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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昭

《不负如来不负卿》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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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59:07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感到有两道熟悉的目光在注视我,是鸠摩罗什。他抿着嘴在偷笑,我四下瞅瞅没人注意,冲他挤挤鼻子吐舌头,惹得他想笑又不敢笑。他转过身对两位国王说天已晚,王舅一路劳顿,宜早点安顿。于是大家把酒(我们是水)言欢,结束夜宴。
  回去后我已经饿得两眼放光,赶紧让服侍我的侍从给我弄点吃的来。等待的过程中为了减少体力消耗,我就在床上躺着不动。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肉香,立马跳起来,看到两汪深潭蕴着笑意站在矮榻前。他手里的托盘上,肉香四溢。
  我一把搂住他脖子:“罗什,你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考虑怎么叫他。他的梵文名太拗口,叫“鸠摩罗什”字多又显生疏。各种典籍里对他的简称有“罗什”和“什”,确切地说,古文里更多简称他为“什”而现代提他都是“罗什”。其实严格说起来“鸠摩罗”是姓,“什”(音SHI,十)才是名。可是单叫一个“什”太别扭,这个字发音也不顺口。所以思考再三,我就按照现代的习惯叫他“罗什”,他也笑着接纳了。
  放开时发现他脸上麦色肌肤红得像苹果,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我,那股清纯可爱的模样真的很惹人怜爱。
  哎哟,我刚刚干了什么?猛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吓得他赶紧问我:“艾晴,怎么了?”
  盯着他羞赧的俊脸,尴尬地笑笑。接过他手上的托盘,投入地啃肉来掩饰自己的懊恼。怎么可以让他知道,我在后悔自己的孟浪。就算他还小,我也不可以用现代的方式跟他这么亲近,他毕竟有个不可更改的特殊身份。
  他脸上的嫣红好半天才褪下去,没话找话地问我:“今天要学什么?”
  我叹了口气,停止啃肉:“你去找别人教吧,我教不了你。”
  他大吃一惊,刚褪完红色的脸上开始有些泛白。“为什么?罗什有什么地方做错么?”
  “你怎么会有错?是我,我是真的没本事教你。你可是鸠摩罗什哎。”
  讲《论语》,我没有书,也背不全,只是把会背的部分教给他,顺序肯定是颠倒的,背也肯定有背错的地方。他聪明到听一遍就能记住,我再讲下去到时他满脑子错的东西,一代大翻译家岂不是被我毁了。我担不起这么大责任,中原佛教事业还等着他去发扬壮大呢。
  “可是,可是,你教得很好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讲的得很有趣,我一听就能记住。”
  “那是因为你聪明,不是我教的好。”
  我望入两汪清澈的深潭,认真地说:“罗什,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醇厚的美酒,同样认真地回答:“艾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你懂很多东西,最难得的是你对佛法的悟性。有你为师,罗什对中原汉地很是向往。有朝一日,罗什希望能亲历汉地,看看是怎样的水土育出艾晴这样灵秀的女子。”
  这么温暖的话,用如此真诚的语气说出,我的信心不由小小膨胀了一下。禁不住联想,他对中原最初的兴趣是不是源自于我啊?不过我马上就垂头丧气了,因为我那不叫聪明,叫剽窃。我连他的翻译都剽窃过,而他这个事主,居然还称赞我有慧根。拿现代,那可是侵权啊。我耷拉着脑袋,一脸痛苦状。
  “只是……”
  见我抬头茫然地看他,他强忍着笑:“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了……”
  死小孩,敢取笑老师!我跳起来要掐他的脖子,被他大笑着逃过。我追着他绕圈跑,唉,他腿长我老人家还真硬追不上。我还不信我掐不到你,多你十年的饭不是白吃的!我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他果然赶紧跑到我身边焦急地问我伤到了么。我趁他不备终于成功掐住他的脖子。
  “你个死小孩,以后不准再说我傻。我那叫率真懂不懂?真是的,好歹我也是你老师,要尊师重道懂不懂?就算你是鸠摩罗什,你也得给我谦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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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摇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纯净的脸越来越红。我掐得太重了么?赶紧放手,凑近他的脖子细看:“喂,我下手太重了么?你疼么?对不起哦。”
  他的脸红得要滴血,眼睛又开始躲闪。他侧过脸,微微拉开一些我和他的距离,喃喃说:“艾晴,继续教我,好不好?。”
  我叹气,一手托住下巴:“可我连个课本也没有,跟你讲的《论语》都是凭记忆,有很多错。净教些错的,还不如不教,误人子弟啊。”
  他定定地看我,眸子晶亮,脸上依旧泛着红,一抹微笑浮出嘴角:“是为这个么?那有何难?”
  唉,To teach or not to teach, this is a question.
  我没法子拒绝他,又怕自己教坏他。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没有我,他也能成为那个威名四射的大法师。而有我呢?我到底在他的历史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会不会对他产生负面的影响,从而改变历史?起码,他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讲一口现代汉语的。
  见我沉默,他的一双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掌心的温暖迅速传导到我全身:“艾晴,是佛祖让我遇见你,这份缘,罗什很珍视。罗什诚心学汉语,就算你不想教,也等到了龟兹你回汉地,好么?”
  浅灰眸子里的盈盈水泽,倒映出一脸迷茫的我。我只是个匆匆过客,就算时光穿越表暂时坏了,我也一定得回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但是,我的穿越,能与年少时候的鸠摩罗什相遇,不用“缘”字,还能有什么解释?我们的两行脚印,只是偶尔的重合,这段生命旅程过后,再无交集的可能。我又何须顾虑这么多?只要我小心一些,不再把我的现代特征表现出来,对历史应该不会有影响。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喜欢每天跟这个天才少年点滴温情地相处。
  “既如此,吾便继续教汝。”
  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昨日所习,汝且温一遍。”我得纠正他的现代汉语了。
  他眼里有欣喜有惊讶,估计有点不适应我那一口文言,但也不说什么,赶紧爬起来去拿素描本。
  第二天晚上,他携着一本《论语》出现在我房间。   
  终于到龟兹了(改的不多)   
  我们终于启程去龟兹了。欢送活动还是很热闹,几乎全城人都出来夹道送行,温宿王还骑马送了几十里地。跟着国王旅行果然待遇不一样,吃穿用度都比跟着罗什母子提高了一个档次。罗什还是每天做完晚课到我帐里学习,我有了书,讲解得更精辟了,经常举一反三,用具体的历史事件,融入做人的大道理,罗什对我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龟兹王白纯曾经来视察过,他的汉语居然十分流利。看我正在讲解《子罕第九》,就随便抽出一句考我,是“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本意已经很好理解了,我想一想,说:“孔子感叹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然喜好美色乃人之本性,好色出于诚。色之感目,有电相吸,告子有云:‘食,色,性也。’而德行,非自然之性,人之好德,确不如好色之诚也。古固如此,今亦然。”
  我顿一顿,见白纯没言语,可是老觉得他看我的眼光不是太友善。唉,我这个实诚的孩子,干吗那么老老实实地说好色乃天性,皇帝不都是需要喊点口号妆点门面么?
  所以我赶紧补充:“‘色’非指女色,乃一切美好之物。德,亦为美好事物之一,好德有如好色者,乃君子也。故孔子周游列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实乃因为未遇好德如好色之君也。孔子若生于此时,吾王英武好德,孔子断无此感叹也。”
  白纯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知道马屁拍上了没有。皇帝难伺候,我算是有体会了。这还只是个西域番国的国王,要是秦皇汉武,那还得了?一个不高兴就是掉脑袋的事。我背上冷嗖嗖的,偷眼看衣着华丽的白纯。他根本不理我,用吐火罗语跟罗什叮嘱几句,看都不看我一眼,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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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结果第二天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对耆婆和罗什说:“此女年纪太轻态度轻佻,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我差点背过气去。当我不懂吐火罗语啊,还是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我听到。肯定是那个傻笑闹的,也说明我昨天的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唉,都不知道是哪句话得罪他的。他说到了龟兹就给罗什另找贤师,龟兹汉人大儒有的是。小罗什却婉言谢绝了,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老师,博古闻今,循循善诱。哈,果然没让我失望。白纯又转向耆婆,耆婆却说随罗什之意。
  耆婆真开明,难怪小罗什对她那么尊重。白纯脸色当然不太好,我见状赶紧低下头,假装啥也没听懂。
  继续走过拜城,眼前不再是戈壁沙漠了。一列列峡谷,形态各异,没有植被,在太阳照耀下呈褐红色,景色壮观如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我们已经行进在天山山脉之中。罗什告诉我,穿过这片峡谷,再走二十里的戈壁,就到龟兹境内了。
  一片峡谷中出现了一条季节河,中间积出一潭湖水。有水就有绿洲,两岸山形陡峭,是丝绸之路的要道,有几户农家和客栈。罗什告诉我这条河叫木扎特河,山是雀儿达格山。我又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了,这里离龟兹还有几十里,有什么能让我觉得熟悉的呢?我再次看向这山环水绕,清泉绿洲,两旁陡峭的悬崖峭壁,一个名字蹦了出来:“克孜尔千佛洞”!
  “罗什,克孜尔千佛洞是不是在这里?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无比兴奋。克孜尔千佛洞是中国开凿时间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以壁画最为珍贵,可与敦煌壁画媲美,而且比敦煌还早两个多世纪。艺术上堪称上乘,很有龟兹特色,是研究龟兹的珍贵资料。可惜在回鹘人信奉伊斯兰教后毁坏了很多,又在十九世纪被德国人勒科克揭去很多珍品。如果能在这个时候亲眼看一看,临摹下来,将会有多大价值啊。
  “什么是克孜尔千佛洞?”他一脸茫然。可能“克孜尔”是维语,在这个时候还不叫克孜尔千佛洞。
  “就是在山中开凿的石窟寺,里面有大量壁画,一排排凿开的石窟,绵延数千里,列在雀儿达格山山壁上。”
  我两眼放光,激动地描绘着,却看见他还是一脸茫然。他环视了一下这里的环境,眼睛落在对面山上:“艾晴,此处并无你所说的石窟。”
  啊?难道现在的克孜尔千佛洞还没开始开凿?史料记载大约开凿于公元三到四世纪,公元八到九世纪逐渐停建。所以开建年代应该就是我所处的这段时间了吧?
  “艾晴,”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是如何知道要开这样的石窟寺?”
  我急,脑门开始冒汗。对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克孜尔千佛洞可是中国开凿最早的石窟寺。现在,这个最早的,都还没开出来呢。
  “那个……”我哈哈笑着争取时间,然后指着峡谷间蜿蜒的路说,“我是想到,此处乃商人必经之地。行走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旅途艰险,天气恶劣,盗贼猖獗,都有可能让辛苦奔波血本无归,甚至丢了性命。所以商人需要佛法上的精神寄托,为自己祈祷平安。如果在此设立寺庙,行商者路过,便可求神护佑。况且此处幽静,也利于修行。”
  看他面露喜色,眼里流出越来越晶亮的光芒,我偷偷嘘出一口气。季羡林就曾经说过,商人和佛教的关系密切,佛教主要的布施就是来自于商人。这也是为什么佛教寺院大体分布在丝绸之路沿路上,佛教也是这样沿着丝绸之路逐步传入了中原。所以我用这个理由,这宝押对了。
  我再四顾周围高高的山壁,摇头晃脑地说:“至于开凿石窟么,呵呵,这里是峡谷,树木不多,以木头建寺要从外面运进来,成本太高,木头建筑也不利于保存。反而是建在石壁上更因地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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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点头赞许:“你说的这种石窟寺倒是跟天竺还有罽宾的寺庙很相象。那里也是因为交通要道上多山,所以凿寺于石壁上。”
  沉思片刻,他又转头问我:“只是,你为何叫这种石窟寺‘克孜尔’呢?”
  我张大嘴,还没过关啊?这小鬼能不能不要那么聪明?
  “克孜尔,克孜尔,”我喃喃念着,一拍脑门,“在我的家乡,这是土话,就是石窟的意思。”还好,我可以借着他是个老外,乱掰方言。
  他探究地看我,正当我越来越心虚之际,他突然微笑着点头:“艾晴所说的,甚是有理。”
  他顿住,想一想又问:“那依你看,这石窟寺如何设置更能体现佛法大观呢?”
  “这个……”我骑虎难下了。不说的话,恐怕后世的克孜尔千佛洞会变样,犹豫了半天,还是弱弱地说了。
  “就是先在山中开凿石窟,中心留有柱子,柱前壁龛内供奉佛像,左右甬道和后室绘有佛传和本生故事。这样信徒们可以先在主室礼拜佛陀,然后右旋进入甬道和后室观看佛陀涅槃之卧佛像,最后再回到主室,抬头正好可以观看石窟入口上方的弥勒菩萨说法图。石窟内壁画以菱格代表须弥山,菱格内绘佛本生和因缘故事。”
  看他眼里流出越来越多的疑惑,我心里发毛,呲着嘴,继续在脑中搜刮克孜尔千佛洞的资料:“哦,对了,还要设僧房窟,供僧徒居住打坐禅定,就不需要装饰壁画了,可以是居室加通道结构。这些僧房窟和壁画窟组建在一起,可以组合成一个单元,哦,就是一座佛寺。”
  “艾晴,你可曾去过天竺或是罽宾?”
  “啊?”我是去过印度。但是克什米尔的白沙瓦地区,也就是他口中的罽宾,因为21世纪那里不太平,我没有去过。这个著名的位于南亚和中亚交接通道上的古城,由贵霜王朝犍陀罗的迦腻色伽王设为国都,是佛教犍陀罗艺术的发源地,也是我极其向往的圣地。
  可眼下的情形是,我怎么自圆其谎呢?毫无疑问,我说的这些建制,别说在中原,甚至在西域,都没有先例。可我要是说去过,肯定会马上被揭穿。他的父亲是印度人,他自己又在罽宾待过好几年。
  “我是,嗯,因为……我碰到过一个天竺僧人,他告诉过我……”
  “哦?艾晴什么时候懂梵语了?”他打断我,敏锐的眼光看得我无处遁形。
  “我——”难怪有人说,撒一个谎容易,可是为了一个谎就得编一堆的谎,一个个循环下去,迟早被揭穿。
  “艾晴,你还真是不会说谎啊。”
  “我——”果真被揭穿了。刚刚怎么这么犯混呢,居然不假思索就溜出口了。
  “你到底是何人?”又一个问题劈头盖下,打得我头晕眼花。
  “我——”居然忘了,这家伙可是打败了论遍西域无敌手的论师。他再问下去,要把我的底给掀了,也不是难事吧。
  “好了,别急。”看我脸憋得通红,他忽然笑了,眼里闪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既然不愿意说,罗什自然不勉强。”
  “罗什回到龟兹,会劝服王舅在此开凿石窟寺,就叫克孜尔千佛洞。便以你所说的形制设僧房窟和礼佛窟。”
  他看向我,目光灼人,轻轻摇头微笑:“艾晴,你可知道,你刚刚的傻样子,真是很好玩。不论你从哪里来,你都是罗什见过的最灵秀的女子。”
  脸刷一下红了,下巴差点掉下。克孜尔千佛洞原来是这样开凿出来的。暗暗拍自己的嘴,以后再也不可以乱说话了。扰乱历史,我怎么担得起这个罪名。
  回头却发现自拍嘴巴的动作居然又被他看到了,叫苦连天。他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是,看我的眼神却总带着几分探究与思索。那一天,我提心吊胆地不敢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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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1:1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终于到龟兹了。远远地就看到欢迎队伍,这次比温宿更盛大,还没走到音乐声就不绝于耳。城门口排列的帐篷有几百米长,帐篷前都有看上去级别很高的僧人冲我们礼拜。罗什和耆婆下了马,恭敬地向那些僧人回礼。我则仔细观察帐篷内精美的佛像,想着要是能保留到现代多好。
  欢迎队伍前面是一个中年女子,体态有些臃肿,穿得雍容华贵,半袖金线衣,花团锦绣袍,肯定是王后了。她身后跟着的那堆衣着华丽的女人孩子,肯定是妃子和王子公主。再后面应该是文武大臣,几百号人齐刷刷向龟兹王白纯敬礼,气势宏大。一下子将龟兹王室贵族见个遍,恨不得手中有个相机,能见证这一历史盛况。
  王后一把搂住耆婆和罗什,激动得痛哭起来。母子俩也眼睛红红的,细叙着四年的想念之情。我注意到王后身后人群中有个人,长相与所有龟兹人不同,非常显眼。
  那是个中年男人,巧克力色皮肤,个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笔直。他的脸轮廓狭长,大眼睛深陷在清癯的脸上,浅灰色眼珠流转,睿智悲悯。不像龟兹人留发及肩,而是留现代人一样的短发,有些花白。就算是穿着龟兹服饰,也能看出来他是印度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单用“帅”字形容太贬低他了,更难拷贝的是那份脱俗的气质,那种即便站在数百人中也能让人一眼盯着然后很难转移视线的气质。
  他牵着一个小孩,大概十岁左右,脸有些圆,细白的肤色接近龟兹人,跟罗什长得很像,但更可爱。与罗什同样的浅灰眼眸骨碌碌转悠,看见我时有些吃惊,仔细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冲他笑,又偷偷扮了个鬼脸。小家伙一愣,赶紧别过脸。
  毫无疑问,这个印度人就是那将嗣相位却辞避出家,东渡葱岭被龟兹王聘为国师的鸠摩罗炎,鸠摩罗什的父亲,当年耆婆费尽心思要嫁的人。连罗什的祖父鸠摩罗达多,也有“倜傥不群名重于国”的记载留于世。而那酷似罗什的小孩,就是他的弟弟,我忘记他弟弟叫什么名字了。慧皎在《高僧传》里仅记载了一个名字,他在历史发展中,只作为鸠摩罗什的弟弟存在而已。
  王后终于停止哭泣,将罗什和耆婆带到鸠摩罗炎身边。耆婆对她曾经的丈夫也行双手合十礼,鸠摩罗炎眼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与思念。他应该更想搂她入怀的,定定地盯着她好几秒,还是回以合十礼。小家伙可没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耆婆也拥住小家伙,泪流满面。罗什用跪礼见父亲,被鸠摩罗炎赶紧扶起,父子俩都情绪激动,用梵文交谈了起来。
  欢迎仪式进行了有一个多小时,鸠摩罗炎向白纯提出让母子俩回家去住,耆婆没有反对,看来也是念子心切。于是我跟着一起住进了国师府。
  我问清楚了罗什弟弟叫Pusysdeva,是梵文,按古汉文翻译原理,应该翻成“弗沙提婆”,又是个拗口的名字。   
  我又收了个徒弟(改的不多)   
  耆婆和罗什在家仅住了三天,就搬到王新寺去了。这是王家的寺庙,就在王宫西侧,离国师府走路一刻钟左右。罗什离开家前已经为我做好了安排:我做为他的汉语老师,继续住在他家,罗什每天下了晚课就到我这里学习。
  至于去中原汉地的事情,因为已经入冬,下雪阻路,商队早已停止继续向前。我要走,也得等明年开春。我倒也不急着离开,刚到龟兹,我还没开始考察工作,吐火罗语也只是学了个半瓶醋,有人愿意供我吃住,我也乐得接受这份教职了。
  一家之长鸠摩罗炎非常慈祥,对我总是彬彬有礼,像个儒雅的大学教授。要是我们学校有像他一样的教授,估计全校女生都会选他的课,连走廊也坐不下。我常忍不住想,如果让他教梵文,那季老就可以不用犯愁没人愿意学梵文了。他对我极为放心,从不过问我的教学方式,而且在罗什夸奖我教导有方后又给了我一个学生。
  粗粗在龟兹王城——延城走过几次。这个绿洲古国有三重城郭,城防甚严。位于中心的王宫恢弘壮丽,焕若神居。整个延城的面积比我曾经考察过的温宿城大了五六倍不止,城里佛教气氛浓烈,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佛塔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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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龟兹北依天山,在西域各国中算得上水资源丰富,所以田种畜牧发达。天山山脉中有丰富的黄金铜铁铅锡,矿产供应全西域。加上地处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商业兴盛也带来了手工业的繁荣。龟兹的富裕,在整个西域排第一。
  每日连绵的丝绸驮马挤满官道,潮水般的各国商客云集市场。走在龟兹城里,简直就是古代人种博览会:月氏、乌孙、匈奴、高车、突厥、鲜卑、柔然、蒙古、波斯、大食、天竺,甚至希腊罗马等现代欧洲人种,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汉人。每每走在街上,都能让我停住脚步,对着服饰肤色各异的行人发呆,直到被在一旁领着我的新学生严重鄙视,才恋恋不舍地继续挪步。
  说起我的新学生,唉,眼下,正让我无比的头大。
  一个长得超级可爱皮肤细白的小家伙正拿着我的素描本,用铅笔在上面乱涂鸦,然后用橡皮擦掉重画。他把我这个可以反复利用的书写工具当成最新的玩具,画得不亦乐乎。
  我在一旁心疼地念叨:“小少爷,小祖宗,小魔头。你以为我家开文具店呐?橡皮被你擦掉半支,铅笔被你画得只剩半支,纸也被你写坏三张。你知不知道这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被你耗掉了,这时代你到哪儿去买给我?”
  其实我包里还有,不过谁知道我要在这古代待多久,省着点用总是没错。
  他不理睬我,还在继续画。反正他也听不懂,我是用汉语说的。在画坏了第四张纸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用吐火罗语大吼一声:“别画啦!”
  我的河东狮吼对这个小鬼一点起不了作用。他抬头,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对着我拼命放电,他的眼睛也跟罗什一样,继承自父亲,是浅灰色的,卷卷的红褐色头发却是承自母亲。他浅灰色的眼珠转了两转,丢了铅笔,爬下凳子,硬挤进我怀里:“那你唱歌给我听!”
  又来了!自从有一天鸠摩罗炎去姑墨办事,几个晚上不回来,小家伙就天天晚上钻到我房里硬要跟我睡。我为了让他少点折腾,唱了个儿歌给他听,他就开始天天要我唱歌,还得不重样的。我的现代歌曲,全变成了催眠曲,唉,真是糟蹋啊。
  我叹气,把凳子让出半边,让小家伙坐着靠在我怀中,唱起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一边轻轻拍他的背。小家伙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映衬着高高的鼻梁,还真是可爱。
  我其实能理解他为什么喜欢粘我。他的母亲和哥哥都侍奉佛祖去了,母亲在他六岁就出国,四年多没有音讯。跟他最亲的奶妈前些年也过世了。家中虽然有丫头保姆,却无法给他最需要的母爱。而在他的年龄,需要有玩伴,虽然每天白天他都要进王宫跟王子们一起读书,可是回家后没有人能陪他玩跟他疯,比他大三岁的哥哥早就是一副小大人样,又有四年没在一起,他每次看见罗什都有点战战兢兢。
  所以我的出现,扮演了母亲和玩伴的角色,让他每天有个可以撒娇的对象。他在我身边所有调皮的举动,其实都是为了能吸引我的注意,让我对他多一份关心罢了。只是苦了我,每天被迫既当小兵又当敌人,先跟在大将军身后听候调令,汇报军情。然后又装腔作势地跟大将军呼阿呼阿地对打,最后高举白旗大叫饶命。唉,跟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上窜下跳,每天把我累个半死。
  我满含爱怜地唱完歌,发现他睡着了。我抱起他,放到床上。揉揉肩膀对着他小声说:“知不知道你很沉呢,再大点我就抱不动你了。都十岁了还喜欢小孩子的玩意,唱个儿歌都能睡着。”
  这几天一直下雪,我是江南人,在全球变暖温室效应下很少看到这样的鹅毛大雪,刚开始时着实兴奋了一把,带着弗沙提婆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不好玩了。因为下雪,我又怕冷,便很少出门,我的考察工作暂时耽搁。幸好罗什带来很多书,有汉文版的《史记》,《左传》,《吕氏春秋》,《战国策》,《诗经》等等我早就看过的,还有一些已经失传的书如《石氏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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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家书房还有大量梵文吐火罗文婆罗迷文佉卢文经卷和书籍,内容非常广。声韵学、语文学、工艺、技术、历算之学、医药学、逻辑学、星象、律历等都有涉及。我看着满屋子的书,口水流了一地。要是能把这些书顺回现代,那该多有研究价值啊。这个时代的书籍一般人根本买不起,一本书相当于普通百姓一年的开支,更不用说那些写在丝绸之上的帛书。官府用的文牒,买卖的契约,大多写在木板上,因为纸张比木板贵多了。
  鸠摩罗炎的国师府外观看起来很普通,陈设也一般,却原来财富都藏在这间书房里。所以我每天都要在这间价值无法估量的书房待上几小时,拼命地抄那些珍贵的典籍。我不是没想过去买,可是他的书房里有很多拿着钱在集市上也买不到的书,有鸠摩罗炎从印度带来的,还有各地使者送给龟兹国王的,我既然不能顺,只好抄了。所以这十几天也不无聊。
  而罗什,他每天回家,先向父亲问安,再来我这里上课,然后还要去书房看一会书。他默默地看书,我默默地抄书。他走时手里还会拿本没看完的书,第二天就能换本书带走。有时他来了我还没结束弗沙提婆的课,他便默坐一旁自己看书,往往等我给他讲课了,他早已经能背诵出要讲的内容。我说错的地方还会轻声纠正,让我额头一片汗。我容易么?这上下五千年全装在一个脑子里,出点错还不行么?我气急败坏地敲他的光脑袋,警告他要尊师重道。
  我正在一边回想这十来天在国师府当家庭教师的经历,一边为弗沙提婆盖好被子。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是罗什,揭开了防寒的门帘,倚在门框上看我。
  “咦,今天怎么到的特别早?”
  他的晚课在四点到五点,通常都要六点以后才会到我这里。今天居然五点半就到了。我是怎么知道具体时间呢?因为我的时间穿越表上本来就有时间功能,还有对应的十二时辰,阳历和阴历的日期,很是方便。自从穿越功能丧失,这个表也就只剩下计时功能了,所以我还是天天带在手上,别人看着也就是一个长相奇特的手镯而已。
  还要说明一点的是,新疆时间与北京时间有两个小时的差异,在新疆旅游时,我就把手表调成了新疆时间。否则早上十点起来,中饭两三点才吃,晚上九点天还是亮堂着,每天一点多睡,这个时间太怪异了。反正一千六百五十年前没有时差概念,所以我的时间穿越表上就用了现代的新疆时间。(为了行文方便,以后本文提到的时间,皆为新疆时间,而不是北京时间。)
  “在宫里与王舅谈话,便直接过来了。”
  他走进屋,淡定地看一眼床上的弗沙提婆,突然用吐火罗语说:“别装了。”
  弗沙提婆马上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地,小脸红红地叫一声:“大哥。”
  我瞪圆眼睛,这死小孩,居然装睡,骗我抱他上床。罗什仍然淡淡地,让弗沙提婆自己回房去睡。弗沙提婆见大哥比见老爸还怕,赶紧窜出去了。
  “他还是孩子,别对他那么严。”我的母性泛滥,总是舍不得对弗沙提婆硬起心肠。
  “刚才的歌很好听。”他却顾左右而言它。
  “只是一些汉地的儿歌罢了,龟兹的歌肯定更好听。”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可是经过玄奘认可的。
  “我不曾听过。”他顿一顿,一丝怅然浮出眉间,“父母亲从未像你一般唱歌哄我睡。”
  想像一下鸠摩罗炎和耆婆对着婴儿罗什唱儿歌,我噗哧笑了出来,估计念经催眠还差不多。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笑,我赶紧说:“那你想听么?”
  他有些犹豫,没有答我,却在低头沉思。然后像是下了个大决心似的,坚定地朝我点点头。我有点奇怪,听个歌而已,还要想那么多干吗?我又唱了一遍《亲亲我的宝贝》。一时兴起,想起《浪漫满屋》里宋惠乔唱儿歌的桥段,就根据歌词配上了些临时编的舞蹈动作,当然没有美感可言,但喜剧效果特别好,瞧眼前风清云淡的小帅和尚笑得那叫灿烂。那毫无顾忌的笑,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应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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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唱完了,看他还在笑,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我定定地看他,想把这个笑在脑中定格下来。这几天一直在画他,想把他的画像带回现代,让二十一世纪的人也能看到一千六百五十年前那个绝世高僧的真面目。可是,我毕竟不是学画画出身,画个平面立面图还行,要画人物实在水平有限。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不说没他那神韵,连三分形似都达不到。这会儿,真恨自己没有神来之笔,不然,眼前的笑容,如能入画,瞬间凝为永恒,有多好啊!
  他的脸又开始渐渐泛红,眼睛飘到别处。我回过神,刚刚那样盯他肯定让他不自在了,赶紧没话找话:“呃,那啥,王找你何事?”   
  为什么要出家(修改)   
  “王舅要我还俗,辅佐他处理国事。”
  “啊?你肯定不答应吧?”要不然就没有后来的大翻译家了。
  “你如何得知我不答应?”他探头看我,目光炯炯。
  “因为你是鸠摩罗什啊!”
  这话估计也只有现代人才能明白,所以我赶紧改口:“因为从近来讲,你希望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到达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但是从远来讲,你更希望能凭己之力,度化更多人,做到普渡众生,成佛济世。”
  在大漠里我跟他曾经谈论过理想。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鸠摩罗什,所以我不敢乱说。现在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也读过他的传记,我当然知道他在迷茫什么。
  我一直觉得佛教是个很有意思的宗教,佛教高僧其实都是哲学家。
  佛陀释加牟尼死时并没有留下可以奉为标准如同基督教《圣经》伊斯兰教《可兰经》一样的经文,那时佛教也只是印度众多宗教里不太显眼的一支。而且从佛陀时代开始,佛教就已经有分支,比如佛陀的堂弟提婆达多,就另立门派。
  佛陀的弟子,每个人对教义的理解也不一样,思想独树一帜的,就写本经,立个宗。所以几千年来,佛教内部宗派林立,各种经文可以让人两辈子都读不完。大乘小乘密宗只是大分类,小分支就更多了。小乘就有什么雪山部,说一切有部。中原的大乘就有天台净土法相华严禅宗。再看看信奉密宗的藏传佛教,格鲁宁玛萨迦葛举,黄教红教花教黑教,搞得我在西藏旅游看了好几本书还是晕里吧唧的。
  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为了说明,为什么佛教有那么多宗派?
  那些建宗的得道高僧,其实都是些高智商的哲学家。佛教很能吸引那些高智商的哲学家。想想如果你有普通人不能比的智慧,有普通人达不到思维高度,你可以在不违背基本教义的大框架内把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对精神世界的理解通过宗教的方式表达出来,让万人景仰跟随信奉,这是一件多伟大的事啊。对佛学家来说,能够集毕身所学,写成论著,自成一家,便是在佛学领域里最大的成就。
  罗什的智商那么高,善于思辩,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他当然也希望能成为万人的精神之师,引导芸芸众生到达他认为的绝对彼岸。眼下的他虽然只有十三岁,怕是早已建立了这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了。
  我正在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觉得半天没声音了呢?这才注意到他怔怔地看我,嘴角微颤,眼底居然泛出一片刺目的光。是赞赏,是感动,更是得遇知音的欣慰。
  “艾晴,罗什何其有幸,能在芸芸众生中遇见你。”
  我尴尬地扯嘴露一个难看的笑。这绝对是因为我读过关于他的记载,我知道他初学小乘但后改宗大乘。我那番言论,不过是把小乘和大乘的大致区别背了一下而已。而之前,他也流露出困惑,所以我能推测出他现在犹豫的,正是改宗问题。
  “艾晴,还记得在沙漠那夜,你曾问我为何出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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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眼神越过我,飘向远方。我赶紧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出城游玩,看到坟间枯骨纵横,猛然悟到,贪欲乃一切苦难的根本,欲望之火猛如地狱之火,终究会将一个人烧成白骨,零落荒草间。她不想再受无尽的煎熬,便发誓:若不能剃发出家,就不吃不喝。父亲最初不同意,母亲便真的绝食。直到第六天晚上,母亲气如游丝,仍不肯进食。父亲害怕了,只能答应她。母亲怕父亲反悔,执意要先落发,才肯咽下食物。第二天她便受戒了,搬出家,住进了王新寺。”
  他的传记里就有耆婆为何出家的记载。轻轻点头:“所以你就跟着母亲一起出家。”
  他却摇头,两眼盯着微微摇曳的油灯芯,似乎在回想什么。“母亲出家后我因思念过甚,常常到寺里探她。她跟着大师们习经时我便坐一旁听。不知为何,那些经文我只要听一遍,便能背诵,人人称奇。寺中高僧佛图舌弥问我所背之偈,我皆对答如流。他赞我是佛门伟器,便跟母亲商量,欲收我为徒。”
  他的早慧是出了名的。记得他的传记中便记载他七岁出家时“日诵千偈,每偈有三十二字,共三万二千字”。想想看,一个七岁的儿童每天背三万两千字,还是那种难懂的佛经,也就爱因斯坦,霍金能比了。我估计让他背圆周率,准能破吉尼斯记录。
  “所以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出家。我知道出家能跟母亲在一起,便答应了。”
  我一听有点愣神了。是啊,无论他多聪明,也还是个离不开母亲的幼童。这个出家的理由,多简单。而他的一生,在七岁便因这一点头,一锤定音。
  眼光从油灯上飘开,看向我,眼里的迷茫水雾再次浮现:“你上次问我为何出家,我却发现,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为了能跟母亲在一起?我已经不再是七岁幼童。再过几年,我便要受大戒,真正遁入空门。可是,我最近几乎每晚问自己,为何出家。”
  “那你想通了么?”我小心地问。
  “以前习法,师父们告诉我,要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才能到达彼岸之涅槃。我在罽宾便跟随得道高僧盘头达多习小乘佛法,有四百万言,都是讲如何修行得证大果。可是……”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无意识地扳手在身后,消瘦的背影孤清寥落。虽然尚年少,已经显出未来佛学大师的雏形。
  “一路回来,见白骨野于沙漠,盗贼四下伏没,百姓困苦不堪。我便在想,我个人固然可以通过修行得道,可是他人呢?那些盗贼却是依旧为非作歹,百姓依旧受生老病死苦。我习佛法,究竟为何用?”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柔声说:“小乘出世,大乘入世。所以你接触了大乘,就觉得大乘教义更符合你的心性了。地藏王菩萨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是否想像他一样,渡人而非渡己?”
  他迅速转身看向我,眼露赞许,脸上倏然明朗:“是,艾晴。在疏勒时我师从须黎耶苏摩,第一次触及大乘,便深深折服。这些日子里,每日与你相处,听得你对大小乘用片语既能参透其意,我更是心向往之。只是……”
  他脸上扫过一丝不快,闷闷地吐气:“回龟兹后,凡我提及大乘,师尊们都斥为外道谬论,罗什无从学习,深以为苦。”
  我能理解他的苦闷。龟兹信奉小乘几百年,在佛教初期大小乘的纷争又很激烈,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佛教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所以,可以想像他在整个大环境中如何无奈如何挣扎。
  “罗什,其实大乘是在小乘上发展得来,两者并不对立。佛陀创佛教,是为反对婆罗门教,反对种姓制度,所以教义简单。修行方式参考了当时流行的苦修,讲求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可是时代在发展,小乘局限便显露出来。”
  踱步到他身畔,诚挚地看向他:“小乘是‘自了汉’,要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不事生产,也无后代,若每个人都出家,长此以往,国家无法生存,人类便亡。所以当佛教跟世俗权力产生矛盾,便有大乘出来改变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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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9: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抬头朗声说:“而大乘却是渡人,你只需膜拜诵佛,便能成佛。这样,不用出家,居士也可以成佛,就能解决人与生产的矛盾,居士可以结婚,也就解决了人类繁衍的问题。所以,佛教能被当权者接受,才能流传更广,有更多信徒。即所谓佛光普照,普渡众生。”
  他听得有些呆了,陷入沉思。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我纯粹是从宗教与生产力,与统治阶层关系上论述。再添一句:“罗什,你欲改宗大乘是对的。大乘更顺应时代发展,能解决更多数人的精神需要。”以他率达趋新的个性,大乘渡人的思想更适合他,所以最后他选择改宗,也是必然。
  他抬眼看我,略带稚气的脸上仍有丝顾虑:“那中原汉地呢?汉人会更接受大乘么?”
  我笑:“那是当然。大乘佛法会在汉地广为流传,生生不息。”
  季羡林说过:一个宗教流行时间长短与它的中国化程度成正比。谁的天国入门券卖得便宜,谁就能赢得群众,就能得到统治者的支持。小乘要那么辛苦地修行,还不一定成佛。大乘,尤其禅宗,在中国提倡顿悟,“一阐提皆有佛性”。只需虔诚供养,口宣佛号,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等轻松惬意!(具体可以参看季老的《佛教十五题》)
  他也渐渐开怀,眉眼间显出一股坚定的神色,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前些日子,罗什在王新寺后一间废弃的殿内,得到一部经书,是大乘经论。罗什忍不住偷偷看了,感触良多。却碍于师尊教导,不敢让其他人得知罗什如此趋向新论。今天与艾晴一席话,罗什已明了如何取舍。回去后便给师尊师兄们诵读,日后定要广宣大乘,渡更多人成佛。”
  他提到的这段,我好像有印象。“罗什,你找到的是不是《放光经》?是不是有魔缠你,让你放弃?”
  记得在他传记里说:当他展开《放光经》读诵时,突然只见空白的木牒。他知道是魔暗中作怪,而诵经的决心更加坚固。于是魔力失效,经文的字迹立即浮现,他便继续学习。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有智慧的人,怎么需要读《放光经》呢?”他回答:“你是小魔,应速离去!我的心意如同大地,不可丝毫被转动。”
  我当然不相信他真遇到过魔,我更相信为他立传的慧皎写这段奇特经历是为了体现罗什改宗大乘遇到的心魔。因为改变自己一贯的信仰是件很痛苦的事,他肯定挣扎过,犹豫过,甚至想放弃过。心魔缠人,才是最难消除。
  他果真讶然:“《放光经》?”念一遍梵文,应该是这部经书的梵文名,点头赞道,“这倒是个好译名。佛法放光,普照众生。”
  他沉吟片刻:“这部经文里说,佛法传扬,是为了使盲者得视,聋者得听,哑者能言,佝者得伸,狂者得正,乱者得定,病者得愈,羸者得力,老者得少,裸者得衣。佛法光大,可使一切众生皆得平等,相视如父如母如兄如弟。也既是说,修行乃是为度化众生,而非个人得道。这些深意,罗什极之认同。”
  他眉头微皱:“只是,何来‘有魔缠我’?”
  眼里蕴出一丝笑意,细想了想,又自己解释说:“若说魔,应是我心魔。不知该不该习大乘。自从得了那部经书,每日我都要犹豫好几遍,看还是不看。看了后,又是犹豫。传诵,还是不传诵。这心魔,直到今日才彻底去除。”
  “还记得那晚你问我,毕身所愿是什么。”深吸一口气,昂起优美的颈项,“如今,罗什可以像你一样明明白白大声说出理想。”
  他顿一顿,朗声说道:“所到之处皆能传扬佛法,立著论说,普渡众生,这便是我毕身所愿!”
  他高昂着头,油灯昏黄的光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满满自信。流光溢彩的气度让我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如此的自信与早慧出现在这少年身上,犹如看到了未来一抹绚烂的色彩,用生命燃烧的冲天火光,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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