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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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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1 08:30: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艾楠和丈夫刘盛通过多年奋斗终于挤身中产阶级.其间,艾楠为了晋升地区经理一职引产掉了已怀孕3个月的孩子。然而3年后,一连串的噩梦却由此开始。
刘盛的父亲病逝,骨灰需送回四川大山中一个叫风动镇的地方安葬。这是个已经荒废的小镇,一个3岁的小女孩出现在艾楠身边,她叫艾楠“妈妈”,她与艾楠引产的孩子同龄。一连串的恐怖事件由此发生,前世今朝扑朔迷离,人性中的光明与黑暗触目惊心。而在命运的辗转中,谁在等你这个迷总是让人在恐惧中期待……
我曾经在一处陌生的房子里住过七天时间。所谓陌生,就是这房子既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馆———天下的旅馆都有一个样的布局,所以说不上陌生。
  当时我从四川去上海办理一部书稿的出版事宜,一个当地的朋友将他的房子提供给我暂住。他刚搬了新居,原住宅暂时闲置,他便让我住这里,也可节约些开销。
  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屋后,心里总有些别扭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屋里保留着原有的家具———黑色的皮沙发、大床和空荡荡的衣柜。被人长期使用过的东西被遗弃后总是散发着凉气和神秘,尤其是那个空无一物的大衣柜,我每晚往里面挂外套时总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这是一幢七层楼的住宅,每层住两家人,我住在五楼。楼梯很干净,每天上下楼时没遇见过一个邻居,家家房门紧闭,好像我是独居在这楼里似的。
  说实话,每晚住在这里总有点惴惴不安。人是环境的动物,完全的陌生感和空荡感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依靠似的。我在屋子里走动,眼光碰到墙上大镜子里的自己时又赶快闪开,我不愿意多看这个穿着睡衣戴着眼镜的家伙。
  尽管心里一直无端地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却平安地在这里度过了六个夜晚。第七个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觉,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望了一眼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然后关灯睡觉。
  夜半醒来,听见婴儿的哭声,这是谁家的宝贝呢?我没有在意,翻个身继续睡觉。婴儿的哭声一闪就消失了,黑夜静如深水。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让我毛骨悚然,这声音很近,好像就来自隔壁的邻居家。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尖叫过后的女人哭了起来。
  我有点紧张,想像着隔壁的情景———一个婴儿突然摔到了地上,或者是突然病了,甚至是死了,年轻的母亲正惊恐万状……
  这时,我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在楼道里响起来。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出去看看。没想到,我正走到门后时,敲门声就突然响了。
  我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年轻女人。门的打开和我的出现可能都出乎她的意外,她惊恐地倒退了一步,喘着气说:“你、你是谁?这屋里不是没人住么?”
  我赶紧声明我是房主人的朋友,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那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住在你这里是不是?”
  我头脑里“嗡”的一声,连连说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的。那女人坚定地说,她刚刚看到那人走进我的屋里了。说完,那女人一头冲进我的房间,一边举目四顾,一边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出来吧……”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老妇人,从穿着看像是一个女佣。她扶着年轻女人的胳膊说:“艾楠,艾楠,咱们回去。”
  这个叫艾楠的女人身体往地上瘫下去,女佣示意我帮忙,我便扶住她的另一支胳膊,和女佣一起将她扶回了隔壁的房内。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女佣让女主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喝了两口水。她面容清秀,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拉上卧室门之后,好奇心让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沙发上放着一个玩具娃娃,穿着公主裙,大眼睛仿佛正望着我似的。
  “先生,给你添麻烦了。”女佣已给我端了一杯水来,“你坐一会儿吧,看看艾楠还会不会再起来乱跑,我一个人劝不住她的。”

[ 本帖最后由 残肢书生 于 2009-4-11 08:53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佣是个健谈的人,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不过,知道之后心里却更加恐惧。尤其这是夜半时分,尤其是女佣在谈话过程中屋里又断了电,可能是保险丝被烧坏了吧。女佣点燃蜡烛继续讲,我喝光了杯里的水,仍觉得心里发紧。
  艾楠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主管,今年27岁,已经结婚两年了。她的丈夫叫刘盛,是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部门主任。小两口很能干,能挣不少钱,女佣说这让她上超市时也很骄傲———各种东西都可选最好的,价格贵一点没关系。前几天,艾楠刚去医院做了引产。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她一直坚信怀的是一个女孩,这让她喜欢。做引产前艾楠和刘盛商量了好几个晚上,还吵了架,最后还是决定将孩子做掉。做引产的原因是艾楠可能升任地区经理,估计在几个月后公司就将做出这一决定。但是,艾楠到那时正挺着大肚子,或者正在生孩子,这一升迁很可能由此泡汤。地区经理有二十多万元的年薪,这比艾楠或者刘盛现在的收入高出两倍,刘盛说了为此做引产是值得的。
  做引产后,艾楠在家休息,怪事就接连发生了。先是艾楠的卧室门半夜时被莫名地推开一条缝,而艾楠和刘盛都坚信是闩好了房门后才睡觉的。接着客厅里这个玩具娃娃老是自己移动位置,这是艾楠的女朋友知道她怀孕后送来的礼物。但这娃娃现在却显得让人捉摸不定,睡觉前都看见她放沙发上的,早晨却发现她在地上躺着。艾楠还发现她有眼泪,刘盛却说是在什么地方沾了水。更可怕的是,今天夜里艾楠听见婴儿的哭声,她起床来到客厅,正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婴儿往外走,她追了出去,看见黑衣人一闪进了隔壁的房门。
  “没有人进我的屋子。”我肯定地对女佣说。
  “我也觉得是艾楠看花了眼。”女佣说,“这楼里没有谁家有婴儿,她听见哭声也是错觉。”
  不过,婴儿的哭声倒是真的有过,我也听见了的。女佣听见我的证实有点害怕,她说她刚才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艾楠的丈夫怎么没在家?”我望着壁柜上的一张结婚照问道。照片上的男士浓眉大眼,高出艾楠半个头。
  “刘盛在医院守护他的老爸。”女佣说,“他的老爸以前在四川搞三线建设,退休后才回到上海,没享几年福,却得了癌症,家人都对他瞒着诊断结果的。”
  这个夜晚的经历让我回房后想着也有些害怕。天亮前,几乎不敢睡觉,老担心抱着婴儿的黑衣人出现在我房里。第二天我直奔机场,飞机升空之后才感到一阵轻松。后来,我上海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来说,我曾经遇见的那户邻居已经搬家了,迁往了上海的一处高尚住宅区,住的都是中产阶层以上的人,我朋友说话的口气分明有点羡慕。看来,过往的事都是虚惊,我也将这段经历逐渐淡忘了。
  转眼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当我再次去上海办事时,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外却意外地遇见了艾楠。这位女邻居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她穿着一条质地高贵的长裙,手臂上戴着黑纱,牵着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款款而行。我听见小女孩在说:“妈妈,我们还去哪里呀?”艾楠弯下腰将她抱在怀中,对她亲热地说着什么。
  这一刻,我惊呆了,她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孩子呢?那黑纱又是怎么回事?突然,我看见了走在艾楠身后的女佣,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拎着一大袋东西面无表情地走着。我紧赶上去和这女佣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认出了我,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什么也别问,艾楠有了一个鬼孩子。”说完,她便撇下我紧追着艾楠去了。
  这个下午,我心神不定地站在上海的街头发愣,受职业的好奇心驱使,我决定给我的朋友打电话,要他带我去拜访他这个过去的女邻居。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艾楠。她的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客厅里放着很大的旅行箱。她说她刚从四川的大山中回来,她慢慢地给我讲起了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整个谈话过程中,男主人一直没有出现。
  艾楠的讲述使我产生了写作这本书的冲动。不过,我答应了当事人在书中使用化名,想来这是读者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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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1:22 | 显示全部楼层
01.在深山中,遗忘与被遗忘是一柄剑的两面。一方面,这些千年寂寞的山峦与深不见底的峡谷被人类聚居的繁华遗忘了;另一方面,这里的岩石,灌木和风也遗忘了在它的外面还有一个喧嚣的世界。胡老大住在这峡谷里几十年了,老婆早已在坡地的坟堆里躺着,一个痴呆儿子已长到20多岁,像一头黑熊,愚笨而有力气。
  胡老大的房子建在峡谷里的一处坡地上,屋后的玉米地像驻扎着一大片战败的士兵,散散落落地困守在陡岩之下的这一片山坡上。从这里可以望见穿过峡谷的那一条公路。这条公路建于四十年前,那时胡老大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看见无数重型大卡车长蛇阵似的从公路上通过,感到房子都在震颤。夜里,这些喘着气吼叫着的怪物射出雪亮的电光通过峡谷,将灌木中的毒蛇都赶到他家的水缸里来了。这一切,都因为更远的深山里面有了一座工厂,代号叫903信箱,山民们说起“903”就像是揣测夜里的星星一样,有一种既远又近的神秘。
  不知不觉,这条公路沉寂下来已经有十多年了,路面上已零零星星地长出了青草,当年被那些大车轮辗出的坑洼积满了雨水。十天半月,这条残废的路上偶尔也会有车驶过,这种胆大妄为的车经常陷在泥坑里,每当这时,胡老大和他的痴呆儿子就会被叫去推车,事后,他会得到几张钞票作为报偿。久而久之,这种收入已成了他生活的重要支撑,峡谷里的生活就这样过着。
  这天中午,下了三番的暴雨刚停,云还在天上堆着,光线暗得很。胡老大在屋里听见了“突突突”的马达声,他知道有车陷在泥坑里了,便拉了儿子一把说:“走,推车去。”
  雨后的碎石公路上很泥泞,一辆越野车鸡啄米似的歪在路上,它的右前轮陷进了一个大泥坑里。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车前方指挥着汽车拼命往坑外爬。车轮在泥坑里打着滚,徒劳地将泥浆溅得老高。这时,年轻女子看见了走上公路来的胡老大父子,立即像遇见救星一样地迎向他说:“大爷,帮帮忙吧。”
  “嗷嗷嗷……”胡老大的痴呆儿子对着汽车吼了几声,那样子像是在招呼一头耕牛。
  胡老大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女子,她显然是城里人,腿很长,穿着牛仔裤和绷得很紧的衬衣。胡老大觉得她和他在银行柜台里看见的女子是一类人。
  “我能把车推上来,你给多少钱?”胡老大瞥了一眼陷在泥坑里的车轮说。
  “钱?你要多少?”年轻女子略感诧异。
  胡老大伸出一只手掌说:“50块。”
  年轻女人正要答应这笔交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已走下车来,他个子高大嘴唇周围的胡茬黑乎乎的一片。“艾楠,别理他。”男子叫道,“什么50块,简直是敲诈!”
  “哦,别的司机都是给的这个价。”胡老大一脸憨厚地说,“你们城里人,还在乎这些钱?”
  艾楠显然想妥协,她望了走下车来的男子一眼说:“刘盛,叫他们把车推上来算了。”
  “不行!”刘盛把脸转向胡老大,“我们城里人挣钱就容易啊?比你们难多了,你们种点苞谷就可以过一年……”
  “那就不说了吧。”胡老大对痴呆儿子挥了挥手,“咱们回家去。”
  “回来!”艾楠果断地做了决定。刘盛心里虽然气恼,但在这人迹罕见的山里,能找到人帮忙已经是万幸了,多花点钱也没有办法。
  胡老大和痴呆儿子奇迹般地从附近的崖缝中拖出一些碗口粗的木棒,他一边将木棒架在泥坑里一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
  “903信箱。”刘盛答道,“还远吗?”
  “哦,开车还得两天时间吧。”胡老大说,“那座厂子不是早就撤走了吗?”
  “也许,还有人留守在那里,我也不太清楚。”刘盛说,“我们是去办点别的事。”
  胡老大已在坑里铺了很多根木棒,他直起腰来说:“你们从没去过那里呀?告诉你吧,要进那座厂子,山口上就有士兵拿枪守住的呢。当然,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知能不能进去了。山口外有一个镇,叫风动镇,去‘903’的人一般只能住在这个镇上,那个镇以前可热闹了。”
  胡老大说完闲话,便叫刘盛上车去发动,而他和儿子到车后去拼命推,很快,汽车爬出了泥坑。当艾楠向胡老大付钱时,他迟疑了一下说:“这钱就不用付了,你们帮我一个忙就行。”
  对于胡老大委托的事,刘盛当时便一口答应下来。他和艾楠挥手向这深山中的父子俩告别,然后驱车进了峡谷。午后时分,峡谷里光线仍然很暗,艾楠的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认为刘盛不该答应替那老头子办事。老头子说,“903”信箱山口前的风动镇上,有一孤老太婆死在家里快三年了,至今肉身不腐。据说,只要从这种神灵附身的人头上取下几根头发,放在溶化的蜡中制成蜡烛,点燃后就能让人的智性醒来,任何痴呆的人都能治好。老头子要刘盛带几根那太婆的头发返程时给他,以便治好儿子的痴呆症,刘盛竟答应了。艾楠知道丈夫是想节约那推车的钱,可是为此做这种事总让人心里有点恐惧。尽管老头子说,并不需要刘盛直接去取那死人的头发,因为他的兄弟就住在镇上,人称胡老二,刘盛只要转告胡老二去做这件事就行了。然后,胡老二会将取来的头发交给他带给老头子。
  “你不该答应这件事。”艾楠望着不断向车头流来的公路说。
  “举手之劳嘛。”刘盛轻松地开着车,转头望了一眼艾楠清秀的侧影说,“这样可省了推车费,有什么不好?”
  “你做事怎么老想着钱。”艾楠突然很恼怒,“不然的话,我们的孩子也该3岁多了。”
  艾楠突然提起三年多前的事,这让刘盛皱了皱眉头。尽管当时引产掉已怀了四个多月的孩子是夫妻俩共同的决定,没有办法,女人更心痛孩子也许天经地义,但艾楠后来当上了保险公司的地区经理,难道不是因为没孩子缠身才取得的成功吗?
  “你别提孩子了。”刘盛不耐烦地说,“有失才有得,这话应验了嘛。我们三年多了才出来旅行一次,大家高兴一点好不好?”
  艾楠回头往越野车的后座上望了一眼,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静静地呆在后座上。这叫什么旅行?明明是去安葬刘盛的父亲呗。可刘盛却认为,从上海的家中驾车去四川的大山里面,是一次绝妙的自驾车旅行,风光可好了,艾楠从小没见过大山,觉得新奇,便跟来了。可是一路上,那后座上的骨灰盒老让她别扭。进入四川地界后,又出现一个老头子要什么死人的头发,这让艾楠游兴全无,想来想去总觉得背上有点发冷。
  
  02.这是他们开车上路以来的第五天。进入四川地界后,山势越来越陡峭,尤其是上了这条半荒废的公路后,艾楠便把方向盘彻底交给刘盛了。在这之前,作为国道的高速公路连接着一个省又一个省,他俩换着开车,有时早早地便在一个有特色的城镇上停歇下来,旅行的享受让艾楠也感到一些轻松,不断出现的陌生地域让人恍若隔世。然而,进入四川后他们被迫离开了国道,沿着这条荒凉的公路钻入了大山的腹中。看得出来,这条公路当初是专为通向903信箱而开拓的。如果没有这个作为国家三线建设项目的军工企业的迁入,就不会有这条公路在峭壁深谷中诞生。
  峡谷里光线很暗,刘盛将车速降下来,小心地回避着路上的水洼,因为不知道这些坑洼有多深,万一再陷进去就难办了。刘盛想,三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就是沿着这条公路开进深山里去的,当时还不到1岁的他和母亲一起留在了上海,没想到,2003年的这个夏天,他和妻子艾楠会踏上这条神秘的路,而父亲已经化为骨灰与他们同行。刘盛感到鼻子酸了一下,心里说道,爸爸,儿子正在实现你的心愿,要将你的骨灰安葬在你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
  汽车后座上的骨灰盒被红布包裹着,刘盛从反光镜里望了一眼,心想父亲一定嗅到这山里的气息了。人生真是无常,三年多前,也就是艾楠去引产掉孩子的那天,退休在家的父亲才第一次发现心口痛,当时一点儿没想到是食道癌,到今年初查出癌症时已是晚期了,父亲在极度痛苦中熬了三个月便撒手人间。父亲被推向太平间时,刘盛看见父亲的喉头塞着一团纱布,那是在抢救时作的气管切开术留下的遗物。刘盛像狼一样发出嚎哭,38岁的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孤单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安慰母亲,他觉得自己当时一定会在医院的走廊上昏死过去。
  “你小心点。”艾楠提醒道。她看见汽车连续碾过几个水洼,车身颠簸着,而刘盛却很木然。
  “哦。”刘盛将思绪收回到眼下,“现在几点了?”
  艾楠看了一下表说:“下午2点1刻。”
  “我们得跑快一点。”刘盛望着前面的公路说,“天黑前得赶到雾杉坪。从地图上看,那个镇稍大一点,可能会有旅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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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汽车即将驶出峡谷,光线却仍然很暗,看来还有一场暴雨来临。艾楠从挡风玻璃里出去,峡谷外的天空仿佛直立在眼前,天上的乌云翻滚着,而公路在通向这片天空时突然断掉了,不知它沉向了何处。这时,在路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是一个农村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正站在路的中央对着越来越近的汽车招手。
  “讨厌,遇上搭便车的了。”刘盛咕哝着停下了车。
  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额头上已过早地堆上了皱纹。她走到车窗边要求搭车,说话时却将眼光越过刘盛,直直地盯着艾楠。也许,她认为女人的心软一些,会不忍心把她和这个孩子弃在路旁。
  “你们去哪里?”艾楠问道,眼光却停留在车外的那个小女孩身上。这女孩3岁多的样子,穿着一件红色碎花的裙子,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去孩子她姥姥家。”中年妇女说,“就在前面十多里路的山桠口。”
  艾楠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说:“上车吧。”她听见驾驶座上的刘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中年妇女先上了车,伸手去拉小女孩,艾楠便从后面抱起小女孩送上车去。这小女孩轻飘飘的,一定是营养不良,体质太差的缘故。
  汽车启动。公路出了峡谷便是一个右弯,陡峭地向大山的高处爬去。刘盛换了档,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爬山。
  “这是什么?”车内响起小女孩清脆的童声。艾楠回头一望,小女孩的手正伸向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别乱动!”刘盛回头吼叫了一声,吓得小女孩将头扎进了中年妇女的怀里。
  艾楠瞪了刘盛一眼,轻声对小女孩说:“别怕,你坐着别动就行了。”
  中年妇女摸着小女孩的头说:“其实,这孩子挺乖的,最听大人的话了,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不用大人为她操心。”
  山中的路像是迷魂阵似的,每一个转弯处都像是一个尽头,车头一转,路又出现了。
  “停车。”中年妇女突然叫道。
  “怎么,到了?”刘盛停下车回头问道。
  “不,不,”中年妇女慌张地说,“我要,我要下去,肚子不舒服……”
  原来如此,她要方便了。刘盛只好停下车,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等着。中年妇女下了车,回头对小女孩说:“麦子,要听话呀。”然后便向路边的斜坡走去,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茅草中。
  刘盛已吸完了一支烟,一边掐烟头一边对着艾楠说:“那人怎么还不回来呀?”
  这时,已经有雨点不断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艾楠也有些急了,“我去看看。”她说。
  艾楠下了车,一阵冷风裹着稀疏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她打了一个寒颤,向路边的斜坡走去。
  “喂,要开车了!”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草丛深处叫道。她的叫声被山风一下子就卷走了,然后是一片沉寂。
  艾楠向茅草深处走去,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她一边走一边喊叫,一直到穿过这片草丛,她才停下脚步,在她的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道悬崖,艾楠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楠回到车上的时候,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倾下来了。停在路边的车被罩在茫茫雨雾中,车内的光线更暗了。艾楠和刘盛相对无言,这一蹊跷的事件使他俩充满惊恐。
  小女孩在后座上睡着了。艾楠站起身,越过椅背将她抱到怀中。小女孩睁开了眼睛。
  “你的妈妈去哪里了?”艾楠问道。
  “是婶婶。”小女孩说。
  “哦,婶婶,她去哪里了?”
  小女孩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摇头。
  “你是要去姥姥家吗?”
  小女孩仍然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麦子。”小女孩清脆地答道,“我已经3岁半了。”
  小女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很乖巧的样子,艾楠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山里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半小时光景,乌云散开,雨停了下来。那个走入路边茅草中的妇女不会再出现了,她像这场暴雨一样神秘的消失。按照她上车时说出的线索,离峡谷12多里处是小女孩的姥姥家,刘盛再次开车上路后,沿途都注意着路边有没有房屋出现,艾楠也专心地搜索着路的两旁,并且不断询问小女孩,想引出她的记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汽车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沿途总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没发现任何山民居住的痕迹。对艾楠的询问,小女孩总是摇头,被问急了,她突然说出她没有姥姥,也不知道家和爸爸妈妈,艾楠盯着她的小脸蛋,疑惑地自语道:“麦子,你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由于路上耽误,到达雾杉坪时已是晚上10点了。这是一个两山环抱中的小镇,只有丁字形的两条街,路上铺着石板。山里的人睡得早,整个小镇已是黑沉沉的一片。这辆远道而来的越野车驶入小镇,在青石板路上压出声响,引出远远近近的狗吠声。
  在镇中拐了一个弯后,刘盛终于发现路边的屋檐下出现了一个灯笼,这是小镇客栈的标志。刘盛松了一口气。在这之前,他已经作好在车上呆一夜的打算了。
  这客栈确实太小了,只有几个房间,并且没有住任何客人。店主是一个弓着背的老太婆,她走路时脸始终向着地面。她打开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木床,被子有些潮。
  “能搞点吃的吗?”艾楠问道。
  老太婆努力仰起脸来:“有吃的有吃的,面条、鸡蛋。”
  “太好了!”刘盛高兴起来。
  老太婆带他们去了厨房。刘盛、艾楠和小女孩围坐在小桌旁,看着灶里的柴草冒出火来,映得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一片紫红。
  刘盛说,明天早点起床,带着小女孩在这镇上问一问,看有没有认识她的人,他判断说,山里的人不会离家太远,并且相互间都沾亲带故,一定会有人认识这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让那带走这孩子了。
  “但愿如此。”艾楠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女孩的出现已搞得她心烦意乱。
  吃完饭回到房间,刘盛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开了一天的车,也真是累了。艾楠和小女孩睡在另一张床上,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木格窗户上有一点灰白的光。
  艾楠无法入睡。今夜,在这云遮雾障的山中,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睡在她的身边?
  小女孩翻了一个身,艾楠脱口叫道:“麦子。”
  “嗯。”小女孩应声道,黑暗中艾楠感到她坐了起来。突然,艾楠听见了稚气的童声———
  “妈妈。”
  艾楠全身一震,拍着身边的小女孩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叫我妈妈呀?”
  小女孩没有声息。艾楠开了灯坐起来,看见身边的小女孩已沉入熟睡中。
  艾楠的心“砰砰”地跳着,她想叫醒刘盛,又不知该怎样对他说。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隐隐的咳嗽,这守店的老太婆怎么还没睡呀。
  快半夜了,两山环抱中的小镇一片黑暗,只有偶尔的狗吠使人感到沉寂中的活物。
  
  03.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出来了,小镇周围的山上长满冷杉树,在阳光和薄雾的缠绕中显得苍翠欲滴,看来这个叫雾杉坪的地方名符其实。
  刘盛、艾楠牵着小女孩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屋檐下和杂货店里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也许这个小镇很久没有城里人光临了。他们沿途逢人便问,但没有人认识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
  他们一直走到镇口,一个卖肉的汉子冲着刘盛叫道:“大哥,买羊肉哇!刚拿杀的,新鲜得很。”
  刘盛摆手谢绝。艾楠牵着小女孩走过去,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孩子。
  卖肉的汉子端详着小女孩,很快答道:“见过,见过,我以前去风动镇看见过这个丫头,在一处房子前玩,好像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孩子。怎么,有人把这孩子送给你们了?”
  艾楠将昨天车出峡谷时遇见这孩子和一个妇人的情况讲了一遍,卖肉的汉子听后大惊失色。
  “你们不该让她们搭车。”汉子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那峡谷里是死后的人投胎还魂的地方。这孩子……哟,你们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了。”
  “你说的是真的?”刘盛有些紧张地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再问我了。”卖肉的汉子连连摆手。
  “那这孩子怎么办?”艾楠冲口而出。
  “你们看着办好了。”汉子说,“忍心的话,把她丢到崖下去。如果下不了手,就把她送回风动镇去,你们去那里问问就知道了,一定有哪户人家在三年内死过孩子……”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汉子的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艾楠抱起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走,这人莫名其妙。”
  风动镇是903信箱山脚下的小镇,今天就可以赶到,刘盛将车开出雾杉坪的镇口时,对卖肉的汉子点了点头,好像是感谢他的指点。艾楠一脸疑惑地说:“刘盛,别理他,这人在吓唬我们呢。”
  前方仍然是盘山公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刘盛尽量让车靠着山壁的这边走,因为靠近悬崖那边杂草丛生,也没有明显的标记,万一车轮一滑,一切就完蛋了。
  艾楠抱着小女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山壁上的树枝草叶不断从窗外扫过,有一些一闪而过的红白小花一伸手就可以捉住。
  “你知道风动镇吗?”艾楠问坐在怀中的小女孩,她正在用小手玩弄艾楠胸前的扣子。
  “不知道。”小女孩说,她已经将艾楠胸前的衣扣解开了一颗。也许,这丰满的胸部引起了她的什么记忆。
  “别动。”艾楠拿开她的小手说,“麦子,这是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小女孩永远是这种回答。
  艾楠叹了一口气,透过挡风玻璃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体验大山一直是她的旅行愿望,没想到真进入山中,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也许,大山与神秘本就是一个同义语。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刘盛的老爸要求死后也回到山中,也许是遵从这云遮雾障中的什么指令吧。
  “我要尿尿。”小女孩突然叫道。
  “讨厌!”刘盛换了一个车挡说,“正在爬山,怎么好停车。”
  小女孩在艾楠怀中挣扎着,不可更改地叫道:“尿尿,我要尿尿。”
  “停车吧。”艾楠拍了拍刘盛说。
  小女孩撩起她的花裙子蹲在路边,许久没站起来,一只小手竟拨弄起路边的几点小花来。
  “麦子,快上车。”艾楠一边叫,一边跳下车将她抱了过来。
  汽车继续前行,沿着山道刚转了一个弯,刘盛一脚急刹将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楠在发出惊问的同时,一眼看见100多米远的路上横着一些大石头,而一些小石块还正在下雨一样地从路边的山崖上掉下来。
  “出事了!”刘盛跳下车说。他看见乱石之中还有一些装有玉米的口袋和满地碎玻璃。
  “麦子,你坐在车里别动。”艾楠推了推小女孩,跳下车关上车门,向已经站在路旁悬崖边的刘盛跑去。
  悬崖下面,二十多米深的地方,一辆农用货车底朝天的翻在谷底。草丛中隐略可见一些横七竖八的人,有呻吟声传来。
  艾楠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直往脑门涌。她第一次在第一时间目睹如此惨烈的车祸。
  “这车是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打下崖去的。”刘盛判断说。
  艾楠心里突然一紧,好险!如果他们的车再开快一点,如果不是小女孩尿尿停了一会儿车,那么,那巨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这辆车了……
  “快救人!”刘盛叫道。他已经发现了一条可以下到谷底的小路。
  艾楠永远忘不了那血醒的场面。货车仰躺着,车厢已经被肢解,车门和两个轮子被抛在很远的草丛中。到处都躺着血糊糊的人,严格地说应该是尸体,一共有六具。艾楠下到谷底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有的还在呻吟,其中一个男人胸脯起伏得老高,艾楠从来没见过人的胸脯可以这样猛烈地起伏。艾楠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个人的头,细看时这人已经没有气息了。她又去为一个断腿的人止血,用他的裤带勒紧他的大腿。可不一会儿,那人也一动不动了。更可怕的是,有一个妇女垂挂在一处悬凸的崖石上,头骨已经碎开了,有血和白色的东西顺着岩石往下滴……
  艾楠和刘盛手忙脚乱地在尸体和即将断气的人中间瞎忙了一阵。最后他俩双手血糊糊地相视而立。黑色的阳光从崖顶上照下来,有一只鹰在山谷上空盘旋,将一种苍茫和宿命平静地写在虚空中。
  他俩在草丛中找到一处水洼洗手,淡绿色的水很快变成绯红。艾楠的衬衣和牛仔裤上也粘上了血迹;刘盛的情况好一点,只有裤脚上粘了几点血,他浇起水在裤脚上揉了揉,血迹扩大了,但颜色浅了些。
  这时,有七八个山民惊叫着下到谷底来了。这是一群挤坐在拖拉机上赶路的人,在公路上发现出了车祸后攀下崖来援救的。看来他们都是这一带的山民,他们会料理后事的。艾楠和刘盛攀上崖走到公路上时,张大嘴出着气,仿佛要吐尽喉咙里的血腥味。
  他们向停在公路边的那辆深蓝色越野车走去。艾楠拉开车门,车里空空荡荡的,小女孩不见了!
  “她下车玩去了吧?”刘盛将汗湿的T恤衫脱下来,往公路上望了一眼说。
  “麦子!”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远处叫道,那声音无比紧张,仿佛是自己的孩子突然走失了似的。
  空荡荡的公路上寂静无声。路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麦子会跑到哪里去呢?
  艾楠和刘盛沿着公路两头分别去找,当他们重新在车旁会合时,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迷茫和惊恐。
  这时,已经有山民将血糊糊地尸体抬到公路上来了。艾楠走过去,问那个扛尸体的汉子看见过一个小女孩没有。那汉子说从没见过什么小孩,他们乘坐的拖拉机到达这里时,只见这辆越野车停在路边,他还走到车窗口往里瞧了瞧,车内没人。刘盛说,他们不能等小女孩了,因为几乎就没有指望能找见她。况且,天黑前必须赶到风动镇,否则,若是在夜里被困在山路上,后果不堪设想。刘盛对那个山民说,若是看见那个小女孩,就把她送到乡政府去。
  没有办法,艾楠很不情愿地上了车,再次看见自己衣衫上和牛仔裤上的不少血迹。不能穿着它到风动镇,不然被别人看见后会不可思议,搞不好还以为他们是潜逃进山的杀人犯呢。
  艾楠从车的后厢里拉出旅行箱,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衣物可换,便随便拿出一条乳白色的连衣裙来,钻进车的后座里换上。刘盛站在车外,从车窗口看见她换衣时露出的白皙光洁的身子,心里不禁动了一下。这次旅行,本来想得很浪漫,可是他和艾楠上路6天来只亲热过一次,那还是在未进四川之前,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住宿时发生的。另外的几个晚上,艾楠要么说累,要么说客栈的房间太脏没有心情,刘盛只好靠着她的背脊睡去。
  到风动镇,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刘盛望了一眼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妻子,对她那丰满颀长的身体突然有了某种陌生感,他踩动油门,小心地驱车从路上的乱石中穿过,然后便提速向远方驶去。
  “麦子———”艾楠将头伸出窗外,不甘心地对着公路边又叫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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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2:50 | 显示全部楼层
04.后半夜,艾楠从刘盛的鼾声中醒来,木格窗户上反射着光,月亮出来了,屋内半明半暗像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艾楠置身其中,有一种连自己也不太真实的感觉。
  外面屋里有老鼠窜动的声音,夹杂着“吱吱”的叫声。这就是风动镇,几百间空着的房屋里全是老鼠的天下。饭店老板告诫说,别去招惹它们,这些老鼠的存粮快吃光了。总有一天,它们会把这些房子的木梁啦、柱子啦统统啃掉,那时“轰隆”一声,风动镇的房子全都垮掉成为废墟。饭店老板说,这一天会来到的。
  饭店老板姓万,五十多岁,样子干瘦而有神。他从小跟随师傅从外省进川来收购中药材,后来师傅死掉了,他便独自做起了这个生意。“哟,这辆车好漂亮。”他望着停在街边的越野车对刘盛说,“风动镇好久没有这种车来了,要是在20多年前,这种车停得满街都是。”
  如今的风动镇是一座空城。艾楠起床站到窗边,后半夜的月光显得特别惨白,有山涧的水溅到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再远处是背阴的山脚,月光照不到那里,黑漆漆一片,只有一些伸在半空的树枝接住了月光,朦胧中这些枝丫像一缕缕暗绿色的烟雾。刘盛在那张陌生的木床上睡得像家里一样安稳,这让艾楠感到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住在这座几乎无人居住的镇上让人惴惴不安。
  艾楠第一眼看见这座小镇时,绝没有想到它会是座空城。当时,他们的车正行驶在山腰的公路上,从车窗看下去,峡谷中出现了一大片乌黑的屋顶,看得出来,这是深山中一座颇具规模的小镇。正是黄昏时分,艾楠忽视了小镇上没有炊烟,只有夕阳的余光从两山之间的缝隙中打在成片的屋顶上,像照在一丛丛石头上一样寂寞。
  进入小镇,仍然是石板路,但石板的接缝中已长出很高的青草。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两旁的房屋全都紧闭着门窗。汽车的轰鸣声显得特别响,仿佛震得两旁的房屋都在抖动。汽车转了一个弯,艾楠望见不远处有一道敞开的门,一头山羊倒挂在廊下,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小子正拿着尖刀剥山羊的皮,地上有一摊乌红的羊血。
  刘盛停下了车。终于在这镇上见到第一个人了,艾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让人惊喜的是,这里竟是一个小饭馆。里面已经坐着了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其中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儿站起身招呼他们,还夸他们的车很漂亮。此人便是收购药材的万老板,这小饭馆也是他开的。酒桌上的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摄影家,四十多岁,络腮胡。他看见艾楠时眼光有点异样,在这深山老岭中突然出现一个气质文雅、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让他吃惊,酒桌上的另一个男人六十来岁,身体硬朗,摄影家介绍他是徐教授,来这里考古的。
  这便是艾楠和刘盛进入风动镇当晚见到的全部人物了。饭后,万老板催他们赶快找地方住下,他说有一群汉子很快要来这里喝酒,这饭馆其实就是专为他们开的,这群人凶得很,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人称蕨妹子,当地土生土长的野丫头,据说她敢把一条毒蛇抓在手里拧断。这群人对来到风动镇的陌生人会盘问很久,搞不好还会伤了他们。老板的话让艾楠很害怕,刘盛装着镇静,嘴上却赶快问万老板,这镇上有旅馆没有。
  “旅馆?”万老板哈哈大笑,“这镇上几百间房子,全空着呢,你俩随便推开一道门,找间有床的屋子,住进去就是。我可以借被褥给你们。怎么样?你俩自驾车旅游,没见过这种地方吧。”
  天已经黑了,艾楠和刘盛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屋檐高低错落,像两排黑色的怪兽。万老板说,这些房子以前是商店、饭馆、旅社或民居,现在都空着呢,你们随便找一间屋住下就是。万老板叹了一口气,像在怀念昔日的光荣。他说风动镇陷在穷山沟,以前只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四十年前,903信箱这座军工厂迁进了这里,风动镇才热闹起来,房子越来越多,小镇的地盘扩大了几十倍。可是自从十多年前工厂撤走以后,这小镇便死掉了。这里本来是除了石头什么也不出产,上万职工的光顾消失了,冲着繁荣涌到小镇来的人也只好作鸟兽散。现在,除了镇东头还住着十多户山民外,整个镇的房子全空着,夜里如果有鬼走到街上来也不会让人奇怪。
  面对黑暗中的空城,艾楠双腿发软,脚下的石板仿佛有点动荡。万老板发现了她和刘盛的手足无措,便带着他们往前走了十多米,推开了一扇房门说,你们就住这里吧,这里以前是一家小商店,里间有床,前些时候还住过上山采药的人,房子里阴气比较少一点。
  现在是后半夜,月光铺在山谷里,艾楠从木格窗望出去时感到这世界虚幻得要命。幸好有刘盛的鼾声,这让她感到一种依靠和踏实。以前在家里,她最讨厌的就是刘盛的鼾声了,她说这是呼吸道有问题的表现,她劝他去医院,劝他减肥。刘盛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们做保险行业的人的敏感,老想着生病啦、赔付啦这些问题。至于减肥,刘盛说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一点是正常的,他都38岁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瘦削反而不对,不过,刘盛确实还说不上胖,只是肚子稍稍凸起了一点,作为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企划部主任,他的扮相正符合人们习惯的标准。
  艾楠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刘盛,他盖着一床鹅黄色的毯子,有月光照着的地方颜色就浅一些。这床毯子还有另外一些睡具是她从家里出发时丢在越野车上的。从上海到四川,自驾车旅游总得备一些东西,艾楠在心里反复强调这是一次旅游,是为了冲淡此行是为了安葬岳父骨灰的这一事实,不然,她没法让自己轻松起来。自从大学毕业进入保险公司工作后,八年来她从推销员干到地区经理,年收入从二万多元增加到现在的二十多万,她真的是一天也没休息过。她跑烂过十多双鞋子,公司领导现在常以她为例子来教育新员工。这次安排她一个月的休假,也算是一种奖励。
  但是,艾楠怎么也想不到要到达的目的地风动镇会是一座空城。从木格窗的窗洞望出去,有风在山野里游走,这使得后半夜的月光从草尖上一波一波地掠过,这番童话景象比房子正面的街道好看多了,街道上是两排阴森的屋檐,在夜里会让任何人望而却步。看来,被人使用过又被抛弃的东西总会反过来让人恐惧,而自然界就不同了,山野月光最多让人有点恍惚而已。
  木格窗旁边有一道木门,是这座房子的后门。艾楠开门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月光了;或者说,生活在大城市里,人们根本就遗忘了月光这件上帝的礼物。
  眼前是乱石和草丛,不远处有一道山涧,睡觉前艾楠和刘盛就是在这里洗脸净身的。水是无比清澈,凉得有点刺骨,但让人很享受。两人站在水里洗着,开始还穿着内衣,后来便全脱掉了,当时月亮还没出来,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刘盛看着艾楠的身体说,这里像是伊甸园。艾楠说没有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拥挤过,伊甸园的味道就淡了。刘盛替艾楠洗身,手触到她的****时停了下来,刘盛低下头去吸吮乳头,艾楠仰脸对着夜空说,这本是留给我们孩子的,现在被你独占了。艾楠在夜空中看见了三年前引产的一幕,她从胸前推开刘盛的头说,讨厌!
  此刻,艾楠独自来到后半夜的月光中,有点神情恍惚。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式睡裙,月光下****的双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月光在风中发出细雨似的声音,有夜鸟的啼叫传来,不同的啼叫声表明它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有一种啼声像是老年人的咳嗽,听来让人害怕。
  艾楠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离房子越来越远。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30岁,丈夫可靠,事业成功,她还缺什么呢?如果什么也不缺,此时的心为什么空荡无比。在城市的忙碌中她从未感受到这点,而今夜,在风动镇的月光中,她竟在后半夜莫名醒来,头脑异常清醒,并且毫无恐惧地扑进山野月色之中。
  “妈妈———”一声稚气的叫声突然传来,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丛中仿佛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轻轻晃过。
  这不是麦子吗?那个在路上搭车同行后又走失了的小女孩。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对着草丛叫了一声“麦子”,但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带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05.据地方志记载,风动镇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有官府的驿道经过这里,进出蜀地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镇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唐代的杨贵妃入蜀时停脚休息过的地方。风动镇的萧条始于清朝末期,确切的说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场奇怪的大风穿入了这个小镇,风停之后,全镇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纷纷收拾细软逃离了这个地方。
  祖辈们留下的记忆是,那场怪风是从一天下午开始的。当时天空越来越暗,刚吃完午饭后一下子就进入傍晚了。一阵阵大风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吹来,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响。街道上做买卖的人都蜷缩在屋檐下,水果啦、鸡鸭啦都被风卷在半空。村西头的茶铺来不及防备,摆在露天的茶桌被风抬起来,升得比屋檐还高。全镇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祖祖辈辈没见过这样狂的风。这风紧一阵松一阵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时分,停歇了好一阵子的风突然又来了。这一次,人们听见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马叫,还有无数刀剑盾牌碰击的声音。人们在漆黑中搂着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声,后来听见了无数楼房倒塌的声音。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小镇被拦腰斩断了,镇中心的房屋整整齐齐地倒塌出一条大马路来,仿佛一列马队从镇中横穿而过。人们吓呆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穿入小镇的不是风,而是凶兆,全镇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小镇的再次复兴,是从公元1964年开始的,随着代号为903信箱的这座军工厂的迁入,繁华一梦重新降临风动镇。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在陆续迁出中最后关闭,小镇重归寂寞,而这次的寂寞可谓一道奇观,上百座空房和无人的街道,将十多年的光阴弄得虚幻无比,除了嗅觉灵般的摄影家和猎奇者偶尔光顾此地外,残留在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夜里没人敢踏上镇中的石板路。
  然而,刘盛和艾楠进入风动镇的当夜,还是有阵阵传闻不知道在小镇的什么地方流动着,针对刘盛的传闻是,这个看似有教养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个欠下人命的逃犯、证据是他的裤脚上粘有血迹,能嗅出各种名贵中药材质地的万老板说那是人血,在小饭馆里他坐在刘盛的对面一嗅就知道了,至于艾楠,传闻判定她极可能是一个狐仙,证据是她天黑时一身洁白,后半夜却变成一身腥红,并且从屋子的后门出来,经过流淌的山涧,在山野里游游荡荡的像一团火。艾楠几天后听见这个传闻时非常奇怪,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后半夜,谁的眼睛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呢?她当夜确定穿着红色的睡裙,除了听见“妈妈”的叫声从草丛月色中传来外,周围就只有朦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后半夜绝无目光跟随着她。
  这是风动镇的后半夜,绝无空城的阴毒,却有火星遗迹般的凄美。也许是月光太好的缘故,艾楠的白色肌肤红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灵。睡梦中的刘盛并不知道她已悄悄打开后门享受月光去了,刘盛在梦中看见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后变成了一摊鲜血,这血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还躺着几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有汽车的碎块和脱落的车轮在冒着大雾般的蒸气。刘盛哭喊着扑在艾楠的遗体上。天旋地转中,他突然记起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这种常识是他从艾楠那里听来的,发生车祸等意外伤害事故时,保险公司会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以便确认相关理赔事宜。艾楠是个工作狂,同时是一个极谨慎的人,她给自己买的各种保险,加在一起的保险额已达160万元。刘盛曾反对过她花大把的钱买保险,可艾楠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买了跃层住宅和汽车就安全了么?我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踏实,虽说现在我有高薪收入,身体也没有病痛,可谁能保证永远是这样,我们一定得给未来买一个安全系数。没想到,艾楠的话说准了,刘盛的手离开已经冰凉的艾楠的遗体,拿出手机给保险公司联系,可是手机没有信号,这该死的深山峡谷,将任何通讯信号都阻断了。正在这时,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动了一下,刘盛的心狂跳着俯身去扶她的头,同时大声叫道,艾楠,艾楠……
  刘盛喊叫着从梦中惊醒,看见艾楠穿着红色睡裙坐在床边。艾楠问,你做噩梦了?刘盛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的心还在乱跳,额头上出了汗。他说他梦见昨天下午看见的车祸现场了。他没说梦见艾楠也躺在现场的死者之中,他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他如释重负地握住艾楠的手,这手很凉,他问艾楠起床做什么去了,艾楠说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艾楠说听见草丛中有小女孩的声音在叫“妈妈”,艾楠认为她后半夜突然醒来并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这个小女孩的迷惑。
  “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说,“搭上我们的车后,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她的婶婶下车后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们一起住在雾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妈妈’,刘盛,这事太奇怪了,会不会,麦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产掉的孩子呢?这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也刚好3岁多……”
  坐在床边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还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刘盛已经完全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艾楠的状态让他有点恐惧,他推了推艾楠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你糊涂了,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呢……”
  “不可能吗?”艾楠喃喃道,“我怎么总觉得有点像我们的孩子,见到她第一眼时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刘盛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艾楠不再说话,自从三年多前将孩子引产掉以后,艾楠就常有这种恍惚状态,有时半夜会坐起来说,听见孩子在外面房间里玩。这代价是否太大了呢?刘盛至今认为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会有今天的职位和业绩吗?他们拥有的车、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也名符其实地跻身于中层,这不容易啊。至于孩子,晚几年再要也可以。只是当时没想到,引产会让艾楠久久不忘,她偶尔的神情恍惚让刘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觉。
  “睡觉吧,天快亮了。”刘盛爱怜地让艾楠躺下,然后躺在她的侧面,将她的头抱在他的胸前,这种姿势,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经被云层遮去,雾气起了,风动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檐还来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雾气溶化了。此时如果从半山望下去,风动镇会在天亮前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没有屋顶,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雾气,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口煮开了的大锅……
  “嗯,你身上有种什么气味?”艾楠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推开刘盛,身体往床边挪动了一下。
  “看你,又来了,神经过敏!”刘盛被推醒了,没好气地回答道。结婚四年多来,艾楠时不时地说他身上有异味,这让刘盛非常恼火。问她究竟嗅到什么气味,她有时说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有时说是一种地下室的气味,真是荒唐透顶。刘盛说她的鼻子有问题,是否该去看医生了,她却坚持说不会错,真有那些气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两三个月出现一次。刘盛为此每晚用香喷喷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没用,她还是阶段性地在夜里嗅到异味,并且很惊恐地想躲开他。
  “你别生气。”艾楠坐了起来,揉了揉鼻子说,“也许是我们的衣服上粘了血迹的缘故。”
  昨天在车祸现场,艾楠的衬衣和裤子上都粘上了血迹,现在这些衣物都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墙角。而刘盛的长裤搭在椅背上,裤脚上也是粘有血迹的。
  “明天把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刘盛略感宽慰地说,“你心里一定老想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于有多大气味,是你的过敏反应。”
  刘盛这次之所以感到宽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异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总说是刘盛身上有气味,给人一种她很厌恶刘盛的感觉。有一次刘盛还和她吵了起来,刘盛认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两倍,心里暗暗对他不满造成的。其实,刘盛10万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为艾楠太能干,使他在比较之中占了下风,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当艾楠嫌他身上有异味时,刘盛便恼怒得直想揍她两拳。当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能那样做。
  “快睡吧。”刘盛说,明天还要联系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守处在这里呢。
  “唔。”艾楠向床边翻过身去,用手捂着鼻子睡觉。刘盛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也用背向着艾楠睡去。
  
  06.昨天傍晚在小饭馆门外剥羊皮的小子叫二愣子,生于河北,今年27岁了。药材商万老板是他的四叔。四叔很早以前就跟随他的师傅在蜀中收购药材。师傅死后,四叔便让他做了帮手。之所以长期驻扎在风动镇,是因为这里山深路僻,可以廉价收购到不少野生的名贵中药材。万老板梦想着能收购到一些生长了上百年的人参,他向方圆一带的采药人传授寻找百年人参的路径和方法,承诺谁找到了他将高价收购,他的这个愿望是从师傅那里接过来的,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寻到这种稀世宝物,他的信心建立在对风动镇的把握上,从一些线装书中,他认识到风动镇历史上出现的怪风来源于天空有一个大洞,怪风便从那洞中而来。那洞也称为天眼,它的光照在山中某个地方,那里长出的人参至少能活500年以上。“你们与其去挖一些大路货,不如到悬岩峭壁上去找找,百年人参谁找到了谁发财。”万老板对山中的采药人说,“别拿歪货来蒙我,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你们拿来的是不是真货。”
  二愣子就这样跟着四叔在风动镇呆了七八年,闲来没事,便同时开了这小饭馆,好在镇西头的山坡上住着蕨妹子和一群酒徒,加上有零星的摄影者和身份不明的过客,每天有10来个食客也够这小饭馆生存了。
  二愣子一夜没睡好。自从昨天傍晚那辆深蓝色的越野车轻飘飘地飞进小镇,他就一直有点儿神魂颠倒,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勾了他的魂。在风动镇,出现这样的女人一年也没有一次。四叔发现了在阶沿上剐羊肉的他动作有点僵硬,便从饭馆里走出来低声告诫道,别老瞅着里面,和那女人一块儿的男人裤管上有人血,这一对鸳鸯邪着呢,小心一点儿。
  二愣子想不通,这么个天仙似的女人不可能和什么罪恶有关。她一袭白裙,面若观音,不像这镇上的蕨妹子,像红节子蛇一样缠绕而让人害怕。夜深人静后二愣子爬上阁楼睡觉,草垫像针一样扎得他睡不着。后半夜,他从阁楼的窗洞中又看见了那个女人,这次她一身红裙,在野地里游荡,二愣子终于有点害怕了。
  由于失眠,二愣子起床晚了点,不过早晨本也无事,山谷里雾气蒸腾,风动镇十步以外看不清人,以至于那个女人来到饭馆门前时,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伙计,有早餐吗?”昨晚的那个男人从女人身后窜出来问道。
  二愣子将客人让进店内,慢慢地升火、拿碗、鸡蛋挂面,慢慢地操作,眼睛却不断往那女人身上瞅。今天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腿很润很白,上身穿了件黑色小衫。
  “要去登山么?”二愣子鼓足勇气发问。
  “我们来这里办事的。”艾楠答道,“请问903信箱还有留守处在这镇上么?”
  “什么留守处呀,早没人影了。”万老板突然从里间走出来,这让二愣子很扫兴。
  “都走光了?那山上的工厂呢?”刘盛着急地问道。
  万老板说他七八年前到这镇上时,山上镇上就已经没人了。也没有什么留守处的,这是你们城里人的想法。
  “这镇上有一座903信箱的疗养院,疗养院附近有一处墓地,以前903信箱的职工死了,都葬在那里的,是不是?”刘盛认真地问道。
  “你们问这个做啥?”万老板有点疑惑,“疗养院还在啊,镇西头的山坡上,一大片漂亮的房子,这些年都空着,谁进去住都可以。墓地嘛,草都长满了。怎么?你们来给谁扫墓的?”
  “哦,我们顺道来看看的,我爸以前在903信箱工作……”刘盛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他觉得没有必要把一切对这个瘦老头说清楚。
  “这镇上有个叫胡老二的人么?”刘盛想起了受人嘱托的事。
  “嘿嘿,胡老二,胡铁匠,这个疯子。”万老板好像对这个挺感兴趣,“你们认识他?”
  “不,不,”刘盛解释说是在路上的一个峡谷里遇见了他哥胡老大,托他们让胡老二带点东西给他。刘盛同样忍了半句话,没说要带的东西是一具僵尸的头发。
  “胡老二是个铁匠,可自从小镇萧条后早就无事可做了,和住在镇东头的10多户人家一样,靠种点苞谷,挖点药材过日子。”万老板对胡老二显然很熟悉,“不过这人有点疯,却又不是真疯。三年前他娶了个山里的姑娘,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老婆进山去挖药,被一头黑熊咬死了。胡老二重新点燃他的铁匠炉子,打了一根20斤重的锋利铁矛,天天进山去找那头黑熊。三年来,他走遍了方圆一带的峰峰岭岭,一天也没歇过。冬天山上铺了雪,他也照常进山去敲那些岩洞树洞。你们说,这个胡老二是不是有点疯了?”
  向一头黑熊复仇达到如此痴迷的地步,刘盛认为这个胡老二是个偏执狂。艾楠却说这男人有点意思,他的老婆在九泉之下会很安慰的。刘盛和艾楠一边谈论着这个要找的人物,一边向村东头走去。刘盛的想法是,找到胡老二,不但可以完成胡老大交办的事,还可以请他在疗养院附近的基地掘一个墓,并操办墓碑什么的。既然903信箱已经没人留守了,安葬老爸的事,也没向谁联系并得到批准了。他本来想请万老板帮助安葬事宜的,但立即想到万老板是一个商人,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不借此敲一笔竹杠才怪。而胡老二是本地的山民,一定老实忠实,帮了忙收几个零钱他就满足了。这么多年来,刘盛在用钱上从来精打细算,不是他小气,而是没钱的日子他过怕了,要保住好日子就得这样。
  雾气还没有从镇上散去,街道两旁的空房子显得很虚幻。刘盛一边走,一边想像着这里多年前的繁荣,一到礼拜天,903信箱的职工一定从旁边的山上下来,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镇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向东拐去,艾楠说见到胡老二还得打听一下小女孩麦子的情况,雾杉坪那个卖肉的汉子说以前在风动镇见过这小女孩,究竟有没有这个孩子,问问胡老二就知道了。
  越往东走,两旁的房子慢慢拉开了距离,房子中间和后面出现了一些种着玉米的坡地,这里就是风动镇最后的居民的栖息地了。但是,仍然没看见一个人影,路边出现了一条死狗,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是一条没人管的死狗。
  “怎么没人呀!”艾楠说,“我们得进房子去找找。”
  左边的坡地上正有一座房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正等着人来叩问。他们走到房子前,刘盛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叫道:“老乡……”
  没人应答。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堂屋,靠墙的神案上还燃着香火,这是山民一生虔诚的表现。
  “这里有人住。”刘盛判断道,同时提高声音对侧面房间叫道,“有人吗?”
  仍然没有应答,刘盛的叫声在堂屋里有小小的回音。
  艾楠好奇地推开了侧面的房间门,抬头一看,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床,床上睡着一个人,还没有醒来。
  “老乡!”艾楠一边叫着一边走到床前。突然,艾楠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走在后面的刘盛一把抱住了正要倒地的她。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盖着大红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干枯的老太婆的脸。
  “死人呀!”艾楠大叫。她感到天旋地转,鼻孔里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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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3:09 | 显示全部楼层
07.中午过后,7月的太阳****辣地照着风动镇。走出镇西头,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上。这是903信箱遗留在这里的职工疗养院。隔疗养院半里路是一片墓地,如今已是草深过膝,要走近了才能看见一些正在风化剥落的墓碑和大大小小的坟堆。
  刘盛已经在这里挖出一个深坑,他站在坑里,用铁锹往上面抛着土。艾楠蹲在坑边,守护着身边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挖坑这件事,刘盛原准备请胡老二帮忙干的,可是早晨去镇东头找他,不但没找到,还误进了那个死老太婆的房子。路上就听胡老大说过,风动镇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死在家中三年了不腐烂,没想到他们一到风动镇竟闯到了她的床前。
  据后来找到的山民讲,这孤老太婆姓丁,三年前人们发现她一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前去探看时发现她已经死在床上。她盖着大红被子,稀疏的头发纹丝不乱,皱巴巴的脸上已经双颊凹陷,仿佛一颗头骨。当时是大热天,这尸体却没有一点气味,人们开始迷惑、惊奇,继而是敬畏,谁也不敢去动这尸体,更不敢想葬她的事了。随着冬夏往返,这尸身始终不腐,方圆百里的山民都知道了这件奇事,不少人前来敬香,祈求保佑。难怪百里外的胡老大也要他的兄弟取点丁老太婆的头发,让刘盛返往时带给他,以便治疗他的痴呆儿子。
  但是,胡老二进山去了。镇东头的山民讲,他带着铁矛进山去寻那头咬死了他老婆的黑熊,几年来天天如此,可这次,胡老二恐怕回不来了,理由是胡老二进山每天晚上总是要回来的,可这次进山三天了还没回家,人们认为凶多吉少。
  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全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求生去了,艾楠问他们这里有没有走失过一个小女孩,名叫麦子,人们都摇头,表示这里的孩子都像狗一样围着大人转,从没有小孩子丢失的。刘盛看见艾楠脸上的迷茫,便安慰她说,山里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雾杉坪的人说在风动镇见过麦子,一定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上就是信口乱说的。艾楠反对说,麦子长得很乖很特别,怎么会被人看错呢?
  不管怎样,风动镇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刘盛问镇东头的人家借了铁锹,来到903信箱的墓地挖起坑来。他得尽快将老爸的骨灰葬了以便返程。越野车停在镇上的小饭馆门外,刘盛扛着铁锹和艾楠一起去车上取骨灰盒,遇见万老板时只好将此行的目的讲了。刘盛说还需要一个墓碑,不知道这镇上有没有石匠。万老板直摇头,说是要找石匠做墓碑,离这里三十里路的山洼里有一个这样的工匠。刘盛最后和万老板谈妥,由二愣子代为跑路,墓碑的价格加跑路费共是500元。刘盛无奈,只得同意了,写了墓碑上的文字交给二楞了,让二楞赶快出发。万老板掐指一算,说是凿刻碑文加往返路程,得用三天时间。
  三天就三天吧,墓碑一立上立即返程。刘盛一边挖土一边想,老爸也真是太固执了,死前立下遗嘱一定要葬到这里来,让做儿子的只得照办。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老爸31岁参加三线建设,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魂归故里吧。
  骨灰盒放进了坑里,洒下第一捧土时,刘盛的眼睛湿了,嘴唇抖动着,心里一定在说着什么话。艾楠也想起了他老爸生前的样子,浓眉大眼,虽说老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气盛,刘盛就长得像他老爸。她还想起了她和刘盛结婚的样子。艾楠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让手中的土像细雨一样洒下,以表达儿媳的心意。
  坟堆垒好之后,太阳钻进了一大片云层中,有风吹来,远远近近的青草显得迷幻。香蜡冥钱都在车上,等墓碑立好后再来祭奠吧。刘盛的视线从坟堆上移开,望着远处那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那是疗养院,老爸讲过他在这里工作时,每隔两三年就会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还要等三天,我们为什么不住到疗养院去呢?总之都是空房子,比镇上那些老鼠乱窜的房子好多了。”刘盛指着远处的房子对艾楠说。
  艾楠表示同意,刘盛便让艾楠先过去看看,在那里等他。他去镇东头把铁锹还了再赶过来。
  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已经破败,但房子却完好无损。艾楠走了进去,里面是四合院格局,院子里长着几丛高大的芭蕉,叶片宽大肥厚,高过屋檐。院子正面和侧面皆有通道,艾楠从正面的近道走过去,眼前又是一个四合院,格局和前面那个院子一模一样,仍有近道向内。艾楠这次选了侧面的近道,走过去仍是一个四合院,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芭蕉,这种迷宫式的建筑风格让艾楠心里发慌,她想赶快退出去了。可是,接连穿几条通道,总是一模一样的四合院,她找不到出口了。
  院子里寂静无声,刚才进入云层的太阳又出来了,斜斜的光打过来,照得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房子的阴影。艾楠站在廊下不敢再乱穿,她怕越走越迷。
  这时,她背后的一道门响了一声。艾楠在惊恐中回转身,见一道双扇门正被风吹得半开。她走近,从门缝里往屋内望了望,里面的布置完全是医院手术室的模样,屋中央还摆着一张手术床,艾楠三年多前经历过这场景的。这是间手术室明确无误。艾楠后退了两步站到院子里,这里不是疗养院么?哦,对了,疗养院总是附属有医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为手术室找到了解释,艾楠心里还是害怕。她赶快从近道跑进了另一个院子,人还没站稳,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咳嗽。
  “谁?谁在那里?”艾楠本能地大叫。
  一声门响,一个精干的老人出现在对面的房间门口。这不是徐教授吗?昨天晚上刚到风动镇时,在小饭馆里遇见过的。
  “教授,是你啊?”艾楠惊魂未定。
  徐教授也有点惊讶:“怎么,你们也住到这里来了?”
  艾楠说正准备住过来,镇上的房子老鼠太多了。徐教授说住这里好,并让艾楠进他房里看看。
  这是典型的疗养院房间,有床和衣柜,还有卫生间,只是洗澡的喷头没有水出来,教授说都废掉了,不过这里有更好的洗澡的地方,疗养院后面的崖下一处温泉,好极了,难怪疗养院当初建在这里。
  艾楠心里踏实下来,有教授这样的人作邻居,在这里住3天也不会太难受了。
  “摄影家呢?”艾楠想起了与教授一同喝酒的那个络腮胡男人。
  “今天一早,就开着他的那辆破吉普车走了。他出山后先到成都,将借来的车还了,再飞回他的北京去。”徐教授赞赏地说,“这些搞摄影的,为创作真舍得花代价。哦,你们找着合适的房间了吗?”
  艾楠摇摇头:“我刚进来,每个院子都一模一样,已经昏头了。”
  “那就住蓝墨住过的房间吧。”教授说,“哦,蓝墨就是那个摄影家,他的名字挺书香气的,是不是?”
  摄影家住过的房间就在教授隔壁,艾楠走过去看了看,刚住过人的房间就是叫人放心一些。
  “哦,我得出去接一下刘盛。”艾楠突然想到刘盛会找不到这里的。“但是,我不知道出去该怎么走?”
  徐教授告诉她,进入每一个四合院,选择向东的通道,就可以一直走到外面去。“在这里,主要是要选择方向,不然谁也会迷路的。”教授略带得意地说。
  这办法真灵,艾楠穿过几个院子后果然走出了疗养院。她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山坡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刘盛怎么还没赶过来呢?
  突然,她听见了院内有叫声。侧耳一听,正是刘盛在里面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叫声非常惊恐,仿佛有怪物扼住了他的喉咙一样。
  
  08.这座迷宫似的疗养院究竟由多少个四合院组成,徐教授说攀上旁边的山上一望就知道了。他说从高处望下来,疗养院像一个大棋盘,方方正正的格子一共有32个。在若干年前903信箱兴旺的时候,这片建筑群具疗养院、医院和招待所三种功能。为什么不建楼房而建成全是平房的四合院结构,徐教授说也许是由于对历史上那场大风的恐惧,虽说一百二十年来没发生过那种拔树推房的大风了,但在这风动镇的地盘上,谁敢说那风就不会再来呢?903信箱完全搬走不过十来年光景,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就都坍塌了。这都是一些软风造成的。徐教授强调说,这里的风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所有的草和树枝指向同一个方向,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这些像被使了定身法的草丛树林绝不会倒向另外的方向。
  “还有,这些四合院的门窗大多被损坏了。”徐教授对坐在他房间里的艾楠和刘盛说,“但你们发现没有,只有向东的门窗保持完好,这说明只有这个方向没有风来,其余3个方向都轮流处于风口,门窗都乒乒乓乓地被打坏了。”
  “所以,毒蛇也溜进来了……”刘盛心有余悸地说。刚才,他进这里来找艾楠时,也在四合院的连环套里迷了路。他无意中走进一个房间,猛然看见一条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毒蛇正从窗台上滑进来。他的背脊猛然发冷,触电似的弹出房间站到院子里,大叫起艾楠的名字来。
  “这里确实有不少蛇。”徐教授平静地说,好像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似的。“但是,比住在镇上的空房子里好多了,那里老鼠横行,叫人根本无法入睡。至于蛇嘛,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一般不会主动向人攻击。况且,万老板还给了我一件东西。”
  徐教授拿出了一瓶雄黄酒来,他说只要将这酒洒一些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蛇就会远远地避开而行了。
  刘盛和艾楠都松了一口气,有了这退蛇法宝,在这里住两三天便没有任何担忧了,只等二愣子将墓碑带回来立上坟头,然后便可以顺利返程了。况且,有徐教授为伴,住在这里也显得有人气。
  徐教授住在这里十多天时间了,可老板说他来这里考古的,徐教授听后笑了,他说他是教中文的,对考古一窍不通,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些化石罢了。
  徐教授已六十二岁了,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丝。他拿出两片薄薄的石片给艾楠和刘盛看。第一块石片中有一条小鱼,第二块石片上有一只蜜蜂,它们都形象生动,似乎不经意掉进石头里被封存起来了。教授说这是多年前他的一个学生送他的,这学生的父亲原是903信箱的职工,这两片古化石就是他父亲在风动镇附近的山里发现的。徐教授一直就想来这里看看,一直到现在闲了下来才终于成行。
  “别小看这些化石。”徐教授用手指轻轻拂着石片说,“它们存在的历史以亿年计,比恐龙时代还早。当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地球上天翻地覆,这已是人类还无法抵达的秘密。”
  艾楠和刘盛对这两块化石惊叹不已,徐教授很快将化石放回了一个精致的木盒中,木盒中还放着干燥剂,看得出来,这宝物他是不轻意示人的,关于化石的价值,徐教授说它是无价之宝,如果落入俗人之手,一块化石换一部现今世界最豪华的轿车当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刘盛惊叫起来。
  “应该是这样吧,”徐教授说,“我也是听人讲的。这样的古化石究竟值多少价,没人估得出。”
  “你这次找到新的化石了吗?”艾楠好奇地问。
  徐教授摇摇头。不过他表示还将继续找下去,刘盛当场表示愿意陪教授去山上转两三天,教授欣然答应,他说他正愁没有一个伴呢。
  人的命运改变常常来自于偶然尤其是当你脱离了常规生活形态以后,这种偶然就像夜空的流星一样注定要出现,让你猝不及防。
  本来,来到风动镇的第二个傍晚,艾楠和刘盛可以一身轻松地只等返程了。刘盛之父的骨灰已经葬下,三天后墓碑一到立上坟头就可走人。没有找到的胡老二也主动出现了,他犹豫再三后也答应去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房间,取几根头发让刘盛带给他住在峡谷里的大哥。
  胡老二是在暮色四起时走进镇里来的。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皮肤很黑,穿着布褂布裤,肩上扛着一支长长的铁矛,矛尖上挂着几只野兔,这形象,极像《水浒》里的某一个猎户。
  胡老二出现在青石板路上时,万老板最先看见他,立即告诉正在和徐教授喝酒的刘盛说,你要找的胡老二回镇上来了。这个进山三天三夜未归的人还没有被熊吃掉,刘盛赶紧跑出去和他打招呼,并把他大哥要他办的事告诉了他,刘盛看见他的眼睛中有恐惧闪过。
  刘盛回到小饭馆时对艾楠说,他同意了。徐教授放下酒杯望着刘盛,为他认识这镇上的人感到好奇。“我听说过这个胡老二,”徐教授说,“为猎杀一头黑熊已追踪三年了。我想他对山里的路径一定很熟悉,如果能请他带路,我们去找化石时一定方便得多。”
  这是个好主意,刘盛表示等今晚胡老二送东西来时,和他谈一谈这个想法,并且,带路费都不用给,总之他也同时在寻黑熊,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只是同路而已。刘盛只有等墓碑的三天时间,但愿这三天能有奇迹发生。化石,上亿年的鱼和蜜蜂,刘盛觉得能得到这种罕见之物是父亲的保佑,因为是父亲的灵指引他来到这个叫风动镇的地方。
  刘盛和徐教授碰杯喝酒,两人的眼睛都有些发亮,坐在同桌的艾楠对此事有点似懂非懂,心里想着的是胡老二晚上就会送来那个死老太婆的头发,她觉得一切荒唐透顶,自从驾车进入这云遮雾障的山中,遇见的事一件比一件难于解释。小饭馆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想起了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真的,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她的小嘴唇叫出的“妈妈”的声音传到了昨夜的月光下……
  这时,一辆旧吉普车驶进小镇,在小饭馆门外停下。今早就已离开这里的摄影家蓝墨又返回来了,这个络腮胡的男人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山体滑坡了!出山的公路被阻断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呀?”艾楠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颤。
  “出不去了。”只有万老板不惊不诧,“山体滑坡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关系,你们在这里顶多住上一个月,公路局会把道路打通的。”
  “一个月?怎么行?”艾楠和刘盛几乎同时吼了起来。
  万老板说这里又不是交通要道,能有人来疏通就不错了,摄影家表示他无所谓,在这里多留些日子,也许还能拍到一些好照片呢。
  时间表的改变往往是命运的暗中安排。艾楠、刘盛和徐教授、摄影家一行四人出了小饭馆向镇西头走去时,天已完全黑了,街道两旁的空房子里传出老鼠的“吱吱”声。这是一座空城,老鼠在上百间黑暗的房子里吃什么呢?艾楠纳闷地想真的是啃柱子和房梁吗?整个镇中心只有万老板的小饭馆有人烟,难怪万老板养了三只大猫来镇守城池。
  三只猫,有一只黑色的连万老板也觉得有点可怕,夜里它从阁楼上溜下来,暗黑中只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如果这黑猫爬上屋顶叫个不停,风动镇准会出事,三年前,胡老二的老婆被黑熊咬死,那猫就在屋顶上叫了很久,而胡老二是第二天才得知这个噩耗的。另外两只猫要温顺得多,万老板分别叫它们大黄和小黄,尤其是大黄,年龄大了,经常躺在碗柜边眯着眼,一动不动中保留着一点虎的懒散和威严。
  来风动镇的外来客一年比一年少,万老板觉得这个镇很快要风化掉了。这个夏天,至今为止就只有四个人来到:一个找古化石的教授,一个摄影家,一对来此葬亲人骨灰的夫妇。万老板在小饭馆门外目送着他们向镇西头的疗养院走去,突然觉得正在开始的夜格外冷清,也许,是二愣子不在身边的原因,蕨妹子和那一群汉子两天没来这里吃饭了,也许是又外出了没赶回来吧。
  万老板开这个饭馆纯粹为了消除寂寞。白天还好办,有采药人三三两两的来交货,晚上就只有独守空镇了,万老板的老婆在成都市场上有一个药摊,每月她派人来这里收一次货,顺车带一些食品和日用品来,万老板和二愣子用一些,也卖一些给方圆一带山民和过客,每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万老板便赶回成都去,次年开春后再进山来,这种日子,倒也逍遥。重要的是,万老板觉得找到百年人参的日子正一步步逼近。
  小镇的街道上已填满朦胧夜色,走出饭馆的四个人早已看不见了,万老板站在阶沿上伸了一个懒腰,正要进门时突然听见了房顶上的猫叫。
  “咪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已爬上房顶,它的不祥的叫声让万老板打了一个寒噤。
  
  09.当天夜里10点过,艾楠和刘盛住的房间外面,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在这之前,艾楠的心情曾放松过好一阵子。虽说回到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的四合院时有点紧张,但毕竟是四个人一起来,大家下意识地高声说着话,也不觉得害怕了,尤其是刘盛从车上带下来的那支手电筒,将连接四合院的通道照得雪亮,大家明确无误地很快就到了教授和摄影家住的那个院子。
  摄影家首先开了屋里的灯,大家进到了屋里。这深山里能有电照明,还是托903信箱的福,这工厂当初迁来时,高压线也随之架进山里来了。
  艾楠的心情好转是从看照片开始的。当时,刘盛和徐教授聊着明天上山去找古化石的事,摄影家见艾楠无聊,便拿出数码相机让她看存录在里面的照片。
  “摄影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发现。”摄影家说话时络腮胡随之动荡,颇有艺术家的感觉。“镜头可以发现世界的多样性,生命的复杂性,说到底,是发现我们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说这些话时艾楠并没在意,她正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一张一张地欣赏他的作品。有山中的怪石,老树桩上抽出的嫩芽。从各个角度拍摄的风动镇景观,接着,照片上出现了人物,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子,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式长裙,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让艾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摄影家指着这张照片说:“看不出来吧,她可是风动镇土生土长的姑娘,人称蕨妹子。”
  “可她一点儿也不像山妹子的样子?”艾楠疑惑地说。
  摄影家说这是她跳舞时的装扮,如果你在镇上遇见她,见到的保准是一个地道的山里姑娘。蕨妹子是个孤儿,16岁那年被一个马戏团带走,两年后她和马戏团里一个叫黑娃的汉子一起跑回了风动镇。这对小情人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学种玉米和养几只羊为生,后来发现山那边的铁路上,能很轻松地从货车上掀下一些物品来卖,于是,他们便团聚了山里的七八个汉子一起干起了扒车的营生。
  “这不是盗窃吗?”艾楠惊讶不已。
  摄影家说在这穷山僻壤,不要说盗窃,就是抢劫也曾是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之一,古书上就不是有“留下买路钱”的故事吗?我拍下她的照片,其意义是复杂的。你看,她穿的裙子就是从火车上掀下的货物之一,另外还有冰箱、电视、胸罩、牙膏等等。天很黑,爬上车的人也看不清楚,往往是掀下几箱货物了事。蕨妹子和那群汉子也住在疗养院里,在最南边的那个四合院。这两天没看见人,估计又是到山那边的铁道上去了。他们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一到晚上就喝酒、唱歌、跳舞、蕨妹子在马戏团学过舞蹈,她的舞蹈感觉特好,摄影家说他给她拍照时,自己并没有喝酒却感觉有点醉了。
  摄影家的讲述连刘盛也听得入迷,徐教授已回到他的房间休息去了,摄影家一边收起相机一边说:“等蕨妹子回来,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他们不会抢我们的东西吧?我的那辆越野车可是新买不久的。”刘盛担心地问。
  摄影家拍着胸口说不会,他们对人很友善的,不会抢人害人。艾楠说蕨妹子其实可以走正道的,到城里去参加演出团体不好吗?摄影家说她不可能那样,当初她是被人贩子骗去马戏团的,在那里像奴隶一样过了两年,她之所以逃跑回风动镇来,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
  当初,徐教授建议艾楠和刘盛就住宿在摄影家房间的,由于摄影家已经返回,他们只好另寻房间了,不巧的是这个院子里另外的房间里都没有床,最后只好在相邻的四合院里找到一个有床的房间,刘盛从徐教授那里要来了雄黄酒,在门前屋后都洒上一些,防止有蛇溜进来。院子里照例有矮树丛和两株高大的芭蕉,如果不是空旷得让人害怕,其实是很幽美的。
  摄影家陪着他们收拾好房间才告别,临走时说有事叫一声,两个院子就一条通道连着,高声叫一下大家都能听到。
  艾楠躺在床上,感到一阵其名的轻松。本来,出山的路被滑坡堵住了,曾让她焦急得发疯,为什么现在反而轻松了呢?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突然为轻松一下自己找到了理由。几年来,她确实太累了,每天脑子里装满的全是保险公司的客户、客户,还有几十个业务员让她管理着,她买了跃层式住宅,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卧室,对其余的房间一直都有陌生感,客厅里永远有女佣魏妈在那里看电视,她没时间在任何地方停留,除了睡觉,她永远处于工作状态中。刘盛抱怨说,她已将家当作匆匆来去的旅馆了。可是只能这样,身居上海其实不只是上海,在今天不这样干行吗?现在好了,山体滑坡出不去了,慢慢等着公路疏通吧。她就不应该轻松一阵子吗?
  房间里已关了灯,她感觉到刘盛侧过身来,正在寻找她的嘴唇。她主动配合了一下,他们吻住了。很久以来,艾楠少有这种心情。她有些歉意地伸手抱住了刘盛,她感觉到他有些意外激动。
  这时,黑暗中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谁?”刘盛坐起身紧张地问道。
  “是我。摄影家说你们住这里,我送东西来了。”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是胡老二。
  刘盛开了灯,穿上衣服后走出门去。他再进屋时,手上拿着一个火柴盒。
  “那东西送来了?”艾楠紧张地明知故问,她不敢说出“头发”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让她恐惧,她要避免那个死老太婆的脸浮现出来。
  “送来了。”刘盛的回答也避开了那个可怕的名词。他将火柴盒放在床头柜上。
  “不行,放远点!”艾楠吼道。
  刘盛将火柴盒移到靠窗的小桌上。
  “最好不要放在这间屋里。”艾楠请求道。
  刘盛想了想,将火柴盒放进了卫生间里,并且将卫生间的门关上。
  他们关了灯继续睡觉,艾楠的思维却老想着那火柴盒里的头发,一小团已经失去光泽的灰白头发,它是从一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头上取来的。
  刘盛在暗黑中抱住了艾楠,她推开了他。“你做的事让我心烦。”她说,“一点头脑也没有。”
  “帮别人一点忙嘛,也没什么。”刘盛辩解道。
  艾楠坐了起来:“帮忙?你还不是就想省去50元推车费,才答应帮那个胡老大带这鬼东西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能治好他儿子的痴呆症?真是鬼迷心窍!”
  “省钱有什么不好?”刘盛也有些恼怒了,“咱们又不是拥有千万亿万的大老板,就挣这么点钱,不省行吗?”
  “那你买车干什么?”艾楠反驳道,“几十万呀,省下来不好吗?”
  “你早有车了,我不该有一辆吗?”刘盛真的发火了,“挣了钱,不买车买房干啥?对,你挣得多一些,我发誓,我会赶上你的。”
  “嘘,不要和我吵架。”艾楠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担心旁边院子里的教授和摄影家听到吵闹声。
  “谁和你吵了?”刘盛嘟哝着转过身睡去。
  艾楠也闭上眼睛,但老是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里传来难以名状的声音,像一双布鞋在水泥地上走动。
  艾楠的身上出了冷汗,她推醒刘盛,凑着他耳朵告诉他卫生间里有奇怪的声音。
  刘盛屏息听了听,然后开了灯,大声地咳了两声嗽,然后向卫生间走去。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一个可怕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墙角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没有躯干只有头颅的人,披头散发,看不见面孔!
  刘盛发出惨烈地大叫,这叫声让坐在床上的艾楠差点昏死过去,她想跳下床逃跑,可身子僵硬得动不了,只有嘴里发出了一声“救命”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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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3:34 | 显示全部楼层
10.离疗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温泉,泉水是从崖壁的裂缝里弯弯曲曲流下来的。泉眼在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是源远流长,温泉在崖壁下积成一方水塘时已几乎没有多少热气。但这样更让人舒适,泡在齐腰深的水塘里,头上是覆盖着崖壁的灌木,将塘里的水也映得绿汪汪的。
  此时是早晨9点过,太阳已经出来,但山谷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摄影家光着身子泡在水塘里,他喜欢在早晨沐浴,他认为人睡了一夜后身体中积满了浊气,需要用水冲去后才能重获清新。尤其是在这样的山谷之中,他躺在水边闭上眼时有天堂依稀可辨的感觉。
  在这里已经呆了半个多月了,摄影家本来是准备昨天出山的。可是山体滑坡将公路堵住了,他留了下来,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差点漏拍的题材,这就是镇东头死去三年而不腐的老太婆。他早知道这件事,可怎么就没想到拍摄下来?可见创作是有盲区的,要不是昨天半夜刘盛和艾楠房间里发生的可怕事件,他仍然不会想到拍摄这具神秘遗体的。
  摄影家从水里出来,一丝不挂地坐在冒出水边的光滑石头上。他是中国最逍遥的人了,虽已年届不惑,但无家无室,常年辗转于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先是长江源头、黄河源头等,后来发现凡是被镜头反复扫描过的地方不是他的艺术归宿。他脱离了一般摄影者的路径而独闯世界,他游走于深山僻地,坍塌了的寺庙、与世隔绝的人家等成了他镜头捕捉的对象。在黄土高原,他让一个牧羊女作模特,背靠粗糙的岩石拍下了一幅人体摄影作品,这幅作品犹如天籁,让艺术圈内及圈外的人都过目难忘,曾获得过全国摄影大奖。
  摄影家浪迹天涯,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蓝墨,居住地为北京。他在京城拥有两套住房,是他先后辗转工作于两家国有单位分配给他的,后来住房改革时,出了一小点钱便买下了,五年前他辞了职,浪迹天涯的经费便靠这两套住房的租金。所以他现在回到北京,还只能住在父母家。他父亲是一个画家,对他丢掉画笔热衷于摄影一直耿耿于怀,父母对他的第二个不满便是他一直未婚,他父母认为一个人不传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失职。但是他们不知道,摄影家自端起镜头的那天起,拍摄出经典作品的梦想就已经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金钱富贵成家养子在他眼中完全是别人的生活。他是谁?他是为艺术而生的蓝墨。他的作品留下来,将具有徐教授要找的化石那样的意义。
  水塘附近传来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撩拨树枝的声音。摄影家中断了遐思,站起身往通住水塘的小路望去,原来是同住在疗养院的艾楠正向这里走来。摄影家赶快蹲下身去穿上短裤,然后站在水中继续沐浴。
  “喂,你好,你看见一个孩子从这里经过吗?”艾楠已经站在水塘边,对着摄影家神色慌张地问道。
  “孩子?”摄影家感到莫名其妙,“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孩子。”
  艾楠说她刚才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房门是开着的,她无意中抬头看见一个孩子在门外闪了一下,她略微迟疑后追出房门一看,孩子已跑掉了,院子里只两株芭蕉和半人高的草丛在风中动荡。她一口气跑出疗养院,抬头向远处的山坡张望,刚好看见一个孩子的背影钻进了矮树丛,她看得非常清楚,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碎花连衣裙,这身影她非常熟悉,正是在路上搭车后又走失的麦子。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麦子,艾楠向摄影家解释说。
  摄影家对艾楠所讲之事非常吃惊。但是,刚才这里肯定没有任何人走过。这水塘周围安静得树叶落地都能听见,一个孩子跑过不可能没有声音。但艾楠肯定地说麦子是跑向这里来的。
  “也许,是你的眼睛看花了。”摄影家望着艾楠说,“昨天夜里的事吓得你昏了头吧。”
  昨天夜里,艾楠一声“救命”的大叫,惊动了住在隔壁院里的摄影家和徐教授。二人跑过去一看,艾楠正在床上蒙着被子发抖,刘盛也脸色煞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卫生间。摄影家和徐教授进了卫生间,开灯后看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墙角的一块砖头上放着一个火柴盒,旁边倒立着一个拖帕。二人等艾楠和刘盛平静下来,艾楠说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是刘盛面对卫生间的惨叫声使她吓得掉魂,因为她知道卫生间里放着死老太婆的几根头发。而刘盛说,他看见卫生间的墙角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摄影家和徐教授当即分析,那披头散发的“人”便是倒立在墙角的拖帕。摄影家说,黑暗会欺骗人的眼睛,我是搞摄影的,我知道什么叫错觉。虚惊一场,你们尽可以放心睡觉吧。
  事情过去了,摄影家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却想到,这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让人们如此敬畏,甚至用她的头发都可以治人的痴呆,何不将她的尊容拍摄下来,定是少有的摄影作品。刚才,摄影家泡在水塘里时还想着这事,他知道拍摄死者是这一带山民的禁忌,那么,只有夜里去****了,而他还不知道老太婆的住宅,也许得请艾楠带路才行,她说她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房子。
  现在,艾楠出现在水塘边,也许正可以谈谈这件事。
  “绝对没有孩子跑过这里。”摄影家重复道,“你昨天夜里受了惊吓,今天头昏眼花是正常的。”
  “不,我不会看错。”艾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坐在石头上,将一双脚浸在了水里。她穿着一件很休闲的白色吊带裙,黑发束在脑后,像一个邻家女孩。她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在摄影家的眼中也不过25岁左右的年龄。可是她说她今年30岁了,现在城里的女人,让人越来越难判断年龄。
  摄影家继续给艾楠分析说,她看见的孩子很可能是幻觉。首先,镇东头农家的孩子就不会跑进疗养院去,因为大人们都警告过孩子,说是疗养院的空房子里有蛇。另外,她发觉门外有孩子闪过时对那孩子的衣服颜色没有印象,而她望见山坡上的孩子穿着红色碎花裙子,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在门外闪过时她就应该看见红色。
  “你的分析也许有道理。”艾楠叹了口气说道,“屋里放着死人的头发,让人一夜也没睡好。
  摄影家趁机接住这个话题,大谈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给人们带来的敬畏感,接着便谈出了他的摄影计划。
  “不!不行。”艾楠恐惧地说“我们当时是去村东头找胡老二,无意中闯进那座房子的,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具骷髅,都被风干了。我不去,你实在要人陪,让刘盛带你去吧。”
  “刘盛不是进山找化石去了吗?”摄影家说。今天一大早,他就看见刘盛和徐教授出了疗养院,他们还带着帐篷,说是这次有胡老二带路,也许可以走得远一些,在山中住一夜也不在乎。
  “你等着刘盛回来再说吧。”艾楠拒绝得很彻底,摄影家也不再坚持,女人总是胆小一些,让她夜里去那个恐怖的地方,实在勉强她了。
  下午,摄影家独自去镇东头转了一圈,他没带相机,以防有人警觉到他的拍摄计划。他打听到了老太婆的房子,在一处山坡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快要坍塌似的瓦屋,门窗紧闭,像闭着眼的死人。摄影家向那房子走去,刚到门口时便被从后面赶来的山民拦住了。他们说外来人不可以进屋的,老太婆已是他们供奉的神灵,外来人进去会冲犯了她。摄影家只好退回。
  傍晚,刘盛和徐教授没有回来。摄影家和艾楠一起去万老板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时,面对空荡荡的四合院,艾楠主动邀请摄影家去她的房间坐坐。
  “我怕。”艾楠说,同时望了一眼降落在院子里的夜色。
  摄影家说他下午顶着太阳去镇东头探访,出了一身汗,需要先去水塘洗洗才行。艾楠无奈地说,那我也去。她进房间取了游泳衣,和摄影家一道走出疗养院向山坡走去。
  月亮已出来了,但还不太亮,山野里一片朦胧。突然,从水塘方向传来一阵阵水声。
  “水塘里有人。”艾楠惊恐地说。
  “不会吧。”摄影家也有些疑惑,“这地方鬼都没有一个,谁会在那里洗澡呢?”
  二人钻进了水塘边的矮树丛,从树丛的缝隙中里见了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尖挺,轻盈的身段在水花浇溅中像一个山中的精灵。
  
  11.月光照着山野里一顶帐篷,刘盛和徐教授已在帐篷里睡着了。帐篷外面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堆,有未燃尽的树枝在冒着缕缕青烟,仿佛是月光下的一个祭坛。胡老二睡在悬在半空的吊床上,在两棵树之间,这张用粗绳编织的绳网已经伴陪胡老二三年时光了,在追杀黑熊的山中他用它露宿。
  三个从风动镇出发的男人在山中攀援了一整天,现在睡在大山的皱褶里,月光安抚着他们的野心和渴望。这是天脊山,它将风动镇安置在谷底,自己却无限升高,在海拔5000米之上,便是终年积雪的山顶了。由于气候恶劣,这些冰雪上至今还未留下人的脚印。如果有神站在山顶往下看,他会发现在雪线以下,树木逐渐由针叶类变为阔叶类,而在半山腰以下,现在正是夏季,睡在帐篷里的两个男人正出着闷汗,因为他们怕蛇溜进来,将帐篷封得太死了。
  刘盛在闷热中嗅到了血腥味,他探头一看,山崖下有一辆汽车的残骸,旁边躺着鲜血淋淋的艾楠。她死了,刘盛悲痛欲绝地想大叫,嗓子却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望见山崖下面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老太婆走到艾楠身边,轻飘飘地将艾楠扶起来,然后将艾楠背在她的背上,一步一步向一片密林走去……
  “啊———”一声大叫终于从刘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醒了,将睡在帐篷里的徐教授也惊醒得坐了起来。他给教授讲刚刚做的噩梦,两人的额头上都沁着汗,徐教授建议到帐篷外呆一会儿。
  外面凉爽多了。月色朦胧,除了周围的树木和岩石依稀可辨外,整座天脊山仿佛被月色蒸发了。
  “你很爱你的妻子。”徐教授替刘盛解释他做的梦。“所以你时刻担心着她的安全,才会做那样的梦,这种梦释放着你内心的紧张。”
  “是吗?”刘盛望了一眼这个年过六旬的长者,“车祸现场倒是我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印象,可是,那个老太婆出现在梦里是什么意思呢?她就像一个鬼要将艾楠背走似的。”
  “这还不清楚。”徐教授拿出香烟,递给刘盛一支后说,“风动镇那个老太婆呗,昨天夜里不是还吓得你和艾楠在房里大呼小叫的。”
  刘盛感到背脊发冷:“从这个梦看,艾楠会受到伤害吗?”
  “别迷信了。”徐教授吸了一口烟,烟雾搅乱了他脸上的月光,“虽然你们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屋里,还要了她的几根头发,但不会有什么祸事的,别听信当地人的话,说什么外来人冲犯了死老太婆会惹祸上身。”
  “但是,这老太婆死了三年为何会死而不腐呢?”刘盛说完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吊床,似乎要唤醒睡在阴影中的胡老二也来参加讨论心里才踏实。胡老二昨晚送头发来时对刘盛说,他进老太婆房子后是先在堂屋里烧了一炷香的,他说老太婆也许不会怪罪他要了她的几根头发。
  此刻,睡在吊床上的胡老二并没有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这个一心复仇的汉子正在积聚体力,以便随时挑战那头咬死他老婆的黑熊。三年了,他关闭了铁匠铺,除了在坡地上种点玉米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仇的寻觅中。
  徐教授到底是教授,他对老太婆死而不腐的解释是,首先老太婆的胃肠很干净,据说她死前一个月就没怎么吃东西了;其次是她的住房在一个干燥向阳的坡上。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死后逐渐成为干尸并不神秘。这就像化石一样,上亿年了,你说那些鱼和蜜蜂为何还保存在岩石里,这里面各种因素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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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4: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徐教授说起化石来就没个完,完全忘记了月光下的刘盛正忐忑不安地惦念着艾楠的安全。昨天早上他出发时艾楠还没起床,只迷迷糊糊地问他进山去多久时间,他说无论能否找到古生物的化石,就去两天时间,因为两天后二愣子就会送她老爸的墓碑来,他一定得赶回来的。想到刚才的噩梦,刘盛开始后悔不该将艾楠一个人留在风动镇。
  天亮以后,这三个淹没在大山中的男人继续上路。刘盛背着折叠好的帐篷和干粮走在最后,前面是徐教授,他背着水壶和挎包,挎包里装着小铁锤和凿子,都是用来敲打岩石的工具。再前面是胡老二,他扛着长矛的身影像是来自某个部落的土人。
  他们没再往上走,而是开始在山腰地带迂回前行,因为刘盛要求今天天黑前得回到风动镇去。徐教授却意犹未尽,他说他以前一个人上山从未走过这么远,他觉得再往上走一走,也许就可以发现古化石了。
  徐教授的体力让刘盛吃惊。62岁的人了,头发已开始斑白,但身架却硬朗得很,他有时用手拍拍刘盛的肚子说,人到中年,你得加强锻炼哦,把这已经有点凸起的肚子练下去才行。看你,气喘吁吁的,还不如我这老头子。
  徐教授虽说是文人,但在探究古典文化时却迷上了太极拳,二十多年来,他每天必练这一种神秘拳道———起势,丹田深吸,屈腿,双手做抱球状,转身,双臂划动,野马分鬃,白鹤亮翅,一招一式,天地间顿感风生水起。昨晚在帐篷外,刘盛看过他的表演,第一次对这种本不在意的古老拳道有了强烈兴趣。他想,再干十年,积下钱买下独立别墅后,在花园里打打太极一定很过瘾。当然,如果这次能找到古生物化石,那别墅就可以提前到来了,无价之宝的古化石,多弄几块换一座别墅还不容易,想到这里,刘盛的心猛跳了几下,到那时,艾楠也不用成天就想着客户了,在别墅里做个温柔的主妇多好。到周末宴请客人,她穿着高贵的长裙光彩照人中映衬出别墅男主人的尊贵。
  刘盛在山道上晃悠着,徐教授的一声喊叫让他回过神来。
  “我们得往那边去!”徐教授指着不远处的岩壁说。那是一堵青灰色的岩壁,徐教授讲过,这种岩壁极可能藏有古化石。它是一种积层岩,结构像千层饼一样,民间俗称它“万卷书”。对这种岩石不需用铁锤和凿子,只要用手一抠,它就会掉下一层。而嵌在其中的古生物就在这石片上,已经与石结为一体。
  刘盛感到眼前一亮,那堵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岩壁就在头上不远的地方。但是,怎么走过去呢?胡老二,你得指一下路才行。
  胡老二光着上身,皮肤黑亮得像抹了油。他望了一眼山的走势和灌木丛,两片厚嘴唇只吐出3个字:“跟我来。”
  要接近那堵岩壁没有路,他们抓住树根草叶慢慢往上爬,还好,爬上岩壁时还有站脚的地方。徐教授像啄木鸟那样用小锤在石壁上敲了敲,又将脸贴近岩石端祥了许久,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们继续下山,但并不是从昨天上山的路原路退回,而是另选了一个下山的方向。这样,无论是对于发现古化石,还是发现黑熊,都多了一种机会。
  但是,刘盛已经察觉到,徐教授和胡老二在选择山道时常常出现争执。徐教授喜欢往有陡峭石壁的地方去;而胡老二则倾向于较平缓且有树林的地方,因为黑熊在那里出没的可能性较大。同样的情况是,徐教授的眼睛老在裸露的岩石上溜来溜去;而胡老二则常弓着腰,在草坡小道上寻找着黑熊的足迹或粪便。徐教授对刘盛嘟哝着说,下次再上山,不用让胡老二带路了。人各有志,这样同路是很别扭的。教授说只要有刘盛为伴,他们可以走很远的。
  没想到,教授想和胡老二分开走的想法立即变成了现实。胡老二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黑熊的粪便,他俯下身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眼睛中闪出兴奋的光。是黑熊留下的粪便!他说黑熊刚经过这里不久,他判断出黑熊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这样,他们分手了,胡老二扛着长矛走上了另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分手时刘盛将干粮袋抛给他,他伸手接住,对刘盛和徐教授笑了一下,那神态仿佛一个即将走上角斗场的勇士。
  “那头黑熊要倒霉了。”徐教授对刘盛说,“他寻了它三年,就是要结果它的性命。”
  据说,三年前胡老二在山上找到被黑熊咬死的老婆的尸体时,当场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对山发誓说要杀死那头黑熊。这一带就这一头恶名昭著的黑熊,不少山民都被它惊吓过,以至于上山的采药人都带着一根铁棒,说是有软乎乎的毛掌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千万别回头去看,你一回头刚好就让它咬住你的咽喉了。此时的办法是,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看也不看对着后面反手就是一铁棒打去,然后迅速逃离这头黑熊。可惜的是,胡老二的老婆不懂这些,这个山妹子嫁到风动镇来不过10多天,新婚的被窝都没睡热她就上山采药了。她太贤惠,想给胡老二分担一点生活,她死得太可怜了。因此,当徐教授提醒胡老二,猎杀黑熊违法时,胡老二硬着脖子说,以命抵命,天经地义!
  和胡老二分手后,刘盛跟着徐教授下山。所谓山道,其实就是采药人踩出的一些痕迹,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杂草灌木中。
  “你能找到下山的路吗?”刘盛有点担心。
  徐教授表示他上山许多次了,已经有了经验,让刘盛只管放心,天黑前赶回风动镇不会有问题。
  太阳已经隐到乌云中去了,气候已变的山中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12.下午,有几团乌云从风动镇上空飞过,但并没下雨,就像天上有撑着黑伞的过路人,俯瞰了风动镇一眼后,便匆匆往山上去了。摄影家对艾楠说,这雨下到山腰里去了。万老板却说,这黑云掉到风动镇是雨,掉到山上去便是鬼魂了。艾楠想笑,这个药材商真是有点邪乎,也许是听多了挖药人从山里带来的古怪传闻的缘故。
  当时,艾楠、摄影家和万老板正站在疗养院外面的斜坡上,抬头时便看见几团飘飞的乌云。万老板正收购到几条上等的虫草,他赶快请摄影家拍照———将虫草放在石头上,以天脊山为背景拍摄下来。万老板说这种虫草价比黄金贵,拍张照作个纪念。不过,万老板很快又表示这不算什么,等他收购到百年人参,他不仅要为其拍照,还要宴请风动镇能见到的所有人。他说他在这里等了七八年了,他的这个梦一定能圆。
  摄影家拍着万老板这个干瘦老头的肩说,如果能找到百年人参,他就是离开了风动镇,也会从任何地方赶回来庆贺。他还说他对徐教授也作过这种承诺,所找到的古生物化石也将成为他的静物摄影作品。
  “他们该回来了。”艾楠望着神秘游走的乌云,为进山已两天的刘盛和徐教授担起心来。
  然而,一直到天黑,疗养院静寂的四合院里没有归来者的脚步声。摄影家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和芭蕉对屋子里的艾楠说:“你别着急了,他们有胡老二带路,不会出事的。”
  此刻,摄影家有点心烦意乱。他一边安慰着艾楠,一边构想着自己的摄影作品。这将是一幅惊世骇俗的作品,其灵感产生于昨天晚上,当一个完美的女性身体在水中出现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死而不腐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他想如果时光退回去六十年,那个已经干枯的老太婆不正是现在水塘中那个丰润的模样吗?这一刹那间的创作灵感是一种电石火光,摄影家看见了一个鲜活的年轻女体和那具干尸并排躺着,这幅画足以震撼人的视觉和心灵,这将是一幅不朽的摄影作品。然而,他怎么实现这幅作品呢?
  找水塘中那个女人来协作拍摄行吗?摄影家立即作了否定。昨天晚上,当他和艾楠从树丛中看见水塘中那个沐浴的女人时,他很快辨认出这人正是蕨妹子,她和那群专扒火车的汉子从山那边的铁路上回来了。摄影家赶快拉着树丛中的艾楠往后撤。如果蕨妹子发现了他偷看她洗澡,不宰了他的头也会割掉他的眼睛的。请她作模特和死老太婆拍摄作品,简直是不要命的想法。
  现在,疗养院里迷魂阵似的四合院正在进入黑夜,蕨妹子和那群汉子在最南端的那个院子里一定又要饮酒作乐了。他们拍着手用山里人的噪音唱歌,蕨妹子跳舞,像一团火,这个从马戏团里逃回风动镇的山妹子喝了酒就爱跳舞。
  “你在想什么呢?”艾楠从屋里出来,对坐在屋檐下的摄影家问道。刘盛和徐教授天黑了还没回来,摄影家只好来陪着惊恐的艾楠。他坐在屋外是为了构思他的作品。
  “我在想,风动镇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滑坡将出山的公路掩埋了,这是天意要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摄影家坐在廊下的暗影中,他的脸因浓黑的络腮胡在夜幕中显得轮廓不清,只有眼睛因某种激情而发亮。他望着从屋里的灯光中走出来的艾楠,这个从上海来的女子他似曾相识———和他在京城认识的那些白领女性差不多,干净、文雅、漂亮,守着一份好职业战战兢兢,也为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暗自得意。她和她丈夫刘盛是一类人,从艺术的角度讲,摄影家对这类人毫无兴趣。不过艾楠是个例外,她身上总有种什么磁场让摄影家受吸引。但摄影家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在山里呆久了的缘故,是文明的气息触动了他罢了。
  有喧闹声从疗养院里某个角落传来,是蕨妹子和那一群劫车者在饮酒作乐了。此次出击,他们一定又有可观的收获。刘盛和徐教授还没回来,他们是否也有收获了?古生物化石!艾楠想起刘盛说到它时眼中就有了和她谈恋爱时的光亮,好像他拥有了这宝贝就可以统治什么似的。
  然而事实是,刘盛和徐教授在夜里10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胡老二只身追杀黑熊去了,他俩下山时迷了路,能摸黑回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还多亏了徐教授的方位感,要是刘盛一人,不困在山上被野兽吃掉才怪。
  “这都是一大团乌云让我们昏了头。”刘盛从水塘洗澡回来后,坐在床边对艾楠说。
  刘盛说,乌云一罩,山里的光线就暗下来,空气里充满了雨腥味。突然,他和徐教授都看见山崖下出现了一座房子。徐教授说这雨倾下来非同小可,咱们先去那老百姓家里躲躲吧。他们绕下崖去,眼前是一堵长满青草的院墙,木门半掩着。他们走进院子,看见屋檐下坐着一个正在纺线的老太婆,用的是那种古老的手摇纺车。他们说明来意,老太婆搬出竹椅来让他们坐在檐下。这时,暴雨还真就下来了,周围的林木变成了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让人说话也得提高声音才行。
  老太婆对他们进山的目的总是听不明白,自顾自地说他们是进山挖虫草的,接着又说他们是收购山货的商人。旅游,旅游,刘盛反复解释,可老太婆对这个词汇完全不能理解。她说她儿子几天前上山顶一带挖虫草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这时,阶沿的转弯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奶奶,我饿了。”
  “还没天黑呢,怎么就饿了,你是饿死鬼投的生是不是?”老太婆恶狠狠地骂道。
  刘盛转头一看,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她穿着红色碎花的小连衣裙,这不是麦子吗?
  “这是你的小孙女是不是?”刘盛惊讶地问道。
  老太婆冷冷地说:“这是我儿子从路上拾回来的娃娃。几天前,我儿子去雾杉坪买东西,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赔钱货。我骂他昏了头,拾这个丫头回来干什么,我儿子说她怪可怜的,咱们省下一点玉米馍,不就养活她了吗。我儿子心软,没办法。”
  刘盛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叫道:“麦子,你还认识我吗?”
  小女孩摇摇头,然后突然从门槛上起来,转向跑进黑漆漆的屋里去了。
  “你见到麦子了?”艾楠听刘盛讲完后大叫道,“你怎么不把她带到这里来?”
  刘盛对艾楠的态度感到不解:“她不认识我呀。或者,她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她怎么会不认识你,她是恨你!”艾楠气喘吁吁地说,“她坐上我们的车后你就没理过她,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艾楠的急切和生气让刘盛莫名其妙。他说你别急,这孩子也许还真是一个鬼魂呢,那个纺线的老太婆也是鬼,她的院子啦房子啦根本就不存在!
  刘盛说,山里的雨就像有人从高处泼下一盆水似的,说停就停了。他和徐教授出了院继续赶路,走了不久后徐教授发现他的水壶丢在老太婆那里了。本来,一个水壶丢了就算了,可教授说不行,非得回去找回来不可。原来这水壶是他老婆送他的,他老婆是个信佛的人,他临走时带的第一壶水,还是他老婆去寺庙里请和尚开了光的,说是可以保他平安。教授和他老婆结婚快四十年了,他们感情很好,教授坚决要找回水壶便是证明。
  刘盛只好陪着教授去找水壶,然而,可怕的事发生了,他们原路走回去并且转了几个大圈,根本就没有什么院子和房子。太阳已经重新出来了,这山岭里除了岩石、荒草、蛇和鲜艳的菌子,连一棵玉米也无法种植,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你讲快点,水壶究竟找到没有?”艾楠已经无法忍耐,她的心在发紧,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刘盛摇了摇头。他将艾楠拉到床边坐下,紧紧抱住她说:“艾楠,忘掉这个小女孩吧。我知道,自从三年前你做了引产之后,想到孩子、看到孩子你就有点恍惚。记得三年前你引产回家的那个晚上吧,客厅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玩具娃娃就让你差点精神崩溃。尽管我后来记起了是我去厕所后忘记了关客厅的灯,你却总是说这不是真的,是我们的孩子回家来了。艾楠,你得清醒一些,路上搭我们车的孩子确实让人害怕,你不能再想着她了……”
  “睡觉吧。”艾楠不置可否地说。她一头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二愣子将老爸的墓碑送来了吗?”刘盛突然想起了和万老板的约定。
  “什么墓碑,现在不说这些好不好?”艾楠大吼一声,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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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4:45 | 显示全部楼层
13.天黑以后,坟地里燃起了烧冥钱的火光。刘盛是个孝子,他严格按照临出家门时老母亲的吩咐办事。母亲说,烧冥钱最好在天黑后进行,这时夜风吹来,你会看见纸灰越飞越高,这便是死去的人来接收冥钱了。若在白天,是没有这种效果的。刘盛当然不信这种说法,烧冥钱不过是祭奠死者的一种方式罢了,但是既然母亲吩咐了,自然应该照办才对。
  冥钱燃烧的火苗舔着墓碑,可以看见上面刻着的文字———慈父刘全淼之墓。父亲五行缺水,所以有了这个三个水组合成在一起的名字。墓碑是二愣子在这天中午送来的,他是从山里走了几十里路背回这块墓碑的。刘盛给了他两块从城里带来的香皂,对他表示额外的感谢。可这个厚嘴唇的小子把香皂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还给了刘盛,因为他实在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艾楠没有和刘盛一起来玩冥钱。她病了,此刻正在房间里休息。从昨天夜里开始,艾楠就有些发烧,睡着了还说梦话。刘盛让她服了些感冒药,但效果不大。刘盛知道又是孩子的事让她受折磨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去小饭馆吃晚饭时,便将遇见的那个忽隐忽现的孩子的事对万老板讲了,他想他是个药材商,也许能给艾楠的病下点什么药。没想到,万老板却借此大谈起他要收购的人参来。他说你知道不,人参是会在地下走路的,所以挖药人如果发现了它,一定要用一根红线拴在它的茎叶上。否则,人参会从地下跑掉的。所以我们又把人参称为人参娃娃,它是有灵性的,凡是被人看见以后,它就会从地下跑掉。当然,用红线拴住以后,它就跑不掉了。
  万老板用人参的事其实是打个比方给刘盛听,他说刘盛和艾楠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很可能是个精灵,如果下次再遇见她,一定用根红线拴在她的手婉上,这样,小女孩就不会忽隐忽现了。刘盛听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想,谁要你讲拴住这孩子的方法了,我只想不再见到她才好。可艾楠在旁边却听得十分认真,她说对的,医院的胚胎标本瓶上,好像就拴了红线的,红线下吊着标笺。刘盛知道她一定记错了,但又不便反驳。
  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的房间,刘盛说要去坟上烧纸,艾楠便显出惊恐的样子说她去不了,头痛得厉害。这样,刘盛便一个人到了老爸的坟前。
  纸灰果然不断被火苗抬起,像黑蝴蝶一样飞向夜空。刘盛一边烧纸,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老爸你就安息吧,我已经按你的愿望将你送回风动镇来了,这片坟地里葬着的都是903信箱的职工,是你的伙伴,你不会孤单了。
  其实,刘盛对老爸一直有着某种陌生感。小时候,在汇款单的汇款人格子里看见“刘全淼”这个名字时,他曾努力将这个名字与爸爸的概念联系起来。因为老爸离开上海的家奔赴三线建设重地时,刘盛才1岁多,母亲带着他留在家中,这种分居的格局一晃就是三十来年。这之中,除了每隔一年老爸会回来探亲住上一段时间外,最频繁的接触便是每月一次的汇款单了。母亲是家庭妇女,老爸供养着全家。不过,刘盛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作为军工企业职工的家属,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都受到邻居的羡慕。这种好运结束于20世纪80年代,不知不觉中,刘盛提起远在山中的父亲不再有骄傲的感觉了。
  当时刘盛正在读大学,母亲开始为家庭支出犯愁,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开始投向那些敢于做生意的人们。大二那年,母亲一场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盛一咬牙开始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刘盛心里仍有凄凉感。
  墓碑前的火光越来越亮,天已经很黑了,不远处的疗养院的房子变成黑乎乎的一片。刘盛将最后几张纸钱放进火中,然后站起来伸了伸腰。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向他走来。
  “哟,真是个孝子,还得磕几个头才对。”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近了才看清,这是蕨妹子。以前听万老板讲过,今天在小饭馆吃饭时才第一次见到。她20多岁穿着花布裤子。白色小衫,典型的山妹子打扮。当时,她正和几个山里的汉子从小饭馆往外抬啤酒,一共有七八箱吧,她说公路被滑坡堵住了,送货的车一时来不了,先把这些酒全买下来拿回房里去,以免被另外的人喝光了。她傲慢地扫了刘盛他们一眼,那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刘盛、摄影家和徐教授几个人休得与她竞争。其实,谁与她争夺了?刘盛他们几个除摄影家外,都是没有酒瘾的人。好在摄影家与蕨妹子显得很熟,他抹了下络腮胡说,啤酒都拿走可以,白酒给我留两瓶吧。蕨妹子笑了,说要喝酒到我们房里来喝,免费招待,我们就喜欢热闹。
  此时,一定是坟地里的火光引起了蕨妹子的兴趣,她来干什么呢?刘盛在黑暗中望着她一双发亮的眼睛说:“你来做什么?这坟地里可不是好玩的。”刘盛本来还想问他们这次去山那边扒火车收获如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怕这样问暴露了自己知道他们的底细。
  “啊,坟地前有什么可怕的。”蕨妹子声音清脆,“我是来告诉你,小心盗墓的,你给老爸的坟里葬了些什么东西?”
  “有人盗墓?”刘盛有些吃惊地问。
  “那还用说。”蕨妹子望了一眼正在燃尽的纸钱堆,“我妈的坟就曾经被盗过,她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镯子被人取走了。”
  “可我葬的是老爸的骨灰。”刘盛说,“除了骨灰盒,坟里什么也没有。”
  “哦,那就可以放心了。”
  蕨妹子说她妈是在她16岁那年死去的,已去世七年了。她妈死时她正跟着马戏团游荡在千里之外,回家后只看见了她妈的坟堆,并且坟已被盗过了,她妈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被盗走。这只镯子她从小就熟悉,她妈去山坡上种玉米时都戴着它,这使她看上去很像是古代的女子。人们都说她妈很漂亮,尽管没有好衣服穿,但她妈穿什么都好看。她妈死时还不到40岁,那年夏天热得要命,有天夜里又起了大风,山上吹断了不少树,她妈夜里起来去看玉米地,天亮时就染上了热病,山民说热病加邪风,人就没救了。蕨妹子还说她妈不是她亲妈,她是捡来的孩子。她妈当时还是个姑娘,姓金,人称金妹子。金妹子看她可怜便将她从路边抱回家养大。可是,16岁那年,她要跟马戏团远走高飞时,她妈又对她说,她是私生子,她就是她亲妈。可是她不说她爸的情况,这让蕨妹子很糊涂。她妈说这是真的,生她时,就是镇东头那个丁老太婆接的生。
  “丁老太婆?”刘盛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个死了三年也不腐烂的老婆子?”
  蕨妹子说正是这个人。她后来去问过她,可丁老太婆并不明确回答她,只是说,你妈是个苦命人,你要常到坟上去烧点纸,敬点香。不过,老太婆肯定是个大好人,她死而不腐,这里的人都说她是菩萨,不能去动她,更不能葬。她睡在屋里,可以保佑这一带的人都平安。
  刘盛突然想到了他取得了老太婆的头发,这会不会冒犯了菩萨呢?虽然他并不相信老太婆是个神人,但民间信奉的东西,还是应该不触犯为好。幸好是胡老二去干的这件事,刘盛想,如果受惩罚,胡老二应该在先,如果他哪天也被黑熊咬死,或者在山中坠了崖,这就应验了。那他自己就赶快将头发送回老太婆床边去,再烧点香,磕几个头来恕罪。这个想法搞得刘盛心烦意乱,一直到半夜时想到丁老太婆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人,那么用她的头发来治愈胡老大儿子的痴呆症,这不会让她怪罪的。这样想着刘盛才安了心。
  可当时在坟地里,蕨妹子一定看出了他的不安。蕨妹子问,你冷吗?你身上好像有点发抖。看你长得高高大大的,其实身体并不好是不是?你看我们山里人,再瘦的身架也可以爬几道坎不喘气的。
  刘盛和蕨妹子一道走回疗养院,在倒塌的围墙边遇见了正在望星空的徐教授。看着这一对从坟地那边走来的男女,徐教授略微有点吃惊。
  “教授,又在看有没有小行星会撞地球了?”蕨妹子抢先问道,声音里带着嬉戏的味道。看来,徐教授和蕨妹子也早已熟识,蕨妹子一定听他讲过小行星撞地球后山崩地裂埋下所有生物并形成化石的事故。
  徐教授笑了起来,他头上的银发在星光下依稀可辨。他说小行星肯定会再次撞来,只是我们的生命短如疾光,怕是看不见这种壮观的了。
  
  14.艾楠在说梦话,但只在喉咙里嘟哝着,刘盛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自然也无法推测她做了什么梦。他在暗黑中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仍然有点发烧,这使刘盛感到内疚,他认为是他进山去了两天,艾楠独自留在风动镇才着了凉的。也许她夜深了才去水塘洗澡,这里的风确实有点邪,不论白天多热,夜里的风有时会让人的骨头发凉。刘盛想暂时不能进山找化石了,等艾楠感冒好了后,下次带着她一起进山去才行。总之要在这里等着公路疏通,这段难得一闲的日子一定得好好度过。
  艾楠向内侧睡着,刘盛从背后抱住她。结婚五年了,他们在一起亲热的时候真是太少。感情没有问题,一切仅仅因为他俩的工作都太忙、太累。有时他俩兴致勃勃地洗完澡上了床,艾楠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下有几十个业务员,总有人会在深夜打来电话,或者谈工作中的障碍,或者询问明天的事情。放下电话后,艾楠会打一个深深的呵欠,让刘盛感到自己也困了。于是,赶快倒头睡下,关灯后艾楠还会问上一句,闹钟调好了吗,刘盛说调好了的,早晨6点,没问题。有时候,艾楠有了好心情,可是刘盛又刚好要定夺公司的一个企划案,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大叠资料工作到深夜,推开卧室门时看见艾楠早已睡熟。
  这就是令人羡慕的公司白领的生活,刘盛有时想,他们真是比普通打工者委屈多了,别人走出公司后可以万事不管,喝茶聊天喝酒聚友看电视看影碟或者夫妻早早上床亲热,而他和艾楠却变成了公司的机器日夜运转。艾楠还好,升上了地区经理的职位,而他守着一个部门主任的位置五年来就没有变过,副总经理换了两次都没轮上他,这使得他的收入至今只有艾楠的半数,真是没有面子。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辛劳换回了跃层式住宅和两部车,在老同学聚会时可以排名居前。然而,现在在职务和收入上的排名居前并不能保证今后不变,艾楠常紧张地说,我们可一点儿也不能松懈,人生好比一场马拉松比赛,说不准什么时候别人就赶上来了。
  刘盛想得心烦意乱,又听见艾楠在说梦话,还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怕她的噩梦,便拍拍她的背叫醒了她。
  艾楠醒了,惊恐地翻过身说:“麦子进屋来了,她还吃我的奶。”
  刘盛开了灯,看着艾楠睡意惺忪的眼睛说:“你做的什么梦呀?”
  艾楠说她梦见一个小女孩从门外的芭蕉树下走进屋来,仰着脸叫她“妈妈”,她认出这个小女孩正是麦子。她看出麦子饿极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麦子贪婪地吸吮着,突然用牙齿咬了她一下,她觉得刺痛,便叫出了声。
  荒唐。刘盛说她做的这个梦很荒唐。况且3岁多的小女孩也不用吃奶的。艾楠说麦子在路上搭上他们的车后,坐在她的怀里时,就用小手在她胸前的衣扣上拨弄着,不知不觉还解开了她的一颗扣子。艾楠说可能是这个印象留下后才会做今晚这个梦。
  “不过,这里还真有点痛呢。”艾楠说着说着突然用手摸着胸部,她怔住了,她的胸部真的有了感觉。
  艾楠扒开睡衣,两个丰满的****暴露在灯光下。“你看,这里怎么有个牙印?”艾楠的声音有点发抖。
  刘盛凑过脸去细看,左边的乳头旁边,真的有一个牙印。
  “我在梦中都感觉到痛了。”艾楠惊恐地说,“她吸着吸着就咬了我一口!”
  这不可能。刘盛坚定地说不可能,你睡着了我可是醒着的,我从背后抱着你的,没有什么小女孩进屋来。也许,这不是牙印,是你洗澡时自己的指甲划伤了它。
  “是吗?”艾楠仿佛更愿意相信刘盛的说法,这样她才能够脱离恐惧。“真是我的指甲划伤的吗?”艾楠低下头,再次看着乳头旁边那个小小的红印。
  刘盛肯定的回答让艾楠释然,不过她要刘盛去检查一下房门,因为她梦中看见麦子是从院子里的芭蕉树后面闪出来,径直走来推开房门来到她身边的。刘盛为了让她放心,下床去检查了一遍房门,反锁得死死的,没有任何问题。艾楠舒了一口气,他们关灯继续睡觉。
  也许是为了避免噩梦吧,艾楠主动地拥着刘盛入眠。刘盛的手放在她的****上,用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乳头说:“你一定是想我了,所以做梦时这里才会有感觉。”艾楠笑了,说你别自作多情。听见艾楠轻松的声音,刘盛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俯下头去,将脸贴在艾楠的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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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1 08:35:05 | 显示全部楼层
艾楠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刘盛的嘴唇和舌头搞得她的胸部痒痒的。她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抱住他的头。她记起了第一次和刘盛****时,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她大学毕业后不久,还在保险公司作推销员,认识刘盛之后,两人很快坠入情网。刘盛当时已拥有了一处小户型的单身公寓,第一次****就发生在那里。结婚后刘盛常常回忆起那次****,他说艾楠的疯狂让他吃惊。艾楠心里明白,刘盛回忆那事是想指责她婚后就冷淡了,其实,不是她不想,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有女伴给她出主意说,到夜里就将手机关闭,座机摘掉,这样才有两个人的空间,可艾楠不能那样做,毕竟,影响了工作也就影响了自己的业绩。一年二十多万的收入呀,不辛苦一点行吗?已有她认识的朋友住进了别墅,她得尽快赶上去才行。趁着年轻,累一点没什么,要是现在不努力,被别人抛下之后,再想赶上去就很难了。
  此时,刘盛的手已经在爱抚她的敏感处,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将刘盛埋在她胸前的头抱得更紧了。就在刘盛要压到她的身体上来时,一股气味突然飘进了她鼻孔,这气味是从他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
  “你没洗头吗?”艾楠说,“怎么有种气味?”
  “我每天都去水塘洗头洗澡,怎么会有气味?”刘盛说,“也许,我天黑后去给老爸烧了纸钱,你心里犯疑吧。”
  “不,真是有种气味,像是进医院后闻到的那种。”
  “你又来了。”刘盛不高兴地翻身仰躺着,“什么医院,我不过就是在那里打过工嘛,还守过太平间,这没有什么羞耻的。你听说过吗,去日本的留学生还背过死人挣钱的。我知道了,你就是忘不了我的那段经历。”
  那是刘盛读大二时发生的事。时代变了,父亲寄回家的钱一下子显得微不足道,母亲又患了一场重病,刘盛只得边读书边打工。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介绍他进医院作零工,搬药箱推病人什么都干。后来,守太平间的老头回老家奔丧,他便去临时守了两个月太平间。他本来是绝对不愿意干这事的,可报酬太高了,是干零工的两倍,他狠了狠心接下这活。和艾楠结婚后,他有一次偶然谈起了这段经历,没想到给她心里留下了病根,夜里同床时有时会突然说他身上或者头发上有气味,一边说一边还显出很害怕的样子。
  “你这是洁癖,变态!”刘盛突然发了火,跳下床在屋里跺着脚,“你嫌弃我就明说,你认为我没能力撑起这个家也可以明说,别老念什么气味不气味的。”
  “谁嫌弃你了。”艾楠被他的发火吓坏了,“我从没有那个意思,我要闻到那个气味,自己也没有办法。”
  “好,我离你远一点不就行了。”刘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拉开房门,端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门外去。
  半夜时分,四合院里黑乎乎的,两棵芭蕉树像张牙舞爪的巨人立在院子里。奇怪的是,人在愤怒时什么也不怕了。直到一阵夜风吹来,芭蕉树发出一阵奇怪的响声才使刘盛清醒过来。他开始以为是树叶碰撞的声音,但越听越不对头,分明是有人在走动。
  刘盛进屋拿到了手电筒,一道强光射向了芭蕉树。树叶在光中动荡着,没见什么异样。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吧,毕竟艾楠讲了她梦中看见小女孩从芭蕉树后走出来,自己也就疑神疑鬼了。为了让心里彻底踏实,刘盛打着手电一直走到了芭蕉树下。突然,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地上出现,刘盛弯腰一看,是一只小孩的鞋子,一只用手工做成的红布鞋,谁将这鞋子丢在这里呢?
  刘盛突然感到心里发紧,他转身跑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对着满脸惶恐的艾楠说,你的梦没做错,真有小女孩出现过。说完便坐到床边和艾楠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对抗住夜半的幽灵。
  
  15.艾楠又看见了那间做引产术的手术室,吊在半空中的灯和屋顶在旋转,酒精味和血腥味呛在她的鼻孔中。我的孩子,她要走了,她在我的身体中血肉相连已经一百二十多天,她等待着来到这个世界,她要吸着我的奶汁一天天长大,我的****已经有胀感了……这孩子,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我的腹部扁平下去,我开着车上班,风吹着我的头发,没人知道我是个有罪恶的女人。今夜,这孩子来找我了,谁给她取了“麦子”这个名字呢?她恨我,她咬痛了我的****,如果我不醒来,她会将小嘴往上移动,一口咬住我的咽喉吗?
  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都轰然崩溃的恐怖之夜。没有房间,没有疗养院的四合院,没有风动镇,它的空荡如断臂人的衣袖,艾楠一走进这衣袖中便从此无路可逃。此刻,她倒在床上将头埋在刘盛的怀中,她感觉如躺在旷野中一样孤独无助。
  “刘盛,我怕。”艾楠呜咽着说,“我们的孩子,她为什么要把鞋子脱在外边的树下呢?她要赤着脚才能走进我的梦中吗?”
  刘盛紧紧地抱着艾楠,他感到她的身子在发抖,他无法安慰她,他从不知道鬼魂是什么东西,守在太平间时他看过死人僵硬的面容也从未想过这是否就是鬼魂的形象。而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她有魂灵吗?他轻轻拍着艾楠的背,无法用语言劝说或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为什么要咬我呀?”艾楠头发散乱地坐了起来,一把脱掉睡衣,仔细地辨认着左边乳头旁边的那个红印。“刘盛,我们该怎么办呀?”艾楠将脸贴在刘盛的胸脯上,刘盛的皮肤感到了她的泪水。
  刘盛是第一次看见艾楠这副可怜无助的样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他看见一个强壮的丈夫正将一个眼泪汪汪柔弱无骨的妻子抱在怀中,而她全身****,两个红枣似的乳头楚楚动人。
  刘盛开始疯狂地抚摸她,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艾楠,别怕,别怕,梦都是假的,没有什么孩子来过……”
  “她来过,她光着脚走进来的,我们的孩子……”艾楠闭着眼梦呓似的喃喃道,像一条半死的鱼在水中吐着气泡。
  刘盛已进入了她的身体。夜半的房间有如魔鬼设下的山洞,身体的碰撞声和艾楠的喃喃声属于现实和梦幻两个不同的空间。当艾楠清醒过来欲推开他时,刘盛有些粗暴地压住了她的手,急促地说:“别动,别动。”
  出乎刘盛的意外,艾楠果然不动了。也许是她因恐惧而有气无力,也许是她沉入虚幻的水中还未爬上陆地,也许是她因放弃了孩子后突然想放弃一切,……总之,她试图挣扎了一下后便不再动弹。
  “孩子,我们的孩子……”艾楠闭着眼自言自语,“损失太大了,这是为什么呀?”
  “你实在想要,回家后去医院将环取出来不就行了。”刘盛停下了身体动作,望着艾楠的脸说。三年前引产之后,艾楠便在子宫里放了节育环,她说在没决定要孩子之前,这样可以绝对避免出事而影响上班。
  “不,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她咬痛了我的乳头……”艾楠用手轻抚着乳头。刘盛望着她的手,一阵冲动使他恢复了身体动作。这是一场毫无抵抗的进攻,刘盛趁势将她的身体翻了一个面,让她屈腿趴在床上。艾楠试图想直起腰来,刘盛伸手压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将脸贴在床单上。这种进攻方式让刘盛热血沸腾,他一边要着她,一边看着她的臂部想,这就是那个骄傲的白领丽人吗?这就是那个在夜里打着电话对躺在床上的他视而不见的女人吗?眼前这个又大又白的屁股和任何下贱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和那个穿着花布裤子臂部丰满的蕨妹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天刚黑的时候,这个山妹子到坟地里来看他烧冥钱,他们在黑暗中一同走回疗养院时,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臂部。他回到房间后睡在了艾楠身边,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身体,她拨开他的手时显得有些烦躁,这一刻,刘盛深深感到作为丈夫和男人的失败。
  艾楠呻吟了一声,好像有疼痛的感觉,刘盛的兴奋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他一边抚摸着她的腰背和臂部,一边猛烈地进攻着她的身体,他想像着奴隶受鞭打时是否也有某种快感。他的眼前还闪过了他所在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那个胖老头儿在沙发上干他的女秘书,是否也是要显示他对这个世界的完胜?
  这个夜晚的刘盛变成了一头野兽,因回到山林而欢欣鼓舞。在他眼里,那个穿着西服套裙手捧文件夹的艾楠消失了,她的职业装休闲装等等表示社会身份的服饰仿佛被撕成了条条碎片抛向夜空,只剩下一个屈辱的****;她的优雅姿态消失了,包括打电话关车门时呈现出的好看的动作,到此刻都变成了床上这个丑陋的姿势;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客户,保险单也消失了,她其实是一个只能侍候丈夫的俗女人。与此同时,包围着刘盛自己的众多不快也消失了,包括进出公司的打卡计时、面对董事长总经理的毕恭毕敬,以及对外争取咨询客户时的奴颜婢膝。他其实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他已38岁了,早就该是一个成功的征服者而不是一个对内对外唯唯诺诺的小男人。
  “啊———”刘盛像狼一样叫着在艾楠体内达到了****。结婚五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夜这样满意过。他甚至希望被山体滑坡堵住了的公路永不疏通,留在山中就这样过日子未必是件坏事。或者,等他和徐教授一起找到了古生物化石后公路再疏通,这样回去后他和艾楠都可以不再像工蜂一样辛劳了,如果那些化石真能换几百万元的话。
  艾楠光着身子侧躺着一动不动像是极度虚弱的样子。刘盛突然莫名地想到,她会死吗?他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艾楠躺在车祸现场的死人堆里。如果这样的话,他将独自驾着车回到家中,那座跃式住宅会显得特别的空荡。还有,艾楠买下的150万元保险赔偿怎样安排呢?刘盛心里一惊,为这莫名其妙的一闪念思绪吓住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怎么能这样想呢?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得好死!他爱艾楠,七年多前见到她时便一见钟情,她的那身优雅的职业装衬出的身段和气质让他夜不能寐。
  “艾楠。”刘盛伏过身去叫道。
  艾楠转过身来,脸色绯红,有点羞怯的样子。“你从没这样好过。”她说,同时用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累了吗?”她的声音充满爱意。
  刘盛被她的反响惊呆了。天哪,她没觉察到他的粗暴和敌意吗?人幸好看不见相互的心思,夫妻也这样,要是看见了内心里出现过的东西,非得有杀人或者自杀出现不可。
  “我爱你。”刘盛伸手抱住艾楠。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并且为刚才的状态自责得想哭。
  “你以前不这样。”艾楠柔声说道。
  是的,这样疯狂地****还是在婚前有过。结婚后不但****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亲热时也是例行公事般的草草了事。这怪他刘盛吗?早晨6点钟闹钟的铃声就会无情地响起,双方能放得开吗?每周的双休日对艾楠来说几乎就不存在,这样的日子正是她登门拜访客户联络感情的时候,要做出她那样的业绩,很多人首先吃不了她那种苦。
  “我爱你。”刘盛再次答非所问地说道,“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刘盛自己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但很快就被艾楠推醒了。
  “你不要睡着,我怕。”艾楠说,“如果我们都睡着了,那个孩子还会来咬我的乳头的。我觉得她再来还会咬我的咽喉。如果那样,我还未醒来便已经死了。”
  “你别瞎想了。”刘盛困倦地说,“没听说过做梦会死人的。至于外面树下的那只鞋子,说不定明早起来它已经不见了,这就证明是我的幻觉。”
  “但愿如此。”艾楠说,“你把我抱紧点,贴着我的胸脯,不让那孩子钻进来。”
  两人不再出声。夜色在疗养院迷宫式的四合院里渐渐变淡,风动镇上的屋檐也在黎明中显出了狰狞的轮廓。
  将近中午,刘盛和艾楠醒来后走出房门,刺眼的阳光已经从树叶中落在院子里,那只让人心惊肉跳的小红鞋赫然在目,它匍匐在芭蕉树下,像是一件秘而不宣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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