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9-4-14 00: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他们乘车前往。
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
“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