼眶已经完全变红了,她大声地说:“你们不要管我。”
  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我们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样子非常吓人。她艰难地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走入了荒凉的原野中。
  没人敢追出去,就连高凡的脚也软掉了,我倚在客栈的大门口,向茫茫的夜雨眺望,只见远方黑暗的山峦,如野兽般朦朦胧胧地伏着,再也见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疯了。”
  高凡嘴里喃喃地说。
  丁雨山关上了大门,转身盯着我说:“全都是因为水月,因为这个死去的人。她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死亡,小龙的死,还有清芬的发疯,全都是因为她!”
  “不,水月是无辜的。”
  我不愿再和他们说话了,转身跑上了楼梯。
  当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时,却发现房里空空如也——水月不见了。
  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大声地叫着水月,却没人回答。我冲出了房门,查看了客栈的每一个房间,都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
  她并不在客栈中。
  我看着外面茫茫无边的雨夜,心就像铅一样沉。但我别无选择,无论这荒原的黑夜里隐藏着什么,我都必须要把水月找回来。我带上一把伞,还有一盏带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飞快地冲出了客栈。
  台风后的荒原上呼啸着凄风苦雨,让我打了几个冷战。我左手撑着伞,右手提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只能照出眼前几米的距离,细如牛毛的雨点在灯光下发出反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靠着声音我认清了海边的方向,快步朝那里奔去。很快我就跑到了海边,伸出煤油灯向前照了照,浑浊的浪头正源源不断地卷上来。
  忽然,昏黄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我又用煤油灯向四周照了照,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坟场之中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入墓地,脑中立刻联想到了许多传说。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残破的墓冢。突然,我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沾上了雨水。
  当我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照亮了一块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妻秋云泣立”
  旁边还刻着立碑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煤油灯的光线继续照在墓碑上,尤其是“丁雨天”、“秋云”两个名字。在墓碑的后面是一个低矮的坟墓,寒酸而凄凉。
  不对啊,我记得秋云曾说过,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此地,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云每天都会跑到悬崖上,等待丈夫的归来。
  可是,丁雨天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从墓碑来看,他死了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举起煤油灯继续向前走去。
  昏暗的灯光里照出了一个影子,我提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张苍白的脸跳进了我的视线——水月!
  我大叫了一声,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我紧紧地搂着她说:“你要去哪儿?”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滞,浑身都湿透了,幽幽地说:“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难道你是从坟墓里来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半夜里跑到墓地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提着灯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搂着她向幽灵客栈走去。我们在伞下不停地颤抖着,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
  在雨中艰难地走了很久,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伞和煤油灯,紧紧地搂着水月的肩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去洗个澡吧。”
  我扶着她来到了浴室里,阿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热水了。在水月进去洗澡的时候,我上楼去给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就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后,我也进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才摆脱了一些疲劳。我们一起回到了房
间里,水月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我依然感到她身上仿佛沾着一股墓地里的气息,
  她很快就睡着了。
  我坐在写字台边,眼前又浮现起坟场中丁雨天的墓——我想起了什么,立刻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这是从三楼的房梁上取下来的,当时我还没来得看簿子里的内容,只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片。我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然后翻开了它。
  奇怪的是,那张照片不见了。
  反复地翻着小簿子,始终都没有发现那张照片,难道它消失在空气中了?
  我发现小簿子前面和后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当中几页写满了字。读了其中一页后我才发现,这本小簿子原来是丁雨天的日记!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发现了他的坟墓之后,又紧接着看到了他的日记。
  日记的时间是从三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仅仅只记了三天时间。
  现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记抄在这封信里,以下的这一段就是——
  8月11日 天气:阴
  凌晨三点钟,田园又来了。
  她知道我和秋云睡在不同的房间,像个幽灵一样来到我身边。很奇怪,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和脏东西,而她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你去哪儿了?”
  “墓地。”
  “你疯了吗?”
  “我找到了兰若的墓。”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非常吓人,与她那张迷人的脸极不协调。她脱下了身上肮脏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写字台上,“我妈妈在临终前告诉过我,兰若的墓边有一棵奇特的枯树,没有立墓碑。我已经观察墓地很多天了,整个坟场里就只有一棵树,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树,树下正好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想那一定就是兰若的墓了。”
  “天哪,你不会——”
  “是的,刚才我趁着夜色,把兰若的坟墓挖了开来。”
  “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坟墓是空的,我只挖到这么一个东西——”她指了指那黑色的盒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然后,我又把那些土重新填了回去,墓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
  我端详着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擦去了表面的泥土,才发现它是一个木头盒子,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出乎我的意料,盒子里居然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田园当然认得这些东西:“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园显然也感觉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里,再将那把锁重新锁上了。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就像潘多拉之盒?”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离开了这里。
  早上醒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而秋云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关系,出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终都找不到我所期望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的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 天气:小雨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冲出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房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来,一把扑在我的怀里,大口喘息着说:“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
  “幽灵。”
  我看着她那副可怕的样子,连连摇着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了,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告诉我,兰若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了?”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包围着她,“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了,她就在幽灵客栈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她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杀了我?我摇了摇头说:“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来的。那是在文革年代的一个夏天,县子夜歌戏团和一群开荒的民工住进了幽灵客栈,兰若就是戏团里的一个女孩,刚刚顶替为女主角,据说她非常漂亮,身上带有一股摄人魂魄的气质。但不久后,客栈里就发生了离奇的死亡事件,人们把怀疑的焦点集中到兰若的身上,传说她是从山顶的子夜殿里捡来的弃婴,是当年杭州女戏子——子夜的鬼魂附身。”
  “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为是兰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带到海边,把她摁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她反而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
  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气味。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和我说话,客栈里人心惶惶。
  我该怎么办?
  8月13日 天气:大雨
  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雨。而幽灵客栈里的气氛,似乎被这天气传染到了,简直要令人窒息。
  晚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仿佛她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我,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我的眼睛一阵发晕——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脖子上一阵冰凉,我颤抖着说:“你疯了吗?要干什么?”
  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
  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但你不要为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了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经离开幽灵客栈了。”
  “什么?”
  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
  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
  “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她在离开房间时,把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我大力地敲着门,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起来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的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下面是一个陡坡,如果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我无处可逃,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藏起来。我抬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
  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田园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他最近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实在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吧。他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苦笑了一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周伯伯,你好好休息吧,我坐一会儿就走了。”
  “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周寒潮微微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满脸倦容,眼圈也发黑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幽灵客栈?”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
  “恐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天了。”
  “别这么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
  “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那么听一听也无妨,“好吧,您想说就说吧。”
  周寒潮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三十多年前,我被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出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叶萧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不久以后,我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给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离开了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你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永远都忘不了她。但生活总要继续的,我回到上海不久,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在周旋三岁那年,我的妻子出了车祸,永远离开了我们。”
  “幼年丧母使周旋成了一个敏感而忧郁的人?”
  “是的,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周旋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的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都没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不敢住在幽灵客栈了,他们迁到西冷镇上。不久,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是在海里淹死的。”
  叶萧觉得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后,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便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后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子夜歌也就此失传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告诉了女儿。”
  “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找到了我。”
  “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她香消玉陨之后,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些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安慰着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周寒潮的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
  “也谢谢你的倾诉。”
  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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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00:3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阿昌,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阿昌点头答应了我,他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回到房间里,发现水月已醒了过来,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放明的天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在这幽灵客栈里度日如年,短短的十二个日夜,仿佛已走过了许多个年头。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时,水月走了出来。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新换上的那套衣裙还是白色的,似乎她的包里并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的。”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我相信你一定做到了。”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
  我回到房间里,把饭盒放到水月的面前。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她再也不回答了,呆呆地蜷缩着,黑发披散在白色的衣服上,那样子简直让人心碎。
  几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午饭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支支捂捂,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个大活人,而不是鬼魂。
  水月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我能看出他们眼睛里的惊恐,没人料到我会把水月带下来。我紧紧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
  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吃到一半我偷偷观察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顺势倚靠着我,就像亲密无间的情侣。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其他人的表情也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的恐惧更助长了我的挑衅:“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
  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不可理喻。”我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的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盯着水月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那你们想怎么办?”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等于要杀了她吗?”
  “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摇着头大声说:“你们要杀人?都疯了吗?”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并不犯法。我们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当时只是脱口而出,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把门锁了起来。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水月在所不惜。忽
然水月幽幽地问:“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之中。”
  “什么传说?”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三十年代对于它的报道,直到昨晚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最后她叹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
  “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这时我只想快点离开,让“子夜”、“兰若”们全都留在幽灵客栈,不要再继续纠缠我们了。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蒙的细雨,台风应该已经远去了:“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走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现在来不及了,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了。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而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久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道他们早就疯了吗?真难以置信,我在一栋恐怖的老房子里,和一群疯子生活了十二天。
  傍晚时分,阿昌来给我们送了饭。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但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巴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水月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了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水月闭上眼睛不再回答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房间里寂静地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总有些声音会突然响起,带来某些可怕的预兆。
  晚上十点,我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秋云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幸好水月并没有被她惊醒。
  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
  然后,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再把门关好,我背靠在门上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闯进来的权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云的脸,但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我已经厌烦了她的这种话:“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言语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醋意:“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时,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应该把我的发现告诉她了:“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像出她惊恐的表情。我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我抓住了秋云的肩膀,她身上凉得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是你杀了你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
  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了,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却以为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上去等待,是吗?”
  她放弃了抵抗,轻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回来了——就在幽灵客栈里!”
  忽然,她后退几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自己也打了一个冷战,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还在熟睡中,她的样子非常安详。于是我关掉电灯,轻轻地躺在地板上,很快就沉入了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飘荡着,四周是冰凉的海水,如女子长发般的卷曲海藻缠绕着我,它们随海流而波动,渐渐地纠缠住我的四肢,把我困在海底动弹不得。
  突然,我睁开眼睛,仿佛把头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着。我一下子跳起来打开了电灯。
  床上是空的。
  我又打开小卫生间看了看——水月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就在我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诡异的声音......
  我一把推开了房门,疯也似地冲进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我跑下了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一盏惨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那可怕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那是子夜歌的声音。我听到了洞萧、笛子、古筝还有笙,悠扬地飘荡在客栈中。
  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萧与笛的伴奏中,一个无比惊艳的古代女子,穿着一件绣花的女褶,脚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反光。她挥舞着飘逸的水袖,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口中吟唱着子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发疯。
  是的,美的极点,也是恐惧的极点。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曲子所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是个幽灵。
  我仿佛见到一面镜子,唯美和恐怖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一边优雅地吟唱着,一边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来,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和鼻子,她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脸上哀婉的表情,与子夜歌忧伤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梦似幻的水袖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似乎要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挣扎着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这里并不是戏台,身边也没有鼓瑟齐鸣的乐队,而是幽灵客栈的大堂。那个迷人的古代女子,正是穿着一身戏服的水月!
  在一边的墙角下,我看到了电唱机,一张密纹唱片正在圆盘里转动着。我明白了,那萧、笛、筝、笙的伴奏,正是从这唱片里传出来的。
  在电唱机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水月居然会唱子夜歌!那古老优美的歌声和唱词,清楚无误地从她口中传出,仿佛已变成一个子夜歌演员。突然,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一幕——天哪!实在太像了,像那幅夹在丁雨天日记里的黑白照片——兰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打断了水月的歌声,就连电唱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琴然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大堂里的水月,显然她已经被这一幕吓坏了。
  “你是谁?”
  水月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好像经过录音棚里的某种技术处理。水月穿着那身飘逸的戏服,缓缓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像发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慌不择路地向旁边逃去。但刚跑出几步,就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碎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琴然回过头来,满脸全都是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鲜血还不停地从她额头涌出,脸上还插着几块玻璃碎片。琴然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水月。
  琴然终于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苏美跑出来了,尖叫着冲到琴然身边,扶起了浑身是血的琴然。她摸了摸琴然的脖子,恐惧地叫了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水月似乎也被吓到了,她回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她们。
  这时丁雨山、高凡,还有秋云都出现了,惊恐万分地看着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苏美抬起头来,她的身上沾满了琴然的血,她指着水月高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杀死了琴然......杀死了琴然......”
  秋云扶起了苏美,轻声地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立刻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边。而水月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秋云死死地盯着水月,她被一身戏服的水月震住了。突然,她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某个可怕的秘密。秋云大叫了起来:“周旋,你快离开她,她不是水月!”
  “你说什么?”
  我的心里猛的一颤,但还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你身边这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兰若!”
  “兰若?”
  我张大了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水月(或是......)。
  在她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子夜歌的柔情与哀怨。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轻声地说:“兰若?我的名字叫兰若吗?”
  “是的!你就是兰若。”秋云转而又盯着我的眼睛,“刚才,我发现了当年兰若留下来的照片,就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兰若和水月长得一样?”
  秋云点点头,把一张照片扔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眼睛却是淡淡的忧郁。
  在照片的最底下写着照相时间——是在整整三十年以前。
  真不可思议,水月和兰若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我回过头又看着她——她究竟是谁?
  “三十年前,那些人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扔进了大海。”
  秋云用幽灵般的语调,冷冷地说着。
  难道我在海滩上发现的这个女子,她并不是水月,而是当年被扔进大海的兰若?她已经在海底沉睡了三十年,最后被我从海边带回了幽灵客栈?
  我想到了当时被我忽略的细节——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游泳衣。但是,我第二天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
  如果她不是水月,那么只能是——
  兰若复活了?
  此时此刻,她穿着当年兰若穿过的戏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了她惟一所爱的人。
  一身黑衣的秋云恶狠狠地说着:“我说过,她是一个死人,是一个祸害。现在,她又开始杀人了。”
  我该怎么办?我爱的是水月,而身边站着的她,却是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兰若?一个在海底躺了三十年的女子?
  这是真的吗?
  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让她落到疯狂的秋云手中。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大声地对他们说:“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们也不该这么对她。她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杀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杀死了琴然!”
  苏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水月叫了起来。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声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让头顶的灯都摇晃了起来。
  她的尖叫声还在继续,让我的脑子里感到天旋地转,水月也禁不住伸手捂住了耳朵。
  头顶的电灯不停地摇着,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宛如一个个幽灵。看着闪烁的灯光,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一声:“苏美快闪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来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突然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上!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来:“苏美,苏美你怎么了?”
  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声音:“我摸到她了......到处都是血......天哪......她死了!”
  苏美被电灯砸死了!
  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内,琴然和苏美就先后香消玉陨了。我搂住了水月的肩膀,难道真的是她带给了她们灾祸吗?
  忽然,我听到了秋云的声音:“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我们不能再等了,难道要让她把我们都杀死吗?”
  丁雨山大声地喊了起来:“周旋,为了幽灵客栈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这个女人交出来吧。”
  “不,你们错怪她了,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但水月已拉着我向大门逃去。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来的脚步声。我不能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恐惧让他们都发疯了。我已别无选择,抓着她的手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她的脸庞。她穿着那身戏服,眼神迷茫而恐惧,和我一起跑进了凌晨的荒野中。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到了身后丁雨山的声音:“你们别跑,快给我站住!”
  这是我们最后的逃亡,但这时脑子已经发热了,我辨别不清东西南北,后面那群人又紧追不舍,在慌不择路中,我跑错了方向,直向大海跑去。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离我只有十几米,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条路,我已经闻到了海水的气味,突然,水月跑到了前面,拉着我冲上了这条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飘着一些雨丝。在东方柔和的光线照射下,我看到眼前穿着戏服的她,那身轻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五点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仿佛是镶嵌在这荒凉海岸中的一幅美艳油画。
  突然,眼前又出现了一片更开阔的景象——大海。
  我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逃了,脚下正是海边的悬崖绝壁。我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
  我有恐高症,听到几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聋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头晕。
  从东方极远处的海平线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乌云后隐隐闪耀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绝望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原本的微风细雨又大了起来。身后的金光被黑云所覆盖,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第一个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于是,我和水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脸朝下对着她,正好把她覆盖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我感到后背被人踢了几脚,同时也听到了高凡和秋云的咒骂声,他们要杀了这可怜的女子。
  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护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我面朝下,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着彼此口中的气息,我只见到她的眼睛——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不清谁是水月,谁是兰若了。既然,她将我当作了惟一所爱的人,那么她就是我的水月。
  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丁雨山他们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保护着水月。背后一阵又一阵剧痛,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上来。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我感到自己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远分别了。
  我的泪珠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也在分泌着泪水,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某种化学反应。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一起,就算一起死去,也心满意足了。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落在我背后的拳脚也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过头来,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冲了出去,整个人“飞”出了悬崖。然后,我听到他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海水吞没了。
  眼睛已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再加上狂风暴雨中昏暗的光线,我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悬崖上多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像梦境中闪现的幽灵......
  高凡和秋云都被那黑影吓得尖叫起来,但随后高凡也被推下了悬崖。趴在地上的我立刻向悬崖下看去,只见高凡吼叫着摔了下去,自由落体地下降了几十米,转眼就被海浪吞噬。
  我说过我有恐高症,这时我也晕眩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悬崖下面。突然,秋云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掉下了高高的悬崖——那身骇人的黑衣划破了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都已经摔下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虽然,当时我脑子里已经糊涂了,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被打死,也不想从悬崖上掉下去。
  正当我听天由命时,一阵巨大的晕眩袭击了我的脑子,刹那间就把我推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意识终于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腕,将我拖下了深海中。
  叶萧,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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