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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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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4:46 | 显示全部楼层
间奏曲五


  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而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18年前的“过去”,回到18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视点”的主体——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男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从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在呼喊着)
  (……前面的长祷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在这儿的自己。
  (这是……)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已”这一主体被意识到。
  (时间到了26号?9月26号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18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18年前的那个湖,见影湖)
  (这是18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18年前的那个黑暗馆的……)
  (……跨越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儿……)
  (啊……是的。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他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已”。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
  (……诸居静。这个40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92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58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令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还只有40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23岁。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20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岁了)
  ……是的!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红色华尔兹>。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是的——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18年前的“过去”,还是18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准,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形象!这记忆!……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着这“世界”的冷漠的恶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恶的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18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那是……)
  这是什么?
  (……是的,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号,早晨4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终于醒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好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和浓烟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已,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好像是,之前,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妈妈?)。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不停地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
  等我意识到,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
  ……这是……(这是什么?这个情景)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似乎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睡眠短而浅,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有犹如谜团,新的碎片出现。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好像夜已深。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被玄儿这么一问,江南十分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6点到7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暖昧地点点头。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显得愁闷。
  ……那是……那是真的。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不是做梦,是现实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瘦弱的她躺在充满药昧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几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焦茶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和拆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和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还记得那块从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枝,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产生了矛盾感),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脑袋就晕了。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又苏醒了。
  ……那黑色轿车冲进森林,严重受损。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我感到从那时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栈桥上系着一条小船。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伫立在黄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只能想起这么多。
  不知为何要到塔那边去。也不知为何要爬到最高层。只是,这也并非自已意愿(……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体自然而然的行动。关于此后的事情——从塔上坠落前后的事情,依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据说是在自己到达平台时,发生了地震,所以坠落下来,但一点也记不得了。这部分的记忆完全被抽走了。
  ——你呢,并不是我生的。
  突然,她在病房里的声音又响起来(……4月1日,愚人节的玩笑?)。
  ——你不是我生的。你以前……
  ……啊,这确实也是自己某个时候的记忆。
  ——你呢,
  ——你呢,实际上……
  再次长叹了一声(……怎么回事,这是?),江南又闭上眼睛。于是,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声,两个少女穿着带花纹的红浴衣,出现在视线里。
  “呵呵。”
  “呵呵。”
  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又以为是在这宅邸内多次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后面,这个客厅最里面,两个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她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
  “你怎么样了?”
  “你从十角塔上掉下来的吧?”
  “那个塔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没进去过。”
  两个人的声音非常相像,让人吃惊。很快,江南明白相像的不只是声音。
  “……这……”
  这也不是做梦。是的,这也是现实。当时,玄儿走了,自己还没有睡着。
  这两人是玄儿的妹妹。名叫“美鸟”和“美鱼”。是双胞胎姐妹,不仅声音,连相貌都如出一辙。据说她们出生时,身体的一部分连在一起,即所谓的连体双胞胎。的确,两人紧挨着,浴衣从肋骨到腰部缝合在一起。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对。两个人是一个人。”
  “吃惊吗,江南先生?”
  “吃惊吗?”
  江南当然非常吃惊,但奇异的双胞胎姐妹似乎并不在意,咯咯地笑着。
  “听说你出不了声,不能说话。”
  “可怜的江南先生。”
  “很严重啊!”
  “中也先生也很严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过,野口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被杀了。”
  “望和姨妈也被杀了……”
  这时,双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时锐利起来。
  “喂,是你杀的吗?”
  “你是凶手吗?”
  对于这么突然的问题,江南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声回答。双胞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来历不明,身份不明。”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吧?”
  “所以,被人怀疑,也属无奈。”
  “或许你的头脑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本来必须进医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让你出来了。”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脑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成为你的杀人对象。”
  “是的,就是所谓的杀人狂。”
  “是啊。是杀人狂。”
  “所以,不知不觉、糊里糊涂……”
  “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杀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两个人说了“可怕”之后,马上恶作剧般咯咯笑起来。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话,还是完全都是玩笑话?——江南无法判断,只能慌张地四处张望。
  这两个女孩到底来做什么?只是对不速之客感兴趣而来看看?
  只是心血来潮,来嘲笑我?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江南感到手指快被烧着的炙热和疼痛,猛地睁开眼睛。香烟已经烧到根部,茶色的过滤嘴开始焦了。
  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客厅中依然隐约可以看到双胞胎的身影。
  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那身影才终于退去。
  ……我……
  我是谁?(……是谁?)
  江南双臂撑在桌上,手掌抚着冒汗的额头,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我在这儿要干什么?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
  谜团的碎片还没有聚齐(……模糊的记忆)。他觉得关健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已模糊的记忆),离完成还早。如果睡下又做梦(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会出现新的碎片。要是重复几次这个过程(……这个世界的轮廓为什么会如此模糊),碎片最终可能会完整。这样我……
  江南将手掌从额头拿开,缓缓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他刚想钻进被子——
  暴风雨已经过去,深夜的寂静包围着黑暗馆。
  寂静中,突然响起喀哒、喀哒的声音,是从走廊中传来的。
  回头一看,黑门中的一扇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袍,站在门后的台阶前。
  “起来了?”
  低沉的声音。男人借着右手中的黑手杖,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踏人房间。江南双手和屁股撑在榻榻米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不要怕。”男人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我是浦登柳士郎,这里的馆主。”
  浦登柳士郎……这个人就是黑暗馆的馆主?
  “你叫江南,对吧?”
  那个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儿步。江南默默地点点头。
  “叫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江南摇摇头作为回答,他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为什么来这儿?”柳士郎又问了一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也只能摇头。
  “独自来的,还是……”柳士郎停顿一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还不能说话,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士郎再次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助手杖,摸索着,又朝前走来: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向后退缩,后背终于碰到拉门,无路可退。
  “现在我眼睛不太好。”柳士郎的语气仍然显得不开心,“在这个灯光,这样的距离下,几乎看不清你的脸。”
  如果这样,可以把电灯弄得亮一些。江南心中暗忖。但对方似乎不想那样、房间的灯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单腿跪在榻榻米上。
  “怀表在哪里?”柳士郎间道,“玄儿说你的物品中有块怀表……在哪儿了”
  刚开始,江南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这样作答,显然不够,略微茫然之后,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圆珠笔写下回答,战战兢兢地递给对方。
  柳士郎拿过木子,将脸贴近去看。的确,他眼睛不好——视力有问题——是真的。
  “没有了。”柳士郎皱着眉,读出江南的回答。“你是说‘没有了’?”
  江南点点头。
  “你是说没有了吗?”柳士郎的语气略显慌乱,“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追问道。江南只能低着头,来回摇晃着。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将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闭上嘴。
  柳士郎沉默了几秒钟,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将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处。江南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手杖的前端缓缓向上,抚弄着江南的喉咙,再移到下巴,似乎让他”抬起头”。
  “江南……吗?”
  柳士郎弯下腰,看着江南斜仰着的脸。这时,江南也第一次能够端详对方。突出的额头、高耸的颧骨,大鹰钩鼻……江南的内心条件反射般,剧烈骚动起来,他感到恐俱和胆怯。
  在他圆睁的双眼里,江南发现黑眼球部位出现了浑浊。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眼病吗?这么混浊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江南……吗?”
  柳士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遍,将手杖从江南身边移开。
  “利吉那家伙显得很诚恳,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原来如此。”柳士郎嘀咕着,像是自言自语。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
  “江南君。”
  片刻后,柳士郎开口,继续说下去,口吻依然显得不悦——应该说是非常忧郁。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谁。我们以后再慢慢说。别着急。”说完,黑暗馆的馆主离开房间。江南筋疲力尽地躺下,心中的骚动依然无法平静。
  现在是现实。不是做梦……
  他盯着黑色天花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头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涂上了今晚的夜色。



  3


  几乎同时,在北馆西侧的预备室里——
  市朗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这是一个深长的梦,意识仿佛被粘液粘住。在梦的间隙,短暂的觉醒悄悄来临。
  一睁开眼,就差点大声喊起来,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极为恐惧而战栗。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撑起身体,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胡乱地用力摇着。他仍然被紧迫的恐惧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么袭击。
  ——没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
  ——谁都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这,这个声音!
  ——不必担心。
  慌乱的呼吸和骚动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要想弄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还需要几秒钟。
  ——没事了。我们救了你。好了,来吧……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玄儿”的男人。浦登玄儿,据说是馆主的儿子。
  市朗松口气,惴惴不安地,缓缓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西洋式房间,只有床边的电灯亮着,非常暗,没有其他人。市朗躺着,身上盖着厚毛毯,脏衣服已被全部脱掉,换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呼口气。
  得救了……吗?我真的被他们救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整个脑袋疼起来,感觉很沉。与其说是全身无力,倒不如说是强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己不感到冷,但高烧还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气,差点咳出声。总之,身体差不多处在最差状态。
  ……我……
  市朗回想起来,脑子半朦胧。
  我,当时……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从玻璃破碎后形成的方形洞中溜进屋内。对了,好像是6点45分左右……那个大厅的顶部很高,两个宽敞的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回廊。进入屋内后,右首的墙上有两扇长方形大窗户,对面亮着灯,通过透过来的灯光,可以知道窗户上镶着红色花纹玻璃。但是不久——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那扇——破了。而且……
  ……此后,市朗也想过马上逃出去,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暴风雨中,便鼓起勇气留下来。还悄悄爬上楼梯去过二楼。在这期间有人来了,是玄儿和被叫做“中也君”的那个男人……他们进入大厅时,他躲到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下,很快碰巧停电,便从桌子下跑出来,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风雨中,在那两人的追赶下,他拼命跑,最终被逼到那个泥沼般的地方,他万念俱灰,怀着必死的念头,向他们求救……他刚按照玄儿的要求行动,却又陷入泥潭深处。那里有大量的骇人的骨头……
  他因为极度恐惧,差点疯了——
  骨头从泥潭中不断涌出……仿佛活人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处……他想慎太肯定是从这儿捡到那个头盖骨的,又想到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来吃掉的人的骨头:奶奶讲的故事没错,这个黑暗馆中真有不祥的东西——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没事了。不用害怕。
  尽管玄儿重复多次,但他无法相信。不过,他觉得无路可逃,无法抵抗,便按照玄儿的指示,回到这儿……他被带入紧挨后门的一个房间,不是现在这间。那是宽敞的西洋式房间,有一张黑色大桌,周围放着几把椅子,像是餐厅。市朗坐在椅子上,一个白头发——叫做“鹤子”——的女人拿来干毛巾和毛毯。她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市朗,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头发和脸,然后像落汤鸡似的裹上毛毯,独自瑟瑟发抖……
  片刻后,玄儿来了。当鹤子出去时,不知为何,市朗松了一口气。玄儿把手放在市朗的额头上,说了声“发烧了”,便问了好长时间的问题。
  玄儿刨根问底,问了很多问题。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怎么来的?怎么上的岛?上岛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里?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玄儿不间断地问了太多的问题,他尽量据实回答,但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到或说漏的。他不知道有什么没说到,忘记自己所说的话。当时,市朗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尤其是后半部分——他筋疲力尽,晕过去之前的那些对话,他几乎完全忘却。那个高大如熊,叫“野口医生”的人来给自己打针——这还勉强记得。但是在最后的问题中,有一个还清楚记得。
  ——是否有人打破了和隔壁屋子之间的玻璃,跑出来?
  “有,有的。”他还记得自己的同答。
  ——那人的长相?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亲眼看到他了?看清长相了吗?
  “这个……”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不过电光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一扇——被打破了。这确实是亲眼所见。但是,当那人从打破的窗户中跑出来时,市朗因为过度惊吓,已经快速躲到大厅角落的阴暗中。所以——
  掸落玻璃的声音、那个人跳进大厅后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抱头蹲在阴暗角落里的市朗能感觉到。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时,那人正要离开大厅……这时,只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虽说是“亲眼看到”,但也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真是这样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好像……
  好像之前,我……
  电光掠过,雷声轰鸣……在那红色花纹玻璃被打碎的时候——
  好像又有一道闪电掠过,而且猛烈的雷声随即响起,遮盖了玻璃破碎、散落的声响。
  当时,在瞬间的红色闪光中,我不是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和长相吗?因为此后过于慌乱,记忆陷入奇异的空白之中,但现在重新搜索的话……是的!当时被闪电映衬出的红色身影和长相……
  ……我的确看到了。
  市朗试着回想,大脑依然朦胧。
  当时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
  比如说是玄儿吗?不,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那么,是那个叫鹤子的女人吗?不,我觉得也不是她。当然,要问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敢毫不犹豫地点头。
  最初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不停说着可怕的话的男人,是他吗?……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儿一起来追我,被蜈蚣咬了,晕过去的那个叫“中也君”的男人吗?不对,好像也不是他。
  ——不过……
  那人似曾相识……
  市朗有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确信,也想不起来。但是那张脸,似曾相识……
  玄儿说“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难道当时在那儿——那个大厅隔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只要一动身体,就会感到头疼。市朗忍耐着,环顾四周。
  外面非常安静。不仅是雷声,就连风雨声都听不到。暴风雨好像过去了。
  黑色百叶窗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从缝隙处透进来——虽然攀风雨已经过去,但这个夜晚还没有结束吗?黎明依然没有到来吗?
  说起来,不知慎太现在怎样。他知道我在这儿吗?——我今后会怎样?能安全回家吗?还是会……
  伴随着不安,许多疑问沉沉浮浮。不知不觉,浓重的睡意再度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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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昏暗的黎明


  1


  玄儿的生身父亲是这个黑暗馆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对于这种过于脱离常规,让人觉得疯狂的乱伦关系,我不禁感到战栗。
  玄遥和亲生女儿樱子,生了“罪恶之子”康娜。他又侵犯康娜,生下“重罪恶之子”玄儿,是这样吗?他到底为何这样……
  “康娜也和当年的樱子一样,慢慢长成和达丽娅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美丽姑娘。此时,玄遥既爱又怕的达丽娅已终止了自己的‘不死之生’。失去制约的玄遥,尽管知道这是禁忌、羞耻的行为,但还是无法遏制自己恶魔般的欲望和冲动……”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
  “你是说不可能发生?”玄儿马上摇摇头,“并非不可能发生啊!年过80的老人和不到20的姑娘。想想都觉得是非常奇异的组合。”
  “可是,玄儿。”
  “玄遥的血型肯定是A型或者AB型,查一下就知道了。”
  玄儿苍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非常扭曲,仿佛精神上已经失去平衡。霎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如坐针毡,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玄遥和康娜最早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玄儿的语气越发冷淡,仿佛要揭开自己的伤疤,“在康娜和柳士郎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假如是结婚后,那是偶然一次,还是瞒着柳士郎重复多次呢……”
  望和在墙上创作的那幅暴虐画面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脑中。
  年轻女子被白发怪物压在身下,灰色的和服凌乱,露出娇艳的白皙肌肤……对了,还有那女子微妙的矛盾表情;看起来未必只是受到恐惧和厌恶的冲击而发出悲鸣。看起来不仅是恐惧,不仅是厌恶,好像还略微有点陶醉……难道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不行!我用力摇摇头。不能对玄儿的已故母亲做出更加亵渎的想像。我不想这样,而且想了也没意义。
  “玄儿。”我把目光又移到玄儿的脸上,却不知该说什么。玄儿的笑容依旧扭曲。
  “父亲……不,柳士郎是何时知道这个丑闻的呢?”他似乎在问自己,又径自摇起头,“如果不是本人,是无法知道的。或许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或许是我出生几年之后才知道的。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说,柳士郎当初怀疑的对象可能也是卓藏,这很有可能是玄遥促成的。比如柳士郎对于孩子的父亲一直抱有疑虑,于是玄遥就谎称康娜和卓藏通好,又强迫卓藏承认。这样一来,就把自己羞耻的罪恶推到卓藏身上。一直是玄遥傀儡的卓藏不会违逆他的命令的。
  “不久,樱子之所以自杀,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自己和亲生父亲玄遥发生罪恶深重的关系,生下女儿,而玄遥竟然和她又发生了同样的关系,生下了‘更加罪恶的孩子’。当她看到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
  “总之,柳士郎终于也得知了真相。他可能是追问玄遥本人或者卓藏而查明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讲述了亲眼目睹的场景。或者是别的什么契机。”
  玄儿停顿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睁开眼,继续说下去,那声音让人觉得很冷——不,应该说是刺骨冰凉。
  “柳士郎得知真相后,恐怕会更加诅咒被囚禁在十角塔中的孩子。那是近乎疯狂的乱伦所带来的肮脏无比的怪物……在他眼里,那孩子正是这种形象。肮脏、可恶、令人诅咒……”
  玄儿的笑容越发扭曲,甚至让人觉得他就要发出疯狂的哄笑。但是,玄儿突然闭上嘴,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他看着脚下,眼神突然严峻起来,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忍受巨大痛苦。
  “妖怪!”他唾弃似的低声说道。
  这是在咒骂罪魁祸首的玄遥吗?——这个既是玄儿的曾外公,又是外公,还是父亲的人。还是在诅咒、嘲笑自己?他过多地继承了玄遥的血脉。
  玄儿昨晚看到那幅画在墙上的画才明白真相。想像着他从那一瞬间到现在的心情,我的精神状态也差点和他一样变得异常。我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什么。我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只能默默地看着朋友。在暴风雨过后的寂静,我们之间保持着压抑的沉默。
  不久,玄儿摇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好了,中也君。”他的眼神多少缓和一些,语气也变了,“这么让人诅咒的孩子,父亲……不,柳士郎为什么要在18年前把他从塔上放出来呢?”
  “那是……”
  (那是……他想到……)
  “我觉得掌握主导权的应该是柳士郎。卓藏自不用说,就连玄遥在孩子的处理上应该也无法强硬。至少在这件事上,肯定如此。如果这样,柳士郎可以把孩子关一辈子。为什么要放他出来?”
  我无法回答。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是这么说的)
  “我听说那是因为长大后的孩子越来越像死去的妻子——康娜。所以他的愤怒淡化了。”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越来越像死去达丽娅,还有康娜……是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是的!他想起来了。18年前的宴会上,玄遥是这么说的。)
  “可是,即便如此……”
  说到这,玄儿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
  “好了,我们在这儿再怎么想也没用。总之必须直接问他——柳士郎,已经不能不这么做了。而且……”
  玄儿凝视着我。
  “而且,如果我的生身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那么关于18年前的凶案,刚才在楼下所作的解释就必须做较大更改。不是吗?”
  “啊?”我不解地眨着眼睛。
  “不是吗?”玄儿又重复一遍,“就是谁具有最强烈杀人动机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啊。当时谁最恨玄遥,恨得要杀他?”
  “啊……”
  是吗?是的!——我的思考也联上了。
  最恨浦登玄遥的人是谁?
  那不是卓藏,也不是其他人,而是柳士郎。而且作为掩盖真相的“共犯”,他肯定也恨卓藏,所以也杀了他,并伪装自杀现场,以此让他成为谋害玄遥的凶手。两人被除掉后,浦登家的实权就完全落入他手,如此一来,就可以不报案、内部解决了……是的。如果考虑动机,在18年前的凶案中,浦登柳士郎才最可疑。啊,不过……
  “已经6点啦!天快亮了!”说着,玄儿迈步走起来,“走吧,中也君!”
  “啊?”对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我迷惑不解。
  “去下面。”说着。玄儿冲着那个延伸到楼下的楼梯扬扬下巴,“这个密室的正下方还有一间密室,那是楼梯。你大概也发现了吧?”
  “啊……是的。”  
  “因为‘以后再说’的问题还有几个。好了,中也君,走吧。”


2


  楼梯在中途转了一个直角,延伸到一楼。下面的房间和一楼大小相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和上面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任何家具,黑色木地板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只不过……我跟着玄儿,走下楼梯,到达楼下的一瞬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站住了。我被房间深处——北面墙上的样子所吸引。
  “画!”我不禁叫出声,“这幅画,到底是……”
  那儿有一幅大油画,收在黑色画框中。“第二书房”的墙壁上也有同样的画框。
  “你觉得呢?”玄儿问道。
  我完全被画上的奇异风景所吸引,目不转睛。
  “这……那是表吗?”我反问道。
  玄儿点点头:“是的,是表。”
  “怀表?”
  “啊,看上去是啊。”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
  大小超过100号,至少有120号吧。背景是暗紫红色,仿佛黎明前的天空。在画面中央,靠下方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圆形表盘。
  是12个罗马字组成的陈旧表盘。表是反着放的,而且,整个表有点向上倾。银色的表框略微泛黑,几根同色的表链呈放射状、网眼状扩散到画面的各个角落。仿佛蜘蛛网一样……不,那形状怎么看都是蜘蛛网。银色表链编织成的巨大的蜘蛛网。那怀表犹如网中猎物,反之,也像是织网的蜘蛛。
  “是6点半啊!”我突然注意到,“时针指示的时刻……”
  “是的。太巧了,对吗?”
  说起怀表自然想到了江南戴的那块。玄儿发现它掉在十角塔阳台上。因为坠落的冲击,指针停止工作,指在6点半上……这个巧合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这……) 玄儿走到画前,回头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听话地走到他身旁。
  “看,中也君!这里有画家的签名。”玄儿指着画的右下角。
  我仔细一看,那儿有一个见过的签名,不禁惊叫一声:“这和在东馆客厅中见过的<绯红的庆典>以及在北馆沙龙室中见过的<征兆>中的一样,是罗马字署名——Issei
  “是那个叫藤沼一成的画家?”
  “是的。那个天才的著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我发现这个密室,看到这幅画时,也非常吃惊。因为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藤沼的作品。”
  “柳士郎特意在这儿挂了这幅画?”
  ”不,不是的。”玄儿摇着头,断然否定,“不是把画好的画运到这儿,而是让他在这儿作画。”
  “啊?”
  “你好好看就明白了。”玄儿再次指着画,“这个画框和画相接的部分,看!”
  “啊!”
  “这幅画不是收在画框里,挂在这儿,而是直接画在墙上。”
  “直接画在墙上?”
  “原本这个画框和第二书房中的那个‘只有边框的画框’是一样的。连象征蔓草的修饰都一样。本来这墙上只有同样的空白画框,画家似乎是在‘空白’部分直接作画的。”
  “这么说……”我偷偷从侧面看着玄儿,“这也是‘以后再说’的问题之一?我想问这个奇怪画框代表什么,你说想像一下并不难,但我的确不明白……”
  镶在藤沼一成的幻想画——要加上题名的话,可以是《时之网》什么的——外面的画框,宽约两米,上边框差不多有高个子那么高,下边框离地板10一20厘米。大小和“第二书房”中的画框一模一样。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玄儿回答起来,“关于这里的关键性缺失。”
  “缺失……是这里没有镜子那件事吗?”
  “当然。”
  玄儿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双手在空中画着画框的轮廓:
  “墙上有这么大的方形‘画框”,中间是空的——黑色的墙板直接露出来。人站在前面,能看见什么?”
  “只不过是什么……奇怪的空画框。”
  “不是。看,如果墙上有这样的边框,一般应该装大镜子,不是吗?”
  “镜子?”
  “是的,镜子!但实际上并没有。即便认为那里有镜子,站在前面,也照不出什么,只能看见边框里的黑色墙板。如果再考虑这个房间的内饰和家具,因为站在它前面的人的背后也是同样的黑墙板,所以好像这个假想的穿衣镜里只照出了背后的墙壁,而没有照出站在它前面的人。你觉得呢?”
  “啊!”
  “也就是说这个空画框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建造的。”
  “照不出人影的……”
  “这和从这个宅邸里把镜子之类的物品彻底排除出去道理相同。实际会照出样子的东西都被排除出去。但另一方面,又在房间里设置了这种特殊装置,可能是希望通过偶尔站在它前面,多少能够体验到期待的‘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镜子照不出自己样子吧。”
  “原来如此。”我慢慢地点点头,“我感觉有点明白。”
  “同样的装置也建在了这个密室中。”玄儿再次看看墙上的画框,“本来这个画框也是‘照不出人影的镜子”。但后来藤沼一成在这儿作画。听说他是15年前,被邀请到这里。当时,在他逗留期问,柳士郎带他来这里,画了这幅画……”
  我心想——柳士郎为何要这么做?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他特意将一个陌生人邀请到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邸的最深处的这间密室里,并让他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画框中作画……难道柳士郎真的如此醉心、着迷于藤沼一成这个幻想画家和他的作品吗?是这样吗?
  “对了,中也君!”玄儿说,“你知道这个房间的位置吗?现在这儿是在西馆的什么位置?”
  “这……”
  看到我无法立即作答,玄儿再次走向墙上的画框。
  “上面的密室与宴会厅的南边相邻。所以一楼的这个房间与第二书房的南面相邻。也就是说这个北侧的墙位于第二书房南侧墙的背后。”
  “是吗?”
  “还有,看那儿了”说着,玄儿从画框前方,向右横跨一大步,右手伸向墙壁。我终于注意到——在画框不远处的黑色木板墙壁上,有一个旧烛台。
  “这个烛台……”
  “和第二书房里的一样。除了左右相反,连和画框的距离都完全一样。”
  烛台上并无蜡烛。玄儿伸手抓住烛台的支架部分。
  “如果在这里竖枝点着的蜡烛——”说着,玄儿手腕向左一拧,“恐怕谁都不会如此转动烛台吧。虽然简单,但确实是很巧妙的伪装!”
  随着玄儿的动作,烛台本身以墙壁中突出的连接部分为中轴,旋转半圈。玄儿重新握住支架,将烛台又转了半圈。当烛台转了一圈,回到原来位置时,低沉的金属声轻微响起,与此同时,墙壁上的画框活动起来。
  画框整体的右半部分和墙壁一起向外突出,左半部分缩进去。
  这和东馆二楼走廊尽头墙壁上的机关相同,以画框中央为中轴转动。也就是说……
  “这是翻转门。”玄儿做个多余的说明,“非常初级的机关。”
  “嗯。”
  “第二书房一侧的烛台正好在正背后,也可以转动。像刚才那样转一圈,就会解锁,这个秘密的翻转门就会打开。”
  玄儿将双手伸到画框左边,推开翻转门。这间屋内的灯光照过去,微微照亮对面。的确,好像刚才就是在那儿,玄儿讲述了18年前的凶杀案。
  “关键是这个。”玄儿从打开的门朝昏暗的隔壁走去,“也就是说18年前的活人消失那一幕——可疑人物就是通过这扇门从现场消失。知道这个机关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3


  “我配了钥匙后,多次溜进这个‘打不开的房间’期间发现了这个机关,最早也是从这儿进入‘达丽娅的房间”和带你走的顺序正好相反。从对面那个密室上二楼,去刚才的卧室……”
  玄儿进入第二书房后,点亮了几个烛台,确保房间中的照明,然后又回到我身边。我站在秘密翻转门的出口,设法冷静地整理头脑中的信息。
  “刚才在这儿,你看到这个烛台——”玄儿将视线投向画框左侧的那个烛台,“问我18年前发现凶案时,这枝蜡烛有没有点着。当时你想到了什么?”
  “是不由自主的。”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有这么奇怪的画框,在它旁边有这样的烛台……所以,我想这里会不会也有秘密机关。二楼的走廊里,不是有同样的翻转墙吗?我想到那儿的墙壁上也有烛台,烛台后面是打开那扇暗门的杠杆……所以,我不由自主就……”
  “原来是这样。”
  玄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视线投向墙上的烛台。
  “如果这个烛台点着蜡烛,就不容易像刚才那样转动整个烛台。所以可能在我开门之前,火就被熄灭,或者因为转动时的气流而熄灭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一开始就没点蜡烛。对于你的问题,我回答‘当时,蜡烛十有八九是灭的’就是基于这个推测。”
  “哦!”
  “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暗门后,18年前发生在这房间的活人消失之谜,基本就被解开。”
  玄儿将目光移到暗门上。那门现在旋转了180°,藤沼一成的画正朝着这一侧。
  “就像你看到的,这个翻转墙内设置了弹簧之类的装置,打开的门能自动关上。即便在完全打开的状态,也就是门和墙壁成直角的状态,只要左右产生角度上的偏斜,门就会向着角度小的那一方关上,惯性会让门锁上。”
  “也就是说——原本无论哪一面朝着这边,都是一样。”
  “是的。所以藤沼很有可能不是在隔壁的小屋里,而是在第二书房这一侧作画的。”
  藤沼一成被邀请来这座宅邸时,这间屋子应该作为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而被封闭了。但是,比起特意把画家带到刚才的密室中,这个解释更容易让人接受。
  “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日’的晚上,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幼小的玄儿——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在此,我们先大致确认一下。”说完,玄儿离开暗门,和刚才叙述凶杀案经过时一样,坐在墙边的睡椅上。我也跟着坐在刚才的安乐椅上。
  “那天晚上宴会结束后,凶手来第二书房找玄遥,用偷偷带来的烧火棍袭击了他。”
  玄儿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玄遥头部受到重击,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凶手把凶器留在现场,正要离开时,我来了。凶手何时察觉的呢?或许在我被鬼丸老带到北侧起居室的时候,他隔墙听见我们的声音。或许是我独自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总之,凶手陷入事先没预料到的窘境,无奈下,只能打开刚才的那扇翻转门逃入隔壁密室中。可是在他进去之前,我已经打开房门。
  “被我看到,凶手可能觉得万事休矣,可能也想过杀人灭口。可是,正在这时,父亲……柳士郎从‘达丽娅的房间’中出来,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乘着这个间隙,凶手逃入密室。当时,我不知道有机关,只是感觉一个人瞬间从眼前消失了。”
  玄儿当时没注意到暗门开合的声音和动作吗?——虽然我略感疑惑,但那完全有可能。因为当时事出突然,他惊恐不安,可能没注意。
  “凶手其后的行动也不难想像。凶手到二楼的‘达丽娅卧室”由密室外的楼梯下到一楼的起居室,在柳士郎和我进入房间,调查情况的时候,偷偷从走廊溜走。”
  是的,这样基本上合情合理。
  根据18年前玄儿的目击证词,现场的可疑人物是“头发蓬乱”的人。如果我们相信,那么这个疑犯至少不是卓藏……
  “柳士郎呢?”我问道,“他大概知道这个房间有暗门吧。可是当时却没有说,这是……”
  “18年前,他或许还不知道。这很有可能,不是吗?他也许后来才知道门的存在,那时,即便说出来,也只是将已经定论的事情重新提及,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
  “的确——不过……”
  “你怀疑他——柳士郎?”
  玄儿单刀直入,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刚才知道了我的生身父亲后,对柳士郎的怀疑陡然增加,是吗?”
  “嗯,是的。”
  “最恨玄遥的人是谁?有最强烈动机的人是谁?如果考虑这些,浦登柳士郎的确最可疑。即便他真是杀害玄遥、伪装卓藏自杀的元凶,我也毫不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玄儿断然说道,“可是,其他人暂且不论,至少可以确定他——柳士郎绝非杀玄遥的凶手。从理论上讲,那种状况绝不可能发生。”
  “嗯,是啊!”
  ——是这样的。
  18年前,凶杀案发生的晚上,九岁的玄儿在这个房间里看到可疑人物时,玄遥一息尚存,也就是说案发不久。此后疑犯随即从现场消失,柳士郎几乎同时从“达丽娅房间”出来。因此,“疑犯=柳士郎”这个等式当然不能成立。
  正如玄儿所说,在动机上最可疑的是柳士郎。但从状况上分析,他绝不可能是杀玄遥的凶手。
  那么……
  那么,到底谁是凶手呢?
  当时的相关人员中,至今仍住在这儿的,除了柳士郎还有四个。美惟、望和、玄儿,还有鬼丸老。其中,玄儿可以除外,另外三人中,谁是元凶呢?
  关于鬼丸老,在凶杀案被发现前,和玄儿在一起,不在场证据基本成立。如果他也被排除,剩下的只有美惟和望和。当然,凶手也有可能在后来离开这里的众多佣人中……回过头来,18年后发生的这两起凶杀案的凶手又是谁呢?
  往昔和现在的凶杀案之间,是否真如我最初设想,存在某种有机的联系呢?比如,往昔和现在的凶手是同一人。有这种可能性吗?还是应该认为各有其凶呢?



  4


  表上的指针指到了早晨6点,终于过了日出时间。暴风雨过去,漫漫长夜也迎来了天明……可是,也许天空依然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几乎没有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玄儿默默地抽了儿枝烟,烟雾中,脸色依然苍白,眉头紧缩,眼神略显呆滞。
  因为不断吐出的烟,房间中弥漫着淡白色的烟雾。如果柳士郎进来,即便事先处理掉烟灰缸里的烟头,残留在室内的烟味也会让他发觉有人破戒进入这个“打不开的房间”。玄儿或许早就不在乎了。
  相反,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在“达丽娅卧室”中得知“肉”的真相后,慢慢扩散到肉体和精神的那种奇怪麻痹感的去向。弥漫心中的苍白色迷雾变成浅红,进而深红,与此同时麻痹开始具有奇异的粘性……不知何时会消失的这种感觉已经融人我的肉体和精神,连自己都感觉不出不协调了,果真如此吗?
  如果这样,借用伊佐夫的话,难道我已经完全被蛊惑了?被蛊惑,被控制……难道我已经走进死胡同?难道我已无法再回到我本应属于的现实世界,在这个黑暗馆中……
  不!我气呼呼地否定。
  不会的。不可能。我没有被蛊惑,被控制。我还……
  “玄儿!”我瞪起眼睛,打破沉默,“玄儿,你……”
  “嗯。”玄儿停下正要再次点着香烟的手,抬头看着我,“你的表情好恐怖啊!还在生气?”
  “这不是生气的问题——”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真的相信吗?关于你刚才说的,支配这个家的‘不死’的幻想。”
  “幻想吗?——啊!”
  玄儿哼了一声,略带玩笑似的耸耸肩,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痛苦地看着手指间还未点火的香烟前端。
  “的确,你可能还是认为——那只是把自己看做‘不死一族’的人的愚蠢幻想。”
  “你不也说过不想相信吗?你说——不想相信,但不得不信。这句话是……”
  “真心话!”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
  “中也君,你的心情我明白。‘黑暗之王’、‘不死之血’什么的,我再怎么跟你说,再怎么要你相信,你也不可能马上相信。我明白。但是……”玄儿不愿再说下去,又叼起香烟,慢慢地擦着火柴,移动火焰。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至少看不到刚才在“达丽娅卧室”中呈现出的狂热信徒的表情,“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学医?”
  玄儿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想起昨晚和野口医生的对话。
  “那是因为你父亲——柳士郎也从医学院毕业,原本是个优秀的医生……”
  “啊,也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学医来否定……”
  “否定?……否定什么?”
  “就是刚才你说的关于‘不死‘的妄想!”
  “啊。”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不死之血’、‘不死之肉’之类的东西。这只不过是住在这个扭曲的宅邸里的扭曲的人们心中的妄想而已。我希望借助现代医学,否定那一切。”
  我感到非常意外,闭口不语。不过说起来,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说了同样的推测吗?或许,玄儿是想摆脱这个家的束缚才选择学医的。同时,那可能也是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反抗。
  “我并不是毫不思考地就接受一切的人。”玄儿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僵硬的微笑,“我慢慢长大,掌握了与年龄相应的知识和教养,多少开始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时我自然会产生巨大的疑问而困惑。至今为止,自己接受的,宅子里的人都坚信不疑的,特殊的生死观、世界观、价值观……概括起来可称为‘达丽娅信仰’吧,这些是真的吗?
  “我觉得所谓神、恶魔、魔女,这些应该不存在。达丽娅说的和‘黑暗之王’订立契约、她的‘血’和‘肉’会给我们带来不死……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我曾和伊佐夫一样。为了寻找证明,我决定学医,被大学录取后,独自在东京的白山寓所里开始生活。那时,我以为可以挣脱浦登家的束缚,获得自由。”
  “然而,否定与‘不死’相关的一切自然也就否定了我现在存在的根据。也就是说……”玄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腕上,“据说在旧北馆的大火中,我曾死过一次,和手腕上的‘圣痕’一起再生、复活……我首先要否定这件事,证明现实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结果呢?”我静静地问道,“能否定吗?”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视线依然落在左腕上:“不能。所以,我还在这儿。”
  “但是……”
  “现代医学和科学当然可以为我们否定这一切。厌恶光明、热爱黑暗。通过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不是光明孕育了‘不死之生’。这个理念本身就很荒谬。不死、再生、复活,这些现象从医学上考虑是不可能的。如果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镜子里就照不出人影来什么的,也是毫无根据的戏言。未来,不断进步的医学或许能使人类的不死成为可能,即便如此,也不会通过那种非科学的理念和方法。绝对不会——嗯,我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当然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这才是非常自然的……
  可是,玄儿再次将视线落到手上,用力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不管怎么学医学知识,无论读多少最新的研究论文,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产生现实感。在解剖实习中我接触了很多在某种意义上最现实的人类的‘死’。我也潜入医疗现场,目睹过病人的生死。但是,眼中的世界还是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真实感,感觉不到真实。最终我觉得即便继续从医,也没有意义,所以毕业后,我又进入同一个大学的文学系。”
  医学系毕业后为什么不当医生?我认识玄儿后不久就问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不适合我。
  玄儿是这么回答的。虽然我觉得并非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未曾料想是这样。
  “为什么选文学系?”我问。
  “我觉得那儿适合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你也知道,我几乎都不去听课。”玄儿淡淡一笑,但脸颊上浮现出来的依然是没有笑意的笑容。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野口医生也谈过几次。因为我想听听他作为医生的想法。”
  “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啊,大体上。”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轻咂一下嘴巴,想从烟盒中再拿一枝,但好像己经抽完了。
  “他说我父亲……柳士郎也一样,起初也无法接受这个家的‘现实’。想相信但怎么也相信不了。这好像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后来他也开始相信。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为何会产生变化。或许是因为对康娜的爱吧,或许是随着和这个家庭的接触密切,内心慢慢被俘虏了吧。野口医生强调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什么是正确的”而是‘相信什么是正确的’。虽说如此,野口医生却拒绝了柳士郎的邀请。”
  “是的,这个我也听说了。”
  我想起昨晚医生的话。
  ——我一点都不想指责他们的信仰。是的,反而我自己,不管怎么说也和他们交往了那么长时间,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立的人。
  我乖乖地点点头。
  ——但是,我困惑了很久,最终觉得最好还是原地不动,至少暂时留在这儿,在一旁看他们。
  “医生的立场好像很微妙啊!”玄儿的话语略带讽刺,“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和美鱼的存在。”
  美鸟和美鱼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感到疑惑,还是决定暂且不提,我继续问:“最终,玄儿你决定相信,是吗?”
  “啊,是的。虽然如此,但并不等于我全面否定现代医学。我想它们是对的,对于一般问题是有用的——在承认这一点的基础上,我想浦登家的‘不死’作为特例也真实存在。”
  “你是要我也相信吗?”
  “我并不要你马上相信,我也不想勉强你。”玄儿低声叹口气,眯起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
  “即便你这么说……”我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是……”
  “难以相信?”
  “至少不出示那个——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我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有力证据……啊!”
  “就算是你18年前‘复活’这件事,可能也完全是假的。因为柳士郎他们愿意相信那个奇迹——已经实现‘不死性’的第二阶段,所以才捏造的……”
  “无能的侦探会这样说。如果这样去怀疑,那不是怀疑一切了?这世界的一切,无限地……”玄儿反驳起来,声音略微高了一些,“比如,关于中也君你的存在。”
  “我的?”
  “让我来说吧。你觉得今年春天,自己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在其后的一个月里完全恢复,事实上并非如此。可能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也就是说,在你心中苏醒的记忆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你恢复记忆的医院里,通过划时代的最新催眠医疗手法,将煞有介事的虚假记忆从外部移入你脑中。同时,我动用‘凤凰会’的力量,四处暗中布置,雇用许多人扮演你家人、朋友,巧妙地篡改、伪造文件,创造出和实际完全不同的,虚假的个人历史……”
  “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
  ——这可不行哦!
  我不禁闭上眼睛,耳朵深处,那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小时候的那一天,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声音。我已故母亲的声音:
  ——这可不行哦!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是哥哥,怎么能……
  ……对不起,妈妈。
  ——要是有个万一,那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保重。
  是的,这个声音也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在故乡小镇等着我的未婚妻的声音。
  ——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虽然只是一两秒,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你说需要证据。”玄儿捏瘪香烟盒,再次看着我,“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
  “是的。”
  “如果这样,有!”
  “啊?”
  “有证据!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在哪儿?是什么?”
  “在庭院的地下,”玄儿对颤声提出问题的我说,“那座‘迷失的笼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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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6:32 | 显示全部楼层
  5


  “迷失的笼子?”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意义,“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的笼子”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了,在玄遥和达丽娅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那里才被建起来。当时,玄儿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当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的笼子’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是的。”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刚才在二楼的“达丽娅卧室”中提过,却没得到回答。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丽娅之血’和‘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自杀也绝不会得到‘完全的死’。根据达丽娅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不解。
  所谓的“既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这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救,能否成佛之类的,还是……
  “据说27年前,第一个发现樱子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子,但她己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醒不过来。因为呼吸和心跳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接受尽可能的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丽娅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是什么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玄儿的表情很认真,“樱子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丽娅所说的莫大‘惩罚’——‘既不允许死,也不允许生,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樱子就是处于那种状态。虽然还在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醒不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不生不死之间,哪儿都去不了——迷失了。”
  “……”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结果樱子就被放入墓地,放在棺材里,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中……”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樱子已经不是活人了。”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也没有死。”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既不能生也不能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的笼子’”
  “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子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点着急,“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在迷失中。”
  “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的个体死,也有医学上的死、法学上的死、宗教上的死、生物学上的死和社会学上的死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和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就是死,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和恐惧。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惟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等于心脏、肺、脑。器官都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对吗?——嗯,这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一样。”玄儿断然打断我,“所谓生死界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看做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和各种医学、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科学常识的例外。”
  “……”
  “我再说一遍。27年前,樱子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27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18年前自杀的卓藏也一样。虽然他没能像樱子那样恢复呼吸和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也和樱了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的笼子’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被元凶杀害,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子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一下,看着我,眼神仿佛在征求意见。我紧闭着嘴,微微摇摇头,作为回答。我的意思也包括“不知道怎么说好”。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明白了吧。
  “她感叹阿清的病,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自然死。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是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理解,那我也行。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和科学常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27年前自杀的樱子,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子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继续接受尽可能的治疗吗?——当然应该!
  但是,我很清楚——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是否相信——被迫做出选择的人是我。
  “‘迷失’的含义,我懂了。”我对他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子和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这不是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和樱子。”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蜡烛微弱的光亮都厌恶起来,“是玄遥!”
  “啊?”我禁不住又感到迷惑不解。
  “‘迷失的笼子’里还有玄遥!”
  “啊。18年前被杀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中也君。”玄儿睁大眯起的眼睛,“美鸟和美鱼不是说了吗?玄遥是‘特别’的,但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18年前,即便迅速报警,在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
  “是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同,我又重新想了想,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默默地摇摇头。玄儿随即说起来。
  “所谓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是因为严密地说那不是凶杀案,而是杀人未遂。”
  “啊?”
  “玄遥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怎么回事?”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水,“那是怎么回事?”
  “18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跑入现场调查时,他已经断气。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但是——”
  玄儿再次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柳士郎,他原本也是医生,但经过将近一天,玄遥又恢复呼吸——活过来了。呼吸和心跳都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惊奇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复活’。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输液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说话,触摸,他都毫无反应,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判断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成功复活,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伴随着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子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中——即便不是,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特别”,但仍然“失败”——双胞胎说的是这么回事吗?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特别”的存在。他虽然失去记忆,但“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做是“失败“。同样,玄遥在18年前的凶杀案后,基本也“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特别”,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只是肉体复活,所以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玄儿声音冰冷,让人忍不住要用“冷酷”来形容,“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应该放入‘迷失的笼子’。”
  “实施了吗?”
  “嗯!”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一样。佣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哈,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也觉得他没有犯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样?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之事。只要想到他极其僧恨玄遥的话……”
  的确——我暗忖。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足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力量和权威的废人,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觉得窒息,忍耐着,“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也被放入‘迷失的笼子”然后就置之不理了?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和樱子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听我说,中也君。”玄儿打断我的话,“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子一样被收在棺木中,放置在墓室里。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怎么说了”
  “被放入‘迷失的笼子’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早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发现的。他发现玄遥从棺木中起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轻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
  “好像柳士郎从鬼丸老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来活动,那都是‘迷失’。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精神方面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也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和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和口渴。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好像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其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
  “鬼丸老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不行。
  我感觉穿着黑衣的老佣人那颤巍巍、嘶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在耳边响起。
  ——那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丽娅健在时开始,鬼丸老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丽娅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被允许去地下墓室,二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有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狭小,犹如洞穴,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权子。和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弹子锁。小窗对面昏暗,可以看到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而且……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似乎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区域。在达丽娅的名义下,鬼丸老掌控着那里。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丽娅的意思。”
  “鬼丸老是怎么做的?”不知不觉,我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的笼子’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我轻喘一口气。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自那以来,这18年间,鬼丸老每天去‘迷失的笼子’送饭。玄遥和樱子、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不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上看,还是从世间普遍认同的意义上看,他的肉休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的笼子”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他手提带把手的黑盒子,那里面装得是给玄遥饮用的水和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今年巳经110岁了。鬼丸老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放任自流。你觉得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污浊的地下牢狱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18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又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让人作呕,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
  “玄遥现在还活着。”玄儿重复道,“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虽然很轻,但我感到有什么……有个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轻微而纤弱,犹如呻吟,令人不快;难道那不是幻觉?难道那是依然活在地下黑暗中的玄遥发出的声音吗?那……
  ……突然!
  我感觉周围有点异常,胆战心惊地扭头朝背后看去。但是……
  当然,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除了我和玄儿,屋内再无他人。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中,只有画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画,浮现在那里,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遥还活着。”玄儿又重复一遍。我感到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厌恶,“我曾好几次溜进去,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亲眼见到当时碰巧从地下上来的玄遥。”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14岁的时候,最后一次是……”说着,玄儿慢慢从睡椅上站起来,单手叉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平静一下心绪。
  “蓬乱的白发和胡子很脏,呈现出腐醉的颜色。早已称不上衣服的破布贴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脸上皮包骨头,犹如木乃伊,满是丑陋的脓疮和疮痂……散发出恶臭。他应该发现我了,但站在那儿,毫无反应。他眼神虚幻,从中丝毫感觉不出理智。口中发出的只是野兽般的呻吟,根本感觉不出那是人声。那是精神彻底崩溃,只是还能行动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遥,我的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
  我战栗不安,玄儿将目光移过来,像是要把堵在胸中的秽物全部吐出来似的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亲眼去看,亲手去摸,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进行验证。”



  7


  上午7点。
  长夜巳经过去,抛开真伪不谈,关于浦登家的众多疑问似乎也已经基本清楚。玄儿“今夜,知无不言”的承诺至此似乎也已兑现……不,还没有。
  还没有——我摇头否定。
  还没有说出一切。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谜题,最迫切的疑问,玄儿没给出明确答案。
  “为什么?”我再次向玄儿提出这个疑问,“为什么你要带我……”
  玄儿迅速转过脸,好像不想让我说完。他没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开。我站起来,注视着他。
  “玄儿!”
  他既没答应,也没回头看我。而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吹灭。每吹灭一枝蜡烛,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代替。暗黑的墙壁、暗黑的天花板、暗黑的地板、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从它们之中直接渗透到空间。
  但是,即便最后一枝蜡烛被吹灭,房间也没有完全被黑暗覆盖。屋外的光线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空隙,潜入室内。确实,天己经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与密室相通的翻转门上,藤沼一成的画依然朝着这一侧。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玄儿没有将其恢复原状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走去。
  “累了吧。你最好先稍微休息一下。”
  “你不肯回答吗?”我走到玄儿身边,“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种事?”
  “经历这种事?”玄儿扭过头,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个平面黑影,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是说经历这种倒霉事吗?”
  “我不想说‘倒霉’这两个字。你并没有恶意,没有陷害我的意思,对吗?”
  “恶意,陷害你……嗯,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谈不上后者。关于前者,那比较微妙。”
  “或许有恶意?”
  “这个……”玄儿略微耸耸肩,“什么叫做恶意?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说话的语气略带讽刺,但表情真诚,恐怕还有点悲哀。我不禁这么想。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玄儿反问道,“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邀你参加‘达丽娅之宴’,你在宴会上吃了极其邪恶,却能带来不死的‘达丽娅之肉’。对于这些,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这个……”
  “如果我事先说了,你也不会答应,对吗?即便现在我已经解释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对吧?”
  “是幻想。”我看不清玄儿,尽量表现得毅然决然,“我依然这么认为,达丽娅夫人和玄遥对不死的妄想和执著产生了这恶梦般的幻想,仅此而己。这种幻想在这一个奇异的宅子里一直被添加更多内容,延续至今。”
  “哦?”
  “玄遥之所以仍活在‘迷失的笼子’里,那也绝不是‘不死之血’创造的奇迹。可能他本来就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虽说是110岁,但在这个世界上,不也有好几个如此高龄的人吗?并非不可能活到那么大……”
  “的确。你当然有自由这样解释。”玄儿既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重语气,“不过,即便你现在否定,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这么肯定。因为你已经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总有一天你会亲身……”
  “……不可能。”
  这种事绝不可能——我摇头否定,但还是不禁用手按住胸口。
  左手绷带下被蜈蚣咬伤的疼痛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右臂的肘内侧仍有轻微的不适。那是玄儿给我注射血液时留下的疼痛。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毕竟我们约好的。”玄儿说,“父亲……不,柳士郎也曾说过,本来只有玄遥和继承了‘达丽娅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和他们有婚姻关系的人有资格参加‘达丽娅之夜’的宴会。公开声称应该偶尔允许例外的,是柳士郎。实际上,他曾向野口医生发出过邀请。
  “为什么要允许例外?我没听到过明确的理由,但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和达丽娅的联系原本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入赘后吃‘达丽娅之肉’形成的。而且,我觉得柳士郎或许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种极限。所以他认为要导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说实话,也确实如此。你看这个家的现状——美鸟和美鱼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许,柳士郎想干脆断绝浦登家的血脉。”
  “断绝血脉?”
  “他对玄遥的憎恨挥之不去!他觉得达丽娅的‘不死性’可以通过‘达丽娅之肉’让选定人继承,希望索性断绝了浦登家族——玄遥的血脉。或许这才是本意。”
  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昏暗中,玄儿从斜后方窥探着我。
  “明白了吧,中也君?我——我也有类似的想法。随着我逐渐了解浦登家扭曲的历史和家谱……我觉得这个家族的血液肮脏无比。而且我对这种行为本身——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来继承血脉,也不禁产生厌恶。我体内也流动着污秽的血、邪恶的血。我不想让它传下去,到此为止。这种想法不断膨胀,无法抑制。所以我对以妻子、孩子这种形式来增加同类的方式已不感兴趣。在我误认为生身父亲是卓藏时,就有这种想法,等明白玄遥才是亲生父亲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加……”
  “佣人呢?”我突然想起来,“柳士郎说的‘例外’中,是否有这里的佣人。对了,比如说鬼丸老?”
  “鬼丸老?”玄儿略微想了想,“有可能吧。据我所知,鬼丸老没有在宴会上吃过‘达丽娅之肉’。不过可能在达丽娅生前,就已经直接从她那儿接受了‘达丽娅之血’。他本人倒是没说过什么。”
  “其他人呢?他们究竟知晓多少关于‘不死’的秘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较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大概就只有鹤子。”
  ”小田切……啊!”
  “据说18年前的大火后,她被柳士郎直接选中。恐怕她起初就知晓不少,受到吸引才来的。”
  “受到吸引?”
  “是的。就是说她想得到‘达丽娅之肉’。她希望通过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获得被授予‘达丽娅祝福’的机会。虽然目前还没实现。”
  啊,难怪……我现在才明白在“达丽娅之日”的那天晚上,带我去宴会厅的鹤子临走时那目光的含义。
  端正、白哲的脸上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锐利得让人感到刺痛,感觉好像非常恨我。
  难道那正是她对我的嫉妒、憎恶,还有愤怒的表现吗?为什么要撇开常年在这个宅邸中忠实服务的自己,而邀请几个月前才认识玄儿的学生来参加“达丽娅之宴”呢?当时,她的目光里中包含着这种无处发泄的愤愈。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们相遇了。”玄儿静静地将双手抱在胸前,“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后,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支吾的玄儿。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玄儿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这突然的疑问唤起我莫名的不安和混乱。昏暗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昏暗中,我甚至失去了内心感受……
  “我不是说过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玄儿继续说:“当然,你一度失忆的状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只不过是个契机。在你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变。用语言来解释非常困难。不过,怎么说呢?中也君,我觉得你和我‘存在的形式’相似。”
  “存在的形式?”这种表达让人吃惊。我无法接受,慢慢地摇了摇低着的头,“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美鸟和美鱼不也说过吗?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动物,都能在空中飞……是同类。她们的直觉和洞察力真是敏锐。‘存在的形式’类似——这是我出生后,首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虽说我离开这里,在东京生活,但不知为何,对我而言,世界的轮廓一直非常模糊,甚至可以说一切都不真实。我常常想,或许经历了18年前的‘死’和‘复活’。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在那种状态下,我遇到你。从事故发生当晚照顾你开始,我就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依然模糊的世界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轮廓。你是真实的。无论那时,还是后来,你都是……”
  “所以——所以,我想让你到这儿,成为我——我们中的一员,将‘达丽娅的祝福’也授予你,作为共同拥有永远的伙伴,和我——我们一起……”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诗与玄儿的声音重叠起来,再次渗入我的大脑中,并随着阴沉的余韵渐渐消失。
  ——所灭亡者可是我梦?
  “你讨厌我吗,中也君?听完了这一切,你讨厌我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应。片刻后,玄儿叹口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
  “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提议你可以和美鸟、美鱼中的一个或者和她们两个结婚,那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干吗突然又……”
  “要是你真这么做,我就太开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中也君,怎么样?”
  “这……不行啊!”我加重语气,抗议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讨厌玄儿,而且不想讨厌也不想被讨厌。她们俩我也是……不过,我己经有未婚妻了。”
  “这个,你不用多说我也明白。你用不着太认真。”玄儿向前走了一步,“不管这次的事件结局如何,我想你都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不过——”
  玄儿和刚才一样从侧面窥探着我的表情,用低得似乎只能让漂浮在周围的黑暗粒子振动的声音,悄悄说:“即便你暂时离去,我知道你终究会回来。不管你现在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总有一天,你会接受一切,回到这里。因为有的是时间。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会等你……”
  “别说了!”我小声叫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心跳快得离谱,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也骤然疼痛,“我不会……”
  “明白,我明白!”玄儿像蝙蝠一般张开双臂,“就到这儿吧。你累了,也需要思考的时间。”
  玄儿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移动的黑影……突然,我又陷入噩梦般的幻想中。昏暗中,玄儿的双眸仿佛被注入鲜血,变成刺眼的鲜红色。是的,宛如怪诞电影中的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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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分裂的明暗


  1


  正如玄儿说的,我累了,自己也知道身心都已接近极限。
  从18年前的案发现场出来,我们离开西馆。回到北馆。时间早己过了7点半,快到8点。屋外的光线从各处的缝隙透射进黑暗馆。但是,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远不像是台风刚过去的样子,光线都很微弱,宛如黄昏时分。
  进入北馆后,我们分开了。玄儿往西侧的边廊走,说再去望和姨+++画室看看,确认一件事。
  还要确认什么?虽然我很在意,但没有问他。我已经非常疲惫。我想哪怕暂且先回东馆二楼的客房小睡片刻也好。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上。途中,我隐约听到八音盒的声音,可能是游戏室里的自鸣钟在报时吧。因为是上午,那可能是《黑色华尔兹》的曲调……
  与游戏室相邻,位于主走廊南侧中央的沙龙室半开着一扇门,但里面好像没人。难道宅子里的人还没起床?我想着,继续往前走。周围一片寂静,突然,传来音乐声,这不是八音盒,而是钢琴声。有人在前面的音乐室弹奏钢琴。
  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的面容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不是前天傍晚听到的萨提的《米诺谢奴》,而是一首我不知晓的曲子,节奏舒缓,略显灰暗(……这是舒伯特的曲子),但没有那样阴郁、倦怠,带有悲剧性的哀切感(……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号E长调钢琴鸣奏曲》第二乐章)……
  向左拐到东侧边廊上,便是音乐室的入口。和前天傍晚一样,那左右对开的黑门稍稍留有空隙。
  当时,我在这儿被从对面房里出来的望和叫住,但现在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一想,我突然感到十分凄然。
  死是无法理喻、不可理解、异常残酷的现象吗?
  望和死了,留下本该先她而去的儿子阿清。只要不发生“复活”的奇迹——玄儿所说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她就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不会再游荡于宅子里,寻找阿清;也不会再感叹他的不幸而强烈自责。死是残酷的,但换个角度看,她的内心是否能因此而平静?
  从里面透出微弱光亮,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音乐室房门,悄悄望去。
  在自己左首的房间深处放着黑色的大钢琴,其表面也被加工,没有光泽,以免映出人影。键盘在屋子里侧,那对双胞胎并排坐在椅了上。
  两个人丝毫没发现我在偷窥,非常认真地弹奏着。她们的弹奏谈不上出类拔萃,时时走调或停顿,并且时常重复弹奏一处。由此可以判断——她们可能在尝试新的曲子。
  瞬间,我想和她们打招呼。因为有件事很想问她们,也必须问她们。但是,我随即决定暂且不问。我太累了,而且还没有理清头绪,也下不了决心。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啊!
  ——中也先生,和我们结婚吧。
  内心奇怪地骚动起来,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在她们卧室里,突然遭遇求婚。
  ——然后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我离开音乐室,向东馆走去,身后传来时断时续的悲伤旋律。
  当我从有电话室的那个小厅出来时,已听不见钢琴声,但内心的骚动却难以消退。
  独自回到东馆后,我先去洗手间上厕所,然后洗洗脸。我站在那个装上不久的镜子前,发现脸色比想像中还要憔悴。
  面容苍白,像被吸了血,眼睛下面略微有点眼袋。也许是心理作用,脸颊显得有些消瘦。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更让自己像是个重病患者。
  我不禁重重地叹口气。
  我连梳头、刮胡子的力气都没有,用冷水润润干渴的嗓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回到走廊上。这时——
  “啊,中也先生!”
  传来意外的叫声,我停下脚步。
  “中也先生,果然……”
  走廊的门开着,美鸟和美鱼站在那里。两个人迈着小步,步调一致地走到我身边。
  “刚才,你去音乐室了?”右侧的美鸟说道。
  “去了吧?”左侧的美鱼重复一遍。
  我差点语无伦次,好容易才镇静下来:“你们发现了?”
  “感觉。”
  “是啊!”
  “以为你会听到最后,所以才继续弹的,可是……”
  “听一半就走开了,真残忍啊,中也先生。”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弹得还不好,也没什么。”
  既然美鸟提及,我便顺势同:“那是萨提的联奏曲?”
  “不是。是另一首曲子。”
  “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鱼问道。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后半部分很难。鹤子弹得很好,我们就有些勉强。”
  “或许妈妈弹得更好。”
  “不知道……”
  今天早晨,她们穿的不是和服,而是洋装。黑色的长袖衬衣配上黑色及膝的裙子。衣服依然在肋腹部缝合在一起。这是我首次看到她们穿黑色衣服。这是为被害的望和服丧吗?
  ”中也先生,你去哪里了?”美鸟问道。
  美鱼接着说:“是啊,是啊!你没在玄儿哥哥的卧室里……”
  “是和玄儿哥哥一起去了什么地方吗?”
  “是的。嗯,去了好几个地方。”我低着头,含糊其辞,“听说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我身边。是玄儿告诉我的——谢谢!”
  “我们很担心你啊,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被蜈蚣咬的地方,已经没事了吧?”
  “虽然还疼……不过,没事了。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到蜈蚣!”
  “关于这个宅子的情况,大哥详细说明了吗?”这是美鱼的问题。
  “是的,嗯。”我又含糊其辞,随即反问起来,“你们没有睡吗?”
  “想睡的,但一会儿就醒了……”
  “有很多问题放心不下,睡不好……”
  “是吗?”我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在走廊上迈开脚步,她们略显慌乱地追上来。
  “你累了,中也先生?”
  “你要休息,中也先生?”
  “是的。”
  “先和我们说会儿话吧?”
  “是啊,是啊!和我们说一会儿吧,好吗,中也先生?”我们正好走到舞蹈房门口。她们俩推开门,抓住手,把我拽进去,我也没认真反杭。对于她们的这种行为,我觉得与其说是任性,倒不如用天真形容更为恰当。
  舞蹈房昏暗而宽敞,只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她们只开了一半的灯,将我拉到屋中央,然后慢慢地从我身边走开,在黑红相间的地板上,踏起奇怪的舞步。那奇怪舞步与我第一次和她们相遇时所看到的舞步相同……
  “中也先生,你喜欢跳舞吗?”
  她们停下来,其中的一个问道。看见我傻乎乎的样子,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如果下次来,一起跳舞吧!”其中一个说道。
  “到时候,把玄儿哥哥也叫上,四个人一起跳,让鹤子弹钢琴。
  “好吗?”
  “好吗,中也先生?”
  “一定很开心!对吧,中也先生?”
  “啊……是,是啊!”
  我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她们满足地微笑着,又静静地朝西侧——面向庭院的墙壁走去,走了几步后,同时转过身。
  “在这里……”说话的是美鱼,她将右手放在耳后,“在这里经常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幽灵的声音?”我猛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是觉得不解,“真的吗?”
  “真的!能听到这宅子里的幽灵的声音。对吧,美鱼?”
  “是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各种各样。”
  “因为是老宅子,所以有各种各样的幽灵。”
  “我也听到过。”我坦白地说起来,“第一次在这里碰到你们后,虽然别无他人,但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嘶哑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吗?”美鱼问道。
  “嗯,可能吧。”
  “那就是男幽灵。我也曾听到几次。”
  “幽灵……那,真的?”她们的脸让我想起美丽的洋娃娃,我看着她们,非常认真地问道,“真有那种东西?”
  她们似乎觉得可笑,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剔透。
  “开玩笑的,中也先生。”过了片刻,美鸟说,“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幽灵!”
  “是啊!不可能有。”美鱼附和着,“中也先生,你相信有幽灵?”
  “不,那……”我缓缓地摇摇头,“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事实上,我亲耳听到的。和你们第一次相遇后,我还听到过一次。”
  “你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定是我父亲的声音。”
  “柳士郎?”
  “是的。你碰巧听到父亲和南馆的某个人说话。”
  “为什么我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稍稍加重语气,“为什么?”
  “是传声筒。”美鱼回答,“穿过天花板的传声简年代久远,有了损伤。有损伤,就会有裂缝。所以,声音——在西馆起居室的父亲和南馆的某人通话时的声音就从那里漏出来,有时,我在这儿也能听到。”
  “这座宅邸建造之初,就有传声筒了。那样的老设备肯定到处都有损伤。”
  “如果是女人的声音,那就是鹤子或者羽取忍。”
  “啊!”
  我用力点点头,想起来了——前天,危在旦夕的蛭山丈男被抬到南馆的房间里——诸居静和忠教母子曾住过——那里就有像“牵牛花”一样的喇叭形器具。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地方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是的是的!如果突然听到,真会以为是幽灵。”
  “原来如此……”
  ……是吗?我终于想起来了。
  昨天,在检查完蛭山的尸体和犯罪现场后,我和玄儿、野口医生三个人去北馆的途中,在客厅遇到阿清。当时,阿清和玄儿之间的奇怪言行或许也是……
  在我独自思考之时,双胞胎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两人躲到墙角的那座屏风后面。难道她们想重现首次相遇时的情景吗?
  “中也先生,这边!”美鸟从屏风右侧露出脸。
  “这边,中也先生。”美鱼从左侧露出脸。
  我向屏风走去,脸上的微笑僵硬。那天。当她们说着“我们是螃蟹”,从屏风后出来时,我无比震惊。虽然只过了两天,但不知为何令人怀念。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我走到屏风前,她们从左右两边露出脸,突然尖声问起来。
  “杀望和姨+++人是谁?”
  “杀望和姨+++人是谁?”



  2


  杀浦登望和的凶手是谁?
  她们突然提出问题,我不禁感到更加矛盾。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客观和主观、否定和肯定……众多的对立项交织着,搅乱我的内心。
  尽管我一时无法回答,还是尽量显得镇静,以免内心的骚动和狼狈被察觉。我不知道效果如何,至少她们对我的哑口无言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疑惑。
  “中也先生!”美鸟说道,“谁杀了望和姨妈?你和玄儿哥哥不是捉拿凶手的侦探吗?”
  “中也先生!”美鱼说道,“还不知道凶手吗?有大概目标吗?”
  “你们呢?”
  她们美丽的脸庞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我来回看着她们,反问起来。
  “你们怎么想?”
  “我们……”
  “我们……”
  ”关于杀害蛭山的凶手,你们曾怀疑羽取忍和阿清。望和这件案子,你们也那么怀疑?”
  “怎么会?”
  “怎么会?”
  两个人异口同声,眼睛圆睁。
  “两起案子的情况完全不同。”
  “阿清不会杀姨妈。”
  “我觉得阿清很喜欢姨妈。”
  “也不是羽取忍。”
  “我觉得羽取忍也不十分讨厌姨妈。”
  “那你们觉得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那也不是。姨妈和蛭山都是被勒死的……作案手法相同,不是吗?”
  “因为是同一个凶手,作案手法才会相同。”
  “——即便如此,望和和蛭山的‘情况完全不同”,对吗?”我试着套她们的话。她们俩都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望和姨妈是家族成员,而蛭山是佣人,是外人。”这是美鱼的回答。
  “而且姨妈和我们一样,是受到特别祝福的人。蛭山是普通人。”美鸟接着说。
  “所谓‘特别祝福’是指继承了达丽娅夫人的‘不死之血’吧。总而言之,首先在这一点上,望和和蛭山是不同的,对吗?”
  “是的。”
  “是的。不过,中也先生,你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吗?”
  两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起用力点点头。
  望和和蛭山不一样——玄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望和被害与蛭山被害,两者意义不同。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对那种说法感到别扭……是的,关键是这个。
  并不仅仅是家族成员和佣人,亲人和外人这个层次的问题。
  在他们看来,蛭山和望和的生命分量原本就截然不同。一个是受到“达丽娅的祝福”的人,一个是没有受到祝福的人。一个是不死的生命,另一个则并非不死的生命——正如玄儿所说,即便同为凶杀案,“内涵不同”。
  我重新回想、比较浦登望和和蛭山丈男的死状。
  杀人手法确实相同。蛭山被裤带勒死,望和被围巾勒死。案发现场都在宅子的房间里。凶手都是在没有第三者目击的地方行凶。但是……
  一个是即使不动手,也早晚要死的蛭山;一个是如果不动手,就绝不会死——宅子里的人相信这一点——的望和。
  也可以用这样的说法来比较两个遇害者——蛭山只有短暂的未来,望和却有无尽的未来。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两条性质截然不同的生命……凶手却用同样的方法,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凶手究竟为何杀他们?凶手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借用玄儿的话来说,这是“藏在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隐藏着重大而实际的邪念”。我也这么想。不过,重大而实际的……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邪念”?
  “还是那个人可疑。”美鸟开口说道。
  “对,还是那个人。”美鱼附和着。
  “那个人?”我问道,“谁可疑?”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江南!”
  “江南!”
  “啊?”我不禁眨了几下眼睛,“他为什么可疑?”
  “因为……”
  “因为……”
  “昨天我们去客厅和他聊了一会儿。不过……”
  “他什么都没说。”
  “擅自闯入本身就可疑。”
  “可疑。”
  “他是不速之客,不是吗?”
  “也许他并没有丧失记忆。”
  ”也许他能说话。”
  “那全是演戏。或许他原本就是来做坏事的。”
  “或许他精神失常。”
  “是杀人狂。”
  “对,杀人狂。”
  “啊!杀人狂?”为了不让她们听到,我悄悄地吐口气,“嗯,或许他的确是个可疑人物,但是……”
  但是——我在心里默默反驳:在研究蛭山被害状况时,他首先被排除作案的可能性。
  在犯罪现场的那个南馆房间和储藏室之间有扇暗门。凶手事先知道,并从那里出入。不速之客江南不可能事先知道暗门的存在。他应该不知道。所以……
  当我默不作声的时候,她们都将脸缩回屏风后面。随即,她们又慢慢地,从屏风左侧露出身体。
  “中也先生,你怎么想?”
  “中也先生,你怀疑谁?”
  美鸟向左,美鱼向右,各自歪着小脑袋。
  “嗯……”我将目光从异形的两人身上移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怀疑什么……”
  撒谎!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我还没有怀疑什么……”这是在撤谎。
  我有怀疑——
  和玄儿再次研究了望和被杀的现场后,从那个壁炉暗道进入红色大厅探讨凶手时,我就一直在怀疑,怀疑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姐妹才是真正的凶手。美鸟和美鱼,她们才是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所以我才会感觉别扭。
  “是你们杀的吗?”这就是我“必须问她们的问题”。不管她们怎么回答,我想如果仔细观察她们的神情,多少能获得一些确切的感受。但是……
  最终,我没能问出口。除了不敢问,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我身心疲惫,能否很好地观察她们的反应,心里没底。
  “对了——”我岔开话题,我还想问她们一个和凶杀案没有直接联系的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们一个问题。美鸟小姐,美鱼小姐,你们——”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中也先生?”
  两个人依然歪着小脑袋。我索性单刀直入。
  “今后,你们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像现在这样,身躯相连地生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中也先生?”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不打算接受外科手术,把身体分开吗?”
  “分开?”
  美鸟打断我的话,声调高得像是在喊叫。与此同时,美鱼也是相同反应。
  “分开我们?”
  尽管被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野口医生也说了。你们共有的器官并不是很多,分离手术绝非难事。如果这样……”
  “我们要被分开吗?”
  “我们要被分开吗?”
  两人反应强烈,超乎我的想像。不仅声音像是大声叫喊,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眼睛睁得大火的,噙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因恐惧而战栗……这些充分说明我的话语给她们带来巨大冲击。
  “我觉得你们不能一辈子都连在一起。”我直视着她们,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今后,你们或许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样才会和别人相爱、结婚。像这样还是……”
  “不要!”
  “不要!”
  开始,两个人小声地回应。我一说“可是”,她们的声调也高起来。
  “不要!”
  “不要!”
  我刚要再说“可是”,她们最大限度地嚷起来。
  “不要!”
  “不要!”
  那声音听上去犹如吼叫。美鸟将左手放到美鱼的右肩,美鱼将右手放到美鸟的左肩,紧紧相拥,不停地摇头,乌黑光亮的头发被摇得乱舞。
  “绝对不要!”
  “绝对不要!”
  “你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你们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中也先生,还有野口医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我们永远是一个人。”
  ——她们激烈反对,带着哭腔,大声嚷叫着。
  “我们不想被分开。”
  “我们不想被分开。”
  “要是被分开,分成两个人,我们宁愿去死。”
  “是的。要是分开了,索性死掉好——”
  我十分狼狈,做梦都没想到她们竟会如此反应,甚至有点后悔提出这个问题。同时,我突然想起野口医生在说到她们的分离手木时,曾说的一句话。
  ——她们的问题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
  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
  原来如此?
  我只能傻站在那里,她们两人紧紧相拥,俨然不愿被分开的架势。



  3


  我总算将那对惊慌失措的双胞胎稳住,随即逃离舞蹈房,回到二楼的客房。当时已经8点半。
  看到她们的反应,我终于明白野口医生说的“问题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的意思。也就是说相比先天性肉体的粘连,更为困难的是如何解决两人心理上的连接。
  之前,忧虑她们未来的柳士郎和野口医生肯定提出过外科手术方案,她们肯定都像刚才那样,强烈抗拒。
  ——我们啊,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我们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在她们看来,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应有的形态。
  她们作为让野口医生惊叹的“完全H型双重体”来到人世,在这个封闭的宅邸中,她们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奇异形态,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产生自卑感和受歧视的意识,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如此激烈抗拒。不仅是肉体,她们在精神上也早已合而为一,难以分开。
  两个人是一个人。
  两个人是一条心。
  因此,对于她们来说,“分开相连的身体”可能比“死”还要恐怖。而且,恐怕无人,也应该无人有权以将来为理由,强行对她们实施分离乎术,所以……
  她们保持现在的样子,度过一生吗?即便10年后、20年后……不,即便100年后、200年后,继承达丽娅“不死之血”的她们永远会这样……
  啊,不!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玄儿围绕“不死”讲了许多。或许我应该把那些话看做是浦登家族的共同幻想,付诸脑后。现在,我必须在此基础上,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混沌吞噬的内心平静下来,尽量客观地重新思考凶杀案。
  我坐在床边,从旅行包里拿出香烟,打开封口,思索起来。
  我……我怀疑美鸟和美鱼。
  我怀疑她们可能是两起案件的元凶。
  这是在研究了各个事件的状况后,得出的一个逻辑性结论。
  让我再整理、确认一下。关键在于两起凶杀案中都存在着“暗道问题”。
  在第一起凶杀案——蛭山丈男被害的事件中,凶手利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因此,凶手事先知道那扇暗门的存在。这是第一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在第二起凶杀案——浦登望和被害的事件中,尽管休息室的壁炉内有暗道,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入隔壁的红色大厅。因此,凶手并不知道壁炉中有暗道。这是第二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满足第一个条件的,除去被害的望和,有13个人。分别是住在这里的浦登家族成员——柳士郎、美惟、征顺、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这个宅邸里的佣人——鹤子、宏户、鬼丸老、羽取忍、慎太母子;还有野口医生。
  另一方面,满足第二个条件的或者有可能满足的有六个人。我和江南、慎太、茅子和伊佐夫还有野口医生。
  因此,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野口医生有不在场的证据。而慎太从年龄和能力上考虑,也无法行凶。于是,可能的凶手就一个都没有了。
  那么,至此我们的推理碰上了暗礁。可是……我当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尽管壁炉中存在暗道,但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出房间。要是使用暗道,应该更容易逃出去,可凶手却特意打破玻璃,甚至冒着别人听到窗户破碎的声响的危险,毅然从窗户逃出。
  我们把这解释成“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果真如此吗?
  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凶手其实知道那条暗道。尽管知道,但还是放弃从那里脱逃、凶手为何要采取那样的行动呢?我想到了可能性。
  凶手知道那条暗道,可是并没有从那儿走。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凶手即便想从那儿走,也走不了呢?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凶手在客观上无法做到的问题。
  壁炉中的方形暗道,长宽60~70厘米,只够一个成人勉强爬行通过。相反,如果打破壁炉上方的窗户,两个成人可以轻易地并排通过。
  凶手可以从窗户处逃脱,但无法从暗道逃脱。这是因为暗道狭窄,无法通过。也就是说凶手的体型不一般,可能身体相连,有两人宽——比如像美鸟和美鱼那样。
  在第一起凶杀案中,即便是她们俩,如果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应该能比较容易地通过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她们却无法利用那条暗道,即便知道它的存在,她们也无法通过。
  这样一来,根据逻辑推理,从“暗道问题”导出的答案表明她们是凶手——是的,是这样。
  玄儿到底有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我觉得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不过……
  我将香烟叼在干燥的嘴唇上,点上火。(这褐色的过滤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好久没抽烟了,渗入体内的尼古丁在给我带来轻微眩晕的同时,也让我有点恶心想吐:我以半自虐的心态沉醉在这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中,继续想下去。
  我怀疑她们。我怀疑她们杀害了蛭山和望和。虽然我不想怀疑,但还是禁不住要怀疑。
  如果通过“暗道问题”,进行逻辑推理,凶手只能是她们。但与此相对,我难以打消这对美少女不会杀人的想法。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若干对立项依然在我心中交错着。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注重理性而不是感情,注重逻辑性的思考而不是情绪性的判断。这一点我明白,非常明白。所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我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即便如此,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杀虾山和望和呢?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她们的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我又想起前天野口医生说的话。
  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或许这句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难道不能认为除了极度恐俱身体被分开,坚持“两个人合而为一”之外,在其他方面,她们的心理也有重大“问题”吗?
  刚才她们用“杀人狂”形容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如果将此说法直接套在她们身上……
  我无法遏止自己不断扩大的可怕想像。
  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的“重大而确切的邪恶”——恐怕是一种疯狂。因某种原因而显现出来的疯狂促使她们杀了蛭山和望和。
  关于杀害即便置之不理、早晚也会丧命的蛭山的理由,我觉得昨晚玄儿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行凶时,美鸟和美鱼并不知晓蛭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朝不保夕”的程度。暂且不论动机,她们可能觉得“他身体虚弱,乘机可以动手”。
  关于杀望和的理由,那或许是疯子才会有的短路般的思维。比如为了将可怜的表弟从他母亲过分的挂念和干涉中解放出来……
  我将过滤嘴被烧焦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脱去身上的对襟毛衣,解下手表,和睡衣口袋中的那张“疑点整理”的笔记一起放在床头柜上,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着或继续思考了。刚躺下,我就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似乎就要沉入床里面。
  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以及右肘内侧的针眼交替疼痛。左手的伤处更为疼痛,但让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右肘内侧的针眼。
  玄儿用那个注射器将自己血液注入我的体内。这是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玄儿的血。这是浓厚地继承了玄遥那令人诅咒的基因的血。他至今还游荡在“迷失的笼子”的黑暗中。现在,我的体内也有……
  ——我觉得你“存在的形式”和我相似。
  ……啊,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性,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我?
  ——这可不行哦。
  ……妈妈?
  ——你是哥哥,怎么能这样……
  ……啊,妈妈!我,我到底……
  ——喂,中也君!
  ——不许顶嘴!
  ——你明白吧,中也君?
  ——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你能理解吧,中也君?
  ——是啊!中也先生已经一样了……
  ……眼皮很重。怎么睁不开。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恐怕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意识就会滑入睡眠中,滑入那可能没有一点梦境、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睡眠深处。
  这样好吗?能这样吗?——突然,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来。
  能这样睡过去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睡着,那么在等待我的黑暗中,自已的存在将发生某种决定性的转变吧。那种变化是因为在“宴会”中吃的“肉”造成的;那种变化是因为被玄儿注入我体内的“血”造成的。
  那种变化将无法逆转;那种变化将让“我”不再是“我”。而且——而且我……
  ……眼皮很重。怎么也支持不住。
  我无法抗拒,终于闭上眼睛。不出所料,只几秒钟,我的意识就滑入睡眠中。但在滑落的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了——在昏暗的紫红色空间中,像蜘蛛网一般张开的银色表链。(……为什么会这样?)浮现在中心的圆形表盘。(那块怀表在这儿……)——拥有罕见“幻视力”的画家藤沼一成的那幅奇异风景(藤沼一成这个画家,好像……)为什么会在那儿?它好像突然发出了朦胧的白光……
  ……在睡眠深处,果然只有深沉的黑暗。



  4


  (……怎么回事?)
  在“我”陷入沉睡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视点”后面,他突然陷入巨大的疑问中。
  能动、自律的意识渐渐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浮现出来,正慢慢恢复功能。然而对于被“视点”捕获的“现实”,他还只能进行零碎的认识和思考,无法整体把握。在那种状态下——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通过“视点”,他一直注视着这“世界”中展开的一切。虽然还不能进行整体把握,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自觉地将这些作为认识、思考的对象进行回顾和选取。这样一来,疑问使更加膨胀、增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不重复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这些四处散落的众多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则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能立即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这众多的……
  ……比如说……他试着提取具体的问题。
  比如说天气!比如说颜色和形状。比如说名字和长相,还有电影和电视新闻。比如说火山爆发和地震,还有风格怪异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
  一旦开始想,各种问题便相继从各种场景中被发现,充斥在他那尚未完全恢复本来机能、依然处于时亮时暗的不稳定意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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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7:33 | 显示全部楼层
 5


  “……中也先生,中也先生!”
  这个尖细又有点沙哑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中也先生,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尖细又有点沙哑……啊,是那个孩子——阿清的声音吗?
  “快起来!喂,中也先生!”
  阿清站在床边,双手摇晃着尚未清醒的我。隔着睡衣,我感觉他的手掌小而硬,力量小得可怜。
  “……啊!”
  我睁开眼睛,阿清慌忙把手拿开。
  “那个,那个……”他扭扭捏捏地将双手放到身后,结结巴巴。
  我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刚才似乎一直在熟睡,没做一个梦。
  “怎么啦,阿清?”
  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头上依旧戴着灰色贝雷帽。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找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中也先生!”阿清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玄儿让我……”
  “玄儿……干什么?”
  “让我来叫你。他说你可能睡在这里,让我把你叫醒,马上去……”
  “马上?”
  “马上去北馆的沙龙室。”
  “沙龙室……发生什么了了”我低声嘀咕着,突然产生莫名的不祥预感,“难道又发生凶杀案……”我尖声说道。
  阿清摇摇头:“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市朗的人在沙龙室里,玄儿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
  据说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发高烧,睡在西侧的预备室。难道说睡了一晚后,他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回答玄儿的问题了?
  “他希望你马上过去,说明白了很多事情。”
  “谢谢!”
  我正要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微弱声响。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已经过了正午,算起来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又下雨了?”我将视线投向紧闭的百叶窗。
  “啊,是的。刚才又开始下雨了。”
  “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啊!”
  “雨并不是很大。不过整个天空都是乌云。”
  ——莫名的不祥预感又拾头了。
  “是吗?”我低声应了一句,“我要换件衣服,请稍等一下。”
  “好的。”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换洗衣服,快速穿好,把手表戴在右腕上,稍微迟疑一下,拿起扔在床上角落里的那顶礼帽。阿清在门边候着,我走到他面前,戴上帽子,压得很低。
  “玄儿喜欢这顶帽子。”我微微一笑,“那贝雷帽也很配你!”
  “啊……是的。不过我……”
  少年好像有点窘迫,低下“满是皱纹的猿猴似的”脸。
  ”没事吧,阿清?”我静静问道,“你母亲出了那种事。一想到你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我就……”
  “我没事!”阿清低头说道,“不管我如何悲痛,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征顺先生——你父亲怎么样?”
  “非常难过!”
  “是吗……”
  “爸爸一定很喜欢……很爱妈妈?”
  这个回答坚强而老成,让人无法想像是九岁孩子说的。但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据说昨晚他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晚上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种悲痛的。
  “对了,中也先生。”阿清问,表情痛苦,“妈妈是替我死的吗?”
  “替你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妈妈总是说希望自己替我去死。”
  “阿清,你的病并不会因妈+++死而痊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
  “所以,‘替我死’的说法并不合适。你母亲是被害的!明白吗?你没有任何责任,责任都在杀人犯身上。”说着,我的脑海里越发浮现出美鸟和美鱼的样子。即便我现在不想考虑那对双胞胎姐妹是凶手的可能性,但怎么都打消不了念头。啊,她们究竟是不是……
  “中也先生,我——”阿清显得更加痛苦,“我还是没被生出来的好。”
  “说什么混账话!”我不禁提高声调,“人生下来肯定有他的意义。‘没被生出来的好’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根本就……”
  ……不存在吗?
  这样的生命真的就不存在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但随即陷入极其自嘲的心境,无法接着把话说完。生下来的意义?这是一个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有“意义”?是谁根据什么规定的“意义”?——“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我们不必去谈论什么算“好”,那种例子在这个世上肯定很多,不是吗?
  ……当然,在这里,我不能公开内心的想法。
  我们走出房间,并排走在走廊上。
  “阿清,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昨天上午,你不是在下面的客厅碰到我们吗?”
  “是的。”
  “当时,我们想先离开的时候,你不是突然吃了一惊,说起望和——你妈妈。对吗?你说妈妈正在找你什么的,于是玄儿又回去安慰你……”
  “啊,是的。”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时你突然会……”
  “这个么,嗯,因为当时在那里,传来了妈+++声音。正在找我,非常悲伤的声音。”
  “可我什么都没……”
  “啊,我想那一定是从传声筒里泄露出来的声音。这座宅邸很老了,到处都会传来其他房间里的声音。”
  果然如此!我明白了。当时,在那里,也传来了那对双胞胎所说的“幽灵之声”。西馆和南馆之间的传声筒也经过客厅天花板上方,老化的传声筒上出现了一些小裂缝……
  玄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估计一望和在同样有传声筒裂缝的地方,便径直去了舞蹈房。
  “原来如此!当时,我己经在走廊上,所以听不到——还有一件事情,阿清。这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什么?”
  “当时,在听到妈+++声音之前,你不是说了些什么吗?”
  “我?”阿清一脸迷惑,“什么事情?”
  “是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好像你刚说起有关他的事情,就在那时,传来了声音。”
  “啊,是的!嗯,那是……”
  “哎呀,哎呀!这不是中也君和阿清吗?”正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阿清闭上嘴,我们转过走廊,来到玄关大厅内的回转楼梯前。
  声音的主人从前方左首的客房中露出脸——首藤伊佐夫。



  6


  “你们好啊!天气还是不好,我还以为台风已经过去了!”
  不出所料,来到走廊里的伊佐夫打扮邋遢。皱巴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胡子……眼镜片也很脏。昨晚,他恐怕又睡在起居室的睡倚上吧,就像前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道今天起床后,又独自喝酒了?——果然,他右手握着葡萄酒瓶。
  “中也君,像这样戴着那帽子,那就有点已故诗人的味道。肮脏的悲哀……之类的。你不写诗吗?”他声音嘶哑是因为喝酒太多,烧坏了嗓子吗?他冲我们走过来,脚步竟然很稳,口齿也很清楚。
  “‘肮脏的悲哀,
  无念又无望。
  肮脏的悲哀,
  倦急中梦想死亡。”
  啊!这一段真是绝妙啊!‘倦怠中梦想死亡”你也有这种想法吧!”他不停说着,走到我们身边。
  “怎么样?”伊佐夫略微压低声音,冲我问道,“吃了那‘肉’之后,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没有!”我毫不客气地摇摇头,“没有什么!”
  “哦。需要时间?或者那变化让本人无法察觉?”伊佐夫耸耸肩,显得扫兴,嘴对着右手里的瓶口,将里面的液体直接灌进去。然后,他又看看阿清。
  “你妈真可怜!即便吃了有魔力的‘达丽娅之肉’被勒住脖子还是会死!过几天,会不会像吸血鬼一样复活呢?”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躲到我的身后。我有点生气,狠狠地瞪着伊佐夫。即便醉了,也不能对着刚失去妈+++九岁孩子说这种玩笑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意识到我的愤怒,伊佐夫略显惊慌地挠着头,“我完全没有亵渎你妈+++意思。虽说是远亲,但被害的姨妈毕竟和我们有血缘联系!即便是我,也深受打击,从昨晚开始,我戒酒了。”说着,他摇了摇葡萄酒瓶,“这里面是水!”
  原来如此。难怪脚步和口齿会如此正常——不过,即便血中的酒精浓度很低,自诩为艺术家这个人的说话架势基本没有改变。换句话说,他不会因为喝酒而发生显著变化。
  “对了,中也君!玄儿也叫你过去?”
  伊佐夫又喝了一口瓶中的水。他说“你也”,难道他也去?还是已经去过了?
  “我已经和那个小绵羊见过面了。”伊佐夫说道。
  “小绵羊……市朗!你已经见过他了?”
  “嗯,是的!”伊佐夫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微笑,“就是所谓的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
  我吃了一惊,又问了一遍。伊佐夫收起微笑,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好像见过凶手的样子。”
  ”凶手……杀望和的?”
  “是的。当时,他碰巧潜入红色大厅,看到有人从犯罪现场逃出来。当时他只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脸,但感觉似曾相识。”
  “认识?”
  “就是说见过一次。”
  “那就是说……”
  那个少年好像是23号晚上来到见影湖边的,在吉普车内过了一夜,第二天的24号,通过那座浮桥来到岛上。当然,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应该也没和宅邸的相关人员接触过。那么,如果他说似曾相识,那就是说这个人是在他上岛后才见过的。
  “幸好他说我‘不是”我被无罪释放。那个少年显得非常害怕,我总觉得他的证词似乎靠不住。”
  市朗到底看到了谁?
  尽管我心里非常在意,但嘴上只说了一声“是吗”,便问起了其他的问题:“茅子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啊!”伊佐夫皱着眉头,显得不偷快,“她可能已经厌倦独自卧床不起的日子了吧——对了,我们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啊?也要报警啊!应该认真想想怎么出去。你觉得呢,中也君?”
  “嗯,的确如此。”
  按照原计划,我今天应该告辞的。好不容易来到九州,我本打算回东京之前,顺便回老家一趟。
  “对了,伊佐夫先生!”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一本正经地问起来。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伊佐夫也难得地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能否赐教?”
  “哦,什么事情?”
  “到底怎样才能证明恶魔不存在呢?”
  伊佐夫好像有点吃惊,眨了几下眼睛。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打算转身回去。这时——
  “啊,是中也先生啊!”
  “中也先生,你醒了?”
  声音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不需要低头确认,我就知道那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她们也已经见过市朗了?她们已经结束了伊佐夫所说的“现场辨认”?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啊,阿清也在啊!”
  “畸形公主到!”
  我不理会伊佐夫的玩笑,向楼梯前迈出一步。突然——
  轰!低沉的冲击从脚下升起。几乎同时,整个建筑摇晃起来,像是因那冲击而战栗。这是——
  地震吗?又地震了?
  念头一闪,我马上抓仕楼梯扶手,蹲下来。阿清也蹲在地上。
  伊佐夫走到墙边,手中的葡萄洒瓶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在黑地毯上。楼梯下面传来双胞胎的尖叫声。
  几秒钟后,摇晃停止了。和三天前的两次地震相比,这次的晃动并不是很强烈,但一段时间内,到处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事吧?”我抓住扶手,站起身,向楼下看去,“没事吧,你们两个?”
  美鸟和美鱼好像只差一步就到了楼梯转弯的平台处。美鸟伸出左手抓着左侧的扶手,美鱼伸出右手抓住右侧的扶手,蹲在一起。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抬起头。
  “没事,中也先生!”
  “没事!”
  “突然一下……吓死了!”
  “地震真讨厌!”
  她们各自放开手,站起来,向上走了一步,来到平台上,喘着气。
  ——然而……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晃动停止后,各处的吱嘎声响待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声响至今还没有停下来。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声音。
  嘎吱……
  嘎吱……
  这声响非常微弱,不仔细听,感觉不到——这是什么?
  像是生锈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如果用更加比喻式的想像来表达,这仿佛是这个建于明治时期的古老建筑本身忍受不了痛苦,发出的微弱的呻吟……
  ——这是什么声音?在哪儿?
  我心里感到隐约的忐忑不安,上下左右,四处张望。不久——
  我找到了声音来源,几乎同时也明白可能要发生危险情况。
  “危险!”我猛地向平台上的双胞胎喊道。
  声音的源头在于天花板上的大型吊灯。灯不亮,正好在平台的正上方。地震平息后,仍然不稳定地摇晃着,悬吊如车轮大小的厚重灯具的链子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危险!”我又喊道,“离开那儿……”
  吱嘎声变成了轻微地断裂声。只是两三秒的事情。
  “啊!”我叫起来,“快跑!”
  链子断了,紧靠剩下的细电线无法承受灯具的重量,转瞬间,吊灯砸向平台。如果直接命中她们,后果不堪设想。可怕的巨响长时间震荡着昏暗大厅里的空气。
  可能是我的警告奏效了吧,千钧一发之际,她们闪开身体,幸免于难。然而,因为躲避的惯性,两人又从楼梯上,向外踩空一大步。
  “啊!”
  “啊!”
  伴随着叫声,她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两人从滚落下楼的巨大声响和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交互传来……不久,是一声更为巨大而沉重的声音。其中好像还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
  “美鸟!美鱼!”
  我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跑下楼梯。吊灯那黝黑的残骸填满了平台的空间,电灯的碎片散落周围。我跳过吊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结果——
  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虽然我才活了19年,但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比现在更惊讶的了。当时的场景始料未及,我精神恍惚地傻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不知该做什么。
  从楼梯上滚落的美鸟和美鱼倒在玄关大厅铺着黑瓦的地板上。
  美鸟头冲着我,俯卧在我右首离楼梯最下层一米多的地方。美鱼脚冲着我,仰卧在我左首离美鸟两三米的地方。
  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这对连体双胞胎一直这么说,现在却一分为二,倒在我面前。两人穿着与今早相遇时相同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过膝裙子,但从肋腹部到腰部被缝合在一起的那件衣服被无情地撕裂,本来应该合而为一的身体被一分为二。这是……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
  “荒谬!”我喘着气,“怎么会有如此荒谬……”
  两人倒在那里,纹丝不动,无论是俯卧在跟前的美鸟,还是仰卧在不远处的美鱼。她们是因为滚落时,头部震荡,晕过去了?还是……
  “……啊……”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阿清跟着我跑下楼梯。
  “啊,啊……姐姐她们、她们……”
  “啊!”
  头上响起了嘶哑的声音。抬头一看,伊佐夫从三楼走廊的扶手上探出半个身体,俯视着我们。
  “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公主们分开啦!怎么回事……真的已经……”
  “……”
  此时,从左后方传来宛如野兽的呻吟,我回头一看,江南披着红黄色夹克,站在那里。他可能是因为听到吵闹声,感到吃惊,从客厅跑到大厅来的吧。虽然看到美鸟和美鱼的样子,他好像也受惊不小,但似乎还不能用正常的声音和语言来表达,只能发出这种野兽般的呻吟……
  “姐姐,姐姐!”阿清从我身边跑过,来到美鸟身边,“美鸟姐姐,你没事吧!”
  他将手放在俯卧的美鸟背上,叫了好几声“姐姐”。美鸟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啊,啊!”
  她痛苦呻吟着,想用双手撑地。她看上去像是有点毛病的活动玩具。于是,我终于行动起来。
  我走到阿清身边,扶起美鸟的手臂。那是她的右臂。扶她起来的一瞬间,那被无清撕裂的衣服和下面的肌肤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到了——
  在衣服裂缝下的白色肌肤上,有一处明显的大伤疤。这不是这次滚落事故造成的。这明显是大外科手术后留下的伤疤,年代很长了……
  “没事吧,美鱼姐姐……”
  对于阿清的呼唤,她缓缓地动了动头,打算回答什么。但是,她突然睁开眼睛,挣脱我的手,去摸自己身体的右肋部。
  “啊?……”
  她迷惑了。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显得莫名其妙,很快便慢慢地将头转向右边。当她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时,表情顿时从迷惑、狼狈转向混乱,进而变成恐惧……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这……”
  她仿佛梦吃般嘀咕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美鱼?美鱼在哪儿?”美鸟自言自语地问着,整个身体向后转去。
  “啊……”当她发现倒在不远处的另一半时,双手猛抓住头发,从嗓子深处进出疯狂的叫声:“美鱼!美鱼!”
  美鸟踉跄地跑到美鱼身边。美鱼依然摊开手脚,仰卧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也依然闭着。只见飘散在地上的头发周围,渗出黑色的液体。好像头部出血了。
  “不要,不要啊!”
  美鸟紧抓着美鱼,大叫起来。美鱼依然没睁开眼睛,不过,从她痉挛般蠕动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美鱼的衣服的裂口处,也可以看到和美鸟相同的白皙肌肤和大伤疤。美鸟抱起美鱼的上身,在她身旁以同样的姿势并排坐下,将身体靠过去,使衣服的裂口合在一起。从美鱼头上流下的血染红了美鸟的脸和手。美鱼还是没醒,两人的身体依然分开,无法复原。美鸟哭喊着“不要,不要”。她披头散发,疯狂地哭喊着,让人觉得照此下去,她可能真会疯了。
  我无计可施,呆立在那儿。美鸟继续哭喊着。阿清在我身旁惊慌失措。美鸟继续大声哭喊着。江南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美鸟继续疯狂地哭喊着。身后传来伊佐夫下楼的声音。美鸟继续疯狂地大声哭喊着……
  美鸟继续哭喊着,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突然我觉得此时所在的这个大厅本身,开始向着宅子所孕育的、黑暗的、潜藏其后的、扭曲的异次元旋转、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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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乌云


  1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的‘达丽娅之日’已经过去,已是深秋,她们俩即将迎来十周岁生日。”说着,野口医生多次不安地摸着下颌灰色的胡须,“她们——美鸟和美鱼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接受了分离手术。”
  我们正在东馆一楼的餐厅。我、野口医生还有玄儿三人。医生坐在长长的红木餐桌靠门一侧的位子上,我和玄儿并排坐在对面,相互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
  “将她们的身体分离,这己是讨论过多次的问题。我一直都认为那种外科手术并非是天方夜谭。综合考虑她们的结合程度以及其他各种条件,我认为即便手术难度很高,但应该不会有很大风险。与此同时,我也非常犹豫。像她们这样健康而聪明的‘H型两重体’在世界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夸张地说近乎奇迹。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想法:如果她们愿意,保持原状不也很好吗?”
  把她们分开很可惜吗?
  我在心中这样说道,回想起前天野口医生就美鸟和美鱼的异常畸形侃侃而谈的样子。
  “但是,根据她们的父亲柳士郎的决定和要求,最终决定实施手术。就我而言,考虑到她们的将来,也认为还是各自分开比较好。柳士郎恐怕还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看到她们分开,持续昏迷的美惟或许内心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当时,我也赞成。”玄儿插嘴说道,“当时,我是医学系三年级学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东京。‘达丽娅之日’我回来了,父亲征求了我的意见。”
  当他说出“父亲”这个词时,嘴角显得有些僵硬,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玄儿接着说下去,“虽然美鸟和美鱼都坚持不做手术,但考虑到今后的生活,我觉得还是……”
  于是就不顾她们的意向,强行实施了分离手术吗?
  地震、吊灯的坠落、双胞胎的滚落以及分裂……噩梦般的喧闹已过去一小时左右。在我摆脱了暂时的茫然自失的状态,设法安慰狂乱的美鸟时,伊佐夫和阿清跑到北馆,不久玄儿和野口医生赶过来,事态终于平息下来。
  幸好,美鱼只是晕过去,在玄儿他们赶来后不久,她就略微恢复了一些意识。野口医生诊断头部出血的伤口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她似乎无法独立行走,所以我们暂且将她抬到门厅附近的会客室——里面挂着藤沼一成那幅《绯红的庆典》的房间,用沙发作床,进行治疗。
  期间,美鸟依然顽固地不愿离开美鱼。医生注射了镇静剂后,她终于安静下来,但对外界的刺激变得麻木。很快,她因药力发作而沉睡过去,表情呆滞,仿佛真的被抽去了灵魂。看到她的表情,我在怜悯中,不禁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依照玄儿指示,我独自先来到这个餐厅。我抽了几枝烟,只是觉得恶心。随后,玄儿带着野口医生来了。据说鹤子陪在那对双胞胎身边。首先由野口医生向不知真相、惊慌失措的我进行说明。这好像是玄儿的安排。
  “执刀的人是我。”野口医生依然用手摸着下颌的胡须,“我尽量召集了最好的人员,以保证万无一失。当然,这是我第一次做连体双胞胎的分离手术,但有信心成功。作为外科医生,我技术还不错,而且事先也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探讨。你刚才也看到了,手术结果很成功,两人被分开,各自拥有了独立的身体。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外科手术之外。她们的身体被成功分离,但彼此的心却比手术前结合得更为紧密。在手术结束、伤口痊愈后,她们也不愿承认自己被分开的现实。”说着说着,红脸医生那光秃的前额更加红了。玳瑁镜框的眼镜后面,直眨巴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
  “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她们俩已经被分开。但她们依然穿着往昔那特制的衣服,不肯穿为她们分别准备的新衣服,似乎两人还连在一起。当初那么做,或许是对违背她们意志、强行将她们分开的行为的一种对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严重……结果,她们真的开始相信自己的身体依然连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你们经过手术已经分开,已经不连在一起了……不管我们怎么解释、劝导,收效甚微。她们根本不听,甚至连自己被迫接受分离手术这一事实都不相信。这样一来,焦点集中到精神问题方面。作为外科医生,我束手无策,多次请专家来做这方面的治疗,但是……”
  或许没有满意的结果吧。正因为如此,她们现在才会那样。医生说过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不如说在精神上”,这句话的内涵就是指这个吗?六年前的分离手术后,围绕对自己肉体状态的认识,她们的内心己经损坏——疯了。
  我终于理解了。我想起今早玄儿在西馆的“打不开的房间”中,有关野口医生的话语。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我们这个家的形态本身,还不如说是美鸟和美鱼的存在。
  一方面,他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过分怜爱和执著,甚至将少见的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存在本身称为“近乎奇迹”。另一方面,尽管他亲自执刀,进行分离手术,消除了那种畸形,但却没能将两人从精神上分开。他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刚才他说话的样子能清晰地表明这一点。正如玄儿所说,围绕着美鸟和美鱼——这一对双胞胎,这个医生的内心非常矛盾。
  “那么,我……”野口医生将手指伸入镜片下,轻轻地揉着眼角,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前,不能完全交给鹤子负责,我先去那边。美鱼的病情好像暂时稳定了,但还不能肯定。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送她去医院。”
  “暴风雨虽然过去了,但这里的‘孤岛’状况并无变化。”玄儿回应道。虽然语气很冷静,却难以掩饰焦急神情,“我先报告父亲,不过最好您也去强烈要求。对于昨天的两起凶杀案,也不能再置之不理,必须设法尽快和外界取得联系。”
  “同感!”野口医生点点头,表情忧郁,说了声“我先去”,便掉转庞大身躯,快步走出房门,由此也能看出他心里非常担心美鸟和美鱼。
  “对了,”当门关上,听不到野口医生的脚步声后,我问玄儿,“阿清在哪儿?”
  “阿清被征顺姨父带回北馆了。他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
  “阿清知道吗?美鸟和美鱼实际上是那样的……”
  “我想可能不知道。因为六年前进行手术时,阿清年仅三岁。出院后,她们依然和以前一样,连在一起行动。我想也不会有人特意将事情真相告诉他。”
  “伊佐夫也不知情?”
  “当然!”玄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容,“恐怕和你一样,被吓坏了。啊,对了,后来他去哪了呢?”
  “江南呢?”
  “好像也吓坏了。呆若木鸡,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我让羽取忍把他带回房间。”
  “是吗?”我低声回应了一声,低头拼命整理起思绪。玄儿略微让我想了片刻。
  “怎么样,中也君?你原本不是认为美鸟和美鱼是两起凶杀案的元凶吗?现在你知道她们实际是分开的,那么你对凶犯有何想法?



  2


  果然!我暗忖,抬起头,略带抗议地瞪着玄儿。
  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吗?发现了从“暗道问题”推导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的可能性。还发现我心有所想,未曾直言。
  “凶手为何没有使用壁炉暗道,而是从画室的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呢?那可能不是因为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而是因为身体上的制约而无法通过。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曾认为凶手是她们。”
  “是的。”
  “但是,怎么样?”玄儿将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托腮看着我,“H型双重体的美鸟和美鱼早在六年前的手术中,就已经分开。如果脱下衣服,她们的身体并不相连。她们可以分开,依次通过暗道。”
  “是啊,是这样!”我当然也认为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推理来否定对她们的怀疑,但是……
  “但是,玄儿!”
  我还是抱有怀疑。
  “根据野口先生刚才的说法,她们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仍然连在一起吗?她们把六年前的手术都看成子虚乌有。如果这样,很难想像她们为了从暗道中通过而会脱去衣服,分开行动,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她们认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分离手术,这是事实。她们也一直穿着特制衣服,做起动作来也好像和以前一样,腰部的一部分连在一起。真如你所见,两人步调一致,配合得天衣无缝,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像是依照严格的规则进行表演。但是,这只限于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只有她们而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人未必会遵守这个‘严格的规则’。”
  “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们会根据需要打破规则。比如……睡觉时、入浴时、更衣时,她们会分开,依照方便的原则活动。这是事实。”
  “根据需要……依照方便的原则。”
  “嗯。好几个家人曾亲眼目睹过,我也见过。我无意中去她们卧室时,两人分开了,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上,各自看书。看见我后,她们慌忙靠在一起,用毛巾盖住身体,然后假装糊涂,若无其事地开始‘两个是一个人’的举动,好像在说‘哥哥你怎么了……”
  我含糊地“啊”了一声,迷惑不解。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解释。”玄儿放开托着腮的手,直视着我,“所谓‘自己眼里的自己”无论实际如何,在她们心里,一切都可以根据想像随意进行变换。即便看到实际分开的身体,也可以强行歪曲事实,说‘不,这是连在一起的”在她们狂乱的内心,这样的认识方式形成了。可以说在她们的主观世界里,这样就保持了某种平衡。
  “但是,如果牵涉到第二者,这种说法就行不通了。因为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地被唤起了‘第三者眼里的自己’这个形象。世界就不能仅在她们二人的主观中成立。在此,客观视点多少有点无奈地被导入进来。结果,对于她们来说,‘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成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所以,在有第三者的场合下,她们就必须彻底扮演‘身体相连的自己’。她们本人并没意识到那是在扮演。”
  “啊!”
  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可以理解他的说法。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无论身体如何分开,她们在自己失常的主观中,可以相信“并没有分开”。但是,有人在场的时候,她们下意识地判断那样不行。于是她们认为:为了维持“我们没有分开”这一自我认识,就必须在别人面前也明显地做出“姿态”。
  “所以,中也君!”玄儿继续说道,“她们如果杀人,被逼入绝境——如果不从那个狭小的暗道通过就无法脱逃,她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分开行动。脱掉再穿上那件特制的衣服,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费多少时间吧?如果打破玻璃,那声响可能会被人听见,与这种费力的行为相比,她们应该更容易选择前者!真正的凶手没有走暗道,而是打破玻璃逃脱的。所以,她们不是凶手……”
  “是的。我能明白。”
  看到我默默地点点头,玄儿又托起下巴。
  “放心了吗?”
  “这个……”
  “在红色大厅探讨完暗道问题后,我隐约感到你可能怀疑美鸟和美鱼。之后,我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哦?”
  “总之,她们不是凶手。”玄儿的话语斩钉截铁。
  听了这一系列解释,我对于她们的疑虑也逐渐打消。
  美鸟和美鱼不是凶手。
  她们的内心确实有“问题”,确实有些病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全踏入狂乱的境地。但这种“心灵扭曲”还没达到用“杀人狂”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地步。
  但是,如果这样,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和浦登望和呢?
  这个疑问依然挡在我的面前。
  现在,美鸟和美鱼的可能性被否定了,那么从“暗道问题”导出的只能是“无人是凶手”这一令人尴尬的结论。但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凶手的人”肯定存在。也就是说至今为止在以“暗道问题”为中心的推理中,会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错误?会不会忽略了什么?是这样吗?如果这样,那到底是……
  我沉默不语,焦急地思考着。
  答案肯定离我不远了,我强烈地感到它已经非常接近,但我抓不住它,无法抓住它。虽然我觉得只要再把手伸长一点就能碰到它了……啊,是什么呢?哪里弄错了?忽略了什么?我……
  就在我差点抱头趴在桌上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通向西侧走廊的双开门被打开了。
  “啊,太好了。”
  玄儿站起来。羽取忍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可能是玄儿吩咐的吧,好像是为我们冲了咖啡或者红茶什么的。
  “野口医生在客厅,你拿一杯去那边吧。”
  “知道了!”
  “江南在房间里安静吗?”
  “是的。”
  “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是的,什么都不说。”羽取忍依然用战战兢兢地声音,慢一拍地回答着。
  “慎太怎么样了?”
  “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命令他不许出去。”
  “是吗?那么,你把他带到北馆的沙龙室,好吗?”
  “难道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他没做什么坏事。正好相反,他还想帮助有困难的人。在市朗看来,慎太是恩人。”
  “啊!”
  羽取忍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她将供两人用的杯子和砂糖壶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礼,走出餐厅。期间,我一直在脑子里思考那个就在不远处、将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思考有关双胞胎是凶手之说以外还能从“暗道问题”导出何种解答。



  3


  羽取忍给我们冲的是红茶,黑色砂糖壶中装的不是砂糖,而是果酱。玄儿用黑色木勺满满地舀起一勺果酱,放进去,搅拌起来。
  “你也可以多放一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吧。”
  “嗯。不过,一点也不觉得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的手,黑色的砂糖壶、黑色的勺子、宛如鲜血的红色果酱……
  “你不用担心。”玄儿好像读懂了我目光中的含义,挑了一下嘴角,“这就是单纯的草莓酱,宏户亲手做的,没有混入奇怪的材料。”
  “啊……好的。”
  我不由自主想起前天“达丽娅之宴”上的情景,好不容易才从脑子里驱赶走,学着玄儿,把果酱溶入红茶,将杯子移到嘴边。味道出人意料的好。红茶的香气和涩味包裹在果酱浓厚的甜味下在口中扩散开来,我感到疲惫的神经多少得到修复。
  “玄儿,那以后,你没睡一会儿?”我问道。
  玄儿先喝完了,放下杯子。
  “我只睡了一个小时——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醒过来了?”
  “啊,是的。所以,有很多要忙的!”说着,玄儿的脸上浮现出故弄玄虚的笑容。不过,可能也过度疲劳了吧,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的颜色也不好,眼睛严重充血。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瞳孔看起来也有点浑浊。他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很疲劳了。
  “发现新情况了?”我继续问道,“刚才听伊佐夫说——市朗在进行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嗯,也有这个意思。他是怎么说的?”
  “说市朗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了凶手的样子,似曾相识。”
  玄儿皱着眉,点点头:“是的。到了今天早晨,他似乎才想起来。市朗说虽然只是在闪电瞬间看到的,但当时打碎窗户的人的脸,自己确实看到了,而且是见过的。他觉得似曾相识。”
  “就是说,他对那张脸感到眼熟?”
  “这有点奇怪。目击当时,他并没有马上想到,但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似曾相识——他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是说……”
  “就是说那张脸可能是在红色大厅目击到凶犯前就见过的,也可能是之后见过的。我问了,但他自己好像也不十分清楚,反应极其暖昧,看样子并没有十足把握。”
  “先不管可信性的问题……”我说道,“总而言之,市朗昨晚在红色大厅目击了可能是凶手的人。而且,在市朗来这儿之后,到今早醒来期间,他曾见过那人。”
  “是这样。嗯,所以我就决定看看他来这里之后曾见过谁。”
  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不满似的嘟着嘴。
  “第一天——23日傍晚市朗到达湖边,好像首先是在湖边建筑巾看到了蛭山。他无意中从窗户看到的。当时正好发生地震,是那天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的第二次地震。据说那里的墙壁和天花板因为地震而坍塌,蛭山被架子压在底下。”
  “有这样的……”
  (……有的!他追认道。)
  (在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中,湖畔的那栋建筑……但是,为什么?在此突然又有了不协调的感觉……)
  “在市朗眼里,蛭山好像是个非常可怕的怪人。他非常害怕,当场逃走,在吉普车的后车箱内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去看蛭山的情况,发现他尽管受了重伤,但还是从架子下脱身。市朗又非常害怕地逃之夭夭,后来在湖边看到了蛭山的船高速撞在岸上,严重受损的情景。”
  果然!我心里想。
  关于蛭山事故的原因,那天做的各种推测和想像基本切中要害。蛭山乘船时已经受了重伤,原因还是前一天的地震。因此他才会操作失误,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故……
  “然后,市朗发现那座浮桥,来到岛上,藏匿在那个废弃的平房里,就是北馆旁的那房子。”
  “啊!”
  “在里面躲雨时,慎太进去了。”
  “慎太君?”
  “市朗求他不要告诉宅子里的人。慎太好像答应了,还给他送了些食物。”
  “原来如此。所以你刚才对羽取忍说慎太君是市朗的恩人……”
  说起来,前天——24日下午,玄儿带着我去看北门外的码头和浮桥时,途中发现慎太在那座废弃的平房里。当时,市朗已经藏身其中了?
  “接下来是昨天傍晚之后的事情。”玄儿将手指在空杯子的把手上绕着,“市朗无法忍耐一直躲在平房里,就从北馆后门潜入馆内,在那儿遇到喝醉的伊佐夫。时间也确认了,好像是在6点半之前,6点20分左右。他被伊佐夫吓得又跑出去,但后来又潜入红色大厅。时间是6点45分左右。据说之后,凶手就打碎玻璃,跑出来了。这样一来,我给你看过的那张关于第二起凶案的时间表中,空着的时间也都能填上了。
  “此后,市朗的行动正如我们所知,被发现,被追赶,最后被抓住。他和被娱蛤咬伤而昏厥过去的你一起被带回北馆,当时,他只见到鹤子和野口医生两人。”
  “他没见过美鸟和美鱼吧?”
  “啊!在红色大厅发现市朗时,她们刚到,恰好停电。即便市朗听到她们的声音,为了全力逃跑,也应该无暇看她们。”
  “是啊!”
  “如果我们相信市朗的目击证词,就可以明白她们不是凶手。”
  “那么……”
  “蛭山是第一起凶杀案的被害者,就不用考虑了。至于市朗见过的其他人,已经基本上都让他辨认过。我被排除后,又让市朗辨认了野口医生、鹤子、伊佐夫,但他都判断说‘好像不是’。”
  “因此,只剩下慎太和你,慎太恐怕不可能。如果是慎太,因为市朗藏匿在平房时,曾多次见过他,知道其名字和长相,应该一开始就会说‘那是慎太’,由此看来,最后剩下的……”
  “难道……”我夸张地耸耸肩,觉得十分荒唐,“难道你怀疑我?”
  “这个……”玄儿也耸耸肩,笑得不怀好意,“嗯……虽说是目击证词,但到底能相信多少,还是个何题,所以……”话虽如此,但玄儿或许多少真的怀疑我了?
  ——不,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
  “待会儿,我让你和市朗见见……”玄儿将手指从杯子上放开,从衬衫口袋中取出香烟,“除了昨夜的目击证词,从他的话里,我也搞清楚了若干有意思的事实。”
  我喝干了余下的红茶,端正坐姿,认真听他说起来。
  “首先,我到市朗藏身的平房,亲眼确认了一下。当时对野口医生、鹤子和伊佐夫君的辨认已经结束。平房里透风漏雨,荒废不堪。但正如市朗所说那里还留着帆布背包、灯笼以及吃了一点的法式面包等等。而且,他还告诉我,说在那里的桌子抽屉里,有几样非常有趣的东西。”
  “有趣……什么意思?”
  “其中之一就是那块怀表。”
  “怀表?”
  “就是江南的那块怀表,上面有‘T.E’两个大写字母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我觉得纳闷。
  “是慎太做的好事。”玄儿随即回答起来。
  “啊?”
  “慎太这小子绝不是个坏孩子,但品行有点问题……也就是说,有点偷窃癖:要是有感兴趣的小东西,他就会情不自禁伸手去‘偷’。虽然以前也曾多次被发现,挨了骂,但是……他肯定在江南不在的时候,进入房间,发现那块表,忍不住……”
  “哦!”
  “表突然消失了,江南肯定也很奇怪吧?”
  “应该是吧。”
  “好像那废弃的平房本来就像是慎太的游乐场或者说是‘秘密基地’。在同一个抽屉里,除了怀表,还塞满钥匙圈、戒指、领带别针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在另一个抽屉里,放着橡果、石块以及蜕下的蛇皮之类的不值钱的东西。那张桌子的抽屉是慎太藏匿捡来的‘宝贝’的地方!在另一个抽屉里,还随意地放着一个人的头盖骨!可能他偶然发现埋在十角塔后面的人骨,捡回来的。当市朗毫不知情地打开抽屉,发现那个,肯定非常恐惧和惊愕!”
  “可怜!”我发自内心地感慨,“值得同情。”
  “是啊!”玄儿点着香烟,慢慢地抽了一口,“我还发现两件值得注意的东西。一件放在怀表所在的那个抽屉里,是焦茶色的钱包。另一件放在桌子上,是咖啡店里的火柴。”
  “钱包和火柴?”
  (……钱包和火柴?他又追认道。)
  “我觉得那个钱包可能是江南的。他身上不是没有任何钱包之类的东西吗?火柴也一样。他虽然带着香烟,却没有火柴或者打火机。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
  (钱包和火柴……)
  “抽屉中虽然也有打火机,但已经没气了,那好像是宏户或者蛭山用过的。所以,我想那咖啡店的火柴可能是江南为了抽烟而带来的。”
  “那也是慎太悄悄拿去的?”
  “至少钱包是。”玄儿回答道,“只不过,慎太可能在我们把江南搬到客厅前,就偷走钱包了。当我们让江南躺在客厅时,他的随身物品中,已经没有那个钱包了。”
  “啊!”我不禁叫了一声。说到这,我终于想起来。
  “那时……”
  我们看到那个青年从平台坠落后,向十角塔跑去,在现场附近碰到慎太。不知他也看到了坠落过程还是完全偶然,反正比我们先到塔下,也比我们先找到江南倒地的地方,并告知我们。当时……
  当时,慎太不是始终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中吗?我记得玄儿刚想靠近慎太,他就猛然一抖,退后一步。那完全像是做错事,挨骂时的反应。
  一定是这么回事!
  比我们早到一步的慎太看到了江南坠落时从衣服中掉落的钱包,忍不住捡起来,放进口袋。所以当时他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
  他明白——如果被我们知道,或许又要挨骂,所以才那么害怕。
  “问题在于火柴,好像是‘岛田茶室’里的东西。火柴盒上的地址位于熊本市内,还有电话号码。”
  “那也是慎太和钱包一起捡到的吗?”
  “不,这个不是!”玄儿出乎意料地摇摇头,“据说火柴是市朗在来的路上捡到的。”
  “来的路上……在哪儿?”
  “据说是从上面的山路拐过来的森林小道上。”
  “那就是说,江南应该走了同一条路,他掉落的火柴碰巧被市朗捡到,对吗?”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不知为何,玄儿绷着脸,冲着天花板,吐出口里的烟。
  “钱包里有什么?”我问道,“有没有驾驶证之类能弄清身份的东西?”
  (……啊,是的。在那个焦茶色的钱包中……)
  “我大致看了一下,只有几张小额的纸币,没什么……不,我还没有仔细检查,所以可能忽略了能成为线索的东西——钱包、火柴,还有怀表,我都拿出来了,放在那边的沙龙室。待会儿,你也看看。”
  “好!”
  我乖乖地点点头,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好了,那里的收获就是这些。不过,通过与市朗的交谈,我还弄清了一件事情。”



  4


  “从平房回北馆时,正好碰到从二楼下来的阿清。他看到我就问‘中也先生呢’,所以我决定让他叫你过来。我想已经快到正午,可以叫醒你了。你筋疲力尽,正在熟睡……真不好意思。”
  玄儿突然一脸认真,向我道歉,让我非常惊慌,刚说了一声“啊”,便马上改口,“不,没关系”,将目光从玄儿身上移开。他紧接着说下去。
  “总之,我决定回沙龙室,再从头问问市朗。虽然和昨晚上比起来,他已经平静许多,但好像还有些事情欲言又止。”
  “从他口中得知的事实是……”
  “啊!”玄儿点点头,面带愁容,“市朗23日早晨从村里出发,傍晚到达见影湖畔,途中看到一辆车。”
  “车……”我直截了当地问,“是我们来时乘的吗?”
  “不!”玄儿微微地摇了摇头,“从车身的颜色来看,不是我们的车。市朗看到的是黑色的车。他说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但不清楚牌子。”
  “黑色的车?”
  (……黑色的车)
  玄儿带我来的车也是可以搭载五人的轿车,但是浅灰色。
  (那辆车……他又感到了强烈的矛盾感)
  “据说市朗越过百目木岭,又走了一截后,被那辆车追上。虽然没看清里面的人,但他判断车是朝宅子来的,便沿着车轮印走,于是他走进了森林小路。不久,因为塌方,他被断了后路。沿着轮胎印继续前进,再次遇到那辆黑色的车。”
  “遇到?”
  “据说那辆车从路上冲出去,撞进森林里。”
  “事故?”
  “从时间考虑,可能遇到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而失去控制吧。车子冲进森林,撞到树上,停下来,但里面空无一人……”
  “这到底是谁的车?”我探出身子问道。
  (……那辆车是……)
  “想来……”玄儿依然面带愁容,“想来那可能是首藤表舅的车。如果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那么颜色和形状都符合。就是表舅前天开出去的车啊!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事故。”
  (那辆车……啊,到底是什么?他不停问自己。)
  “我们不能认为那是江南开来的车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意见,“如果只是黑色、五座的车,那这样的车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本来也没弄清那个年轻人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到这深山老林的。他不可能像市朗一样走来的吧。如果这样……”
  (——是的。是这样的。……啊,可是……)
  “是啊!这种可能性也很大。”玄儿回答道,“刚才提到的那盒火柴,市朗好像就是在那辆出事车子的旁边捡到的。所以……”
  “……啊!”
  “总之,只要渡过湖,去事故现场,就能立刻确认。从这个意义上考虑,只是时间问题。”
  “嗯,的确!”
  “说完这辆车的事情,市朗好像还想说什么,怯生生的,不知道要不要说的样子……不久,似乎下定决心,刚要开口,伊佐夫就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美鸟和美鱼出事了。”
  “那个伊佐夫气喘吁吁地跑过去?”
  “嗯!他也相当吃惊啊——总之,我先抛开市朗,急忙赶到这里。”
  (市郎肯定是……他想道,依然很混乱。市朗肯定是……)
  “因此……”说着,玄儿两手撑在桌子上,“我让市朗留在沙龙室。我必须听他说完,而且出于慎重,还必须对你进行辨认——好吗,中也君?我们一起去那边吧。”
  “不,稍微等一会儿。”我打断玄儿的话,“在此之前,我还想确认一件事。”
  “哦?”玄儿似乎有点出乎意料,眯起眼睛,“又是什么?”
  “我一直在考虑。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确认……”我目光严厉地看着朋友,“一起来吧,玄儿!”
  刚才我一直在思考的——和玄儿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就在我身边,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至此凸显出来。



  5


  “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站着头,“你要到带我去哪里……你想确认什么?”
  “我刚才在想‘暗道问题’。”我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微歪着头平视着玄儿,“在第一起凶案中,凶手使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现场。在第二起凶案中,尽管壁炉中有暗道,凶手却没有使用而是打破玻璃逃走。由此导出的嫌疑人……”
  “啊!你还在想这个问题?”
  “正如你刚才所说,我曾怀疑美鸟和美鱼。我以为如果将焦点集中在‘客观上能否通过’而不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这一点,问题就迎刃而解。但她们也能从暗道通过,知道这个事实后,我的思考又被拉回原点。
  “如果我们始终将‘是否知道暗道存在’作为焦点进行撒网,满足‘凶手条件’的人物只有野口医生和慎太君两个人。但因为其他理由,这种假设不成立。这样一来,就无人是凶手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是这个道理!——然后呢?”
  “我们的思考是不是在哪儿出错了?有没有可能忽略了什么?……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嗯。那你想到了?”玄儿的眉头紧缩。
  “如果我们暂时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我想到一种可能性。”说完,我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尽量保持冷静的语气。
  “有一个人知道储藏室中的暗门,但不知壁炉内的暗道。我们的确忽略了这个人。当然,在红色大厅中和你探讨这个问题时,我还不可能发现这一点。”
  “什么啊……”玄儿更加紧缩眉头,“到底你……”他刚要问,但突然停下来。同时,他的表情一下子严峻起来。在刚才漠然、有些不满、有些忧郁的表情上,猛然划过一阵冷峻的紧张。他突然脸色大变,露出惊恐交加的神色。他似乎也想到了我说的“可能性”!
  “啊……难不成?”玄儿低声念着,视线在空中四处游离,“难道会有这种事?‘’
  “你明白了?”我盯着玄儿颤抖的嘴唇,“满足条件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玄儿刚一开口,便闭上嘴巴,闭着眼睛,摇摇头。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问:“是浦登玄遥吗?”
  “是的。”我慢慢地点点头,“我们完全忽略了这种可能性。问题的焦点依然是‘是否知道暗道的存在’。
  建在南馆的那扇暗门,作为第一代馆主的玄遥当然知晓。但18年前被杀的他,虽然奇迹般地“复活”,但实质上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对于后来毁于大火,又由建筑师中村重新设计、建造的新北馆,他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壁炉内有暗道。
  “复活”后的玄遥,据说虽然具备自发性的运动能力,却完全丧失人类的感情和理性,宛如行尸走肉,但是……
  假如他现在已经不是这样?尽管曾经几乎丧失所有机能,但假如经过很长时间,他不仅完成肉体上的“复活”,还成功完成了精神上的“复活”呢?假如此后,他秘密逃脱出来,悄悄地在馆内四处徘徊……
  我想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尽管我也感到强烈的疑惑。但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18年来一直被关在地下黑暗中的110岁的老人,现在逃脱出来,四处杀人。
  从常识考虑,这种想像非常不现实,但那是一般世界里的情况。而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则不同。这座黑暗馆肯定存在于我所知道的“一般世界”之外——或者说是背后吧。
  “所以啊,玄儿,我想现在去确认一下。”我很胆怯,强忍着逃避的念头,“你会跟我一起吧!——去‘迷失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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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8:38 | 显示全部楼层
 6


  下午2点,在玄关大厅的座钟的报时声中,我们朝面向庭院的露台走去。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将拖鞋换成了外出用的凉鞋。据说因昨晚的暴风雨而完全湿透的鞋子目前还没有于透,放在北馆那边。
  我推开镶着红色玻璃的扇形窗下的双开门,向铺着黑瓦的露台迈出一步,不禁感到双腿发软。
  虽说是白天,但这黑暗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
  魔女达丽娅与“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仿佛扩散到全世界,外面景色被整个包裹在巨大的黑影中。建筑、树木,还有土壤……所有的一切都暗淡无光。我记得在第二天——前天中午独自出去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印象,但今天这种黑暗和那天不可同日而语。
  我仰望天空,漆黑的乌云几乎完全遮盖天空。雨势虽然很弱,但看样子即便马上变成倾盆大雨也不足为怪。
  “暴风雨应该已经过去了!”玄儿低声嘀咕。
  “或许有未了之事,又回来了。”我带着一丝玩笑,或许是想舒缓一下令人窒息的紧张,略微显得勇敢些。
  玄儿依然表情严峻,一言不发。
  两人都没有提议带伞,便从露台朝着中庭的小路飞奔而去。几乎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呼啸刮过,黑黢黢的树木哗哗作响,听上去像是汹涌的波涛。
  我们在因下雨而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跑着。
  玄儿在前,我紧随其后。来这里的第一天,当我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和玄儿也是在日落后不久的黑暗中奔跑的。那时的记忆突然清晰,与此时的我们重叠起来。
  幸好雨还不大,身上并未被淋湿多少。玄儿一来到被水松包围的祠堂般的建筑——“迷失的笼子”,便飞奔到入口处。那里有扇双开铁门,上面刻着“蛇和人骨”的图案。
  当铁门随着嘎吱声被打开时,从远处传来轰隆隆可怕的声音。
  ——那是雷声。
  啊,难道本应远去的暴风雨真的回来了?为了继续将这湖中小岛、这座黑暗馆陷入“孤立状态”?或者是为了做完尚未完成的事情?
  犹如洞穴的建筑内部比外部暗得多,和前天的“探险”不同,可能因为已知这里是何处,从踏入的瞬间开始,我就感觉出潮湿、混浊的空气中混杂着一丝腐臭。
  “没有灯吗?”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到左侧的角落里。黑暗中,我凝神看去,发现墙上有几层小架子,上次来时没注意到。
  “这里没灯。”玄儿站在架子前回答,“但这里好像有手电。”
  不久,他果然找到手电,照着内里。那扇黑色铁门出现在光线中,在一人高处,有个带铁格子的小窗。
  玄儿低声喘口气,走向那扇门。我慌忙跟在后面。
  门紧闭着,和上次一样,上面挂着坚固的弹子锁。
  玄儿将手电交到左手,右手伸向锁,但马上哼了一声:“好像没有异状!”他看着我,微微耸耸肩。接着,我又亲自检查了那把锁。我拉扯,摇晃,凑近看门上金属支架的连接情况,的确没有异状,也没有曾被撬开的痕迹。
  “我原以为这弹子锁或者金属支架可能已经坏了。”我的声音很低,“这锁和十角塔入口处的锁一样。我本以为既然那把锁会老化受损,这把锁也可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你讲的没错,但现实情况是这样的,”玄儿再次用手电照照锁及其周围,“从门内侧,基本上不可能打开锁出来。如果拆掉小窗上的铁格子,再踩在什么东西上,或许能够到这里。”
  听到这儿,我战战兢兢地将双手伸向镶在长方形小窗内的铁格子。一一确认了一下,但没有一根能拆下来。
  “如果靠本人的力量,不太可能出去,是否有人从外而打开锁?”
  “你是说鬼丸老?”
  玄儿紧接着问道,我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人带他出来,恐怕那只能是鬼丸老。今早我也说了,这个‘迷失的笼子’可以说是他的‘特别管辖区’。因为只有他有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会不会有暗道能从地下墓室出来呢?”
  “从来没有听说过。”
  “还是鬼丸老……”
  难道那个穿黑衣的老佣人是玄遥的帮凶?
  为了给“迷失的笼子”中的玄遥送食物,鬼丸老会定期来这儿,解锁开门。宅子里,只有他被允许这么做。
  18年来一直被关在这里的玄遥现在是什么状态,也只有他知道真相,如果现在玄遥不仅是肉体而且精神上也实现了“复活”,至少两人会进行一些交流吧。比如说鬼丸老认为把早已不被作为“活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玄遥秘密放出来是“死去的达丽娅的意思”
  ……不!或许鬼丸老才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我像是被附了体,胡思乱想起来。
  或许玄遥完全遵照鬼丸老的指示,采取行动。虽然动机和目的还不清楚,但无论是杀蛭山还是杀望和都是那个老佣人的……
  ——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无法分辨男女,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7


  这时,令人不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不知是谁的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吼叫。
  声音的来源显而易见。门后的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石阶一直延伸到墓地的黑暗底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现在这……”玄儿将光线投向了门上的小窗,“现在这肯定是玄遥的…”
  我们并肩从窗户的铁格子间,向门里看去。
  在浓重的湿气中,霉味、腐臭和污物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玄儿抬着手,将手电光向四处照去。我踮着脚尖,随着他的动作,看着里面,同时屏息倾听。
  虽然不知道台阶下墓室的构造如何,但就算它建造得非常坚固,因为建筑本身已较为古老,再加上建在湖内的小岛中,如果不进行相应的修补,很难想像至今还能很好地防水。地下水从墙壁、地下和天花板中渗出,想必情况非常糟糕。像这样的暴风雨之后,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玄遥至今仍生活在这样的“迷失的笼子”中?难道漫长的18年间,他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浦登家的死者们长眠、自杀者“迷失”的黑暗地底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我也觉得这是残酷的行为。难道杀了他也不解恨的柳士郎和知晓令人诅咒生世的玄儿不会涌出同样的情感吗?
  “那个是……”我小声提醒玄儿,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看,在那儿!”
  “嗯?”
  “在那儿!台阶前面……再照一次,好吗?”
  “啊,好!”
  手电光移到了我指示的地方。
  铺着石头的地面因为带有湿气的灰尘和泥土而变成黑色,其上——
  “那个……啊!”玄儿发出颤抖的声音,“是那个脚印吗?”
  “是的。”
  左右各有一个像是人的脚印——都是脚尖向着我们——保持原状,残留在那儿。从台阶到这边的门之间,还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脚印。只不过,在那些重叠错乱的脚印中,能看出确切形状的只有台阶前的那一组。
  “这是没有穿鞋……赤脚的脚印啊!所以当然不是鬼丸老的脚印。”
  “是玄遥的脚印吗?”
  “玄遥的脚印……”
  玄儿用手电照着那里,将脸贴近铁格子,看过去。紧接着,“啊”的一声,他又颤抖着说起来。
  “快看,中也君!”这次是他提醒我注意,“你知道吗?那个脚印不是普通的脚印。”
  “不普通?”
  我学着玄儿的样子,将脸凑近铁格子,凝神向撕开黑暗的光圈内侧看去。我看到了。
  “确实奇怪。脚趾是……”
  “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将脸从铁格子处挪开,“左右脚印都只有三根脚趾。”
  “三根脚趾的脚印……”
  我立刻想到了在望和画室的墙上看到的那幅画。那幅可能是玄儿生母康娜的女性被恶魔般的怪物袭击的暴虐之图。是的,在那个怪物的双足上也只画了三只脚趾。
  “那幅画中的三趾造型并非望和的创作,而是她参照曾看到的形象,略作改变,画出来的?”
  “可能是。”
  “可能是五根脚趾后天性的缺损,也有可能先天就是三趾。虽然亲眼目睹,不能断言,但从脚印来看,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除了第一趾——也就是大拇指之外的两趾不是比一般的脚趾粗一些吗?”
  “你的意思是先天性的畸形?”
  “是的。缺趾症或者是合趾症。这也不能断言,不过感觉可能是合趾症。第二趾和第三趾、第四趾和第五趾分别连在一起的形状。”
  “这很少见吗?”
  “合趾症本身应该不是非常少见。”说着,这个原医学院的学生又将脸凑近小窗的铁格子。
  “虽然笼统说是合趾症,但形式实际上多种多样。趾和趾粘合也各不相同,而且既有只在皮肤粘连的皮肤型合趾,也有连骨头都粘合起来的骨型合趾。既有粘合到趾尖的完全型合趾,也有只粘合到中段的不完全型合趾。仅从这个脚印来看,好像是相当严重的完全合趾,但还无法判断是皮肤型还是骨型。”
  “据说现在一般会通过外科手术形成五趾,但玄遥好像没进行过这方而的处理。考虑到他出生的时代,这恐怕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玄儿,你以前知道玄遥肉体上的这一特征吗?”
  “不,从没听说过。”玄儿扭头看着我,缓缓地摇摇头,“不过看到望和姨+++那幅画,我对于画中怪物的脚趾也一直很奇怪。所以,今早和你告别之后,我又去画室确认了一下。”
  是吗?是这样吗?
  “总之……”
  玄儿刚开口,马上就闭上嘴:刚才听到的那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吼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再次隐约传来。
  我们俩默默地相视一下,又向小窗中看去。
  踢踏、踢踏……
  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踢踏、踢踏、踢踏……
  声音一点一点逼近。
  这不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而是脚步声。是赤着脚在因泥泞而打滑的地上行走的声音。是慢慢从台阶爬上来的声音……我浑身僵硬起来。旁边的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脚步声的主人当然应该是玄遥。他可能察觉了我们的说话声或者气息,正要从地下爬上来。正要爬上台阶,将他可伯的身影呈现在我们面前……
  ……受不了!
  ……已经受不了!逃吧!
  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看“迷失的笼子”,但此时,我的确想逃开。
  我想逃出去。我不愿现在在这儿看到玄遥——我怕见到他,非常怕。现在,我才发现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的事情竟然让自己万分惊恐。如果那样,我肯定会…………受不了!逃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身体依然僵硬,动都动不了。就在此时——
  “你们在干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这让我——恐怕玄儿也一样——的确吓得跳起来。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
  啊,这个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那是身上裹着肥大黑衣,兜头帽被压得很低的“活影子”——鬼丸老。
  “玄儿少爷!”黑衣老佣人说道,“你知道吧。即便是您,要是随意进入我就为难了。”
  “啊,啊啊……”玄儿掩饰不住狼狈,“这我明白——因为想尽早确认一个问题,所以……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
  “哦?您想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玄儿老实回答“是这扇门”,接着,他又反问起老佣人:“对了,鬼丸,有门钥匙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的!”
  “也就是说能开这扇门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这个——你只在给里面的玄遥送水和食物时,打开这扇门吗?”
  “是的!”
  “其他时候,完全不开?”
  “也不是完全不开。如果需要,有时也会开,而且还会到墓室里去。”
  “所谓的需要是指……”
  “检查下面的情况或者做基本的清扫什么的。”
  “原来如此……在那种时候,玄遥没有出去过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
  “鬼丸,你有没有带他出去过?“
  “没有!”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在两个人的对话期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一只耳朵听着那声音,后背感受着他迫近的可怕气息,身体依然僵硬不已。
  或许玄遥很快就要爬上台阶,走过来。或许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已经在身后铁门的对面。或许他正透过小窗,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背影。他那腥臭的气息很快就会喷到铁格子上,他那令人不快的呻吟声就要在身边响起……
  尽管紧张和恐惧让我快全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转身确认。
  “您知道的,玄儿少爷!”鬼丸老说道,“玄遥老爷早已不是‘活人’。作为‘复活’失败后的‘迷失者”永远在‘迷失的笼子’中徘徊,这是规定。他绝不会被允许到外面去。
  “柳士郎老爷曾经命令我不要去管现在的玄遥,但既然他是达丽娅夫人曾经挚爱的人,所以我不忍心将他看做和自杀者相同的‘迷失者’而置之不理……最终,我略微照顾了他一下。但是,仅此而已。破戒把他带出这里,太荒唐了。我怎么会……”
  “真的?”玄儿问。
  鬼丸老略显不解:“玄儿少爷,你觉得我撒谎?”
  “我可以相信吗?”玄儿再次确认。
  鬼丸老的回答毫不犹豫:“我绝没有撒谎!我所有的行动都是遵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就是说,玄遥!一直——这18年来一直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步。”
  “是的!”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扭头看着我,“对了,中也君!”
  “嗯?”
  “只要鬼丸老明说,那他就不会撒谎。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不言自明……无需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暖昧地点点头。
  这时,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门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也已消失。不知何时,玄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中也君!”玄儿熄灭手中的电筒,“市朗可能等急了!”说完,玄儿向沉默的鬼丸老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刚要慌忙跟上去,他又停下来,转身对老佣人说起来。
  “对了,鬼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啊?“鬼丸老又有点迷惑,“如果您一定要问,就请问吧!”
  “我是看到门后的脚印才知道的,玄遥的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对吗?以前就这样吗?”
  “是的!”鬼丸老没有拾高、也没有压低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达丽娅夫人好像还很喜欢——玄遥老爷的三个脚趾的脚。”
  “啊?”
  难道这自称魔女的达丽娅有某种源于她魔性的错乱的感觉和嗜好吗?难道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让人不舒服的这种奇异肉体特征,在她眼里反而具有邪恶的魅力……
  “那我再问一个。”玄儿盯着黑衣老佣人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接着问:“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宅子里有两人被杀。这你应该知道。被害者是蛭山和望和姨妈,但是到底是谁,为何做这种事?”
  “您这是在问我吗?”
  “嗯,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嗯。”
  “我……”鬼丸老罕见地踌躇片刻,然后缓缓地摇摇头,“我很难弄清楚。”
  “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这……”鬼丸老又踌躇了一下,沉默几秒钟,低声叹口气,“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8


  (……怎么回事?)
  他再三自问。
  和先前一样,他通过“视点”从头到尾看着围绕现在的“我”展开的事件。在此过程中……
  他不得不再三自问。
  怎么回事,这种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散落在四处的众多的矛盾感。
  比如说……他又试着提炼具体的问题。
  比知说衣服。又比如说汽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
  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第一次覆盖山顶的雪、大分海域发生的货船事故和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啊,到底这些是……
  (……怎么回事?)
  但是在不断自问的同时,他隐约有一种预感。随着宣告暴风雨回归的乌云的扩散,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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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


  1


  雨比先前大了,布满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风也急了不少,天气真的出现暴风雨再次来临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走出“迷失的笼子”后,我们没回东馆,而是在来时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直向北馆而去。玄儿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不想淋雨并且希望早点到达吧。我用一只手按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友人。
  北馆一楼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龙室的南侧,和建筑一样都铺着黑石。露台向左右细长延展,为了方便进出,在它中央设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旧是黑色窗框和黑色窗棂,镶嵌着青色的花纹玻璃。从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颜色更深,几乎和黑色没有区别。
  大雨乘着狂风倾盆而下。玄儿从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飞奔而去。
  “鞋不用脱了,快进来!”
  他两手握住把手将窗户打开,便回过头用催促的目光对我说。
  “好!”
  我穿着满是泥污的凉鞋,跟着玄儿奔入屋内。此时,远处仍旧雷声轰鸣。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雷声比刚才近多了。
  玄儿关上窗,气喘吁吁地拢着头发。这时……
  “这么变化无常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浦登征顺。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沙发上,悠然地看着我们。
  “要是风雨再急一点,可能要回到暴风雨中了。你觉得是什么让上天如此发怒?”
  征顺向玄儿问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玄儿却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对面是昨夜那个少年,在他和征顺坐的沙发之间夹着一张桌子。那——好像是姓波贺——是市朗。他裹着毛毯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没有回头看我们。
  “让你等久了啊,市朗!”玄儿和这个少年打过招呼后,转向来到身边的征顺,“姨父,您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征顺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无框眼镜,摇了摇头,“因为我刚刚安顿好阿清才过来,也就是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儿呢?”
  “在二楼的卧室里,望和身边。”
  “姨+++……遗体旁?”
  “阿清正坐在床边守着她。本来在你姨妈头上盖着布,可他把它取下来了,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祈祷她活过来吧?”
  “活过来……”可能怕沙发上的市朗听到,玄儿压低了声音,“祈祷姨妈‘复活’?”
  “因为并非绝对无此可能啊!”征顺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的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咱们家有两个实例。一个是18年前的浦登玄遥,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玄儿你啊!阿清知道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这么想也没什么过分啊!”
  “是啊!”玄儿回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合上眼睛,“是的!既然接受了‘达丽娅的祝福’那就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不是像玄遥那样的不完全‘复活’。”
  征顺痛苦地叹了口气垂下头,一下子陷入沉默中。远处又响起了雷声,仿佛突如其来的风夹杂着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结束了对话,玄儿来到房间中央。征顺坐在原先的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
  “对了,市朗。”玄儿站在桌子旁,单手叉腰俯视着市朗,“你应该认识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边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取下来吧!”
  “啊,好!”
  我把淋湿的礼帽取下,放在膝上。市朗裹着毛毯,从隐身之处向这边偷眼看来。虽然已经退了烧,但他的脸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苍白。清晰可见的黑眼圈和有裂缝的紫色嘴唇看了令人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的现场辨认吧。这么一想,我还是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帽檐。
  “哪么……”玄儿继续问道,“怎么样?昨晚在你悄悄潜入的那间大房子里,你看到一个可疑人物打破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玻璃逃出来,那个人是这位中也君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对自已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市朗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不是他,对吗?”玄儿确认道。
  “嗯,我想应该不是他。”市朗的声音低得几平听不到。
  “是吗?顺便问一句,这位征顺叔叔是刚才第一次见面吧?”
  “是的。”
  “当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个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儿将原先叉在腰际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着胡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么,自你来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差不多全部见过面了,但是没有人符合条件。虽然还有一个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
  “啊?这个……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市朗,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目击证词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体缩得更紧,声音纤弱,略带哭腔,“我没有说谎!”
  “即便没有说谎,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市朗遭到严厉的斥责,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怀表、钱包,还有火柴盒——这些都是玄儿先前说过的,是玄儿从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来的。向市朗的脚下望去,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褐色背包。这肯定也是玄儿从那座废弃的屋子里拿来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过手去,抓住怀表的链子拉了过来。
  银色表壳淡淡发光,圆型表盘上排列着12个罗马字,两枚指针停在6点半的位置,背面刻着字母“T.E”。 
  ——没错,这(…… 那表?)确实是江南带来的表。
  我拿着表链将表提到和眼睛平齐的高度(为什么那块表会这样……),让它像钟摆一样摇了几下。于是在这摆动中,我回想起今早坠入沉睡深渊的途中瞬间看到的情景——与藤沼一成画在“打不开的房间”中的翻转墙上的画完全相同。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照相机的镁光灯闪过,同时我感到视野似乎瞬间扭曲了。我赶紧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把怀表放回桌上,又拿起钱包(……钱包?)。这是一个湿漉漉的焦茶色对折式钱包,可能是因为从江南的夹克或裤子口袋里滑落时掉进了附近的水坑吧,或者是被那间屋子中漏下的雨打湿的。
  正如玄儿所言,在钱包(这个钱包……)里有几张小额纸币,它们也已经全湿了。唉,其他能够成为获悉他身份的线索这里面好像……(对了,那相片……)
  “刚才没说完的事情能接着说下去吗?”玄儿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动作,“你不是说到那车子突入森林中,严重损坏了吗?”
  “啊。是的!”
  “接着呢?”玄儿加强了语气,“你还有什么没说吧?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到底是……”
  市朗抬起眼睛看着玄儿,又偷眼看了看我和征顺:“那个……我,看到了!”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看到了?”玄儿的眼神和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看到了什么?”
  “那,那个……”
  市朗又垂下目光不作声了,看上去好像很怕,但或许那也是因为玄儿的问话方式有问题。
  在这种场合和气氛下被如此严厉地逼问,就算市朗感到害怕,答不上来,我想也无可厚非。
  西洋钟的八音盒里的曲子从西边隔璧的游戏室传来,是《红色圆舞曲》,它告诉我们己是下午3点了。
  “玄儿君!”
  恰在此时,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中,东侧的那扇门伴随着巨响被打开了。同时,一个粗大的声音传过来。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着了,市朗全身抖作一团,完全闭上了嘴。
  玄儿离开桌子,从容地向奔入沙龙室的医生迎上去。
  “怎么了,野口先生?“玄儿问道,医生看起来似乎十分兴奋。
  “美鸟和美鱼有什么……”
  “她们俩刚才已被搬到这栋楼二楼的卧室了。我是请鹤子和宏户搬美鱼的。美鸟也醒了,很安静。”
  “美鱼的病情如何?”
  “没什么突发性变化,但还不能妄下判断。”
  “是吗?”
  “玄儿君,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野口医生抖动着他那啤酒杯式的巨大身躯说道,“我来是报告更紧急的事情的。”
  “紧急?难道出什么事了?”
  “电话……”野口医生用手摸着已经秃顶的额头,“电话已经通了。”



  2


  ……怎么回事?
  他反复问着自己。
  这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众多散落在四处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开头字母,比如说鞋子和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和它的崩塌,还有门钥匙、门环以及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还有那些在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却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很快就能解开它们的含义。
  怎么回事?他反复问着自己,并试着提炼出具体的问题。
  每次尝试,这种矛盾感就越强烈。又促使他继续自问下去。



  3


  “我把美鸟和美鱼在卧室安顿好后,就坐立不安……非常担心美鱼的病情。我想不知道电话好了没有?就去电话室试了试,结果……”
  “你是说线路通了?”
  玄儿回应的声音中,当然也透露出相当的兴奋。野口医生将着下颌的胡子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我立即与我的医院联系了一下。”
  “熊本的凤凰医院?”
  “是的。本来必须先征得柳士郎先生同意的,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非请示不可的事。总之,我让他们立即派一辆救护车来……”
  “警察呢?联系了吗?”
  “啊,没有……”
  “还没有和警察联系吗?”玄儿又问了一遍满脸茫然、一时语塞的医生。
  “没有,这还是需要柳士郎先生同意的。”
  看到医生这种反应,我不由得急了。先前在东馆餐厅,玄儿说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时,他不也附和说“有同感”吗?可现在,他又……
  “我——”玄儿的语气听起来仿佛钻入了牛角尖,“我的意见是,既然电话通了,还是应该尽快和警察取得联系。如果这少年——市朗的话是真的,那么23日地震后发生了塌方,道路已经不通了,无论是搜查队还是急救队都不能顺利到达这里。一旦发生万一,可能必须请求直升机什么。”
  “可是……”
  “都两个人——”玄儿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市朗,稍稍压低了声音,“都两个人被杀了。不只是蛭山,甚至还有家族成员之一望和姨妈。难道爸爸还打算隐瞒吗?”
  玄儿接着转向征顺:“姨父,您怎么想?”
  “我……”
  征顺欲言又止,垂下了目光。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面对面站着的玄儿和野口医生身旁。
  “玄儿,你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但是……”
  “但是?”
  “但是浦登家的‘秘密’还是必须保守啊!就算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要叫警察来,可我们还是有很多秘密必须保守,比如昨晚在十角塔后面从地下冒出来的人骨,还有‘迷失的笼子”。如果不小心被警察进去搜查……”
  18年前,对外宣称“病死”的浦登玄遥现在仍活着关在里面。就算只是这件事传出去,想必也会引起很大骚动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野口医生的判断没有错。这要先和柳士郎商量。即使要通知警察,最好也要先想好应对之策。”
  “确实如此!”玄儿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在这个家里,可能这个意见才是正确的。而且,失去妻子的您也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那么,我现在就去见爸爸,将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然后商量该如何处理——这样就没有异议了吧?”
  征顺乖乖地点点头,野口医生也以同样的表情说了声:“是啊”。
  “玄儿君!”野口医生紧接着又开口说道。
  “嗯?”
  “实际上,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
  “就是这个!”野口医生从皱巴巴的白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个?”
  看着玄儿纳闷的神情,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三人身旁。越过玄儿的肩膀,我偷眼向野口医生的手中望去。
  野口医生给玄儿看的是一本笔记木,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啊,这个我有印象。
  “是茅子的东西吧!”我插嘴道。
  野口医生点点头:“我还记得昨天中也先生从旁提醒的话,所以今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偷偷看了一下。也就是……”
  “是我说‘或许能从上面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那句话吗?”
  “是的!”野口医生又转向玄儿,“那时玄儿君你不在,茅子惊惶失措地想给什么地方打电话,当时她手里拿的就是这本笔记本。中也先生说可能这上面记着电话号码什么的。”
  玄儿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声地“哦”了一声。
  “是表舅去处的电话号码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结果呢?找到了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日历表9月22日一栏中的记录可能是。”野口医生翻开笔记本,“是这么写的。‘利吉为了那件事去永风会,预计明晚回。”后面有类似电话号码的数字。”
  “永风会……”玄儿自言自语道,忽然他又将目光投向野口医生,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好像有一家医院……”
  ——医院?“永风会”是医院的名字吗?
  “是的,我记得也是这样。福冈的永风会医院,它在福冈县内外有几家连锁医院,并且那里……”
  “打过电话了吗?”玄儿打断了野口医生的话。
  “还没有。”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如果表舅真的去了那儿,那他干吗要特地跑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呢?——茅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烧好像终于退了。我还在给她吃着药,不过身体已经不用担心了。”
  “能正常讲话吗?”
  “我想只要精神稳定,应该没问题。”
  “那么,也必须问问她。”
  伊佐夫所说的首藤夫妇的“阴谋”到底是什么呢?虽然还不知道它与凶案有多大关联,但这也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野口医生把茅子的笔记本放回口袋。玄儿依次看了看医生和征顺。
  “总之,我先去爸爸那里。先生和姨父也一同去吧。”
  “嗯!确实这儿已经……”
  “明白了!玄儿,一起走吧。”
  “那么,中也君,请你留在这儿好吗?”
  “啊,好的,没关系!”
  这时,玄儿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回到沙发旁,从放在桌上的东西中选出了黄色的火柴盒。这使我又不由得揣测:他拿火柴想干什么?
  “市朗!”玄儿对着依泪蜷缩在毛毯里的少年说,“不好意思,请你也在这儿再待一会儿。用不着害怕!只是,现在在这里听到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昨晚你看到人骨的事情。否则,你的人身安全我就不敢保证了。懂了吗?”
  “我,我,……”市朗拼命地摇着头,一副极其害怕、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什么也——”



  4


  ……怎么回事?
  这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众多散落在四处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反复自问的最后,他终于渐渐发现了。
  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在各种各样的事件中、在各种各样的话语中……并非只有一些地方不一致。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一致!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对,都不一样吗?啊,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我……
  他们三人一出沙龙室,我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原来的沙发上。市朗完全吓坏了,低着的脸几乎全部埋在毛毯中。我一时找不到话和他搭茬,就点了一枝难抽的烟。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像是要把我混乱的内心吹得更乱似的;我的心情犹如惊涛骇浪中漂泊的遇难船只,无论多么努力想恢复冷静,重新整理思绪,却怎么也难以如愿。
  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15分左右。
  我看着自己的手表确定时间时,突然想起了美鸟和美鱼的母亲——美惟。
  听说她虽然陷入那种昏迷状态,但每天一到固定时间,就会来到红色大厅演奏那把“看不见的风琴”。3点过后不正是那个固定时间吗?不过。她今天还会来吗?或者因为那对双胞胎已不能像平时那样去接她而不来了呢?
  昨天的这个时候,和她们一起走入红色大厅时看到的那幅奇异景象又在我脑海里复苏了。
  ——妈妈作了什么曲子啊?
  ——妈妈在弹什么曲子啊?
  美惟那雪白的手指在虚幻乐器的虚幻琴键上跳跃着。无声的曲子……对,那可以称为《虚像赋格曲》。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本不可能有人听得到也不可能存在的乐曲,现在却犹如有形之物开始在我的体内流淌。
  这是名副其实从虚空中涌现出来的旋律,悲伤而庄严。尽管我有些迷惑,但还是缓缓闭上眼,将自己整个沉浸到旋律中。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旋律声中,耳边又响起美鸟和美鱼那晶莹剔透的声音。
  ——谁是凶手?
  ——谁是凶手?
  啊……到底谁才是凶手?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和浦登望和?
  我就这样闭着眼,又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不是美鸟和美鱼,也不是玄遥。如果始终拘泥于“暗道问题”,那么推理就又撞上“没有任何人可能是凶手”这堵无法绕开的墙。
  我该如何理解这一事态呢?——是我过分拘泥于“暗道问题吗”?难道必须从别的视角重新审视整个事件吗?或者……那玄儿呢?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玄儿,他也和我一样,认为“暗道问题”才是查明凶手的线索。但和我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美鸟和美鱼实际上并不具有连接在一起的肉体,所以他没有像我那样怀疑她们。
  当我说出玄遥是凶手时,好像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通过刚才去“迷失的笼子”验证,最终不得不判断这也是错误的。当然,如果认为是鬼丸老在背后搞鬼,那么玄遥是凶手的说法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鬼丸老是绝对不可能撒谎的,据说这在黑暗馆中是不言而明的,是“不容置疑的命题”。看来玄儿对此也深信不疑。
  即便是我,也不愿对他断定的这个“前提”再多加怀疑。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玄儿现在在怀疑谁呢?以前又怀疑过谁?
  重新这么一想,我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名字。那就是——浦登柳士郎!
  自从最初蛭山被杀后,我也多次对他有过轻微的怀疑。我想他之所以那么顽固地拒绝与警察联络,或许就是因为他自己是凶手。
  在得知浦登家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众多秘密之后,也不能说这一疑问已被完全从我脑中排除出去。
  玄儿好像并未对柳士郎抱有强烈的怀疑——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反而他更多的是在否定我的怀疑。不过,他实际上会不会一直在暗中怀疑他呢?
  我们先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如果凶案中的那个可疑人物是柳士郎,因为市朗还没见过他,所以他应该不会说那是张“见过的脸”。但是,如果那证词的可信度本来就有问题……
  凶手是浦登柳士郎。
  如果这么想,那么关于一直让我拘泥其中的“暗道问题”也可以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那就是黑暗馆馆主那对浑浊的眼球。58岁的他患上老年性白内障,双眼失去了锐利,和他充满威严的整体气氛极不相称。据玄儿说,这一年他的病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从两三个月前开始,走路时都要使用手杖了。
  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第一起凶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是通过储藏室的暗门进出犯罪现场的。这扇门,如果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即便不开灯也能轻易找到并打开它。柳士郎当然也做得到。然而,在第二起凶案中情况就不同了。
  凶手无法从犯罪现场的画室正门出去属于突发事件,是因为伊佐夫喝醉后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所以凶手必须迅速采取其他方法脱身。最终,他打破休息室的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之中。我们觉得凶手这时如果知道壁炉中的暗道,那他应该会从暗道脱身。所以我们认为凶手不知道有那条暗道。
  我开始怀疑那对双胞胎是凶手时暂时转换了一下思路。我想或许正确的切入口是“能不能通过”这一物理性问题,而非“知不知道”。
  双胞胎是凶手的说法因她俩的“分裂”而被否定。接着,当我怀疑玄遥是凶手时,问题的切入口又转换到“知不知道”上,但现在这也被否定了。
  可能凶手并非不知道这条暗道,而是他尽管知道却不能使用——我似乎又需要这样来转换思路了。
  壁炉中那条暗道的门不像储藏室的暗门那么容易打开。这从玄儿再次检查现场时,为了打开那道门颇费了一番周折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他拿着手电慢慢爬进炉室,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打开门锁的把手——也就是说,即便事先知道暗道存在,凶手要想打开它也必须费很大功夫。更何况那是突发性的状况,而非事先做好的预谋呢?
  柳士郎能做到吗?他的视力因白内障而极度衰退,即便在馆内走动也要使用手杖。这样的他能在黑暗的炉室里找到把手并把那扇暗门打开吗?
  ——他不能!从肉体上的能力看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玄儿会不会也这么想,从而在暗中怀疑柳士郎呢?
  那么——
  我进一步想道。
  那么柳士郎为什么要杀蛭山和望和呢?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说起柳士郎,让我不由得想起18年前的凶案来。杀害玄遥、嫁祸卓藏并迫使其自杀的凶手——虽然这凶手的真面目还没弄清楚,但从作案动机来看,嫌疑最大的就是柳士郎。如果当前凶案的凶手也是柳士郎,那么作案动机是与18年前的凶案有关呢?还是……
  我被突然响起的雷声——比刚才又近了些——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市朗依旧蜷缩在对面沙发的角落里。可能也是被刚才的雷声吓着了吧,他从毛毯里伸出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在瞬间相遇了。
  “啊……”轻微的叫声从少年嘴里漏出来。
  “那,那个,……”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嘴,低下了头。这时,他落在桌上的视线突然停在那个焦茶色的钱包上。
  “啊……”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我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盯着少年的嘴,“那钱包有什么……”
  市朗依然双唇紧闭,暖昧地摇着头。但是,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钱包。
  我突然产生了兴趣,向桌上伸出手去。虽然刚才已经检查过了,但我还是决定再拿起来看看里面的东西。
  这个湿漉漉的对折式钱包在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时,从他身上掉出来,被慎太捡到后放入那座废弃屋子的桌子抽屉里。钱包里有几张己经潮湿的小额纸币……
  我把纸币从钱包中取出来,打算数一下它的确切数目。于是我发现中间夹着一张与纸币不同的东西。由于潮湿,它和纸币紧紧贴在一起,如果仅是匆匆一瞥是难以发现的。
  我把它从纸币上剥下来。
  “这是……”(……这是……)
  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这是一张旧相片(这张相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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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9:32 | 显示全部楼层
 6


  相片显示是在室外,季节可能是冬天吧。(……冬天?)照片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妇女,另一个是瘦弱的孩子——年龄在十岁左右。孩子紧紧依偎在妇女身边,看上去像是母子。
  这样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为什么)混在了钱包里。
  “这是……”
  我盯着照片上的孩子,照片上的他略显紧张地紧闭着双唇。
  “这是他的……?”
  难道这是他——江南(……这是……)童年时候的相片?(这个小孩是……)那么旁边的女人(……这是……)是他的母亲(这个女人……)……
  反过来看了一下相片背面,上面有一行简短的记录。是用黑墨水写的,但因为浸了水(浸水?),有一大半已看不清楚(……墨水?),勉强只能看出是“摄于……月7日4……岁生日”(这文字、这笔迹……)
  ……啊,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又不由得迷惑了,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矛盾感,忍不住自问起来。
  把相片翻过来,我再次端详那孩子的脸。
  有意识去看的话,这的确是那个青年的样子。虽然还不能立刻说出两个人在哪儿相像,但确实能看出他的模样来。
  我把钱包放回桌上,又把相片放到钱包上,同时我偷眼看了一下市朗。他好像也不时偷眼望着这边,每次看到钱包上的相片,他的双肩就会猛然颤抖一下。
  “你知道吧,这里面有这张相片?”我问道。
  市朗看着相片,默不作声微微点了点头。这时——
  房间内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那是透过法式落地窗突然闯入的一道强光,几秒钟后,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那道突然降临的光是从密布天空的乌云缝隙中钻出的闪电。
  “啊!”
  市朗口中发出一声惊叫。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的相片上,但眼中却好像出现了和刚才略有区别的情感。
  怎么了?怎么回事?我疑惑的同时,心里又微微一动。因为刚才的电闪雷鸣,昨天下午的一个记忆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那天在检查完蛭山被杀的现场后,我和玄儿去了北馆。途中,在东馆的舞蹈室里遇见了望和。然后我们发现了屏风后面的江南。
  当时——
  他坐在墙边地板上,显得非常疲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零乱的头发、呆滞的目光、尖尖的下巴,额头与鼻尖微微渗着汗,脸颊上不知为何还有流泪的痕迹。
  那时,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一道灵光和一丝疑惑在脑中闪过。
  我有一种感觉,这——这面容好像曾经见过,但不知是何时何地。
  (怎么会这样……虽然当时他的内心也剧烈地震荡着,但很快又陷入昏暗的混沌之中。)
  ……这种奇怪的记忆错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当时会有那种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疑惑和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矛盾感的自问。很快就要达到最高潮……
  闪电再次白花花地在房间内划过,接着是比刚才更大的雷鸣。
  “啊……。”
  市朗这次从口中发出的是一声叹息。他一直看着桌上照片的目光转向空中,侧着头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也长叹一声,环视了一遍除了我和市朗之外空无一人的屋子,仿佛想求助似的。
  走廊侧的墙上挂着黑色画框,里面放着藤沼一成的油画。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儿。这是一幅名为《征兆》的风景画。画里仿佛预见了见影湖水被“人鱼之血”染红这一传说的实现……
  ——存在于大海中的,并非人鱼。
  前天那对双胞胎在这幅画前背诵的中原中也的诗——好像叫《北之海》——从我喧闹的内心流过。
  ——存在于大海中的,只有浪花。
  ——啊,写得真好!
  说这话的我想是美鸟。
  ——北海没有人鱼,真正有人鱼的地方,一定只有这个湖。
  ——北海阴霆的天空下,/海浪四处城牙咧嘴。/他是在诅咒天空。/啊,这不知何时能实现的诅咒!/这不知何时能实现的……诅咒!
  “诅咒?”
  我低声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我长叹一声,继续看着《征兆》中红色的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一成?对,这个画家好像……)
  据说他是个天才,拥有罕见的“幻视能力”。虽然我不愿轻易相信,但这幅以《征兆》为题的作品会是他“幻视能力”带来的未来预言图吗?——如果真是这样……
  那挂在东馆客厅的那幅邪恶的抽象画——《绯红的庆典》呢?
  一道蓝色粗线——浮现在黑暗中的一块细长的“木板”——斜着穿过画布。一条苍白中混合着闪烁银光的细线从上到下似乎要穿过那“木板”……那让人想到强烈的闪电。土灰色的左臂撑着“木板”,飞鸟拍动的白色翅膀上略微带有一点血红。还有一片仿佛从黑暗深处蠕动出来,不规则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或许那幅画也在预言某种未来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西馆密室里“只有边框的画框”中的那幅画呢?难道我私下称之为《时之网》的那幅不可思议的风景也……
  我苦思冥想,不知不觉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块怀表(……这块表)。
  和先前一样,我拿着表链提到和眼睛相同的高度,使它如钟摆般摇晃起来。于是,与先前一样,随着它的摆动,那幅画中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在我眼前闪着白光。
  我使劲摇着表(这的确是那个……),眼前的景象继续闪着白光,每次闪光都让我的视野摇晃扭曲……
  不久——
  绛紫色的空间里如蜘蛛网般布满了银制表链,在它的中心浮现出怀表圆形的文字盘。这样的风景整体劈里啪啦地迸出无数细小的裂纹,立刻伴着一道强烈的白光飞散开去。
  正是这个瞬间,我脑海中有一道电光闪过。
  一声短促的叫声毫不掩饰地从我口中迸出。或许这会让市朗惊慌失措,让他感到害怕,但此时的我已没工夫去考虑这些了。
  “是吗?“我一个人自言自语,用力点点头,“是吗?啊……是这么回事吗?”
  此时我的心已飞至遥远的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那年的“达丽娅之宴”后,为了去见玄遥,玄儿站在西馆第二书房的前面。
  于是我把自己的视点和当时只有九岁的玄儿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玄儿听到屋里传来玄遥奄奄一息的喘息声,便打开了房门。于是,他看到房间深处的昏暗中站着一个人。这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样子十分可怕……啊,对了,原来是这样!没错,那肯定是玄儿看到的那个人、“活人消失”的真相以及凶手的名字,18年前凶案中的所有谜题我好像已经全部解开了。



  7


  “喂……”
  市朗慢慢开口说话了。此时,我为了平息过度的兴奋而叼起一枝烟。
  “喂……中也先生!”
  市朗虽然依旧蜷缩在毛毯里,但原本低垂的头已经抬了起来。
  他直视着我,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至今为止的胆怯似乎正在逐渐消退。
  “什么事,市朗君?”
  我停下正要擦火柴的手,尽量柔和地问道。虽说如此,但我无法完全抑制内心的兴奋,声音变得很尖,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因血液上涌已变得通红。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我……”市朗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玄儿先生这个人,我,总感到有点害怕,所以……”
  “玄儿可不是个可怕的人哦!而且也不是坏人!”我回答道。我想这应该是我的真心话。市朗像是松了口气,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中也先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
  “嗯,是玄儿邀请我来的。他是我东京同一所大学里的学长。”
  “东京……哦?”市朗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许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应有的光芒——
  好奇心与憧憬。或许东京这个全国最大城市的名字会自然而然地在乡下长大的少年们心中引起这样的情感吧!
  “嗯……中也先生!”市朗又说道“那……相片中的人……”
  “相片?是这张相片吗?”我指着钱包上放着的那张相片问道。
  市朗有些疑惑地点点头:“那个人是谁啊?”
  “这个男的还是这个女的?”
  “男的。”
  “这个啊?他叫江南。就在你从村子里来这里的那天傍晚,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丧失了记忆。”
  “现在还在这里吗?”
  “是的。”尽管我难以揣测市朗这么问到底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回答了:“这个钱包好像是他坠塔时从身上掉出来的,后来被慎太君发现后捡了回来。放在钱包里的这张相片大概是他童年时的东西吧,旁边的可能是他母亲。”
  我擦着火柴,点上烟。在紫色烟雾的对面,市朗动了动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了?“我马上问道。因为同是“外面来的人”,所以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少一点戒心,“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出来吧。玄儿那里我会告诉他的。”
  “嗯……可是……”
  “你对那张相片有什么疑问吗?还是……”我想起刚才他和玄儿的对话,“是不是刚才玄儿问你时,你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你发现车子冲入森林,然后呢?是不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
  难道在我这种讯问方式下他还不肯说?正当我想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看到了。”市朗说道,纤弱的声音像是就快哭出来似,“当时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
  又经过片刻的犹豫,市朗突然闭上眼睛。
  “尸体!”他小声说道。
  “啊!?”
  “是尸体,我看到了尸体。”
  这下轮到我张口结舌了(……那尸体)。
  看到了尸体?到底是在哪儿看到了尸体?谁的尸体?(……对,市朗当时是看到了尸体。但是,为什么那尸体会在那里呢?)
  “黑色的车子撞到树林中的树上,坏了。车子里空无一人,后座上虽然有毛毯,但没有人……”
  毛毯……他回味着市朗的话。毛毯……不对。没有什么毛毯……
  “……我在车旁捡到那个黄色火柴盒之后,发现在树林中的不远处有具尸体,是一具男尸。”
  “男尸?”我顺势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有点发胖的中年男子。”市朗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空中,声音中缺乏抑扬顿挫的感觉,“手脚都已经折断,头破了,满脸是血。表情痛苦而且非常可怕。”
  不对!他现在能够确信了。也不存在那样的尸体……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死在汽车事故中的。驾驶汽车的人因冲击力而撞破玻璃飞出窗外……”市朗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这可怕的记忆,“可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我在可怕预感的折磨下疑惑着说,“那是什么?”
  “那个人不是死在事故中。因为……?!”
  “因为什么?”
  “那具尸体的颈部套着茶色皮带……深陷入喉咙里。所以,是有人用皮带勒住他的脖子。”
  用皮带勒住脖子?啊……怎么会这样?
  “是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勒死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至此他终于能够完全确信了。
  不是某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正因为所有的都不一致,所以才会这样……



  8


  不久,玄儿和野口医生一起回到沙龙室来。时间已是4点。但征顺并没有出现,或许是担心阿清,去看他的情况了吧。
  “我们没能见到柳士郎!”
  一进门,玄儿就这么对我说。他没有称“父亲”而是直呼“柳士郎”,这己经清楚地表露出他目前的内心世界。
  “他把自己关在西馆的卧室里,门也锁着。我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有话要对他说,但他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姨父和野口医生也一起帮我劝,但也没用……”
  说着,玄儿向野口医生望去,野口医生一脸抚然。
  “简直是难以靠近!”
  “我们告诉他美鸟和美鱼的情况,又隔着门对他说电话已经通了,所以和医院进行了联系,还说接着也应该向警察通报情况,但依然没什么反应。于是我们反复呼吁,总算得到了他的回应,却是一句‘随你们便吧’。怎么说呢?他的反应如此草率,简直陷入了思维停滞的状态。在我记忆里这可能还是头一次。”
  “是啊!”野口医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附和道,“虽说这段时间他有强烈的忧郁倾向,但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柳士郎先生这样的态度还是……”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向我走来的玄儿问,“和警察联系了吗?”
  “联系了。”简短地回答后,玄儿抚摩着自己苍白的脸颊,像是非常忧郁的样子,“总之我让调查人员赶快过来,如果途中的道路无法通行,就请他们想想办法。”
  “事情的详细情况也说了吗?”
  “没有。只说了有两个人被杀,此外还有一些人受伤。”玄儿嘴角微微抽搐着,“即便警察们来了,也不能让这个家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作为浦登家的一员,我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哪些可以讲明,哪些必须隐瞒。当然,这也需要你的合作。”
  “警察会来,对吗!”我打断了玄儿的话,“总之他们会来的,对吗?”
  “早晚的事!”说着,玄儿又忧郁地抚摩起脸颊。然后,他把双手放在腰间,猛地伸了一下腰,“对了中也君,已经可以确认一个重大事实了。”他对我说道,“首先是茅子笔记本里的‘永风会’。我打电话过去,果真是医院。那是福冈永风会医院的连锁医院,位于大牟田。”
  “大牟田?”
  “就是福冈县与熊本其交界处附近的一个小城。开车去,大约有半天路程。”
  “哦!”
  “然后,我给那盒火柴所属的店——‘岛田咖啡’也打了电话。后来还和茅子谈了谈。没想到不需要我再三盘问,她出人意料地都说给我听了。首藤表舅和她想干什么,实施了什么‘阴谋”这些差不多都弄明白了。”
  “首藤——利吉先生是什么样的体型?”我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玄儿有点不知所措:“什么?为什么又问这个?”
  “是胖还是瘦?”
  “这个么……应该算胖的。虽不是特别胖但还是有一点,尤其是脸与体格相比感觉肉多了些。”
  “啊!那么……”我把目光转向蜷缩在沙发上的市朗,“市朗君三天前——就是大前天的傍晚可能看到了首藤先生。”
  “啊?”玄儿一脸不解,“他究竞……”
  “市朗说来时的路上,在那辆严重损坏的车子附近,看到了他的尸体。”
  “尸体?”
  “是的,一个胖乎乎中年男子的尸体。”
  “啊?“
  市朗惴惴不安地偷眼看着这边。玄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这边。
  “你认为那是首藤表舅?”
  “那是辆黑色五人座轿车。所以驾驶人很可能是首藤先生,不是吗?”
  “啊!”
  “不仅如此!那尸体的脖子上好像还缠着皮带。深深陷入喉中,我想那可能是首藤自己裤子上的皮带。”
  “什么?”玄儿小声喊道。几乎同时,在他身后的野口医生也吃惊地叫起来,“你是说表舅三天前被杀了?”
  “是的。”
  “原来如此。”玄儿小声说道,声音一下子被压低下来,“如果是这样,那就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我从他的话中找不到答案。还有,他说确认的“重大事实”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转入自己想说的话题。野口医生姑且不说,但我想尽早把这件事告诉玄儿,而且也必须告诉他——这种强烈且令人焦躁的情感在我内心正在加速膨胀。
  “那是什么!”玄儿停住目光,用手指指着桌上的那张相片。
  “它本来是混在钱包里的。玄儿你们出去后,被我发现了。”
  “哦?我倒是没有发现。”
  玄儿静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相片。裹着毛毯的市朗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
  玄儿的目光一落在相片上,就“啊”地低吟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看了市朗一眼,马上转身走到野口医生身旁。
  “您能看看这个吗?”
  野口医生取过玄儿递来的相片仔细看起来。
  “这个……啊!”
  玳瑁镜框后面,野口医生的小眼睛不时地眨着,他不紧不慢地抚弄着胡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玄儿把脸凑到野口医生跟前,小声嘀咕着什么。医生频频晃着肥硕的脑袋回答着,但声音很小,从我站着的地方根本不能全部听到。
  “这个……这个女人……”
  即便如此,他们对话的片断依然传到我耳中。
  “……我觉得应该没错。不过……我也有点……”
  虽说我对他们说的也很感兴趣,但我并不打算走到他们身边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玄儿。
  “应该立即行动吧!”
  我听到野口医生这么说,但他红色的脸膛上清楚地浮现出强烈的疑惑和不解。
  “我想干脆……可是,嗯,即便如此……”
  “还是得想个办法啊!”玄儿这么说道,“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是啊!”医生迟疑着点点头。
  玄儿从他手中拿回照片,再次走到桌旁。
  “慎太已经来过了吗?”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沙发上的市朗问道。
  “没有。”市朗摇摇头,时不时偷眼看玄儿手中的照片,“嗯,我……”
  “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了。”但玄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等他来了之后,你可以和慎太一起去羽取忍的房间。那边应该比这里更能让你平静一些,而且……”
  “玄儿!”我大声喊道。
  我再也等不及了。现在不是长时间等待说话时机的时候。越来越膨胀的焦躁感难以遏制,终于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爆发。
  “玄儿,我有个请求。”
  “嗯?”玄儿吃惊地皱起眉头看着我,“怎么了,中也君?又突然……”
  “现在马上——”我认真地说,“一起去西馆好吗?”
  “西馆?”玄儿又惊讶地皱起眉头,“难道你想去说服柳士郎吗?”
  “不是,不是这个,……”我竭尽全力地盯着玄儿,“我想去那个‘打不开的房间”,有件事必须再确认一下!”
  “确认?——哦,你又想出什么新的解释吗?”
  “这次应该不会错。”我毫不畏俱地和盘托出,“是关于18年前的凶案。我想我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我还可以确证谁是真正凶手。”
  “什么?为什么你……”玄儿瞪大了眼睛,非常吃惊,“真的吗,中也君?”
  “我想不会花太多时间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西馆,去那间‘打不开的房间’怎么样……”



  9


  比如说——他又回想起那些四处散落的矛盾感。
  对了,比如说天气!
  比如说颜色和形状,还有名字和长相,电影和电视新闻。还有火山喷发时的熔岩和地震。还有古怪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
  比如说衣服,比如说怀表。还有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覆盖山顶的初雪、大分海域的货船事故以及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
  比如说那个开头字母。比如说鞋子和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物和它的坍塌。还有门钥匙、门环和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和那些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就这样,他对事实的确信变成了一种领悟。而这种领悟完全改变了之前他所看到的“世界”的含义。
  这不是我所在的1991年9月的“现在”。这——存在于这里的“现在”并不是我的“现在”,而是他们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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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9:53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当玄儿把钥匙插入西馆第二书房的门时,格外猛烈的雷声让这黑暗馆都颤抖起来。巨大的声音让人觉得那雷仿佛就落在身边。雨声差不多已听不到了,风却比昨天更强,发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要把古老的黑暗馆吹到时空的另一端。
  钥匙伴随着干涩而夸张的嘎吱声在钥匙孔中转动。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央看着玄儿开门的动作。
  从这里——
  是的,18年前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从这里——从这个相同的位置,九岁的玄儿看到了站在房中的那个人影。
  一个穿着几乎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的黑衣服的人,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一个玄儿未曾谋面的人,一个神情恐怖地等着自己的人……
  “怎么了,中也君?不进来吗?”玄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漆黑的房间在他刚点上的蜡烛照耀下略微亮了一些。我感受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应了声“马上来”,迈出走进房间。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
  市朗应该正照着玄儿的指示留在大厅里等慎太。野口医生是和我们一起出来的,但走的是相反方向。虽然我也想知道他要去哪儿,却没心思问玄儿。总之,我心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的兴奋,只想着必须把玄儿带到这里解开18年前的凶案之谜……
  “那么,你要为我解开什么?怎么解?”玄儿在点完几个烛台后问道。虽然他装出轻松的口吻,但从他盯着我的锐利眼神中,我可以窥悉他内心的沉重。
  “我——”说着,我将手伸入裤子口袋中。口袋里放着那块从大厅桌子上拿来的怀表,我把它拽出来给玄儿看。
  “我从今天早晨起就一直在琢磨这块表。”
  “哦,是这个吗?”玄儿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江南君带来的这块怀表为什么与18年前的凶案有关呢?”
  我重新戴好头上的礼帽,抓着怀表的链子把它提到眼前。
  “罗马数字排列在古典式的圆表盘上,表针定格于6点半。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表本身……”我把目光从眼前的怀表移到房间南侧的墙上,“而是与这相同的那块表,那幅画中的表!”
  通往隔壁密室的翻转门依旧是今早我们离开房间时的样子。藤沼一成的那幅油画朝着我们,画中那块巨大的怀表与我现在手中的这块怀表都指着同一时刻。
  “不过,在此我并不想过多地去思考画中这块表本身的含义。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极具暗示性的……仿佛是画家预测到某个未来而画的。不过,这暂且不去管它——”我注视着画框中那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想核心问题在于整个这幅绘有怀表的画。”
  “啊——”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焦急地嘟着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是吗?——那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我把目光停在窗边的书桌上。
  那里面可能会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因为事先没时间准备,所以现在只能在这间屋子里找了。
  “怎么啦?难道这次你又觉得这张桌子有问题吗?”
  我没理会玄儿的抬杠,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开始在里面找。
  果不出所料,我很快就找到了可用的东西——那是一把旧裁纸刀。
  栗色的木制刀柄上雕有花纹,刀刃部分虽是金属的,但照例涂了无光泽的黑漆。这把刀已经有相当的年代了,看上去也不太锋利,但我想应该足以达到目的了。
  “你说过本来这个画框——”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南侧的墙壁,“和现在位于翻转门另一侧的画框一样,是直接造在墙上的‘只有边框的画框’。而且建造这样的装置是为了能让达丽娅夫人和玄遥类似地体验到他们所热切期盼的‘不死性’第三阶段。”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是玄儿,真是如此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玄儿板着脸,一脸迷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怀表放回口袋,用左手拿起抽屉中的裁纸刀向南侧的墙壁走去。站在藤沼一成的画前,我把刀交至右手重新握好。
  “这幅画到底是有多大价值的艺术作品,我这个外行是不会明自的——所以我要对它动粗了,你闭上眼睛吧。”
  我撇下满脸狐疑的玄儿,将刀向那画插去。我避开画面中央偏下的怀表以及如蜘蛛网状扩展的表链,选定红紫色的背景的一部分,按下刀尖。
  “你干什么,中也君?”
  “玄儿,你好好地看着吧!”
  我命令道,同时用力将刀从上向下移动。干燥的油彩被切碎了。随着刀尖的移动,那里发出尖厉的声音。那是一种熟悉的摩擦声,与其说让人感觉异样,还不如说让人觉得不快。
  “这声音是……”玄儿自问般嘀咕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正如你所想的!”说着,我改变了操刀的方法。
  我将刀尖插入刚才造成的纵向伤痕——油彩被削掉后形成的细槽——的内侧,然后横向用力,将周围的油彩削落。一阵作业后,纵横十几厘米的平面上,大部分油彩都脱落了。
  如果真像玄儿所说,那么油彩下面应该是黑色的壁板——准确地说应该完全是翻转门的表面。
  但是,那里并非如此。出现的是——
  “镜子?!”玄儿瞠目结舌,“那是镜子吗?”
  “是的!”
  尽管未完全剥落的油彩还附着在上面,尽管因刀锋留下了不少伤痕,但是显露出来的,的的确确是一面巨大镜子中的一部分。
  “翻转门的一侧——最初朝着这边的那一侧,的确如玄儿所说,造了‘只有边框的画框’来作为‘照不出身影的穿衣镜’。但在另一侧——也就是这一面的画框内侧,却镶了真正的穿衣镜。这幅画就是为了掩盖它的存在才画上去的。”
  “怎么会……?”
  “玄儿你对我说过这座宅子里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除了最近才在东馆盥洗室里的镜子外,这里没有一面镜子。但实际上是有的。恐怕从最初修建西馆时开始,就有这面镶在画框内侧的唯一的镜子。”
  “唯一的镜子……啊!”玄儿瞪着眼,喘息着说,“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儿会有这样一面镜子?”
  “我想——”我把裁纸刀轻轻放到地板上,“我想这大概可以叫做‘达丽娅之镜’什么的吧!”
  “达丽娅……之镜?”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觉得现在位于背面的画框,确实如你所说,肯定是作为模拟体验装置而设的——但是你看,如果这座宅子里真的连一面镜子都不存在,那不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吗?假设达丽娅夫人和玄遥真的实现了‘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那时不就需要镜子来确认这个事实吗?如果一面镜子都没有,那就无法确认是否在镜子中真的照不出自己的身影来。”
  “的确!”
  “这就是为此而在黑暗馆中设置的唯一一面镜子。它安置的地点不在别处而是在达丽娅夫人的密室里,这不正是在暗示它存在的理由吗?”



  11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说着,我从画前走到房间中央。玄儿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油彩剥落后显现出来的那部分“达丽娅之镜”。
  “18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你来到这个房间时,这扇秘密翻转门上的镜子这一面实际上正朝着走廊的门,与墙角几乎成直角。因为门上装有弹簧之类的,会自动向角度小的一边关闭,所以本来是不可能停在这种状态下的。但是,当时这里——”
  我伸出手指着从入口处看位于右前方——离南侧墙壁一米多的地板附近。
  “奄奄一息的玄遥就倒在这里。他当时的姿势很不自然,右手向墙壁伸出,脸扭向门的方向,对吧?所以说,本来可以自动关上的暗门正好被玄遥伸出的右手挡住了。恰在此时,玄儿你来到这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了入口处的门。”
  “那么……”玄儿苍白的脸颊痉挛般颤动起来,“当时我看到的是……”
  “是你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影。”
  我沉浸在极其复杂的感慨中。
  “你看到玄遥倒在那里大吃了一惊,所以刚一开门,你不由得急退到走廊的中央附近。这时,屋里点着几支蜡烛,就像现在这样略微有些光亮。由于门和里面的墙壁之间在靠近中央稍前的位置上立着一面大镜子,所以从昏暗的走廊直接往屋里看的话,你的身影正好映在里面。在你看来,镜子后面等同于你与镜子之间的距离处,也就是那儿——”
  我指着屋子西南边的角落。
  “好像有个人面向你站着。因为无论是走廊还是屋子里的那一带,后面都是没有窗户和家具的黑墙,所以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协调。镶着镜子的镜框同样也与周围的黑色混在一起,所以你没有看到。”
  “但是中也君!”玄儿慢慢地摇着头说,“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即使我没发现屋里有这样一面镜子,我总不至子发现不了里面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吧。”
  “你是没有发现!”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看到脸我应该会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说是张陌生面孔呢?就算是光线暗,看不清楚,但……”
  “你是没有发现!”我重复着相同的回答,“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与其说是没有发现,还不如说是不可能发现。”
  “不可能发现?”
  “对,不可能发现。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当时的你恐怕还不十分清楚世上有所谓‘镜子’的东西。因为在你当时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会照出人和物体影子的‘镜子’这个概念。”
  刹那间,玄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声既不像叫喊也不像呻吟的声音之后,他那茫然若失的眼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不久,他低声说了句:“是吗”,长叹了一口气。
  我继续说:“你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禁闭室里,九年中始终生活在那里。那座塔里面与各栋正房完全一样,不用说镜子,就连可以映出影子的玻璃窗之类的都没有。从窗户中也看不到见影湖的湖面,使用的餐具之类的想必也是如此。
  “可以想像,只要担任乳母的诸居静不专门教授,一个被禁锢在那种地方的孩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以映出自己身影的镜子这种东西的。可能你也曾看到茶杯的水里映出了事物,但这不会与镜子的概念联系起来,纳入你知识的范畴。
  “18年前从塔里出来后的那一个星期也是如此。住在没有镜子及其他类似物品的房间里,也没机会听别人说起这方面的事情……你依然不知道镜子,也没有镜子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样子。所以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当你和映在这间屋子的这面镜子里的自己对峙时,你只能认为那是个‘陌生面孔’的人,那人穿的黑色衣服就是你当时自己穿的黑色衣服。他蓬乱的头发就是你当时自己的乱发,可能是通过走廊时被大风吹乱的吧。他样子恐怖地瞅着这边,是因为你当时惊恐万分地往镜子那边看。”
  “有道理!”
  玄儿接受了我的解释后,情绪也有所恢复。玄儿不时轻轻点着头,将投向空中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
  “那么,紧接着发生的‘活人消失’……”
  “当你看到屋子里有个人后,玄遥的右臂不是动了一下吗?这时,走廊深处的‘达丽娅的房间’打开了,柳士郎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你因他的呼唤向他那边看时,屋里的人影消失了。
  “这里关键是玄遥右臂动的那一下。临死前的他用最后的力气动了一下胳膊——那只挡住翻转门的胳膊。这个动作使门失去了阻碍,它就自动关上了。映出你身影的镜子消失到墙壁的另一侧,而没有镶镜子的“只有边框的画框”就出现在这一侧了。数秒后你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屋里的那个人当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这样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今天凌晨你告诉我‘这黑暗馆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没有镜子’。这正巧是解开18年前的凶案之谜的关键。可是玄儿,最关键的缺失不是镜子,而是当时你心中毫无有关镜子这一物品的相关知识……”
  一道闪电透过紧闭的黑色百叶窗的缝隙闯进来。几乎同时,可怕的巨响震撼了整个黑暗馆。雷声比刚才更加猛烈,这才像是上天的愤怒。
  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但那一刹那,咚的一声,我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不是来自这间屋子,可能是从入口处那扇门对面的昏暗走廊中……
  ……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可能是刚才雷声过于猛烈,造成了错觉吧。我心里自言自语着,又转向玄儿那边。
  “这样一来,我们就搞清楚你所见之人的真面目以及‘活人消失’的原委了。那么,18年前凶案的真相自然也就明白了。大致上和你今早在此所做的推理相吻合,但在很重要的一点上,实际情况和你的推理有出入。”
  “很重要的一点?——啊!”玄儿眯起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寒意,“是说他不在场证据这个问题吧。”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案发后,凶手本来应该原路返回,从走廊离开现场。但是,当凶手刚要行动时,他发现鬼丸老带着你已经来到北侧邻室的门前。可能是他隔着墙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也可能是你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他想如果你们要找玄遥,接下来自然会来这第二书房。现在不能去走廊,但又必须马上离开。匆忙中,他决定打开翻转门从密室脱身,并马上付诸实施。
  “这里再重复一遍,凶手大概也知道翻转门打开后能自动关闭,但没想到本应关上的门被玄遥手挡住了。凶手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便上了密室的楼梯。从那儿一进入“达丽娅的卧室”就急匆匆地从密室外的楼梯下来,然后——”
  我停了下来。
  “然后,他来到走廊。”玄儿又眯缝起眼睛,眼神中依然透着寒意。他接过我的话茬,继续说下去,“出来一看,他发现有个孩子正站在开着的第二书房门前往屋里窥探。于是他喊道‘是玄儿吗’‘玄儿,你为什么在那儿……’”
  “如果考虑不在场的证据,本来只有他是没有嫌疑的。但是现在突然完全变了,只有他是凶手,一切才合情合理。”
  “柳士郎他——”玄儿痛苦地说出了那个名字,“果然浦登柳士郎才是18年前凶案的元凶!他杀了玄遥,还杀了卓藏并嫁祸于他。”
  (……是的)
  是的——他也回忆道。18年前的那个夜晚,“视点”暂时飞离玄儿去捕捉这间房里的景象。当时——
  当时,有个男人来拜访第一代馆主玄遥。他将烧火棍偷偷藏在身后,他就是浦登柳士郎。
  “柳士郎对这二人抱有极其充分的杀人动机,这一点就无需赘言了。无论是他对凶案的处理还是后来对玄遥的态度……我想如果他是凶手,那些恐怕都是他肯定会采取的行动。
  “柳士郎极其痛恨玄遥和卓藏这一点以及它背后的情况,想必当时这个家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美惟与望和就不用说了,佣人诸居静、鬼丸老,还有野口医生恐怕也不例外。玄遥被杀,卓藏横死,就算找到卓藏的遗书,柳士郎也不得不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美惟与望和会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仍然不愿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杀害卓藏与玄遥的凶手。不仅是她们,对于任何人,他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罪。尽管别人肯定多少会对他有所怀疑,但他终究还是想把事情的真相隐瞒到底。所以——
  “听以他决定充分利用一个偶然事件,就是你当时看到屋子里有个可疑人影这件事。他应该立刻明白了你看到的实际上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纠正这个错误,而是希望将其完整地展示给大家,使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变成确凿的事实。”
  “的确!”玄儿生硬地笑起来,“你的解释真是切中要害啊,中也君!”
  “只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说着,我看着亲手毁坏的藤沼一成的幻想画,“就是这张画。凶案过后,成为浦登家主人的柳士郎竟然让受邀而来的画家画这样的画,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吗?”玄儿冷眼看着那画回答道,“这面镜子是揭示真相的证据,他想通过在上面作画来隐瞒它。”
  “可是有很多其他方法啊,比如偷偷打碎或者把它拆掉,用不着特意这么做啊!”
  “那可是浦登家传下的惟一一面‘达丽娅之镜’!对于把它从这个世上毁掉,柳士郎可能终究也感到有些抵触吧。”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亲手把它涂掉,用不着让陌生人来画那样的画啊!而且为了防止秘密泄漏,这样可能安全得多。”
  “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欣赏藤沼一成的才能吧。即便是冒着和他共享镜子秘密的危险,他还是希望藤沼一成能在上面作画。或许他觉得要把‘达丽娅之镜’从人们眼中隐去,也只有这样才最适合。”
  “是吗?”
  “中也君,不管怎样,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玄儿冰冷生硬的嘴角浮现出微笑,“真像个了不起的名侦探啊!向你致敬!”
  虽然我知道这称赞并未带有讽刺或者玩笑的意味,但我还是把目光从玄儿的微笑上移开,不敢正面接受。
  风更加剧烈,在紧闭的窗户外面咆哮着。
  “所以……”我试探着接着说下去,“所以,关于这次——18年后的凶案,我觉得凶手可能也是柳士郎。”
  “哦?”玄儿睁大眼睛,将微笑扩展到整个脸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玄儿你不也有同样怀疑吗?在思考‘暗道问题’时,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柳士郎是凶手。”
  “你是说他的视力因为白内障而衰退,所以不能打开壁炉中的暗门?”
  “是的。”
  “嗯,的确,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假设。”玄儿收起扩展开来的微笑,慢慢地摇摇头,“但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
  “假设这次的凶手也是他,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拿刚才市朗的话为例,他说首藤表舅在树林中被杀,他看到这些是在大前天——23日的傍晚,对吧?虽然这是在我们被暴风雨困在岛上之前,但你觉得柳士郎怎么才能到那么远的树林中去呢?对于在黑暗馆中活动还要依靠手杖的他来说,到底是怎么做的?”
  被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杀害首藤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但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就否定了。
  市朗看到的利吉被人用皮带勒住了脖子。蛭山丈男也被自己的裤带勒住了脖子。浦登望和是被自己的头巾勒住了脖子——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都是同样的……
  ——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不是吗?
  ——只有同一个凶手才会用同样的杀人手法,对吧?
  虽然我并不打算就此赞同美鸟和美鱼的说法,但在某种意义上凶手确实是用同样的手法重复着犯罪。如果为了坚持柳士郎是凶手的观点就说杀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还有,中也君!”玄儿说道,“这一点我向野口医生问过并得到了确认。他——柳士郎的病情好像十分严重,远远超过我的想像。稍暗一点的地方就几乎看不见,甚至都快妨碍到日常生活了。我很难想像他这个样子还能实施这一系列的凶杀案。柳士郎并不是杀害这三人的凶手。”
  “那么——”和刚才的玄儿一样,我也将目光在空中徘徊,“那么是谁呢?”
  “我明白你想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心情。但是,18年前的凶案与现在的凶案完全不同。凶手不同,犯罪的动机也不同。”
  “是谁……”
  “18年前的柳士郎虽然受到强烈憎恨的支配,但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平衡,能通过思考来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是这次的凶手不同。”说完,玄儿凝视着我,他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一道忧郁或者说是悲伤的阴影。
  “他没有这种正常的平衡感。一旦萌生杀意,就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心己不正常——疯了!”
  ——杀人狂!
  “可以说是一种杀人狂吧!”
  ——是的,是杀人狂!
  “玄儿!”
  这次我和刚才的玄儿一样,膛目结舌。
  “你到底……‘他’到底是……”我喘息着说道。
  “我不是说过确认了一件重大事实吗?——我已经明白了,恐怕不会错。征顺姨父和野口医生也都已经了解。现在,他们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是谁?“我的声音已半是哭腔,“那个所谓的‘他’到底是谁?”
  他是……他对自己说道。
  “他么……”玄儿回答时,脸上突然又有一道悲伤的阴影掠过,“就是三天前的傍晚从十角塔上坠落的那个青年——江南!”
  ……对!是那个青年!
  “后面的名字也知道了,叫忠教。”
  “忠教?”我不由得喊出声来。
  是的,已经知道了——他继续对自己说。
  “就是在18年前旧北馆发生大火之后,离开这里的诸居静的儿子——忠教!”
  那个青年并不是我。
  “江南忠教,这就是他现在的姓名。开头字母是T.E。”

间奏曲六


  “我”即“中也”现在正和朋友面对面站在黑暗馆西馆一楼的屋子里。作为“视点”贴在“我”身上的那个人在他已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解脱出来,并完全恢复了本来功能的意识下——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他,也就是江南孝明想道。他想重新回顾并提炼出众多散落四处的矛盾感来查证它们的含义。
  对,比如说天气!
  9月已进入下旬,在历年没有的持续的好天气中,我租了一辆车向着黑暗馆而来。那一天——9月23日,也是秋高气爽……对了,那天天气晴朗,怎么也想不到会在百目木崖遭遇那样的大雾。
  傍晚到达见影瑚边时,一时低沉的云也变薄了,天空开始被鲜艳的夕阳染成红色。
  然而,同样是9月23日的日暮,“我”们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向外跑去。那时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只能勉强看到星光。绵绵秋雨一直持续到前一天,地面因此变得非常柔软。同一天,市朗独自翻过百目木崖向着黑暗馆而来。途中他仰望同样阴云密布的天空,预感到天气很快又要变坏了。地面也因为一直持续到前一天的秋雨而四处残留着水塘和泥坑。
  这种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江南孝明想道。
  比如说颜色和形态。所谓的“颜色”是指湖水的颜色,还有衣服的颜色……
  到达见影湖边后,我乘上系在栈桥上的小船,操着用不习惯的浆,独自来到岛上。当时,红色的湖面闪烁着妖艳的光芒,但那红色是湖面本身、湖水本身已被染成红色,而不是因为夕阳的映照。
  然而,同样是9月23日的下午,当“我”们渡过同一个湖时,湖面却是一片深绿色。在坠塔青年的回想中,湖面的颜色也不是红色。他从栈桥独自乘船来岛上时,湖面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呈现出黯淡的深灰色。
  湖水变红,并不是像浦登家的传说那样是被“人鱼之血”所染,而是地震迸出的大量红土造成的。“我”们和市朗是第二天才发现一部分湖面变成棕红色的。可为什么我来时看到的湖水就已经是红色了呢?
  上岛之后,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召唤似的,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当我来到最顶层的阳台时,遇到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但在那之前,我看到有个人影站在最靠近塔的那栋房了——东馆二楼的窗边。是一个穿着茶色衣服的男人,时间正好是下午6点半。
  另一方面,“我”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透过窗户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十角塔的阳台上。在紧接着发生的地震中,“我”也看到了那人影从塔上坠落的情景。因此我从塔上看到的窗边的人影大概就是这个“我”了。但这时的“我”穿的不是茶色的衣服,而是灰色的长袖衬衫和深藏青色的马甲。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比知说……
  比如说那个——江南继续想着。
  比如说那个告示牌和招牌,还有车子、毛毯,当然还有森林中的尸体,那块陈旧的告示牌竖在延伸至见影湖边的路旁。在这块正方形的木板上我看到用暗红色的涂料写着这样的字句——“此乃浦登家私有之地,禁止擅闯”。
  然而,当市朗在同一条路上看到那块告示牌时,上面的文字却是令人惊恐的鲜红色。市朗不是由此联想到鲜血而吓得浑身发抖吗?
  暗红和鲜红——还有,我看到的那块牌子是斜立在那儿的,倾斜的幅度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半倒状态。但市朗看到的未必如此。因此这不仅是“颜色”问题,也是“形态”问题。
  所谓的招牌是指我中途在I村去的杂货店——“波贺商店”的招牌。招牌上到处都有涂料剥落,四方形的角上出现了弧线,似乎几十年都没更换过,饱经风雨的样子。
  然而,在波贺商店的独生子市朗的回忆中,店的招牌绝非如此——今夏,父亲亲自重新上过漆,看起来像是订做了一块新的似的。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终于越过浓雾中的百目木崖后,我看到了波贺商店的主人告诉我的岔路。折入岔路后,我遭遇了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车子冲入森林,撞在巨大的山毛榉上停了下来。挡风玻璃上白花花地布满裂痕,有的部分甚至碎裂脱落。
  然而,市朗看到的事故车辆是什么样的呢?
  同样是五人座的黑色轿车,同样是冲入森林撞在大树上停下来,但问题首先在于挡风玻璃的状态。粉碎散落的玻璃……是的,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其破损程度好像不是“有的部分甚至破碎脱落”,而是完全粉碎地散落一地。
  问题述在于后座的样子。
  在市朗看到的车后座中,一条灰色毛毯被随意地团在那里。但我坐的那辆车的后座中应该没有这类东西。要说有什么的话,也不过是装着喝过的矿泉水的塑料袋之类的……对,最重要的当然是森林中的那具尸体。
  那尸体倒在事故车辆不远处的草丛中,手脚弯曲成可怕的角度,头部满是鲜血,还被人用皮带勒住脖子。市朗发现的那具尸体在我发生事故的附近有吗?——没有!至少在我弃车离开的那个时候绝对没有。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有的非常隐秘,有的十分明显,如果意识处于正常水平,应该马上就能了解它们的含义。
  确实如此——江南想道。
  现在看来,“答案”是知此明显,以至于让我非常惊讶: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呢?……
  ……比如说……
  比如说湖畔的那座建筑和它的崩塌,还有那栋建筑的门锁和门环……我来到见影湖边,发现建在栈桥旁的四方形石造建筑后,便去敲入口处的门。我叫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答。门好像上了锁,想开却开不了。我发现安在门旁的内线电话,便按了一下喇叭下面的红色按钮,但里面似乎并没有响起门铃之类的。
  这里难道没有窗户吗?我心里这么想着,便转到建筑的另一侧。在那儿我着到墙壁的一部分已经完全倒塌,从瓦砾的间隙向里面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无法看到内部的倩形——是的,那座建筑就是这个样子!时间好像是过了下午5点。
  然而,同一天下午刚过6点,市朗到达湖畔。当时那栋建筑是什么样的呢?入口处的门上有个铁制门环,但我敲的门上却没有。
  相反市朗的眼里也没有门旁的内线电话。转到建筑背面,市朗发现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其中一扇百叶窗的接合处留有间隙,他从那儿向里面一看,看到了站在水池前磨着菜刀的蛭山丈男——
  关键是当时这栋建筑还没有损坏,后来在下午6点半发生了当天的第二次地震,这次造成它的崩塌。
  当时一部分墙壁和天花板崩落,倒下来的架子把蛭山压在下面。市朗看到这些后便跑到建筑的入口处,打开门飞奔进去。也就是说这时入口处的门和我想打开它时不同,没有上锁。
  还有——
  我到达见影湖边时,湖岸的栈桥上只有一艘手划的船。当我乘船来到岛上时,岛上的栈桥上系着一艘带引擎的船。
  然而看门人蛭山在下午4点前用带引擎的船送“我”们上岛之后,最迟在5点左右应该已从岛上返回湖边。可我到达湖边时都已过5点半了,栈桥上为什么没有系着两条船?
  这样的不一致、不协调还有,还有很多。
  比如说坠塔青年上衣的“形态”和衬衫的“颜色”,还有他沾满污泥的灰色帆布鞋,钱包里本来应该有驾驶证、工作证的,但现在没有。苏联应该处于快解体前的状态,但不知道为什么,电视中却在报道“和平共存路线”和“中苏对立加剧”之类的新闻。应该己故的江户川乱步和横沟正史却被作为值得邀请的“当代侦探小说家”来谈论……除此以外还有,还有很多。在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本来功能的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可以随处发现、找到无数的“不一致”。
  这是当然了——江南心想。
  因为不是有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
  同是“五人座的黑色轿车”,但“形态”不一致。同是“焦茶色的钱包”,但“形态”也不一致。钱包里装的“小额纸币”的“形态”还是不一致。而且——
  直到现在江南才能够意识到:最终不一致的是从十角塔坠落、被“我”们救起的青年——这个叫“江南”的人本身。
  不仅是衣服、鞋子和携带的物品不同,而且他们的长相本身就不同,肉体上的特征也不同。他和我不同,完全不同。他不是的,他——他不是我!
  在江南孝明通过“视点”看到的“世界”里,每个角落都有这种矛盾感。然而,这里面也并非只有这些不一致和不协调。
  除了有的非常隐蔽、有的异常明显的“不一致”外,还存在若干奇妙的一致和类似,使得江南功能不全的意识和思考更加混乱。
  ……就像……
  就像是为了欺编我而特意设置的,就像是有种邪恶的恶意在戏弄这个“世界”……
  ……比如说……
  比如说两次地震的日期和时间,还有作为地震起因马上联想到的火山爆发。6月激烈的火山活动造成多人死亡,但从地理学上考虑,难以将它简单地和那一天的地震联系起来……比如说坠塔青年拥有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和相同的怀表,和我同样都是左手受伤包着手帕,还有他的姓偏偏也是“江南”。当然,一致和类似的还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以及构成这一记忆的场面和语言。
  ……但是……
  即便如此,还是不同,根本就不同。
  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我的“现在”和他的——他们的“现在”不同,根本就不同。
  因此——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数不清的不一致、不协调在此泛滥。
  1991年的9月23日是星期一。
  这是来拜访黑暗馆的我的“现在”,但他们的不是。他们的9月23日,就是“我”即“中也”应朋友之邀来到黑暗馆的9月23日并不是1991年,而是其他年份的9月23。
  其证据是——江南想道。
  他仿佛突然具备了低智特才综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开始仔细核查至今为止“视点”捕捉到的几个日期。这对于核查主体江南自己来说也是非常奇特的感觉和体验。
  ——那是入学典礼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星期天,日期好像是4月20日。
  “我”即“中也”是这样回忆与玄儿相识的那一天的。他去旧古河男爵府的那天晚上,在小石川植物园旁遭遇了意外车祸而昏迷。等他在病床上醒来时,那已经是第三天的4月22日早晨,他记得这一天是星期二。但是……
  1991年的4月20日并不是星期天。那天是……
  ……星期六!
  是星期六!那么4月22日就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他们的“现在”当然不可能是1991年。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算起来你已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这是因蜈蚣事件而昏迷的“我”醒来时听玄儿说的。
  ----26日、星期五……
  我不用想就知道1991年的26日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往前算的话,1991年的9月23日当然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
  对了,还有“视点”追溯到过去看到的凶案。它发生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日也就是9月24日的晚上”。但是如果“现在”是1991年,那么18年前就是1973年。那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一!
  是星期一!但是凶案发生的晚上,附在九岁玄儿身上的“视点”不是把那天认作是“星期二”吗?
  这又是一个证据,表明他们的“现在”不是1991年……
  ……关于山形市的旧济生馆主楼呢?
  这时,这个问题突然闯入江南的思考中。
  ——在残留于全国各地的明治时期的西洋馆中,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主楼被认为是形状特别奇异的杰作而闻名于世。我到东北地区拜访那栋建筑是在高中三年级的暑假……
  关于那座西洋馆“我”即“中也”在第一次见到浦登征顺时说了上面这段话。但是——
  1949年,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医院失火,烧毁了病房。此后,在1966年被指定为国家重点文化遗产!1969年,旧济生馆主楼从七日町移建至霞城公园,1971年以后做为市民俗馆……
  难道在他们的“现在”,济生馆的主楼还在七日町,还没有移建至霞城公园吗?
  不过——江南感到迷惑。
  这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知识吗?
  ……那关于“去年的流感”呢?
  接着,这个问题又冒了出来。
  ——据说去年的流感在全世界范围内肆虐,日本也有半数人口被感染。
  这也是“我”即“中也”说的话。不过,从1991年的“现在”来看,至少江南不记得“去年”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流感。
  1957年,亚洲型流感在全世界流行。据说这种产生于中国的流感席卷了全球,日本也有半数人口受到感染……
  ……啊,难道这也是……
  难道这也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知识吗?那我是何时于何处获得这个信息的呢?
  ……好像台风又要来了。电视上说海上风浪很大,昨天在大分海域有条货船沉没了。
  这好像也是“我”和浦登征顺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当时,征顺把这个悲惨的海难消息告诉了他。
  ——听说有很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于是我脑中又出现了这个问题的详细信息。
  1958年9月23日,星期二,货船“津久见丸”在大分海域沉没,船员12人下落不明……
  ——电视屏幕中。声音严肃的男播音员正在播报当天富士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据说这场覆盖山顶的初雪比去年晚了四天但比常年早了三天。
  这是24日晚上,“我”在沙龙室看到的电视新闻。而且……1958年富士山的初雪是9月24日。
  ……啊,到底……
  这些知识到底沉睡在我记忆的什么地方?
  江南忍不住疑惑并惊讶起来——
  难道我真的具备了低智特才综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吗?有这种可能吗?或者所有的这些实际上都不是我的记忆……不是我的记忆,那是谁的?
  ……他继续疑惑并惊讶着。
  不管怎么样——江南下结论道。
  这是1958年——昭和三十三年9月在黑暗馆发生的凶案,从我的“现在”看是33年前。因此,18年前的“凶案”就是1940年的9月了。说起1940年——昭和十五年的话,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这一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二!
  对,是星期二!这样日期上的不一致就全部消除了。同时——
  关于“我”以及他们说的话——
  (当时的时世,如果杀人和被杀这种不幸事被外人知道绝对会有寐烦。所以就更加……)
  (那个时代解雇了那么多人真是……)
  (考虑到当时的杜会状况,真是个昨常无情的决定啊)
  (所以17年前遇到望和时,我活动的中心在东京。不过,当时和现在不同,无论在日本的什么地方都有很多困难)
  ——其含义不也清楚了吗?他们的“现在”是在l958年——距今33年前的9月。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点15分……
  在江南回味结论时,突然又有一条他本不可能知道的信息闯了进来。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点15分,阿苏山中岳大爆发。12人因此死亡,28人受仿,山上的设施全部被毁……
  ……啊,这个是……
  黑暗馆建在熊本县Y郡的山中,距云仙普贤山的直线距离约为55公里,距阿苏山中岳约为50公里……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在惊讶、疑惑、不解的同时,江南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的解放感。他再次感受到邪恶且冷酷的恶意在戏弄着这个“世界”,但与此同时,他彻底明白了。
  在33年前他们的“现在”,由于自身猛烈的爆发而造成多人伤亡的火山不是云仙山而是阿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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