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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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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疯狂的构图


  1


  ……忠教?
  诸居静的儿子?
  这是那个青年真正的身份吗?而且他才是杀蛭山丈男、浦登望和、首藤利吉的凶手?
  我呆若木鸡,仿佛看到了一个形状怪异黏滑的怪物从污泥中突然钻出来似的。一瞬间,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身子也动不了了。
  咚!这时,我又感到硬物碰撞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也许是敞开的门对面——传来,但我却没能回头。
  玄儿慢慢走过来,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那张从沙龙室拿来的照片给我看。
  ……不时——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张照片当然也不同。我放在钱包里的照片原本是退了色的彩色照片,而这却是黑白的。还有照片的背景应该是秋天的红叶,而这却是冬天的枯树林。
  “照片上的女人是诸居静,这一点刚才野口先生看后得到了确认。他说应该是她。”
  这个女人不是我母亲,并排站着的孩子也……
  “这孩子是忠教这一点也得到确认了吗?”我盯着相片问道。
  ——这不是小时候的我。
  “他说好像以前见过。”玄儿回答,“他对自己的记忆似乎不太有把握,因为当时他还只是偶尔来这里。他说除了柳士郎之外,他很少和其他家人来往,所以不能确信。在照顾从塔上坠落的青年时,一瞬间他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那只是一瞬间,马上他就想那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玄儿你呢?诸居静和忠教,你仍然想不起来吗?”
  “刚才看到相片,我心里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好像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那个孩子没有这种感觉吗?”
  “这个么……怎么说呢?”玄儿若有所思地紧皱着眉头,用食指尖按着眉间竖起的皱纹,“说实话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非常微妙……”说着,他把照片翻过来给我看。照片上写着“摄于……日……岁生日时”。
  ……这个记录也……
  “虽然墨水泅了看不清楚,但这条记录应该是照片拍摄的日期。”
  这个记录也不对——江南孝明确认道。
  “18年前二人离开了黑暗馆,这可能是几年后在忠教生日时拍的。看起来,这孩子的年龄可能在十一二岁左右吧。虽然我不知道忠教生日的确切日期,但他比我要小一岁,好像是在冬季出生的,所以可能是11月7日……”
  我放在钱包里的照片背面写着“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虽然字面上很像,但明显不是这一张。我照片上的记录不是用钢笔而是用铅笔写的。所以,即使弄湿了,字迹也不可能模栩……
  “可是玄儿!”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就算那个青年真是诸居静的儿子,但为什么说他就是凶手呢?”
  “让我说一下己经确定的重要事实吧。你听了可能也会完全认同的。”说着,玄儿将照片放回胸前的口袋中。这时,我看到他的视线飞快地朝门的方向瞟了一眼,但我没心思去细想这动作的含义。因为我的心思完全在到底为什么说那个青年是凶手这个疑问之中。   
  “其一,这是打电话给大牟田的永风会医院查明的事实。‘我是首藤利吉的亲戚,关于前几天他去你们那里的事……’我这么开口一问,表舅果然去的就是那儿。三天前就是23日的早晨,他去医院做一位住院患者的担保人。”
  “住院患者的担保人?”
  “顺便说一下,这个野口医生知道,永风会医院好像原本在精神科领域非常有名,按照过去的说法叫脑病医院。虽然最近它摆出一副综合医院的样子开展经营,但大牟田的永风会医院仍是精神科的专科医院。”
  “精神病医院的住院患者……”我黯然嘀咕道,“你是说那个青年?”
  “是的。”
  玄儿冷冷地点点头,从刚才放照片的衬衫口袋里拿出香烟。
  ……这种烟……江南确认道。
  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是“和平”烟。可能是当时,33年前——也就是1958年最流行的国产烟……
  “在确认患者的名字后,我也大吃一惊。刚开始我怎么问他也不说,这种时候浦登这个姓就用得上了。我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效果立竿见妙。好像是院长什么的亲自过来接的电话,直接告诉我患者名字叫江南忠教,我还确认了汉字的写法。
  “他好像是去年夏天开始住院的,这次首藤表舅去,是做担保帮他办理出院手续的。对方很清楚表舅是浦登家的亲戚,还说上一次的事请务必要保密等等。”
  “上一次的事?”
  “这我问了,但他慌忙敷衍搪塞。完了,说漏嘴了——对方的这一心态表露无疑。”
  “为什么忠教要住进精神病院呢?原因是什么?”
  “这我也问了,但对方用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只是说:最近状态相当稳定,所以不必担心。还说:你表舅对情况很了解,详细情况请问他吧。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我也无法进一步盘问……”
  “不管怎样,至少该知道的都已经清楚了。四天前,表舅从黑暗馆出发去大牟田并在那边住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23日早晨,他前往永风会医院,按照原计划领回住院的江南忠教,并载着他踏上回黑暗馆的路。其二……
  “这是我打电话给‘岛田咖啡’得到的信息。我试着问:三天前——23日,有没有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和一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去过店里?两个人应该是坐黑色轿车去的。
  “幸运的是,接电话的店主马上就想起来了。他说:大前天大概午饭前,确实有这么两位客人。甚至还记得年轻的那个男的穿着土黄色夹克,为了吸烟还拿走了店里的火柴。总之,这是首藤表舅载着忠教回黑暗馆的旁证。”玄儿用手摸着开襟毛衣的口袋,拿出那个黄色的火柴盒,“这个也……
  他在我面前摇一摇火柴盒,确认里面有火柴后慢慢地将它打开,点着其中的一根,将火移到衔着的烟上。
  这个火柴也——江南确认道。
  是的,我当然没这样的火柴。因为我吸烟总是用打火机的……
  玄儿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将自己沉浸在烟雾中。我被勾起了烟瘾也拿出自己的烟,但叼起烟刚要点火时,我打消这一个念头。
  这烟是——江南确认道。
  由干空腹、疲劳、睡眠不足,加上不间断的持续至今的紧张,我感觉又要涌起像昨天那样的恶心了。
  这是粽色过滤嘴的“希望”烟。
  ……1957年,最早带过滤嘴的国产烟“希望”开始发售,并博得人们的青睐。
  坠塔的年轻人也有同样品牌的烟。但我不抽这种烟,我带着的不是“希望”,而是“七星”。
  “还有第三点。”
  烟抽到一半时,玄儿又开始说:“在得知第一点、第二点的基础上,我去茅子那里问了一下。为什么表舅要特意充当忠教的担保人,带着他来这儿呢?现在在这里的人当中,恐怕只有她知道详细情况。”
  “我请野口先生和征顺姨夫统一口径,谎称刚才表舅来过电话,说是本来想按计划回来的,但途中道路因塌方而堵塞,不能通行——所以,我一边零星地说了些刚才在和医院的通话中得知的事实,一边追问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烟灰断了,落在地板上,但玄儿似乎毫不在意。不仅如此,他还将烟头扔在脚下,故意似的用鞋底粗暴地踩灭。
  “首藤表舅是个大俗人,遭到他儿子伊佐夫的蔑视,但正因为如此,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在各方面好像都有着广泛的关系网,从当地的政治家到警察方面的人员,甚至是黑社会。据茅子表舅妈说,福冈永风会医院的院长或者是副院长,以前就和表舅关系密切,这件事最初是他来和表舅商量的。不过我总觉得这很可疑。我甚至觉得可能正好相反,是表舅通过某种途径掌握了那个信息,因而怀着差不多是恐吓的意图去和院方接触。”
  “所谓的那个信息是……”
  “去年夏天,在福冈永风会医院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什么意思?”
  “内科病房的住院病人被人杀死在病房中。”玄儿声音冰冷地回答道,“凶手是遇害病人的儿子,他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在医院里徘徊时被医院扣留下来。不想惊动警察的医院企图掩盖事实,就把凶手移送到大牟田的精神病房,在那里,凶手被隔离起来。”



  2


  “被杀的病人是名叫江南静的女人,曾在浦登家做过事,凶手是她儿子忠教……当表舅得知这个消息时,想必产生了很大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动起了歪脑筋。”
  儿子忠教亲手杀死母亲?啊,怎么会……
  ……妈妈!
  在我受到震撼的内心深处,自己遥远的记忆在隐隐作痛。
  ……不要啊,妈妈!
  11年前的那个秋日!她——一妈妈消失在火海中。她那再也无从相见的背影,伴随着至今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回来,妈妈!
  我不由得摸着额头,叉开发软的双腿使劲站住。
  “据说表舅还特意雇了侦探,让他详细调查这两个人的来历。结果查明了以下事实:那个女人原本姓诸居,战前确实在黑暗馆工作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前夫死了。和儿子忠教两个人离开黑暗馆后回到了故乡长崎,不久就与来自岛源的江南相识并再婚,但这次又因战争失去了丈夫。战争结束后,她带着儿子移居福冈,不久患了重病。这几年她在永风会医院接受治疗,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地住院、出院。最后……”
  “那是什么病?”我插嘴问道。
  “好像是白血病。”玄儿闭上眼睛,缓缓地摇头回答,“据说,在战争快结束前的8月9日,她在长崎遭受了原子弹爆炸。虽然离爆炸中心相当远,避免了爆炸气浪和红外线的直接伤害,但可能还是没能逃脱扩散的放射能的影响,在多年后爆发了白血病。治疗没有丝毫效果,病情不断地恶化。去年夏天,病情严重恶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据说忠教一直片刻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
  即便如此,忠教还是在病房内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吗?究竟为什么要那样……
  ……那可不行哦!      
  ……让我死吧!
  ……妈妈!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他为什么要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
  ……回来,妈妈!
  “忠教也遭受了原子弹爆炸吗?”
  “这个不清楚。至少他的肉体现在还没出现相关病症的征兆。可能原子弹投下的那段时间,他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和母亲不在一起吧。”
  “在掌握了以上情况后,首藤表舅到大牟田,和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忠教见了面。据说那是在今年的春天。当时忠教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稳定了,从他口中也问出了很多信息。         
  “其中引起表舅兴趣的是病床上的阿静留给忠教的遗言——将来,遇到困难解决不了时,就去熊本浦登家的黑暗馆,去见馆主柳士郎,而且要带着这块怀表去。所谓‘这块怀表’就是他带来的——现在在你口袋中的那块。”
  “啊……”
  我再次把刚才放到裤袋里的怀表拿出来。银色边框反射着摇曳的烛火,发出耀眼的光芒。我凝视着刻在表背面的字母——“T.E”
  这确实是江南忠教这个名字的开头字母。再婚后的诸居静改姓江南,她让儿子也改了姓。之后她送给他这块表,并在上面刻上他改姓后名字的开头字母——是这样吗?
  这块表也不对,不一样——江南确认道。
  东西是一样的,但是“颜色”和“色调”不同。我那块表的表框并不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因为用了很多年,脏了,黑糊糊的……
  “至此,将事实汇总起来,首藤表舅会怎么想呢?”玄儿继续说道,“他略显武断地推测:忠教这个的青年会不会是浦登柳士郎和佣人诸居静的私生子呢?那块表肯定是证明忠教确实是浦登家骨肉的证物,是诸居静从柳士郎那里得到的。”
  “啊!”
  我好像终于看清楚事情的关联了,握着表的手不知不觉中握得更紧。
  “原来如此。那么,首藤夫妇所谓的‘阴谋’……”
  “他们企图借今年‘达丽娅之日’的聚会之机,把忠教担保出来,带他到黑暗馆介绍给柳士郎,逼他承认这个私生子,并以此提出交易。考虑到浦登家及柳士郎的名誉,他不打算公开忠教杀死诸居静并被送人精神病院这件事。作为交换,他们要柳士郎允许自己参加今年的‘达丽娅之宴”,吃浦登家秘传的‘不死肉’。不过,中也君,他们似乎和你一样,也认为所谓的‘不死肉’是‘人鱼肉’——好了,怎么样,事情的梗概清楚了吧?”说着,玄儿摊升双手,黑色开襟毛衣肥大的身体部分,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向左右打开。
  “途中去了‘岛田咖啡’后,表舅便一路驾车朝黑暗馆驶来。他让忠教坐在副驾驶座或者后座上。然而,或许是因为那天的第一次地震吧,就在快到湖边的地方,表舅没有控制好方向盘,引发了致命的事故。冲进森林的车子撞上大树,严重损坏。估计是因为碰撞的冲击,表舅撞破挡风玻璃被抛出车外,身受重伤。而同乘的忠教却很幸运,只是左手受了伤。他从惊恐中回过神,独自下车。这时,他弄丢了从咖啡店拿来的火柴,然后他看到表舅因受致命重伤而痛苦挣扎的身躯,于是——”
  玄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就勒住表舅的脖子杀了他。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是抽下表舅自己的皮带……”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他要那样做?”
  “对此,我们只有凭空想像了。”玄儿眯着眼睛,表情十分忧郁,“去年夏天忠教为什么要在病房里杀死诸居静呢?为什么要杀死因长期患病而虚弱不堪的母亲呢?”
  ……让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地说。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想他也许是看不下去了吧。诸居静没有康复的希望,只是在痛苦中等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忠教想必也很痛苦吧。不如干脆现在就帮她解脱,这对她来说或许是种幸福——他这样想着,钻起牛角尖,被逼入绝境,终于付诸实施……”
  ……啊,知此……
  现在江南不得不惊慌起来。
  如此偶然的一致,究竟是……
  “干脆现在就……啊!”我心里像是吞了一块冰冷的铅块,“是为了让她‘安乐死’吗?这就是犯罪动机?”
  “这都是我凭空想像。”玄儿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这未必完全是胡思乱想。他可能也是用手边的带状物作为凶器把她勒死在病房里的,睡衣的带子或者自己的皮带,或者是电器的电源线之类的,
  “我想这可能只是他完全钻入牛角尖后的突发性行为。但是,因为他实际上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在精神上受到了某种损伤。虽然也可以认为在他体内原本就潜藏着这种因素,但让这种因素显现出来的诱因肯定就是去年他杀死自己母亲的这件事。
  “他被医院扣留后,为了掩盖事实,医院把他关在精神病房里。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很快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恢复了稳定。但是,说到底那只是看上去的稳定,受到的损伤并未得到修复。可以说,在他的内心很深蒂固地形成了一条‘疯狂的电路’。”
  “疯狂的电路?”
  “是的。”玄儿慢慢点点头,“所以刚才我勉强使用了‘杀人狂’这个词。一旦打开电路的‘开关”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完全疯狂了。”
  “勒死首藤表舅也是因为那个‘开关’被打开了。首藤表舅身负致命重伤而痛苦不堪。他在近距离看到之后,便这样想道:不如干脆现在就让他解脱,不如让我来杀了他。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啊!”
  “实施犯罪后,他离开事故现场,独自走到见影湖边,乘坐栈桥那里的船来到岛上。这期间他的想法我们无从知晓。总之,在他登上小岛后,依靠过去住在这里的记忆,他首先看到了十角塔并爬了上去。碰巧在那里遇到地震,从阳台上掉下来……”
  “那大脑受到震荡而失去记忆呢?”我问道,“是在说谎吗?”
  “不,可能不是说谎。发不出声音可能也不是在演戏。我想他在这阔别17年后又回来的黑暗馆中四处游荡时,肯定会慢慢恢复记忆的。但至少在最初醒来时,可能真的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名副其实的茫然。”
  “这时,发生了蛭山的事故。前天下午,受重伤的蛭山被担架抬进来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当时他——忠教是什么反应?”
  “当时……”我拼命回忆,“我们把蛭山抬往南馆的途中,在经过玄关大厅时他不是出来了吗?目光停留在担架上的蛭山身上,而且……”
  “而且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强烈的惊恐之色,同时张大了嘴,但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是的,他死死地盯着伤者。蛭山这时喷出血沫,痛苦万分。忠教看到这样子,喉咙里开始发出嘶哑的呻吟声,和首藤表舅的情况一样。”玄儿说道,“他看到蛭山因致命重伤而痛苦的样子后,‘开关’在他失常的心中又被打开了。只是,当时的情况和之前相比有很大差别,就是说当时周围有很多人看着……所以虽然‘开关’被打开了,他却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对吗?”
  “是的。去年夏天他杀死母亲后,作为凶手被关在医院里。可能是因为这段经历还留在他内心深处吧,于是他得到一个‘教训’:虽然有必要让痛苦的人解脱,但必须尽量瞒着其他人。所以他等到夜深时才去杀蛭山,并且为了不让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羽取忍发现,他使用了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
  “和之前的两起案子一样,依然是用当场发现的蛭山的裤带作为凶器,勒住脖子将其杀死的。但这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识的行为呢?我觉得这很难说得清楚。可以认为犯罪行为本身是受到突发性冲动的驱使,但在有意无意间,过去的经验和‘教训’却在发挥着抑制的作用。”
  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玄儿的解释。我点点头,又问出下一个问题。
  “那么,望和呢?她没有像首藤和蛭山那样受重伤,也没有染上不治之症,为什么要杀她?”
  “那是因为……”玄儿微微露出迷惑的神情,但马上作出了下面的回答,“那可能是因为望和姨妈自己想死吧?”
  “自己想死……”
  ……让我死吧!
  “她相信阿清的旱衰症责任在她,不断地自责着……你不也看到了吗?姨妈她对任何人都那样说:我想代替他,我想替他去死。求求你,让我替他死吧。”
  我受够了,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
  “昨天午饭后,在东馆舞蹈室见到姨+++情景,你还记得吧?当时忠教就在房间的屏风后面。”
  “啊,我当然记得。”
  “我们发现他时,他是什么样子?筋疲力尽,脸色苍白地坐在地板上……那看起来像不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的确!”
  是的——江南想道。
  所以,他一定是……
  “你也知道,由于破旧传声管的恶作剧,有时候会传出其他房间里的说话声。之前,我和阿清在客厅里听到了姨+++声音,她正在到处找阿清。然后我们听到她像往常一样在对人诉说着‘就让我替他……’而那个人就是忠教。”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
  “难道我们不能认为他身上的‘开关’因此而打开了吗?眼前这个人虽然没有身受致命的重伤,也没有患上不治之症,却痛苦得‘宁愿去死’。而且,也许忠教根本不知道,望和姨妈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她不会病死,也不能自杀,生活在‘无论多么想死也死不了’的痛苦中……”
  “所以他决定也‘由自己来帮她解脱’是吗?”
  “有这种可能。说起来,姨妈希望的或许也是一种‘安乐死”,一种不是以消除肉体上的痛苦为目的,而是以消除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痛苦为目的的‘安乐死’。至少忠教疯狂的内心是这么理解的,‘开关’也就打开了。
  “所以,到了傍晚,他悄悄来到姨+++画室杀了她。当时姨妈正聚精会神地在墙上作画,他用现场发现的围巾勒住她脖子……画室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北馆里徘徊时发现的。而姨妈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画画,这可能是在屏风后听到我们在舞蹈室的对话才得知的。”
  “……啊!”
  “难以理解吗?”
  “不,我明白。”我略显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明白了……”
  于是,玄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看?”玄儿问我,“凶手明知蛭山即便置之不理不久也会死去,那他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实施这种没有意义的杀人?——当初你也认为这杀人动机是最大的‘谜题”,现在这个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吧?”
  “啊,这个……”
  “一般来说杀死一个明知快要死的人是没有必要的,可凶手却杀了。或许凶手不知道他快死了——我好像是这么解释的,但完全错了。事实正好相反,正因为凶手看到他身受重伤快要死了,所以才杀了他。换句话说,正因为蛭山他即便置之不理马上也会死,所以才必须杀他。同样,关于望和姨+++死,也可以这么说:如果置之不理,她一定不会死,但她本人迫切地想死,所以必须杀她。还有,中也君,如果忠教是凶手,你一直拘泥的‘暗道问题’也可以彻底解决了吧。”
  “是啊,确实是
  直至17年前,忠教一直住在这里的南馆,他不可能不知道储藏室的暗门。但另一方面,北馆是在忠教17年前离开后重建的,他第一次来,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壁炉深处有那样一条暗道。
  疑浦登玄遥是凶手的理由很相似。正如起初所考虑的那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最终还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


  
  3


  “关于市朗的目击证词,也可以合理解释了。”玄儿继续说道。
  “市朗的目击证词?”我疑惑地眨着眼睛,“昨晚那个可疑人物逃入红色大厅时,市朗在瞬间看到了他的长相,你是指这个吗?”
  “当然是这个。”玄儿轻轻地点点头,“我让市朗对他来之后见过的人进行现场辨认,结果发现市朗所见的可疑人物并不在其中。但他却说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也曾怀疑证词的可信度本身是否有问题,但这或许是冤枉他了。”
  “怎么说?”
  “还不明白吗?”
  “……”
  “就是说,昨晚市朗的确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可疑人物破窗而出。虽说“似曾相识”但并非实际见过本人,而是事先见过这个……”说着,玄儿用指尖弹了弹衬衫胸前的口袋,“市朗事先见过这张照片上忠教过去的样子,它留在市朗记忆的角落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他才会那么说。”
  “啊,原来如此!”对于这一点,我只有老实地表示同意。
  “忠教17年前离开黑暗馆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己经很少有人知道。过去的佣人大都被解雇了,野口先生的记忆也很模糊。其他的人也许只有柳士郎、美惟、望和还有鬼丸老四个可能记得。但美惟姨妈现在处于那种状态,望和姨妈又被杀了,所以无法确认。”
  “鬼丸老没发现吗?”
  “他们还没见过呢!不过,他那个人即便发现了,只要你不问,他也不会说。柳士郎虽然对江南这个姓氏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得知那块怀表后似乎十分关心。也许他已经想到了那位意外的闯人者是忠教吧……”
  说到这,玄儿停了下来,双手放到腰间伸了伸腰。外面依然风声呼啸,时不时传来猛烈的雷声。
  我站在房间中央,玄儿从我身旁走开几步,然后再次向入口方向瞥了一眼。这时,我也跟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但只看到门外走廊的昏暗。
  “不过,中也君!”玄儿又开口说,“首藤夫妇认为忠教是柳士郎和诸居静的私生子,所以才制定了这次计划。但关于这件事,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啊?”我有点意外,“完全不同……你有什么意见?”
  “昨晚,你因蜈蚣事件而昏迷后,我把你送到我的房间。然后我去了一趟东馆的客厅,问了忠教几个问题。那时我才发现他肉体上的一处特征……”
  “说起来,这个你好像提到过的吧?”我一边问,一边慢吞吞地搜寻今天黎明在玄儿床上醒来后的记忆,“是什么样的特征,在哪儿?”
  “脚!”玄儿朝脚下看去,眼神十分可怕,“他的双脚上有旧伤疤,好像是外科手术留下的。”
  “外科手术?”
  这也不一致——江南确认道。
  这种肉体特征,我没有。我的脚上没有手术后的伤疤。
  “看起来像是脚趾的整形手术。说得更具体一些,那似乎是将几根粘连的脚趾切成了五根。”
  “是吗?”我禁不住惊讶道,“也就是说……”
  “就是说忠教生下来双脚脚趾就是畸形,这恐怕和第一代馆主玄遥一样。”
  “和玄遥一样……三根脚趾?”
  “迷失的笼子”的铁门后那双奇特的脚印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禁全身发抖。
  “那么,莫非他……”
  “忠教他也是玄遥的儿子!”玄儿脱口而出,声音冰冷。
  “这……怎么会?”
  “就是说玄遥疯狂的暴行不仅限于继承了‘达丽娅之血’的女儿们,甚至波及到佣人诸居静,结果就生下了忠教。所以他和我是兄弟,我们共同拥有那令人诅咒的怪物的血。”
  那个青年,忠教是浦登玄遥和诸居静的孩子?——啊,可是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昨天午饭后,当我看到他坐在舞蹈室的屏风后时,为什么我会在低声回响的雷鸣中产生那种感觉呢?当时那瞬间的灵光和迷惑……那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能解释的就是这些。”玄儿长叹了一口气,“我跟野口医生和征顺姨夫也只说了大概,并请他们注意忠教的情况。只要‘开关’不打开,他还是挺老实的,所以我想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是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但不知为何,我心中隐约有种难以抑制的不安。
  是吗?真的暂时没有危险吗?
  “那么——”玄儿不顾我的不安,向入口处那扇敞开的门迈出一步。而且——
  “您进来好吗?”他突然向昏暗的走廊抛出这句话,“站着在外面听,一定很累吧,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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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1:09 | 显示全部楼层
 4


  “喀嚓”,硬物撞击的声音随着玄儿的招呼响起。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入口处的门对面。他高大的身上裹着黑色长袍,右手握着黑色手杖……他用手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慢慢朝这边走来。
  毫无疑问,那是黑暗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难道他真的像玄儿说的那样,一直站在走廊里听着我们的谈话吗?难道刚才两次听到的声音不是我的幻觉,而是他手杖的声音?
  “视力衰退后,耳朵就变灵敏了啊。”一踏入室内,柳士郎就斜眼看着我们说道。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眼前的情景在他病弱的眼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隔着墙就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柳士郎向玄儿说道,“因为是从本来应该没人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所以过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是啊!”玄儿不慌不忙地点点头,“我知道您在隔壁的起居室里,也很清楚我们的声音会被你听到。”
  “哦?原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吗?”
  “随您怎么想吧。话说回来——”玄儿从正面盯着柳士郎的眼睛,“您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听的?”
  “从中也君的解谜开始我全都听到了。”
  柳士郎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的声音仍然充满威严,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有点虚张声势。冷峻严肃的脸虽然紧绷着,但看得出他在拼命掩饰着心里的不安。
  “啊,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的眼力还如此敏锐。”柳士郎将视线移向我,“听说你是建筑系的学生,不过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今后的人生之路了。”
  他那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整个笑开来。浑浊的双眼圆睁,鼻梁上堆起数条皱纹,嘴角向左右咧开……笑得无声无息,笑得十分奇怪。
  ……啊,这……
  我身子一僵,忍不住又想起前天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笑容时的情景——以及那时突然浮现出来的联想。   
  今年夏天,我偶然在有乐町的电影院里看了英国的怪诞影片——《吸血伯爵德古拉》。是的,这简直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场面……
  克里斯托弗·李演的?这时江南自问道。
  由泰伦斯·舜舍尔导演,克里斯托弗·李和彼得·卡新主演的《吸血伯爵德古拉》是英国咸马公司1957年制作的。日本于第二年1958年8月在电影院公开放映,获得了巨大成功。
  是的——江南确认道。这当然是指克里斯托弗·李演的那部德古拉伯爵的电影……
  “那你就是承认了?”我差点被他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挺住予以还击,“18年前的9月24日晚上,是你想在这里杀死浦登玄遥的。同一天,你还杀了浦登卓藏,并将他伪装成自杀。”
  黑暗馆馆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
  “现在装糊涂也毫无意义了。”他淡淡地回答,“即使我承认一切,在国家现行的法律上也早已过了时效,所以不能判我的罪。而且……”
  柳士郎慢慢闭上眼睛。
  “18年前,我最害怕的是美惟和望和的眼睛。中也君,正如你所想的,我首先必须隐瞒的是她们俩。就算她们多少会有怀疑,就算我知道她们能充分理解我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们的怀疑。因为,不管玄遥是多么残忍的禽兽,在她们看来,毕竟玄遥和卓藏是她们的外祖父和父亲。所以,对于当时玄儿的意外目击,我只是觉得很幸运,可以将它用在自己不在场的证据上。可是——”
  柳士郎继续闭着眼睛,用手杖轻轻敲着地板。
  “可是,自从16年前生下美鸟和美鱼后,美惟就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恐怕今后也不会对我敞开心扉了。之后,望和也得了另一种形式的心理疾病,结果在昨天被杀了。”
  “那你是承认了?承认你确实是18年前凶案的凶手。”我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柳士郎静静地睁开双眼,僵硬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不问我为什么要杀掉玄遥和卓藏?”
  “那是因为……”
  “你们认为基本已经猜到了,对吗?”说着,柳士郎依次看了我和玄儿。玄儿默默地用力点点头,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是吗?”柳士郎嘟嚷着,左手放到嘴边干咳起来。然后他再次看着玄儿的脸,“我杀那两个人……”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不,还是不说了。在这里啰啰嗦嗦地说我当时的心情也没用了,随你们想吧。”
  “啊,请等一下。”我不由得开口说道,“请等一下——我有个问题!”
  “哦?“柳士郎一边的眉梢向上高高挑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我这边,“什么问题,中也君?”
  “为什么是18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夫人去世都九年了……为什么这时突然……”
  “你是问为什么突然杀他们?“柳士郎的嘴角又露出苦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己经忘了。”
  “……”
  “我想这么说,但是,我没有忘。本来想忘记的,实际上却没有忘。想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消失,但实际上既没有淡去也没有消失,它完好地留在我心里,只要一被触及,就异常鲜明地浮现在眼前。至少在我的经验中,记忆就是如此麻烦的东西。”
  视野的角落里我看到玄儿的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什么。关于“记忆是什么”,玄儿在自己的经历中肯定也有所领悟吧。而且,我想那肯定和柳士郎现在的说法不一致。
  “18年前的某日、某夜……”黑暗馆馆主再次闭上眼睛,“之前,我之所以将玄儿从十角塔的禁闭室里放出来,是因为随着那孩子的成长,他脸上明显地显现出已故康娜的样子,也可以说是酷似达丽娅年轻时的样子。”
  ——年轻时的达丽娅!
  我想起大前夜在宴会厅以及今天黎明在“达丽娅的起居室”看到的那两幅肖像画。两幅油画中的异国美女达丽娅,明显地显现出她的面容的少年
  ——啊,那……
  “我不忍心再将孩子继续关在那里。但同时,我已经确信玄儿真正的父亲是玄遥。之前我一直认为那孩子是卓藏长期凌辱康娜而生下的。但当我知道一个事实后,我明白了真相。”
  “一个事实是指……”
  柳士郎没有理睬我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对他们俩起杀心,我想是将玄儿从塔里放出来之后。我爱康娜,在她死后依然如此……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的爱都没有变!玄遥既是她的外祖父,也是她的父亲,但他却凌辱她,让她怀上罪恶之子,而且她是因为生这个孩子才死的。我想为康娜报仇。当然,这也是为我自己报仇。另外,我知道小姨子美惟爱慕我,我不知不觉也被她吸引。因此,我想把令人憎恨的玄遥、卓藏除掉,这种心情越来越膨胀……”
  柳士郎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着半空中,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可以了吧?”柳士郎痛苦地说道。
  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18年前的那个夜晚,可能是11点半刚过吧,我去第二书房见玄遥,我说有话要和他说,但手里偷偷地拿着从卓藏房里拿来的烧火棍。玄遥丝毫没有觉察出我有杀他的意思,而且还坐在安乐椅上,泰然自若地吸着烟……”
  ……是的
  ——江南回想起“视点”跨越18年的时间、飞到那一晚时在这里看到的情景。
  ——是什么事?
  玄遥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说有事要和我说的。
  ——能请您站起来吗?
  另一个人——柳士即说道。
  ——能请您站起来到这边来吗?
  “我让玄遥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
  柳士郎用手杖头指着刚才被我破坏的藤沼一成的画。
  “当时,这个翻转门关着,只有框的那一面朝这边。我就让玄遥站在这前面……”
  ……柳士郎退到一边,吹熄了画框旁的蜡烛。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柳士郎说。
  ——为什么会有这种什么都没装的画框呢?
  “嗯?”玄遥皱起眉头。
  ——怎么又突然……
  ——我明白的,我当然明白!
  柳士郎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将右手伸向刚刚吹灭的烛台……
  “我打开门,把隐藏在后面的镜面翻过来。玄遥惊讶得不知所措。他似乎本打算将其作为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但实际上我早就发现这个装置以及那面镜子——‘达丽娅之镜’了。我还知道玄遥夜夜都在这里站在镜子前,像已故的达丽娅那样,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影就发出失望的叹息。
  “当然,玄遥相信由达丽娅带给自己的‘不死’,也相信达丽娅留下的关于不死的种种言论。他相信如果‘不死性’的阶段得到提高,终有一天镜子里就不会映出自已的身影。所以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这样的‘成就’到底何时才会到来。门另一侧是什么都没装的边框,这大概就是为了模拟体验那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成就’而想出来的‘映不出身影的穿衣镜’吧。
  “所以在那天晚上,我想首先给他看‘达丽娅之镜”,让他看到那里依然映出自己年老的身影,以此来震慑他的内心。我对他说:你直接从达丽娅那里接受了‘血”,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这样下去,你期望的什么‘成就’,不都是痴人说梦吗?
  “玄遥一开始是惊讶、不知所措。不久,他变得非常生气,但愤怒中明显带有强烈的不安。我不失时机地用藏在手里的烧火棍对着他的头猛击。他没做任何像样的反抗就倒在了地上。这个复仇过程真是太不尽兴、太简单了!第二天,当本应死去的他苏醒过来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断定那可怕的‘复活’是‘迷失”,毫不犹豫地把他葬入‘迷失的笼子’里。”
  柳士郎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用手杖头指着我。
  “袭击玄遥后的行动,基本就像中也君所说的那样。卓藏是来之前杀的,已经吊在房门上了。遗书当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本来就没打算让当局搜查,所以我模仿卓藏的笔迹伪造了遗书。我还觉得将它夹在魏尔伦的诗集中,对那个粗俗的男人来讲真是太高雅了。”说到这,柳士郎停了下来,我们陷入冰冷的沉默之中。
  玄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将双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我也找不到该说的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继续震动着房间中浸染了18年灰尘味道的空气:
  “在这里,我只有一件事必须纠正。”柳士郎很快打破了沉默,他用右手握着的手杖再次指着“达丽娅之镜”中的幻想画,“就是这幅画,这幅藤沼一成的画。”
  我惊讶地抬起眼睛,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这不是我请藤沼画师画在这里的。”柳士郎继续说道。
  “什么意思?”玄儿终于开口了。
  柳士郊将手杖慢慢放下来。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要我毁掉这个家传下来的‘达丽娅之镜”我确实有强烈的抵触感。因为对于魔女达丽娅的黑暗之梦,我也非常着迷,并且深陷其中。所以,那面镜子既没有被拆掉也没有被打碎,一直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我想如果这个房间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被封闭,‘达丽娅之塔’也锁上禁止自由出入,估计谁也发现不了。然而,那是15年前了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邀请藤沼画师来到这里。当时,对黑暗馆一无所知的他突然对我说:这里的西馆是不是有个房间因为某种原因被封闭了?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藤沼一成!
  江南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幻视者藤沼一成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幻想画家,他将“心眼”所见的非现实风景原封不动地画出来。听说他的儿子藤沼纪一曾经把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在建于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中。           
  “藤沼的画中具有非常奇特的魅力。他的特殊才能早就深深吸引了我,所以尽管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但我还是决定带他来这里。一踏入房间,他的目光就停在翻转门上说‘背面是面大镜子吧”。当时是只有边框的那一面朝着这边的。我目瞪口呆,接着他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对我说他想在镜子上作画。所以,那幅画不是我要求他画上去的,而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藤沼一成……
  江南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于是。又一条让他惊讶不己的信息出现在大脑里,使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答案“。
  藤沼一成死于1971年。
  假知这个“现在”和我的“现在”同是1991年,那么柳士郎邀请藤沼来黑暗馆的“l5年前“就是1976年,然而那一年藤沼应该已经死了。但实际上,他们的“现在”是指1958年,那时藤沼还活着。所以,他们谈到藤沼时,自然就把他作为“现在仍然活跃的画家”,而不是“过去的画家”。
  “就这样,藤沼画师就把自己关在这里好几天,一气呵成,完成大作。只一眼,我就被它震撼了。我记得当时还激动地问他到底知道什么。但他只是忧郁地摇摇头,说:‘我知道,我看到了,我只想在这里完成这幅画……’”
  “啊!”玄儿不胜感叹,“幻视者藤沼一成,他之所以被这么称呼,难道是因为他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吗?”
  黑暗馆馆主什么都没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藤沼一成的画。这幅极具暗示性的幻想风景被我削落了颜料,成为一件残品。不久,他又干咳了一声,低声说了一句“那么”,将视线从画上移开。
  “我在18年前行凶的经过就坦白到这里吧!”柳士郎回头看着我,“中也君,你拿的那个——那块怀表,能给我看一下吗?”
  “这个吗?”
  怀表握在我的右手中,我用左手抓住表链,战战兢兢地朝柳士郎递过去,柳士郎用手杖探路向前走了儿步,接过怀表。然后马上把它提到脸的高度,将眼睛凑上前去。
  “果然如此!”他的声音颤抖着,“这块怀表是达丽娅的遗物,被称为‘达丽娅之表’。原本是她来日本时从本国带来的。在她死后,由康娜继承并携带。”说着,柳士郎又向画在‘“达丽娅之镜”上的奇异风景看去。
  “这的确是17年前诸居静离开这里时我让她带走的。背面的字母是后来刻上去的……”
  15年前藤沼一成是第一次受邀来到这里,因此他不可能知道“达丽娅之表”的存在。但藤沼就像见过实物一样,在镜子上画下那幅画。柳士郎感到“震撼”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说这块表属于那个从十角塔坠落的青年。”
  “是的!”玄儿回答,“我发现它掉在最上层的阳台上……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的。”
  “原来如此。开头字母T.E,是因为诸居静后来再婚的对象叫江南吗?所以你说那个青年是忠教……而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也是他,对吗?”
  “是的,一切就像你刚才在走廊里听到的那样。”
  “原来如此……今天黎明时我去见过他。看起来他的记忆的确还没恢复,嘴也不利索。不过……”柳士郎没有说下去。他放下拿着怀表的左手,怀表“眶”的一声砸在手杖上,“总之,中也君曾怀疑我也是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但你为我消除了这一怀疑,对此我十分感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误解?”玄儿的脸瞬间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是什么?到底我误解了什么?”
  柳士郎背过脸去,避开玄儿犀利的口光。
  “那是……”刚说到这儿,便被轻微的咳嗽打断了,“换个地方吧。”他改口道,“到我房间里去吧。这里灰尘多,而且站着说话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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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2:13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我们照他说的,离开了曾经的第二书房,来到北侧隔璧的馆主起居室。
  这期间,玄儿表情严肃,一句话也没说。他一定是在考虑柳士郎刚才话里的含义。
  ——不过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我当然也很想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又好像一直在等柳士郎说这样的话。在听玄儿解释了为什么说当前凶案的凶手是忠教之后,我大抵上是同意的,但总觉得某处有种矛盾感挥之不去。所以……
  玄儿有一个极大的误解。
  我觉得柳士郎恐怕是对的。至于其误解了什么,是如何误解的,我似乎有种模糊的预感,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在这间我第一次踏入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正八角形的黑色餐桌,桌子周围有几把包了红布的扶手椅。灯光很弱,和隔壁的烛光相差无几。而且,可能因为长时间的恶劣天气使得电力供应不稳定,灯光忽明忽暗的。
  柳士郎让我们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靠着里面墙壁的黑皮沙发上。他将手杖立在自己身前,双手握着柄,用浑浊的双眼看着我们:“那么,我就不得不说了。”
  就在他缓缓地说到这里时——
  丁零零……有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铃声,我记得在哪里听过。是何时何地听过的呢?好像来这里后还不止听过一次……
  丁零零……铃继续响着。不在这间房里,是从里面的一扇黑门——通向隔壁书房的门后传来的。
  是传声筒吗?我突然想起来。
  前天傍晚,我在重伤的看门人被抬进的那间房里听过这声音。
  昨天我同样在那里听过。门旁的墙上有一个褐色的“喇叭”,从上面垂下一只铃档——这不就是传声筒呼叫通话对象的呼叫铃吗?
  柳士郎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消失在里面的书房里。那里一定汇集了传声筒的通话口,而这些传声筒连通着数间南馆的房间。
  黑暗馆馆主很快回到起居室,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侄硬冰冷。
  “是小田切的报告。”
  一两秒钟的沉默后,他低声叹息着说道。
  “鹤子?”玄儿立刻问道,“难道有什么不测发生吗?”
  “好像是几十分钟前,南馆因雷击而停电,刚才在谎乱中着火了。”
  “着火?”玄儿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房子着火了吗?”
  但是柳士郎依然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就算你慌慌张张地去看也没用。”他冷冰冰地说,“如果南馆整个烧毁,那蛭山的尸体也会化成灰烬。考虑到将来,这样反而更好,不是吗?”
  “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当然,火灾本身是应该担心,但作为实际情况,一旦火焰升起来,再加上现在的大风,如果没有迅速处理,那就不是我们能扑灭的了。”
  “那就放任不管吗?”
  “我说了交给他们去处理。不过我也告诉他们,不行的话就立刻躲到北馆去。火势大概不会蔓延到那栋石制建筑吧。”说完,柳士郎自己轻轻地摇摇头,“不,索性整个黑暗馆都烧起来,让一切化成灰烬不是更好吗?”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嘴角像弓一样向上翘起。
  听到南馆着火的消息后,我和玄儿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但听到黑暗馆馆主的这番话,看到他疯狂的笑容之后,我突然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抽空了。
  虽然我很难正确推断柳士郎现在的想法,但我觉得某种连他本人都无法驾驭的虚无感在他心中慢慢扩散。好像要是我不小心窥探其中,会连自己的心都被拽入那深渊似的……
  “你——你的思维己经混乱了。”玄儿喘息着说道,“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是指什么?”
  “为什么要采取这么不负责任的态度?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这个怎么说呢?”
  “刚才你不是说过已经不能判你过去的罪了吗?的确,即便现在把你是18年前的这件事公之于众,你的地位及处境也不会受到威胁。可是,你像这样自暴自弃——是因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不安,感到没有信心吗?”
  “你是想说我的白内障在恶化,身体也在老化,对吗?”柳士郎心虚似的皱起眉头,“嗯……我不否认这是我最近郁闷的原因之一,但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自暴自弃。我之所以那样说并不是因为这个,明白吗?刚才我也说了,我也是深陷在达丽娅黑暗之梦中的一员。我相信由‘达丽娅的祝福’带来的‘不死’真实存在。接受‘达丽娅之血’或者吃‘达丽娅之肉’的人可以获得‘不死’。至今仍迷失在‘迷失的笼子’中的玄遥可以说是最有力的证据吧。
  “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能怀疑吗?我不能!——明白吗?无论我如何老化,眼睛看不见了,不能走了,疯了……我们依然不会死。除非我被人杀了,或者遭遇致命的事故。但是,我最近开始这样想:达丽娅和‘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获得了‘不死”,但这种‘不死’真的是‘黑暗之王’的祝福吗?或许那不是祝福,而是充满恶意的诅咒吧。”
  “诅咒?”
  “不会死,不能死,不许死……这样的诅咒!”
  ……诅咒。
  黑暗馆馆主的话就像他自己正在沮咒什么。听到这儿,我不禁在心中嘀咕起来。
  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诅咒!   
  “嗯……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但是柳士郎继续说着,嘴角又向上翘起来。他将两手握着的手杖交到一只手里,“喀哒、喀哒”地敲打着地板,“我说干脆让一切都变成灰烬,这并非完全是说笑。我觉得至少好过现在这样。即使老了也不许死,拖拖拉拉地活着。过去达丽娅曾决定结束自己的‘不死之生”,但我的出发点和她不同。”
  “什么意思?”玄儿问。
  柳士郎停止了手杖的动作。
  “身心都成灰烬后再从中实现‘复活”,我想只有这样才是真的‘成功’。只有完成从‘完全的死’到‘完全的复活’,达丽娅托付给我们的长生不老梦才能够实现。”
  “那不对吧!第三阶段的‘成功’应该不以第二阶段的达成为前提……”,
  “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认为达丽娅的遗言中有误。所以……”
  “你的思维真的混乱了!”玄儿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也许玄遥是‘失败’了,但此后我不是成功‘复活’了吗?”
  “是的,问题首先就出在这儿,”柳上郎严肃地说,“18年前,你在旧北馆的火灾中死而复生。你丧失了火灾前的记忆,而告诉你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里面有不少夸张的成分,恐怕你也不会马上相信吧?”
  “夸张?”玄儿困惑地向柳士郎看去,“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说——当时你的复苏,实际上称不上‘复活的奇迹’。”
  “事到如今,你又在说什么?”
  “你卷入那场火灾,险些丢了性命,这是事实。然而,呼吸、心跳停止的时间很短,只不过几十秒。我实施初步的急救处理后,你马上就脱离了假死状态。这种现象用医学常识就能够充分解释。我故意夸张地告诉周围的人,说是达丽娅所说的‘复活’在你肉体上‘成功’了。还设法让你对此也深信不疑。”
  玄儿说不出话来,盯着柳士郎的目光慌乱地落在桌上。
  “关于你左手的伤疤也一样,我说当时你的手腕差点被一切断,那是夸张,实际上并没那么严重。因为碰巧和达丽娅同是左腕上的伤,所以我把它称为‘圣痕”,使‘复活的奇迹’更具可信性。”
  玄儿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用右手握紧自己的左手。
  “为什么?”他的视线仍然落在桌上,声音儿不可闻。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柳士郎自问道,“因为我希望通过这使你和周围的人相信,从而让我自己也相信。”隔了片刻,他回答说。
  “相信?相信什么?”
  “相信由‘达丽娅之肉’带来的‘不死’确实可以引起‘复活的奇迹’。因此,那种‘奇迹’当然也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懂”玄儿垂下失,无力地摇着,“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玄儿求助似的向我看过来,“帮帮我,中也君!”从他的目光里,我读出了这一迫切的请求。但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怎么可能知道?
  正如玄儿所说,柳士郎看起来是有些思维混乱。关于浦登家的秘密,先不说相不相信,至少今早从玄儿那里听到的要比黑暗馆馆主现在说的更有道理。
  难道他看似若无其事,但因为18年前的罪行暴露,实际上还是受到很大的打击吗?难道他对于‘不死’感到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没有信心,而被逼得走投无路吗?——总之,我想那种无法抑制的虚无感现在依然在柳士郎的心中扩散。而他那浑浊的双眸现在也只注视着那个深渊吧。
  但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他的话只是因为思想混乱而产生的妄想,也不认为其中有很多做作和谎言,在某种意义上,他是相当真挚地在把“事实”说出来,或者说想把“事实”说出来。而且——
  而且我觉得黑暗馆中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构成一道谜题,而这恐怕正是解开它的最后一块拼图。



  6


  沉默不知道又持续了多长时间。
  时间已过了5点半,快到6点了。太阳也快要下山。
  这期间,南馆的火势是否越来越猛烈呢?燃烧的范围是否也在逐渐扩大呢?虽然不是直接相连,但借助强劲的风势,火焰有可能会飘到西馆来。
  但是,黑暗馆馆主依然坐在沙发中,纹丝不动,里面的书房里,传声筒再次响起呼叫的铃声,但他丝毫没有站起来去应答的意思。
  ——被雷击,而且起火——
  这一突发事态让我不由得想起东馆客厅里的那幅画——藤沼一成的《绯红的庆典》——苍白中闪着银光的夺目线条从天到地穿过浮在黑暗中的“板”,那是贯穿黑暗馆的闪电。形状不一的“红色”
  从黑暗深处蠕动而出,那是正要将黑暗馆吞噬的火焰……啊,是这样吗?那幅风景果然是那个拥有特殊才能的画家预见到今天的事态才画出来的吗?
  “你能告诉我吗,爸爸?”
  玄儿抬起他那张宛如死人般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开口了。
  “爸爸——被我这么叫,在你看来也许是种痛苦吧。我到底有什么误解,有什么‘极大的误解’?能告诉我吗?”
  “那是——”柳士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放开握着手杖的双手,在黑袍前面慢慢合拢,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表情,“是关于忠教的出身!”
  “忠教的出身?”
  “刚才你对中也君说忠教也是玄遥的孩子——是他侵犯诸居静使她生下的孩子。但是,你错了!”
  “错了?”
  “是错了!”
  “可是他……”玄儿嘴里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他的那个……”
  “忠教不是玄遥的孩子,是我的。我和阿静秘密保持着关系,结果生下了他。这千真万确!”柳士郎斩钉截铁地说,“爱妻康娜在27年前的夏天去世。而且,当我得知她生下的孩子玄儿不是自己的孩子时,我被悲伤和愤怒击倒了。她——阿静很同情我。我一半也是自暴自弃,就和她发生了关系。阿静没有强烈地拒绝我,但她起初接近我时可能并没有这种想法。阿静的丈夫诸居甚助当时还活着,但好像在他将近40岁的时候得了肾病,很久都没有夫妻生活了。
  “第二年春天,阿静怀孕了。之前,玄儿已经被关进十角塔的禁闭室里。为了平息我的愤怒,玄遥同意这么做,并向我灌输虚假的‘真相”说让康娜怀孕的是她的父亲卓藏。期间,阿静自己提出要做玄儿的奶妈。现在想来,那也许是在劝我吧,生下来的孩子是无罪的。可能是那一年——26年前的12月7日吧,阿静平安产下一个男婴,算起来比玄儿小一岁。给那孩子取名忠教的也是我。”
  但是,玄儿似乎不愿相信柳士郎的自白。
  “会不会只是你自以为是呢?”玄儿反驳道。“事实上玄遥也染指过诸居静,难道没这种可能吗?”
  “没有!”柳士郎睁开眼睛断然回答道,“因为那个男人——玄遥完全沉迷于达丽娅的魔性。”
  “什么意思?”
  “就是说无论是最初成为牺牲品的浦登樱子还是康娜……她们都酷似达丽娅。那个男人并不胡乱追求女人,只有能看出达丽娅年轻时的美貌的,才会成为他疯狂欲望的对象。从这点来看,阿静和玄遥之间不可能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很本不可能。明白了吗?”
  “但是……”
  玄儿还想反驳,但柳士郎却不顾他继续说了下去:“26年前的1月7日,忠教出生了,诸居甚助在知道一切之后,仍然答应把忠教视如己出。但是他的病意外恶化,第二年就死了。”
  “但是……”
  “你还怀疑吗?”柳士郎突然露出怜爱的神情,“忠教确实是我的孩子,即使验证血型也没错。忠教的血型是A型,我是B型,阿静应该是AB型,所以我们俩能生出A型的孩子。”
  “玄遥呢?”玄儿问,“知道玄遥的血型吗?”
  “我调查过,他是A型。”
  “那样的话,就无法证明忠教不是玄遥的儿子。A型父亲和AB型母亲不也能生出A型的孩子吗?而且——”玄儿略微提高了声青,“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青年——忠教的脚趾和玄遥一样是畸形!”
  “是啊,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证据。”柳士郎不为所动地点点头,“你说过坠塔的青年脚上有接受过合趾症手术而留下的疤痕。但是——”柳士郎看着玄儿的脸,“但是你的脚呢?”
  “我的脚?”
  这个问题似乎完全出乎意料,玄儿一下子目瞪口呆。
  “你的脚上有那种畸形吗?有那种手术的疤痕吗?”柳士郎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不是吗?”
  “不!”柳士郎马上否定,“意义恰在于此。”他断然说道,“所以我才说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即便如此,我还是……”玄儿低下头,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胡同。
  “还不明白?”
  “我,完全……”
  “还不明白吗?”柳上郎盯着玄儿,“你真的不明白?”
  玄儿被柳士郎的一连串问题搞得手足无措。突然,他的表情僵硬了。那变化让人感觉他的脸甚至是全身都快冻住似的,就连看着他的我都差点起鸡皮疙瘩。
  “难道……”玄儿僵硬的嘴唇颤抖着,“难道你要说的是……”
  “终于明白了!”黑暗馆馆主表情沉痛的点头说,“坠塔德青年不是我和阿静生的忠教,那——那才是真正的玄儿。所以,真正的忠教是你!”



  7


  玄儿表情僵硬,反复说着“不可能”。我不由自主也说出同样的话,但另一方面,我心中又的确有“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忠教是玄儿。
  玄儿是忠教。
  那个青年一直被认为是江南忠教,也就是诸居忠教,但其实他才是真正的浦登玄儿。是的,如果这是“事实”,那就难怪昨天我在东馆的舞蹈室里看到他时,会有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时,我为什么会感到他的脸“好像在哪见过”呢?
  像纸一样苍白的脸色、蓬乱的头发、空洞的眼神,下巴因为胡乱生长的胡子显得格外尖——前天晚上我在宴会厅的肖像画中看到了美女达丽娅。也许当时我就是在他脸上、他的整体或者他身上的某处看到了达丽娅的影子。
  根据柳士郎说的,玄儿18年前被从十角塔放出来时,脸上就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出亡母康娜,甚至是曾外祖母达丽娅的样子。那么18年后的今天,他依然如此也不足为奇。不,应该说是理应如此,所以我才会有那种感觉。
  之前在东馆客厅碰到阿清时,他说了一段奇怪的话。这么一想,那话中的含义我大致也能猜到了。     
  ——那个,那个人……那个叫江南的先生,我总觉得……莫非是阿清在他对面折纸时,突然觉得他长得很像宴会厅中的肖像画上的达丽娅?也许当时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
  柳士郎盯着仍在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可能”的玄儿。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玄儿的父亲是卓藏,但在知道一个事实后,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我记得!”
  “那个事实,就是他的脚有着和玄遥同样的畸形。”
  “……”
  “你刚才也用它来证明忠教是玄遥的儿子。的确,某种先天性的异常可以认为是有遗传性的。关于合趾症的原因,目前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比如被称为‘蹼足’的病症,有报告称:根据对某个家族的研究,它是以限性遗传的形式出现的。”
  “限性遗传?”
  “你当然听说过伴性遗传,即由性染色体上的异常遗传因子引起的遗传,对吧?红绿色盲、血友病是由X染色体上的异常遗传因子引起的,这是隐性遗传病。如果是这样的知识……”
  如果是这样的知识,那我也知道。课堂上学过,或者在某本书上看过。
  女性的性染色体是XX型,如果是隐性遗传病,只要不是两者都有异常遗传因子,就不会出现异常。男性是XY型,唯一的X如果有问题就会出现异常。据说,红绿色盲、血友病的患者中男性居多就是这个原因。
  “所谓限性遗传,和这个又不同,是只在男性或者女性中出现异常的遗传类型。在刚才所说的‘某个家族的蹼足’症例中,可以认为异常遗传因子是在Y染色体上,它只出现在男性身上。换句话说,如果父亲有异常,那儿子就一定会出现同样的异常。那么玄遥的合趾症——那种奇怪的三趾畸形是否符合同样的法则呢?事实上在合趾症的病例报告中符合的很少,一般都不符合。但是,玄遥的畸形与平时所见的同种畸形相比本身就很有特点,所以我直觉判断符合的可能性很大……”
  柳士郎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但玄儿再次低下头,什么都不想说。
  “玄儿生来在双脚的第二和第三趾、第四和第五趾之间,可以看到非常有特征的粘连。说起来,阿静还特意做了适合这种脚穿的袜子……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这件事越来越在意,就查了一下我刚才所说的遗传学上的事实。我自己身上当然没有这种异常,康娜也没有。后来我又得知让康娜怀孕的‘元凶’卓藏也没有。再后来,我知道不是卓藏而是玄遥才有那个——和玄儿一样的畸形。因此——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偷偷去一趟‘迷失的笼子’。于是我偷了鬼丸保管的钥匙。”
  “偷偷去‘迷失的笼子’?”玄儿突然吃惊地抬起眼睛,“为什么?”
  “目的是想打开地下墓室中的一口棺材。”柳士郎回答,“就是以前因早衰症死去的孩子、那个叫玄德的棺材。”
  “玄德?”
  这个名字我好像也有印象。达丽娅和玄遥之间生的第一个孩子叫浦登樱子,27年前自杀身亡。浦登樱子之后生的第二个孩子名字好像叫玄德。据说这个男孩和阿清一样患上早衰症,生下来没几年就死了……
  “玄德的遗体当然没有火化。打开棺材一看,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幸运,里面的尸休居然没有化成白骨。由于具备湿度、温度等条件,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变成了尸蜡。我检查了他的脚,确认他的脚趾具有和玄儿、玄遥同样的畸形。明白了吧?这就是说,基本可以证明脚趾的畸形确实是通过限性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的。同时,我也可以确信:玄儿真正的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
  柳士郎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走到我们的桌旁,怜爱地看着低头不语的玄儿。
  “明白了吗?“他用手杖敲着地板,“你的身上没有那种畸形。如果你的父亲是玄遥,那么作为男孩,你一定也会继承同样的畸形。这个事实正是你并非玄遥之子的证据……”
  “……”
  “你的血型是A型,同为B型的我和康娜不可能生出这种血型的孩子,但那只是因为你是我和阿静的孩子。顺便说一下,真正的玄儿是AB型血。这自然也是我和康娜不可能生出的血型。我亲眼确认这一事实时的心情,想必你们都能理解吧。你不是玄儿,是忠教!你确确实实是我真正的儿子,明白吗?”
  “啊!”
  玄儿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他依然不想抬头。我默默地注视着朋友,心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柳士郎站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不,是他的儿子忠教。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18年前,对玄遥和卓藏报仇之后,旧北馆在11月末发生了一场大火:起火的原因不明。当时,有两个孩子卷入大火和浓烟中没来得及逃出来,结果身受重伤。一个是玄儿,另一个就是忠教。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挨在一起倒在一楼走廊的同一个地方。阿静找到他们,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拼命把他们救了出来,两个人都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但是不久后,我得知他们因为这次打击完全丧失了记忆。于是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就是乘机将玄儿和忠教对调。”
  玄儿的肩猛然一颤。他将张开的两手握成拳头,慢慢地抬起头来。他那双细长而空洞的眼睛先在我脸上来回扫了几下,然后投向站在桌对面的柳士郎。他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稍稍张开,但没有说话。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可是我梦?
  这个春天——可能是4月29日吧,事故后的我一点都想不起自己的过去。那天晚上在白山的玄儿住所的起居室里,我第一次听他背诵这首诗:现在,那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与他在我眼前的身影重叠起来。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除掉玄遥和卓藏后,我已经掌握了浦登家的实权。所以要实施这个计划已经没多大困难了。”黑暗馆馆主继续说道,“那个孩子继承了太多玄遥的血统。我要将他驱逐,让我的儿子取而代之,成为浦登家的继承人。这样这个家的嫡传就从玄遥那令人诅咒的血统中脱离出来,同时也完成了我的复仇。我完全沉迷在这个想法中。
  “具体实施起来还有几个问题。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已经熟悉玄儿和忠教长相的人怎么办?仔细考虑后,我决定把我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美惟和望和。当然不是像刚才这样,我说得要更委婉一些。一开始她们也吓了一跳,无法掩饰自己的疑惑和犹豫。但她们姐妹本来就不喜欢玄遥,再加上她们讨厌姐姐被玄遥侵犯后生下的玄儿,认为他是不祥的‘罪恶之子”,所以我估计她们不会坚决反对。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她们答应配合我。
  “对于当时认识他俩的佣人们,我想可以借着旧北馆烧毁的机会将他们全部解雇。当时偶尔出入这里的村野君,应该连忠教都几乎没接触过,更不用说玄儿了。因此就算我大胆实施‘调包”被他发现的可能性也很小。幸运的是,他也几乎没有参与在火灾后对两个孩子的照顾和治疗。所以我判断即使他多少有些怀疑,我也可以蒙混过关。”
  那鬼丸老呢?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问道。
  “至于鬼丸老——”柳士郎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接着说道,“他那种人,我知道就算我说要解雇他,他也不会老实离开。我还知道无论我谋划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装作视而不见。因为他只对死去的达丽娅一人忠心耿耿,就连第一代馆主玄遥也不过排在第二、第三位。只要达丽娅本人不活过来责备我,他是不会多嘴的。
  “我不需要担心他会对任何人多嘴,也不必担心他会擅自去侦察……”
  难道鬼丸老知道两个孩子”调包”的事?“我是不是真正的浦登玄儿?无论如何请你回答我!”如果玄儿对那个老佣人这么说,他会说出“实情”吗?
  “请等一下。”我开口问黑暗馆馆主,“假如真的像你说的,忠教是真的玄儿,玄儿是真的忠教,那么忠教在旧北馆的火灾中身负重伤时,不是还没受到‘达丽娅的祝福’吗?”
  “不,实际上并非如此。”柳士郎摇摇头,“我早就破戒给忠教吃过‘达丽娅之肉’了。这是在把玄遥和卓藏从这个世界除掉之后。”
  “啊!”
  “说白了,这也是阿静的愿望。她恳求我:请让我们的孩子也接受可以带来‘不死’的‘达丽娅的祝福’吧。我决定答应她的要求,带忠教去宴会厅给他吃“达丽娅之肉’。那可能是11月中旬过后的某个夜晚吧,我瞒着所有的人……虽说如此,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了美惟和望和。当然,本来是应该在‘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吃的。这是没办法的特例……
  “所以……所以我才特别在乎忠教的‘复活’。你们明白吗?因为我想相信即使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即使与达丽娅和玄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通过‘达丽娅之肉’带来的祝福也能获得‘不死”,也能带来‘复活’。我希望把它作为这种信仰的根据,因为我本来也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只是凭借‘达丽娅之肉’才受到‘祝福”。所以我格外地……”
  原来如此!原来这么回事……这次我又默默对自己说。玄儿依然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柳士郎,默默地听着我们的交谈。
  “之后的情况就不必再多说了吧?”柳士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到玄儿身上,“我把忠教当做‘浦登玄儿’来抚养,而把真正的玄儿作为‘诸居忠教’交给阿静。我给了她足够的钱,命令她带着玄儿离开这里。
  “阿静最终答应了,但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在离开黑暗馆前能够吃上‘达丽娅之肉”,毕竟她也沉迷于这个传说。长年在这里工作的过程中,她得知了浦登家‘不死’的秘密,最终她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另一个是她想带走一件信物,作为孩子是浦登家人的证据。阿静说:既然决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带出去抚养,就不打算将来再和他一起回来添麻烦。只是,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那孩子活不下去的话,那时至少可以依靠浦登家……不然,这孩子就太可怜了。九年来她一直照顾被关在塔中的玄儿,不知是不是她的感情在这个过程中完全转移了,总之,下定决心的阿静表现出母亲爱护儿子的执著。这种情感是我难以理解的。
  “于是我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带走达丽娅留下的这块怀表,因为这块表同时也是康娜的遗物。虽然它对我也很重要,但仔细一想,康娜确实是玄儿的母亲啊!”说着,柳士郎从袍子里拿出‘’达丽娅之表”握在手中。
  “当时,我私下里也不是没担心过。可能有一天,玄儿真的会拿着这块表回黑暗馆来,那时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只能想:到时候再说吧。但没想到……”
  柳士郎慢慢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离开后的情况,我毫不关心。我从未让人追踪过他们的去向,以后也没让人去调查过他们的情况——感觉有点无情吧?”说着黑暗馆馆主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也许的确如此吧!不过我对阿静只有相应的感谢和感恩,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爱的只有康娜,虽然我也被美惟吸引并和她结婚生子,但那只是因为她是康娜的亲妹妹,在某些地方长得像康娜而已。”
  长得……像康娜?
  这时,我忍不住在阴暗喧嚣的心中抛出这样的疑问,那不就是长得像达丽娅吗?难道说浦登柳士郎——他和他非常憎恨的玄遥一样,最终也被已故达丽娅的魔性迷住了吗?
  “阿静离开黑暗馆后与姓江南的人再婚,我对此毫不知情。还有战争结束前在长崎遭遇核爆、患上白血病以及去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
  这时,玄儿缓缓地动起来。他张开握拳的右手,从衬衫胸袋中摸出那张照片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双眼中突然闪现出难以形容的悲哀。
  “这……这个女人是诸居静……我真正的母亲吗?”说着,玄儿把照片递给柳士郎——他真正的父亲。柳士郎越过桌子接过照片,将病弱的眼睛凑上去盯着看了片刻——
  “是的。”他点点头低声说道,“这是阿静。旁边的就是她带出去的那个孩子——玄儿。”
  “照片的背面有记录。‘摄于……月7日……岁生日时’‘7日’是忠教的生日、12月7日吧?”
  “是的。”
  “也就是说,虽然那孩子是真正的玄儿,但诸居静始终是把他当做忠教来抚养的,对吗?他受火灾打击丧失了记忆,她就将自己知道的诸居忠教的过去填入那部分空白中,甚至连生日都是真正的忠教的生日。再婚后,她还特意将‘江南忠教’的开头字母刻在那块表上。她这样做是想消除他身上的‘玄儿’……”
  “她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吧。不过,你的情况不也完全一样吗?”      
  “是啊!”玄儿整个脸扭曲了,既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是作为诸居忠教出生的,在那场火灾之前也一直作为忠教由阿静抚养。但调包之后,我始终把你当做浦登玄儿。和阿静对玄儿所做的一样,我也把真正的玄儿所经历的过去原封不动地填入你记忆的空白中……”
  “甚至是18年前凶案的目击经历,对吗?”
  “是的!美惟和望和也积极地配合这种‘教育’。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必须让你始终认为自己才是浦登家正统的继承人。对调包后才来黑暗馆的人,我们一直保守着秘密。小田切、蛭山这些佣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对望和的丈夫征顺也是如此。当然,对村野君也一样。”
  柳士郎把照片扔到桌上,好像在说“我不想再看了”,然后他又把“达丽娅之表”放在照片上。在一段冰冷的沉默之后,玄儿将手伸向那两样东西,就在这时——
  “救命啊!”一个女人尖厉的惨叫声从屋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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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2:31 | 显示全部楼层
 8


  那是美鸟吗?是美鸟的惨叫声吗?
  我马上这样想道。
  这不是鹤子或者羽取忍的声音,也不是茅子,更不可能是美惟。一定是美鸟或者美鱼!很难想像头上受伤的美鱼会独自到西馆来。所以那肯定是美鸟。可是。为什么她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喊“救命——”
  “不好!”我小声叫起来。
  刚才在柳士郎出现之前,我在“打不开的房间”里隐约感到不安。难道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
  首先冲出房间的人是我。玄儿——不,现在得知18年前的调包事实后,或许应该叫他本来的名字“忠教”——比我慢几拍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我跑出来。
  来到走廊,我马上隐约闻到一股恶臭。我还没来得及确认原因,又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救命啊!不要……不要过来!”
  声音是从左首——楼梯所在的大厅方向传来的。啊,果然如此!她——美鸟似乎正被谁追着……刚想到这里,大厅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到走廊上,由于势头太猛,她的肩撞在对面的墙上,“咚”地发出低沉的声音。
  美鸟换了一件泛白的衣服,看上去像睡衣。我站在向南方延伸的边廊里,但她没有发现我,直接向西边的建筑深处跑去。她脚下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可能因为野口医生给她注射的镇静剂还在起作用吧。
  “美鸟小姐!”我喊了一声,向她追去。
  转过走廊的拐角,昏暗中看到左首深处有一扇门,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正靠在门前。门后面可能是与刚才那间馆主的起居室连在一起的书房。
  “爸爸!”
  门好像锁着。美鸟双手握着门把手,左右拼命地转着。
  “爸爸……救救我!”
  “美鸟小姐!!,
  我大喊一声,跑到她身边。她回头看我,认出我的身影后她笨拙地侧过头,好像没油的机器一般。
  “中也……先生吗?”
  她嗓子里发出纤弱的声音。
  “中也先生……”
  “怎么了?难道美鱼小姐她……”
  被我一问。美鸟的嗓子里立刻发出嘶哑的叫声,左手慌忙去摸自己的右边。在她确认双胞胎的另一方不在之后——
  “美鱼、美鱼她……”她的眼睛四处仿徨,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狼狈、慌乱和强烈恐惧。
  “美鱼、美鱼她……”她近乎疯狂地大叫着。
  “振作一点!”我大声说道,“好了,美鸟小姐,没事了,冷静!”
  这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请冷静一点!美鱼小姐她发生什么事了?”
  “美鱼、美鱼她……”
  美鸟不停地摇头,像打摆子似的。突然,她停下来。
  “她死了。”她一字一顿,“她被那个人杀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
  啊,果然——我全身无力,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美鱼被杀了!恐怕是在北馆双胞胎的卧室里,恐怕是被现场的什么东西勒死的……
  “美鱼她……”
  这时,玄儿——不,应该是忠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真的吗,美鸟?所以你才……”
  “我差点也被杀了。他把我压在身下,很大力地勒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呼救,但北馆里空无一人……啊!”美鸟大叫一声,抬起左手,将食指笔直地指向前方。她指的不是我,是我的身后,是我身后的玄儿——不,忠教的身后。
  我回头一看。
  大厅的门开着,一个即将现身的人影从门的阴影下向昏暗的走廊移动着。
  玄儿,不,忠教寻找墙上的开关,将走廊的灯全部打开。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没错,那是他——三天前从十角塔坠落的那个青年。
  “不要!”美鸟尖叫道,黑发被她摇得乱舞,“他……”
  美鸟两手抱头,畏惧地往后退着。
  “是他杀的,是他杀了美鱼。是他,是他……”
  美鱼被杀,美鸟也成为谋杀对象——是的,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我知道了当前凶案的真凶和他的杀人动机。那时我就应该立刻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态的。可是我……他,也就是忠教,本名叫玄儿……不,目前还是叫他“江南”吧,至于玄儿,可能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他“玄儿”比较好吧。
  他——江南,昨晚见到了美鸟和美鱼,据双胞胎姐妹说,他在客厅休息时,她们去看过他,还“和他说了会儿话”。所以,至少江南亲眼见过她们,知道她们是那种畸形——实际上只是“表面的畸形”——的双胞胎。这是把握事态的必要前提。
  接下来是今早天亮以后的事情——
  和玄儿分开后,我想小睡片刻,就回到了东馆。从卫生间出来后和她们相遇,之后顺便到舞蹈室里说了会儿话。我听她们俩说了一阵关于当前凶案的意见后,便大胆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没打算接受手术,将连在一起的身体分开吗?当时,她们的反应很激烈不要!
  ——不要!
  她们俩将声音提至最大拼命地叫着!紧紧抱在一起不停地摇头。
  ——绝对不要。
  ……是的!
  她们明确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被分开,我们宁愿去死!而且,这句话肯定通过传声筒的裂缝传到了客厅里,传到了江南耳中。
  可是今天下午,她们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听到嘈杂声来到大厅的江南,看到美鸟和美鱼本应连在一起的身体分成两半,分别滚落在走廊上。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那时,玄儿所说的‘开关’在他心里被打开了。      
  “如果被分开,还不如死了!”说得如此坚决的她们现在真的分开了。一个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另一个在疯狂地哭喊着。不能不管她们,干脆自己来帮她们解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不知玄儿有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不过,按照他的指示,征顺和野口医生应该正在监视江南的动向。他采取行动时想不被人发现,应该很难——
  对了,刚才南馆被雷击而停电,还引起了火灾。恐怕问题就出在这儿。由于意外事态的发生,征顺和野口医生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引起过去。趁着这个间隙,江南逃出了客厅。他偷偷进入北馆,找到双胞胎的卧室,然后……
  “江南君——不,还是叫你忠教吧。”玄儿对他说,“住手吧!够了,别再杀人了!美鸟她不希望死,所以别再杀她了!”
  不知江南有没有听到玄儿的话,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他的右手握着深藏青色的和服腰带,那是双胞胎曾经用过的。可能他刚才就是用这个勒死美鱼的吧。
  “好了,已经结束了!”玄儿声色俱厉地说,“站住!回去!”
  但江南依然没有止步。他死死地盯着退到走廊尽头的美鸟,步调不变地紧逼过去。
  “站住!”
  玄儿抓住他的手腕想制止他,但江南一下子就将他甩开,继续前进。我不由想起玄儿说过的一个词——“疯狂的电路”。一旦开关被打开,就没什么能平息他的疯狂。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江南看着美鸟的眼睛,看起来像被泪水打湿了。同时,我也能看出那里面确实蕴含着危险的疯狂。那不是激情澎湃的疯狂,而是安静的、冰冷的,因悲伤和痛苦而心碎的疯狂。
  现在,可能他既看不到我和玄儿,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他眼里肯定只有美鸟,只有从美鸟身上看到的母亲——诸居静临终前在病床上等死的身影。
  “好了,住手吧!”
  玄儿再次制止他。他跑到他身后死死将他抱住,但江南毫不费力地挣脱了。被疯狂控制的人往往具备异于常人的蛮力,难道现在他也是这样?
  美鸟背靠墙蹲着,我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当然不能让她被杀!因为他没有拿刀做凶器,所以,我想如果我和玄儿两个人猛扑过去,怎么也能制止他吧。
  美鸟刚才靠着的门猛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自然就是全身裹着黑色长袍的黑暗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玄儿!’!
  柳士郎一出来就这样喊道,但不是对着我的朋友玄儿,而是对着18年前被他从黑暗馆放逐的玄儿。
  “玄儿,是我,柳士郎!”
  江南对这个具有莫名威严感的声音有了反应,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美鸟。他的视线好像被吸过去似的移到左前方的柳士郎身上。
  “是我,玄儿!”柳士郎说,“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江南惊讶地歪着头,注视着柳士郎。柳士郎往着手杖,从房间里走到走廊中。
  “玄儿啊!”他注视着江南,“你明白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心里确实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记得了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黑暗馆馆主又威严说道,“这是你出生并成长的黑暗馆,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柳士郎又踏出一步,用空着的左手紧紧抓住江南的手腕。
  “好了,到这里来!”他将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柳士郎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抓住江南的手腕往后退,打算回到书房中。江南掩饰不住的视线离开柳士郎飞向美鸟。不知是不是被柳士郎发现了,他猛然提高了声音。
  “你明白吗,玄儿?”像是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的,“你明白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吃惊地刚要开口,但玄儿已在我之前高声叫起来。
  “父亲,你在说什么?”
  “来,玄儿!”
  柳士郎不理会我们,只是用病弱的眼睛看着江南。
  “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江南还是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不去看美鸟了,毫小反抗地被柳士郎拉着手向书房内走去。
  玄儿慌忙跑过去,但门却在眼前“咣”的一声关上了。我也离开美鸟,跑到门前。
  “爸爸!”玄儿隔着门喊着。
  “柳士郎先生!”我也一起喊道。我试着去拧门把手,但门好像已被锁上,怎么拧都拧不开。
  “爸爸,请开门!”
  “柳士郎先生!”
  我们俩一边敲门,一边反复呼唤着,不久,房间里有了回应。
  “玄儿……不,忠教!”是柳士郎的声音,“离开这里,马上!”
  “爸爸,你要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我该说的,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爸爸……”
  “我……”声音突然停住,接着传来像是剧烈咳嗽的声音,“我按照我的方法……”话到这里中断了。
  我们无法知道门后正在发生什么。他用他的方法到底要做什么呢?他对江南说“杀了我吧”,那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我突然朝脚下一看,不由得“哇”的一声叫起来。
  “烟……”
  淡白色的烟正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间慢慢飘入走廊。
  玄儿将耳朵贴在门上,我也依葫芦画瓢。好像有异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啊,这莫非是着火的声音?
  ——索性整个黑暗馆都烧起来,让一切化成灰烬不是更好吗?
  难道柳士郎真的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自己将房间点着了吗?
  “爸爸!”玄儿叫道。他用双拳敲门,用肩去撞门。
  “爸爸!”
  “从起居室进去怎么样?”我一说完,玄儿来不及点头就跑开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美鸟,她一直蹲在走廊的尽头。
  “去美惟那里!”我命今道,“让她出房间后,赶快去北馆””
  而且——
  在我追赶玄儿拐过走廊拐角的瞬间,我又“哇”得失声叫起来。南北延伸的边廊深处是“达丽娅的房间”,它的门周围正冒着滚滚灰烟。门的一部分已经着火,周围弥漫着焦臭味。
  当我听到美鸟的惨叫声跑出来时,我闻到了一股异味。难道这就是那股异味的来源?也就是说,当时南馆的火已经在大风中蔓延到“达丽娅之塔”上,并且还在不断扩大它燃烧的范围。



  9


  市朗犹豫着。
  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黑夜。火势越来越猛,原本黑黢黢盘踞在地面上的西洋馆己经有一半以上被大火吞没。
  现在是应该立即返回,还是待在这里不动?
  ……
  ……大约在一个半小时前——过了下午5点的时候,慎太和母亲羽取忍来到独自被留在北馆沙龙室里的市朗身边。慎太还是一脸无邪,结结巴巴地和市朗说着话。羽取忍从一开始就对市朗很热情,可能也是因为听别人夸慎太助人为乐,是个好孩子吧。
  肚子饿了吗?渴不渴?冷不冷……被人像亲人一样地关心让市朗既一兴又放心。
  “你可以到我们房间去休息,这也是玄儿少爷的吩咐。”听到这个建议,市朗更加放心了。
  昨晚之前,市朗相信这座宅子里住着可怕的、邪恶的东西,但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淡薄了。不过,无论是玄儿还是其他人,在市朗看来仍然很难相处,好像和自己不是同类。无论怎么安慰他,他心里总是不安。惟一让他没有戒心的,只有那个叫“中也”的大学生,他似乎也是“从外面来的”。所以,市朗才鼓足勇气告诉他森林里被勒死的尸体,之前他是决定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说的。但那个中也,后来也表情恐怖地和玄儿他们一起离开了沙龙室。
  市朗跟着羽取忍和慎太来到他们母子的房间,那是在南馆的一楼。房间里是一幅市朗熟悉的极其日常化的生活情景。外面是杂乱的西洋式房间,里面是铺着被子的日本式房间。西洋式房间里放着慎太的桌子,上边乱七八糟地放着小人书、彩纸和积木等等。
  “这孩子好像很喜欢市朗你啊!今后如果你还能做他的朋友,那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真心话,但她说完之后,满脸都是忧虑的神情。
  “不过啊,这个黑暗馆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主人性格怪僻,而且在深山里,离村庄这么远,所以很难让你来见他……”
  慎太始终很愉快,似乎不懂母亲的忧虑。他从桌子里取出剑球——好像除了送给市朗的以外他还有一个——求市朗再表演一次昨天的“特技”。他还用蜡笔在画纸上画上奇怪的画——像人的脸——给市朗看。市朗总觉得那张奇怪的脸是以他为原型画的。            
  说实话,市朗浑身无力,还有点发烧,陪慎太玩对他来说是件苦差事。尽管如此,市朗还是终于从四天来的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沉浸在内心的平静之中。
  现在,市朗的失踪恐怕已在I村的家里引起了骚乱。学校自不必说,这骚乱或许正在村子里扩散。想必回去要狠狠挨顿骂了,但如果将事情解释清楚,向大家道歉,相信会得到原谅。等天气转好,就能设法将因塌方而中断的路修好。只要我能平安回到村里……他现在可以如此乐观地设想未来了。虽然他不想再次体验这种经历,但如果平安回到了原来的世界,那么终有一天他会很怀念这四天的“冒险”。
  然而,和羽取母子度过的这种平静的时间并没有像市朗所期待的那样长。
  巨大的雷声似乎震动了整个建筑,紧接着就是停电。所有的照明都灭了,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羽取忍找出手电,勉强驱散了一丝黑暗,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她将手电递给市朗他们,又点上蜡烛,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走出房间去了。出去时她命令说:外面危险,你们两个就乖乖待在这里。所以市朗和慎太只能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依偎在一起。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火!”
  屋外突然传来男人的大喊,声音中夹杂着惊谎和恐惧。这时羽取忍还没有回来。
  ——火?
  起火了吗?是这栋建筑因为刚才的雷击起火了……
  必须赶快逃出去——市朗想道。
  他拿起手电,对惊慌失措的慎太说了声“跟着我”,就飞奔出屋外。外面空无一人,但火已经烧到走廊的拐南处,离这里只有几米了。
  “慎太,快跑!”
  市朗忍着呛人的恶臭,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然后,他朝着能逃出大火的方向拼命狂奔。他回头确认了一下,看到慎太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建筑的正门跑去。
  逃到与东馆相连的走廊后,正好看到一个穿围裙的女人从对面的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那是羽取忍吗?
  风猛烈地刮着,不断发出尖厉的吼声,像是要撕裂黑暗。而雨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了。天公仿佛故意趁着失火的机会耍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小性子……
  照这样下去,火早晚要烧到这里来。市朗一边想着一边从走廊向中庭跑去。没跑几步,脚在泥泞中一滑,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慎太呢?”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是羽取忍的声音。
  “慎太在哪?市朗,你们不在一起吗?”
  “啊?”市朗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扭头向刚才跑出来的建筑正门看去。真的没有慎太的影子。他应该跟着我一起逃出来了,难道中途摔倒了?难道自己光顾着跑,没发现把他落在里面了……
  火势比刚才更加猛烈,就快将南馆完全吞没。虽然还没烧到走廊和大门附近,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慎太!”
  “危险!”
  慌乱的羽取忍刚要冲进去,就被一个人制止了。那是体格巨大、虎背熊腰的医生,被称为野口医生。
  “火速比想像中还要快。羽取太太,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进去的话……”
  “啊……慎太!”
  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黑暗。市朗在大火前犹豫着。
  慎太还在里面。从正门到一楼的那个房间并不太远,现在马上去救可能还来得及。但是,也可能来不及。即便回去找到慎太,那时火可能已经烧到那里了……
  一秒、两秒……市朗还在犹豫。但抛开犹豫之后,他的行动却非常迅速。倒不是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只是他想:如果这样犹豫下去使得慎太烧死在大火之中,那我会后悔一辈子。一想到这,他马上行动起来。
  市朗不顾周围制止的声音,跑回建筑里面。他右手握着羽取忍给他的手电,左手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
  慎太——他帮过我。智力低下的他为我考虑了很多。他给我拿来面包,拿来剑球,对于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的请求,他也忠实地执行……啊,他曾竭尽全力帮助过我!所以……有恩必报——这是从小外婆时常说给我听的。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今天我也要救他。
  市朗用手电光撕开挡住视线的黑暗和浓烟,在走廊里前进。眼泪不断涌出,擦都擦不完。如果一不小心大口呼吸,马上就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幸运的是,大火还没有烧到羽取母子的房前。但是,周围却没有慎太的身影——在哪里?本来应该跟着我出来的,到底他……
  难道……市朗向房间里看去。
  “滇太!”他冲着里面大声喊道,“慎太,你在这里吗?”没有回答——但是,用手电往室内一照,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伏在日本式房间的榻榻米上。
  ”慎太!”他急忙跑过去。
  房间里有一扇小窗,火已经烧到那里,形成一道难已接近的火墙。室内弥漫着浓烟,他是吸入了烟才晕倒在这儿的吗?可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喂,振作点!”
  市朗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慎太微微张开眼。
  “没事吧?好了,快走!”
  “市朗君……”
  “能站起来吗?……站不起来?那我来背你!”
  市朗拉起筋疲力尽的慎太,让他从后面抱住自已的肩。这时,他突然看到慎太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样东西。
  原色木框里镶着玻璃,那是个小相框。镶在里面的黑白相片上有三个人。一个是女人,像是年轻时的羽取忍。一个是羽取忍抱在胸前的婴儿,那是慎太吧!还有一个是中年男子,市朗不认识。
  是慎太的爸爸吧——市朗突然想到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张照片对慎太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所以,他逃到走廊后又返回这里拿它……
  背上慎太,市朗使出最后的力气向房间出口跑去。然而,火舌这时已经开始舔欲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
  旋涡似的浓烟、强烈的灼热感让市朗后退了几步。但是,没其他路了,只有往前冲——
  ——怎么了,市朗?
  前夜噩梦中出现的母亲的声音在头中嗡嗡作响。
  ——加油,市朗!
  啊……这是同一个梦中的父亲的声音。
  ——怎么了,市朗?
  ——加油,市朗!
  市朗像是被他们俩的声音推出去似的飞奔出房间,冲进烟雾和灼热中。
  他屏住呼吸,拼命地跑。凶猛的火焰紧追着他,想把他和背上的填太一起抓走。市朗咬牙狂奔,不久他感到终于逃出了火口。就在这时——
  意外的重击和剧痛突然向他袭来。
  不知道那是从哪飞来的,总之,一大颗火星从肆虐于建筑内的火焰中爆裂而出,正中向出口猛冲过来的市朗的脸——以左眼球为中心的部分。
  市朗耐不住剧疼,大叫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
  不断在市朗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0


  我脱下礼帽罩住口鼻,跑到起居室门口,不知什么原因,先我一步冲进去的玄儿不等我赶到就想把门关上。
  “玄儿,你做什么?”我抓住门把手想往外拉。
  “你别过来!”玄儿厉声命令道,“不要过来,这两个人交给我。”
  “你在说什么?”我吃惊地反问,“‘达丽娅之塔’好像着火了,而且还很大。”
  “我知道。所以你快点走!”
  “我会走的。玄儿你也快点,我们一起。”
  “我不要紧!”
  玄儿面部痉挛,断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突然松开加在门上的力道。就在我乘机把关着的门拉开的那一刹那——我受到了重击。玄儿从门后对着我的小腹一脚揣来。
  我经不住疼,放开门的把手,用手按着肚子弯下腰。玄儿趁着这个间隙把门关上。里面立即传出上锁的声音。
  “玄儿!”我抓住因汗水而湿滑的门把手,呻吟着喊道。
  “我没事,中也君!”玄儿隔着门回答,“我没事的。因为我在18年前的大火中已经死过一回了。”说着,他笑了。咯咯咯咯……他压低了声音,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他异样的笑声。
  “美鸟和美惟姨妈就拜托你了!可以吗,中也君?”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被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黑门前。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弥漫着浓烟和恶臭,房子到处都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不断膨胀的火焰正在咆哮呻吟。
  为什么——我自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藤沼一成在《绯红的庆典》中画的不规则的“红”现在成为现实,正对着“世界”张牙舞爪。在这个过程中,火焰大概会越烧越旺,越烧越大,越烧越猛,最后将整个馆吞噬,使它烧得一干二净吧。
  ……妈妈!
  巨大的火焰被眼前的景象唤醒,在我遥远的记忆中再次燃烧起来。
  ……啊,妈妈!
  11年前的那个秋夜,无情的黑红色火焰包围着那座西洋馆……
  “玄儿!”
  我模着皱巴巴的礼帽,再次喊了一声朋友的名字。这里面包含了我对他难以言表的矛盾之情。
  “我——我对你……
  “中也先生!”美鸟呼唤我的声音透过浓烟和恶臭传来。
  “中也先生!玄儿哥哥……你们在哪?”
  我转过身,离开了紧闭的黑门。毕竟不能一直这样沉浸在找不到出口的感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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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2:55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江南忠教——如果用本名来称呼应该是浦登玄儿——正在犹豫着。
  她——那对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正在走廊深处,那是美鸟。虽然她一边跑一边喊着“不要”、“救命啊”,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在那里等我。虽然有两个阻碍我的人,但我不能听他们的。
  不能犹豫,不必犹豫!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很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而,现在眼前的门突然开了,里面出现的男子喊我“玄儿”,还说:玄儿,是我,柳士郎!……
  ——逃出客厅,我来到北馆二楼,偷偷进入了双胞胎的卧室。我首先用房间里和服衣带将头上包着绷带睡着的那一个勒死。那可能是美鱼。虽然她中途睁开眼睛,但并没有怎么反抗。可能是她心底正期待着死的解脱吧。
  “两个是一个人”的她们是如此害怕结合的肉体被分离。她们发狂般地诉说:如果分开,我们宁愿去死;可是非常不幸,她们俩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后真的分开了。这给她们带来了怎么也无法挽救的绝望。这一点从当时她们中的一个——美鸟狂乱的样子中就能知道。所以——     
  所以,她们想死,她们肯定想干脆死了算了!但是……是的,但是她们死不了。无论她们多么想死都不会死,也死不了。她们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病死,但是她们也不能自杀。
  就像昨天我在画室杀的那个女人——望和一样。就像去年在病床上被我杀死的母亲——诸居静一样。
  无论多么想死,美鸟和美鱼都不会死,也死不了。
  因为她们吃了浦登家家传的“不死肉”。叫望和的人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是的,我知道的。记忆中的这个知识肯定不会错。
  我并没有恢复所有的记忆,也没有完全明白一切。我觉得拼图的碎片似乎还没有集齐,似乎还有很多缺失的部分。
  但是,至少关于“我是谁”这个最大的问题,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今天黎明,那个男人——浦登柳士郎来客厅之后,我睡着了……中间还做了好几个梦。睡梦中出现了新的拼图碎片,那是有关江南自身记忆的碎片。然后——
  然后,江南首先想起了自己一直都想不起来的名字——“忠教”。
  ——知道了吗,忠教?
  这是今早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母亲说的话。而且,这肯定是自己复苏的记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可能是我某一年的生日吧,母亲把那个怀表交到我手中,并且说了那样的话。
  ——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将来走投无路时,就拿着它去浦登家的黑暗馆。知道了吗,忠教?
  ——知道了吗,忠教?
  是的,我的名字叫忠教,江南忠教!所以那块怀表的后面刻着字母“T.E”
  ——明白了吗,忠教?一定要带着这块表去拜访浦登家的黑暗馆哦!
  浦登家?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浦登”这个姓我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那是我以前一直工作的地方。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你也和我一起住在那里的。它在熊本市的山里,建在湖中的小岛上,是一座怪异的宅子。因为那里什么都是黑的,所以被称为“黑暗馆”……
  ……这是一片新碎片。
  从梦中醒来后,我慢慢地思考着这些话的意思。突然,与具体的语言和情景联系在一起的知识从混沌的海底浮上来。
  ——对了忠教,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吧!
  这也是那个人——母亲说的话。那是战争结束了好多年之后的事了,当时已经查明她的身体正被一种现代医学难以治愈的疾病侵蚀着……
  父亲很早就在战争中死了。战争结束前的8月9日,一个原子弹被投在长崎,据说母亲——诸居静亲历了这个过程。当时她在街边,离爆炸中心很远,所以没有受到直接伤害。但后来,她却因此饱受无穷无尽的病痛折磨。江南当时被疏散到五岛避难,和母亲不在一起。但是,那令人目眩的巨大闪光至今还留在他心中,昨夜在梦中也梦见它了。也许江南碰巧从疏散地的岛上看到了海对面的爆炸,而这正是这段记忆的碎片吧……
  虽然得知自己患的病可能是核爆后遗症,但她起初并不担心。
  她总是说“我不要紧的”,而且作为“不要紧”的证据,她说起了江南一直不知道的“大秘密”。
  ——也许你无法相信,我绝不会病死。
  不会死?为什么会那样——江南当然感到非常疑惑。
  ——这个么,是因为过去我在浦登家的黑暗馆中吃了“不死肉”。
  不死肉?
  ——是的,浦登家家传的“不死肉”浦登家的人吃了它,就不会死了。是真的!生病绝对不会死,除非遭遇事故或者被杀。但是不能自杀。如果自杀,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会陷入迷失之中。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声音异常兴奋,盯着江南的眼睛一眨都不眨,放出暗淡的光芒,就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
  ——忠教,事实上你小时候也和我一样吃过“不死肉”。所以你和我一样,无论患上什么病都不会死。
  突然听到这些,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但是也感觉不出她在说谎。当时我只是点头说“知道了”。
  ——忠教,这个对谁都不要讲,知道吗?绝对要保守秘密,这是和浦登家主人的约定。因为如果被别人知道,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是的,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她们和母亲一样吃了“不死肉”,一般情况下不会死,也死不了。她们也不能自杀。所以……所以我必须用我的手让她们死。
  ——首藤利吉!
  江南想起来了。
  今天黎明,来到客厅的柳士郎说出了“利吉”这个名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个名字利吉……首藤利吉!这是那个人的名字,那个来医院接我的男人的名字。
  去年夏天母亲死后,我就一直是一个人。我被关在医院狭小的房间里,喝药、打针、和医生谈话……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种生活。就在这时,那个男人——首藤利吉出现了。他说要带我去“浦登家的黑暗馆”。
  我们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出发的。乘着利吉驾驶的黑色轿车,我们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进发。中途我们进过一家茶社,之后我就在后座上裹着毛毯躺下了。然后我感觉一直在打盹,因为我不习惯远距离颠簸,十分疲倦。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出事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车子飞出道路冲进森林,撞上大树停了下来。因为在后座躺着,江南只是左手受了点擦伤。但起来一看,驾驶座上利吉的身影不见了。前面的挡风玻璃碎成粉末,上面还沾着血。江南马上猜到他因碰撞的惯性被抛出了窗外。
  首藤利吉倒在离车子不远处,身体埋在杂草中。他的手脚弯成极其扭曲的角度,裂开了头部喷出大量鲜血……样子十分凄惨。但他好像还有意识,当江南走近时他的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将满是鲜血的脸转向江南。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嘴唇无力地颤抖着。
  那时——江南回想道。
  那时,我听到利吉的呻吟声。
  让我死吧,让我早点解脱吧……不,我听到的可能不是他的声音,而是那个人——我母亲的声音。
  ——让我死吧。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
  外边下着大雨。是的,那是去年夏天——7月的那天!
  啊,这……江南孝明不由得感到强烈的眩晕。
  他不是我!这不是我的记忆!但是时隔30多年,到底为什么会有如此偶然的一致……
  在可恨且不讲理的病魔折磨下,她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医生说已经没办法了。但是,在每一天的痛苦中她仍然相信自已不会死。她说:因为我吃了“不死肉”,所以绝不会病死。
  然而有一天,她意识到“不死”未必和“病愈”同义。
  于是她开始害怕了。
  应该已经获得“不死”的自己是绝对不会死的,但这病也绝对治不好。如果是这样,难道自己今后必须一直在这样的状态下,永远活在痛苦之中吗?不会康复,但也不会死亡。即便今后病情继续恶化,身体被侵蚀得破败不堪,每天的痛苦更加增大,但还是不会死……难道自己只能这样在一天天不断增加且没有终结的痛苦中,度过今后的“不死之生”吗?
  她觉得自己受不了。那么残酷的未来怎么能够忍受?她绝望了。所以,那时——
  ——让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地说。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所以我就……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用浴衣的腰带勒住她的脖子,那浴衣是准备在病房中更换用的。她没怎么反抗,死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断气后,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顺着她凹陷的脸颊流下。
  之后的事情,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我记得我跑出病房,脚步踉跄地来到昏暗的走廊中(……昏暗的走廊)。回头看我的护士们表情很奇怪(……表情奇怪)。坐着轮椅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我跑下楼梯的脚步声很大(……很大)。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窗外)。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净是陌生的面孔(……净是陌生面孔)。扬声器里传出院内播音员的中性声音(……中性的声音),是在反复叫着谁的名字(……叫着名字)。
  综合问讯处前的长椅上(……长椅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孤零零地坐着(……孤零零地坐着)(……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在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大门后,我终于站住了。之后,我没有打伞在大雨中徘徊,被医院的职工发现后我被抓了起来。
  这个又……江南孝明不由得又感到眩晕。
  他不是我!这不是我的记忆!可是,如此一致……不,这里同时有一处明显的不一致。
  那天,我跑出母亲的病房,跑下楼梯。当时,综合问讯处前的长椅上坐着的不是“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好像是“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
  ……在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用皮带勒住那个男的——利吉的脖子,那是从他的裤子上抽出来的皮带。而且他也没怎么反抗,死得很安详。
  之后,我独自走在森林里的小路上,不久来到了湖边。栈桥上有两艘船,我乘上其中的一艘,来到这个岛上。然后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会径直去那座塔。我只能想起当时自己的身体是自然而然那么做的……
  ……那是因为他是浦登玄儿——江南想道。
  九岁生日之前,玄儿一直被迫住在十角塔的禁闭室里。阔别18年后,他又回到这个岛上。就算他被残留在潜意识中的记忆所吸引而登上塔去也不足为怪。
  之后,关于在东馆客厅里醒来之前的事情,我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坠落时受到冲击,前后的记忆完全丧失了。
  意识清醒后,一段时间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有一些记忆的片断渐渐复苏,但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样将它们相互联系起来。而且,由于冲击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直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这时,叫蛭山的看门人因事故身负重伤,被抬了进来。那时,我从客厅出来看到了他的样子。他浑身是血和泥,脸部丑陋地扭曲着,嘴里喷出血沫,十分痛苦……
  的确,当时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已经复苏的关于那个人——母亲的记忆片段。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我确实觉得那个男人也在对我说着和母亲相同的话。
  那天夜里,我独自在北馆中徘徊,看了很多房间。之后,我回到客厅打发着难以入眠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
  黏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集中到一处,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球体。球体开始慢慢转动,慢慢加速。各种颜色的碎片在其表面混合、融合。当转速达到顶点时,它变成了一片漆黑……
  江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困惑中,他无可奈何地被卷入那旋转的黑色球体中。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始行动了。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夜很深了。
  蛭山被抬进南馆的一间房里,我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找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那栋建筑的构造我早就知道似的。或许以前和母亲一起住在这里时的记忆还留在头脑中吧。起初想从走廊进去的,但因为知道叫羽取忍的佣人住在附近的房间里,为了不被发现,我决定直接从储藏室的暗门偷偷进去。为什么我会知道那里有个暗门呢?当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思可议,但想必那也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时的记忆吧。
  处于昏睡状态的蛭山根本无法抵抗,只稍稍用了点力,很快他就断气了。就这样,这个人也从绝望的痛苦中得以解脱,获得了死的安宁——我记得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客厅睡觉去了。
  之后是望和,那个患上早衰症的少年阿清的母亲。
  昨天白天,我在被称为舞蹈室的大房间中偶然遇到她。当时,她像是相识己久的老朋友一样和我打招呼,多次问我阿清的去处,还喋喋不休地说那孩子的病是自己的过错,最终——
  ——所以……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替他死吧!
  她流着眼泪哭诉着。
  ——求求你,让我替那孩子去死。杀了我吧……
  她凝视我的眼神阴森恐怖,但又充满深切的悲哀和绝望。在她逼近我的脸上,我不可避免地又看到病床上母亲的样子。在那声音、那话语中,都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和话语。就这样我脑中又出现椭圆形的球体以及它的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黑暗、引力、连结、发狂……
  ——采取行动时已是傍晚之后。
  我估计她可能在北馆的画室——里面到处都是画具和未完成作品的房间,就瞒着所有的人偷偷去了那里……从背后悄悄靠近正沉迷于作画的望和,用围巾勒死了她。肉体上并不虚弱的她,和之前的几个人相比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反抗,但中途她放弃了,很快断了气。就这样,她也获得了所期望的死的安宁。
  当我想离开画室时,不知道为什么门打却不开。那时我很着急,我强烈地感到不能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因为如果被发现,我想肯定又要被抓回医院那个狭小的房间了。不能被发现,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我来到隔壁的房间,看看是否有其他出口。结果,我用椅子打破窗户的玻璃逃了出来。
  根据今早复苏的关于“不死肉”的记忆,我清楚地知道浦登家的望和也和母亲一样“即使想死也死不了”。同时,也确信了一件事:这一定就是我存在的理由。我在这里正是为了用我的手让她那样的人死去。



  12


  然而现在——
  突然出现的男人——浦登柳士郎对自己的呼唤充满了威严,江南对此不由得犹豫起来。
  “是我,玄儿!”柳士郎说,“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玄儿?江南十分纳闷,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柳士郎拄着手杖从房间里向走廊中踏出一步。
  “玄儿呀!”他注视着江南,“你知道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叫忠教!好不容易恢复的记忆应该不会有错。玄儿不是我,是现在在我的后面的那个……
  “你不记得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柳士郎又威严地说,“这里是你出生并成长的地方,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答不上来,身体也动不了。在他极其困惑的内心表层,突然浮现出一片拼图的碎片:
  ——你呢,不是我生的孩子。
  啊……这是母亲在病房中说的话。
  ——你不是我生的,你过去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去年梅雨快结束的时候吗?
  对了,这确实是她在我亲手杀死她的十天前对我说的话。
  这也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和病床上的母亲在愚人节撒的谎完全不同……
  ——你呢——
  她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注视着我这样说:
  ——你呢,实际上不是我真正的孩子,也不是你死去爸爸的孩子。虽然必须保守秘密,但我觉得一直这样瞒着你也不好……
  ——你是以前浦登家的主人托付给我的。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我名叫忠教的孩子……我一直把你看做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真正的名字叫玄儿!不是忠教,是玄儿,浦登玄儿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柳士郎又踏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来吧,到这里来!”他将我的手腕拉向他身边,“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我是玄儿?我不是忠教?
  江南困惑的眼神飞向蹲在走廊尽头的美鸟。
  啊,那么我到底……
  “你知道吗,玄儿?”柳士郎马上提到了声音,“你知道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什么啊?”从背后的玄儿——江南之前一直这么认为——的嘴里响起惊叫声,“爸爸,你干吗要那样说?”
  “来,玄儿!”柳士郎注视着江南,“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
  对于他低沉的声音和口吻,我的内心探处突然有了反应。说起来,今天黎明他来客厅时,我好像也陷入了同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话我怎么也无法违抗。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无条件地这么想。我心里混杂着恐惧和胆怯,激烈地斗争着……被柳士郎拽着手腕,江南跟着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进门,柳士郎就关上门并上了锁。
  “爸爸!”
  “柳士郎先生!”
  他不顾隔着门传来的呼喊,把江南拉到房间中央,让他坐在放在那里的椅子上。而且,他用右手中的手杖开始从一端将满墙书架上的书挑落到地上。
  ……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江南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心里绷至极限的紧张之弦已经断了似的。不久,柳士郎从长袍口袋中取出打火机,点燃了几本散落在地上的书。
  眼看着变大的红色火焰蔓延到其他书上,慢慢扩散开来。可是,江南仍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玄儿……不,忠教!”
  柳士郎回到门旁,回应门外的呼叫。忠教?听到这,江南纳闷了。
  难道他,他才是忠教?我是玄儿,他是忠教
  ……啊,那么到底……
  “离开这里,马上!”柳士郎对着门外放声大叫,“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这期间,火焰仍在稳步扩散,室内弥漫起淡白色的烟。
  “我——”
  说到这,柳士郎停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
  话到这里中断了,他又剧烈地咳起来。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爸爸!”
  从外面传来大声的呼喊,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爸爸!”
  火焰从书到书架,从书架到墙壁再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蔓延到整个房间。在玄儿心中,这光景和今早梦见的一个梦产生了共鸣……
  梦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凶残猛烈,我独自在火中乱窜,被热气和浓烟席卷着拼命地不停呼救。火焰背后是一片空白,似乎如果我不小心碰到它,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会被它吞噬其中似的……
  这也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当然也是不一样。这和我心中的“……角岛……十角馆的大火”形象完全不同。
  从空白的后面,慢慢渗出了模糊的记忆。
  玄儿将这记忆捞起,心里有种差点窒息的感觉。就在下一瞬间,他将惊恐的目光投向倒在门上喘息着的柳士郎。
  “爸……爸爸!”
  自从他坠塔之后就一直不太能发出声音,但现在从他的嗓子里冒出结结巴巴的话来。
  “爸爸,我、我……”
  柳士郎的肩痛苦地上下抖动着。他回头看向玄儿,浑浊的双眼猛然睁大,整个脸扭曲起来,像是被内心的矛盾撕裂一般。
  “玄儿啊!”他回应道,“我不是你的父亲,我……”
  这时柳士郎又剧烈地咳起来,他跪在那里,用手杖撑起自己的上身。
  “来吧,玄儿,”他用不容分说地语调说道,“杀了我吧,用你那双受诅咒的手杀了我!”     
  玄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柳士郎的样子和低沉的声音比他话中的含义更让人害怕。他轻轻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爸爸!”
  随着这一声大喊,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刚才的门,是房间的另一扇……
  正想着的时候,门被踢开了。奋力冲进来的是玄儿——不,他应该是忠教。
  看到室内的情景,忠教首先对着柳士郎喊了一声“爸爸”,接着将目光停留在玄儿身上。
  “啊……玄儿!”他的声音颤抖,好像十分激动。
  房间里蔓延的火焰像昨夜梦见的那样凶残地燃烧起来。它舔蔽着墙壁和天花板,四处蔓延,形成扭曲而恐怖的旋涡。
  ——失火了!
  好像有个尖叫声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是女人的叫声,但不知道是谁。
  ——失火了……快逃!
  啊,这——这也是从我心底里扩展开来的空白后面渗出来的——玄儿少爷!
  这次响起了这个声音。
  ——玄儿少爷,振作点!
  这是孩子——那个男孩的声音。我在火中四处乱窜,最终筋疲力尽。这时他跑来救我,这就是他当时的声音……
  “玄儿!”
  现实中的声音响起,盖住了遥远记忆中的声音。
  “不要紧吧,玄儿?”
  是忠教的声音!玄儿跪在地上,被火包围着。回头一看,柳士郎也在原地无力地跪着。
  火焰突然提高了吼声,猛然露出灼热的撩牙向玄儿和柳士郎袭来。玄儿陷入无法遏止的恐俱中,大叫起来,柳士郎也大叫起来。向两人直冲而来的忠教也大叫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
  不断在江南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3


  大火最终烧毁了整个南馆和西馆的3/4。多亏了夜半前下起的大雨,大火才最终熄灭,否则它可能会波及东馆。这期间,在北馆避难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祈祷火势不要继续扩大。
  第二天9月27日的正午过后——
  我站在东馆一楼从玄关大厅通向中庭的露台上,眺望两栋楼在大火后的惨相。心里想起三天前——24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站在这里素描西馆外观时的情景,感到有些难以承受。
  暴风雨这次完全离去了。天上万里无云,像在嘲笑地上一切的脆弱。荒凉的广阔庭院与倾注而下的耀眼阳光形成鲜明对比,在它周围是黑色的建筑和建筑的残骸……
  第一次从东馆二楼的窗户看这中庭时,它充满了浓重的荒芜色彩,让我觉得像是“被神放弃了”似的。但眼前的光景远不止如此,或许可以把它说成是因惹怒了神灵而被毁灭的废墟吧。
  “和你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这里吧。”
  站在旁边和我一样眺望风景的浦登征顺叹息着说道。
  “那是三天前吧?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已经对征顺详细地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18年前的凶案和这次一连串凶案的真相、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以及柳士郎、玄儿也就是忠教、江南也就是玄儿在那场大火中的情况,所有的一切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在西馆的灰烬中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大火熄灭后一直等到天亮,我、征顺和宏户试着搜索了一遍。但被毁建筑的瓦砾堆十分庞大,还在冒着热气,光靠这点人手怎么也无法将其挖开。因此,三个人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美鸟和美惟在我的引导下逃到北馆而幸免于难。市朗和慎太好像在南馆的大火中受了伤。据说是市朗前去营救没来得及逃出来的慎太,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火中逃出,但脸部受了重伤,慎太也有多处烧伤。野口医生采取了应急措施,所幸两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市朗左眼球的伤势很重,据说即便马上送医院接受治疗,也免不了失明。      
  “之后,警察那边有联系吗?”我问道。
  “今天早上终于来电话了,是我接的。”征顺仍然看着中庭对面的废墟,“正如市朗所说,道路由于塌方而无法通行。警察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火灾的事情说了吗?”
  “说了。我说因为有人受伤,所以希望道路能早点恢复通行。还说火基本上已经灭了,所以不需要派大规模的救援队来。”
  “你是觉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不好,对吗?”
  “是啊!”
  “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必须保守的‘秘密’吗?”
  征顺用食指向上推了推无框眼镜:“如果姐夫和玄儿君已经死在瓦砾中——”他将目光投向我,“在法律上,姐夫掌握的浦登家的财产什么的应该由妻子美惟和女儿美鸟继承,对吗?但是美惟有那种心理疾病,康复的希望很小;而美鸟的精神状态又有问题,而且按足岁算她只有15岁,还未成年,所以我必须做好当她监护人的心理准备。”
  是吗?也就是说,作为下一代黑暗馆馆主的任务,必须像以前一样,要不择手段地将这个家的秘密保守下去。
  “中也君,今后还需要你的合作!还有野口先生、佣人们和市朗……”
  “还必须仔细叮嘱茅子和伊佐夫。”
  “那当然!”
  “但是,即便大家统一口径,还是有问题瞒不住啊!关于蛭山、望和以及美鱼的死,就算野口先生伪造了无关痛痒的诊断和报告,但关于在外面森林中发现的首藤的死因,我们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不是吗?”
  “这我知道。”征顺表情严肃地皱了皱眉,“关于这一点,只能这样处理:杀首藤的是他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患者江南忠教。而且,凶手江南也葬身于昨夜的火灾中。实际上,事实也是如此。”
  “嗯,的确!”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在警察来之前,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这期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必须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对策会议’还要把院子里的白骨埋回去——你也会帮忙的吧,中也君?”
  “嗯!”
  我没心思按照一个合格市民的常识和规范,对征顺的意见和请求表示否定。可能是因为我胸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无力感、虚脱感和丧失感吧。不,更重要的是,我和他们之间有种“共犯意识”,而这种意识己经在我的心中萌芽并深深扎下了根……
  “说起来……”我在裤兜摸索着,从中拉出一条沾染煤污的表链。垂在表链尽头的不用说就是那块怀表——“达丽娅之表”。
  “这个给你吧。”我把表递给征顺,“这是我帮助美惟和美鸟逃出西馆时在走廊里捡到的。可能是玄儿打算阻止凶手走向美鸟时,在拉扯中掉下来的吧。”
  “是‘达丽娅之表’吗?”征顺接过表,将表盘朝上放在掌心中,眼神中混杂着感慨和困惑。
  “我想这个应该由浦登家的人保管。”
  征顺对于我的话没作任何回应,握着表将它放入上衣口袋中: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非常刺眼,甚至让人觉得残酷。这让我想起了玄儿曾经说过的话——太阳光是个居心巨测的家伙。缓缓吹来的凉爽的秋风,从还在冒着轻烟的灰烬中带来了恶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了,征顺先生!”我脱下头上的礼帽,用手轻轻梳理着脏兮兮的头发,“有几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现在可以问你吗?”
  征顺略显惊讶地扭头看我,但马上又将视线返回中庭。
  “什么事?”
  “首先是关于在电视节目中播放的影像,那好像是前天下午的事。獭户内海有个叫时岛的小岛,上面有座西洋馆。”
  “哦!”
  “据说那是负责北馆重建的那个建筑家很早以前设计的。当时有个富豪想在时岛上建一个‘世外桃源’,于是委托他设计了那栋建筑——征顺先生,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座木结构西洋馆的木制骨架的颜色呢?”
  这是那时立刻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疑问。
  所有的木制骨架都涂成铜绿色,和铜葺屋顶的铜锈颜色相同……只看了电视里放的黑白影像,征顺就很自然地这么说,所以我只能认为他事先就知道这座西洋馆木质骨架的独特颜色。
  “我不知你是实际去现场看过,还是从什么资料里得知的,但不管怎样,我想事情都没那么简单。还有三天前你看了我的素描本后说的那番话,我现在觉得也不像是外行人说的。因为如果对建筑没有相当的兴趣和知识,恐怕是说不出来的。”
  “真是明察秋毫啊!”征顺斜眼看着我,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
  “还有就是关于图书室里宫垣叶太郎的签名书。”
  “啊,你看到那个了?”
  “前天傍晚时我在桌上看到的,是《冥想诗人的家》的第一版。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作家,所以不能不看。”
  “那么,你看到那个签名了?”
  “是的。”
  “你应该明白了吧?”
  “也许。”
  我严肃地点点头,征顺再次将目光投向中庭。
  “那本书的作者宫垣叶太郎曾来过这里一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签的名。那是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签名的日期吗?”
  “好像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某日。”
  “已经是八年前了啊!”
  征顺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将两手插入上衣口袋:“事实上,我从前以东京为活动中心的时候,和他——叶太郎的父亲有过来往。我曾被邀请到他家里去过几次,在那里见到了还只有十岁左右的叶太郎。战后不久,他年纪轻轻就付梓出书了。当我知道那是侦探小说时,大吃了一惊,当然也十分高兴。他八年前来这里拜访我,据说是因为从他父亲那里听到了关于这座宅子的传说,引起了很大兴趣。”
  “哦!”
  “说起八年前,阿清已经出生了。我的姓早就变成了浦登,但在知道我过去的叶太郎君看来,可能对‘浦登征顺’这个名字还是有些抵触感吧。所以他在写受赠人姓名时,还是写了他所熟悉的我的旧姓。”
  “是吗?”我凝视着征顺的侧面,“那个曾经设计了时岛上的西洋馆、那个负责重建18年前烧毁的北馆的建筑家中村,就是征顺先生您,对吗?前天,我在阁书室看到了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冥想诗人的家>。当我看到作家署名旁的落款时,我不由得非常惊讶。‘惠存’旁边并排写着受赠人的名字,但姓氏不是‘浦登’”而是‘中村’。也就是说那里写着‘致中村征顺先生’。”
  征顺的唇角依然含着安详的微笑。
  “是的。”他点点头说。
  “但是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最初在这里谈到中村这个建筑家时,你就像在叙述旁人之事似的说‘他已经死了’呢?”
  “我的本意不是要说谎。”征顺的微笑扩散到脸颊上,“17年前,我接受了浦登柳士郎重建北馆的委托,第一次来到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望和并坠入爱河之中。我爱着她,希望和她在一起。但是,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接受苛刻的条件……这个我对你说过吧。”
  “是的。”
  “我必须接受浦登的姓,还要抛弃过去生活的世界和经历住到这里来。换句话说,建筑家中村征顺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左思右想,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因此我才说‘他己经死了’”
  “你好像也说过‘他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吧?野口先生说‘他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建筑家”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事实确实如此吗?”征顺反问道,“当时我作为非常有名的建筑家被寄予厚望,对工作的欲望和热情也没有丝毫衰退,却突然决定放弃一切,隐居到山里这座怪异的黑暗馆中。最初是因为我遇到望和并爱上了她。但同时,我也被这座号称黑暗馆的奇异建筑所吸引。我相信了能带来‘不死’的‘达丽娅之肉’,发誓爱黑暗胜过爱光明……也就是说我被迷住了——怎么样,这是足够奇特的生活方式吧?”
  但是现在,他爱的望和已不在了,与望和生下的阿清也得了宿命式的怪病,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达丽娅曾经居住的西馆被大火烧得无影无踪……啊,那么贮藏在“达丽娅房间”下面的“肉”怎么样了?难道昨夜的大火也没能烧到那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铁门之下吗?难道它还完好无损地保留在那里吗……
  我找不到该说的话,重新把帽子戴好。
  “那么,中也君!”征顺看着我,认真地说道,“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是什么?”
  “烧毁的西馆和南馆不能就此放弃不管。我想如果情况允许,应该尽早重建。”
  “啊?”
  “你不是建筑系的学生吗?难道你没想过将来要从事与建筑有关的工作吗?”
  “我是有个想法。”
  “那么——”征顺突然停下来,注视着我,“现在,我想请你帮忙对烧毁的建筑进行修补和重建。”
  对于这个意外的“请求”,我完全惊呆了。
  “可是,我还是学生。”
  “当然,还是以我为中心进行工作。我是希望你能从旁辅助,充分表达你的意见。对你来说,这也一定会成为有益的经验。”
  “可是……”
  “这样一来,阿清也可以经常见到你了,还有美鸟;如果你能来,或许有一天她失去美鱼后死掉的心会重新复活。”
  昨天夜里逃出西馆后,美鸟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放着美鱼遗体的房间里。空洞无神的眼睛一直看着空中,谁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可是征顺先生,我……”
  “不要担心!我不是无理的要求你一直呆在她身边,也没想过要让你在这馆中度过一生——你好象说过在家乡有未婚妻了,对吗?”
  “是!”
  “她叫什么名字?”
  “和枝,花房和枝!”
  “哦!”
  征顺安详的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嘴注视着我。
  “答应吗,中也……不!”征顺轻轻摇摇头,“以后就不再用这个诗人的名字称呼你了,因为玄儿君也已经不在了。”
  玄儿已经……不在了。是的!玄儿已经不在了,已经死了。被昨天大火吞没至今仍未现身的他,已经不可能还活着了。只要“达丽娅的祝福”没有在他身上带来真正的“复活的奇迹”,他就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能帮我吗?”黑暗馆下一代馆主对低头轻轻咬着嘴唇的我说,“你的本名……这肯定也是某种缘分吧。中村——中村青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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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部



第二十八章 封印的十字架


  “视点”离开33年前的一切,螺旋式地飞向虚空。时而变大时而变小,时而激烈时而舒缓,在不规则且扭曲的旋转中,它超越法则,跨越时间,回到33年后——1991年的“现在”。
  ……湖被深山老林包围着,(……是见影湖)。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平静的水面上微澜不惊(……红色的水面)。小岛浮在像是类人动物脚印(被称为“大猿的脚印”……)的“脚后跟”附近。岛的一角耸立着十角形的塔(从这个塔上我……)。西洋馆黑黢黢地盘踞在塔的不远处(……这个是……)。那是由大小及风格迥异的四栋建筑组成的西洋馆,是形状特异的黑色西洋馆(对了,这是黑暗馆现在的样子),是因妄想抗拒“死亡”而产生的西洋馆……飘落的“视点”瞬间滑入西洋馆的内部。
  似曾相识的玄关大厅、似曾相识的昏暗走廊、似曾相识的宽敞客厅……当它捕捉到自己睡在里面的身影时,“视点”瞬间消散在这座馆所孕育的黑暗中。



  1


  当我微微张开眼睛时,最初映入眼帘的是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啊,江南君,你醒过来了?唉,我都没来得及着急,这可是体现朋友价值的好时机啊!”
  虽然嘴上在开玩笑,但我想他心里未必真如他所说,因为他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这个人?啊,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鹿谷?”
  江南孝明连眨了几下眼睛,重新看了看对方的脸。瘦削的脸颊微微发黑,尖下巴、大鹰钩鼻,凹陷的眼睛稍稍下垂。那样子就像“皮肤发黑的恶魔”,一看就知道非常怪僻。
  ……是的,这确实是鹿谷门实的脸。
  “这里是……”江南吸了口气低声说道。
  鹿谷两手撑在榻榻米上看着我,在他身后露出红色的拉门,上面是黑色的天花板。江南脸朝上平躺着,只要一动身体就感到浑身酸痛。
  “啊,这里是……”
  “当然是黑暗馆。”鹿谷门实说,“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了吗?”
  “不!”江南在枕头上轻轻摇摇头,“不过……”
  为什么鹿谷会在黑暗馆呢?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在问这之前,江南还有事情必须先说。
  “鹿谷君!”
  “什么事?”
  “我——我都看到了。”
  “什么?”
  “过去……33年前,这座馆中发生的凶案的始末,我都看到了。”
  “等一下,江南君!”
  “我终于明白这座馆对于中村青司来说有什么意义了。鹿谷君,这儿啊,这座黑暗馆对于青司来说是他的‘起始之馆’。”
  “你在说什么,江南君?”
  鹿谷茫然地瞪大眼睛,然后一脸迷惑地将小波浪状的头发向上拢了拢,但江南毫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33年前——1958年的9月23日,他——青司第一次来到这里……是的,自那以后一切就开始了。他见到那座十角形的塔,知道了意大利的建筑家尼克洛第的名字……这里也有藤沼一成的画,还有宫垣叶太郎的签名书。对了,还有古峨精计社特制的西洋钟,当时古峨精计社的社长肯定是那个古峨伦典。还有后来成为‘黑猫馆’主题的《爱丽丝》,青司也是在这里看到的。可能这里——这座黑暗馆里还有很多后来成为他设计出发点的东西……”        
  “你没事吧,江南?”鹿谷歪着头,竖起食指轻轻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十分担心的样子。“我听说你的头部没有被摔到,所以暂时放心了,不过……”
  “我没事,我脑子很正常!”江南回答,表情非常认真,“不过,我的世界观可能已经因此改变了。”
  “哎呀,你又开始夸张了!”
  “鹿谷,我真的看到了。33年前,这里有三个人……不,如果包括中途在森林里被杀的首藤利吉,就有四个人被杀。再往前数18年,这里也发生了凶杀案,还有个不可思议的‘活人消失’之谜,不过被青司完美地解开了,这时凶手柳士郎……”
  “知道了,知道了!江南君,总之在你昏迷期间,你做了那样一个梦,对吧?”
  “梦?”江南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不可能!”他否定道,“不是,那不是梦,是现实!我潜入33年前的中也……不,中村青司的身体,和他共有视点和思考,而且将他在这黑暗馆的经历全部……”
  “所以说,那是梦!”
  会有那样的梦吗?江南想道。
  一连串的事情如此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虽然和日常生活中的现实相差悬殊,却非常合情合理,即便在清醒后的现在,我都能清楚地想起数量庞大的细节,要是叫我讲,我能丝毫不差地讲出来——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个梦呢?
  “不对!”江南将语气加强到最大限度。
  如果说那是梦,那我不得不说现在这里的现实也像是梦;如果说那是梦,那我不得不说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现实;如果说那是梦……
  “不对,我敢肯定!”
  江南反复否定着,可鹿谷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似的。
  “可是,江南君!”
  “不!”
  这时,另一个人插话了。
  “这似乎不能简单地用梦这个词来解释。我也觉得这至少不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梦。”
  虽然有点沙哑,但这还算是响亮的男高音。他说话的样子十分稳重,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斟酌。
  鹿谷不解地“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迷惑。
  “为什么您会那么想?”
  “因为在这座宅子里即便真有这种事也不奇怪。很早以前开始,这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常识圆满解答。”
  “啊……”江南慢慢抬起上身。
  身上关节隐隐作痛,但还不至于动不了。可能是因为长时间躺着不动吧,使不上力气。这比疼痛更令他在意。
  鹿谷背后露出的红色拉门开着,门后——相连的房间中央放着黑色的矮桌,声音的主人坐在桌前看着这边。那个人是……
  “就我刚才听到的来讲,这个年轻人、江南先生说的好像确实在现实中发生过。33年前的这个时候,在这座宅子里的确发生过那些凶杀案。其他的也都是事实,无论是藤沼画师的画,还是宫垣叶太郎的书,还有古峨精计社的钟。按常识来看,与这个家毫无关系的江南先生是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事的……”
  声音的主人是个老年男子,看起来已有80岁左右的高龄。身上穿着焦茶色的优质皮衣,在他这个年龄来说,背算是挺得很直了。他漂亮的白发整个向后梳着,蓄着和头发一样雪白的胡子,带着一副豪华的无框眼镜,用“老绅士”这个词来形容他似乎比“老人”更贴切些。
  “这是江南先生的东西吧?“老绅士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给我看,“家里人发现它掉在十角塔的阳台上,是你坠塔时掉的吧。表盘的玻璃没事,不过指针停在了6点半。”
  江南从被子里出来,慢慢爬到矮桌旁。
  “是的。”他确认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这——这块怀表确实是我的。但是,它原本是浦登家传下的‘达丽娅之表’”
  “好像是的。”老绅士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怀表,“虽然和以前相比脏多了,但这个外形很像,颜色也像……后面也刻着字母‘T.E’。没错,这是浦登家传下的‘达丽娅之表’——但是,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这是我外公的遗物。听说外公是在舅爷的店里找到的,因为碰巧刻着和他名字相同的开头字母,所以就要下来了。”
  “……”
  “我舅爷叫远藤敬辅,几年前在熊本市内经营古玩店。”
  “熊本的古董商……”老绅士眨着眼睛,“大概是20年前了,我记得曾把旧家当收集起来进行过处理。那时来这里的古董商中,可能就有你舅爷。当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块表卖了。”
  “后来辗转就传到了我手里。啊,所以……”
  太多的一致——不能单单用“偶然”来形容的一致,散落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当然这也无法用正常的道理彻底解释清楚……不,可是……
  “这座馆中是不是曾经有一幅奇特的画,叫<时之网>。”
  老绅士稍稍皱了一下白眉。
  “<时之网>……?”
  “33年前烧毁的西馆中,有间屋子里有一面大镜子,叫‘达丽娅之镜’。<时之网>就是藤沼一成画在镜子上的幻想画。上面画着‘达丽娅之表”指针指着6点半,表链就像蜘蛛网一样展开……”
  “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那场大火之后我从他——青司君的口中听说过那幅画。”
  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了,江南瞬间感到剧烈的眩晕。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难道都是因为那块‘达丽娅之表’……拥有那块表的我在得知黑暗馆曾经与中村青司有关之后就产生了兴趣,难道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吗?”
  江南一半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我就像被藤沼一成所预见的<时之网>捕获了一样……选择33年后的同一天来到这里,一登上岛就糊里糊涂地爬上那座塔,然后……”
  并非33年前发生的“过去”偶然和我的“现在”一致
  ——江南试着改变自己看问题的角度。
  想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过去”是先存在的。“过去”一连串的“现实”首先作为原型存在,我的“现在”就好比是对它的模仿。难道不应该这么看吗?或者也可以这样想。
  首先,最初的一大偶然是,拥有“江南”这个姓氏的我与中村青司建造的蓝屋和十角馆事件产生了联系;之后,作为祖父的遗物我得到了“达丽娅之表”,这又是一个偶然;然后,又偶然与钟表馆、黑猫馆事件产生联系。并且,今年夏天,母亲去世的经过也是一个偶然……啊,是的!那时肯定已经有什么发动了。所以她在那张病床上那样……
  “的确!”
  老绅士看着手里的“达丽娅之表”,点点头。
  “你的话很有意思,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付之一笑吧!但即便事实果真如此,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因为这种情况的确存在。”
  “这种情况……”
  “我第一次来拜访这座馆时,也有许多奇怪的机缘巧合,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置信。那些仅仅是偶然,还是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起作用,我目前仍不清楚,也不想勉强去了解。江南先生,这种情况确实是存在的。”
  江南双手撑着矮桌,再次将目光投向老绅士。
  “您是……”
  江南低声说道。虽然经过33年,但他的脸并不陌生,声音和连说话的样子也有印象。
  “您的名字是……”
  “我忘说了。”老绅士一本正经地说,“我叫浦登征顺。”



  2


  1991年9月27日,星期五的下午1点半,这是江南孝明睁开眼睛的日期和时间。23日的日落后不久,他从十角塔的阳台上坠落。之后,他昏睡了将近四整天。
  “如果直接掉下来,那无论如何是没救了。好在你中途挂在院子里的树上了,没有摔到地上,只受了轻微的摔伤和擦伤……”
  “就和33年前从这座塔上坠落的青年一样,是吗?”在浦登征顺说明情况时,江南怀着奇怪的心情确认道。
  黑暗馆老馆主的嘴角微微一笑。
  “是的。不过,可以说你更幸运。你似乎没有因为冲击而引起记忆障碍,而且说话也好好的。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浑身多少有点疼……不过,好像不要紧——给您添麻烦了。”
  征顺让江南喝口水。江南从桌上的水壶中倒出水来润了一下干渴的喉咙,再次看了看周围的样子。这里是……江南记得这里是那间客厅。
  四间日本式的房间连在一起,十分宽敞。北端的一间铺着被子,自己和33年前那个年轻人一样躺在同一个地方。      
  枕边叠放着来时穿的衣服,上黄色的夹克、蓝色的长袖衬衫、退色的黑牛仔裤——江南身上换了睡衣,是黑色的,虽然是白天,却没有光透过面向走廊的拉门射进来,难道现在依然关着防雨套窗吗?隔开房间的拉门上的红纸肯定不止换过一次,色泽比33年前要鲜亮浓艳得多。
  “那时——在我因地震而坠塔之前,我看到一个人影。”江南对征顺说,“想必是这间客厅所在的东馆吧。二楼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窗边好像有个男人的身影,穿着茶色衣服,那个人是……”
  “是我!”征顺回答,“我碰巧充当了33年前青司君的角色。”
  鹿谷门实一直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可能是判断目前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吧,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只手肘放在膝盖上托着腮。他身上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装束,像是为了拜访黑暗馆而订做的。
  “我立刻叫家里人去塔下查看,结果发现了你。并且和33年前的那个青年一样,把你抬到这间客厅里。”
  “尽管没有大伤,好像也没撞倒头部,但你就是昏迷不醒,我们也束手无策。”
  “结果就在这里一直睡到了今天?”
  “是的。”
  “没有和医院以及警察联系吗?”
  “是的,因为我们判断你没有生命危险。”
  “也就是说在这方面,现在和过去没什么改变,对吗?”
  征顺没有同答江南的提问。
  “这个家里有位优秀的医生。”征顺说,“医学上的判断都是交给他的。根据他的指示,我们用点滴给你补充水分和营养。”
  “医生……是野口先生吗?”
  “野口?啊,是村野先生吧。很遗憾,他已经去世了。在十多年前,是病死的。”
  “那么……”
  那位“优秀的医生”是谁呢?是野口先生死后浦登家的主治医生吗?但是,一般不会把他叫做“家里人”吧。那么,究竟是……虽然我很想知道,但黑暗馆馆主并不打算做更多说明。
  “总之——”他接着说,“你能平安醒过来,我也放心了。那边的作家先生——鹿谷先生正好在这个时候到了,这也是机缘巧合吧!”
  “是……机缘巧合吗?”江南瞟了一眼依然沉默的“作家先生”,“我想我夹克的口袋里应该装着钱包。”
  “是的。”征顺的嘴边又浮现出微笑,“这和33年前不同。”
  “钱包里应该装着工作证、驾驶证,还有信用卡之类的。”
  “我检查过,知道你是在东京出版社工作的。后来,又找到了冲入森林的租赁汽车,是你开来的吧?”
  “啊,是的!”
  绷带代替了我当时用的手帕,整齐地包在事故中受伤的左手上。
  “您是根据我的工作证和我公司联系的吗?所以鹿谷才会来这里,对吗?”
  “不!”征顺摇摇头,“对不起,和警察以及医院一样,我们没有主动和任何人联系过。因为我们不希望有太多不相干的人来,我们要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因为医生诊断说没有生命危险,应该不久就会醒,所以我们决定先等你醒来再说。是的,就像刚才你说的,在这方面,现在和过去没什么改变。”
  “因为这个家里有许多必须保守的‘秘密”对吗?”
  “是的!而且——”说到这儿,浦登家的老主人有点犹豫,用手指往上推了推无框眼镜的鼻架。
  “因为这次的情况和33年前太像了,无论是日期上还是时间上,还有那天两次发生的地震……而且,我查看了你的钱包,得知坠塔后昏迷不醒的你偏偏也姓‘江南’。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嗯!”
  “因此把你安顿在这间客厅后,对不起,我采取了一些措施。”
  “什么意思?”
  “除了出入用的一扇门,其他所有的门窗都钉上钉子使其打不开,这是为了让你不能随便出去。我还立刻在出入用的门上装了锁……在此基础上,我尽量安排人在这里看着你——”
  征顺环顾了一下微暗的客厅,再次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眼镜,然后注视着江南。
  “幸好,这似乎是我杞人忧天了。”



  3


  “不过——”
  江南回头看了一眼依然一声不吭的“作家先生”,问出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鹿谷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这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吗?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呢?”
  “我听到了录音电话上的留言。”鹿谷门实轻轻地耸了一下肩,“22日夜里,你不是给我留言吗?说什么‘熊本市的山中有座青司之馆,叫黑暗馆,明天我想一个人去看看’。”
  “啊,是的。”
  “我好像也对你说过,当时我正好有事回了大分县的老家。第二天,也就是23日下午我在外地查了一下电话录音,听到了你的留言……我总有一种不样的预感,一想到现在你正独自去那座‘青司之馆”就坐立不安。”
  鹿谷嘟着嘴瞪着江南,似乎有点生气。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江南“啊”了一声垂下头。           
  “总之,我先查到你老家的联系电话,因为我听说你回老家给母亲守七去了。我打电话过去,可总是不通。到24日傍晚,你父亲才终于接了电话。一问,他告诉我:在法事后的餐桌上,你的舅爷——可能就是你们刚才提到的原古董商远藤敬辅吧,他热心地对你说了那座奇怪的宅子——黑暗馆的情况。因此,我要了远藤先生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但是也没人接。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决定先去熊本市看看……最终,在26日——昨天早晨我和远藤先生取得了联系。”
  一口气说到这里,鹿谷说了声“失礼”,将身体挪到矮桌旁,伸手去拿桌上的水壶。他在江南用过的玻璃杯里倒上水,一口气把它喝完,看来他也很渴了。然后,他的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一个像图章盒的黑色物体,但是里面装不了图章,只能放上一枝烟。这是鹿谷爱用的香烟盒,他是用它来控制吸烟的。
  “这是今天的一枝。”他嘴里嘀咕着,将烟衔到口中,用盒子里内置的打火机点上火。
  “我对远藤先生说明了情况,问出了他记忆中黑暗馆的大概位置以及主人‘浦登’这个姓氏。然后,我就和你四天前一样,在熊本市内租了一辆车,于昨天傍晚时分出发。到了晚上我总算来到I村,但这时出现了大雾。我觉得夜间最好别再走了,就在车里过了一夜。天亮后雾也散了,我又开始前进。可是到了百目木崖附近,又遇到了大雾……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湖边,这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
  “对不起,因为我让你那样……”
  “啊!”鹿谷有点害羞地挠着鼻头,“当然,担心你的安全是一部分原因。但是,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自己也遏制不住亲眼看看这座‘青司之馆’的想法。”
  “恐怕是吧!”
  “对了,今天早晨,我去村里的杂货店询问黑暗馆的位置和行走路线时,那个店主人还记得你呢!他说几天前有个开车的年轻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还说:‘你也是去山里面浦登家的黑暗馆吗?要是那样,那得非常小心才行,那儿很早以前就多次发生过可怕的事……我被他狠狠地吓了一顿。”
  “是的,我是去那家店里问路的,鹿谷你也是吗?……啊!”
  这时,江南终于想到了I村的“波贺商店”——那店主人的脸上有块很大的旧伤疤。
  “是吗?”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那店主人看起来50岁左右,假设他还要年轻一些,是46岁,那么33年前就是13岁了。他脸上的旧伤疤好像是从额头到左眼睑和脸颊一带,左眼看上去失明了。
  “浦登先生!”江南问老馆主,“莫非那家杂货店——波贺商店的店主就是33年前那个叫市朗的中学生?他在南馆的火灾中左眼受了重伤。”
  “市朗……哈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啊!这个我还记得——是的,听说他是波贺商店的继承人,左眼在那场大火后失明了。”
  “果然……”
  现在江南明白,为什么在他说出中村青司的名字时店主人会表现出那种微妙的反应。想必他也听说过33年前被大家称为“中也”的大学生的本名,而这个名字肯定还残留在他记忆的角落里。
  江南的心跳突然加速,他用手按住胸口,看着远道而来的作家。
  “鹿谷,你是怎么上岛的?”
  “湖边不是有栋石造的小型建筑吗?那栋建筑的内线电话连着岛上的主屋——”鹿谷斜眼看着征顺回答道,“出来应答的好像是佣人,最初他冷淡地回绝了我。但我说出你的名字后,他马上替我通报了浦登先生。然后就有人过来接我了。”
  “四天前,我也先按了那部内线电话的按钮,当时没有任何反应……”
  “啊,是吗?”征顺回应道,“呼叫音并不能传到馆内的每个角落,所以可能碰巧谁都没注意到吧。或者……对了,或者是因为设备陈旧。所以状态不稳定。”
  “好了好了,总之一切没事就好了。是吧,江南君?”鹿谷的语调一下子变得非常明快。
  “关于你昏迷期间所经历的33年前的事,我还是很难相信,嗯……这个改天再慢慢听你说——”
  “那可说来话长了。”
  “那我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作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露齿一笑。这时,香烟的过滤嘴已经开始烤焦,他依依不舍地将“今天的一枝”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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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43:36 | 显示全部楼层
 4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江南谨慎地问道。黑暗馆馆主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但中间好像混杂着一丝痛苦,或者说是焦虑的神情。
  “能够回答的,我会回答。”
  也就是说还有很多不能回答吗?
  这是当然的——江南心里想道。无论33年前和现在有着多么惊人的一致,无论他如何相信我说的一切都不是梦,但对于征顺来说,进而对于以他为代表的浦登家族来说,自己和鹿谷依然是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对不起!”江南温顺地低下头,但还是马上提出了问题。
  “首先是关于藤沼一成的画。除了‘达丽娅之镜’上的画,这座馆中还有藤沼的油画,对吗?东馆的客厅中有<绯红的庆典>,北馆的沙龙室里有题为<征兆>作品。”
  “题名是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但是,以前确实有藤沼的画。”
  “现在还保留着吗?”
  “不,这里己经没了。”浦登征顺静静地眯起镜片后的老眼,“藤沼死后,他的儿子再三恳求我们把画让给他。那可能是15年前左右……”
  江南知道那是藤沼纪一。他戴着白色的橡胶面具,隐居在冈山的水车馆中。就是说水车馆的“藤沼作品集”中也包括曾经在黑暗馆里的那两幅?
  实地拜访过水车馆的鹿谷轻轻地“啊”了一声。关于藤沼一成和纪一的知识,江南原本都是听他说的。
  “听说你和作家宫垣叶太郎也是朋友?”
  江南接着问道。鹿谷又“啊”了一声。征顺这次睁大了双眼。
  “虽说是朋友,但也不过是很久以前见过几次罢了——他好像是三年前去世的吧,听说是因为疾病折磨而自杀的……真是可惜啊!”
  “那么,你和中村青司先生呢?”江南紧接着问道,“33年前,在重建烧毁的西馆和南馆时,你不是请当时还是学生的青司先生帮过忙吗?之后,你们还继续交往吗?”
  “和青司君……不,曾经有过亲密的交往,但后来突然中断了。”
  征顺再次眯起镜片后的眼睛,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浓重的忧郁之色。
  “听说他几年前也过世了。”
  “是的,六年前的这个季节,在大分县的角岛。因为被称为蓝屋的他家发生了火灾。”
  “因为火灾……啊,好像是这么说的——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江南先生……”黑暗馆的老馆主注视着江南。他忧郁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我不相信。”
  “不信?不信什么?”
  “青司的死。”
  江南无言以对,老馆主静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知道吧,青司君和我一样,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
  “啊……”
  ……达丽娅的祝福!
  3年前的9月24日夜,在“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青司吃了用来招待他的“达丽娅之肉”但怎么可能——江南使劲摇头。
  不可能有这种事,当然不可能!
  在六年前的角岛上,中村青司确实死了。大火将蓝屋烧得一干二净,他与妻子和枝的遗体一起葬身其中。半年后的春天,我和鹿谷在青司的弟弟中村红次郎家中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不会错的,肯定不会错……
  “还剩一个问题,能告诉我吗?“
  江南再次使劲摇了摇头,怀着逃避的心态进入下一个问题。
  说实话,想问的问题多得可以堆成山。比如说33年前的那场大火后,“生死不明”的三个人的遗体是怎么发现的?一连串的凶案最终是如何处理的?现在这座馆里住着几个人,是什么人?患早衰症的阿清还是没过几年就死了吗?美惟怎样了?失去另一半的美鸟现在又如何?伊佐夫呢?茅子呢?当时的佣人——鹤子、羽取忍和宏户呢?还有慎太呢?——“达丽娅之肉”现在还在吗?这33年间,有没有人成为新“伙伴”?如果有,那有多少……
  但我觉得这些问题就算我再怎么问也不可能从征顺口中得到答案。而且我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不要知道、不要涉足这些问题为好。
  “最后一个问题……重建和补修完33年前烧毁的部分后,这座馆的整体外观是不是有了很大变化?”
  “哦!”
  “也就是说,我从塔的阳台上坠落之前看到的这座馆的整体外观,比起33年前好像有很大差异。”
  浦登征顺默默地点点头,用手指抚弄着雪白的胡子。他的手非常柔软,不像是老人的手。
  “让我来回答你吧。”几秒钟后他说道。
  “首先,关于西馆,我们尽量忠实地恢复原貌,在建筑的南端配上三层塔屋,墙壁多用黑色平瓦镶面,再刷上黑漆。南馆是木结构,外壁钉上护板,基本上也和以前一样。这两栋建筑中照例都精心设计了几处不太实用的机关,这一点你恐怕早就知道了吧。总之,可以说每一栋建筑在结构和设计上都没做过多的改动。”
  征顺停下来眨了几下眼睛。   
  “只有一处——”他继续说道,“只有一处因为青司君的提议,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因为青司先生的提议?”
  “是的,那是……对了,江南先生,要去实地看看吗?”
  “啊?“江南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那样……可以吗?”
  “话说到这里,也没法再对你隐瞒了。”黑暗馆馆主回答,“而且,也正是因为他——青司君的指引,你和鹿谷先生才会到这座黑暗馆来。你和青司君的缘分不浅,这一点在你醒来之前我已从鹿谷先生那里听说了。凡是和青司君有关的建筑,你们俩都很感兴趣。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相信我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说着,老馆主又拿起手边的怀表,递给江南。这是“我把它还给你”的意思吗?
  “只不过,江南先生,所有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在你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好的!”
  接过外公的遗物,江南坐正了点点头。
  “那么……”征顺慢慢站起来,“我来带路吧。你能走吗?”
  “啊,能走,我想不要紧。”
  “走吧——鹿谷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5


  白发的黑暗馆馆主矍砾地走在前面,带着江南他们去东馆的玄关大厅。
  客厅前面的长廊里并排着黑色的双层格子拉窗,地上铺着黑色平瓦。穿过左右打开的黑门,我们进入宽敞的大厅。但空间的光线依然微弱,和刚才相差无几。墙壁、天花板、通往二楼的回转楼梯……一切依然被刷成没有光泽的暗黑色。
  据说这是建于明治时期的老西洋馆,尽管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但它内部的样子感觉和江南33年前看到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过分老朽的部分肯定逐个得到了修缮,如果仔细看,一定到处可以发现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尽管这么想,但最终,江南还是产生了妄想。异国的魔女达丽娅,她疯狂的“祝福”或许只对她最后的栖身之处——这座黑暗馆才最有效地发挥着作用。
  通往中庭的门是双开门,在它右首有座黑色的座钟。现在,它正带着和33年前相同的厚重感,悠然地计着时间。
  门的上方是半圆形窗户,镶着深色玻璃。我突然发现它和33年前不同,竟然没有一丝光亮从那里透进来。这是……正想着的时候,征顺来到窗下,将漆成黑色的两扇门同时推开。
  门外应该有个露台,铺着黑色炼瓦,向中庭方向突出。可是向打开的门后一看,江南才发现它已经没了。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里是走廊。
  昏暗的走廊没有一扇天窗,宛如隧道一般。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有光亮从半圆形的窗户中透进来。
  征顺打开灯。
  长廊的黑色天花板上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光。灯光依然很弱,好像就要被黑暗吞没似的。地上铺着黑石,墙壁上贴着黑色裙板,裙板上面的部分则是暗红色的。
  “这——这样的走廊……”
  “以前没有,这是在重建西馆和南馆时新造的。因此,如果从十角塔看,这座馆的整体外观和以前不同。”说到这,馆主静静地退到门旁,“来吧!”他催促江南道,“走吧!你大概知道尽头是什么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请——”
  江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慢步走了出去,鹿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廊尽头的墙壁和左右墙面的设计完全不同,黑色粗糙的墙面看上去像是用大块石料垒成的。
  江南直视着前方,慢慢地向前走。
  每前进一步,各种各样的情景就不断复苏,错综复杂地在脑子里闪过。那主要是飞到33年前的“视点”通过中也,不,中村青司的经历看到的许多情景。其中也有很多是通过波贺商店的市朗以及坠塔青年——真正的浦登玄儿看到的。还有“视点”飞到33年前的18年前,附在调包之前的玄儿身上看到的。
  ……黑黢黢耸立的十角塔。最上层昏暗的禁闭室。格子门对面出现的女性身影……诸居妈妈。妈妈!啊,妈妈……火,摇曳在宴会厅里的红色烛火。肖像画中妖艳的美女。异国魔女……祝福,达丽娅的祝福……血红的葡萄酒和红色黏稠的汤……你吃过了吧,玄儿少爷?玄儿……愿达丽娅祝福我们。吃,那肉!达丽娅的,达丽娅夫人的……你是说我一定要回答吗?我一定要回答……缺失,关键性的缺失,在这座馆中。令人眼晕的巨大闪光……妈妈!缺失一定在我身上。那可不行啊,青司!无情燃烧的大火……啊,妈妈,妈妈!被吓着了吗,中也先生?我对你……所灭亡者,可是我心?所灭亡者,可是我……妈妈!啊,妈妈!妈妈!妈妈!明白了吗,忠教?实际上啊,忠教你……躺在满是药味的病床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很痛苦的脸,那声音,那话语……深深烙在心里的场景。深深烙在心里……孝明,实际上啊……这是我的、我的记忆。你呀……不是我生的:我的、我自己记忆中的……大雨,不安的雷声,火山爆发的惨剧……可怜!所谓亡者,可是我……是我的心吗?都很可怜……人、村子还有树和山。大雨……还有——还有那天的、那时的——让我死吧!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但是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从病房里逃出来
  ……是的,之后又经过几天病痛的折磨,她终于得到了死的安宁。
  ……江南似乎快看不到眼前的现实了,他赶紧用力摇摇头。这时,他己经来到黑色石壁前,不知不觉中,两眼中竟有少许泪水。
  自从今夏和母亲诀别之后,他还从未流过泪——走廊在此向左右叉开。
  去哪里呢?江南停住脚。突然,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若隐若现的……啊,这不是钢琴声吗?谁在弹钢琴?在哪里弹?现在这个旋律是……
  江南从分叉口拐向右边,那是琴声传来的方向。
  走廊很快沿着黑色石壁向左拐了个直角。左转不久后又出现一个分叉,一边是沿着石壁笔直向前,另一边则向右拐了个直角。江南马上发现后者可能是延伸至北馆的。前者在前方不远处沿着石壁又拐向左。
  来到这里,江南觉得大致上可以把握这条走廊的结构了。
  如果从这里一直沿着墙往前走,肯定会有延伸至西馆的走廊。
  如果在最初的分叉口向左转,那里也会有延伸至南馆的走廊。也就是说——
  这个由黑色石块垒成的墙壁原本是四方形的小型建筑的外墙,而那座小型建筑就是中庭正中央的“迷失的笼子”。恐怕这条走廊就是以它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一个十字形……原来如此——江南想道。
  关于中村青司六年前的死,浦登征顺刚才是那样说的,但是在重建烧毁的那两栋建筑时,青司却提议建这样的走廊。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莫非……
  ……我停下来,朝着北馆的方向侧耳倾听,于是我听清了传来的钢琴声。缓慢的节奏,灰暗的旋律,这是萨提的……不,不是的。
  是舒伯特的吗?            
  这是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钢琴鸣奏曲E长调》第二乐章。
  33年前,青司来到这座黑暗馆。第四天早晨,他在北馆的音乐室前听见的就是这首曲子。现在,是谁在那间音乐室的钢琴上演奏这首曲子呢?——到底是谁在弹?莫非那是……不!不过……
  “啊!”
  鹿谷的声音打断了江南如同滴在纸上的红墨水般渗开的思路。
  一看,鹿谷已经超过停下的他,来到走廊前方又要左转的地方。
  “怎么了?”
  “就在刚才,那里有个人——”鹿谷指着拐过去的走廊深处,“那里有个人,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无声无息地在里面的拐角处拐过去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
  “身材很小,漆黑的衣服像斗篷一样,头上黑色的像是兜头帽,感觉那简直就像是……”
  难道他想说那简直就像是“活影子”什么的吗?——啊,难道“难不成……”江南嘀咕着用手摸了摸微微出汗的额头。
  难道鬼丸老——那个黑衣老佣人现在还在这里?难道33年前应该已将近90岁的他现在还活着,还在守护这座“迷失的笼子”……
  江南迅速从鹿谷旁边穿过、沿着石壁拐过去。果不出所料,前面有条向右拐的分叉,那是延伸至西馆的。正好在分叉口附近的左首墙上有扇黑色的门——没错,那是“迷失的笼子”的入口。
  陈旧的门紧闭着。江南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前。那是两扇黑色的铁门,上面有他熟悉的浮雕——“人骨和蛇”……
  江南静静地伸出双手握住门的把手。把手摸上去滑溜溜的,感觉只要一用力就能打开。
  这——这里是“迷失的笼子”,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和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这里是……
  “怎么了,江南君?不打开看看吗?”鹿谷惊讶地问。
  江南什么也没回答,握着门把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江南知道门后是如洞穴一般的狭小空间,里面还有一扇铁门,门上有扇镶铁格子的小窗。门里面的地上有个四方形的洞,洞里有黑色的石台阶一直通向地下。而且……
  ……这里……
  是的,这里是“迷失的笼子”,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和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
  “怎么了,江南君?”鹿谷惊讶的又问了一遍。
  江南重新握紧门把手。就在他刚要打开的那一刹那——
  “咯噔”一下,他心里猛然间打了个冷颤。
  他仿佛感到从紧闭的黑门后面传来了异样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东西徘徊在地底的黑暗中——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江南闭上眼睛,静静的深呼吸着。
  “回去吧,鹿谷!”江南低声说道。然后,他离开了那扇门,“这个地方我们不能靠近。”
  走廊以“迷失的笼子”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十字形。江南又开始思考在修补和重建这座馆时,中村青司提议这一大胆改造的意图。
  这难道不是青司微不足道却又竭尽全力的反抗吗?妄图抗拒“死亡”的念头产生了这座黑暗之馆,但青司却希望借此摆脱它那挥之不屈的咒语的束缚。
  是的,无法解决的肉体和灵魂“迷失”在“笼子”中,而这一定是为了将它们通通封印才在地上画的巨型十字架。当然,征顺不可能没发现青司的意图,但他还是接受了青司的提议。也就是说,他也希望从长年被囚禁的咒语的束缚中,获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自由。可是……
  可是尽管有青司的这种反抗,但在这里,在这扇门里面的地底下……
  江南的心里又打了个冷颤。
  他用眼神催促着茫然的鹿谷,慢慢的转身往回走。这时,从北馆传来的灰暗的钢琴旋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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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2:3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人馆系列》之《黑猫馆手记》(申精)

鲇田冬马 黑猫馆的管理员(60岁)
  风间裕己 黑猫馆现主人的儿子,M大学的学生,“赛壬” 摇滚乐队的吉他手。(22岁)
  冰川隼人 风间裕己的表哥, 大学的研究生,“赛壬”摇滚乐队 的钢琴手。(23岁)
  木之内晋 风间裕己的朋友,“赛壬”摇滚乐队的鼓手。(22岁)
  麻生谦二郎 “赛壬”摇滚乐队的贝司手(21岁)
  椿本雷纳 旅行者(25岁)

  (括号内是以上人物在1989年8月时的实足年龄)

  天羽辰也 黑猫馆的原主人,原是H大学的副教授,生死不详。
  理沙子 天羽辰也的养女,生死不详。
  神代舜之介 天羽辰也的朋友,原是T大学的教授。(70岁)
  橘照子 天羽辰也的原同事, H大学的教授。(63岁)
  江南孝明 稀谭社编辑(25岁)
  鹿谷门实 推理作家(41岁)

  (括号内是以上人物在1990年6月时的实足年龄)  






序幕



  ——一九九○年七月八日(星期日)
  北海道 阿寒地区——

  三人站在门口,大雾从他们身后广阔的针枞林里弥漫过来,仿佛早就等候着那一瞬间了。江南孝明觉得有点冷,不禁搓搓露在短袖衬衫外面的胳膊,转过身来。
  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停放着三人乘坐的小车,似乎堵住了狭窄林间小路的一大半。灰色车身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雾里。
  “这雾可真大呀。”站在江南前面几步远,穿着浅绿夹克的高个男人嘟囔着。
  “哎呀。我觉得这大雾好像是从钏路追过来的。”说话的是推理作家鹿谷门实。他还是瘦骨嶙峋,身体看起来细长无比。他一边摸着自己那稍稍鬈曲、柔软的头发,一边摘下黑色墨镜,观察着另一个站在旁边的男人。
  “怎么样? 鲇田先生。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这个……”那男人歪着脖子,抬头看看眼前的大门,闭着嘴巴,支吾一阵后,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听上去没什么信心,“我觉得很眼熟。”
  他叫鲇田冬马。身体单薄瘦弱,背还有点驼,所以显得非常老。年纪不过60左右,但举止行为已经完全是老态龙钟了。秃头上戴着无檐的茶色帽子,左眼上有眼罩。左半边脸上,从眼罩四周,到脸颊、下巴,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令人惨不忍睹。
  跟随着老人的视线,江南望着大门。
  门看上去很高。暗褐色的石门柱竖立在那里,仿佛是从地面杂草丛中生长出的老树干。大门上没有门牌,好像本来就没有似的。青铜的格子门破旧不堪。两侧的青铜栅栏,将庭院和周围的森林分隔开。
  大雾无声地穿过大门的格子间隙,涌进来。刚才下车时,还依稀可见大门对面的建筑物,而现在,那些建筑早就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
  门的接口处缠绕着黑色的铁链,上面挂着锁头,看起来还蛮结实。鹿谷走上前,两只手抓住铁架子晃晃,大门纹丝不动。
  “鹿谷君,你看那边。”江南指指大门的左边,“看!那里有便门。”
  “哎?嘿!真的。”
  大门另一头的便门处,从里面挂出个构造简单的插销锁。只要将手伸进门格缝隙,就很容易打开。应该说他们还是比较幸运。如果只是鹿谷和江南两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从门上爬过去,或者采用其他什么办法,但同行的鲇田老人可无法像他们那样上蹿下跳。
  “进去吧,江南君。”鹿谷打开门,回头看看二人,“鲇田先生,进去吧。”挎着和夹克同样颜色的挎包,鹿谷率先穿过狭窄蹬便门。
  鲇田右手拄着茶色拐棍,撑着身体,跟在后头。江南走在最后边。

  在白色大雾的笼罩下,三人蹑首蹑脚地往前走。四面八方传来林中野鸟的叫声。已是7月初的正午时分,但气温依然没有升高。江南觉得凉飕飕的,又搓搓胳膊,他真后悔将毛衣放在车里,没拿出来。
  虽然视线被浓雾阻隔,无法看得真切,但宅子的前院好像相当宽敞。随处都能看见绿叶繁茂的树木。大小和高度形形色色,有不足一米的,也有三四米的。
  “你看!江南君。”鹿谷靠近一棵树,看看枝叶,“这是卫矛。好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但仔细看看,会发现里面的卫矛上还留有修枝的痕迹。”
  “修枝?”         
  “就是定期剪落树枝,使其具有一定的形态。那就是个证明。你看,这棵树是什么形状?”
  “是……”江南瞪着那棵树,支吾着。
  江南想起在那本“手记”中有这样一段记叙:

  过去,栽种在宅子前院的树木被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或许是被风中的白雾所眩惑,定睛一看,竟然觉得那黑影的形状还真像个大猫。

  当然,“黑猫馆”的名字也对江南当时的心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鹿谷一本正经地摸着尖下巴,踩着没脚的杂草,扭过身。
  鲇田老人站在旁边,脖子不停地扭来扭去,环视着四周。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他应该还是这宅子的管理员。丧失记忆的他正拼命努力着,想在脑海里找到一些往日的片段……
  或许是大雾的干扰,让人失去了应有的感觉。红砖小路横穿破败的前院,直通到建筑物前面。就这么一段路,江南觉得竟有好几百米远。
  “总算到了。”鹿谷感慨万千,“这就是黑猫馆吗?”
  灰蒙蒙的墙壁上排列着长方形的小窗。屋顶陡急,呈人字形。看上去,这栋两层小楼也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但是其位于北海道人迹罕至的森林中,这本身就足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一想到这楼是二十年前,那个叫中村青司的人设计的;一想到去年夏天,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发生了“手记”中所记叙的事件,江南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风向猫在什么地方呀?”鹿谷踮起瘦高的身躯,抬头看着屋顶。江南也效仿他,抬起头,看看屋顶,但是没有找到风向猫。
  “在那里。”鲇田老人举起拄着拐棍的胳膊,“在那个边上,看见没有?”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正右面的边上——只有那边的屋顶呈梯形,在那里的最高处,能看到个灰蒙蒙的影子,亦真亦幻。一般的房屋上都有鸡状的风向标,而这个屋顶上却取而代之地安装了其他的动物模型。虽然由于浓雾阻隔,看起来朦胧不清,但那个风向标的外形的确不像是鸡。
  “是那个?……”
  一时间,鹿谷看着屋顶,叉着双手,一动不动。很快,略微歪歪头,低声嘟哝着什么。紧接着,扭过身,冲着鲇田老人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门可是锁着的。”         
  江南有点担心。鹿谷耸耸肩:“那就想办法呗。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那,那是当然。”
  一阵大风掠过,刮得庭院中的树木哗哗直响。弥漫在身边的大雾终于散去,很快,头顶的阳光便普照在地面上。
  “好了,我们进去吧!”
  鹿谷高声叫嚷着,朝着刚刚映照在阳光下的黑猫馆的玄关走去。江南再次瞥了眼屋顶上那发出细响、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向猫,和鲇田老人一起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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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2:3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一



  这是我为自己写的手记。
  目前,我不想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只要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恐怕今后也是如此。
  该手记准确而详尽地记录下了距今一个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这个“黑猫馆”中发生的事件。
  动笔之初,作为记录人,我鲇田冬马向自己郑重发誓:该手记中不夹杂任何虚假描述。作为老宅的管理员,我会原封不动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是执笔该手记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测,我也会非常小心谨慎,尽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见或祈望的左右。总之,我要尽可能冷静而客观地记录下那一事件的全过程。
  再唠叨一遍,这是我为自己写的手记。我想通过这个手记,让那可怕事件成为“过去”,永远封存起来。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纪了,记忆力明显减退。恐怕再过十年,现在记忆犹新的事情就会彻底淡忘了。对于十年后的我而言,这部手记肯定是本有趣的读物。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也算是我为自己写的一部小说吧(可以划归为侦探小说的范畴)。——对,现在,我索性就抱着这样的态度写下去。那么,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觉得还是按顺序写下来比较好。为了能将自己一个月前的记忆原原本本地记录下,这或许是个上上策。先从那帮人来到这个老宅的前后写起……


  1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们要来这里的。那是刚进7月不久 ,也就是2号、3号左右。现在,这个老宅名义上是崎玉县一家不动产公司的社长的“别墅”,实际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则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权负责。就是这个足立君通知我那一消息的。下个月初,那个社长的儿子将在暑期旅行中来这里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们在这里逛逛,由于机会难得,就想顺便到父亲的产业——这个“别墅”里住上几天。足立在电话里让我准备好房间,并在逗留期间,照顾好他们的饮食。说实话,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好消息。因为以前,我就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这几年就更是如此了。当时,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希望这帮闹哄哄的年轻人不要来。
  但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用人,根本无权拒绝他们的要求,只能立即应承下来。
  在我受雇成为管理员起的六年中,这个老宅从来没有作为“别墅”使用过,光这一点,就让人匪夷所思。这些暂且不说,还是尽力接待好这帮人吧。不知道社长的儿子为人如何,如果他是个贪得无厌、品格低下的浪荡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则可后患无穷呀。一旦他回去后对社长说“把那臭老头开掉”,那我可就惨了,而且万一那样,足立君也将陷入难堪境地。因为六年前,多亏他从中斡旋,我才得以成为这老宅的管理员,对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几乎没有人来这里。偶尔,足立君会来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说就没有任何人会来了。毕竟这老宅位于森林深处,周围也没有一户人家。只要不主动联系,恐怕连推销员都不会专程跑来的。然而,这种环境对于我这样的隐居者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崎玉县的社长也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来过一次(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所谓的“别墅”可真是名不副实。常常听说最近地价直线攀高,难道他觉得在天涯海角,能拥有这样一个老宅也具有投资价值?或者他就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才购置下来的?对于他的动机,我很感兴趣,但毕竟不太好问。
  最后,我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虽然是表面上的),电话里,足立似乎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恐怕会很累的,但毕竟就那么几天,忍受一下吧。至于具体时间,一旦定下来,我通知你……”
  听说他们一共有四个人。房间和床铺绰绰有余,但卫生却是个大问题。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   
  如果将其解释为自己的体力近来陡然下降的话,那恐怕只能是懦弱者的借口而已,一切都是由于我这个管理员的失职造成的,无论别人怎样指责,都无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让这老宅保持良好环境,一尘不染 ……但对于我这个60岁的老朽来说,打扫如此大的房间,的确有点力不从心。于是,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忙碌着,整理房间,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不出所料,这些工作还是相当繁重的。
  二楼的四个房间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每个房间都是又脏又湿,凌乱不堪,光简单打扫一下就让我筋疲力尽了。而两个房间共用一套的厕所和浴室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维修。
  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现在也该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长的儿子亲自打来电话。
  他们一行定于7月24日从东京出发(他现在是M大学的学生,离开父母,独自住在东京),在别处转悠后,31日到达本地,当晚住在城里的酒店,让我8月1日去接他们。仅凭一次电话,就对别人下结论,似乎有点主观臆断,但在谈话中,我总觉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 脑子不够聪明。我还有许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级公寓里,开着最新型的跑车,随心所欲地问父母要钱,也不好好上课,终日游手好闲。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变得郁闷起来。他们干吗非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还能记得当时自己是一边想,一边唉声叹气。


  2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电话,让我今天下午3点半去酒店接他们。从这里到市区,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以上的车程。为了时间充裕,下午1点半,我就收拾停当,离开了老宅。那天有雾,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雾气朦胧下,那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失去了现实感,让人觉得仿佛是迷失在了童话中的异国他乡。从港口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我不由想起往昔岁月——那时我还年轻,初来乍到。
  3点20分,我到达酒店。 小巧、雅致的大厅里,没有几个人,我没发现他们四个人。我坐在沙发上,翻开大厅里备置的报纸,抽了一会烟。
  “您是鲇田先生吗?”耳边传来沉稳的男中音,这和电话里听到的社长儿子的声音截然不同。
  我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个高个长脸的年轻人。泛茶色的卷发留得稍长,戴着金丝边眼镜。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轻人文静地笑了笑,“初次见面。我是裕己——风间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远赶来接我们,真是太感谢了。”
  “不,没什么。”没想到对方的举止如此彬彬有礼,我竟有点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边的休息室,马上就过来。”说完,年轻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笔直的鼻梁,轻轻地吸了下鼻涕,“鲇田先生,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有六年了。”说完,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呀?”
  “到处瞎混呗。过去也在东京住过,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虽然第一次来,但我觉得这里不错。”冰川眯缝着眼睛,看着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觉得这里的景色太壮观了。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老套?总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这么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烟,便将烟头丢在了烟灰缸里,“你觉得这个酒店怎么样?”
  “不很大,但非常舒适。从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烦您了。”
  “我的接待可没法和酒店相比。”
  “别担心。只要有安静的房间和热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满意了。”
  “安静,我是绝对可以保证的。在森林里,独此一家。”
  “我听说了。”
  “那里位于森林深处,真的什么都没有。只要你们不失望就行。”
  “那三个家伙恐怕要愁眉苦脸了。”说完,冰川耸耸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我说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别墅。听说那幢别墅的现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来是这样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对那老宅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吗?”
  “就我个人而言,有那么一点点。”
  “什么兴趣?”
  “这个……”
  冰川正要作答,大厅里传来耳熟的尖叫声。
  “哎呀,来了,来了。”
  那个放荡公子哥终于露面了。
  “你好。”
  一个穿着华丽红上衣的年轻人扬扬手,走过来。波浪卷的烫发一直披散到肩部,绿帽子戴在脑后。他这个样子,让人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我叫风间。辛苦了。”他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酒味。看来从中午起,这帮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点点头。风间裕己将两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里。
  “还有两个人在这。”他扬扬下巴。
  “让我给您介绍一下。”冰川隼人在一旁插话。他依次指着风间身后的两人说道:“那是麻生,另外一个叫木之内。”
  “请,请多关照。”
  那个叫麻生的人结结巴巴地打了个招呼,行了个礼。他的全名叫麻生谦二郎,是个比我还矮的小个子男人。整个脸盘让人觉得很大,头发很普通,剪得短短的,颧骨凸出,双眼皮的大眼睛东张西望,那神态让人联想到蜥蜴之类的胆小的爬行动物。
  那个叫木之内(全名叫木之内晋)的年轻人和风间一样,留着披肩长发,戴着圆镜片的黑眼镜,像个瞎子按摩师。个头很高,体格看起来蛮强健的,微微撅着嘴,看上去有点歪,他摸摸三角尺一般的宽下巴,算是打个招呼了。
  “你们都是M大学的学生吗 ?”我问道。
  “不是的。”冰川轻轻地笑笑。张开胳膊,仿佛在说:“根本就不是。”
  “大家的学校各自不同。今年春天,我已经进入T大学的研究生院了。”
  “是吗?研究生院?”
  “隼人是我们当中惟一的秀才。他大脑的构造似乎与我们不一样。”风间拿他开玩笑,“剩下的都是三流私立大学的后进分子。”
  “我们曾组建了一个摇滚乐队,今年六月份的时候解散了。”冰川继续向我说明着。
  “乐队?——你们是音乐上的伙伴吗?”
  “是的。裕己他们三个好像是在舞台上认识的。有一次,他们的钢琴手不在,临时拉我顶替,就这样……”
  对于摇滚,我可是一窍不通。如果是古典音乐或是以前的乡村音乐,我还能说出一二,至于其他音乐,包括日本歌曲在内,我连听都没认真听过,更不要提摇滚了。充其量,我也就知道一些名字而已,什么“猫王”呀,“丘·乔维”之类的。
  我再度打量一下四个人。听完冰川的介绍,再看看风间裕己和木之内晋的嬉皮士装束,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也许当时,我这个老佣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滑稽,风间抿着嘴偷乐着。紧接着,他伸出右手,翘起食指和小拇指,冲着我,“YES”地叫了一声,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这是我们乐队解散的纪念旅行。虽然只有四个大老爷们,有点冷清。好了,这两三天,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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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 12: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接到了这四个人,我驾着车子,行驶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这是辆丰田面包车,如果挤挤,可以塞进七个人。
  “这街道真漂亮,我太喜欢了。”冰川隼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边随意地看着窗外景色,一边和手握方向盘的我聊起来,“我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只有像这样离开后,才切身感到东京的街道太异常了。如果从城市化角度去考虑,东京可谓是个迷途怪物。”
  后面座位上的三个人闹哄哄的。一会隔着玻璃窗,胡乱指着;一会又大声念着道路标识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我不禁暗暗骂道“:又不是小学生的郊游。”
  虽然我也知道过早下结论是错误的,但依然感到这四个人中,能和自己谈得来的只有坐在旁边的这个年轻人。
  “昨天去哪玩了?”我问冰川。
  “我一个人去了那个有名的监狱遗址。”说完,年轻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以前,我也去过网走监狱,但风格大相径庭。当然,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不,说不定是个很有意思的比较。其他三个人没和你一起去吗?”
  “是的。他们说要在市内逛逛,想勾搭女孩子。”冰川耸耸肩,吐了下舌头,“但他们好像一无所获。”
  “哈哈,是吗?——介意这里的方言吗?”
  “是的。刚来的时候,真折腾死了。”
  “习惯了没有?”
  “凑合吧。”冰川又抽了一下鼻子。他掏出烟盒,但想了想,又放进口袋里。
  “感冒了?”
  “没有。”他摇摇头,“还好。主要是气温的原因。”
  “即便是夏天,这里早晚的气温还是挺低的。”
  “对我来说,与东京酷热的夜晚相比,这里是天国。我最讨厌出汗了。”
  “听说今年东京非常热。”
  “好像年年如此。要没有空调,我一个晚上就熔化了。”
  车子离开市区道路,行驶在茫茫森林的一条小路上。大雾已经消散,但周围添了几分暮色。
  走了近一个小时,不知是无聊,还是困乏,后面三个人的话语明显少多了。透过后视镜一看,麻生谦二郎软绵绵地靠在窗户上,闭着眼睛。木之内则戴着小耳机,不停地抖动着肩膀,耳机中透出的音乐声依稀可闻。
  “真是大山深处呀。”风间似乎有点不快。他捅捅我的椅背,“大叔,还有多远呀?”
  “已经走了一半了。”
  “才走了一半呀?”发完牢骚,他伸个大懒腰,“就算到了,如果是个连电都不通的山间窝棚,那可就惨了。”
  “别担心。那里连空调都有。”
  传来汽油打火机的声响,随即,带着一股甜味的烟雾便被肆无忌惮地吹了过来。风间懊丧地咂咂舌头:“大叔!”他又捅捅我的椅背,“这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呀?”
  “便利店?”
  “这里没有卖香烟的地方吗?我忘了多买一点带来。”
  “哎呀,这附近可没有。除非掉头回去,开半个小时。要光是香烟,反正我那里有存货,分点给你。”
  “有酒吗?”
  “准备好了。”
  很快,车子驶上了通往老宅的小路。那是条土路,路况不好,两边则是黑黢黢的森林,路灯更是一盏也没有,车子缓缓地行进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
  “冰川君。”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年轻人依然不时地抽鼻涕,我趁机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刚才你在酒店的大厅里,说对这个老宅有点个人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冰川“啊”了一声,瞥了我一眼,掏出刚才那只香烟,叼在嘴边。
  “天羽辰也。”他嘴里突然冒出个人名。
  “天羽……”我瞥了一眼,观察他的表情。只见他坦然自若地吸了一口烟。
  “我在理工系学形态学,就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因此才有机会听到天羽辰也博士的大名。”
  “原来是这样。”
  “您知道天羽博士吗?”
  “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他是毕业于T大学理工系的生物学者。他曾发表过好几篇见解独到的学说,那些学说预见到了最近很流行的‘新科学’。他从未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但仍有一部分人很欣赏他,认为凭他的许多尝试,完全可以获得诺贝尔奖。我就是这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我听说他曾在札幌,做过大学老师。”
  “据说是H大学的副教授。后来出了些变故,就辞掉大学的工作,从学术界消失了。再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了。”冰川停顿了一下,又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当我听说那是天羽博士20年前修建的别墅,就抑制不住地想来看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正如冰川所说,大约20年前——1970年的时候,那个被称为怪才的天羽辰也修建了那个老宅。完工后,他几乎每年都要来,在别墅里度过一段夏日时光。后来,他将老宅转卖他人,几经转手,直至现在。至今,在那老宅的大厅书架上还留有许多他的藏书。
  听我这么一说,冰川镜片内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透出喜色,不停地眨巴着。
  “真想看看。这次的长途跋涉,总算没有白费。”

  时间已过了下午5点半。当车子行驶在暮色更加浓重的森林谷地时,冰川又开口说了起来:“那个宅子是叫‘黑猫馆’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裕己告诉我的。那个名称有什么由来吗?”
  “就是那。”说着,我冲着前车窗,扬扬下颚。
  “哎?”
  “那就是黑猫馆。”
  前方出现了小而白的光点。那是我临出门时,预先点亮的门灯。而且青铜大门对面,大小树丛散布的大院深处,黑色的建筑物也依稀可见了。
  “好像有好多种说法。”我打着方向盘,向冰川解释起来,“有的人说那建筑的轮廓就像一个蹲着的猫;有的人说那个庭院里的一些树丛的外观酷似猫。对了!那些树丛已经好久没有被修剪了,早就面目全非了。”
  “刚完工的时候,就叫‘黑猫馆’吧?”
  “我也听说从一开始,刚才提到的那个天羽博士就是这么叫的。”
  “天羽博士喜欢猫吗?”
  “这不清楚。听说他曾养过黑猫,当然这是小道消息。”
  我将面包车停在门前,然后下了车,从大门右边的便门走了进去,从里面打开门闩。黑暗中,前车灯很刺眼,我不禁将手遮在额头上,快步跑回车内。
  “在那里——”车子行驶在横穿前院的红砖小道上,我冲着前方扬扬下颚,“在那屋顶的一角——东边——有个怪异的东西。现在天黑了,看不见。”
  “怪异的东西?”冰川拱着背,凝视着黑暗里的老宅。
  “那个东西叫风向猫。”
  “是什么呀?”
  “为了代替风向鸡,人们用马口铁做了个猫,放在那里。那东西也被涂得黑乎乎的。”
  “哈哈,所以这个宅子……”
  “是呀,也许那就是‘黑猫馆’馆名的由来吧。”
  “现在黑猫馆里有猫吗?”冰川将双手垫在脑后,靠在椅子上。
  “喜欢猫吗?”
  我的话刚问完,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家里可养了三只。”
  我觉得挺开心,咧开嘴笑了:“我来了以后,也领养了一只,名字叫卡罗。”
  “卡罗?”
  “在尼泊尔语中,就是黑色的意思。到家后,我给你看看。”


  4

  “哎呀!相当不错嘛。”
  刚走进玄关大厅,风间裕己就嚷了起来。他扔掉行李,手扶着帽檐,环视一圈。
  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墙壁是黑色。地面则贴满了瓷砖,红白相间,黑色突出。基本上,所有房间的装潢风格都是一致的,与这里一模一样。
  “我们的房间在几楼?二楼?”
  “我来带路。”我领着四人,朝大厅右手内里的楼梯走去,“这边请。”
  楼梯在尽头,猛地折成直角,通往二楼。东西向、宽敞的走廊两侧,各有两个黑门,那就是客人们的房间了。
  “每个房间的结构基本相同。这边是朝北的屋子。”我指指左侧的房门,又补充一句,“右侧是朝南的屋子。两个房间共用一套厕所和浴室,可以从各自的房间进去。24小时提供淋浴用水……”这里,我顺便介绍一下一楼房间的配置(参照“黑猫馆平面图”)。


 



    从玄关大厅起,沿着左首方向——朝东的走廊上,有四间和二楼房间的位置基本相同的屋子。北面,最靠外的是起居室兼饭厅,靠里的则是与其相通的会客室,我把这间屋子叫做“沙龙房”。南面,靠外的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靠里的则是我的寝室。     
  在一楼,还有间屋子,这就是位于玄关大厅西侧,天花板很高的大厅。下午在车里,和冰川谈到的天羽辰也博士的藏书就存放在那里的书架上。
  “8点在饭厅吃晚饭。”说完,我就丢下人们四个人,下了楼,径直奔到厨房。
  8点以前,我必须做好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的饭菜。这对于不擅烹饪的我而言,还真是个小麻烦。


  5

  “这是什么肉呀?有点腥味。”风间皱着鼻子,看看我的反应。
  “哎?裕己,你不知道吗?”风间对面的木之内晋,举着戳着肉的叉子说道。即便吃饭,他也没摘下那副黑色眼镜。我揣摩他眼睛可能不好,但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既然这里叫黑猫馆,那肯定是猫肉啰。”他拿风间开涮。说完,自己先龇牙咧嘴地笑起来。木之内旁边的麻生谦二郎则把食物含在嘴里,哼哼着。风间很败兴地耸耸肩。
  “是小羊羔肉。不合口味吗?”听完我的解释,风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喊着:“把红酒拿来。”
  除了冰川,其他三人好像很好酒,当时已经有两瓶见底了。
  接下来的时间,那帮年轻人的交谈方式一成不变,翻来覆去。只要风间说个什么,木之内就会接过话茬,开个无聊的玩笑,麻生窃窃偷乐,而冰川则装聋作哑。
  虽说不久以前,他们还是同一乐队的成员,但那到底是怎样一个集体呢?这帮人是靠什么样的友情(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维系着呢?真的很难想像。因为我生活的年代和环境与他们相差太大,虽然我看不惯他们,其实自己年轻时,说不定也一样让上一辈人头疼。
  吃完饭,他们四人移到隔壁的沙龙室。当时是晚上9点半。
  “鲇田先生,你也过来呆一会,好吗?”
  冰川冲着刚刚将桌子收拾停当的我招招手。他独自坐在北窗边的摇椅上,喝着咖啡。其他三人则坐在中间沙发上。放在那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被他们喝掉一半了。
  “那只叫卡罗的猫在哪里呀?”冰川取来酒杯和酒瓶,做着兑水威士忌,问道。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回来后还没看到它呢。”
  沙发那边,三个醉鬼大声喧哗着。墙角的电视机声也混杂其中,整个屋子越发显得闹哄哄的。麻生将遥控器抓在手里,拱着背,盯着电视画面,或许都是些他不熟悉的节目,一脸无聊地来回切换着频道。
  “很少有这么多人来,它可能受惊,躲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自打我来到这个宅子,一下来四个人,还是头回碰到——哎呀,对不起。”我接过冰川递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这老宅的内部装潢有点奇特。”冰川大致地看了一圈,“黝黑的墙壁配上红白相间的地面,二楼好像也是这样。整个宅子统一到如此程度,这可不多见。”
  “你说的没错。”
  “窗户也全部固定死了。”冰川面朝窗户,抬起右臂。窗帘还没有拉起来。他把食指放到镶嵌在黑窗框的厚玻璃上,从上至下,画了条直线,“而且,所有的窗户都是彩色的,在白天,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如果习惯了,就没什么。”
  “也许这都是天羽博士的个人爱好。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这个……”我歪歪头,盯着红玻璃上的那条直线,“我不太了解天羽先生的爱好,倒听说过一些有关设计这个老宅的建筑师的事情。”
  “建筑师?”
  “是的,一个叫中村青司的人。”
  “中村……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是吗?”
  也许他真的听说过。冰川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接着说下去:“他是个怪人,住在九州的一个岛上。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设计出的房屋都是稀奇古怪的。”
  “啊——对了,对了,他是不是设计过一个叫‘迷宫馆 ’的房子?”
  “这个……我可不知道那么多。”我又歪歪头,“那个家伙可是个固执的男人,固执得有点变态。如果没有发现吻合自己口味的主题,他宁愿不接受任何工作。而且,该怎么说呢?他有点孩子气,喜欢设置一些机关。”
  “机关?”
  “就是秘密甬道呀、暗室之类的机关。”
  “原来是这样。”冰川兴致勃勃,叉起双手,“这个老宅里,有没有那样的机关呀?”
  我正要回答,沙发那边传来一声大叫,“我受不了啦!”——是风间。他倒上满满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又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啦!”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丽子那个婊子……死掉好。那样的女人……”他怨气冲天地骂着。
  木之内则在一旁安慰:“算了,算了。”然后抬起眼镜,擦擦鼻子上渗出的汗珠,“真热呀。”他卷起袖管,站起来,冲着这边喊起来,“大叔,能不能调一下空调的温度呀?”
  调节好温度,我又回到冰川身边。
  “风间少爷,是不是失恋了?”我故意称他为少爷,带有很强烈的讽刺意味。
  “失恋?”冰川舔舔杯中的酒,苦笑一下,“你这么说,也可以。最近他只要喝醉,就是那个德行。”他夸张地耸耸肩,压低声音,“虽然这样讲我表弟,太无情了,但我觉得失去理性的人是最丑陋的。”的批评相当严厉。从这些话里,也能感觉出他很自信——不管是失恋,还是喝酒,都不会失去理性的,“他不是在喊‘丽子’吗?她是我们过去乐队里的女歌手。”
  “是这样呀。”
  “她歌唱得不错,人长得也蛮漂亮的,就是太轻浮了。”
  “轻浮?”
  “说得难听点,就是和所有的男人睡觉,好像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因此,不光是裕己,其他家伙也迷恋她的。”说完,冰川又夸张地耸耸肩。我胡思乱想起来:别看他动作夸张,若无其事,像是说别人的事情,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其实,6月份,乐队之所以解散,也是被她害的。”
  “唱片公司诱惑她,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乐队中效力。于是她就抛弃大家,还和裕己分手了。没有歌手,乐队就无法继续下去,只好解散了……”
  “那可太扫兴了。”
  “本来,裕己和木之内都想把乐队办成专业级的,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最难过了。这次旅行实际上就是为了散心。”
  后来我才知道,在乐队中,风间是吉他手,木之内是鼓手。麻生说起来既是贝司手,又可以弹吉他,但听冰川讲,在所有成员中,他的乐感最差,说得严厉点,就是个累赘。
  “你呢?你不打算靠音乐谋生吗?”
  “不,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冰川扶扶眼镜的金丝边,微笑着,“即使丽子不走,进入研究生院后,我就打算离开乐队了。
  我想出国留学。如果可能的话,年内,我就想去美国。”
  “明白了。你想在学业上有所造诣。”我点点头,将剩下的酒喝完,“对了,你们明天干什么?有没有安排?”
  “也没什么安排。”冰川抽了一下鼻涕,摇摇头,“天羽博士的藏书放在哪呀?”
  “在那边——玄关大厅对面的大房间里。”

  年轻人的宴会依然继续着。我又从储藏室拿了瓶酒,送过去,然后便丢下他们,离开沙龙室了,就在那时,听到了一句话。
  “……前些日子买的,还有哟。”风间裕己冲着木之内或麻生嚷着,“过一会,把那玩意拿过来。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了,没事的!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
  当时我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即便明白了,我也不会多管闲事的,最多也就叹叹气——随他们折腾,只要不让警察来找麻烦就行。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肯定不会严加责怪的。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
  黑猫卡罗呆在我的床上,缩成一团。大概是因为今天客人太多,受惊了……看来刚才我的推测是对的。我摸摸它的脊背,卡罗顿时抖抖黝黑的身躯,一反常态,撒娇地叫了一声。
  也许好久没有喝酒了,胃有点涨,不舒服。为了舒服点,我朝左侧过身体,尽量不去听沙龙室内传出的年轻人的叫喊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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