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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阴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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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博雅徒步走在路上。
  是夜路。
  腰际挂着长刀。
  云团碎裂开来,断云飞散,夜空露出来。其实,与其说是在云团之间露出了夜空,不如说夜空之下碎絮般的乱云在飘来飘去。
  博雅单独一人走在路上.“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
  博雅思忖着:“干吗是自己一个人呢? ”
  他思来想去。
  要说有什么不对的话,那便是自己不对了。说来当时站起身,就是酿成这个错误的开始。
  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水到渠成,但自己生性不忍拒绝别人求情,也是原因之一。
  人家都说,能否相烦转告晴明大人。
  自己却无法贸然允诺,说“行啊”。
  因为并不曾有任何人被杀害。
  大家都是自己要去桥边的。
  而且本来毫无冒险前往的必要,却偏偏特意要赶去会那女子。
  如果不想会那女子的话,完全可以不去;如果有事要到对岸去,也完全可以走其他的桥。
  置之不理的话,应该会相安无事的。
  为了这样一桩事情,自己是无法请求晴明出面相助的。
  “唔……嗯……”
  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
  “对呀,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索性先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女子,探明虚实,然后再转告晴明大人,怎么样?

  有人这样说道。
  “好主意! ”
  “听说博雅大人曾经和晴明大人一道前往罗城门,把被鬼盗走的琵琶玄象夺了回来。”
  “对对,博雅大人先亲自去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是否要请晴明大人出面帮忙,就由博雅大人自行决定,怎么样?

  “果然是个好主意。”
  “哎呀.博雅大人,拜托拜托。”
  藤原景直,还有橘右介等人施礼求告。
  一来二往之间.不知不觉便形成了博雅不得不去的氛围。
  源博雅这个汉子.似乎生性不会背逆业已形成的氛围。
  他不禁觉得自己好像上当受骗一般。
  但却说不明白到底上了谁的当受了谁的骗。
  恐怕是被那种场合下的氛围所骗了吧。
  社交场的氛围这玩意儿,似乎比妖物还要难以对付。
  “要带侍从去吗? ”
  听到这样问,自己竟会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一个人去。”
  现在却后悔不已。
  然而,自己已经应允了,耶就不得不去。
  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不无悲哀,不无懊悔,并且,不无恐惧。
  大气清爽,充溢着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树木和花草的气息。
  天空变得晴朗,包含在大气里的丰饶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让人觉得舒畅、惬意。
  月亮出来了。
  皎洁、硕大的月亮。
  真美! 博雅不禁从怀中摸出叶二凑近唇边。
  一面走,一面吹笛子。
  音色美丽的笛声,仿佛是含着香气的无形花瓣融化在风中,悄然滑入潮湿的大气中。
  这是从大唐传来的秘曲《青山》。
  悠悠地,仿佛腾身乘于这音乐之上,博雅和着笛声迈步前行。
  不知不觉,自己的心被叶二酿造出来的乐音所攫夺.恐怖、悲哀、懊悔等,一概都不以为意了。
  博雅仿佛化作透明的大气,走在风中。
  不知不觉,来到了堀川桥前,然而,博雅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夜空渐渐转晴,变得透明起来,博雅沐浴着静悄悄洒下来的月光,走过了桥。
  嗯? 博雅回过神来。
  唉呀……
  他想,自己怎么还在桥上? 这座桥,不是刚才已经走过了吗?
可是,为什么依然还在桥面上走着呢? 博雅一面疑惑不已,一面继续向前走去。
 从桥的西端走向正中央,然后再走到东头……
  根本无人站在桥堍。
  莫非全是心理作用吧? 博雅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走完桥面……
  这时,博雅发现自己竟然依旧站在桥西头。
  博雅终于停止吹笛,站住不动。
  这次不再吹笛,徐徐地留心走过桥去。
  月光明亮,连桥对面大学寮的建筑、树木的梢头,都黑黢黢地依约可见。
  向下望去,滔滔的河水辉映着月光,哗啦作响着流过。
  东头桥畔,丝毫没有人站立在那里的气息。
  向前走去。
  来到东头,刚刚向前迈出一步,便又站在了桥的西头,面朝东方,眺望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风景。
  反反复复好多次,结果还是完全相同。
  这座桥似乎是处于晴明所布置的结界中一般。
  “哦? ”
  博雅出声自语。
  难道是被狐狸之类捉弄了吗? 反过来,想返回到西头,这下却又站在了东头。
  除了桥上,任凭哪个方向都无法去成。
  风景就在眼前,清晰可见,月光也明晃晃地照着四方,可就是走不进对面的风景中。
  博雅又腿立在桥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真没辙……”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百般思索。
  隔了一段时间,又尝试了好几次,结果依然相同。
  怎么办? 博雅突然想到什么,从桥上向下俯视着河面与河滩。
  既然笔直向前走不通,那么就往旁边去——就是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就可以逃脱这座桥了吗?
即使不成功,也无非是重新回到这桥上罢了。
  桥下并不一定全都是河水。
  靠近西头或者东头的话,下面应该是没有流水的河滩。
  高度约莫二间……
  并不是不能跳下去的高度。
  “好! ”
  博雅下了决心,将叶二揣进怀里,把手放在靠西头的栏杆上。
  “呀……”
  调整几次呼吸之后,博雅大吼一声,纵身越过扶手,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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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2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任何冲击感。
  跨越栏杆的一刹那间,感觉好像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回过神来时,已经站立在这儿了。
  脚下并不是满布野草和碎石的河滩,但也不是原来的桥上。
  好像是成功地逃离了那座桥,可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好像是站在泥土之上。
  没有草。
  只有普通的泥土。
  没有月光,但勉强可以看见周围。
  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园。
  看得出这宅园很大,但宅园的建筑式样却很陌生。
  难道这是大唐风格的宅园? 四周环绕着高高的围墙。
  屋顶的瓦是青色的。
  这时——从那座宅园中,走出一个女子来。是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
  是那个女子吗? 博雅正思忖间,那个女子仿佛滑行般飘然走过来。站在博雅面前。
  “一直在恭候大驾光临呢,博雅大人! ”
  女人深深行礼。
  “一直在等,那就是说,你事先知道我要到这儿来? ”
  “是。因为桥上布置有结界,所以若不是非凡的人物。
  是不可能从那儿走出来的。“
  “如果走不出来,就得从桥上往下跳吗? ”
  “是。”
  “为什么? ”
  “因为我接到了这样的吩咐……”
  “吩咐? 是谁? 谁这样吩咐的? ”
  “就是那位在桥上布置结界的大人。”
  “什么?!”
  “先请到这边来,博雅大人。”
  女子弯腰鞠躬,敦促着博雅。
  博雅听从她的指引,移步跟随在女子身后。
  走进围墙之内,继续向深处走去。
  进入宅邸里面。博雅又被引至一间宽敞的房间。
  那个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子。
  身穿白色狩衣,盘腿而坐。那个男子脸上浮着清澄的微笑,望着博雅。
  “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
  博雅惊呼出声。
  “哦,坐下吧,博雅。”
  晴明语气一如平素:“酒也预备好了。”
  晴明的面前放着装有酒的瓶子,还有酒杯。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弄糊涂了。”
  博雅说着,坐到晴明的面前。
  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拿起酒瓶斟酒。
  博雅端起斟满酒的杯子,与晴明面面相对。
  “来,喝呀。”晴明劝酒。
  “唔.嗯。”
  博雅百思不解。
  虽然不解.但望着晴明的脸,便也安下了心。
  “喝! ”
  “嗯。”
  博雅和晴明同时喝干杯中的酒。妙不可言的香气和甘甜醇和的美味,顺着喉咙直透进肺腑里。
  刚一放下酒杯,白衣女子又立刻把它斟满了。
  举杯又饮。
  终于,博雅的情绪镇定下来。
  “喏,告诉我,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就是那个呀。”
  晴明的视线投向里屋。
  里屋的角落从天花板垂挂着落地的竹帘。留神观察时,听到竹帘后面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那是什么? ”
  “好像快要生了。”
  “什么?!”
  “这家的女主人,今夜生子。”
  “生子? ”
  “是的。”
  “等等。你等一下,晴明。这话来得太突然,我可听不明白。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首先,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快告诉我。”
  “有人求告我了。”
  “求告? 是谁? ”
  “小野清麻吕大人呀。”
  “你说什么?”
  “昨天中午,清麻吕大人来到我家里,说这件事情要我帮忙。”
  “为什么? ”
  “大概是那天晚上约好幽会的女子吃醋,让他感到害怕了吧。那女子以为清麻吕大人在撒谎,说他又相好上了其他女子,因此才没去见她。”
  “哈哈哈! ”
  “于是他请我给想想办法。”
  “可是……”
  “什么? ”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这里呢? ”
  “我当然知道。”
  “所以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是我故意安排,让你到这里来的。”
  “什么?!”
  “昨天夜里,我派式神去了藤原景直和橘右介的府邸。
  念了整整一夜博雅的名字。说要派人到桥上去的话.就派博雅就派博雅。“
  “哦……”
  “在桥上布置结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到不了桥对岸的话,你最终一定会从桥上跳下,到这里来的。万一你不来的话,我还打算到桥上去喊你呢,结果当然用不着这么做。”
  “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说啊,那边那位夫人要生孩子,她一百年才生产这么一次。因此夜里如果有人吵吵闹闹地过桥,乳母便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安静。她们正好居住在桥下,如果要拆桥重造的话,便无法安心生孩子。所以乳母请他们奏闻圣上,推迟修造新桥的日期。”
  “……"
”梅津春信大人真够可怜的。春信大人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分娩最艰难沉重的时候。正是由于春信大人分担了一阵分娩的沉重,今夜总算可以指望安然分娩了。“
  “哦……”
  博雅依然不明白。
  “清麻吕大人回去后,我到这座桥来看了一看,立刻明白这下面住有人家。于是便登门拜访,打听到很多事情,是她们告诉我女主人即将分娩。”
  “可是,把我喊来又是为什么呢? ”
  “因为需要有人能够正确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并浅显易懂地解释给宫中众人听。”
  “那个人就是我喽? ”
  “哦,是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做呢? ”
  “太麻烦嘛。”
  晴明坦率地说。
  “噢。”
  博雅的表情复杂。
  “不过,你的笛声可真是魔力非凡啊。”
  “哦? ”
  “女主人仍觉得分娩过于沉重、艰难,心中忐忑不安。
  可是刚才一听到你的笛声,女主人的情形立刻好转了。“
  “你说什么? ”
  “你的笛声缓解了女主人分娩的痛苦。我正担心万一分娩不顺该怎么办呢,你来得太好了。”
  “……”
  “博雅。接着刚才继续吧。”
  “什么? ”
  “能不能继续吹笛子? ”
  “我也恳求您了。”
  女子俯首行礼时,竹帘内的呻吟声,猛然变得痛苦起来。
  “来吧,博雅。这种场合,比起我的咒来,还是你的笛子灵啊。”‘听到催促,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近嘴唇。
  他吹了起来。
  于是——痛苦的呻吟声停止了,只有喘息声还比较快。
  “见效了,博雅。”晴明说。
  博雅吹着叶二,女主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安宁下来。
  过不多久,“哎哟——”竹帘内第一次响起女主人的声音。
  突然,一股浓烈的血香,从竹帘里飘了过来。
  “生下来啦! ”
  乳母发出欢喜的声音。
  “噢,太好啦。”晴明说。
  “请请,这是喜酒。请饮此杯,博雅大人。您的笛声真是帮了大忙。”
  女子斟满了酒。博雅和晴明一起干了两三杯。
  喝着喝着,也许是醉了,周遭的风景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世界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
  竹帘也罢女子也罢,不知什么时候都看不见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
  “博雅,放下杯子,站起来。”
  “唔。”
  博雅顺从地站起来。
  “闭上眼睛。”
  听晴明这样说,博雅不明所以地闭上了眼睛。
  “听好了,下面按照我说的走。”
  “知道了。”
  “向前走三步。”
  博雅向前踏出三步。
  “向右走五步。”
  博雅又向右迈了五步。
  “再向右走十步。”
  走了十步。
  “往左走九步。”
  “向右走两步。”
  就这样,走了好几次。
  “行啦。”
  响起晴明的声音。
  “可以睁开眼睛了。”
  博雅依言睁开了眼睛。于是在原先的桥面上,博雅和晴明并肩而立。
  东方的天空泛白,快要天亮了。云朵在游动。
  残星一颗、两颗、三颗……
  “我们回来了吗,晴明? ”
  “嗯。”
  “刚才那是什么? ”
  “大约一百年前.从大唐来到我国的蛟精白蛇。”
  晴明笑着,又说:“你不但在她分娩时到场,而且还用笛子救了她。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啊。”
  博雅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又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
  夏季的风,从东方吹来。
  “唔,晴明,好风呀。”
  博雅喊出了声。
  “嗯。好风。”
  “嗯。”
  博雅点点头,又仰头望着天空。


  八月,三条东堀川桥拆了重造。从桥桁下,出现了两条巨大而美丽的白蛇,还
有一条小小的白蛇,沿着堀川.向下游漂流下去。
  据说,有三四个工人看见了这幕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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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0:28 | 显示全部楼层
付丧神卷  篇一  之
瓜仙
[日]夢枕貘


  高大的柿子树下,十余个粗汉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
  白天。
  梅雨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粗汉们是为躲避烈日来到树下歇息的。
  柿子树实在是大。两个成人伸长了手还不能合抱。树枝伸向四方,枝叶下形成一大片树阴。树阴下面,有几匹马,驮着装满瓜的筐子。
  这里是从大和途经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
  粗汉们看来是赶着驮瓜的马,由大和进京的。途中.他们在这柿子树下暂避暑热。
  阳光猛烈得几乎要将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汉们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着。瓜的爽甜随风飘散。
  在同一棵柿子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不以为意地望着粗汉们啃瓜的情景。在他的脚旁,放着装水的竹简。
  博雅是在自长谷寺归来的途中。
  他送圣上抄写的《心经》到寺里,归途中停下牛车,在树阴下避暑纳凉。
  仆人三名。
  随从两名。
  算上博雅,他们一行共六人。
  仆人徒步,随从骑马。各自驻足下马,到树阴下休息。
  “咳,为圣上送东西也不轻松啊。”
  “这是第二趟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闲聊,博雅这边也能听见。
  近来圣上兴之所至,抄写起《心经》来,并将抄经送往各处寺院。
  许多人都受过指派,至于博雅,则如随从所说,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里怪事接连不断,圣上抄经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不.圣上抄经是在怪事出现之前。抄经和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频频,倒是真的。”
  “噢。”
  “好像说民部( 唐制称户部。) 的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女仆也出了怪事吧? ”
  “这事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嘛。”
  “对对,是你说的。”
  “说是最近有个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应天门用弓箭射下一块发出绿光的玉石。”
  “哦……”
  他们说着这样一件事。
  这件事也传到了博雅的耳朵里。
  民部省的藤原赖清的女仆遇到怪事,经过是这样的:这位藤原赖清,曾是斋院的杂务总管。
  他多年来出任斋院的杂务总管,事必躬亲,但有一次得咎于斋院,返回自己的领地木幡,在那里禁闭。
  木幡处于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赖清有一个女仆,叫做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赖清回木幡去了,这女仆便得了空闲,也回了娘家。可是,约七天前,赖清派了一个男杂役来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突然有急事,转到这个地方了。
  因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里去,在大人身边照应呢? “男杂役这样说。
  女仆虽然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但她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里一看,所说的那个家里只有赖清的妻子在,她和蔼地接了女仆进去。
  “你来得正好。”
  赖清的妻子说,赖清不巧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帮忙呀。
  女仆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扫除、染布、浆洗,忙碌的两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但是.主人赖清却没有要过来的迹象。
  “此刻大人还在木幡呢。有劳你去跟他说,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大人和各位搬到这个家里来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这样吩咐.女仆便将孩子留在那个家里,自己匆匆赶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见到了以前一起做事的杂工和女仆,赖清也在那里。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过招呼.女仆便向赖清转达了他妻子的话。
  可是,听了她的话.赖清却显得很惊讶。
  “你说什么呀? ”
  赖清说道:“我从没有搬到过你说的那个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
  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闭,正筹划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他说,正是为此,才要把原来的女仆和勤杂工召集到木幡的这个家来集中。
  “我还派人到你那里去了,结果你家里人说.你已经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谁这么机灵,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闭。可是等了你两天都不见你的人,正担心着呢。
  此前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
  听主人这么一说,女仆大吃一惊。她如此这般地赶紧汇报了整件事。
  “奇怪。要说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这个家——现在还在嘛。”
  赖清向屋里喊了一声,理应在另一个地方的主人的妻子竟从屋里走出来。
  “哟,好久不见了。你终于来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仆打招呼。
  女仆已经是惊慌失措了。
  莫非被鬼骗了? 五岁的孩子,还留在那个家里。
  如果那边的主人妻子是鬼变的,孩子岂非会被鬼生啖?
众人立即提心吊胆地赶往女仆所说的地方。却只见一道半坍的围墙里,有所荒废的房子,屋内空无一人。
  在杂草疯长的庭院里,只有女仆的孩子在放声大哭。
  ——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见了应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则发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某人——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亲因病卧床,已有很长时间。
  但武士的母亲竟在三天前的那个晚上,突然表示想见弟弟一面。
  她所说的弟弟,并非母亲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说,是母亲的次子。
  这位次子是个僧人,在比壑山。但是,此时正因来京办事而住在三条京极附近,应该是寄宿在僧舍。
  “帮我把那孩子叫来吧。”
  即便不是去比壑山,三条京极也是相当远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们都已回家了。
  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
  “我这条命已熬不过一个晚上了。今天晚上我好歹得见上他一面啊。”
  这位武士实在受不了母亲如此悲切的恳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么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来。”
  身为兄长的武士,带上三支箭独自上路,从内野穿过。
  细小的月亮难觅踪迹。天上浓云密布,四周几乎漆黑一团.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须从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通过。
  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个地方,终于抵达师僧的僧房。
  叫醒师僧一问。才知道弟弟已于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壑山。
  再去比教山,就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亲在等待着的家,中途再次路过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的地方。
  与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过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应天门上竟有什么东西发出青光。
  啾! 啾! 听见老鼠的叽喳声,然后有笑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武士强忍着惊呼的本能,走过了那个地方,但身后那鼠叫声却跟随而来。
  啾! 嗽! 如果加快脚步.那追随而来的声音也变快。
  他拔脚狂奔起来。
  然而,那鼠叫声也步步紧跟,如影随形。
  一不留神,已经跑到五条堀川附近。
  身后已听不见鼠叫声。武士心想,终于摆脱它了吧。
  武士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前方浮现出一团青光,“啾! 啾!
”的鼠叫声清晰可闻。
  “呀! ”
  武士发声喊,拉弓放箭。眼看着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团青光时,那团青光却“啪”地消失了,一阵哄笑声回荡在夜空……
  接近黎明时分.武士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他发起高烧.躺倒在母亲身边。
  儿子的意外变化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反倒病愈了.好歹能够行动。这回变成了儿子病卧在床,由老母亲看护着他。
  博雅的随从们在谈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像两名随从说的那样,京城近来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后,拜访一下晴明吧。”
  “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时+ 一旁响起了一个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苍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汉子们跟前唠叨。
  “哎哎,那瓜也给我一块吧。”
  老翁身披破旧的麻布衣,腰间系紧带子,脚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发蓬乱,夹衣敞开着,右手摇着破扇子扇凉。
  “嘿嘿,这个可给不得。”
  一个粗汉边吃瓜边说道。
  “咳,热成这样子,口干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块给我行吗? ”
  “这些瓜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分给你一块半块的,可这是往京城送的,我们可不敢拿它送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是随便吃着吗? ”
  “就因为我们干这活儿,要瓜的人看在这个分上,才让我们这样。”
  汉子们依然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和是瓜的产地,每到瓜熟时节。往京城里运瓜的人大多走这条路。
  “哦,既然如此,给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给我吗? ”
  顺着老翁所指望去,汉子们脚下落下了难以计数的瓜子,是他们吃瓜时吐出来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
  “不,我只要一颗。”
  老翁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瓜子。
  他走出一两步,站住,用拐杖戳着地面。
  博雅想着,他要干什么?
只见老翁往用拐杖挖出的小洞里丢下瓜子,盖上刚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转过身来,说道:“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给我一点吗? ”
  博雅拿过自己脚旁的竹筒,递给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将扇子收入怀中,欢喜地低声道谢。他接过竹筒,往覆盖的泥土上倒了几滴水。
  博雅的仆人和粗汉们都被老翁吸引住了,众人盯着老翁的一双手,看他要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现在——”
  老翁双眼闭合,面露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念咒完毕,他又睁开眼睛,取出扇子,开始给埋了瓜子的泥土扇凉。
  “有生命的话,就长出来吧;有心愿的话,就实现它吧……”他这样念道。
  于是——“快看,动了! ”
  大家注视着的土层表面,似乎微微动了。
  “快看,出来啦! ”
  老翁说着,果见嫩绿的瓜秧苗破土而出。
  “哇! ”
  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老翁又说了:“看呀,长高啦,长高啦……”
  嫩芽迅速生长,茎贴着地面,叶子长得又大又多。
  “好嘞.继续长,继续长。看呀,开始结瓜了。”
  眼看着茎部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长大起来。
  “嗨.再长大点,甜一点……”
  果如老翁所说,瓜长得滚圆,成熟了,开始散发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时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个瓜,美美地吃了起来。
  “哎.大家也来吃吧! 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
  老翁话音刚落,连博雅的仆人也动手揪了瓜,大嚼起来。
  “您也吃吧? 就作为答谢您的水啦。”
  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经喝了不少水。”
  博雅婉拒。
  这一切是真的吗? 博雅带着这样的疑问,扫视着吃瓜的仆人、随从、老翁。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博雅心里想。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这岂不是施了幻术?
就像晴明常于的那样.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纸片之类的东西剪成的。
  可是,仆人们吃得满嘴淌甜汁,两颊鼓胀。
  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术。
  “怎么样? 都来吃瓜吧! ”
  等老翁向围观者和过路人发了话.甜甜的瓜转眼间就没有了。
  这时候——“不得了啦,马背上驮的瓜没有啦! ”
  一个粗汉惊呼道。
  博雅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千真万确,马背上驮的筐子里,瓜全都消失无踪了。
  “哎呀,那老头不见了! ”
  又有一个粗汉喊叫起来。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四下寻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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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牛车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的腰部感受着牛车碾过地面的震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那老头实在是怪。
  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
  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
  “怎么了? ”
  博雅问外面的人。
  “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
  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
  “是博雅大人吧? ”
  老翁说道。
  “正是。”
  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 ”
  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
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者,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
  “今晚? ”
  “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简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
  “牢房? ”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
  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
  “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
  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
  这个瓜颇有些分量。
  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射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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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1:18 | 显示全部楼层

  “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小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当白天的热浪到夜间减退之后,代之以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
  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
  “噢。”
  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晴明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怎么样。晴明? 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 ”博雅问道。
  “他说是‘堀川的老头’? ……”
  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
  “有这个人吗? ”
  “有……”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
  “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
  “是吗。”
  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位老人嘛……”
  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
  “殖瓜之术? ”
 “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
  “就这样的叫法? ”
  “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
  “这一手可了不得啊。”
  “呵呵。”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晴明? 你也懂这种法术吗? ”
  “哈,说懂嘛,也可以。”
  “直的? 怎么做的?”
  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
  “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 ”
  “不行。”
  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
  “看树枝吗? ”
  “看叶子。”
  “叶子上? ”
  “有青虫。”
  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
  “这虫子怎么了? ”
  “它很快就要变成蛹。”
  “变成蛹? ”
  “你看,它已经吐丝啦。”
  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系牢在小枝上,不再移动。
  “马上就变蛹。”
  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地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就要变色啦。”
  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褪色,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开了。”
  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西。这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
  “嘿.要化蝶啦。”
  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蝶的尾部拱出,收叠着的翅膀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伸展开来。
  “要飞啦! ”
  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突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
  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彩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向晴明。
  “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
  博雅兴奋地说。
  “这次感觉怎么样? ”
  “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
  “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
  “你怎么弄的呢? ”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 ”
  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
  “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
  “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
  “内心世界? ”
  “嗯。”
  “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 ”
  “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
  “哦……”
  “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样子不是挺好吗? ”
  “不好。”
  “不好吗? ”
  “不好——”
  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 ”
  “你明白什么了? ”
  “那是你干的。”
  “我? ”
  “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 ”
  “嘿嘿。”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
  “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 ”
  “晤……”
  “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
  “没错。”
  “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
  “今晚吗? 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
  “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 他是来干坏事的吗? ”
  “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
  “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 ”
  “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简牢房的东西呀。”
  “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好吧.我边走边解释。”
  “解释什么? ”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什么来历吗? ”
  “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
  “哦? ”
  “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
  “‘走’? 去哪儿? ”
  “五条堀川呀。”
  “堀川? ”
  “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
  “跟它有什么关系? ”
  “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 ”
  “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 ”
  “正是。”
  “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
  “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就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
  “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 ”
  “没错。”
  “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
  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
  “走吧,博雅。”
  “这是去五条堀川吗? ”
  “对。”
  “事出突然,还……”
  “你不去吗? ”
  “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来。
  “走吧。”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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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1:3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车里开了腔。
  博雅也在牛车里,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牛车的是一头黑牛。牛是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指挥牛怎么走,可牛却忠实地朝着目的地步步迈进。
  不过.这么点事情博雅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年,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买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即公元910 年)的事。
  当晴明说到这里时,博雅感叹起来:“哦,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啦。”
  随即又补充道:“对吧,晴明? 那时连你也还没有出生吧? ”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总而言之,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一所旧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里长着有灵附体似的经岁老松,以及枫树、樱树、常青树,庭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残旧,已难辨始建的时目。隔扇破旧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只是作为房子骨架的梁柱子.是不计成本建的,使用了一个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术。若在原来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是不成问题的。
  只不过,出了妖怪。
  每逢出现买主,这妖怪便出来恫吓,吓退买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谁是原先的拥有者已无从查考。
  “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买下的。”晴明说道。
  “妖怪呢? ”
  “出现啦。虽然出现了,但这位清行大人是个颇有胆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将那妖怪赶走了。”
  “他怎么赶的? ”
  “清行理直气壮地说:‘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当主人,你们留在这所房子是不对的。马上出去!
”’“妖怪就这样离开了? ”
  “对呀,乖乖地走了。”
  于是,清行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去世以后,由儿子净藏大德继承了这所房子。
  这件事在《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大德也去世之后,房子现属于清行的孙子。
  据说清行的孙子并没有在那里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时。
  清行的孙子声称,圣上已经买下了那块地。
  “然而,自从圣上买下之后,之前一直销声匿迹的妖怪再次出现了,闹个不休。不仅如此,近来轰动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与这所房子有关。”晴明说。
  “那个箭射发光物体,因而发烧卧床不起的武士,也与它有关? ”
  “是的。”
  “莫非那五岁小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庭院的草丛中哭的事,也……”
  “就发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里。”
  “噢……”
  “房子里还有种种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门期间.那边的人过来恳求,说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
  “那,堀川的老人是怎么回事? ”
  “他嘛……”
  就在晴明要说出来时,牛车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届再谈吧。我们好像已经到五条堀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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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1:5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条堀川——在五条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过满眼苍翠却荒废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进了屋子。
  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晴明熟门熟路地穿行着。
  晴明手里拿卷起的薄席子,博雅举着点燃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着,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来到了像是寝殿的地方。
  这是铺木板的房间,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带来的薄席子一铺,坐了下来。
  用火把点燃事前准备好的灯盏,这照明的灯盏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轻松的气氛下,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
  “连这些也带来了啊? ”博雅说道。
  “接着刚才喝酒。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个,你会感到冷清。”
  “别往我身上推呀,晴明。”
  “怎么啦,不喝吗? ”
  “我没说不喝。”
  “那就行,喝! ”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
  这时候——“咦?!”博雅竖起耳朵。
  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 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
  一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
  “唉哟! ”
  “哇——! ”
  “嗨! ”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
  器械撞击的声音。
  “哈,来啦! ”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人约一尺高。他们之间正在争斗不休。
  “嘿! ”
  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 …‘嗷!
”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
  “哎呀!”
  “这种地方还有人呢。”
  “有人来啦! ”
  “是真的啊。”
  “怎么办? ”
  “怎么办才好呢? ”
  “砍掉他们的头吗? ”
  “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
  “晴明! ”
  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
  “干什么? ”
  “他这是要干什么? ”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
  “哇!”
  “是狗啊! ”
  “狗啊! ”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
  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
  “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
  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因为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所以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
  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
  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嘿,要喝吗? ”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着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
  “啊! ”
  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
  女子“哧! ”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的形状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
  “唉呀! ”
  一声惊叫,那女子变做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
  “晴明,这是什么? ”
  “竹管嘛。”
  “什么管? ”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
  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
  “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
  他的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
  “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
  “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
  “久违了。”
  “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
  那时候见过好几次……“
  “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
  “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的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
  “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
  “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
  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
  “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
  “噢。”
  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
  “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昵,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丹虫说道:“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
  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丹虫转身迈步。
  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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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2:07 | 显示全部楼层
——付丧神卷  篇二  之
鐵圈
[日]夢枕貘


  寒衣与日增
  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
  独自一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
  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颈子、脸颊,比她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头、后背上晃动。
  无奈陷情关
  终生误托人
  朝暮泪沾巾
  但求开心颜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
  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处
  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自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
  祭神是高龙神和暗龙神。
  都是水神。
  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男神伊奘诺与士神伊奘冉是夫妻,也是日本传说中的国土创造神。)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逢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用的是“霞”字,即“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时了。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人口处,女子停下脚步。
  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
  “请! ”
  这男人向女子说话。
  “噗! ”
  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
  “有什么事? ”
  女子柔声细气地说话的同时,将握着偶人的手和握着锤子的手收在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
  “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刻之间,有一位白衣女子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
  “什么话? ”
  “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
  “噢……”
  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齿。
  “好极了! 好极了! ”
  她满意地笑起来。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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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情况就是这样,晴明。”
  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地点是在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子,一条腿支着。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下午——
  离黄昏尚早。
  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牙,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这里虽然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气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到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
  “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
  晴明一边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
  “对。”
  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
  “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 ”
  “没错。”
  “你说说看。”
  “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为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呢?
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呢?
丑刻——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人的执著劲头,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 ”
  晴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
  “是叫清介吧? 那家伙撒谎呢。”
  “真是厉害呀,晴明,你说得没错。”
  “那么……”
  “也就是说,清介原本知道,有个女子每晚丑刻前来。
  因为她这么频繁地来挺烦人的,于是和同伴商量,撒谎说两位神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女子恨着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为此,她希望变成厉鬼,所以每夜前来贵船神社。
  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她夜夜前来,一方面社方不胜其烦,另一方面若其愿望实现,真的变鬼,又是贵船神社的神灵玉成其事,这消息若传开了,夜夜丑刻来参拜神社的人数势必大增,神社具邪恶之力的说法必甚嚣尘上。
  对于贵船神社而言,这是不希望见到的事情。
  “那.用铁圈吗? ”
  “对。”
  所谓“铁圈”,是用锅烧火时要用的铁制台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做火撑子。
  是三条腿的。
  若把它翻转,让它脚朝上的话,那三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三只脚。
  在三条腿上点起灯,把脸涂红,穿上红衣,真可谓鬼模鬼样。真的能变鬼倒好说,如果肉身之人干这种事,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话吧。”
  “正是这样。”
  “但是,跟那女人说过之后,反而后怕起来了……”
  “没错。”
  博雅抬抬下巴,点点头。
  清介躺下之后,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那是多么令人生畏的笑容啊。
  说不准。那女子还真的能变成厉鬼呢。
  再往深处想一下,的确有问题。
  自己怎么会为了撒这么一个谎,特地在半夜三更里等待那女人呢?
说不定,众人想出来的结果,正是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和暗龙神教唆所至呢?
‘否则,把三脚铁圈戴在头上——为什么连这样的主意也想到了呢?
思绪一展开.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后面的杉树林中。
  杉林深处,有棵经年的老杉,树干齐胸高处,钉着一个偶人一一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铁钉钉在这里。铁钉贯穿偶人的头部,插入树干。
  偶人的胸口,用墨写着一个名字:藤原为良
  这名字很熟悉。
  应该是住在二条大道东头,挨着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那女子真的变成了鬼的话……
  这种结果说不准也是有可能的。不,就那位女子而言,说她必定会变厉鬼,并非不可思议。
  虽然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既然是她怨恨藤原为良,是她动了杀机,那么与神社方面并无关系。但是,如果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女子得以变鬼——不,就算她虽然没有变成鬼、却以为自己已经变作鬼,竟然去杀人的话……
  “哎.睛明.这清介据说竟然前往位于二条大道的藤原为良家。去了一看,他吓了一大跳。藤原为良昨夜里竟然病倒了.直喊头痛……”
  清介回想起那颗长钉钉入之处,正是偶人的头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见藤原为良,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
  “藤原听了这话,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记得是怎么回事。
  藤原为良有过一个女人。
  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道她现居何处。
  于是——“藤原为良就来哭求我啦。”博雅说道。
  “并非求你,而是求我吧? ”晴明说道。
  “没错。说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设法予以解决。”
  “真是很没劲啊。”
  “为什么? ”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嘛。移情别恋也好,被别的女人情杀也好,局外人都没有必要介入吧?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向为良大人借用来自大唐的笛子,吹奏过……”
  “哦。”
  “为良大人只让我在他家里吹。因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边在堀川河一带漫步,一边吹笛。”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丽的女人悄悄来听笛子。”
  “女人? ”
  “对。堀川河边停了一辆女用牛车。吹罢笛子,有她的随从之人来叫我。”
  据说当博雅走近车子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为这笛声吸引,心想,是什么人在吹奏呢?
就径直来到这里了。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我也不问您的名字。不过,今天晚上的笛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里的人说完这番话.女用牛车便离去了。
  “哎,你没有看见那位女子的脸吗? ”
  “没有。她在车里,我们是隔着帘子说话的。”
  “那就是没有看见。”
  “是的。”
  “博雅.你刚才不是说‘美丽的女人’吗? ”
  “不,我只是认定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什么嘛。”
  “总而言之,因为为良大人的笛子,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不过……”
  “对于处于同样景况的圣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吗? ”
  “他是另当别论的。因为他要是死掉,什么麻烦的仪式呀之类的,得忙个不亦乐乎吧。”
  “嘿! 晴明,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可把圣上称为‘他’。”
  “别发火嘛,博雅。而且,因为当时圣上的对手,已经是个死者。”
  “这次不是死者,那么……”
  “没错,如果保住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
  “为什么? ”
  “女方是个企图变成鬼的人。如果活着不能达成愿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样的话,情况就更加严重了。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样的性命,并没有什么区别。”
  “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难回头了。虽然可悲,但能否让德子小姐明白这道理? ”
  “——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
  “这一点她本人应该是明白的吧。数日、数十日、数个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试着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但是.还是心意难平。正因为心意难平才要变鬼的吧。“
  “噢……”
  “而且。博雅,如果这件事是出于误会,那么解除误会即可。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结果会怎样? ”
  “无法挽救。因为鬼已进入了她的心里。要消除邪只鬼,无论如何,最终恐怕必须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没有办法。”
  “你也做不到吗? ”
  “如果仅仅是利害得失的问题,晓之以理,当可解决问题。若是为人妄执,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现在,她的心愿事关为良大人的生死啊。”
  “是这样啊……”
  “你别垂头丧气,好不好? ”
  “嗯。”
  “总而言之,走一趟吧。熬过今天晚上,总应该是可以的吧。”
  “你肯去了? ”
  “嗯。”
  “不过,今天晚上……”
  “你先派人赶往为良大人的家,让他预备大量的白茅。”
  “白茅? ”
  白茅,也就是稻秸。
  “以偶人对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为良大人的偶人,让德子小姐以为真的是为良大人。这些都预备好就行了。
  不过,博雅.要是这样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哦。”
  “动身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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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00:3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偶尔会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在藤原为良家,在他的房间里。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间后壁而坐。
  偶人腹部贴了一张白纸,有墨写的字:藤原为良
 在它的正对面——偶人为良所靠壁板对面的房间里.是为良本人。
  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声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写的咒语。
  “谨上再拜:开天辟地以来,伊奘诺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男女之夫妇盟誓,使阴阳之道绵延,而遭魍魉鬼神妨碍,要取非业之命。为此惊动大小神祗、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邻室传来。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层的高坛+ 上面树立着青、黄、红、白、黑五色币帛。
  只有木地板上的一个灯盏亮着灯火。
  房间一角立起屏风,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风背后。
  “哎,晴明,真的会来吗? ”
  博雅压低声音对晴明耳语道。
  “到了丑时就知道了。”
  “还差多久? ”
  “不到半个时辰了。”
  “可是,用那个稻秸偶人就能瞒过她吗? ”
  “里面还放了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以及涂了为良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行了吗? ”
  “邻室有为良大人本人,家中的仆人都不在场。德子小姐不会迷路,能准时到来的吧。”
  “我们该做什么呢? ”
  “德子小姐看不见我们。因为我在屏风周围已布下结界。”
  “是吗。”
  “不过,如果德子小姐来了,在我说‘好了’之前,决不能说话。”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呼吸黑暗了。
  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动静了。
  嘎吱嘎吱……
  是沉重的东西走在外廊上,压弯了木板,木板之间因摩擦而发出的声响。
  不可能是猫。
  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
  人的重量才可能让木地板发出这样的嘎吱声。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近。
  灯火向外廊的一边晃动。
  那人影慢慢挪进房间。
  是个女子——一个长发蓬乱、发梢倒竖向天的女子。
  她脸上涂着红丹,身上穿着红衣。
  头戴铁环,环上的三只脚都绑上了燃烧着的蜡烛。
  烛焰让女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凄厉的脸。
  女子进屋,站定了,脸上呈现出欣喜的笑容。
  她露出惨白的牙齿,双唇向左右两边吊起,嘴唇扯开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渗出。
  看见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太好了,坐在那里呀。”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液。
  女子左手捏着五寸的铁钉,右手握着锤子。
  “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了一朵小小的、蓝色的火焰。
  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八,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
  牙齿“格格‘’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
  可恨定交时
  情深误终生
  无情遭抛弃
  此恨绵绵期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
  无情遭抛弃
  无情遭抛弃
  “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一念思悠悠
  再念恨悠悠
  “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欢发在手
  锤下五寸钉
  幻真幻假世
  从此不相关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
  “嚓! ”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
  “我叫你知道厉害! ”
  “我叫你知道厉害! ”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
  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
  “啊——”
  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动作突然停止了。
  “有人在吗? ”
  是正常人的说话声。
  女子的说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
  女子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
  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 ”
  说完,女子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
  “哦.是你们……”
  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 ”
  “是的。”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 ”
  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 ”
  接着又说:“你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 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
  涂成红色的脸。
  套在头上的铁圈……
  “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
  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
  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
  “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
  缠着颈脖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
  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
  两个好像瘤子似的东西。
  是角。
  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
  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来。
  撑裂了头部的皮肉,袋角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毕剥”声。
  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
  那张脸——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被穿破的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
  是人又非人。
  是鬼又非鬼。
  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
  “晴明! ”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
  “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女用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
  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
  “唉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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