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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4 00:3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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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
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
时间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庭院里芳草萋萋。
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
是八重樱。
叶问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下。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
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予人更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
“什么事? ”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
“你指的是什么? ”
“比如说,紫藤就是。”
“紫藤? ”
“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但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
“哦? ”
“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
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就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
”
“嗯。”
“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你想说什么,博雅? ”
“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生命? ”
“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 ”
“嗯。”
“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什么意思? ”
“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而已。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
“噢。”
“我和你也是一样。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样,看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子的脸而已,我并没有看见叫做晴明的那个生命本身。你也同样,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样和色彩。也不是看见我的生命本身。”
“没错。”
“明白吗? ”
“然后呢? ”
“‘然后’是什么意思? ”
“接下来你得说‘因此就怎么样怎么样’吧,博雅? ”
“没怎么样,就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说,尽管眼睛看不见,生命还是存在。”
“博雅。你刚才说的话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阴阳师或者僧人,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也是极少数。”
“是这样吗? ”
“就是这样。明白吗,博雅? 你所说的,关系到咒的根本问题。”
“还是咒? ”
博雅皱起眉头。
“是咒。”
“等一等,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明白点,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会无影无踪了。”
“不用担心,博雅,我会用你明白的方式说……”
“真的? ”
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嗯。”
“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晴明,我会用心去听,拜托你说得尽量简短。”
“应该的。那就从宇宙说起吧……”
“什么是宇宙? ”
宇,即天地、左右、前后——也就是说,是空间。
宙.即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说,是时间。
将之合而为一,作为认识世界的词汇,此时已为中华文明所拥有。
“人为了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啊?!”
“也就是说,人是运用咒的手段,来理解这个宇宙的事物。”
“什、什么? ”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说要说得让我能懂吗? ”
“那就来谈谈石头吧。”
“哦,谈石头吧。”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
“例如,有个地方有一块石头。”
“噢,有一块石头。”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什么?!”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
“对。”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不明白。”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
“什么?!”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你想说什么? ”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
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
“明、明白……”
博雅勉强点点头。
“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一样? ”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块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种存在——这样说是可以的吧?
”
“不可以。”
“什么东西不可以? ”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
“没打算蒙你。”
“不,你有这个打算。”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吧。”
“和歌? ”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 ”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咒,是语言吗? ”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那又是为什么? ”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什么?!”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伤这个词汇,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做悲伤的词汇之中。悲伤这个词汇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载了心中的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汇中,仅取出伤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给人看吗?
”
“……”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
“……”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够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着说道。
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子吗? ”
“什么那样子? ”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呢。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极少有的啊。”
“你这是夸我吗? ”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哼……
“放心了。”
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为舒畅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子,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的那年啊。”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门吗。”
“对。”
“刚才你谈到和歌什么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吟诵‘恋情未露’的忠见大人吗? ”
“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联想到忠见大人。真叫人无可奈何啊。”
“我刚才说的事? ”
“你不是说,和歌是咒吗? ”
“是那个啊……”
“歌会进行的时候,我也够狼狈的……”
呵、呵、呵……
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请你别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这可别问我,博雅……”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前的事。”
“嗯。”
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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