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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1 00:3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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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当玄儿把钥匙插入西馆第二书房的门时,格外猛烈的雷声让这黑暗馆都颤抖起来。巨大的声音让人觉得那雷仿佛就落在身边。雨声差不多已听不到了,风却比昨天更强,发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要把古老的黑暗馆吹到时空的另一端。
钥匙伴随着干涩而夸张的嘎吱声在钥匙孔中转动。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央看着玄儿开门的动作。
从这里——
是的,18年前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从这里——从这个相同的位置,九岁的玄儿看到了站在房中的那个人影。
一个穿着几乎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的黑衣服的人,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一个玄儿未曾谋面的人,一个神情恐怖地等着自己的人……
“怎么了,中也君?不进来吗?”玄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漆黑的房间在他刚点上的蜡烛照耀下略微亮了一些。我感受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应了声“马上来”,迈出走进房间。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
市朗应该正照着玄儿的指示留在大厅里等慎太。野口医生是和我们一起出来的,但走的是相反方向。虽然我也想知道他要去哪儿,却没心思问玄儿。总之,我心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的兴奋,只想着必须把玄儿带到这里解开18年前的凶案之谜……
“那么,你要为我解开什么?怎么解?”玄儿在点完几个烛台后问道。虽然他装出轻松的口吻,但从他盯着我的锐利眼神中,我可以窥悉他内心的沉重。
“我——”说着,我将手伸入裤子口袋中。口袋里放着那块从大厅桌子上拿来的怀表,我把它拽出来给玄儿看。
“我从今天早晨起就一直在琢磨这块表。”
“哦,是这个吗?”玄儿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江南君带来的这块怀表为什么与18年前的凶案有关呢?”
我重新戴好头上的礼帽,抓着怀表的链子把它提到眼前。
“罗马数字排列在古典式的圆表盘上,表针定格于6点半。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表本身……”我把目光从眼前的怀表移到房间南侧的墙上,“而是与这相同的那块表,那幅画中的表!”
通往隔壁密室的翻转门依旧是今早我们离开房间时的样子。藤沼一成的那幅油画朝着我们,画中那块巨大的怀表与我现在手中的这块怀表都指着同一时刻。
“不过,在此我并不想过多地去思考画中这块表本身的含义。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极具暗示性的……仿佛是画家预测到某个未来而画的。不过,这暂且不去管它——”我注视着画框中那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想核心问题在于整个这幅绘有怀表的画。”
“啊——”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焦急地嘟着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是吗?——那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我把目光停在窗边的书桌上。
那里面可能会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因为事先没时间准备,所以现在只能在这间屋子里找了。
“怎么啦?难道这次你又觉得这张桌子有问题吗?”
我没理会玄儿的抬杠,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开始在里面找。
果不出所料,我很快就找到了可用的东西——那是一把旧裁纸刀。
栗色的木制刀柄上雕有花纹,刀刃部分虽是金属的,但照例涂了无光泽的黑漆。这把刀已经有相当的年代了,看上去也不太锋利,但我想应该足以达到目的了。
“你说过本来这个画框——”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南侧的墙壁,“和现在位于翻转门另一侧的画框一样,是直接造在墙上的‘只有边框的画框’。而且建造这样的装置是为了能让达丽娅夫人和玄遥类似地体验到他们所热切期盼的‘不死性’第三阶段。”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是玄儿,真是如此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玄儿板着脸,一脸迷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怀表放回口袋,用左手拿起抽屉中的裁纸刀向南侧的墙壁走去。站在藤沼一成的画前,我把刀交至右手重新握好。
“这幅画到底是有多大价值的艺术作品,我这个外行是不会明自的——所以我要对它动粗了,你闭上眼睛吧。”
我撇下满脸狐疑的玄儿,将刀向那画插去。我避开画面中央偏下的怀表以及如蜘蛛网状扩展的表链,选定红紫色的背景的一部分,按下刀尖。
“你干什么,中也君?”
“玄儿,你好好地看着吧!”
我命令道,同时用力将刀从上向下移动。干燥的油彩被切碎了。随着刀尖的移动,那里发出尖厉的声音。那是一种熟悉的摩擦声,与其说让人感觉异样,还不如说让人觉得不快。
“这声音是……”玄儿自问般嘀咕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正如你所想的!”说着,我改变了操刀的方法。
我将刀尖插入刚才造成的纵向伤痕——油彩被削掉后形成的细槽——的内侧,然后横向用力,将周围的油彩削落。一阵作业后,纵横十几厘米的平面上,大部分油彩都脱落了。
如果真像玄儿所说,那么油彩下面应该是黑色的壁板——准确地说应该完全是翻转门的表面。
但是,那里并非如此。出现的是——
“镜子?!”玄儿瞠目结舌,“那是镜子吗?”
“是的!”
尽管未完全剥落的油彩还附着在上面,尽管因刀锋留下了不少伤痕,但是显露出来的,的的确确是一面巨大镜子中的一部分。
“翻转门的一侧——最初朝着这边的那一侧,的确如玄儿所说,造了‘只有边框的画框’来作为‘照不出身影的穿衣镜’。但在另一侧——也就是这一面的画框内侧,却镶了真正的穿衣镜。这幅画就是为了掩盖它的存在才画上去的。”
“怎么会……?”
“玄儿你对我说过这座宅子里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除了最近才在东馆盥洗室里的镜子外,这里没有一面镜子。但实际上是有的。恐怕从最初修建西馆时开始,就有这面镶在画框内侧的唯一的镜子。”
“唯一的镜子……啊!”玄儿瞪着眼,喘息着说,“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儿会有这样一面镜子?”
“我想——”我把裁纸刀轻轻放到地板上,“我想这大概可以叫做‘达丽娅之镜’什么的吧!”
“达丽娅……之镜?”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觉得现在位于背面的画框,确实如你所说,肯定是作为模拟体验装置而设的——但是你看,如果这座宅子里真的连一面镜子都不存在,那不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吗?假设达丽娅夫人和玄遥真的实现了‘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那时不就需要镜子来确认这个事实吗?如果一面镜子都没有,那就无法确认是否在镜子中真的照不出自己的身影来。”
“的确!”
“这就是为此而在黑暗馆中设置的唯一一面镜子。它安置的地点不在别处而是在达丽娅夫人的密室里,这不正是在暗示它存在的理由吗?”
11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说着,我从画前走到房间中央。玄儿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油彩剥落后显现出来的那部分“达丽娅之镜”。
“18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你来到这个房间时,这扇秘密翻转门上的镜子这一面实际上正朝着走廊的门,与墙角几乎成直角。因为门上装有弹簧之类的,会自动向角度小的一边关闭,所以本来是不可能停在这种状态下的。但是,当时这里——”
我伸出手指着从入口处看位于右前方——离南侧墙壁一米多的地板附近。
“奄奄一息的玄遥就倒在这里。他当时的姿势很不自然,右手向墙壁伸出,脸扭向门的方向,对吧?所以说,本来可以自动关上的暗门正好被玄遥伸出的右手挡住了。恰在此时,玄儿你来到这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了入口处的门。”
“那么……”玄儿苍白的脸颊痉挛般颤动起来,“当时我看到的是……”
“是你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影。”
我沉浸在极其复杂的感慨中。
“你看到玄遥倒在那里大吃了一惊,所以刚一开门,你不由得急退到走廊的中央附近。这时,屋里点着几支蜡烛,就像现在这样略微有些光亮。由于门和里面的墙壁之间在靠近中央稍前的位置上立着一面大镜子,所以从昏暗的走廊直接往屋里看的话,你的身影正好映在里面。在你看来,镜子后面等同于你与镜子之间的距离处,也就是那儿——”
我指着屋子西南边的角落。
“好像有个人面向你站着。因为无论是走廊还是屋子里的那一带,后面都是没有窗户和家具的黑墙,所以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协调。镶着镜子的镜框同样也与周围的黑色混在一起,所以你没有看到。”
“但是中也君!”玄儿慢慢地摇着头说,“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即使我没发现屋里有这样一面镜子,我总不至子发现不了里面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吧。”
“你是没有发现!”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看到脸我应该会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说是张陌生面孔呢?就算是光线暗,看不清楚,但……”
“你是没有发现!”我重复着相同的回答,“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与其说是没有发现,还不如说是不可能发现。”
“不可能发现?”
“对,不可能发现。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当时的你恐怕还不十分清楚世上有所谓‘镜子’的东西。因为在你当时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会照出人和物体影子的‘镜子’这个概念。”
刹那间,玄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声既不像叫喊也不像呻吟的声音之后,他那茫然若失的眼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不久,他低声说了句:“是吗”,长叹了一口气。
我继续说:“你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禁闭室里,九年中始终生活在那里。那座塔里面与各栋正房完全一样,不用说镜子,就连可以映出影子的玻璃窗之类的都没有。从窗户中也看不到见影湖的湖面,使用的餐具之类的想必也是如此。
“可以想像,只要担任乳母的诸居静不专门教授,一个被禁锢在那种地方的孩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以映出自己身影的镜子这种东西的。可能你也曾看到茶杯的水里映出了事物,但这不会与镜子的概念联系起来,纳入你知识的范畴。
“18年前从塔里出来后的那一个星期也是如此。住在没有镜子及其他类似物品的房间里,也没机会听别人说起这方面的事情……你依然不知道镜子,也没有镜子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样子。所以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当你和映在这间屋子的这面镜子里的自己对峙时,你只能认为那是个‘陌生面孔’的人,那人穿的黑色衣服就是你当时自己穿的黑色衣服。他蓬乱的头发就是你当时自己的乱发,可能是通过走廊时被大风吹乱的吧。他样子恐怖地瞅着这边,是因为你当时惊恐万分地往镜子那边看。”
“有道理!”
玄儿接受了我的解释后,情绪也有所恢复。玄儿不时轻轻点着头,将投向空中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
“那么,紧接着发生的‘活人消失’……”
“当你看到屋子里有个人后,玄遥的右臂不是动了一下吗?这时,走廊深处的‘达丽娅的房间’打开了,柳士郎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你因他的呼唤向他那边看时,屋里的人影消失了。
“这里关键是玄遥右臂动的那一下。临死前的他用最后的力气动了一下胳膊——那只挡住翻转门的胳膊。这个动作使门失去了阻碍,它就自动关上了。映出你身影的镜子消失到墙壁的另一侧,而没有镶镜子的“只有边框的画框”就出现在这一侧了。数秒后你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屋里的那个人当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这样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今天凌晨你告诉我‘这黑暗馆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没有镜子’。这正巧是解开18年前的凶案之谜的关键。可是玄儿,最关键的缺失不是镜子,而是当时你心中毫无有关镜子这一物品的相关知识……”
一道闪电透过紧闭的黑色百叶窗的缝隙闯进来。几乎同时,可怕的巨响震撼了整个黑暗馆。雷声比刚才更加猛烈,这才像是上天的愤怒。
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但那一刹那,咚的一声,我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不是来自这间屋子,可能是从入口处那扇门对面的昏暗走廊中……
……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可能是刚才雷声过于猛烈,造成了错觉吧。我心里自言自语着,又转向玄儿那边。
“这样一来,我们就搞清楚你所见之人的真面目以及‘活人消失’的原委了。那么,18年前凶案的真相自然也就明白了。大致上和你今早在此所做的推理相吻合,但在很重要的一点上,实际情况和你的推理有出入。”
“很重要的一点?——啊!”玄儿眯起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寒意,“是说他不在场证据这个问题吧。”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案发后,凶手本来应该原路返回,从走廊离开现场。但是,当凶手刚要行动时,他发现鬼丸老带着你已经来到北侧邻室的门前。可能是他隔着墙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也可能是你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他想如果你们要找玄遥,接下来自然会来这第二书房。现在不能去走廊,但又必须马上离开。匆忙中,他决定打开翻转门从密室脱身,并马上付诸实施。
“这里再重复一遍,凶手大概也知道翻转门打开后能自动关闭,但没想到本应关上的门被玄遥手挡住了。凶手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便上了密室的楼梯。从那儿一进入“达丽娅的卧室”就急匆匆地从密室外的楼梯下来,然后——”
我停了下来。
“然后,他来到走廊。”玄儿又眯缝起眼睛,眼神中依然透着寒意。他接过我的话茬,继续说下去,“出来一看,他发现有个孩子正站在开着的第二书房门前往屋里窥探。于是他喊道‘是玄儿吗’‘玄儿,你为什么在那儿……’”
“如果考虑不在场的证据,本来只有他是没有嫌疑的。但是现在突然完全变了,只有他是凶手,一切才合情合理。”
“柳士郎他——”玄儿痛苦地说出了那个名字,“果然浦登柳士郎才是18年前凶案的元凶!他杀了玄遥,还杀了卓藏并嫁祸于他。”
(……是的)
是的——他也回忆道。18年前的那个夜晚,“视点”暂时飞离玄儿去捕捉这间房里的景象。当时——
当时,有个男人来拜访第一代馆主玄遥。他将烧火棍偷偷藏在身后,他就是浦登柳士郎。
“柳士郎对这二人抱有极其充分的杀人动机,这一点就无需赘言了。无论是他对凶案的处理还是后来对玄遥的态度……我想如果他是凶手,那些恐怕都是他肯定会采取的行动。
“柳士郎极其痛恨玄遥和卓藏这一点以及它背后的情况,想必当时这个家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美惟与望和就不用说了,佣人诸居静、鬼丸老,还有野口医生恐怕也不例外。玄遥被杀,卓藏横死,就算找到卓藏的遗书,柳士郎也不得不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美惟与望和会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仍然不愿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杀害卓藏与玄遥的凶手。不仅是她们,对于任何人,他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罪。尽管别人肯定多少会对他有所怀疑,但他终究还是想把事情的真相隐瞒到底。所以——
“听以他决定充分利用一个偶然事件,就是你当时看到屋子里有个可疑人影这件事。他应该立刻明白了你看到的实际上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纠正这个错误,而是希望将其完整地展示给大家,使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变成确凿的事实。”
“的确!”玄儿生硬地笑起来,“你的解释真是切中要害啊,中也君!”
“只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说着,我看着亲手毁坏的藤沼一成的幻想画,“就是这张画。凶案过后,成为浦登家主人的柳士郎竟然让受邀而来的画家画这样的画,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吗?”玄儿冷眼看着那画回答道,“这面镜子是揭示真相的证据,他想通过在上面作画来隐瞒它。”
“可是有很多其他方法啊,比如偷偷打碎或者把它拆掉,用不着特意这么做啊!”
“那可是浦登家传下的惟一一面‘达丽娅之镜’!对于把它从这个世上毁掉,柳士郎可能终究也感到有些抵触吧。”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亲手把它涂掉,用不着让陌生人来画那样的画啊!而且为了防止秘密泄漏,这样可能安全得多。”
“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欣赏藤沼一成的才能吧。即便是冒着和他共享镜子秘密的危险,他还是希望藤沼一成能在上面作画。或许他觉得要把‘达丽娅之镜’从人们眼中隐去,也只有这样才最适合。”
“是吗?”
“中也君,不管怎样,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玄儿冰冷生硬的嘴角浮现出微笑,“真像个了不起的名侦探啊!向你致敬!”
虽然我知道这称赞并未带有讽刺或者玩笑的意味,但我还是把目光从玄儿的微笑上移开,不敢正面接受。
风更加剧烈,在紧闭的窗户外面咆哮着。
“所以……”我试探着接着说下去,“所以,关于这次——18年后的凶案,我觉得凶手可能也是柳士郎。”
“哦?”玄儿睁大眼睛,将微笑扩展到整个脸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玄儿你不也有同样怀疑吗?在思考‘暗道问题’时,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柳士郎是凶手。”
“你是说他的视力因为白内障而衰退,所以不能打开壁炉中的暗门?”
“是的。”
“嗯,的确,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假设。”玄儿收起扩展开来的微笑,慢慢地摇摇头,“但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
“假设这次的凶手也是他,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拿刚才市朗的话为例,他说首藤表舅在树林中被杀,他看到这些是在大前天——23日的傍晚,对吧?虽然这是在我们被暴风雨困在岛上之前,但你觉得柳士郎怎么才能到那么远的树林中去呢?对于在黑暗馆中活动还要依靠手杖的他来说,到底是怎么做的?”
被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杀害首藤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但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就否定了。
市朗看到的利吉被人用皮带勒住了脖子。蛭山丈男也被自己的裤带勒住了脖子。浦登望和是被自己的头巾勒住了脖子——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都是同样的……
——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不是吗?
——只有同一个凶手才会用同样的杀人手法,对吧?
虽然我并不打算就此赞同美鸟和美鱼的说法,但在某种意义上凶手确实是用同样的手法重复着犯罪。如果为了坚持柳士郎是凶手的观点就说杀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还有,中也君!”玄儿说道,“这一点我向野口医生问过并得到了确认。他——柳士郎的病情好像十分严重,远远超过我的想像。稍暗一点的地方就几乎看不见,甚至都快妨碍到日常生活了。我很难想像他这个样子还能实施这一系列的凶杀案。柳士郎并不是杀害这三人的凶手。”
“那么——”和刚才的玄儿一样,我也将目光在空中徘徊,“那么是谁呢?”
“我明白你想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心情。但是,18年前的凶案与现在的凶案完全不同。凶手不同,犯罪的动机也不同。”
“是谁……”
“18年前的柳士郎虽然受到强烈憎恨的支配,但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平衡,能通过思考来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是这次的凶手不同。”说完,玄儿凝视着我,他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一道忧郁或者说是悲伤的阴影。
“他没有这种正常的平衡感。一旦萌生杀意,就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心己不正常——疯了!”
——杀人狂!
“可以说是一种杀人狂吧!”
——是的,是杀人狂!
“玄儿!”
这次我和刚才的玄儿一样,膛目结舌。
“你到底……‘他’到底是……”我喘息着说道。
“我不是说过确认了一件重大事实吗?——我已经明白了,恐怕不会错。征顺姨父和野口医生也都已经了解。现在,他们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是谁?“我的声音已半是哭腔,“那个所谓的‘他’到底是谁?”
他是……他对自己说道。
“他么……”玄儿回答时,脸上突然又有一道悲伤的阴影掠过,“就是三天前的傍晚从十角塔上坠落的那个青年——江南!”
……对!是那个青年!
“后面的名字也知道了,叫忠教。”
“忠教?”我不由得喊出声来。
是的,已经知道了——他继续对自己说。
“就是在18年前旧北馆发生大火之后,离开这里的诸居静的儿子——忠教!”
那个青年并不是我。
“江南忠教,这就是他现在的姓名。开头字母是T.E。”
间奏曲六
“我”即“中也”现在正和朋友面对面站在黑暗馆西馆一楼的屋子里。作为“视点”贴在“我”身上的那个人在他已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解脱出来,并完全恢复了本来功能的意识下——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他,也就是江南孝明想道。他想重新回顾并提炼出众多散落四处的矛盾感来查证它们的含义。
对,比如说天气!
9月已进入下旬,在历年没有的持续的好天气中,我租了一辆车向着黑暗馆而来。那一天——9月23日,也是秋高气爽……对了,那天天气晴朗,怎么也想不到会在百目木崖遭遇那样的大雾。
傍晚到达见影瑚边时,一时低沉的云也变薄了,天空开始被鲜艳的夕阳染成红色。
然而,同样是9月23日的日暮,“我”们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向外跑去。那时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只能勉强看到星光。绵绵秋雨一直持续到前一天,地面因此变得非常柔软。同一天,市朗独自翻过百目木崖向着黑暗馆而来。途中他仰望同样阴云密布的天空,预感到天气很快又要变坏了。地面也因为一直持续到前一天的秋雨而四处残留着水塘和泥坑。
这种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江南孝明想道。
比如说颜色和形态。所谓的“颜色”是指湖水的颜色,还有衣服的颜色……
到达见影湖边后,我乘上系在栈桥上的小船,操着用不习惯的浆,独自来到岛上。当时,红色的湖面闪烁着妖艳的光芒,但那红色是湖面本身、湖水本身已被染成红色,而不是因为夕阳的映照。
然而,同样是9月23日的下午,当“我”们渡过同一个湖时,湖面却是一片深绿色。在坠塔青年的回想中,湖面的颜色也不是红色。他从栈桥独自乘船来岛上时,湖面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呈现出黯淡的深灰色。
湖水变红,并不是像浦登家的传说那样是被“人鱼之血”所染,而是地震迸出的大量红土造成的。“我”们和市朗是第二天才发现一部分湖面变成棕红色的。可为什么我来时看到的湖水就已经是红色了呢?
上岛之后,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召唤似的,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当我来到最顶层的阳台时,遇到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但在那之前,我看到有个人影站在最靠近塔的那栋房了——东馆二楼的窗边。是一个穿着茶色衣服的男人,时间正好是下午6点半。
另一方面,“我”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透过窗户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十角塔的阳台上。在紧接着发生的地震中,“我”也看到了那人影从塔上坠落的情景。因此我从塔上看到的窗边的人影大概就是这个“我”了。但这时的“我”穿的不是茶色的衣服,而是灰色的长袖衬衫和深藏青色的马甲。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比知说……
比如说那个——江南继续想着。
比如说那个告示牌和招牌,还有车子、毛毯,当然还有森林中的尸体,那块陈旧的告示牌竖在延伸至见影湖边的路旁。在这块正方形的木板上我看到用暗红色的涂料写着这样的字句——“此乃浦登家私有之地,禁止擅闯”。
然而,当市朗在同一条路上看到那块告示牌时,上面的文字却是令人惊恐的鲜红色。市朗不是由此联想到鲜血而吓得浑身发抖吗?
暗红和鲜红——还有,我看到的那块牌子是斜立在那儿的,倾斜的幅度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半倒状态。但市朗看到的未必如此。因此这不仅是“颜色”问题,也是“形态”问题。
所谓的招牌是指我中途在I村去的杂货店——“波贺商店”的招牌。招牌上到处都有涂料剥落,四方形的角上出现了弧线,似乎几十年都没更换过,饱经风雨的样子。
然而,在波贺商店的独生子市朗的回忆中,店的招牌绝非如此——今夏,父亲亲自重新上过漆,看起来像是订做了一块新的似的。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终于越过浓雾中的百目木崖后,我看到了波贺商店的主人告诉我的岔路。折入岔路后,我遭遇了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车子冲入森林,撞在巨大的山毛榉上停了下来。挡风玻璃上白花花地布满裂痕,有的部分甚至碎裂脱落。
然而,市朗看到的事故车辆是什么样的呢?
同样是五人座的黑色轿车,同样是冲入森林撞在大树上停下来,但问题首先在于挡风玻璃的状态。粉碎散落的玻璃……是的,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其破损程度好像不是“有的部分甚至破碎脱落”,而是完全粉碎地散落一地。
问题述在于后座的样子。
在市朗看到的车后座中,一条灰色毛毯被随意地团在那里。但我坐的那辆车的后座中应该没有这类东西。要说有什么的话,也不过是装着喝过的矿泉水的塑料袋之类的……对,最重要的当然是森林中的那具尸体。
那尸体倒在事故车辆不远处的草丛中,手脚弯曲成可怕的角度,头部满是鲜血,还被人用皮带勒住脖子。市朗发现的那具尸体在我发生事故的附近有吗?——没有!至少在我弃车离开的那个时候绝对没有。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有的非常隐秘,有的十分明显,如果意识处于正常水平,应该马上就能了解它们的含义。
确实如此——江南想道。
现在看来,“答案”是知此明显,以至于让我非常惊讶: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呢?……
……比如说……
比如说湖畔的那座建筑和它的崩塌,还有那栋建筑的门锁和门环……我来到见影湖边,发现建在栈桥旁的四方形石造建筑后,便去敲入口处的门。我叫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答。门好像上了锁,想开却开不了。我发现安在门旁的内线电话,便按了一下喇叭下面的红色按钮,但里面似乎并没有响起门铃之类的。
这里难道没有窗户吗?我心里这么想着,便转到建筑的另一侧。在那儿我着到墙壁的一部分已经完全倒塌,从瓦砾的间隙向里面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无法看到内部的倩形——是的,那座建筑就是这个样子!时间好像是过了下午5点。
然而,同一天下午刚过6点,市朗到达湖畔。当时那栋建筑是什么样的呢?入口处的门上有个铁制门环,但我敲的门上却没有。
相反市朗的眼里也没有门旁的内线电话。转到建筑背面,市朗发现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其中一扇百叶窗的接合处留有间隙,他从那儿向里面一看,看到了站在水池前磨着菜刀的蛭山丈男——
关键是当时这栋建筑还没有损坏,后来在下午6点半发生了当天的第二次地震,这次造成它的崩塌。
当时一部分墙壁和天花板崩落,倒下来的架子把蛭山压在下面。市朗看到这些后便跑到建筑的入口处,打开门飞奔进去。也就是说这时入口处的门和我想打开它时不同,没有上锁。
还有——
我到达见影湖边时,湖岸的栈桥上只有一艘手划的船。当我乘船来到岛上时,岛上的栈桥上系着一艘带引擎的船。
然而看门人蛭山在下午4点前用带引擎的船送“我”们上岛之后,最迟在5点左右应该已从岛上返回湖边。可我到达湖边时都已过5点半了,栈桥上为什么没有系着两条船?
这样的不一致、不协调还有,还有很多。
比如说坠塔青年上衣的“形态”和衬衫的“颜色”,还有他沾满污泥的灰色帆布鞋,钱包里本来应该有驾驶证、工作证的,但现在没有。苏联应该处于快解体前的状态,但不知道为什么,电视中却在报道“和平共存路线”和“中苏对立加剧”之类的新闻。应该己故的江户川乱步和横沟正史却被作为值得邀请的“当代侦探小说家”来谈论……除此以外还有,还有很多。在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本来功能的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可以随处发现、找到无数的“不一致”。
这是当然了——江南心想。
因为不是有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
同是“五人座的黑色轿车”,但“形态”不一致。同是“焦茶色的钱包”,但“形态”也不一致。钱包里装的“小额纸币”的“形态”还是不一致。而且——
直到现在江南才能够意识到:最终不一致的是从十角塔坠落、被“我”们救起的青年——这个叫“江南”的人本身。
不仅是衣服、鞋子和携带的物品不同,而且他们的长相本身就不同,肉体上的特征也不同。他和我不同,完全不同。他不是的,他——他不是我!
在江南孝明通过“视点”看到的“世界”里,每个角落都有这种矛盾感。然而,这里面也并非只有这些不一致和不协调。
除了有的非常隐蔽、有的异常明显的“不一致”外,还存在若干奇妙的一致和类似,使得江南功能不全的意识和思考更加混乱。
……就像……
就像是为了欺编我而特意设置的,就像是有种邪恶的恶意在戏弄这个“世界”……
……比如说……
比如说两次地震的日期和时间,还有作为地震起因马上联想到的火山爆发。6月激烈的火山活动造成多人死亡,但从地理学上考虑,难以将它简单地和那一天的地震联系起来……比如说坠塔青年拥有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和相同的怀表,和我同样都是左手受伤包着手帕,还有他的姓偏偏也是“江南”。当然,一致和类似的还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以及构成这一记忆的场面和语言。
……但是……
即便如此,还是不同,根本就不同。
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我的“现在”和他的——他们的“现在”不同,根本就不同。
因此——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数不清的不一致、不协调在此泛滥。
1991年的9月23日是星期一。
这是来拜访黑暗馆的我的“现在”,但他们的不是。他们的9月23日,就是“我”即“中也”应朋友之邀来到黑暗馆的9月23日并不是1991年,而是其他年份的9月23。
其证据是——江南想道。
他仿佛突然具备了低智特才综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开始仔细核查至今为止“视点”捕捉到的几个日期。这对于核查主体江南自己来说也是非常奇特的感觉和体验。
——那是入学典礼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星期天,日期好像是4月20日。
“我”即“中也”是这样回忆与玄儿相识的那一天的。他去旧古河男爵府的那天晚上,在小石川植物园旁遭遇了意外车祸而昏迷。等他在病床上醒来时,那已经是第三天的4月22日早晨,他记得这一天是星期二。但是……
1991年的4月20日并不是星期天。那天是……
……星期六!
是星期六!那么4月22日就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他们的“现在”当然不可能是1991年。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算起来你已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这是因蜈蚣事件而昏迷的“我”醒来时听玄儿说的。
----26日、星期五……
我不用想就知道1991年的26日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往前算的话,1991年的9月23日当然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
对了,还有“视点”追溯到过去看到的凶案。它发生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日也就是9月24日的晚上”。但是如果“现在”是1991年,那么18年前就是1973年。那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一!
是星期一!但是凶案发生的晚上,附在九岁玄儿身上的“视点”不是把那天认作是“星期二”吗?
这又是一个证据,表明他们的“现在”不是1991年……
……关于山形市的旧济生馆主楼呢?
这时,这个问题突然闯入江南的思考中。
——在残留于全国各地的明治时期的西洋馆中,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主楼被认为是形状特别奇异的杰作而闻名于世。我到东北地区拜访那栋建筑是在高中三年级的暑假……
关于那座西洋馆“我”即“中也”在第一次见到浦登征顺时说了上面这段话。但是——
1949年,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医院失火,烧毁了病房。此后,在1966年被指定为国家重点文化遗产!1969年,旧济生馆主楼从七日町移建至霞城公园,1971年以后做为市民俗馆……
难道在他们的“现在”,济生馆的主楼还在七日町,还没有移建至霞城公园吗?
不过——江南感到迷惑。
这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知识吗?
……那关于“去年的流感”呢?
接着,这个问题又冒了出来。
——据说去年的流感在全世界范围内肆虐,日本也有半数人口被感染。
这也是“我”即“中也”说的话。不过,从1991年的“现在”来看,至少江南不记得“去年”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流感。
1957年,亚洲型流感在全世界流行。据说这种产生于中国的流感席卷了全球,日本也有半数人口受到感染……
……啊,难道这也是……
难道这也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知识吗?那我是何时于何处获得这个信息的呢?
……好像台风又要来了。电视上说海上风浪很大,昨天在大分海域有条货船沉没了。
这好像也是“我”和浦登征顺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当时,征顺把这个悲惨的海难消息告诉了他。
——听说有很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于是我脑中又出现了这个问题的详细信息。
1958年9月23日,星期二,货船“津久见丸”在大分海域沉没,船员12人下落不明……
——电视屏幕中。声音严肃的男播音员正在播报当天富士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据说这场覆盖山顶的初雪比去年晚了四天但比常年早了三天。
这是24日晚上,“我”在沙龙室看到的电视新闻。而且……1958年富士山的初雪是9月24日。
……啊,到底……
这些知识到底沉睡在我记忆的什么地方?
江南忍不住疑惑并惊讶起来——
难道我真的具备了低智特才综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吗?有这种可能吗?或者所有的这些实际上都不是我的记忆……不是我的记忆,那是谁的?
……他继续疑惑并惊讶着。
不管怎么样——江南下结论道。
这是1958年——昭和三十三年9月在黑暗馆发生的凶案,从我的“现在”看是33年前。因此,18年前的“凶案”就是1940年的9月了。说起1940年——昭和十五年的话,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这一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二!
对,是星期二!这样日期上的不一致就全部消除了。同时——
关于“我”以及他们说的话——
(当时的时世,如果杀人和被杀这种不幸事被外人知道绝对会有寐烦。所以就更加……)
(那个时代解雇了那么多人真是……)
(考虑到当时的杜会状况,真是个昨常无情的决定啊)
(所以17年前遇到望和时,我活动的中心在东京。不过,当时和现在不同,无论在日本的什么地方都有很多困难)
——其含义不也清楚了吗?他们的“现在”是在l958年——距今33年前的9月。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点15分……
在江南回味结论时,突然又有一条他本不可能知道的信息闯了进来。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点15分,阿苏山中岳大爆发。12人因此死亡,28人受仿,山上的设施全部被毁……
……啊,这个是……
黑暗馆建在熊本县Y郡的山中,距云仙普贤山的直线距离约为55公里,距阿苏山中岳约为50公里……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在惊讶、疑惑、不解的同时,江南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的解放感。他再次感受到邪恶且冷酷的恶意在戏弄着这个“世界”,但与此同时,他彻底明白了。
在33年前他们的“现在”,由于自身猛烈的爆发而造成多人伤亡的火山不是云仙山而是阿苏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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