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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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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暴虐的残象


  1


  将近凌晨2点的时候,我们走出玄儿的卧室,向望和的画室走去。
  衣服暂时先借玄儿的睡衣穿着。一件黑色缎织的西式睡衣,虽然对于中等身材的我来说有点肥大,但感觉不错。外面罩着黑色对襟毛衣——他到底有多少件同样的衣服啊——这也是玄儿借给我的。没有包扎的右腕上戴着手表,鞋子仍然湿淋淋的,不能穿,所以穿着拖鞋就来到了走廊。
  我们从电话室所在的大厅内的楼梯下来,穿过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来到目标房间前。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两个人基本没有说什么话。
  玄儿走在前面,默默地走在昏暗的楼梯和走廊上。我在他身后相距几步紧跟着——我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相当于大病初愈,虽然不至于很辛苦,但走动起来也不能像什么都没有时那么轻松。左手绷带下的伤痛仍然让人不快。想一想在整整一天中我除了水以外什么都没吃,仅从这一点来看,也不可能有什么力气。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状态,玄儿几次停下来回头等我赶上。但是,经过之前一系列的交谈后,在他看来或许彼此多少有些隔阂。所以即便我追上了,他也没有和我并肩走,而是又快步走到我的前面。
  途中,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经过图书室和沙龙室前时,感觉里面也没人,考虑到时间,倒也理所当然。但是突然,周围的寂静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俱。
  那是在长时间的暴风雨平息后,听不到一点雷鸣和风雨声的寂静。是除了我和走在前面的玄儿外,没有任何活物的死一般的寂静。是让人不知不觉中想到“这座形状奇异的建筑本身正不断溶入这夜晚的黑暗,深深地沉入到另一个世界”的寂静。是让我甚至疑惑地感到“如果我就此站住不走的话,整个身体会马上裂开,化做无数粒子,被吸入、同化在这房子漆黑的天花板、墙壁、地板中”的寂静……
  我觉得如果我不小心呼吸的话,这寂静就会和空气一起流入我的体内。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惧,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按住嘴和鼻子。但恰好在这时玄儿回头看着我,他充满疑惑的眼神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但还是继续屏住呼吸一段时间。
  大约六小时前我们扶起的那座画室门前的青铜像,立在原先的位置上。玄儿用左手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缠绕在铜像身体上的一条蛇。
  “把这个弄倒的是可能伊佐夫吧。”他说道,“你失去知觉期间,我叫起了已经回到东馆睡下的他问了一下。正如野口医生所说,他喝得烂醉如泥。但我还是想法把必须知道的事情间出来了。”
  “哦?”
  “他依然把这座雕像叫做‘蛇女’。他说因为看到她一个人呆立在这儿,就想和她说说话……可她一定反应都没有,所以非常生气。然后可能就是这样双手用力推她的肩膀。他说只是轻轻推了一下,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想必是一下子用了很大力气吧!”
  “可能是吧。”
  “这样,雕像便倒下来从外面堵住了画室的门。此后伊佐夫君顺便去了一趟野口先生所在的沙龙室室,这和野口先生说的也一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野口先生记得那时已经过了下午6点半了……”
  “是我去图书室后不久的事情。”
  “嗯,当时的时间关系是非常重要的。我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过会儿你看看。”说着,玄儿轻轻地拍拍裤子右口袋。
  ——在“尽可能整理”之后,已经把它们写下来了吗?
  “他还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是伊佐夫吗?”
  “嗯。”
  玄儿抬手指向离铜像一步之遥、通往建筑西头的小走廊深处。
  “这个尽头——后门前的小厅里、不是有一个门吗?里面有上二楼的楼梯和可到地下葡萄酒库的楼梯。伊佐夫君说,他在下面找了一会儿葡萄酒后上来的时候,好像碰到了一只‘迷途羔羊’。”
  “迷途羔羊?”
  我不解道,但马上就想到了。对,这是从野口医生嘴里听到的话。据说是酩酊大醉的伊佐夫出现在沙龙室时,和“不讨人喜欢的蛇女”一起从他口中说出的·……
  “是伊佐夫‘进行了说教的那只‘迷途羔羊’吗?”
  “是的。从时间上看,好像在推倒这座雕像前。他说是‘迷途羔羊’。但我觉得可能是指他从未见过的孩子。就是说虽然他也奇怪会有一个孩子在这里,但没有细想就‘说教起来’。结果孩子吓得从后门跑出去了。”
  “如果是陌生孩子……”想起来,只有一种可能性,“是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可能市朗昨天首先从那个后门偷偷进入馆内,但运气不好遇到了烂醉如泥的伊佐夫。我不知道伊佐夫教育了他些什么,怎么教育的,但可以想像他因为恐惧而跑出去了……后来又偷偷潜入红色大厅。”
  “嗯。”
  “好了,等市朗能够开口说话,事情自然会真相大白。”玄儿朝画室的门前走去,“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屋子的门是没有锁的。好像原来有,但现在无论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锁不起来。” 玄儿将手伸向黑门的把手,“好像是啊!自从知道阿清得了那种病,望和姨妈就变成那样子……以后,就把锁给拆了。因为万一望和姨妈把自己关在里面,岂不麻烦?”
  “确实是。”
  “所以,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进入这个房间——犯罪现场!”说着,玄儿转动握住的把手。没有光泽的黑门缓缓地打开了。



  2


  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心跳也加快。
  因为要再次踏入这躺着尸体,而且是被残酷勒死的尸体的房间了,所以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作为人,这是最普通的反应了。我心里还想:要是可能,真不想再进入这个房间。就算进去,也绝不愿再看尸体一眼。
  “怎么了,中也君?”毫不犹豫走进房间的玄儿回头看着伫立在门前的我,“好了,快进来。”他若无其事地向我招招手。我无力地“嗯”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跟了进去。
  画室看上去还和我们最初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是……
  不,不一样!
  当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投向房间的左首深处——穿着灰色宽罩衣的望和倒下的地方时,我发现——她的尸体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非常惊慌;但玄儿马上就解释起来。
  “望和姨+++遗体已经移放至二楼卧室。这是征顺姨父的意思,他说实在不忍心让她以那种姿态被放在这里。目前看来,还没有报警的可能性,所以也不能因为‘保护现场’而无视姨父的感受啊。”
  “阿清呢?”我想起我一直惦念的事情,“得知母亲的死讯后,他怎么样?”
  “我们没有让他进入这个房间,把姨妈搬到卧室以后,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并让他看了姨+++遗体。”玄儿眉头紧缩,“他一直紧紧地揪住遗体放声大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痛哭。”
  我也无言以对。那患有早衰症的少年泪流满面、满是皱纹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心如刀割。
  “他是个聪明孩子。所以阿清不仅仅是悲伤。事到如今,自己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他可能这么想了,所以才特别痛苦。”
  “是啊!”我应声道。说完,我突然发现一个微妙的关联,心想:玄儿他到底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明显是指望和的死。但是,接下来的“自己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可能是指阿清,“现在这样”可能是说他的病,但为什么会和“有什么意义”这句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会和“特别痛苦”联系在一起呢?
  “不管怎么样……”玄儿独自向房间深处走去,“我不会原谅这个凶手。绝对不会……不管从哪方面讲!”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愤怒,在蛭山丈男被杀时,他没有如此愤怒。于是,我又发现一个微妙的关联。
  所谓的“不管从哪方面讲”具体说来到底是“哪方面”呢?是因为这次的被害人不是普通佣人,而是这个浦登家族的一员吗?所以才说“绝对”不会原谅吗?所以才会那么激愤吗?或者……
  “玄儿。”我开口说道,但提出的问题却稍稍有点偏题,“您父亲——柳士郎为什么坚持不报警呢?刚才你不是说他‘更加顽固地拒绝与外部联系’吗?”
  “啊,是的。”玄儿停下脚步,用双手向上理着鬓发,“这个嘛……”
  “望和夫人被杀后,他应该不能再说是佣人之间的纠纷什么的。事到如今,难道柳士郎先生还想内部处理这件事吗?”
  “这个嘛……是啊,不知道他作何打算!”玄儿没有回头,继续说道,“自己的小姨子被杀,心里应该是不能平静的。这一点我也一样。说实话,这和蛭山被杀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是的——不过,这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明白蛭山被杀当然也是重大事件,所以对于昨天父亲采取的应对措施我也抱有不小的疑问。因此才让你陪着我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怎么说呢?望和姨妈这个我们浦登家内部的一员被杀的话,虽然同是‘凶杀”意义却大不相同。”
  “这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吗?”我走到玄儿的身后,“我不明白。为什么?”
  “即便是父亲,基本上应该和我一样,是不会原谅凶手的。他也觉得必须尽早追查凶手并采取相应措施。但是……”玄儿停下来,慢慢地回头看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筋疲力尽的神情,似乎在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即便如此,父亲仍然严禁和外界联系,恐怕是因为出现了那些人骨吧。”
  “啊!”我摸着额头,短促地呻吟一下。
  听到“人骨”两个字,我想到的只有一个。就是在追上市朗的石墙前遇到的那个泥潭——那个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
  “那里位于十角塔的背后……”玄儿低声继续说道,“那些骨头就那样暴露在外面。如果警察真来搜查,那些人骨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在宅子里竟然有那些东西!父亲不希望张扬此事,而且这也和我们浦登家族的隐私密切相关,必须尽量避免让外人知晓。所以目前不和外界进行联系——如果作为馆主的父亲如此判断,那我也不能将其一概否定。”
  “那是什么?”我说话的分贝提高了,“是人骨吧!我这么认为。而且不是一具、两具,是更多的……”
  “是的,中也君。”玄儿叹口气,“是人的白骨。很多人的。本来是埋在地下,没曾想会露出来。”
  “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的白骨?”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以前就知道岛上埋着白骨,是别人说的。”
  别人说的……对了,来这里后,我至少听玄儿说过一次类似的话。对,那是第一天晚上两个人上十角塔的时候……
  ——这儿本来可是囚禁人的地方啊。在塔上的那个禁闭室里。
  当时,我们站在最顶层的中央,黑色格子窗的对面摇曳着蜡烛的火焰。
  ——建造这座塔时的情况,我没有听到过确切的说法。据说好像是用于某种秘密目的,不过这也是听别人说的。
  “不过,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基本都听说过,有点像传说一样。”玄儿说道。声音依然很低,眼睛虽然看着我,但看上去总觉得虚幻,似乎焦点并没有汇聚在现实中。
  “事实上既然发现了那么多的人骨,看来那个传说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样,那些白骨应该相当古老了。如果传闻可信,那么早在你、我出生之前,那些人就死了,一共有13具。”
  “13具?”这是怎么回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我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仿佛梦呓一般重复着这句刚才己经说过多次的话,“13具?为什么这么多的尸体会……”
  “据说……”玄儿的声音也仿佛梦吃一般,“他们被杀死在这里。”
  “你说什么?”
  “据说,以前——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在这个黑暗馆中被杀的13具尸体就被埋在那儿。至于数量嘛,如果不全部挖出来,难以统计。”
  “你是说……被杀?”我感到呼吸有点困难,“真的吗?玄儿。有这么多人曾在这座宅子里……”
  “嗯。”
  “那么,到底是谁杀的?”
  这时,玄儿的瞳孔中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惊然的妖艳光芒。
  “那是……”他进一步压低声音,“达丽娅!”
  “啊?”
  “是达丽娅!”
  玄儿的视线依然没有聚焦在现实中,仿佛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延伸到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或许只是我感知不到,其实就在附近张开大口——深深的黑暗和正在那黑暗深处蠕动着的东西。
  “是达丽娅!”玄儿不顾战栗的我,重复着那个名字,仿佛在念诵什么咒语,“是那个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作为妻子从异国带回来的女人,我的曾外婆,在30年前,把自己疯狂的愿望托付给大家而投入虚无的魔女……达丽娅!”



  3


  ……达丽娅!
  玄儿发出的咒语,好像具有催眠效果的邪恶的钟摆,在我的头脑中来回摆动。在来回之中,它以和我心跳一致的节奏恢复了“声音”的形态。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不断重复。
  ……达丽娅!……是达丽娅!
  头盖骨的内部仿佛真的变成了佛堂,那声音在里面异常清晰地回荡着。
  ……达丽娅!……是达丽娅!
  宴会厅的那幅肖像画中的异国美女的面容浮现在我脑海中。
  ……达丽娅!……是达丽娅!
  她的样子随着不断重复的声音发生了巨大变化。
  ……达丽娅!……是达丽娅!
  妖艳的微笑变成疯狂的大笑。
  ……达丽娅!
  鲜红的嘴唇张开欲裂,里面可以看到恶毒的深红色的舌头。目光锐利无比,深褐色虹膜也开始变成同样恶毒的深红色……
  ……达丽娅!
  啊,玄儿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传说真的发生过?据说她——
  浦登达丽娅从前在这儿杀了13个人,并把尸体埋在某处。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达丽娅要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达丽娅托付给大家的“疯狂的愿望”是什么?“投人虚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达丽娅是“魔女”?为什么,为什么……
  很多疑问仿佛剧烈的旋涡在我内心回旋,但表面上我却一语不发,只是惊讶地睁着眼睛,整个身体仿佛真的被冻僵。
  “玄儿。”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声音。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仿佛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中也君,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玄儿转变了语调,转身冲着房间里面。
  “在这儿……”他将视线投向望和倒下的地方,“望和姨妈在这里被害。”说着,玄儿向前走了一步。
  ……达丽娅!
  我努力让这个不断在脑袋中回响的名字先退到一边。当然,关于这件事,以后还必须让玄儿作进一步解释。不能就这样含糊过去。绝对不能!我在心中大声对自己说道。
  ……达丽娅!
  “我们再回顾一下吧。”玄儿双手叉腰,“望和姨妈昨晚在这儿被害,和蛭山一样是被勒死的。凶器是望和姨妈——被害者本人的围巾。围巾绕在脖子上,被留在现场。姨妈可能是正要或者正在画画的时候遭到袭击的。”玄儿把右手从腰上拿开,指着地板,“尸体旁边扔着画笔和调色板。”
  那两样东西还留在原地,未被移动。画笔的笔尖上还有红色的颜料,地板上也略微洒落一点。调色板可能是碰巧扔得好,并没翻滚,所以它的附近没有被颜料弄脏。
  “从尸体上看,没有激烈反抗的迹象,不过那个钟可能是被凶手或者被害者的身体碰到,才从壁炉上掉下来的……”说着,玄儿把目光投向了已经放回壁炉架上的那座黑色的箱形座钟,“可能是因为坠落的冲击而损坏了吧,你也知道的,钟的指针停在6点35分。”
  “是的。”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有可能因为其他的原因,它本来就已经停了。不过被征顺姨父否定了。昨晚,望和姨妈进入这个画室时,征顺姨父也曾来过,他说当时这个钟一切正常。为保险起见,我检查了一下,确认这个钟并不是因为发条走到尽头才停下的。”
  “你调查得确实很细致呀。”我感叹道。我总算渐渐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佛堂了。
  “因此……”玄儿继续说,“我觉得把这个指针所指示的6点35分看做案发时间,应该没有大问题。如果说可能性,也可能是凶手故意弄坏的。但考虑前后状况,我认为凶手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所以……”
  和发现尸体时不同,现在这个画室中好像有换气扇在转着,那转动声依稀可闻。即便如此,充斥在房间内的颜料味仍然很浓重。我不由得想从这浓重的气味中辨识到不可能存在的尸臭味。当然,要是真能闻到,我肯定恶心得当场蹲一下去。
  “你刚才说望和夫人——被害人身上没有激烈反抗的痕迹。”我一边用自虐似的想像折磨着自己的内心,一边将想法直接说出,“如果这样,会不会罪犯和被害人比较亲密呢?”
  “哦?”
  “感觉罪犯是在靠近她之后,出其不意下手的。如果是不相识的人突然闯入房间,虽说她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但也应该会有相应的防备。而且如果对方带有杀机,她肯定会激烈反抗,不是吗?”
  “你说的‘比较亲密的人’?”玄儿回头,疑惑地看着我,“中也君,你具体想到了谁?”
  ”这个嘛……”我略微有些犹豫,但还是回答,“实际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是伊佐夫、茅子之类的,还有佣人中的宏户啊、鬼丸老什么的……如果是他们突然进入这个画室,就算谈不上警戒,但至少会觉得奇怪。再进一步说,如果是我的话我想她也会这样的,还有那个江南当然也是。”
  “的确,这是想法很正常!”玄儿点点头,但立刻接着说,“不过正如你所说的,望和姨妈这几年来一直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起床后,大概有近一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阿清。她在宅子里和岛上四处游荡,只要碰到人,不管对方是谁,就上去盘问,和他说话。除此以外的时间,她就把自己关在这里,独自画画……”
  玄儿停顿一下,将视线投向望和死前面对着的——或者是正要面对的——房间北侧的墙壁。那里有把整个墙壁当做巨型画布的奇异的画。
  “她的个性是只要握着画笔进行创作,就会埋头干完。即便是征顺姨父进来和她说话,她也会充耳不闻……”
  循着玄儿的视线,我也再次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画。这个尚未完成的大作多么奇怪啊!近乎孩子涂鸦般的无秩序、不经心且缺乏计划性。相反,这些也可以看做是一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但这种在这儿画一下,又在那儿画一下,看似随意,实则细致的描绘绝不像孩子画的那般稚嫩拙劣。
  “实际上我也亲眼见过。”玄儿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有一次我有事来叫把自己关在这里的姨妈。但我敲门进来以后,她似乎还没有察觉。不管我怎么叫,她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面朝画架,头也不回。我走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喊叫,才终于……”
  “啊?”
  “所以……”玄儿总结发言,“你刚才的想法,完全不适用。不论是谁——说得极端一点,即便是外来人员,比如她根本不认识的市朗,悄悄地走到她背后,不给她能够像样抵杭的时间就将其勒死,也不是很难的事情。明白了吧,中也君!”
  “如果这样,我当然明白了。”
  “好,那么——”玄儿又瞥了一眼墙上的画,从容地转身回到我跟前。然后,他将手伸进裤子的右口袋中。
  “看看这个。”他取出了一张纸片,“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整理了一下我认为重要的时间关系。虽然并不怎么复杂,但总比没有强。”
  我伸出双手,接过纸片。纸片像是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先向着同一个方向折了两次,然后换个方向,又折了一次。
  打开一看,里面用黑墨水写着像是时间表的条目。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玄儿写的。一排排谈不上漂亮的小字向右上方倾斜着。我住在玄儿在白山的寓所时,曾经见过这种笔迹。



  4

  ①5点50分 望和,进入画室。
             征顺,进入书房。
  ②6点00分 中也,在沙龙室碰到野口。
             在那以后,中也去了图书室。
  ③6点?分 伊佐失,从荀萄酒库上来时遇到市朗。
             市朗,从后门跑出馆外。
  ④6点30分 伊佐夫,推倒青铜像。
             伊佐夫,来到沙龙室,和野口说了话。
  ⑤6点35分 案发。
  ⑥?点?分 市朗,侵入红色大厅。
  ⑦?点?分 凶手,逃出红色大厅。
              市朗,目击了罪犯的身影。
  ⑧7点00分 玄儿,从二楼下来发现青铜像的异状。
             画室里没有应答。
  ⑨7点10分 玄儿、中也、野口到画室去。
             三个人扶起青铜像。
             征顺从书房中出来。
  ⑩7点20分 发现尸体。
  
  “你觉得怎么样?”玄儿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要添加的地方吗?”
  “②中‘在那以后,中也去了图书室’这一条,我想是在6点半之前一点。用这个表来说的话,是在①之前。可能和③重合,也可能在那之后。”我看着纸片答道,“其他就没什么了。”
  玄儿“嗯”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首先必须确认的是……”他看着我的手,“凶手是何时进入这个画室的。”
  “嗯,那就是在①和④之间了。望和夫人进入画室是在5点50分,后来伊佐夫先生推倒青铜像堵住门是在6点半前。”
  “一般情况下,应该是这样。不过,也有可能是在5点50分前。”
  “5点50分前……啊,是吗?”
  “在望和姨妈进入画室之前就潜入这里,比如说躲在旁边的休息室中。有这种可能吧?”
  “有可能。”
  “不过,我觉得实际上这种可能性非常低。”
  “为什么?”
  “因为望和姨妈何时来画室,凶手应该无法估计。她的行动是非常随意,即便是非常亲近的人也无法把握。就算大致能预测,但完全猜中的几率并不高。事先潜入画室等着……怎么想都觉得这太没效率了。”
  的确,玄儿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心里在想:在这儿提出“效率”这个概念合适吗?并不是所有的罪犯在行动时都注重“效率”的。有的时候可能是突发性的,有时候甚至会按照其他人难以理解的独特的方针和理论,采取让人难以置信的低效率的行动。如果没有更为具体的凶手形象,是无法判断这起案子的凶手在这方面是怎么样的。
  “还有凶器的问题。”玄儿进一步解释,“如果在这儿等待犯罪机会,他会预先准备更合适的凶器,不是吗?用不着使用被害人的围巾这种当场偶然发现的东西啊!”
  “啊,那倒是!”
  “所以啊,罪犯应该还是在下午5点50分以后才来到这个房间,确认望和姨妈在里面,便决定采取行动。同时决定用当时才发现的围巾作凶器——我觉得这样才是最有可能的。”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于“重视效率”这个想法多少抱有疑问,但整体来说,玄儿的说法还是具有相当高的合理性的。
  “①和④之间——也就是5点50分到6点半之间,凶手来到了这间屋子。然后悄悄地走到埋头作画的望和姨妈背后,用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将其杀害。这是在钟落下来摔坏的6点半前后……”
  假如凶手是在快6点半的时候来的,那么其进入房间后就袭击了望和。如果反过来,他是在5点50分之后不久来的话,那么在到6点半前后的这段时间,他和望和两人一起度过。这样的话,凶手在这期间到底做了什么?是默默地守望着继续作画、对来者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望和,还是和她有过一些对话呢?不管怎么样……
  “此后,罪犯遇到意外情况,然后采取相应对策,这些情况已经明了,无需在此重新探讨了吧。”
  “嗯。”
  “6点半,烂醉如泥的伊佐夫君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因此门被堵住,凶手被关在里面。当然他不能束手就擒,无奈之下,打破了休息室里的那块玻璃,逃进红色大厅……”
  简单地想一想,这逃脱的一幕如果用玄儿做的时间表来讲的话,是在⑤和⑩——从案发到发现尸体——之间发生的。这个时间段应该还可以再压缩一下。玻璃被打破时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就是关键。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罪犯对于是否要逃入红色大厅感到犹豫不决,等到决定实施时,已经过了表中⑧所显示的下午7点的话,那会怎么样?
  从二楼下来的玄儿发现画室有异常是在7点,叫上我和野口医生两个一起来画室是在十分钟后。如果凶手在这前后从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那么应该有人能听到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
  虽说不实际检验就无法肯定,但那样一块玻璃被打得粉碎,声响就算传到主走廊和小走廊上也不足为怪。不,肯定能听到的。但是,无论是玄儿、野口医生还是我都没有听到那样的声响。
  是被屋外雷声掩盖而没听到吗?或许有这种可能,但即便如此那应该仍然发生在玄儿来叫我之前。因为我记得,在那段时间内——玄儿下楼到发现尸体之间——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巨大雷声。如果这样……我们就可以认为凶手出逃是在⑧之前,也就是下午6点多钟的时候。表中标有“?点?分”的⑥和⑦的时间都应该是6点?分。这样一来,罪犯出逃时间就被限定在⑤的6点35分之后到⑧的7点之前的这25分钟内。
  “等市朗能够正常说话,或许可以问出他在红色大厅看到人影的时间。”玄儿说道——他一定早就想过我刚才考虑的那些问题。
  “因为那个少年戴着手表,而且还是夜光表,所以或许会记得这个重要的时间。如果那样,③、⑥和⑦的时间也能确定了。”
  “或许吧!不过玄儿,即便从目前已知的事实来看,凶手的行动似乎也比较清楚了。”
  “哦?”玄儿伸手到黑衬衫的口袋中,拿出香烟。他叼起一枝烟。点上火,悠然地吐着烟圈,“事实上,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
  “是什么?”
  “这个,待会儿再说吧。在此之前……”说着,玄儿穿过我的身边,来到位于房间中央的工作台,把放在那儿的黑色陶制烟灰缸拉过来,将燃尽的火柴扔在里面。我默默地看着他。
  “你抽吗?”
  “不。”
  我摇摇头,将手里的纸照原样折好,还给玄儿。他随意地放在了工作台上。
  “当你躺在床上被恶梦折磨着的时候,我又当起‘侦探”,不知疲倦地做了不少事哦。”
  “啊?”
  “在像刚才那样整理、把握时间关系的基础上,我大致归纳了一下在那段时间内,所有相关人员的活动。”玄儿从裤兜中拿出一张新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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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9:59 | 显示全部楼层
  5


  和刚才的时间表一样,这也像是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正像玄儿所说,上面用他特有的笔迹记下了“所有相关人员活动”的摘要:

  柳士郎……在西馆一楼的书房,6点到7点多之间无人来过。据说在5点半左右通过传声筒和鹤子通过话,叫她来帮自己做了点事。
  美惟……在西馆一楼的卧室。美鸟和美鱼5点多钟的时候来过,但她好像睡着了,没有发觉。
  美鸟……和中也分开后,在5点多钟去西馆一楼美惟的卧室看了看。然后回到北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和美鱼两个人度过。7点多钟发现楼下的情况有点奇怪,下楼到红色大厅的时候,碰到玄儿、中也。然后停电。
  美鱼……和美鸟一样。
  征顺……确定望和在5点50分进入画室后,就待在对面的书房。没有人来。中间打过一个盹,没有听到青铜像倒下的声音。7点20分左右出来和玄儿、野口、中也会合。
  阿清……在东馆二楼的客厅及其附近。这期间没有碰到任何人。
  伊佐夫……从北馆地窖的葡萄酒库中上来后,在后门附近碰到市朗。6点半左右推倒青铜像,然后在沙龙室碰到野口。之后,好像回东馆,还去北馆二楼看了茅子。
  茅子……睡在北馆二楼的客房中。好像没发现伊佐夫来看她。
  鹤子……5点半左右曾被柳士郎叫到西馆去。此后回到南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及其附近活动。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人。
  宏户……从6点多钟开始在北馆一楼东侧的厨房准备晚饭。6点45分左右和过来看情况的羽取忍说了会儿话。
  羽取忍……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6点多钟。慎太也在。此后,为了准备晚饭到北馆一楼的正餐室。6点45分左右去厨房看看,和宏户说了会儿话。
  慎太……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里和羽取忍一起待到6点多钟。此后出去过,但详情不明。
  鬼丸……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没有碰到任何人。据说期间去了位于中间庭院里的墓地。
  野口……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6点时中也到来,说了一会儿话。中也去图书室后,在6点半钟又见到伊佐夫。7点多钟和玄儿、中也一起去画室。中也6点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遇到野口。此后一个人去了图书室。7点多钟和玄儿、野口一起去画室。
  江南……好像是在东馆一楼的房间里。详情不明。
  市朗……在北馆一楼后门附近遇到伊佐夫,暂时逃出馆外。此后又潜入红色大厅。

  “根据刚才讨论的结果,重要的是从望和姨妈进入画室的下午5点50分到我们刚过7点跑到画室前的这段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据。”玄儿等我看完之后开口说道,“不过,在很大程度上,能确认不在案发现场的只有中也君你和野口先生两个人。”
  “噢!”我暖昧地回应着,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玄儿你的部分没有写啊!”我再度看着这张“相关人员活动表”,其中一部分内容都写到背面去了。
  “啊?”
  “啊,我并不是怀疑你。”
  “不,抱有怀疑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这是侦探的基本素质啊。”玄儿笑着将燃尽的香烟掐灭在工作台上的烟灰缸中,“在二楼的书房和你说完话后,我首先去了南馆,让宏户和羽取忍准备晚饭。我告诉他们8点左右要在北馆的正餐室用餐。那是刚过6点的事情。”
  是的。在我出书房之前,玄儿确实是这么考虑的,所以……
  “此后,两个人按照我的要求去了北馆。宏户去东侧的厨房,羽取忍去正餐室。”
  “玄儿你去的时候,慎太是在羽取忍的屋子里吧。”
  “嗯。羽取忍好像命令他那天不要再出去了。但慎太本人却好像憋不住很想出去走走的样子。”
  “‘此后也曾出去过’是什么意思?”
  “好像羽取忍后来回来的时候,他并不在屋子。”
  “‘详细情况不明’呢?”
  “问了他本人,但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唉,因为他是慎太嘛,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的确。”
  “然后……”玄儿继续说道,语速变得快了一些,“后来我又回到原来的书房,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就到楼下去了。于是发现了那座青铜像的异常情况。那是7点左右。所以,我举不出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玄儿略微撅着嘴看着我的反应,我什么也没说,再次将视线落在手上的笔记上。
  “宏户和羽取忍也算是有不在场的证据吧。6点45分左右,两个人在厨房碰了面还说了话。”
  两个以上的人为相互的行动作证。在这个意义上,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也是一样的,她们俩是“两个人为一个人”的身体。当然必须作为特殊的例外来考虑。
  “关于这两个人,不能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吧。”玄儿淡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意见,“如果我们设想他们中的一个在6点35分作案后立刻逃入红色大厅,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厨房,或者去厨房看看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或许我也不能举出充分的不在场证据啊。”
  “哦?”
  “我和野口先生分开后进了图书室,假设在6点25分的话,然后我立刻偷偷地直接进入走廊以免让沙龙室中的野口先生发觉。接着在伊佐夫推倒青铜像之前侵入人画室,作案后逃入红色大厅,若无其事地回到图书室。”
  “啊!那么,你这么做了吗?”
  “怎么会?”我缓缓地摇摇头,“但是,我无法证明我没有做过。”
  “真冷静啊!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被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对“伙伴”这个词感到很不舒服。如果是在这次来此拜访之前,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也就是说有确实不在场证据的就只有野口先生了!”玄儿轻轻地点头,“当然,如果硬要说是野口先生干的,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怎么说?”
  “虽然刚才我们否定了这种情况,但如果那钟的损坏真是凶手做的伪装,而实际的作案时间假如是在5点50分到6点之间的话……”
  “难道这个期间,野口先生他……”
  “在望和姨妈进入画室之后立刻进去将其杀害,然后马上回沙龙室遇到你。”
  “但是如果是这个时间的话,他应该想不到伊佐夫在6点半推倒青铜像后会到沙龙室去一趟啊。也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沙龙室里啊。所以,就像玄儿你刚才说的那样,‘考虑到前后的情况,难以认为罪犯有故意这么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是啊!而且如果野口先生是这样作案,那他应该完全没有必要打破休息室中的玻璃逃入红色大厅了。那么,那块玻璃碎得就很奇怪了,而且和市朗说的看到有人打破玻璃逃出来这一点也是矛盾的。”
  “是啊!”
  “所以说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据还是成立的啊!”
  总之,除了野口医生以外,包括玄儿和我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都有作案的机会。至少仅从不在场证据这一点来看是这样的。无论是柳士郎、美惟,还是美鸟、美鱼、征顺,甚至是阿清……
  “如果要怀疑的话,还有可能性。那就是伊佐夫是真正的凶手,包括推倒青铜像在内的一切都是在撤谎。”
  “嗯,这个么……”
  “不过,我很难想像他那烂醉如泥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我也很难想像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来。而且关于和市朗相遇这一点似乎也是事实……如果怀疑到如此地步,那就无法确定任何事情。”
  “是啊。”我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在手上的笔记上,问,“关于江南也是‘详情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大约四个小时之前吧,我去客厅看了一下江南君的情况:”玄儿看着手表,计算着时间说道,“当时,他在被窝里睡熟了。衣服脱在枕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无论我怎么喊,他都不醒……好像梦魇了。”
  “那你是硬把他叫醒问话的?”
  “嗯。”玄儿皱着眉头,朝旁边看去,好像要避开我的视线,“是的,不过他依然还不怎么能说话。虽然我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情况,但是他刚睡醒好像还有点迷糊,所以到底理解多少,我心里没底。我也问那段时问他在哪儿,干什么。但他只是含糊地摇摇头,和慎太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这不难想像。
  这个目前还来历不明的青年,对于前天以来在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到底知道多少?因为他看到了搬运过程,所以应该知道蛭山丈男身负重伤。但昨天蛭山被杀的事恐怕还不知情。望和被杀的事情恐伯也一样。如果这样,突然被亥儿劈头盖脸地问了许多问题,那肯定只能更加混乱。
  “不过……”我听到玄儿低声嘀咕,“他的那个……”
  “嗯?”我看着玄儿的脸,问道:“那个青年有什么……”
  “啊,没什么!”尽管他含糊其辞,但还是坦然接受了我的目光,“在我喊他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些东西。”
  “一些东西?”
  “怎么说呢?是身体上的小标记之类的……”玄儿闭上眼睛微微地摇摇头,“好了,先不说这个——”玄儿岔开话题,“关于第二起凶案中大家不在场的证据基本就是这样。虽然对于找出嫌疑人来说没有多大帮助,但如果不先把握各人行动,那么就不可能深入探讨。”
  “是的。”说着,我把玄儿做的不在场证据表递给他,这次我没有按原样折好。和刚才的时间表一样,玄儿随意地放在工作台上。
  “不过,中也君。”他离开工作台,重新走到房间内里,“我想听一下你的想法。”
  “什么想法?”
  “那儿的……”玄儿用右手指着斜前方,“那幅画你怎么看?”



  6


  玄儿指的是房间北侧的墙上画着的那幅奇异的画。
  把本来肯定是单一地涂成黑色的墙面当做巨大的画布,在上面画上了各种人、物和建筑之类的东西。近乎孩子涂鸦似的无规则、不经心……缺乏条理……
  ——姨妈平时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作画。
  前天傍晚在沙龙室听到的不知是美鸟还是美鱼说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都是些恐怖而奇怪的画。
  几个线条横七竖八地交叉着,似乎连底子都没有打,就用小刀把厚厚的颜料抹上去了。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细致地描绘着一朵黄金色旋涡状的类似星云般的东西。在靠地面的位置画着波涛涌动的深蓝色的“海”。浮在上面的球体看上去就像快要沉入大海的夕阳,太阳上无数网状的黑色裂痕给人不祥的感觉。还有……
  在底色为白色、有一扇门大小的画中,绘有若干塔尖突出的黑色建筑的扭曲的影像。那笔触使得那部分看上去仿佛烧焦了一般。
  散布在四处的圆形或椭圆形的圆圈,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肥皂泡,里面用淡色描绘出人物的图案……
  对于画中这些具体内容,到现在我才是第一次仔细看。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凶案现场”的观念,在超越一切支配着自己的行动吧,到目前为止,虽然我意识到那里画了这样一幅画,但却无法真正把握其内涵。或许也可以说自己并未主动认真地观察。
  描绘在宛如肥皂泡的圆形和椭圆形圈内的大部分是婴幼儿。还有蜷曲身体浮在羊水中的胎儿的画。婴幼儿的相貌看起来并不像是现实中的某个人,但其中有两个肉体在腰部附近结合在一起的畸形双胞胎的形象,显然,创作这个形象时,她一定想起了美鸟和美鱼。这么说其中有些画的形象可能类似阿清。
  每个婴幼儿都显得很忧郁,和普通婴幼儿的表情相差很远,甚至让人觉得他们很快就要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和悲伤的哭泣声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望和,在这儿到底想要画什么?到底想要画什么?
  我有意识地想了一卜,但没有想到答案。而且原本有没有所谓的“答案”也未可知。
  “听说望和姨妈今年年初开始画这幅画。”玄儿对着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我说道,“之前她一直在普通的画布上创作。征顺姨父说,没有特别的起因,突然有一天就……”
  “之前,她画的是什么样的画?”
  “开始动笔的作品这里还留着一两件……”玄儿看了一眼房间里放着的几个画架,说道,“嗯,画的主题基本都差不多。”
  “差不多?”
  “以这座房子——黑暗馆的各处为素材的建筑形象以及看似以身边人物为模特的人物画等等。人物画也是以婴幼儿居多,但她绝不直接描绘现实中自己的孩子。即便是以阿清为原型,也是那种怪病没有显现出来时的健康婴儿形象,或者是正常成长情况下的胖男孩形象。”
  “原来如此。”
  “好像也见过把她自己作为吸食孩子的怪物来描绘的画。还有很多根本无法解释的怪作。”
  “……”
  “对了,中也君。”’玄儿再次抬起右手指向壁画,“我想听听高见,是画在那边角落里一幅画。”
  玄儿指的是在我右侧角落的一幅画。在它前面的地板上,放着用于垫脚的脚凳。望和死前可能正拿着画笔和调色板面对那儿,或者正要面对那儿。
  我走过去,将视线直接投向画面。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几朵和我等高的花。暗淡的黄色花瓣每三四枚合在一起,构成了大朵的鲜艳的花——这花并不陌生。我应该知道名字,但是……啊,这叫什么花来着?
  几片黄色花瓣被从花蕊中渗出的血一般的深红色染成条纹状。有的被整个染红。
  “这个……”我低声嘀咕着,又朝前迈出一步,“这个是……”
  在黑暗中的那些花的下方,是该画的主要部分。我稍稍弯腰,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是一幅底色为白色,长宽约一米多的画。那幅画和同一墙面上的其他画风格迥异。
  一个年轻女人倒在地上,身上的深灰色和服异常凌乱,白蜡般的皮肤裸露在外。而且……一个全裸的怪物在她上面,将其强行摁倒。
  那怪物大致上是人的形态,但同时又具有奇异的特征,让人觉得那绝非普通的人类。
  首先是从他那土黄色的背上生出的两支红黑色树枝一般的东西。在我眼里那像是他的“翅膀”。虽然还没有获得正常的功能,但那是它在黑暗中飞舞时必不可少的奇异而邪恶的翅膀。
  第二个特征在他的脚上。
  他那两只脚向着画面前方伸出,握着女人的两只手腕将其压在身下。为了摁住女人,他的脚尖张开踏在地上。脚的形状和乌黑的脚背都描绘得细致入微……问题是那脚趾的数量。
  并非普通人生长的五根,而是只有三根。在他左右脚内侧各有一根相当于拇指的脚趾。左右两脚的另外两根脚趾远比普通人粗、长,仿佛怪物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玄儿?”看着看着,我觉得很不舒服,喘着气问道,“这幅画到底是……”
  “你看着像什么?”
  听到玄儿的反问,我将手掌放在微微出汗的额头上。
  “女人遭到一个妖怪的袭击……我只看懂这些。”
  “是不像人类的妖怪吗?”玄儿深深地吸口气,“不过,如此细致入微的画,我还是首次看到。特别是那三根脚趾,还有那头发袭击女人的“怪物”长相凶残,嘴里露出野兽般锐利的牙齿,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充满着疯狂的情欲,杂乱的白发根根竖起……
  另一方面,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受到袭击的女人的神色似乎很矛盾。眼睛圆睁,嘴巴张得很大,但那并非完全是因为恐惧和厌恶而发出惨叫时的表情……
  “你觉得为什么望和姨妈会画这样的画呢?”玄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觉得这完全是空想或妄想出来的吗?”
  “啊?”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玄儿就在我身后,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难道不是吗?”
  “和这个构图相似的画,姨妈以前也画过几幅。虽然不像这幅这么露骨。”
  “那么……”
  难道他是想说:可能有现实中的原型?是这样吗?
  不会吧——尽管我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再次看看画,然后在脑海中战战兢兢地撒开了想像的大网。
  难道说这是望和亲眼目睹的一个恐怖场景?是烙在她心底无法抹去的残象?这幅怪画就是根据残象创作出来的?如果这样……
  那么被袭击的这个女人是谁?攻击她的这个怪物、这个有着异形“翅膀”和三根脚趾的恶魔般的怪物又是谁?
  一片让人感到不祥的沉默,深夜里无边的寂静。只能听到换气扇轻微的旋转声和身后的玄儿有意无意的喘息声。
  我再次黯然地看看眼前的画——整体还有那个部分。
  夕阳破裂的声响、仿佛烧焦了一般的建筑物崩塌的声音、女人的悲鸣声、妖怪的吼叫声……这些仿佛就快要在这沉默和寂静中破堤而出——我产生如此幻觉。被束缚、被吸入,眼看就要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玄儿。”我慌忙将视线从画中移开,再次转身冲着玄儿,“玄儿,这是什么意思?”最终,我只能再次提出这个疑问,“这,这幅画是……”
  “你不明白,中也君?”
  “什么?”
  “画在那儿的花。”说着,他的手越过我的肩膀,指着墙上的画。眼神暗淡,似乎绝望了,“那是什么花,你知道吗?”
  “不,那是……”
  “那个啊……”玄儿叹口气,“是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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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暗道问题


  1


  “中也君,到这边来。”
  我再次看着墙上的画,纹丝不动。玄儿撇下我,来到旁边休息室的门前,打开门,转身冲我招招手:“到这边来。关于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我们就在这儿把它搞清楚吧。”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顺从了玄儿的召唤。尽管他说是“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但在我来说,没有解决的问题很多很多。所以玄儿指的是什么,我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而且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的这幅画。
  开放在黑暗中的几朵黄色的花……嗯,经他指点,觉得那的确是美人蕉。花蕊中渗出的血色染红了花瓣,其下便是那幅噩梦般的暴虐之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奇怪的画到底想说明什么?不过,从刚才玄儿的口气来看,他好像已经大体明白。
  说起“美人蕉”,那也是玄儿去世的母亲的名字。玄儿的生母康娜,是馆主浦登柳士郎的发妻,27年前的8月5日深夜,她在这座宅子里生下玄儿后死了。她的父亲是浦登卓藏,母亲是浦登樱子,外公是浦登玄遥,外婆是浦登达丽娅……
  如果那花真是美人蕉……
  那么,画中被三根脚趾的怪物压在身下的女性,就是浦登康娜?被害人望和的亲姐姐浦登康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卓藏和樱子夫妇的长女是康娜,望和应该是小女儿。还有得了和阿清同样怪病而早逝的次女麻那和三女儿美惟,长女和小女儿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如果望和真的亲眼见过画上的情景,那是何时的事情呢?何时、何地,她是怎样……
  “中也君,这边。快来看!”
  在他的大喊声中,我回过神,晃晃悠悠地朝独自进入休息室的玄儿走去。
  “对了,玄儿。”
  房间里安装着一个没有烟道、形式上的壁炉,玄儿就站在壁炉前面。我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的表情。
  “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是指……”
  玄儿点头嗯了一声,扭头看着我。
  “我刚才不是说——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吗?”
  “啊!……对,是的。”
  我抬头看着壁炉上方墙壁上的那扇窗户。本来镶在那里的红色花玻璃已经破碎,现在只剩下黑色窗框,犹如长方形“洞穴”。其宽度与壁炉相仿,高有一米多。两个大人可以轻松地并肩通过。
  和发现望和尸体,勘查房间时相比,那里并没有特别变化。惟一不同的是已经听不到屋外的暴风雨声;窗户那边的红色大厅里的灯全亮了——仅此而已。
  “因为伊佐夫推倒青铜像,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走投无路之下,凶手只能从这个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于是他用屋里的那把椅子砸碎了玻璃……”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当时潜入红色大厅的少年市朗正好目睹这一情景,因此可以确信。但是……玄儿到底觉得这个“逃脱过程”中,哪里还有疑问呢?到底有什么是必须“先弄清楚”的“问题”呢?
  我苦思冥想,而身旁的玄儿则单腿跪下。然后,打开手里的电筒,朝壁沪内里照去。
  “为什么……你在干什么?”尽管我感到不解,但还是跟着单腿跪在地板上。
  “好了,你看一下!”说着,玄儿把另一条腿也跪下,弯着身体,几乎趴在地上,将上半身探入炉中。
  看到玄儿如此架势,我几小时前的记忆突然苏醒。当时——就是我发现壁炉上的窗户破碎,觉得最好看一下对面的红色大厅而准备离开的时候……
  ——奇怪啊。
  玄儿嘀咕着,一脸困惑地摸着下巴。
  ——这里好像……
  对了,他是这么嘀咕的。而且和现在一样,不管不顾地打开手电,查看壁炉内里。
  “是这个啊?”玄儿的声音传了出来,“中也君,你也来看看!”
  我只能听从他的指示,也双腿跪在地上,一边保护好裹着绷带的左手,一边钻到玄儿身旁。我们俩在狭小、满是灰尘的壁炉内肩挨着肩,脸挨着脸,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怎么样,中也君?”玄儿将手电换到左手,将右手伸向内里,“这里有一个小的棒状突起。如果把这个推上去……”
  嘎吱嘎吱……附近响起微弱的金属声。
  “好了,这样就解开锁了。”玄儿低声说着,冲着前方,放下手电。借助光线,他将双手伸到壁炉最深处,那儿有铁板。玄儿将双掌放在其中央附近,一用力随着低沉的吱吱嘎嘎声,铁板的一部分动起来。长、宽约六七十公分的正方形滑向一旁,犹如打开拉门。
  在打开的铁“门”后面出现了一块新的黑色的板。好像是一块木板。从位置上看,应该是隔壁墙的背面……玄儿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那块板。随着一声和刚才的金属声不同的微弱声响,那扇黑色的木门立刻向对面左右打开了。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与此同时,柔和的光线从对面射进来,那是红色大厅里的灯光。
  “啊?”我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气。
  (这里果然也有!这个念头突然从昏暗混沌中浮现出来,但……)
  “玄儿,这是……”
  “正如你所看到!”玄儿捡起手电,关上开关,慢慢爬向紧贴着壁炉地面的正方形的“门”,“中也君,你也过来吧。这边还散落着不少碎玻璃,小心点。”
  玄儿很快就爬到门外,顺利“逃入”红色大厅。我还在壁炉里。
  “明白了吧。关键在这儿。这个北馆在18年前被烧毁,负责重建的建筑师设计了几处孩子气的装置。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暗道。



  2


  我遵从玄儿的命令,穿过暗道。
  暗道下端在壁炉侧接近地面,但在红色大厅一侧则高出地面30多厘米。我留心着散落的碎玻璃,还要尽量不使用受伤的左手,相当辛苦。如果门再大一点可能就没什么了。要不是玄儿中途帮我一把,我就必须转过身子,让脚先出来。
  “你的手没事吧。我不想勉强你。”
  “稍微有点疼……不过,还行。”
  靠着玄儿的胸口,我总算站起来,伸手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度审视一下刚才爬过来的那扇门。正方形,边长六七十公分左右。不过,有这么大的话,即便是身材高大的男性也能从容通过。
  “正如你所见,壁炉侧的铁板可以横向移开,而大厅侧墙壁则是这样向外打开……”玄儿解释着,将大厅侧的门轻轻关上。
  从壁炉内看,门是一块木板,但这边的门外侧却贴上了结实的黑石,与周围墙面协调。门相当厚,关好则与墙面融为一体,乍看上去根本无从知晓。
  “在大厅那边,也有同样的构造。”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那边”。
  从高大宽敞的红色大厅的方位上看,这边是西,那边是东。
  “音乐室的壁炉和这个大厅也是由同样的机关连接。那边的壁炉比这边大很多,所以通道也宽敞不少,容易通过。两边的门都只能从壁炉侧打开。”
  “是单行暗道?”
  “嗯。顺便告诉你,在这二楼的走廊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机关。在和二楼的主走廊之间,有一面翻转墙,和你在东馆看到的一样。”
  “简直就像是忍者屋啊!”我故意开个玩笑,“大概没有通过机关让天花板掉下来,或者带刀刃的巨型钟摆和陷阱之类的房间吧?”
  “哈哈!”玄儿挑挑眉毛,淡淡一笑,“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说不定真有。”
  “把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这些当代侦探小说家全部请来如何?”我仍然半开玩笑。
  玄儿哼了一声,微微摊开手,故作滑稽状:“那要和父亲商量一下。”说完,他马上放下手,又一本正经起来,目光严肃地看着与周围黑墙融为一体的那扇门。
  “是望和姨妈告诉我这条暗道的。她还爬进去打开给我看……她还笑着说什么‘干吗要造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啊’。那时阿清还没出生,姨妈也不像现在这样,创作的画好像也以正经的作品居多。她对我非常亲切,高兴时还教我绘画技巧什么的……”
  “音乐室那边的暗道呢?也是望和夫人告诉你的?”
  “不!”玄儿微微摇摇头,“我记得那是后来自己发现的。美鸟和美鱼好像说过她们是听鹤子说的。”
  “也就是说,她们以前也知道除了音乐室,这边也有同样的机关。”
  “大概是吧。”
  “征顺先生和阿清呢?”
  “当然也知道。”
  “哦——原来如此。”至此,我终于明白,对于凶犯杀死望和后的逃脱过程,何处让玄儿费解了,“就是说这里可能存在和昨天的凶杀案正好相反的逻辑。对吧,玄儿?”



  3


  “现场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但凶手为什么非要打碎休息室的窗户逃走呢?”
  玄儿表情严肃,双手叉腰,语气沉着,但有点过于冷静。
  “房间的壁炉里有一条暗道,他不用打碎玻璃也能逃到红色大厅中。当时,手电就在壁炉台上显而易见的地方,因此就算暗了点不太好找,但像我刚才那样解开锁、打开暗门应该不难。而且从暗道逃入大厅也应该容易些。怎么想也比用椅子打破玻璃,爬上壁炉台,一边当心着玻璃碎片一边爬出窗户跳下去要省事多了。花的时间也差不多,可能还少些。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完全没有被人听到打破玻璃时的巨响的危险了。可是——”
  玄儿转向靠墙站着的我。
  “可是凶手没有使用暗道而选择了打破玻璃,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能这和蛭山事件的情况正好相反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将双手抱在胸前。
  我继续说:“昨天凌晨蛭山被杀的南馆的那间卧室,与走廊的储藏室之间有那扇暗门。可能是为了不让羽取忍发现,凶手使用那扇门出入现场。因此自然就导出了‘凶手预先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的结论——是这样吧?”
  “嗯,是的。”
  “而这次的情况正好相反……”我又舔了舔嘴唇。不知是否沾了灰尘的缘故,感觉有点苦,“这次,凶案现场也存在暗门和暗道。可凶手并没有从方便且各种危险应该较少的暗道走,而是打破玻璃逃离现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答案就是凶手不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嗯,非常简单而且通顺的逻辑啊!”玄儿满意地摸着下巴,“如果原本就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条暗道,那就只有打破窗户逃出去。凶手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结论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出现了和蛭山事件——第一起凶杀案相反的条件,也就是说凶手不知道壁炉里存在暗道。”
  “是啊!”
  “看来有必要像第一起凶案那样,探讨一下谁符合这个条件。”
  “那我们现在就进行吧。”玄儿的口气依然沉着,但有点过于冷静。他双手抱在胸前从我身旁走开,默默走到楼梯口,缓缓转过身,背靠着楼梯扶手对我说,“从有谁不知道暗道存在这个方向开始可能更顺利些。怎么样,我们开始吧?”虽然他的语调依然如故。但在暴风雨后深夜的寂静中,可能也有大厅高高的天花板的作用,他的声音伴随着令人不快的回声传入我耳中。
  “首先——”玄儿说道,“和南馆的那扇暗门一样,长期居住于此的内部人员,他们应该都是知道的。”
  “应该是吧。”
  “我们列一下他们的名字。我的父亲柳士郎和征顺姨父不可能不知道。继母美惟现在虽然那样,但我想原本她肯定知道。正如刚才我所说,我以前就知道,美鸟和美鱼也知道。阿清也一样。”
  “就是说所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的人都知道?”
  “我想是这样的。就算是这里的佣人,应该也都知道。鹤子、羽取忍、宏户和鬼丸老。”
  “那可能不知道的,就只有慎太君了?”
  “是的。南馆的那扇暗门,好像是他独自玩耍时偶然发现的,但说到这北馆,并不在他四处探险的范围之内。既没人告诉他,也不可能自己发现,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们能把慎太放人嫌疑人中吗?”
  “的确!不过玄儿,还是先把问题只限定在知不知道上面比较……”
  “啊,我赞成!”玄儿环顾了一下大厅,接着说,“下面我们来看看除此以外的人吧。”
  “我第一次来,当然不会知道这儿有这种暗道。”我抢了个先手,声明自己符合这次的“凶手条件”。
  玄儿一脸严肃:“意外访客江南君当然也和你一样不可能知道。”
  “是啊——伊佐夫先生和茅子夫人呢?关于南馆的暗门,他们十有八九不知道,不过……”
  “嗯,他们俩会是什么状况呢?”
  “至少首藤夫妇每次来都是住在北馆呀!也可能机缘巧合,知道了这条暗道的存在……”
  “不能说完全没有,对吗?”
  “伊佐夫总是和他们夫妻俩分开,住在东馆,不过……”
  “啊!但是,吃饭什么的基本上都是来北馆的啊!实际上昨天他不就自己到地窖去找葡萄酒吗?”
  “嗯,的确!”
  “如果茅子有可能碰巧知道,那伊佐夫应该同样具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是啊。”
  “所以,关于这两人是否知道,客观的判断应该是都有可能。但是,据我个人观察,觉得他们不知道的可能性比较大。”
  无论如何,在我和江南之外,作为满足“凶手条件”的人必须把首藤茅子和伊佐夫两人算上。
  “最后就剩野口医生了。”玄儿继续说着,“关于野口医生,也有点不好判断。”
  “那位医生也有可能不知道吗?”
  “有可能吧!”
  “但他不是你们家的老朋友吗?他每次来这儿也是住在北馆啊。”
  “嗯。他说曾听人说起过南馆的暗门。所以,我想他可能也知道北馆的这条暗道。不过实际情况如何,必须问一下他本人。毕竟这只是重重机关中的一个。可能其他的知道,只是这个不知道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这样,野口医生暂时也算在了可能符合“条件”的人中。
  “那么,中也君!”
  玄儿离开楼梯扶手,再次走到我身旁,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被他踩得沙沙作响。他略微压低声音说:“就是说凶手必须同时符合第一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和我们刚才讨论的第二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怎么样?谁符合这两个条件呐?”
  “这个……嗯!”
  在第一起案件中,符合“凶手事先知道储藏室中有暗门存在”条件的,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的8个人——柳士郎、美惟、征顺、望和、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和4个佣人——鹤子、至信、宏户、鬼丸老。再加上慎太和野口医生,一共l4个。除去被杀的望和就是13个。
  另一方面,在第二起案件中,满足或者可能满足“凶手不知道壁炉里有暗道存在”条件的,有我、江南、慎太、茅子、伊佐失、野口医生6个。因此——
  “是慎太君和野口医生两个吗?”
  “是的。”玄儿点点头,眉头紧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他们两个。”
  “不过,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据好像是成立的!”
  “是的。正如刚才所讨论的,野口医生在第二起凶案中确实有不在场证据,应该不是凶手。”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慎太了。”
  “是的。你怎么看,中也君?你相信是那孩子干的吗?”
  “一个八岁、而且智力发育缓慢的孩子连续杀了两个人……还是难以置信啊。”
  “我也这么想。即便只考虑智力,他也难以做到。不可能做得到。”玄儿断言,眉头皱得更紧,“慎太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到底……”我也和玄儿一样,皱起眉头。
  就是说没有人了?难道我们长时间的推理,推导出的结论却是无人是凶手码 ?
  ——不可能!
  不可能是这样,可是……我困惑得直眨眼睛,很快,便想到一种解释。
  “你不认为或许不是同一个凶手吗?”我有点迟疑。
  “一条简单的逃避途径啊!”玄儿回答。听他的口气,好像在说——我早就想过这一点了,“可能作为‘相关人员’之一,我不太愿意支持这种看法。一般人恐怕都不愿相信自己生长的地方会出现两个杀人犯吧?”
  “但是……”
  “而且,除了这种感情上的理由,我总觉得这只会是同一个人做的连环杀人案。实际上这两起案件让人感觉似乎有关联。”
  “……”
  “怎么说呢?”玄儿用右手食指按着太阳穴,“逻辑性的解释是比较困难的,或许可以说是事件本身的‘形态’或者‘气息’相似吧。可能是整体,也可能是局部,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在这两起案件中,我感到有种共通的‘形态’或者‘气息’。所以——这么说,你可能难以理解,但我还是认为,也愿意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不,我有点明白了。”我点点头,这是真心话,“的确,这两起案件中,有某种共通之处。正如你所说的,‘形态’、‘气息’或者说是‘手感’……我也有这种感觉。”
  “是吗?不过,如果这样……”
  “玄儿,在此我们换一个讨论时象吧。”
  听到我大胆的提议,玄儿直眨眼睛:“怎么说?”
  “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第二起案子的遇害人是望和夫人?她为什么被害呢?”
  “动机问题吗?这也是个谜团!”玄儿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一脸遗憾,“虽然望和姨妈因为阿清的病过于悲伤而精神失常,但我觉得她并不招人怨恨。就算有人对她的言行感到不快,也不会因此起杀心。”
  “如果是连环杀人,那么应该有个人对蛭山和望和都抱有强烈的杀意。”
  “是这样的。不过,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玄儿用力摇摇头,说了声“不”,仿佛要抑制自己的感伤。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最终犯罪动机是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正是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才隐藏着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现在有两个人被杀。有一个杀了两个人的凶手C至少对于凶手本人而言,是有正当或者不得已的理由的。应该有。”
  “是啊!”
  我想起死在画室地板上的望和。我又想起昨天早晨近在咫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蛭山。我还想起昨天晚上在玄儿书房围绕这个驼背看门人的死进行的“无意义的意义”的讨论。
  我不禁感到一只邪恶的手从邪恶的浓雾中穿越时空向我招手。
  “玄儿,会不会这个——望和被杀也和18年前的凶案有关?”我缓缓地说道。
  玄儿出乎意料似的“啊”了一声,但立刻无力地点了点头:“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是啊!”我也无力地点点头,“你依然认为这始终和18年前的事无关吗?这么说可能缺乏说服力、偏离主题,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蛭山掌握着18年前凶案的某个重大秘密,而被杀人灭口?你的意思是说望和姨妈同样也是因为18年前的凶案而被灭口?”
  “不,这个……”
  话说出口,但思维却无法连贯。过去的事件和现在的事件真的没有超越时空的有机联系吗?
  我闭口不言,努力整理散落在大脑里的各种疑问。左手绷带下隐隐作痛。我忍不住频频皱眉。玄儿或许也多少有些在意我的话,同样沉默良久。
  归根到底——我有点不负责任地想——难道外行人即便参照侦探小说进行推理,也难以有实质进展吗?是因为缺少本来应该进行的搜查步骤——由警察来检验现场和尸体,对凶器、指纹和脚印什么的进行专业分析,所以无可奈何吗?还是我们把事情看得过于复杂?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更加粗略地面对这个事件。
  比如凶手作案后,只不过因为慌乱而把休息室的壁炉中存在暗道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对,在第一起案件中,羽取忍会不会撒谎?或者有没有可能美惟所处的慢性茫然自失状态实际是装病?
  ——不,这样想可能不对。对任何事情抱有怀疑,这是侦探的基本素质,但如果胡乱怀疑,恐怕不是件好事。这样反倒难以把握问题的本质……
  我低声叹口气,回头看看墙壁,在心中再次将刚才有关“暗道问题”的讨论回味一番。
  顺着刚才的逻辑,能同时满足两个“凶手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慎太从能力上看不合格,野口医生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据。这样就没人了。没有人可能是凶手……不,这不可能……
  ……厚重的黑色石壁,不仔细看难以辨认的暗道门。玻璃破碎、脱落后,窗户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我因为推理走入死胡同而心烦意乱,但还是在两者间移动着视线。突然——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凶手未打开暗道门而打破窗户,不走暗道而钻窗户逃出房间,那是……
  “难不成……”
  我小声说着,转向玄儿。他不知何时又离开我身边,走到大厅中央,抬头看着二层的回廊。他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声音和神情。
  “难不成……”
  我紧闭双眼,只在喉咙深处低声说着。我想到一种刚才遗漏的可能性。但不知为何,我很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告诉玄儿。或许玄儿也已知道这种可能性,只是没有说出来……不,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不说为妙。
  我暗下决心,离开墙边。



  4


  为什么要杀蛭山丈男,为什么非要杀他?
  为什么要杀浦登望和,为什么非要杀她?
  正如玄儿所说,凶手的动机毕竟植根于他内心深处。如果它以“钱”“色”这样明显的形式出现,那又另当别论。但假如不是这样,我觉得那第三者要从外部准确把握的确非常困难。
  为什么要杀蛭山和望和,为什么非要杀他们?虽然我心里依然怀疑这是否和18年前的案件有关,但关于此次作案动机,我也只能说“不知道”。
  不过关于谁是凶手,至少我已经想到一个人。
  那是从两个犯罪现场存在的“暗道问题”中导出的一种可能性。想到后,就是非常简单的“答案”了,但作为我来说却难以相信且不愿相信。
  玄儿知不知道呢?如果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理?
  虽然刚才决定不说,但内心的不安怎么也无法完全掩饰。
  “你的脸色很差啊,中也君。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新想法?”
  听见他的询问,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对于我的反应,玄儿皱皱眉头。
  “关于凶案的讨论到此就暂告一段落吧。目前我们只有等待市朗康复。因为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你这么一说……”
  “怎么啦?”
  “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夫人还是那样吗?”
  “啊,还在二楼房间里睡着——对了,我也想再好好问她一次。因为我确实也想知道首藤表舅的去向。”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好像是。他们啊,反正做什么都是为了能吃到‘肉’。不过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玄儿半嘲讽地说着,轻轻耸了耸肩,“还有就是父亲会不会允许报警。看样子不会轻易同意——或许我们必须考虑一起强行说服他了。好在暴风雨看来已过去。天亮后如果天气没什么变化,就得想办法渡过见影湖了。”
  “塌方呢?”我问道,“市朗不是说中途路上塌方了吗?”
  “啊,对啊!”玄儿皱皱鼻子,点点头,“如果道路因此完全断绝,那麻烦就大了。要是电话能通就好了。”
  “先不管报警什么的,你说我们被困在这儿的孤立状态会持续吗?”
  “很有可能。不过,正如父亲所说,这里食物充足,至少不用担心会饿死。如果音讯长期不通,像野口医生的医院,还有‘凤凰会’什么的大概都不会坐视不管。要是陆路没有办法,也会通过直升飞机什么的来救援的。关于这个问题,我相当乐观。父亲大概也一样。”
  玄儿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然后迅速将视线落在手上。他看看表,说了声“已经3点啦”,便冲着我说:“好了,走吧,中也君。”
  我略感诧异:“接下来去哪儿?”
  玄儿将右手伸入裤兜,在里面摸索着。难道除了刚才的纸片,还装着其他东西?
  “因为必须满足你的要求啊。”玄儿回答道,“天亮前,还要去很多地方。按照约定,天亮前,要把你想知道的事如实相告。”
  “啊……”
  很快,玄儿从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其形状似乎很古老,但钥匙本身是新的。没有明显的污垢和锈迹,发出暗淡的银光。
  “这是……”
  对于我的问题,玄儿声音怪异地回答:“在宅子里,有两扇门可谓是‘禁地之门’。这就是开这两扇门的钥匙。”
  玄儿摊开手掌,让我看看,然后又握起来,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配钥匙平时被保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以前偷偷配了两把。”
  “配的钥匙……”
  “我要用它带你去一个地方——‘禁地之门’后面的禁地。怎么样,中也君?”他故弄玄虚的台词让我愈发紧张。我想说“好的”,但唾液塞住喉咙,发不出声来。
  “走吧!”玄儿说道,“首先去你一直挂念的那个18年前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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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1:05 | 显示全部楼层
 5


  这个馆可以说是一个和我所知道的日常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异界”。但现在还要从这个“异界”去更为离奇的“异界”。
  我们再次穿过那条突显“间隔”、前窄后宽的走廊。尽头便是黑暗馆的西馆,又名“达丽娅之馆”——和东馆同为馆内最早的建筑,地处宅子“深处”。
  和前天晚上——24号晚上鹤子带我经过时不同,四周一片寂静。我并不认为当时的雷鸣和风雨声让人听着舒服,但今晚的寂静在某种意义上比肆虐的暴风雨更让人恐惧。
  刚才从玄儿卧室去画室的途中,我就对这身边的寂静隐约产生了厌恶和恐惧。现在依然如此。而且——
  侧耳倾听,好像突然听到什么东西隐藏在寂静背后呼吸着。几秒钟后,又仿佛响起它要将这寂静粉碎的怒吼。这种感觉在心中萌芽并不断扩大,无法控制。
  玄儿走在前面,为了多少打消一些这种无形恐俱,我回想着前天在阳光下所目睹的西馆外观。
  和东馆一样,这是一座日式和西洋风格结合的建筑,带有方形陡峭屋顶的塔屋突出在靠南方的一侧。黑色外墙、黑色房顶以及紧闭的黑色百叶窗。因为老化造成的颜料脱落和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使它呈现出奇异色彩,说不上是黑色、灰色还是绿色。即便如此,整体印象仍是黑糊糊的……
  就是在这个可称为馆内“某种意义上的中心”或“核心”的建筑里,隐藏着众多我尚不知晓的浦登家的秘密吗?
  和前天晚上不同,西馆的大厅里,亮着的是昏暗的吊灯,而非蜡烛。看来,我的想法——那蜡烛是为“达丽娅之夜”准备的特别“仪式”中的一环——是正确的。
  ——吃!当代馆主柳士郎那仿佛从地底涌出的声音,又在耳朵深处开始幻觉般重复。
  ——吃!
  ——吃,别犹豫!
  ——吃!
  聚集在宴会厅的人们奇异地附和着。
  ——吃,那个!
  ——吃,吃那肉!
  ——吃……
  “喂,中也君。”
  玄儿小声喊着我。他已经走到位于大厅左首的双开黑门前。我用力摇摇头,赶走耳朵深处的声音,慌忙跟上去。
  在打开的门后等候我们的是铺着黑地毯的昏暗走廊。
  玄儿说了声“来”,迈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后面。走廊很快向两边分开。玄儿朝向南延伸的边廊上走去,那里有两扇黑门,一扇在右侧跟前,另一扇在内里,与前者有些距离。
  “这是父亲现在用做起居室的房间。和里面的书房相连,以前好像是玄遥的第一书房。那些传声筒就在这儿。”玄儿指着前面的门说道,“还有隔壁那里的那扇门以前是第二书房……”
  对了。前天晚上,我在宴会中去小解时,因为喝醉了回来时走错了路。忘了要上二楼,本来想回宴会厅的,但误入一楼的这儿……是的。当时,我就走到这里,想打开那黑门,但怎么都打不开。
  ——请停手!
  鬼丸老让人分不清男女的、沙哑颤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儿,不可以。
  当时握着的“禁地之门”把手的感觉和被鬼丸老抓住手腕制止的感觉重亚在一起……
  ——这儿,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房间不能靠近。
  “玄儿!”玄儿先一步走到门前,我在他背后问,“你不是说有两扇‘禁地之门’吗?还有一扇在哪儿?”
  玄儿回头看看我,然后默默地向走廊深处扬了扬下巴。在尽头的正面还有一扇黑门仿佛融入周围的昏暗中。
  “那是……”
  听我这么一问,玄儿说了声“那个么”,然后好像卖关子似的停了一会儿。
  “是达丽娅房间的入口。”玄儿回答,“那扇门后面是这个黑暗馆真正的控制者曾经生活过的房间。”



  6


  时针走到凌晨3点。
  玄儿从口袋中取出刚才的钥匙,选出一把插人钥匙孔。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显得异常沉重,让在斜后方看着的我都觉得吃惊。锁打开了……而且,黑色的“禁地之门”向前缓缓地打开,室内一片漆黑。
  玄儿打开刚才在壁炉暗道使用的手电,走入房间。我停在门前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立即跟进去。
  不久,室内的黑暗渐渐退去。并不是电灯被打开了。而是玄儿用火柴点燃了几处墙壁烛台上的蜡烛。因为房间已有十多年未曾用过,所以即便有电灯恐怕灯丝也早就坏了。
  屋内有一丝光亮后,玄儿回到门旁,看着伫立在屋外——走廊中的我,突然说出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中也君,就是这儿。”
  “啊……”我吃了一惊,一脸迷惑。
  玄儿将手电筒冲着我照着:“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当时年仅九岁的我、浦登玄儿看到了难以解释的现象。好像就是从那儿看到的!”
  “从这儿?”我慌忙环视一下周围,“从这儿看到了什么……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啊。”玄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据说事情发生在宴会结束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第二书房里发生了那件凶杀案。就在那案件发生后不久,好像碰巧我独自来到这里,看到临死的玄遥倒在地板上。同时我还看到房间里有个人。”
  “从这儿吗?”我直视着站在门里的玄儿,“那——你看到的是凶手吗?”
  “可能是吧。不,想不出其他可能性啊!”
  我心想这真是很微妙的表达啊。玄儿立刻接着说:“但是,难以解释的是,在我看到后的一瞬间,他就消失了。我和碰巧此时来到这里的父亲柳士郎一起进入房间,进行了调查,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头鲜血、动弹不了的玄遥……”
  “啊?”
  这就是昨晚玄儿提及的,出现在18年前凶杀案中的“活人消失”吗?确实就像是“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状况”啊。
  “不可能是从窗户逃脱什么的吧。”我确认道。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好像——窗户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
  “躲在家具或者某个暗处呢?”
  “据说——那也不可能。”
  这些事情超出本人的记忆范围,他肯定非常着急。玄儿轻叹一口气,关上手电,夹在裤带上。
  “总之有个人名副其实地像烟一样从这个房间消失了。当然因为是九岁孩子说的,所以好像很多人根本就没当回事。唉,这也可以理解。据说其中最当真的竟然是父亲。”
  “那么,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当晚自杀的卓藏吗?”
  “会是这样吗?”玄儿不自信地摇摇头,“据说他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始终回答‘不知道’。不管怎么问,我一直坚持说:不知道是谁,但确实有个人在房里……”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痛苦地叙述着自己想不起来的往昔经历。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和着玄儿的声音,那首诗的片段又从我脑海中划过。我找不到该说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走廊里的同一个地方。
  “进来啊,中也君。”玄儿后退一步向我招手,“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吧?”
  “嗯。”
  “我会告诉你的。关于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在这间宅邸里的可怕案件的始末,我会在这儿把我所知道的如实相告。”



  7


  这是差不多有30张榻榻米大小的西洋式房间。
  其正上方——二楼的这个位置应该就是那间宴会厅,所以简单一想,这第二书房和前天晚上浦登家汇聚一堂的那间屋子大小相同。
  不知他是何时配的钥匙,不过自那以后,玄儿恐怕曾多次犯禁独自潜入这个房间。也许他是希望多少能够接近一些自己记忆之外的过去吧。
  虽说存在像玄儿这样的入侵者,但这房间的确一直关着,有十几年禁止出入。所以它的内部如此荒凉,正如我们从“不开放的房间”一词所想像的那样……不,与其说是“荒凉”还不如说是“废弃”更符合现在的氛围。或许也可以说是“被丢弃”、“被遗忘”。
  或者说由于被常年封闭,无人进入,这间屋子已经停止呼吸,心跳减慢,体温下降,完全停止活动,沉睡至今。这可能是个不恰当的比喻,但我的感觉确实如此。
  因为没有将所有的烛台全部点亮,所以虽说有了一些光亮,但四处仍或多或少有黑暗存在。摇曳的烛光透着邪气。即便在这昏暗的烛光中,我依然能看到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自己的脚印。
  书架、装饰架、书桌。除了与书桌配套的椅子外,还放着安乐椅、矮柜、睡椅。看起来像是保持原貌的家具上,没有盖防尘布。
  这可能意味着今后不会再使用这个屋子和家具。
  从地板到墙壁、天花板以及日用家具基本都是清一色的黑。电灯和烛台也没有丝毫金属的光泽。只有在正面的中央——面向庭院,朝西的墙面上有一扇装着磨砂玻璃、上下开关的窗户。其同侧有一个高大的挂钟。指针停在一个让人费解时刻上——12点23分。
  一走,地板微微有点颤动。灰尘和霉味充斥着鼻腔。潮湿混浊的空气冰冷,但和刚才在北馆的感觉不同,仿佛是切肤之冷。
  我走到上锁的窗户边,近距离观察后,回到玄儿抱胸站着的房间中央,突然发现个奇怪的东西。
  “那个……”我用手指着,“是画框吗?”
  从走廊进来的角度看,左首——南侧的墙上,在黑色木板墙上靠门的位置处,挂着一个大画框。宽有两米左右,有一人高,看起来足以收纳120号大小的画。
  但在这巨大画框内,却不知为何空无一物。只有和墙壁同为黑色的画框在那儿。
  “为何空无一物呢?”我问道,“原本有一幅画吗?”
  “不,好像原本就是这样。”玄儿放下手臂,走到画框跟前,“你知道吗,中也君,这真的是只有边框的画框。”
  “怎么说?”
  “不仅没有安玻璃,而且状似背板的这部分也不是背板,完全是后面的墙板。”说着,玄儿用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换句话说,只是把画框直接安在墙壁上而已。不是挂上去的,而是用钉子固定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禁困惑起来。黑色边框在空无一物的黑色墙壁上围成四方形,上面精细地雕刻着互相缠绕的蔓草形象。
  “也就是说将这里用做书房的玄遥,特意造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
  “这个嘛。唉,也不难想像。”
  “是吗?”
  “总之,以前这里就有这个奇怪的画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也向鬼丸老确认过。”说完,玄儿离开“只有边框的画框”,从我身旁穿过房间,在另一面墙边的睡椅上坐下,将矮柜上的烟灰缸拉过米,慢慢跷起。郎腿,叼起香烟。
  “刚才你说‘问过鬼丸老’?”我跟过去,站在睡椅旁,“这么说,鬼丸老知道你偷偷进过这个房间?”
  “啊,恐怕是的。”玄儿显得若无其事。
  “没有被责备吗?自己打开‘禁地之门’进来的事情。”
  ——请停手。
  “当场被发现的话,或许会责备。但是因为没被当场发现。”
  ——这里,不可以。
  “鬼丸老——”玄儿神态自若地吐口烟。柔和的香烟味围绕着混浊空气中的尘埃和霉味,“他只是有问必答。既不会反过来多问,也不会把被问及的事告诉他人。”
  “他嘴很紧?”
  “嗯,是的。至少对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是这样。”
  “什么意思?”
  “对于现在已不在人世的某人,他恐怕肯定会一五一十汇报的。”
  “玄儿,那是……”我刚想问他指的是谁,但还没问出口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达丽娅?你说的是30年前去世的达丽娅夫人?”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鬼丸老侍奉的真正主人只有死去的浦登达丽娅。就连玄遥,他也绝不顺从,当然对于当代馆主我父亲也一样。他只对达丽娅一人忠心耿耿,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坐,中也君。”玄儿冲着睡椅前的安乐椅,扬扬下巴,“不用在意会弄脏衣服。”
  我听话地坐在椅子上,玄儿将跷着的二郎腿左右换了一下。
  “还记得吗?”玄儿问,“第一个晚上,在去调查岛上的栈桥时我所说的话。”
  “什么?”
  “以前这里曾有人在见影湖溺死。”
  “啊,记得。怎么啦?”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当时住在这儿的佣人母子淹死了。”
  “孩子玩水时溺水,母亲想去救他,结果一起淹死,对吗?”
  “嗯。不过,听说淹死的母子就是鬼丸老的家人。”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稍稍眨了眨眼睛:“真的?”如果这样,那鬼丸老就是湖里淹死的孩子的父亲、孩子母亲的丈夫?这么一来,自然可以断定这个“活影子”是男的。
  “不知道是否属实。我问过他本人,但他一直含糊其辞,说‘那么久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记不清?肯定是说谎!” 玄儿站起来继续抽着烟,一口气抽完后,把它慢慢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很小的事情。就像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我是这么看的。”
  “不管怎样,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此人的存在是非常值得庆幸的。父亲和其他人不知道的,或者虽然知道却不想告诉别人的旧事,他都知道,都记得。而且,他会按照你问的,不加多余的感伤和思考如实相告……!”
  ——那是在问我吗?
  啊,是的。那个老佣人确实对任何人似乎都一视同仁。即便对方是我这样初次见面的来访者。
  ——我必须回答吗?
  如果让他”必须回答”,他肯定会开口。反过来如果当时回答“随便你”之类的,那他的嘴永远是闭住的。
  玄儿说他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但我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比喻。鬼丸老——这个守护着“迷失的笼子”的“活影子”早己将黑暗馆整体的“影子”浓缩于一身……
  “听说鬼丸老住进这个宅邸是在玄遥和达丽娅的长女樱子出生几年之后,大概是60年前了。当时玄遥接近50岁,达丽娅30岁出头,依然美得让人迷恋,肯定还未显现衰老。当时,鬼丸老临近30岁。先不管他妻儿何时淹死,是否属实,反正他完全痴迷于当时的女主人达丽娅那美丽的魔性和强烈的领袖气质,这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魔性……”我不由白主地重复了一遍这蛊惑性的词汇,“刚才你说的‘这里真正的控制者”就是达丽娅夫人吧?”
  “当然。”
  玄儿点点头,又叼起一枝烟,靠在睡椅上,斜望着天花板。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玄儿继续说下去,“表面的或者说泛泛的事实,我可以从父亲以及当时还正常的姨妈那儿听到。由此,我恢复了因旧北馆的大火而空白的记忆,再次成为浦登玄儿。但至于这座宅邸以及浦登家过去的知识,我基本都是听鬼丸老说的。而且对30年前去世的达丽娅忠心耿耿的他绝不会随便撒谎。我是这么想的,并相信此判断不会有错——你明白我想说的吗,中也君?”
  “嗯……也许吧。”
  “好,那么……”
  玄儿静静地坐下来,说起他记忆之外的18年前的事情——那件发生在西馆这个第二书房中的可怕的凶杀案的详细情况、当时这个家的状况、凶杀案发展到看似解决的经过以及其后的展开和结果说着,说着,玄儿的面庞和表情慢慢地被从房间各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覆盖。
  当然,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但不管我怎么告诫自己,眼中的变化都没有停止。黑暗粒子的数量加速增加,不久便完全包裹住玄儿。只有玄儿叙述过去的声音不断轻轻震动着夜晚的寂静——这种略带疯狂的预感,或者说妄想,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既没有插嘴提问也没有随声附和,只是静静听。听着听着,我自己肯定也被房间各个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包裹。或许我的灵魂将因此脱离肉体,开始跨越18年的遥远旅程——这种妄想也让我难以自拔。
  玄儿继续说,我继续听。
  难道就不能现在将潜藏在黑夜中的所有噩梦都召集于此,并加以驯服吗?这恐怕也是当时我略带疯狂的妄想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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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部



第二十章 消失的夜晚


  9月26日,凌晨3点30分。
  “视点”离开正在黑暗馆西馆一楼的房间中倾听朋友说话的现在的“我”,滑入包围着夜晚的深沉而柔和的黑暗中。它一分为二,分别滑入乡村少年和从塔上坠落的年轻人的身体里,在各自身上经过几次不安定的沉浮后,又离开他们,滑入同样的黑暗中,合二为一,成为原来的“视点”。
  合二为一的“视点”螺旋升上空中。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持续扭曲且不规则地回旋。不久——
  “视点”也许无法感知统治“世界”的秘密而冷酷的恶意。它轻易地超越法则,时光倒流,飞落到18年前的9月4号——“达丽娅之日”的当时当地。
  ……被深山老林包围的小湖(……这是18年前的那个见影湖)。浮在湖中的小岛(……这是18年前的那座岛)黑黢黢盘踞在岛上的形状怪异的馆(这是18年前的那座黑暗馆)。
  “视点”的主体依然在昏暗的混沌中,隔着半透明的墙看着正在展开的现实。而且只有依靠偶尔苏醒的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片断(……超越了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里)才能将其把握……
  ……东南西北的四栋建筑包围着宽广的庭院(啊……对了!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它被毁于这一年冬天发生的那场大火中)。
  “视点”滑入南馆。
  他发现一个少年悄然站在一楼的走廊中,便靠近他,与其重叠,合而为一。



  1


  ……9月24一号,星期二,晚上11点10分。
  少年来到南馆一楼的那个房间。
  黑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诸居”两字。住在里面的诸居静是浦登家族的一个佣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年以上。
  其丈夫也被浦登家族雇用,比她大1岁,名叫甚助,七年前在他45岁时离开人世。据说是肾病。自那以后,只有诸居静和儿子忠教住在这里。
  关于她家庭的这些情况,少年已听诸居静本人说过,但还谈不上完全理解。关于诸居静这个“佣人”在馆内的地位、自己和她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地位和境遇,他也没有正确把握。如果来南馆的这间屋子,就能见到“诸居妈妈”,她比其他人对我好——少年内心是这么想的。
  少年名叫玄儿。(……玄儿!这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浦登柳士郎的亡妻康娜在九年前的暴风雨之夜留下的遗孤。
  上月初,玄儿年满九岁。最早告诉8月5日是他生日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外祖父、曾外祖父,而是乳母诸居静。那时,玄儿还待在远离宅邸的十角塔,在塔上最高层的囚室里,过着不同寻常的幽禁生活。
  当然,玄儿自己从未想过这种状况是否“异常”。因为他还无法知道“普通人”的“正常”状况是什么样。就算“囚室”、“幽禁”之类的词,他当时也还不知道。
  玄儿是在9月中旬以后从十角塔出来,住进北馆二楼房间的。
  至今才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从记事起,他就独自待在塔上那间昏暗的房间里。此后的好几年,原则上他都不许外出,起居、吃饭、排泄、玩耍、学习、运动……一切都被迫在囚室中进行。所以,对于玄儿来说,那间屋子和从诸居静偶尔打开的窗户中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突然有一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带出房间,某种意义上稳定的“幽禁生活”就此打上终止符。于是,玄儿不仅没有获得空间上自由的解放感,反而感到巨大的困惑、不安和恐惧。
  完全不同以往的“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宽敞的房间,宽敞的庭院,许多人;有各种家具、工具和玩具;有书、画和雕像;有天空、大地和花草树木;还有那么多从人们口中传出的声音和语言。玄儿未知的事、物和概念正如洪水般泛滥开来。
  突然扩大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世界”。过于悬殊的落差,不能不让玄儿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恐惧。否则就只能尽量把心封闭起来,避免和“世界”接触。
  对于过于广阔的“世界”,玄儿不知道到底该把目光投向何处,去哪里,感受什么,思考什么,怎样思考。如果勉强面对一切,就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此时他想起诸居静曾经拿到十角塔的那个玩具。那是所谓拼图的非常初级的玩具,将剪开的厚纸片在画框中拼成画。对于玄儿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未完的拼图,到处缺失着构成“世界”的碎片。
  无论是所见、所闻、所触及的,还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口中的话语,表现出的感情……一切仿佛都少了什么,缺失了什么,欠缺了什么。但并非这个“世界”本身缺少,而是置身于“世界”中的自己身上少了些东西。幼小的玄儿开始模糊地感觉到这样。
  自己从十角塔的囚室里解放出来,至今已过了约一星期,但一有什么,还是会不自觉地去诸居静身边。和她在一起,看到她的脸,和她说话……这样多少可以解除自己的困惑和恐惧。正因为如此,所以今天晚上又这样……
  听到敲门声,诸居静(……诸居静!这个40岁上下的女人就是诸居静!)把门打开一道细缝,站在屋子里,问起来。
  “您吃了吗?今晚宴会上的菜肴。”她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都要生硬。
  玄儿闭着嘴,点点头,在昏沉的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大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宴会上出现的一连串事情。
  “您吃了,对吗?玄儿少爷。”
  “嗯。”
  “请您说‘是’。”
  “啊……是。”
  从未喝过的红色水——好像叫”葡萄酒”、红黑色粘稠的汤以及面包和其上涂得像黄油的东西。除了面包,其他都非常咸,味道怪异,只能小口小口地吃。其他人——“父亲”、“外公”、“曾外公”还有两个“姨妈”——都默默地吃完。他奇怪——他们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吃完如此怪味的东西呢?他听说今晚的宴会上有某种特别的食物,但如果是这些,他觉得还是在十角塔时,诸居静每天拿来的饭菜更可口。
  叫葡萄酒的红水,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稍微喝一点脸上就发烧,心跳得厉害。桌上和墙上燃烧着红蜡烛,充斥整个房间的甜甜的气味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被称为宴会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画上的绝色佳人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达丽娅。
  声音沙哑地告诉自己的是曾外公——玄遥。
  ——是玄儿的曾外祖母。
  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玄遥眯起凹陷的眼睛直视茫然的玄儿。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
  玄遥低声嘀咕道。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的面相越来越像达丽娅了。还有康娜……对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柳士郎是“父亲”的名字。听到玄遥别有含义的话,柳士郎表情严肃地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看看玄遥和玄儿,随即点头低声说了声“是的”。
  ——我不否认,这孩子确实……
  对于他们的对话,玄儿还是完全听不懂。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是怎么回事?“面相”是什么意思?
  “玄儿少爷。”诸居静的喊声把玄儿唤回现实中,“怎么啦?”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抬眼看到“诸居妈妈”担心地皱着眉。但是,她只是站在房间里,并不打算把开了一道细缝的门再打开些。
  怎么回事?玄儿心中产生一丝疑问。
  “妈妈。”玄儿静静地出声喊诸居静。
  自己己被告知她并非“真正的妈妈”。自己也这样提醒自己。
  “真正的妈妈”叫康娜,九年前生下玄儿后不久就去世了。诸居静是浦登家的“佣人”,因为“佣人”不是“家人”,所以不能成为“真正的妈妈”。
  即便如此,玄儿还是叫她“诸居妈妈”或者单纯叫”妈妈”。
  在十角塔的时候一直如此,从塔里出来后,她也同意没有他人在场时可以像以前一样。但是——
  “不能这样叫。”诸居静缓缓地摇摇头,“以后不能这样叫了。我不是玄儿少爷的妈妈;虽然从小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但玄儿少爷己经从塔里出来了,而且还参加过今晚的‘达丽娅之宴,从此就不能……”
  “为什么?”玄儿忍不住问道。他无法理解她的话。为什么突然她会这样……
  “总而言之不行。”诸居静又摇摇头,“柳士郎老爷终于消气了……”刚说到这儿,她慌忙改口,“啊,不!玄儿少爷已经九岁了……是从孩子变成大人的年龄了。而且,你已经离开十角塔成为自由之身,还参加了‘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宴’。作为浦登家的继承人,你已经得到正式承认。”
  “……”
  玄儿依然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以说基本上不知所谓。他越想脑子越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来我这儿了。请别来这儿太多。我还会继续照顾你的……但请叫我‘诸居’或者‘阿静’。”生硬的表情,生硬的声音。但是总觉得那脸色和声音中有种寂寞。
  为什么?为什么?玄儿在心中不断问着。
  昨天还不是这样。一到这儿就悄悄让我进去,像在十角塔时那样陪我玩耍,和我说话,教我东西。还让我看了这房间内部壁橱中的暗门。可是为什么……
  “好吗,玄儿少爷?”说着,她弯下身子,视线突然落在玄儿的脚上,“啊呀!”她小声叫起来,“又把鞋子——”
  玄儿也把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又把鞋子脱掉了啊。”
  “啊,嗯……是的。”
  脚上只穿着黑袜子。是诸居静根据玄儿脚的尺寸做的“特别的袜子”。鞋子在来之前被脱掉了。
  “不能这样啊,玄儿少爷。”
  “可是……”
  ……如果穿着鞋子,走起来不舒服。
  “已经不是在塔屋里生活了。不穿上鞋子的话,脚和袜子会弄脏的。知道了吧?”
  “是。”
  “那么,好了,玄儿少爷,回去吧,回北馆你自己的房间去。”
  玄儿不情愿地点点头。这时,站在房间里的诸居静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忠教。(……忠教。那个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这个和玄儿差不多大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他比玄儿略矮,皮肤白哲,显得忠厚。虽然玄儿也曾见过,说过几次话,但并不像对诸居静那样无拘无束。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对,最初是诸居静带他来十角塔的。塔的最上层被格子门分割成“内”和“外”,在门那边,他躲在诸居静身后,探出头来窥视玄儿,感觉像在看可怕的东西……
  ——我儿子忠教。
  不知为何,玄儿依然清晰记得诸居静当时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生硬……啊,对了。就是和现在一样……
  ——来,忠教。向玄儿少爷问好。
  诸居静告诉玄儿之所以他从记事开始——实际上是在这以前——一直被关在十角塔。是因为他“还是孩子”。“从孩子直到变成大人为止”,必须这样,这是浦登家的“规矩”。
  为什么比自己晚一年出生的忠教可以在“外面”呢?
  对于玄儿自然而然提出的疑问,诸居静的回答是“因为他是佣人的孩子”。“浦登家的孩子”和“佣人的孩子”之间“身份”不同,“规矩”也不同。所以……好像是这么解释的。
  ——你好,玄儿少爷。
  忠教学着母亲在玄儿后加上“少爷”。然后战战兢兢地从诸居静身后出来,走到格子门前。
  ——真可怜……玄儿少爷。
  ——别胡说,忠教!
  他记得诸居静慌忙训斥道。
  ——不能说失礼的话。
  ——但是……
  ——对不起,玄儿少爷。这孩子很想来见你,所以……说着,诸居静抓住自己孩子的手臂。
  ——他不明白。
  ——好了,忠教。要走了。
  ——我马上就来,玄儿少爷。
  自那以后,玄儿开始有点羡慕忠教。并不是因为他能到房间外面去,而是由于“诸居妈妈”是忠教真正的妈妈。
  “好了,玄儿少爷。”诸居静催促道。其身后的忠教已经不见踪影。玄儿垂着肩膀,从门前走开。
  “愿达丽娅祝福你。”身后传来了诸居静的声音,声音中好像包含着某种寂寞。刚才,在宴会上,众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玄儿当时想——“祝福”到底是什么意思?



  2


  玄儿有气无力地从铺着瓦的走廊往回走。在宅邸门口的小厅,回头看了一眼,诸居静房间的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玄儿叹口气,离开了南馆。他来到通向东馆的走廊,夜晚越来越浓厚的黑暗包围着他。不知何时,外面下起雨。虽然还是小雨,但风大得宛如暴风雨的前奏。大风从侧面刮入只有顶棚的走廊,吹乱了玄儿的头发。
  玄儿在昏暗的游廊里走着,并没有用手按住几乎竖立的头发。
  走着走着,他又在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回想起今晚的宴会以及那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想起当时在场的每一张脸。
  ……玄儿被迫穿上崭新的黑西服,坐在长桌的一端。
  对面坐着一个死死盯着我的男人。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眼睛深深凹陷,发出其他人没有的邪恶光芒——那是“曾外祖父”浦登玄遥(……玄遥。今年已经92岁,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据说“孩子”年纪大了就成为“大人”,年纪再大就成为“老人”。这也是诸居静在十角塔中教诲的。
  ——变成“老人”后,年纪再大的话会变成什么?
  我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然后,嗯,一般是死去。死了,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诸居静好像是这么回答的。尽管玄儿并未完全理解“死”的含义,但还是接着问。
  ——那么,我“真正的妈妈”是老了,还是死了?
  ——不,康娜夫人不是的……
  诸居静说是“事故”。她说即便没有变成“老人”,也可能因为“事故”、“疾病”而死亡。她丈夫以前也是在变成“老人”之前因“疾病’死的。
  玄儿的“曾外祖父”,已经是“老人”的玄遥在参加宴会的人中看起来也是特别奇怪、不舒服、让人害怕。但玄儿不讨厌年老的曾外祖父。
  在十角塔时,仅次于乳母诸居静经常来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玄遥。
  基本上是独自爬上塔,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来到格子门前看着。偶尔也会进来一次,用沙哑的声音和玄儿说话。
  ——玄儿。这是我起的名字啊。
  他何时这样说的?
  ——玄儿……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虽然我觉得无可奈何,但是……
  “可怜”是怎么回事?当时他并不懂。后来问过诸居静,但她好像有点为难。
  ——真是个难懂的词语啊。
  说着,她将目光从玄儿的脸土移开。
  ——我解释不好。反正,你终究会明白。我觉得你现在还不用太在意。
  ……在玄儿眼里,宴会厅桌子的右侧坐着“父亲”浦登柳士郎和“外公”浦登卓藏。
  卓藏(……浦登卓藏。今年58岁,玄儿的外公。他今晚会……)虽然没到玄遥的程度,但也不是“大人”,而是“老人”了——玄儿是这么看的。他脸上也有很多皱纹,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时不时地用舌尖舔一下歪着的厚嘴唇。脸色感觉像是青黑色,突出的眼睛不停地窥探着周围——特别是玄遥的样子。
  和玄遥不同,卓藏从未来过十角塔。玄儿是搬到北馆之后才第一次见到只闻其名的“外公”。当时,卓藏好像也只是一直留意身边玄遥的样子,没对玄儿说一句话……
  柳士郎(……柳士郎。今年还只有40岁的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至今还没有再婚)坐在卓藏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表情始终如一。
  他不同于玄遥和卓藏,长发乌黑,也没有显著的皱纹,背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异样而令人恐惧之处。一看就知道他还不是“老人”而是“大人”,但是……
  说实话,在所有人中,玄儿最怕“父亲”柳士郎。
  他看自己时的目光让玄儿害怕。
  虽然直勾勾地看着你,但目光非常冷漠,仿佛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那冰冷的目光让你无法窥知他的想法和感受。如果被他一直这么冷漠地看着,就忍不住想逃走……
  他低沉的声音也让玄儿害怕。
  这是玄儿见过的人中声音最低沉的,简直是一听就让人瑟瑟发抖。不过,在玄儿的记忆中,他还从未直接对玄儿说过话。
  虽然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但到十角塔的次数屈指可数。独自来的时候,一语不发,也不进来,只在格子门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有几次是和诸居静一起来的,但也只对诸居静说几句,从未对自己说过话。玄儿从塔里出来之后也一样。他不但绝不和玄儿说话,而且要是有其他人在场,即便在说关于玄儿的话题,他也只和那个人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玄儿觉得难过……
  为什么“父亲”不和我说话?好像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他觉得忠教的“真正的爸爸”虽然巳经病死,但“真正的妈妈”是诸居静,她并没有死——还活着,所以他真幸福。他也希望自己“真正的妈妈”还活着,而不是“爸爸”。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终于消了……
  刚才诸居静欲言又止的话语让玄儿很在意。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是怎么回事?“爸爸”至今一直在“生气”吗?对了,那么,对谁生气呢?
  玄儿觉得肯定是对自己。虽然不知缘由,但“爸爸”是对我非常‘生气”。他一直在生我的气。虽然诸居妈妈说他的“怒气终于消了”,但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生气呢。而且会一直那样……
  ……玄儿看见桌子的左侧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浦登美惟,另一个是浦登望和——两个“姨妈”。男的都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西装,但她们两个穿的是鲜红的衣服。
  听说美惟是“姐姐”(……美帷。今年23岁。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望和是“妹妹”(……望和。这一年还只有20岁的浦登望和)。她们都比诸居妈妈雍容华贵,长发披肩。她们关系好像不错,好几次看到两人说着什么。那时,即便玄遥或卓藏和她们说话,也好像没听见,只顾自己说。
  玄儿记得无论美惟还是望和,在他出十角塔之前从未见过。他开始在北馆生活后也几乎没有和她们面对面说过话。她们不像诸居妈妈那样会主动和他玩,教他东西。所以玄儿至今还分不清哪个是美惟,哪个是望和。
  据说“真正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姐姐”,那她也像美惟和望和那样雍容华贵吗?也是这样的长发吗?还是……玄儿连一张死去母亲的照片都没见过。
  ……或许他们讨厌我吧。
  他有时候这么想。
  可能“外公”、“爸爸”还有“姨妈”都不喜欢我吧。可能都讨厌我吧。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经过东馆,回北馆的路上,玄儿遇到了几个人。他们和诸居妈妈一样都是受雇于此的佣人,不过玄儿还记不住他们的长相和名字。
  “晚安,玄儿少爷。”
  一看到玄儿,佣人们都站住,退到走廊边,深深地垂下头,而且——
  “晚安,玄儿少爷。”他们用同样的口吻,说着完全相同的话。
  说起来——玄儿想到——除了诸居静,他记得长相和名字的佣人只有一个。叫鬼丸(……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了)的那个老人。
  他裹着斗篷一样肥大的黑衣,头上戴着兜头帽。从十角塔出来后虽仅遇到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相同的打扮。他奇怪的姓名和有特点的着装令人难忘。
  在今晚的宴会上,也有鬼丸的身影。
  依旧是黑色肥大的衣服和兜头帽的打扮,不停给大家倒葡萄酒,给盘子里加汤。他不坐,也不吃不喝,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站着,仿佛融入到角落的昏暗中……他算是什么呢?
  或许在这里的众多佣人中,他也算是承担特别工作的人吧。玄儿这样理解。
  晚上11点半左右,玄儿回到北馆。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时,听到从一个房间中传来乐器声。那儿是被称为音乐室的大房间,里面放着好几种乐器。诸居静也带玄儿进去过一次。还让他碰了一下琴键。
  以前就知道“乐器”这个词,但至今为止,只看过诸居静曾经带来吹给他听的笛子。诸居静告诉他——除此以外,还有“管风琴”、“吉他”、“小提琴”、“喇叭”等各种名称、各种形状的乐器。
  现在从音乐室传来的是钢琴声;演奏的(甜美轻柔,因此略显忧郁寂窦的三拍……)是玄儿从未听过的旋律。(啊,这是《红色华尔兹》。那座西洋挂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玄儿发现门开了一道缝,便走上前去。屏住呼吸,悄悄从缝隙中向里面看去,恰在此时曲子终了,乐器声停了下来。
  ——室内是两个“姨妈”。
  坐在钢琴前的一定美惟,因为诸居妈妈说过“美惟小姐乐器非常好……”望和坐在房间中央的摇椅上,看着美惟合上钢琴。
  “父亲好像已经休息了。”望和坐在椅子上说道。她们说的“父亲”就是玄儿的外公浦登卓藏,“因为喝得大醉了。不然,应该会来听姐姐演奏的。”
  “柳士郎姐夫呢?”美惟站起来说道。
  “嗯。”望和歪着脑袋说起来,“姐夫不知是哪阵风吹的,为什么现在突然把那孩子……”
  ……那孩子?
  “最终应该是姐夫的决定吧!让那孩子从塔里出来,还让他参加今晚的‘达丽娅之宴”。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那不是在说我吗——玄儿身体都僵硬了。
  “今晚外公不是说了吗?他越来越像达丽娅外婆,还有去世的康娜姐姐……”
  “因为那孩子长得像姐姐?是真的吗?”
  “是。”
  “我不知道姐夫的想法,但那个孩子实际上……”
  “别说这个!”美惟用力播摇头,“不要再说这个。”
  “这一个孩子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笑,眼神总是呆呆的,不知道在看哪儿……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九年来他一直都被关在那种地方啊。”
  “这我知道。那孩子本身没有罪过。要说可怜也真可怜,不过考虑到姐夫的感受的话……”
  “是啊!”
  “我们这九年来也一直当玄儿这孩子不存在。”
  “诸居静不是一直为我们照顾他吗?”
  “硬让她去承担这个责任,我觉得有点那个,不知姐夫是怎么想的。”
  “哎呀姐姐,你不是在嫉妒吧?”
  “怎么会……你别乱说。”
  ……什么意思?
  玄儿屏息离开门前,脑子里满是疑问,感到强烈的困惑。
  ——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他想“恨”大概是比“生气”更强烈的词汇吧。“父亲”那么恨自己吗?但是……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九年来一直被关在那种地方。
  ——要说可怜也真是可怜,不过……
  “可怜”这个词,在第一次见到忠教时,他也说过。“被关在那种地方”是“可怜”,难道美惟和望和也这么想?
  但是——
  “从孩子直至成为大人”要一直独自待在塔内——这不是这个家的规矩”吗?浦登家的孩子,美惟也好望和也好,不都要在那个房间生活到某个时期吗?难道不是吗?那就是说诸居妈妈以前所说的不是“真的”了……
  玄儿又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心里十分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讨厌我?
  为什么要痛恨我?
  为什么我要“被关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我……
  真想马上跑回南馆,当面问问诸居妈妈,希望能得知“真相”。
  但是……
  他觉得她肯定不会说,肯定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而且,一定会摇着头说:“我什么都不能说。”
  ……是的,一定这样。
  玄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曾外公”的话,或许……
  如果我勇敢地问他,或许他会告诉我不知道的所有“真相”。



  3


  “视点”暂时离开玄儿,飞到同一夜的另一个地方。
  ……晚上11点30分。黑暗馆西馆一楼(这里……)的第二书房。(……是那个房间!)
  “视点”作为现实中不存在的第三者浮在空中,注视着当时的情景。
  几个烛台上点着蜡烛。昏暗烛光中,室内有两个人。
  一个是黑暗馆第一代馆主玄遥(……浦登玄遥)。他坐房间中央附近的安乐椅上,悠然自得叼着烟斗。
  另一个人(啊。这个人……)好像刚进入房间,他盯着玄遥,从门附近沿着南墙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右手放在心口,左手放到身后。
  “什么事?”玄遥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说有事相求?”
  “您能站起来吗?”另外的那个人说道,“能请您到这儿来吗?”
  他背后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画框(就是那个画框)。里面没有画,只是黑色边框在黑墙上围成四方形。
  玄遥诧异地皱皱眉,但还是叼着烟斗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于92岁的高龄者,他显得很矍砾。虽然满脸皱纹、头发雪白、胡子以及肉体的各个部分己明显老化,但腰杆笔直,步伐也不蹒跚。那个人从画框前,退到一边,吹灭了正面左侧附近的烛台上的蜡烛。
  “这玩意为什么会在这儿?”那个人说道,“这个空无一物的画框。”
  “嗯,”玄遥又皱了皱眉,“怎么又突然……”他想厉声反问,但显得有些狼狈。
  “我知道的。”
  那个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而且,将右手从心口拿开,伸向墙上刚才被他吹灭的烛台。
  “视点”看到,那人是为了不让玄遥看见其左手中握着的东西——长一米左右的坚硬的黑色铁棒(……是烧火棍吗?)。左手可能因为紧张和兴奋,全是汗。



  4


  ……晚上11点45分。
  玄儿没有回北馆二楼的房间,而是去了西馆,想去见曾外祖父玄遥,并让他告知“真相”。
  经过昏暗的游廊,进入西馆大厅,玄儿猛地站住,宴会时,自己是从这里上二楼的,但是——
  玄遥现在在哪儿?玄遥的房间在哪儿?
  他知道玄遥住在西馆,就像他知道诸居妈妈住在南馆一样。但他不知道这栋建筑的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房间,也不知道现在玄遥在哪个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要逐个查找所有房间吗?
  ——正心烦时,从大厅的楼梯上无声无息地下来一个人影。
  “怎么啦?”肥大的黑色衣服包裹着全身,那是老佣人鬼丸。头上仍然带着兜头帽,脸被挡住,看不清,“怎么啦,玄儿少爷?”鬼丸又问了一遍。颤巍巍、沙哑的、让人有点不舒服的声音。
  “啊,那个……”玄儿语无伦次,“曾外公的,那个……”
  “玄遥老爷的?什么东西?”
  “曾外公……在哪儿?”
  “你是问玄遥老爷在哪儿吗?”
  “嗯……啊,是的。”
  “你是在问我吗?”
  “啊……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虽然被连续不断的问题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玄儿还是再次点头说“是”。
  “玄遥老爷的卧室和书房在一楼。”鬼丸的语调一成不变,仿佛他的心都同样被黑衣包住,感情不外露,“要是还没睡,应该在书房。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
  “卧室”是睡觉的房间,这个他已经知道了,不过“书房”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听到。是什么样的房间呢?玄遥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带您去吧。”鬼丸说。
  玄儿略微迟疑一下。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带您去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
  “好了,您跟我来。”
  鬼丸静静地转过身,向左首的双开门走去。玄儿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
  打开门,右首——有一条西向的昏暗走廊。蜡烛在墙壁的烛台上燃烧着……这边一枝,那边一枝。
  鬼丸一语不发,径直走在走廊上,脚下无声无息,只有轻微的衣襟摩擦声。在尽头前的左侧,有一扇黑门。鬼丸在门口停下,等玄儿追上来。
  “这里是玄遥老爷的第一书房,我来叫门吧。”
  “好的。”
  鬼丸说了声“好”便敲起来。咚咚,敲了两声。隔了片刻,又敲了三下。但里面没有反应。
  “好像不在这儿。”
  “……”
  “可能在相连的起居室里。怎么办?”
  “啊……”
  “您去吗?”
  “啊……是的。”
  “那么,请这边来。”鬼丸静静地转过身,从来时的走廊返回。玄儿慌忙跟上去。
  在刚才出来大厅的门前,右首——有一个向南的分岔。鬼丸从走廊拐向那边,在不远处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来。
  “这就是起居室的门。”说着,又像刚才一样,敲了一次,但里面还是没有反应,“玄遥老爷。”鬼丸隔着门喊起来,“您在吗,玄遥老爷。”可还是没有回答。
  “好像也不在这儿。”鬼丸颤巍巍的嘶哑声音,在玄儿听来不像人类的声音,让他感到不舒服。从刚才开始,每次鬼丸说话,玄儿的手腕、脖子和背部都会打冷战,还起鸡皮疙瘩。
  “嗯。如果这样——”鬼丸回头看着玄儿,低声说起来,“这旁边还有一间玄遥老爷的书房。或许会在那边。”
  玄儿向昏暗的走廊深处看去。同在右边墙壁的不远处还有一扇黑门。是那里吗?
  “我带您去吧。”
  这次玄儿非常踌躇,不知怎么回答。
  “我带您去吧。”
  最终,玄儿轻轻地摇摇头。
  “不。”他畏缩着答道,“我自己去……”
  因为他觉得此人还是让人不舒服。最好他不要一起来。最好他不在身边。自己可以松口气了。还是这样比较好。
  “曾外公肯定在旁边的房间里。所以,我一个人就行了……”
  “是吗?”
  鬼丸的回答很简单,出人意料。他说了声“那好吧。”便转身走了,离开时说了一声——“愿达丽娅夫人祝福您。”
  目送鬼丸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后,玄儿迈步向“另一个书房”走去。仔细一看,门下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亮。他觉得灯亮着,里面应该有人。
  不久,玄儿独自站在第二书房的门前。
  玄儿模仿刚才鬼丸的样子敲了敲门。咚咚,敲了两声。稍微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事与愿违,这次还是没有回答。
  “曾外公!”他鼓起勇气,叫起来,“曾外公!”
  没有反应。但是,门后隐约传来微弱的声息。
  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是人声,又像是嘶哑的口哨声,还像是痛苦的喘息声。或者是外面的风声?
  “曾外公!”喊完这一声后,玄儿握住门的把手,决定转一下看看。他推了一下,但没有推动,往自己方向一拉,门静静地开了。
  意想不到的情景闯入视野。玄儿大吃一惊,不禁急忙向后退去——一直退到走廊上。
  有个人倒在房间地板上。
  他倒在玄儿前方,略靠右边——离南侧的墙大约一米多的地方,姿势极不自然,右手对着墙向前伸出,脸却扭向玄儿这边。他满是皱纹,丑陋的脸扭曲着,头发雪白。玄儿立刻明白——是曾外祖父玄遥。
  而且,除了倒地不动的玄遥,在只有蜡烛火焰摇曳的昏暗的房间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好像是个人),好像有个人(那到底是……)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有一个人。
  玄儿看到他穿着和身后的黑墙几乎难以区分的黑衣,也看到他的蓬乱头发,但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房间里比较暗,看不清细微部位,但那人双眼瞪着这边,样子恐怖。
  他是谁?而且“曾外公”怎么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呃……”
  玄儿想喊,但是嗓子痉挛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呃,呃……”
  这时,倒地的玄遥突然抽动一下右臂。正当他吃惊之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声音——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是玄儿吗?”那是浦登柳士郎低沉的声音。
  玄儿吃惊地循声看去。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黑门,现在被打开了,柳士郎从那里出来,慢慢地走过来。
  “呃、呃……”
  他想叫“爸爸”,可嗓子还在痉挛,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玄儿?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玄儿又转向刚才自己打开的门。恰在此时。低沉的钟声响起来。是房间里的座钟报时的声音,已经是零点。玄儿伸出手指向室内。
  “……呃……”
  “曾外公”倒在那儿,房间深处有个人。玄儿想说这个的,可是……
  “啊……啊!?”玄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成惊愕的叫声。
  玄遥还躺在原处。除了刚才抽动的右臂的位置,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扭曲而丑陋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变化。翻着白眼的双眼。半张的嘴角泛着白沫。但是——几秒钟前还的确站在房间深处的那个人现在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玄儿……?”
  柳士郎走到玄儿身边,好像也发现了室内的情景,“啊”地惊呼起来。
  “外公,您怎么啦?”他快步跑到玄遥身边。玄儿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但一进房间他就停下了,站在那儿看着。
  “外公……”
  柳士郎看了看玄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仰面朝上地翻过来,然后将耳朵贴到他胸口。这期间,玄遥纹丝不动。玄儿发觉他一部分白发被染成红黑色。
  “血?
  玄儿感到非常恐惧。
  ……血从头里流出来了。
  “爸。爸爸!”终于能说话了,“曾外公他……”
  “死了。”柳士郎从玄遥的胸口离开,“好像是谋杀。”
  “死……了……!”
  玄儿低声说着,吓呆了。
  玄遥头上出血,倒在地上,纹丝不动。这就是“死”吗?就是“不在这个世界了”吗?但是,“谋杀”是什么意思?
  玄遥是因为他是“老人”而“死”的,还是因为妈妈那样的“事故”?或者像诸居妈+++丈夫那样因为“疾病”?
  难道还有“谋杀”这种既非“事故”也非“疾病”的死因吗?
  以玄儿贫乏的知识和经验,他很难理解这一事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可能明白。但用不着看柳士郎的反应,他也感觉到事态非同寻常。
  “有个人……”玄儿对柳士郎说,“有个人,在那儿。”他指着房间深处。
  “什么?你说有个人是怎么回事?”柳士郎将玄遥的尸体恢复原状,马上站起来问玄儿。
  “那里,有个人。”玄儿心里害怕,拼命想说出刚才的情形,“有个人……在那里,看着这边。”
  “你说有个人,是曾外公之外的人吗?’
  “是的。”
  “谁?”
  “不知道……不知道。”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不过,是真的。”
  “你认识吗?”
  “……”
  “你见过吗?”
  “……”
  “是什么样的,玄儿。”
  “没见过……样子很恐怖。很恐怖地看着这边……”
  柳士郎一脸疑惑,飞快地扫了一遍房间。玄儿也站在那儿,把房间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他也知道这房间里现在别无他人。
  “真有……真有的。”玄儿又说了一遍,“爸爸来之前,真的,在那里。可是……”
  “你是想说他不见了,一瞬间消失了?”
  “是消失了。”
  “胡扯!”
  “可是……”
  虽然他说“胡扯”,但还是让玄儿站那儿别动,自己开始一个角落不落地搜索房间。他确认了窗户上锁的情况,把桌子下面、椅子背后全部看了一遍……不久,他明确了一个事实——在这个第二书房内,现在只有柳士郎和玄儿,还有“被杀”的玄遥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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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5


  浦登玄遥看起来是被钝器击打头后部和侧部而致死的。玄儿在开门前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玄遥口中发出的最后喘息。刚才右臂突然的抽动恐怕是对于玄儿的声音——开门看到玄遥的样子和房间深处的那个人之后发出的声音——所做的最后反应。
  柳士郎确认已“死”的玄遥身旁落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由于长期使用而变成米黄色的海泡石烟斗。头部有一个盘曲的蛇形雕刻,是玄遥爱用之物。玄遥不会再动的左手手肘缩在肋骨部,它就落在附近。因为烟斗里还留有火星,所以在受到袭击倒地前,他手里应该还拿着这个烟斗。
  还有一样是非常坚硬的铁棒。长度不足一米,它落在玄遥脚边。
  “是烧火棍?”看着被随意扔在黑地板上的铁棒,柳士郎低声嘀咕道,“这是凶器吗?——啊,上面有血迹。”
  他好像看透了玄儿在想“凶器”是什么意思。
  “有人用这个烧火棍打了曾外公的脑袋,所以……”柳士郎斜眼看了玄儿一眼,“这个房间里没有壁炉。就是说是从别的房间带进来的。”然后柳士郎又转向玄儿,“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他压低声音问道,“你说我来之前有个人在房间里这件事。”
  记忆中还未曾直接和自己说过话的“父亲”现在正面对面问自己。虽然这件事情本身也让他觉得困惑,但还是小声同答说:“是的,而且当时曾外公的手还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
  “然后,从那边传来爸爸的声音,我再看这边时已经……”
  “已经没人了,是吗?”
  我乖乖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不是在我来之前从门走出去的。”
  “是的。”
  “总之是在一瞬间消失的,对吗?”
  “是的。”
  “嗯!”柳士郎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瞪着玄儿,然后又把室内看了一遍,“说得简单一点的话,消失的人是凶手。可是,那人到底是怎么从这房间……”
  “凶手?”玄儿不禁迷惑起来。
  “就是用这根烧火棍让这个人——你曾外公变成这样的人。这就叫‘凶手’。”柳士郎回过头详细解释,“就是说你刚才目击了那个凶手——可能是凶手的人。”
  “目击……”
  “你真的没见过那人?真是你没见过的陌生人吗?”柳士郎的语气显得很严厉。
  尽管有点退缩,但玄儿还是努力在心中再现刚才从门外“目击”的情景。片刻后,他略微转过脸避开柳士郎紧盯不放的视线。
  “是的……我觉得是。”
  “是男,还是女?”
  “男的。”
  “穿什么样的衣服?”
  “黑的。”
  “你能确信吗?”
  “确信?”
  “你有把握说那是绝对没错的事实吗?”
  “……”
  被他这么一问,对于事实究竟如何,玄儿觉得有点没底。
  玄儿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人。但或许只是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其实那是自己认识的人。或许实际上并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心理作用……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玄儿默不作声,缓缓地摇了摇越来越乱的脑袋。不知道柳士郎是如何理解的,他夸张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玄遥,回到玄儿伫立的房间入口处。
  “总之,必须通知大家。”柳士郎将双手放在退到走廊里的玄儿的双肩上,好像要镇定自己内心似的,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道,“我们使用第一书房的传声筒召集大家来吧。不要到这个现场来,对了,暂且到北馆的大厅那边比较合适。”
  “……”
  “在那儿我必须让你把在这儿目击的——所见所闻,再给大家说一遍,好吗?”
  玄儿连说“好的”的力气或者说自信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6


  9月25号,星期三,凌晨0点30分。
  九个人全部聚集在黑暗馆旧北馆一楼的中央大厅。
  浦登柳士郎、玄儿、美惟和望和姐妹。佣人中除了诸居静和鬼丸,还有三个玄儿记不清长相和名字的男女。馆内还住着很多其他佣人,但柳士郎根据自已的判断,只把这些人叫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脸上隐藏不住疑惑和不安。场面的主导权始终掌握在柳士郎手里。他让刚才就开始茫然若失的玄儿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旁边,面对大家,用低沉的声音,讲述了事情经过。
  “大约30分钟前,这里的馆主浦登玄遥死了——去世了。”
  ——最先发出惊呼的是美惟。
  “外公,去……去世了?真的……真的吗?”
  “嗯。”柳士郎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怎么会……怎么会死?难道……”
  同样的台词也从望和的口中冒出来。姐妹俩与其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还不如说是对姐夫口中的“死”本身感到强烈的惊慌。
  “怎么会?难道……”
  “不可能……”
  美惟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柳士郎,“可是姐夫,外公他……”
  “是被人谋杀的。”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当然不是病死,也不是事故和自杀,明显是他杀。是被人用烧火棍击打头部而致命。”
  “怎么会?”美惟又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被杀?”
  “最早是玄儿发现的。”柳士郎语调冷静地说明经过,“不知为何,玄儿独自去了西馆,打开第二书房的门,发现凶案。我在‘达丽娅房间’办完事情出来,看到他伫立在走廊里,觉得情况异常……我马上检查一下,曾外公已经停止呼吸,没有脉搏了——确实是死了。”
  “啊……”美惟用力摇了几次头,仿佛要说“我不想听这个”。几缕凌乱的长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嘴唇上,“外公死了,怎么会?”
  “所以我说是‘被杀’。”柳士郎直视着美惟,语气更重,“就算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如果遭到意外事故或者被杀,也会死的。我们并未完全和‘死’脱离关系。美惟,还有望和,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知道吧?”
  和妹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美惟嘴里发出尖叫,仿佛想打断姐夫的话,弯着身体,两手抱头。
  “……可怕!”
  “姐姐!”望和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起来,“振作点,姐姐。”
  “可怕。我讨厌死亡……真可怕。”
  “是谁杀的?”望和将手放在因受刺激而狂乱的姐姐肩上,冲柳士郎问起来,“谁杀了外公?”
  “这个……”柳士郎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玄儿,“这孩子说在房间里看到可疑人士,但不知道是谁,从未见过。”
  “能信多少?他——他这样的孩子说的话。”望和冷冷地说道,投向玄儿的目光中透出明显的不信任和轻微的敌意。
  “虽然我们不能盲目相信,但我觉得他不会说谎。”柳士郎陈述自己的意见,“玄儿没必要说谎。我甚至怀疑在他脑子里是否有‘说谎’这个概念。”
  “那么,姐夫。”望和将视线从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玄儿身上移开,“假设真如这孩子所说,那就是说有外人偷偷进入这里呀?”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可是,不是说‘从未见过’吗……?”
  “玄儿从十角塔出来,才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之前的九年里,他见到的人极其有限。在‘外面’生活不过一个星期,他能全部记住这里的所有人吗?”
  “那么……”
  “怎么样,玄儿?”柳士郎慢慢地转向玄儿,“现在这里有没有刚才你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这也可以说是在暗示——玄儿熟悉的诸居静和鬼丸以外的三个佣人中有没有那个“嫌疑人”。但玄儿的反应却莫名其妙。
  玄儿抬起头看了一下柳士郎、美惟和望和,然后粗略地看了一遍佣人们,歪着脑袋沉思片刻,然后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你是说不在这里?”
  听到柳士郎的问话,玄儿继续缓缓地摇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不知道”。
  “哦?”
  “要不要叫医生来?”诸居静战战兢兢地用双手抱胸,低声沉吟着的柳士郎问道。虽然她不像美惟那样狂乱,但那极其苍白的面色和微微颤动的声音充分显现出其内心的不安,“而且,发生如此大事,可能是我多管闲事,还是……”
  “你想说的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是……”柳士郎口吻严厉,眉头皱得更紧,“我原本也是医生。如果要急救生死未卜的患者,那另当别论,但现在就算另叫一个医生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嗯,关于是否报警,还要和父亲商量,慎重地……”
  “对呀,父亲为什么没来?”望和看了一遍现场,似乎刚刚才注意到。
  “是啊!”柳士郎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好像宴会后,早就回自己房间了。我本想用传声筒首先通知他,可是,不管铃怎么响,也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睡得熟,没听到吧。”
  “或许吧。或者……”
  “要去看看吗?”此前一语不发的鬼丸用颤巍巍、嘶哑的声音问道,“要我去看看吗?”
  “啊,好的,拜托了。”
  看到柳士郎答应了,鬼丸点头说了声“交给我吧”,转过身,静悄悄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不,等等!”这时,柳士郎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也一起去吧。”他一副严峻的神情,追上了老佣人,“总有种不样的预感。”



  7


  几分钟后,在旧北馆二楼,浦登卓藏的卧室里,他们发现了房间主人的惨状。“视点”已不再局限于玄儿的身上,而是自由地时空跳跃,将18年前的“事实”——各种场景、事件、信息——收集、联系起来。
  在柳士郎和鬼丸去卓藏卧室时,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贴在房门上的藏青色带子。以门把手为起点,沿着无光泽的门板向上延仲,消失在门后。看起来像是“贴在”上面一样。
  那好像是和服上的腰带,一端牢牢地系在门把手上,门没有锁,只是微微向内侧开着,但一推门,却有种不寻常的沉重感。明显感到有什么本来不该有的重量作用在门上……打开的门后,柳士郎他们发现确实有东西——卓藏挂在门后,脑袋套在打了圈的腰带中,而腰带另一端则固定在走廊一侧的门把手上。
  两个人赶忙解开腰带,将卓藏放下来,但为时已晚,他己经断气。死因是腰带勒住脖子,引起窒息。柳士郎是这么诊断的。
  卧室中有壁炉。柳士郎小心翼翼地确认岳父已“死”后,又检查了壁炉及其附近,结果查明本该有的烧火棍不翼而飞。
  两人还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那是掘口大学翻译的保尔·魏尔伦的诗集。书中夹着的一张可能是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用红墨水(似乎是表达其激情的红墨水)潦草地写着这样的话——

  吾将往之
  樱之旁。

  “樱”是卓藏妻子的名字,她是玄遥和达丽娅的独生女,是柳士郎亡妻康娜、美惟和望和的生母。
  九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去世的那年秋天,这个浦登樱子在她39岁时,也是在旧北馆自己房间里,同样用和服的腰带套住脖子,了却一生。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那潦草文字被看做卓藏的“亲笔遗书”,成为他“自杀”的证据之一。从卧室壁炉处消失的烧火棍当然也成了重要的证据。
  于是,当晚凶杀案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了。除了关于玄儿在现场目击到的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和他的“消失”问题。



  8


  最终,他们没有报警。
  幸运的是——当晚的风雨并未进一步加剧,转天早晨秋高气爽。当晚,被柳士郎叫来的外科医生村野英世做出了浦登玄遥和卓藏的死亡诊断。当初被认为是“他杀”的玄遥的肉体在这个阶段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但内部还是把玄遥看做是“病死”,而“自杀”的卓藏是作为“事故死”处理的。“杀”玄遥的凶手是卓藏,卓藏在作案后“自杀”——浦登家族必须保守这样的秘密,以免受人非议。作为柳士郎的旧知,村野医生在听了详细的解释和强硬的说服后,最终答应参与这项隐蔽工作。
  遵循浦登家的惯例,没有进行守夜和葬礼,先将浦登卓藏的“自杀尸体”收入庭院里的墓地——“迷失的笼子”。
  这是四天后的事情。
  又过了四天,一个晚上,浦登玄遥也同样被放入“迷失的笼子”。这是由即将继承家业,成为浦登家族下一代馆主,进而成为“凤凰会”最高权力者的柳士郎提出的,并得到美惟和望和同意。
  此后,常年守护“迷失的笼子”的鬼丸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
  自那以来,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不满,继续默默工作。这也是已故达丽娅的意思——可能老佣人认同这样的解释吧。
  总之,18年前“达丽娅之夜”发生的凶杀案看起来基本解决了。



  9


  事情发生两个月后,同年11月的最后一天。
  在秋季即将结束、冬天即将来临的这天早晨,发生了新的惨剧。
  旧北馆的厨房着火,引起大火灾。着火的原因和责任人不明。大火名副其实是在瞬间燃起的,结果烧毁了北馆所有的木房和与西馆相连的大半个游廊。
  这时,“视点”首先位于见影湖的上空,俯瞰着湖中小岛上那燃烧着的宅邸(……角岛,十角馆燃烧着)。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落到地上,潜入了馆内(……全体死亡)。它避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移动时(包裹着十角馆的红色火烙自然而然和那记忆重叠在一起……),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馆内各处,人们在烈火和浓烟中慌乱逃窜,大多数是为了早晨的工作而来北馆的佣人。
  既有早早觉察情形不对而逃脱的人;也有最后方才醒悟而陷入绝境的人。既有积极地想要止住火势的人;也有已经成为火球,满地打滚的人。既有被压在倒塌建筑下而呻吟的人;也有拼命想救出同伴的人。既有无处可逃,只能大哭大叫的人;也有已经脱离险境,但又再次冲入大火中的人。
  玄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几分钟前,在二楼卧室中醒来时,他立刻发觉情况不对,房间里飘散着异样的焦臭味。
  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大火。他换好衣服,穿上鞋子……在他像平时一样穿衣服的时候,异味越来越浓。很快,白烟从门下方漫进来……
  房外传来女人的尖叫,感觉是美惟或望和的声音。开始不知道她在喊什么,片刻后终于听出来——
  “着火啦”。
  “着火啦!”
  最终也没弄清楚那声音是美惟、望和,还是其他女佣人发出的。
  “着火了……快跑!”
  玄儿从房间慌忙逃出时,二楼的走廊几乎完全被浓烟掩盖。
  玄儿用手按住口鼻,向楼梯方向跑去,一睁眼睛,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稍一呼吸,喉咙便疼得止不住咳嗽。尽管如此,他总算跑到楼梯处,连滚带爬地下到一楼,但是在那里等候他的(包裹着全馆的红色火焰……)是不断嚣张地舔噬着墙壁和天花板、形成恐怖而扭曲的旋涡状红色火焰(这个形象、这个记忆……是的,这个……)。由于受惊过度,玄儿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动了。
  可是,这时……
  从肆虐的红色对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其背后是外面白色的光。
  那……那是出口。如果跑到那儿,就能出去了吗?
  玄儿用力摇了摇被恶臭和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子,使出所有的勇气和力量,一下子冲向大火……
  “……玄儿少爷。”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叫声,“玄儿少爷,您要挺住。”
  ……啊,这个声音好像是那个……(……那个少年的?)
  “玄儿……”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
  随着一声巨响,一个东西落下来。砸在玄儿身上。动不了了。
  无法动了……难以忍受的恶臭、浓烟和热气。喉咙里火烧火燎!
  呼吸困难!浑身燥热、疼痛!又热又疼!难受!热!疼!啊,这样下去我……
  ……个声音又不知从何处传来。
  和刚才的声音不同,仿佛在号陶大哭,又像是大声呼喊……这……(这一定是那个人的……)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
  巨响的同时,又一个东西落下来。
  那是被火烧塌的一根粗木。虽然侥幸没有被直接击中,但斜落下的木头一端掠过玄儿的头部,给脑部以重击。
  那个嚎啕大哭般的声音又不知从哪儿……啊!这……(……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这个……
  玄儿的意识至此中断。他一下子向着吞噬、消除他之前所有过去的巨大空白中坠落下去。
  同时“视点”也从浦登玄儿身上弹开。弹开的“视点”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时代的“现实”,螺旋着升空。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不规则地扭曲旋转着——
  “视点”再次超越法则,超越时间,飞回18年后的黑暗馆——
  人们在此度过同样黑夜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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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疯狂的族谱


  1


  “……在那场火灾中,几个佣人被烧伤、烧死。浦登家族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平安无事——”
  玄儿不停地说着,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似乎始终盯着对面的我,但又好像眺望远方。当说到18年前冬天的那场大火时,他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与此同时表情不可思议的平静。对,这样子正好和四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山寓所附近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他看着撕裂黑暗的熊熊烈火时相同。
  当时,我在玄儿身旁看着同样的火光,希望恢复对那座西洋宅邸火灾——母亲丧身其中——的记忆。当时,玄儿恐怕也想起了存在于自己的某个记忆角落中的18年前的火焰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诸居静和忠教母子好像也被卷入这次火灾,特别是忠教,据说遭遇了相当危险的情况,不过幸好保住了性命……”
  这时,玄儿(……是玄儿吗)可能是被吸入的烟呛着了,坐在睡椅上,弯身剧烈咳嗽起来(这是18年后的……)。我(……中也)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突然仰起了上半身(被大家称作中也的“我”……)。我一直倾听着,既没有随声附和,也没有插嘴提问。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好像被紧紧捆绑住,一动也不能动。我感觉方才,自己的意识完全被玄儿所说的过去所吸引,现在才转移到自己身上。
  “就这样……”咳嗽停止后,玄儿端正一下姿势,“就这样,在18年前的冬天,北馆被烧毁了。但过年后不久,春天到来之前,大部分幸存的佣人都被放假了。”
  “放假……解雇?”
  “是的。只有鬼丸老被留下来。以前,岛上有农田,还养过家畜,那以后就基本全部废弃了。这件事好像以前和你说过吧。”
  “啊,是的。”
  “诸居静也不例外。也是这个时候,她带着忠教离开了这里。”
  那对母子离开这里的身影突然如剪影画,浮现脑海。不知道为何,背景是暗红的夕阳天空,两个人的背影像夏天的热浪,很快就摇曳着,熔化在背景之中。
  “可是玄儿,在当时解雇那么多人,真是……”
  我觉得即便从当时的社会状况考虑,那也是非常无情的决定。
  “嗯,在突然被解雇的人看来,那的确很残酷。”
  玄儿跷着二郎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看着空中。
  “这可能是新馆主——我父亲柳士郎的个人决定,不过,据说当时美惟姨妈——我的继母已经深爱父亲,望和姨妈似乎也是‘父亲的支持者’。在玄遥和卓藏在世时,她们就己经是这样了。所以她们并没强烈反对父亲的决定。那年秋天——凶杀案发生一年后,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但此前,两人肯定就有感情基础了。”
  “那么,你呢?”我静静地插嘴道,“玄儿也被卷入18年前的大火……结果完全丧失了此前的记忆,对吗?”
  “啊,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对襟毛衣袖子下的左腕,“我好像是家庭成员中惟一一个逃脱了而遭遇不幸的人。”
  “你是说差一点丧命吗?”
  “不。”玄儿摇摇头,“何止如此!”
  “啊?”
  “我没说过吗,中也君?”玄儿掐灭烟头,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在18年前的火灾中,我没来得及逃脱,死过一回,又复活了。中也君,我不是说过的吗?”
  “啊,是的。这个……是。”
  ——玄儿昨晚确实说过。
  “实际上我是在何种状况下被卷入大火,遭遇了什么,又在何种状态下被救出,这些记忆都已荡然无存。虽然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心中时隐时现,但在火灾后,过了半年到一年时间,才真正明白那是自己的记忆。当时,鬼丸老以外的老佣人早已离开,鹤子和宏户进来了,人们也制定了具体的计划,准备重建毁于大火的北馆。在那前后总算……”
  “可是,玄儿。”我忍不住问,“你说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是指虽然身受重伤,受到冲击而记忆全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吗?”
  “嗯。是啊,一般会这样理解吧。”玄儿的目光略微缓和一些,但马上更加认真地说,“但是,他们并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意思?”
  “他们明确地告诉我——你死过一回,又复活了。好像我在火焰和浓烟中乱跑时,被烧塌的建材压在下面。身上因为砸伤和烧伤而体无完肤……据说在我被救出时,已完全停止呼吸。也就是说已经真的死了。”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后来我突然恢复了呼吸——醒过来。也就是复活了。”
  “复活?”我终于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是打比方。当然,同时我也不由得非常迷惑。
  “难以置信?”说着,玄儿眯起眼睛,仿佛在享受我的反应,嘴角露出笑意。然后,他略微提高声调,继续说:“那简直是奇迹——父亲说的时候略带兴奋,甚至使用了‘成就’之类的词,但无奈我对自己因火灾而引起的‘死’和‘复活’没有一点记忆,所以无论父亲和姨妈怎么说,我都没什么真实感。虽说如此,但我也不能对父亲他们言之凿凿的话表示强烈的怀疑吧?所以,关于这件事,我决定相信。也只有相信……”
  “成就”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类似的话在这里好像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过。那是……
  ——还没有成功的人啊。
  对,不是“成就”,是“成功”。这是昨晚,美鸟和美鱼在她们房间里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特别啊。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对,她们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我就庭院内的墓地——“迷失的笼子”——问她们的时候。
  ——父亲也失败了啊。
  ——是啊。
  ——听说玄儿哥哥特别。
  ——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我根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说什么。“特别”、“成功”、“失败”,当时,关于这些词的意思,我根本弄不明白,只能让脑子更加混乱……
  玄儿18年前“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据说这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这一“奇迹”是某种“成就”,所以才说玄儿“特别”吗?但还没有“成功”的人。这里说的“成功”和玄儿的“成就”是不同概念吗?18年前被杀的玄遥也是“特别”的,但尽管“特别”,好像还是“失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美鸟和美鱼她们到底……啊,越想脑子越混乱。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奇异地回响着。我紧紧地闭上眼,试图赶走这个声音。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和玄儿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还有中也先生……对吧?
  ——对。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怎么了,中也君?”
  被玄儿一问,双胞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摇头说了声“没什么”,缓缓地深呼吸,让喧嚣的内心平静下来。
  “嗯,不管你怎么解释,我还是不理解。”
  考虑到玄儿的特殊情况,他“只能相信”父亲他们所说的“事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
  “嗯……玄儿,你左腕上的那个旧伤……”我有意识地继续着深呼吸,抬头看着玄儿,“那是18年前的火灾造成的吧?”
  “好像是。”玄儿的回答始终是以“传闻”的形式出现的,“被救的时候,左手手腕好像已被切断了一半。当然没少出血。它能够恢复成现在这样,手指也能活动如初,这简直也是‘奇迹般的恢复’。”
  “啊……”
  “最终,在这儿留下了这样的伤疤——”玄儿伸出左手,稍稍卷起对襟毛衣的衣袖,让我看看。在表带下面,我看到了此前已经看过几次的那痉挛般的旧伤,“父亲说这个伤疤是‘圣痕’。”玄儿的嘴角又露出笑意。薄嘴唇分开成新月形的同时,那笑容剧烈地扭曲起来。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不可能有如此扭曲的笑容。
  “圣痕!”我缓缓地摇摇头,低声嘀咕着,“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这和基督教说的圣痕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这个……啊,这些事情还是要按顺序说。要先追溯到我们浦登家和黑暗馆最初的由来,再循序渐进。否则,你根本无法理解。”
  玄儿再次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腮,短吁一声,显得疲倦。那嘴角上扭曲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好了,该从哪儿开始讲呢?”



  2


  在这个长年“打不开的房间”的黑墙各处的烛台上,烛光不停摇曳着。盘踞在昏暗空间里的黑暗依然如故,我产生幻觉,觉得黑暗粒子眼看又要悄然流出,将我们包裹。
  玄儿暂时闭上嘴,好像还在犹豫“应该从哪里开始讲”。我看看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已经快凌晨4点。
  “顺便问一句,中也君,关于18年前的事,你怎么看?”又一阵沉默后,玄儿静静地问道。
  难道关于“复活”、“圣痕”等问题,照例又要“以后再说”吗?
  “你觉得和这次的凶杀案有什么联系吗?”
  我摇摇头,叹口气:“嗯,好像没有。”
  根据玄儿说的来看,18年前的事情本身好像确实已“基本解决”。玄遥在第二书房被杀,卓藏在旧北馆自己房间里上吊。杀玄遥的是卓藏,他犯罪后有准备地自杀了。用做凶器的烧火棍原本在卓藏房间,潦草的文字可以看做是卓藏遗书,这些都清楚地显示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往事是否真与18年后的这两起凶杀案有关?乍看上去,似乎没有。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关系?说实话,我看不出来……
  “关于那起案件,我想问几个单纯的问题。”我迎着玄儿的视线说道。
  “随便问。”玄儿立刻点点头,“只要我知道,绝不隐瞒。”
  “首先——”我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将手掌放在额头上,“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他有什么动机?”
  “据说,卓藏可能一直暗中憎恨玄遥。多年的仇恨在18年前的那个晚上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了。”
  “他为何如此憎恨玄遥?”
  “这个……”玄儿略显迟疑,“和刚才的问题一样,为了解释清楚,我想必须从头依次来说。”
  “又要以后再说吗?”我略带讽刺,而玄儿的表情依然很严肃。
  “不用担心。我并不想故意让你着急,也没想过要岔开话题。因为情况错综复杂,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分开解释,否则只会增加你的混乱。所以……”
  “明白了。”我乖乖地点点头,“不过,玄儿,你说过今晚会都告诉我的。”
  “我会遵守约定。”
  “知道了。”我再次点点头,接着转到下一个问题,“卓藏的夫人——樱子,对吧?是玄儿先生的外祖母,她以前也曾企图自杀。18年前的九年前,就是27年前吗?她和卓藏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
  “啊,好像是的。而且方法一样,将腰带挂在门上。”
  “樱子为什么要自杀?”
  “听说她精神错乱,突然那样做的。”说的是关于自己外祖父、外祖母不寻常的死状。虽然玄儿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但心绪必然难以言表。
  “有遗书吗?”
  “听说没有。”
  “27年前的话,正好是玄儿出生的那一年啊。达丽娅夫人是在30年前去世的吧?”
  “是啊。”
  “虽说精神错乱,但应该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吧。比如说不堪重病折磨。”
  “不,没有。”玄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么,比如说——”我接着说下去,“自己第一个外孙玄儿惹怒了父亲,被关在塔上的因禁室里。如此残酷的行为让她感到悲痛?”
  “不,那也不可能。”玄儿依然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
  “那么,到底为什么?”
  “这件事和卓藏杀玄遥的动机一样,如果不把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说清楚,就无法解释……”
  “这也要以后再说吗?”
  “好了好了,别咄咄逼人。一两个小时后,你的大部分疑问大概都会消除的。”
  “……”
  “不过,对了,在这儿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在我们浦登家,自杀这个行为被认为是重罪。比一般世人认为的还要重得多。”玄儿的口气沉重,让人觉得压抑,我却觉得那是小题大做,“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禁忌。在浦登家族,最早犯禁的就是27年前的樱子。18年前的卓藏是第二个……”
  “自杀是大罪”,基督教里也存在这种说法。但是,称其为“最高级别的禁忌”的玄儿的——不,应该说是浦登家的规矩到底依据什么样的精神呢?
  不久以后——若是相信玄儿的话,再过一两个小时——它也会在我眼前明晰起来吧。应该会的……我对自己说,又回到与事情直接相关的疑问上。
  “卓藏的遗书中写着‘吾将往之,樱之旁”对吧?如果单纯理解,可以认为这个‘樱’应该是以前自杀的浦登樱子,表明自己也要随她而去的决心。”
  “是啊。”
  “那遗书的笔迹,真是卓藏的吗?”
  “据说是的。”
  “大概没让专家进行笔迹鉴定吧。会不会只是周围的人觉得像,就判断是他的笔迹呢?”
  “这个么,嗯,可能是吧。毕竟没有报警嘛。”
  “对吧!”我缓缓地点点头,略微加强语气,“假如要指出问题,还是这个地方啊!”
  “怎么说?”
  “确实,从若干情况来看,‘发生了什么’似乎很清楚。但是,毕竟警察没有介入调查。也就是说现场勘查、验尸,还有鉴定……本该由专家做的工作都没有做。如果检查烧火棍,或许会发现上面只有卓藏的指纹。或许能够搞清楚卓藏尸体上溅了一些血迹,而那正是玄遥的血。当然遗书的笔迹也可能会被鉴定。但事实上,这些都没做。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客观且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事件的真相。”
  “嗯,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即便是乍一看一目了然的事情,也存在许多疑点。不是吗?比如卓藏的自杀实际上并非如此。真相可能是某人勒死他后,将其吊在房门上,伪装成自杀。这种情况下,那句遗言也可能是伪造的。或者,凶手可能耍了个诡计、让卓藏本人先写下那可以作为遗言解读的文字,然后把尸体像浦登樱子一样吊在门上,目的就是让人以为那是‘追随她而去的自杀’。”
  “的确。你这架势,活生生就是一个侦探小说读者。”
  这次,我的语气似乎多少镇住了玄儿,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掩饰内心的迷惑。
  “你的意思是应该进一步考虑凶手不是卓藏,而是另有他人的可能性?”
  “你不觉得吗?”我进一步追问道,“18年前也和这次一样,问题在于不报警……”
  “嗯,的确。”玄儿依然带着一丝苦笑,点点头,“当时的佣人们肯定也被勒令不要外传——这么看来,始终不让报警,主张内部处理的父亲柳士郎最可疑?”
  “也可以这么认为。”
  “可是,中也君,假设18年前被杀的是父亲,实权仍然掌握在玄遥手里,我想玄遥也会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判断。或许他还会强行毁灭所有的证据。”
  “那是因为家族荣誉非常重要吗?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如果让外界知道杀人、自杀这种丑闻,会带来麻烦……对吗?”
  “是这样吧。”玄儿又叼起香烟,擦着火柴,“不过,即便事情公开,也有办法让当局的上层不深究此事。但在我来看,比起名誉、面子等,更重要的是无法容忍大量陌生的外人进入宅邸,到处搜查。你也知道,我们家本来就有很多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十角塔背后出现的那些白骨,我不知道父亲对于那个传说相信多少,但是这应该是让他一直担心的……”
  “嗯,这我明白。”
  玄儿吐出的烟不知何时让我觉得难受,我不露痕迹地转过脸,反驳起来:“虽然明白,但还是不能理解。偏偏是馆主被杀……”
  玄儿若无其事地吸着烟,哼了一声。
  “那么,就让我再说一点让你更加混乱的事情。”
  “这次是什么?”
  “18年前的事情,假如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杀案立案。”
  “啊?”
  正如玄儿所说,我的头脑确实更加混乱。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不会作为凶杀案立案?到底为什么?”
  “以后再说——这个也是。”玄儿煞有介事。
  又来了!我失望地撅起嘴,但很快使恢复常态。
  “再让我问一个关于18年前的问题。就是凶杀案发生后,玄儿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啊,嗯。”
  “按照一般逻辑,那个人就是杀害玄遥的凶手。所以他就是卓藏。”
  “是的。不过,当时我好像坚持说‘不知道是谁,没见过’。”
  “如果他是卓藏,你不会说‘没见过”不是吗?”
  “的确。”
  “这一点上,当时是怎么自圆其说的?”
  “因为这是玄儿这样的孩子说的,所以靠不住——大部分人的意见好像都是这样。他们说这房间里有人原本就是我的幻觉或是妄想。”
  幻觉或是妄想(……不是)……这样处理确实就说得通了(……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意外地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你刚才的叙述中,那个人是穿黑衣,头发蓬松……对吗?”
  “啊,我好像是说了这样的‘证词’。”
  “可是玄儿,刚才你的话中也提到,卓藏58岁时,已经完全秃顶。也就是说他头上没有头发啊。”
  “是的。”
  “可是,玄儿先生看到的那个人是‘头发蓬乱’。有很大的矛盾啊。”
  “是的,的确如此。”玄儿用力地点点头,“如果完全相信九岁时的我的‘证词”,那么我看到的就不是卓藏,而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来,就像你刚才指出的那样,袭击玄遥的凶手不是卓藏。是其他人袭击了玄遥,还杀了卓藏,伪装自杀现场。如果这样,可能卓藏被杀还在玄遥被袭击之前——说实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是吗?——不过无论是谁,都存在着一个‘谜团”,就是你目击的可疑人物几乎瞬间从这个房间消失……”
  “是啊。人在密室状况下消失。极其侦探小说式的‘谜团’吧?”
  “嗯,是啊。”
  “被勾起兴趣了?”玄儿的语气一转,变得轻松起来: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将视线投向房间南侧的墙上。
  “玄遥是倒在离那边一米多的地方吧。是冲着墙趴着吗?脸扭向门的方向,将右臂伸向前方……”说着,我慢慢向那边走去,“这样的话,右臂正好是朝着这个画框伸向前方的,对吗?”
  站在18年前玄遥倒下的地方,我重新注视着墙上那个样只有边框的画框。背后传来玄儿从睡椅上站起来的声音。
  “那么,你是在那边。”
  我将视线转向房门方向。从门外的走廊中央——在进来前玄儿说的“就是那儿”的位置,18年前玄儿目击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活人消失。
  “而且那个人是在那边……”
  我向右侧——相当于房间西南角——望去(……是的,就在那儿)。那是镶着木板的墙壁,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墙附近没放任何家具之类的东西。
  “那人站在那儿,样子狰狞地瞪着你?在你的注意力因柳士郎的出现而分散的一瞬间不见了——消失了。”我双手抱在胸前,不由自主地低声“啊”了一声。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呢?这只是幼年经历异常的幽禁生活的玄儿的心理作用,或者幻觉、妄想之类的吗?(不!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这是……)但是,如果不是,如果现实中真的发生了,那么——
  那里应该会有使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某种装置或机关。这种情况下那是……
  我双手抱胸,再次将视线投向画框。什么都没有的“只有边框的画框”。两米左右的宽幅,上边框相当于身材高大的成人身高,下边框离地板有10-20厘米的距离。
  在画框左边不远处有一个烛台。现在,这个烛台上正点着蜡烛。
  “觉得这个奇怪吗?”玄儿走到我身旁,冲着那个画框,扬扬下巴。
  “嗯——你会告诉我吗,这个奇怪装饰的意思?”
  “那是……啊,这个也以后再说吧。”
  对于这种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几乎已经死了心,耸耸肩,岔开话题:“对了,那里的烛台……”
  “嗯?”
  “18年前你发现凶杀案的时候,那个烛台上点着蜡烛吗?”
  “啊,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的。”我含糊其辞。
  而玄儿则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知道。关于那里是否点着蜡烛的问题,无论父亲还是鬼丸老,都只是回答‘不记得’。”
  “啊!”
  “但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没有点亮。”
  “哦。”我略微愣一下,偷偷从侧面看了一眼玄儿,“为什么?”
  被我一问,玄儿伸出右手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故意带点玩笑的口吻回答:“推理,是推理。”
  (……是的,当时这盏蜡烛确实被熄灭了)不过,他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语气:“现在说这些可能让你不高兴。但是,中也君,关于18年前,在这个屋子中活人消失的谜团,实际上我已经解开了。”
  “啊?”
  “我配了钥匙后偷偷地进来过几次,在此期间我明白了。一旦明白就真的不算什么了……啊,虽说如此,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玄儿,到底是……”
  “好了好了,别着急。”
  玄儿简单地避开问题,朝前面的墙壁迈出一步,然后一口气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灭。
  “关于这件事,我以后会一起告诉你。”玄儿轻轻地拍了拍无心回应、有点茫然自失的我,“好了,中也君,我们换个地方。”



  3


  关上“打不开的房间”——曾经是第二书房的门,玄儿没有原样锁好就离开了,而且向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黑门——存在于这个黑暗馆中的另一扇“禁地之门”——走去。据说这个馆内“真正控制者”的房间就在那扇门后。
  “对了,玄儿。”我向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的玄儿问道,“18年前的那晚,您父亲——柳士郎是从这个房间里出来,碰到呆立在刚才那扇门前的你?”
  “嗯!”
  “柳士郎之前在这房间里干什么呢?好像是说……做完了什么事情。”
  “当晚的宴会结束后,玄遥让他收拾一下。”
  “收拾?”我不由得迷惑起来,“宴会不是二楼的房间里举行的吗?”
  “主要是收拾餐具之类吧。”玄儿回答道,“‘达丽娅之宴’中一直使用同样的餐具。这里就是存放餐具的地方。基本上由馆主负责餐具的保存和管理,有时也会让别人代劳。这两三年因为父亲身体欠佳,一直由鬼丸老负责。还有——”玄儿扭头看了一眼刚才那扇房门,“好像当时那间第二书房和这个房间,都没像现在这样上锁。杀案之后,才开始上锁的……”
  玄儿再次面向近前的门,将钥匙插人孔中。和“打不开的房间”不同,这扇门锁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玄儿毫不费力地转动钥匙,门就开了。
  我咽了口唾沫,站在玄儿斜后方看着。
  ——啊,终于……
  首藤伊佐夫所说的这里的“核心”肯定就是指这座西馆,也就是“达丽娅之馆”。而且,这个“‘达丽娅的房间”恐怕可以说是“核心中的核心”。现在,我终于要进去了。
  ——可是,我是不同的啊!
  我突然想起这句活。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伊佐夫说的……
  ——我作为艺术家的目的在于证明神的不存在。
  ……神的不存在?
  ——小心不要被蛊惑哦。
  ……啊,可是我已经被蛊惑了,不是吗?就像玄儿、征顺以及其他浦登家的人一样——是的,一定是的。我也被蛊惑了,无法摆脱。
  ……不过,是被什么蛊惑呢?
  被什么蛊惑呢?
  ——可能是恶魔吧。
  是的,玄儿这样说过。
  ——至少,肯定不是神。
  “这个房间位于西馆的南端。”玄儿一边开门一边解释,“有人称这儿是‘达丽娅的房间”。里面是不完整的三层塔屋,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达丽娅之塔’。”
  玄儿在墙上摸索着,打开照明开关。漆黑的房间里,电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发出微光。虽然同是“禁地之门”,这儿和刚才的第二书房不同,并未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被封。我觉得即便是偶尔,还会有人出入。灯泡被更换了。
  “一楼是达丽娅的起居室。二楼是卧室。——那边是塔的部分。”说着,玄儿指给我看。
  那里位于房间东南角,包括上楼的楼梯,方形的塔屋大大地向外突出。眼前的光景让我想起了从东馆眺望时,目睹该建筑的外观。整个建筑被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紧紧缠绕,被一种非黑、非灰、非绿的奇异颜色所覆盖。靠南的一端,那座塔突出其外,方形的塔顶坡度很大……我跟着玄儿,进入达丽娅的起居室,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在塔屋对面——西侧的墙上有厚实的壁炉和油画。我不由得吸口气,被吸引过去。
  那是表面被粗加工的黑色大理石壁炉。它有烟道通过,不像北馆画室里的壁炉徒有形态。其上方的墙壁向前突出,呈四方形。那幅油画就挂在那里。
  画中有一个见过——不,应该说只要看过一眼就会难忘的人物肖像。
  漆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圆睁的双眸、笔直高挑的鼻梁、尖细的下巴、洋溢着美丽而性感笑容的嘴唇……没错,这是达丽娅。和装饰在宴会厅中的那幅肖像画一样……是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样子。
  宴会厅内的肖像画中,达丽娅穿的是黑裙。在这幅画中,她则穿着鲜艳的红裙,和宴会上美鸟、美鱼穿的一样。姿势也不同。那边是坐在安乐椅上双手叠放在膝盖。这里是坐在桌前,用左手托着腮,两眼看着前方。
  “这和宴会厅里的画是同一时期的吗?”我问道。
  “是的。都是达丽娅快30岁时的画。好像是玄遥邀请熟识的画家,花了很长时间,完成的。”
  画家藤沼一成的名字顿时掠过脑海。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要是达丽娅快30岁,那应该是60年、将近70年前的事,和藤沼一成完全不是一个时代。
  “看,中也君。看这个!”玄儿走到壁炉边,指给我看,“这幅画中的左手。”
  “嗯?’
  “托着腮的这只左手的手腕。”
  玄儿所说的那个部位上,带着一个材质不明的手镯,上面刻着几条黑蛇缠绕的图案。
  “那手镯怎么啦?”
  “问题不是手镯,而是藏在它下面的部分。”
  被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想到了。
  “如果我没猜错,莫非在那手镯下面——她的左手腕上有和你相同的伤疤?”
  玄儿点点头,嗯了一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
  “据说达丽娅的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疤,在玄遥和她相识时就已经有了。不过她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好像并不清楚、”
  “所以……”我注视着画上的手镯,“所以叫‘圣痕,因为18年前玄儿在火灾中留下的伤疤-——正好和达丽娅夫人一样,同在左手,而且形状相同?”
  “是的。”玄儿神情严肃,回头冲我说,“这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偶然。然而从偶然中发现、赋予更多的意义——把‘复活’的我左腕上的伤当做‘圣痕’——这种行为本身是具有宗教现象所有的、或者说是不可缺少的特质……”
  “宗教?”
  好像来这里后,第一次从玄儿口中听到这个词。
  如果在和达丽娅相同的部位上出现的伤痕被当做“圣痕”,那么玄儿说的“宗教现象”的“教祖”当然就是达丽娅。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她是这个宅子真正控制者”的说法了。
  那么,难道说“达丽娅信仰”之类的邪教存在于浦登家,长期以来一直成为人们精神和行动的依据吗?并以此“控制”着这里的人们吗?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仰……
  “当然,人们在这个世界——或者说社会中所从事的活动,大部分在各个水平或层面上都可以作为广义的宗教现象来看待。我想不需要特意引用相关的社会学之类的论文吧?嗯,对于我们浦登家独特的‘宗教”,我一直打算也觉得应该以这样的距离感来对待,但——”
  玄儿皱起眉头,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显得忧郁:“可是啊,中也君。无论我如何想,还是无济于事。这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可以说是无法逃脱,无法自由。”
  无法逃脱。
  无法自由。
  对了,昨晚,在东馆的沙龙室,征顺也说过类似的话。
  ——“能飞”是象征“自由”吧。用这个来比喻的话,我本来是“能飞”的。
  ——“以前能飞”,但现在已“不能飞”了。已经失去自由——并不是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被锁住了“不能飞”。
  ——玄儿其实也和我一样……
  我好像问了那是什么。你们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和她的姐姐也……现在的馆主——姐夫柳士郎也是其中一员吧。
  没错。当时,征顺是这样回答的。
  ——不仅是身心……是的,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似乎被囚禁在这黑暗馆中。
  ——或许可以换个说法,是被咒语束缚。
  “冷静地看,这只不过是充斥在世界中的宗教现象的一例而已。正因为如此,如果‘科学地’思考,这绝对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是的。是这样。虽然如此,但是……”
  他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吗?
  他说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由吗?
  正因为如此,征顺才用“被咒语束缚”这句话吗?
  “对了,玄儿。”我突然问道,“刚才你把达丽娅夫人称为‘魔女”那是……”
  玄儿低声“啊”了一声,再次抬头看壁炉上的肖像画。
  “她——达丽娅是魔女。据说她本人也承认。不过,如果要严密解释为何被称为‘魔女”可能又会出现很多问题。”



  4


  我再次环顾室内,发现和刚才的第二书房相同,这里的家具上也没有盖防尘布。但是两者明显不同。因为这里的家具和地板上一尘不染,没有明显的伤痕和污迹,一直保持着无论何时都能住人的状态。
  估计有人定期打扫房间。恐怕这个工作也是由鬼丸老负责。
  尽管如此——我心里想,尽管收拾得如此整齐,看起来也一直在打扫,但为什么这房间中的气氛会让人有种强烈的荒废感呢?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勉强来说,好像整个“达丽娅房间”、“达丽娅之塔”从前就,一直渗透出这种——荒废的色彩和气息……
  房间北侧的墙壁附近有几个书架和装饰架,都是黑色。书架上排着古老的外国书。好像主要是意大利语的,其中还混杂着英语和德语的,也能零星地看到日语书。粗略一看,书脊上,有很多具有某种倾向性的单词,如“魔术”、“神秘”、“炼金术”、“异端”等。
  “右边的那个,”玄儿指着其中一个装饰架,“就是刚才说的存放宴会中所用餐具的地方。”
  那装饰架的样式很普通,但门上装的是毛玻璃,所以几乎起不到“装饰物品”的作用。不打开看一下,无法知晓里面的东西。
  我从装饰架旁后退一步,两手叉腰盯着门上的毛玻璃,心中努力再现“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所用餐具的形状和颜色。
  鬼丸老倒葡萄酒的红酒瓶——用厚厚的毛玻璃,做成心状的瓶子。我们用的玻璃杯也都是带红色的毛玻璃做的。散发出奇异香味的蜡烛也全是红色。铺在餐桌上的桌布是黑色的吗?——盛着薄片面包的黑色大盘。放在各自席上的黑色小盘和装着红黑色汤的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木汤勺、木刀,还有装着揭色糊状物的小壶……
  现在,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摆放在里面?直到一年后的“达丽娅之日”,再度举行“宴会”的晚上,这些东西才会被拿出来?
  我回想着那晚被迫吃下的那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味的食物,突然被非常让人厌恶的预感折磨起来。我放开撑在腰间的手,将它放到脑后,有意识地反复深呼吸,试图驱散这种预感,同时转身离开装饰架。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早该看到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注意的东西。
  “那个……”我问,“那边的那个黑盖子……是铁盖子吧。那是什么?”
  在房间内里——西南角的位置上,在壁炉前的黑色地板上,铺着黑地毯,对面有一个同为黑色的类似“铁盖子”的东西,四方形,大小一米左右。看到那“铁盖子”后,明显感到其相当厚重,与周围质感不同,在其前方一端,还有两个把手。
  “正如你所见……”玄儿朝我走来,“铁制的上拉盖——其实说是‘门’更确切些。”
  “下面有地窖什么的吗?”
  “不,应该说是地下室。有楼梯可以下去。我虽然没下去过,但里面好像很大。”
  走近一看,铁门上有两把相当结实的锁。
  “这上面的钥匙好像和这扇门的钥匙保存在不同地方,所以没能配到。这里一直都像现在这样,锁得严严实实。”
  “难道下面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是的。”
  我两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身体,半惊恐地向地板上的门看去。
  黑色铁板表面的浮雕似曾相识。几根模仿人肋骨的曲线和上面缠绕的两条蛇……对了,这个图案好像是……
  “这个浮雕,好像和庭院墓地——‘迷失的笼子’门上的图案一样。”
  玄儿嗯了一声,眯起眼睛:“观察得很仔细啊。”
  “人骨加蛇……”
  “是的。”玄儿的眼睛眯得更细,“人骨是复活的象征,蛇是永远的象征。古巴比伦、印度、希腊、中国和欧洲各国,自古以来,世界各地都这么认为。”
  “复活,永远……”
  “顺便告诉你,在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周围不是种了一圈树吗?据说树象征着‘死’。”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将手从膝盖上拿开,直起身体。
  我看着玄儿,问:“那么,下面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的。下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地下室是在30年前达丽娅去世之后建的。她在世时,这里没有这种东西。”玄儿低头看着脚下的铁门,“虽说是地下室,但并非普通房间。对了,你可以想像成葡萄酒窖之类的东西。好像挖得比较深,设法让里面保持较低的温度,不易受室外温度影响。而且,里面还放了很多罐子。”
  “罐子?”
  “很多带盖子的黑罐。原则上,只有馆主才能下去,所以我没亲眼看过。”
  “那里面呢?”我追间道,“罐子里有什么?”
  “是分成小块储藏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
  我又问了一次,但此时我好像己隐约猜到答案。我窥探着玄儿的表情,而他直接面对我的视线,嘴角慢慢浮现出笑容。
  “是肉。”玄儿回答道,薄薄的嘴唇裂成新月形,“当然不是人鱼的肉。不是那种空想的东西,而是更加现实的肉。”
  “什么的?”我喘息着,再次问,“是什么肉?”
  我不由得用右手按住胸口。一个凄渗的声音在脑中翻滚——
  “难道,难道……”
  玄儿的笑容从嘴角扩展到脸颊,剧烈地扭曲着。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述说左手腕上的“圣痕”时,他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告诉你吧,中也君。”玄儿说,“罐子里面是达丽娅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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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3: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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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我隐约猜到,但我首先感到的,并非“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而是“怎么会”的巨大冲击。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也就是说至今为止让我绞尽脑汁的“肉”是达丽娅的肉。玄儿的曾外祖母浦登达丽娅……30年前死者的肉。而我在那晚的“宴会”上,被迫把它吃下去了。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虽然按住胸口的手上加了力,但出人意外地没有想吐的感觉,相反有一种奇怪的麻痹感在体内扩散:并非生病的那种麻痹。怎么说好呢?对了,今年春天遇到玄而之后,现实感减弱、世界轮廓变模糊的奇怪感觉就一直纠缠着我。现在这种感觉进一步给身体带来了这种麻痹感。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这是达丽娅的遗愿。”玄儿回答。
  ——接受达丽娅热切的希望……
  玄儿那从嘴角扩散到脸颊的笑容依然剧烈扭曲着。
  ——相信她的遗言……
  “死后,将自己的肉体以某种形式保存、储藏起来,在每年忌日的晚上,大家共同分享。这是达丽娅本人对玄遥的命令。也是她自己将忌日定在9月24号,与生日同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那么,达丽娅夫人也是自杀?”
  “不,不是的。”玄儿摇摇头,“因为自杀是我们浦登家最大的禁忌啊。”
  “那么是病死?能准确预测日子吗?”
  “也不是。”玄儿又摇摇头,“她不会病死的。”
  “那么到底……” 我慌乱地将视线投向空中,玄儿淡淡地说起来。
  “是被杀,被大家杀死的。”
  “啊?”
  “当时所有家里人在这个二楼卧室的床上……”
  “怎么会这样……”
  “说起当时的家人,有玄遥、卓藏、樱子、康娜、美惟、望和。估计当时望和姨妈还只有八岁。”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这也是达丽娅本人的指示。无人敢违抗。”
  “……”
  “杀了她之后,最大的问题是怎样保存她的肉。”玄儿不顾战栗的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们无法把30年前的死者的肉原样保,当时,在技术上还很难通过冷冻来长期保存。在隐瞒真相的情况下,关于保存、储藏的问题,好像还和畜产加工专家什么的探讨过。最终的方案是用盐来储藏。”
  “用盐来储藏?”
  “就是盐渍。”玄儿板着脸,“当盐分浓度超过10%,几乎所有的细菌都不能繁殖。腐烂是由微生物引起的。所以若能控制细菌繁殖,理论上可以长期保存几年、几十年。”
  好像听过江户时代制作的梅干留存至今仍然能吃。梅干也是盐渍的,原理相同。
  “尸体被肢解后,各部位的肉被切成适当大小,腌好。内脏和脑浆什么的也尽量全部用盐腌好,血液被收集,在充分干燥的基础上做成粉末。骨头也同样磨成粉末……我也不知道具体方法和详细顺序,不过基本如此。这些东西被分装进罐子里,储藏在为此建造的这个地下室中。关于宴会中的饭菜,除了将食物误认为是人鱼肉,你的推断基本正确。”
  按着胸口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尽管听到如此恐怖的事实,但我仍然不想呕吐,体内依然只有奇怪的麻痹感。
  “那汤里的材料也是达丽娅之肉。因为被腌了30年,所以应该不怎么好吃。”
  ——麻痹的感觉在扩散,我想起来了。
  ——吃!
  红黑色浓稠的汤里完全松碎的材料。咸咸的,有点腥臭,尝起来非常粗糙,仿佛带着咸味的卫生纸碎片。
  ——吃,那肉!
  “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里面搀了磨碎的腌制内脏……”
  我想起来了。
  ——吃!
  非常咸,略有点腥味。也是这种味道。
  ——吃,那肉!
  “还有葡萄酒,里面融入了血液和骨头的干燥粉末……”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喝干之后,舌头上留下沙粒般的感触。甜甜的口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铁锈味……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对了。顺便说一声,宴会上点的红蜡烛,加入了少许类似鸦片的成分。这好像是达丽娅生前爱用的……中也君,好像对你特别有效。”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漂浮在宴会厅内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苦的奇异香味。感觉整个房间好像都存在着稀薄的白雾。是吗?那不单单是香味吗?所以,那天晚上,我会那样……
  ——达丽娅的……
  “大家在宴会上所吃的饭菜,原则上由馆主亲自做。玄遥一直做到l8年前,其后是我父亲负责。不得已的时候,由鬼丸老代行,其他佣人完全不得插手。”
  玄儿停下来,慢慢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你也吃了。在‘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下,得到她的允许,在大家诚挚祝福下……你现在是我们的同伴。你觉得‘同伴’这个词刺耳吗?如果刺耳,那我这么说吧:由于在宴会中吃了达丽娅之肉,你自然成为我们浦登家的相关人员之一——而且是在最核心处被联系在一起的相关人员之一。懂了吗?可以吗?”
  我失声了,无法回答。既没说“懂”也没说“不懂”,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奇怪的麻痹感不仅在肉体上,而且扩展到了精神上。现实感弱化、世界轮廓变模糊的感觉进一步发展……不,不仅是弱化和模糊,而是,一种完全被剥夺的感觉向我袭来。心中涌现、弥漫的迷雾伴随着这种感觉改变了颜色。从冰冷的苍白变为宛若血色的淡红。玄儿勾着我的肩,说了声“去那边吧”,便带我向塔屋走去。
  我们爬上沿着塔壁,通向上方的楼梯。
  “达丽娅之塔”的窗户上挂着深红色的厚窗帘。眼中窗帘的颜色融入弥漫心中的淡红色迷雾中。迷雾越发红起来,妖艳地蠕动着,好像要把我引向某个禁止接近的神秘园。
  来到二楼的“达丽娅的卧室”后,玄儿把我带到壁炉前,和一楼一样,它被建在西侧墙壁处。房间的正中央放着和美鱼、美鸟卧室中相同的带华盖的床,卜面铺着黑天鹅绒床罩。
  “中也君,来这儿。”
  玄儿让我坐在壁炉前黑色皮椅上,自己则跷起二郎腿,在小圆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铺着和窗帘一样的深红色桌布。
  “感觉没事吧?”玄儿问我,“被蜈蚣咬的伤呢?还疼吗?”
  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摇摇头,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左手的伤依然一阵阵地疼,但心里没这么感觉。我又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心想:要设法驱散这种奇怪的麻痹感,必须多少恢复一些正常的思考力。
  “我明白这可能让你深受打击,但是……”玄儿欲言又止,“目前,我不会辩解。总之,你好好听我说——好吗,中也君?”
  随后,玄儿开始说起在有一定常识性世界观的人——至少我自认为是——眼里看来宛如噩梦般疯狂的家族谱。



  6


  “玄遥确实拥有某种天才和运气。在那个时代,年纪不大就几乎全凭实力建功立业,积累巨额财富:此后,他不断扩大事业,30岁时,已经建立起‘凤凰会’的雏形。本该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记,而事实上却毫无记录。据说玄遥本人断然拒绝著书立传。这一点也显示出他的偏激和怪异,不是吗?
  “通常,功成名就的人物多少希望自己的经历被完整保存下来,并希望追溯家谱,往往将其过分修饰、叙述。而玄遥正相反,不愿主动讲述自己某个时期以前的经历。关于自己的父母和身世,也绝口不提,所以在玄遥之前,浦登家族是什么样的,基本上是个谜,基本上都是些无法辨别真伪的零散信息。
  “一说浦登家族原在长崎,出过不少了不起的兰学学者。受此影响,玄遥也学兰学,很早就放眼世界。一说浦登家族原本隶属熊本藩,拥有武士身份的大庄头。还有的说是渔霸;有的说玄遥的祖父是西医,因此浦登家和大阪的药材批发店什么的有着秘密联系……也有的说玄遥实际上是浪迹天涯的孤客,浦登这个姓本身好像也是他自己造的。除此以外,还有其他说法。有的像模像样,有的不着边际,但无论是谁,不管怎样追问那些传言的真伪,他总是不置可否。
  “我研究了‘玄遥之前’的零散信息后,发现只有两件事可能是真的。”
  玄儿打住话头,看着我。我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但无法做出更多反应。
  “一个是——”玄儿继续说下去,“浦登家好像是短命家族。”
  “短命……”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是吗?”
  “是的。就说近的,玄遥本有很多兄弟姐妹,但他们早早离开人世,好像无人活到40岁。既有幼年夭折,也有在20多岁、30多岁时死的。大部分是病死。玄遥的父母也短命,都没来得及看到儿子的成功,好像也都是病死的——据说自古以来,浦登家族就有这种倾向。我想或许是真的。”
  “但是,玄儿,当时的玄遥——18年前的他好像92岁了。”
  “是的。”玄儿用力点点头,“在代代短命的家族中,玄遥是个例外。可以说他克服了短命的血统。在这方面发挥巨大作用的,不是别人,正是达丽娅。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吧。
  “在关于‘玄遥以前’的浦登家的信息中,我觉得还有一个可能是事实。那就是直到江户时代的某个时期为止,浦登家一直信仰着由耶稣会的弗朗西斯传入我国的异教——也就是天主教。”
  “天主教……”我又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真的吗?”
  “我想是的。关于这个,父亲和征顺姨夫也大体同意。”
  “可是,说起天主教,那个时代不是受到残酷镇压和迫害?”
  “是的。最早是丰臣秀吉发出驱逐天主教的禁令。德川幕府时期,禁教政策被沿袭,1612年,幕府在直辖地颁布禁教令,第二年推广全国,开始正式镇压天主教徒。三代将军家光时,发生了著名的天草,岛原之乱,以此为契机,对大主教徒的镇压进一步加大。特别是在九州地区,原本信徒就多,所以镇压得十分彻底。”
  “就像踏画之类的。”
  “是的。起始于长崎,在九州各地有计划地实施了踏画措施。让人们践踏画着玛利亚或基督的圣像,从而证明他不是天主教徒。征集离教宣言,实施全国性的宗教改革,开始寺请制度……各地发生了好几起检举残存信徒的事件。
  “这期间,好像当时浦登家的先祖——这不知道是几代之前的事了——本来是热心的天主教徒,被揭发而改信佛教,否则就会惨遭拷打,最后被处死。不过,还是有很多信徒选择了死……”玄儿长叹一声,将二郎腿左右对换一下。
  “接下来的大致是我的想像和假设。”玄儿先申明一下,“通过踏画而改变信仰的基督徒中,有很多人假装弃教但暗中继续信教。”
  “隐蔽的天主教徒?”
  “是的。也叫潜伏的天主教徒。严格来说应该把‘隐蔽’和‘潜伏’明确区分开来,但这里就算了吧。
  “转变后,真的放弃信仰的人大概也不少。但无论如何,对于受镇压的天主教徒来说,本来最忠实于信仰的做法应该是殉教。毫无疑问,那些没殉教、反而改变信仰,最终成为‘隐蔽’信徒的心中多少会有一些羞耻感、罪恶感、低人一等的感受。
  “浦登家族的祖先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没有或者说没能选择殉教之路……改变了信仰。改变之后,也没有或者说没能‘隐蔽’起来继续信教。虽说如此,他们并没完全舍弃以前的信仰,没能从中解脱出来……”
  “什么意思?”
  “反作用啊。”玄儿略微加重语气,“因为本来是非常热心的信徒,所以产生了反作用。”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眨眨眼睛。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根据‘玄遥以后’的浦登家族的情况进行的想像和推测,只是一个假说而已。不过我觉得差不离。”玄儿再次申明后,继续说下去。“就是说因叛教产生了强烈的背叛信仰背叛神的‘罪过’意识。这种意识又变成强烈的绝望,而绝望促成了反作用——我们背叛了神。神不会也不可能原谅我们的‘罪过’。神可能会放弃我们。不,肯定放弃了。或者神可能早已看透了这些,从过去就已经放弃我们,我们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被神放弃了吗?所以我们家族才会有这么多短命的人,不是吗?
  “如果这样,那我们就进一步背叛吧。如果神不会原谅,如果神放弃我们,那我们就承认自己是被弃之人,接受这个事实,走反叛之路吧。在‘黑暗’而不是‘光明’中寻找自己的乐园。
  “就这样,另一种宗教便萌芽、发展、继承下来。”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我默默地念着。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
  啊,这不正是这个奇异的黑暗馆的写照吗?
  “玄儿。如果这样,比如——”我一边说着,一边寻找合适的词,勉强找到一个,“比如,像是‘恶魔祟拜’之类的?”
  “啊!”玄儿皱着眉头,“可以想像,被神抛弃的人迷恋黑暗,在传统宗教、风俗信仰、迷信等的影响下,不断变化,最终形成了一种离奇的恶魔祟拜。”
  “你是说玄遥也相信这些?”
  “不,不是的。”玄儿立刻否定,“刚才说的都是一种假说……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种可能性。实际上并无迹象表明——玄遥将其作为一种具体的宗教形式而信仰。”
  “啊!”
  “也就是说,在精神方面,浦登家的人——玄遥的心中肯定原本就有这种倾向。我想说的是这个。”
  “精神方面……原来如此,明白了!”
  虽然有些疑惑,但我还是缓缓地点点头。玄儿直起腰:“下面这些并非想像和推测,它符合‘玄遥以后’的现实——26岁时,玄遥第一次结婚。对方比自己小七岁,名字叫阿铃。”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那么达丽娅是玄遥的第二任妻子吗?
  “不久,玄遥和阿铃生了两个孩子。第一胎是儿子,起名叫玄太,第二胎是女儿,名叫百合。玄遥作为丈夫和父亲,深爱着妻子和儿女。”
  “尽管如此,他们后来还是离婚了?”我插嘴问道。
  玄儿黯然摇头:“不是。是死别。”
  “死……”
  “婚后不到十年,三人都死了。阿铃、玄太和百合,得了同样的流行病,几乎同时去世。”
  “怎么会……”我低声说道,不知该怎么回应。
  玄儿没有停下来,继续说下去:“玄遥于此切身体会到‘浦登家是短命家族’这一宿命性的现实。不说阿铃,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浦登血统。他们小小年纪就夭折了,阿铃也未幸免。”
  “当时,玄遥应该悲痛无比。在事业方面,他依然一帆风顺,不断积累着巨额财富,奠定着杜会地位。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下子失去了爱妻和孩子。用刚才的说法,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发自内心地怨恨抛弃自己的无情的神。”
  虽然玄儿的口气和刚才相差无几,但声音突然让人觉得非常凄凉。我依然觉得身上麻痹,无法正确把握自己的心情,低着头,翻着眼睛,看着他的嘴角。
  “失去妻儿的第三年,可能也是为了治疗心伤,玄遥离开日本,环游欧洲。玄遥那年37岁,73年前的事了。”玄儿将视线投向斜上方,“然后,他遇上了达丽娅。”



  7


  “达丽娅原本姓索艾维,据说出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近郊的小镇。不清楚她的家庭和身世,既不知道其双亲的出身,也不知道有无兄弟姐妹。连她本人的详细情况都不知道。和玄遥相遇时,她23岁,离开故乡,独自生活在威尼斯。”
  “威尼斯……”听到这个意大利北部城市的名字,我心里想到的只有泛泛的常识。
  水城威尼斯。一百多个小岛汇聚成马赛克状,由无数桥梁连接而成的商业城市。伫立水中的拜占庭建筑、圣马可广场、莎士比亚的喜剧、玻璃工艺……曾在照片上见到的穿梭在运河上的刚朵拉船和见影湖上的渡船慢慢重叠起来,尽管两者形状差异很大。
  “著有<东方见闻录>的马可·波罗据说原本是威尼斯的商人,而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时期,被派往欧洲的天正谴欧使节的少年们曾拜访过威尼斯总督。所以说那里和日本颇有缘分……总之,环游欧洲时,玄遥来到意大利,在威尼斯停留期间,与达丽娅相识、相知。来自东洋岛国的伤心的实业家和异国美丽的‘魔女’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宿命式的恋爱故事,现在无人能说得清楚——只不过……”玄儿慢慢地抬起眼,“关于两人的相遇还流传着一段小小的逸闻。”说着,他的视线没有投向隔着圆桌相对而坐的我,而是我身后的某个东西。我回头一看,在那儿——北侧的墙壁“那是什么?”上,有一个不高不矮,犹如药柜的架子。在架子左边的黑墙上摆放着两张充满怪笑的面具。
  那并不像日本“能”中的面具,一看就知道来自西洋。右侧的面具从额头到鼻子涂成白色,从嘴到下巴为灰色。左侧的面具为深黄铜色。两张面具的双眼都挖成柠檬形,鼻子上穿了透气孔,大概制作时就准备实际佩戴的。即便外行人,也会觉得那是非常讲究的美丽造型,面容基本端正,与此同时,也会让人产生极其非人、恶魔般的感觉。绽开的微笑也有点冰冷,不舒服……甚至是奇怪。
  “那是什么面具?”我又问了一遍,玄儿将目光移到我脸上。
  “那都是威尼斯的面具。”回答完,玄儿紧接着问,“关于威尼斯的狂欢节,你知道吗?”
  “狂欢节?”
  “是的。在基督教把复活节前40天称为四旬斋。在这之前的几天里进行的活动就是狂欢节了。在四旬斋的戒荤生活之前,整个城市饮酒、歌唱、狂欢。”
  “啊!”
  “据说面具原本是传统祭祀活动中使用的咒语式的道具,这在每个国家都是一样。戴着面具,神和恶魔就会降临。但是在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它被用做隐姓埋名,进行娱乐‘遮羞布”,扎根在兴盛的城市文化中。
  “随着文化进一步兴盛和颓废,面具的‘遮羞’功能自然与各种不道德、不轨行为和犯罪联系起来,当然它也被充分用在狂欢节中。人们将议会和教会的谴责完全抛在脑后,不断狂欢,到18世纪迎来最盛期。据说最疯狂时,狂欢节要持续数月,期间,街上挤满了穿戴各种面具和服装的人。”
  “威尼斯的面具节——说起来,我记得在书上看到过。”
  18世纪末,因为拿破仑的进攻,繁荣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国解体,同时狂欢节也一下子衰弱了。不过,威尼斯的面具文化延续下来,到19世纪中叶,意大利统一后,又逐步兴盛起来。
  “据说玄遥来到威尼斯时,作为公众活动的狂欢节已不存在,但到了狂欢节的时期。随处仍有小规模的活动和舞会。参加者依然用各自喜爱的面具,隐藏本来面目……”
  “那么……”我再次回头看去,“那两个面具是那时的吗?”
  “听说玄遥混进一个舞会,在那儿和达丽娅相遇。那就是两人当时所用的面具,被带回来留作纪念……真浪漫啊!”玄儿露出奇怪微笑,仿佛在模仿墙上面具的表情,“以前——达丽娅健在时,这里好像经常举办假面舞会。我想当时‘凤凰会’的有关人员和各界的朋友,经常来这山里聚会——这个房间现在没有任何用途,但以前是舞厅。”
  当我发现那个暗道,来到东馆一楼的大厅,初次遇到美鸟和美鱼她们当中一人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受邀参加舞会……父母也在这儿跳过舞。
  ——当时我们还没有出生。
  据说30年前达丽娅死后,那个舞厅还照常开了一段时间舞会。
  那——那依然是假面舞会吗?这一对双胞胎的父母在这里戴着那样奇怪的面具……
  ——真棒!
  配合着虚幻的乐团演奏,她们跳着奇异舞步,那本身化为奇异的幻象浮现在我眼前。
  ——真棒啊!
  “总之,据说他们俩就是这样相遇,并陷入热恋的。”玄儿继续说下去,“在威尼斯待了几个月后,玄遥和达丽娅决定一起生活。据说达丽娅一开始就希望去日本。不知为何,她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本国的环境,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生在那里,应该去别处。或许这也和她是‘魔女’有点关系。”
  “魔女……”我低声念着,缓缓地摇摇头。
  “在其后的旅途中,玄遥便和达丽娅在一起。途中发生了一件产生决定性作用的事件。玄遥突然发高烧,病因不明,卧床不起。”
  “是生病吗?”
  “嗯。请医生看过,但无计可施,好几天,玄遥徘徊在鬼门关边。在高烧的折磨中,他想——难道自己也要这样吗?难道自己也要遵循浦登家的宿命,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吗?但是……”微笑在玄儿脸上完全消失,“达丽娅救了他。”
  “救了……怎么救的?”
  “让玄遥喝她的血。”玄儿表情严肃,“由此,玄遥超越了医学常识,活下来。”
  “这……”我又缓缓地摇摇头,“这肯定是某种……”我想说是偶然,但马上被玄儿打断。
  “达丽娅的血是不死之血。”玄儿的话仿佛狂热的异教徒口中的咒语,却具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在我受到奇异麻痹感侵袭的脑子里回响,“接受‘达丽娅之血’的人就会不死。玄遥得到了,所以他不会病死。”
  “不会病死……”
  “据说达丽娅·索艾维是通过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而得到的。达丽娅14岁时,她向‘黑暗之王’发誓,结果获得了‘不死性’。”
  “所谓的‘黑暗之王’是……”
  “她规定自己是‘魔女”,所以还是所谓‘恶魔’的范畴吧。好像和基督教的‘恶魔’概念不完全一致。”
  “所谓的契约是什么样的?”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
  “啊……”
  “并没有约定要出卖灵魂或者堕落之类的。基本上她只是通过‘比起光明更爱黑暗’这一誓言,从‘黑暗之王’那里获得不死。目前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可以说她是‘魔女’吧。并没有发誓要背叛基督教的‘神’。但是毫无疑问,她生命本身存在的这种魔女性和刚才说的玄遥那种‘我们被神抛弃,因此……’的精神基础和思想倾向产生强烈共鸣,并相互影响。”
  “玄儿!”我喘息着,“这个——这个故事,你真的相信?”
  “我不想相信,但不能不信。我不是这么说过吗?”
  “是的——不过……”
  “你有疑惑,这是正常的。好了,你别说,让我先说完。”
  玄儿继续说下去——
  “获得达丽娅之血的人就获得了与达丽娅一样的‘不死性’。玄遥获得了。获得‘不死’的人必须起同样的誓言。玄遥发了誓: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两个人还发誓今后共度人生。于是,玄遥决定带达丽娅回日本,做自己的妻子。
  “同国后,玄遥住在建于熊本市内的宅邸里,不久,便正式娶达丽娅为妻。那年玄遥40岁,达丽娅25岁。周围的人当然对玄遥突然带回异国女性并提出再婚的行为感到惊讶和疑惑。因为是在那个年代,所以不少人强烈反对。但是,据说玄遥无视所有反对,毫不犹豫地与反对者断绝关系。此后不久,玄遥着手建造这座宅邸——黑暗馆。他以湖为中心,将附近的土地整个买下,不惜动用大量人力和钱财,开始在岛上建造这座宅邸。”
  “为什么在这儿?”我插嘴问道,“为什么特意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对于感兴趣的事物,玄遥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大概正因为如此陕格,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玄儿停顿了一下,“理由当然有。那就是见影湖的人鱼传说。”
  “人鱼……啊!”
  “玄遥以前就听说过这湖里独特的人鱼传说,并一直很关注。玄遥十分清楚浦登家族短命的事实,而且在失去第一任妻子和孩子们之前就担心不已。在日本,提到人鱼,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长生不老。所以……‘凤凰会’很早就涉足制药业,可以想像——那是玄遥的誓愿,希望能制成可以摆脱那一宿命的灵丹妙药。
  “玄遥也对达丽娅说了人鱼传说,她也表现出浓厚兴趣,并把这个人鱼栖息的见影湖上的小岛看做‘长生不老的圣地”希望在此建造居所。玄遥实现了她的愿望。”
  “可是,玄儿。”我又悄悄插嘴,“假设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达丽娅夫人不是已经获得了不死吗?接受她的血的玄遥也一样,无需再依靠人鱼之类的,不是吗?”
  “的确!他们并非真心期待人鱼的存在。而且,所谓的‘长生不老的圣地”也有迷信意识作祟吧。将人鱼作为长生不老的象征,通过置身旁边,进一步保证自己的特异性。关于见影湖水被人鱼血染红的传说也一样。他们认为这对于浦登家族来说是吉兆,说得难听点,也是自私的迷信吧。”
  “但是,即便如此……”
  玄儿对仍想表示怀疑的我说道:“达丽娅的‘不死性’还没有真正完成。所以……”他眼光中的严肃一如既往。
  “未完成的不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抬头向着天花板深呼吸起来。
  扩展到肉体和精神上的麻痹至此开始具有奇怪的黏性。红色迷雾进一步加深,变成黏稠的液体,在肉体和精神的各处缓缓地描绘出扭曲的波纹。



  8


  “传说,‘不死性’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玄儿说道,“第一阶段是获得单纯的、简单的不死。达丽娅被‘黑暗之王’赋予的就是这种。这种‘不死’通过摄入达丽娅之血和肉也可以传给其他人。获得如此‘不死’的人,不会因任何疾病而死。虽然也会老,但不会因为衰老而死。除非因事故而受致命伤或被杀,否则就不会死。
  “第二个阶段不仅是简单的不死,即便因为事故什么的死了也能再生、复活。据说这种‘再生性’和‘复活性’也有各种境界,从一时死后又恢复呼吸到完全从灰烬中重生。”
  这是什么?我一边听着一边问自己。
  这奇怪的定义是什么?
  如果冷静思考,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是几十年前产生于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疯狂内心的、现实中绝对不成立的‘不死性’定义是由扭曲的妄念组成的荒唐理论……是的,当然只能这么想。
  但是,玄儿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地说着。
  我觉得玄儿没有一点自省和遮盖。我觉得刚才他所说的“并不是我想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这句话仿佛不是出自真心……现在我眼前分明是一张“完全深信不疑”的狂热信徒的失控嘴脸。
  “而且第三阶段——”
  玄儿说道。语调仿佛是在背诵死去的达丽娅留下的“教义”。
  “据说这不一定非要以完成第二阶段为前提。可以不经过第二阶段直接跳到这个阶段。到了这个阶段的人除了‘不死性’还可以获得‘不老性’。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实现名副其实的长生不老……”
  “等一下!”我打断他的话,“获得不死的人,除了事故或他杀就不会死……那么自杀呢?即便没有遭遇事故也没有被杀,如果自杀不也会死吗?”
  “所以啊,中也君,自杀在这儿是禁忌。”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现在樱子和卓藏不是自杀了吗?”
  “嗯,是的,不过……”
  “浦登家族曾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他们把忌讳自杀的戒律一直延续下来,是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因素。不过,不仅如此,达丽娅本来就把自杀看做最大的禁忌。”
  “怎么说?”
  “简单地说,获得‘不死性’本来就源于对‘生’的执著。由自己的手结束这‘生’的行为,在和‘黑暗之王’的契约中被认为是不容宽恕的重罪。”
  “啊。可是……”
  “犯了莫大之罪的人必须受到莫大的‘惩罚’。这是理所当然,对吧?”
  “所谓的‘惩罚’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达丽娅想要的就是‘永远’。是在更高层次上和‘永远’融为一体的‘生’。为此就必须忠实于对‘黑暗之王’的誓言,使自己的‘不死性’提高到第二、第三阶段。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不断地爱。
  “所以18年前旧北馆被烧毁时,父亲将我死后重生的‘奇迹’评价为‘成就”就是这个意思。接受‘达丽娅之血”,在宴会中吃了肉的我,虽然形式上极为普通,但已经达到所期望的第二阶段。而且手腕上还留有‘圣痕’。”
  “啊……”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所以说玄儿你是‘特别’的,对吗?”
  “嗯?”
  “是美鸟和美鱼昨晚说的。虽然还没‘成功”,但玄儿你是特别的。”
  玄儿“啊”了一声,点点头。
  “她们说的‘成功’也就是第三阶段——长生不老。我实现了第二阶段——从一时的死中重生,所以是特别的……”
  “嗯,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地同时,我脑子里又响起她们当时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呢?
  ——玄遥曾外祖父是特别的。
  啊,对了。她们不也说了这些吗?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
  ——成功的人还没有啊。
  “玄儿!”霎时间,我感到不寒而栗,“美鸟和美鱼还说:玄遥也是‘特别’的。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
  “哦!”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成功’和‘失败’是什么意思。”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
  我又问道:“她们还说你父亲——柳士郎难道也失败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这——”玄儿缓缓地抚摸着尖下巴,开口说,“这是因为最近,父亲显著衰老——不断老化。你大概也看到了。他那浑浊的眼球……老年性白内障的恶化可以说是其明显的表现。”
  ——因为急剧老化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好征兆
  ……对了!在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搬去的南馆的那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柳士郎。之后,玄儿谈及父亲健康状态时,说了上面的话。
  ——我想他可能害怕了吧。
  “由于最近显著衰老,恐怕他已经无法获得我们最希望得到的‘不老性’。虽然不死,但不能不老。值得期待的第三阶段,他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了。不仅如此,急剧的老化还会让人担心本来的‘不死性’能否得到良好的维持。所谓的‘失败’就是这个意思。”
  ——混乱、沮丧,还有恐俱……不难推测父亲现在的心情。
  ——父亲还只有58岁。在这个年龄如果是那种状态……
  “父亲这个‘失败’和刚才你问的玄遥的‘失败’是两回事。她们俩好像混淆,用相同的语言表达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咽了一口粘在舌头上的吐沫。
  是吗?——那么,玄遥的“失败”是什么意思?还有“特别”又是什么意思?
  玄儿不顾我心中如波纹般不断扩散的疑问,问我:“大致情况,你清楚了吧?”说着,玄儿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异常扭曲的笑容。
  “正如刚才所说,达丽娅想得到更高的层次,是‘永恒’的‘生’。爱她的玄遥也抱有同样的希望。他们不知何时能成功。但是,具有‘不死之血’的他们拥有足够时间,总有一天会实现。他们确信如此,选择这儿,作为达成目的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宅邸——黑暗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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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3: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黑暗的眷属


  1


  “达丽娅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时,为了维护好‘不死性”,心里有个大致框架。这座宅邸实际上就是在此基础上建造的——”玄儿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环顾一下宽敞的房间。我一边跟随他的视线,一边组织着自然浮现在头脑中的词汇。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不断地爱……为此而建造的宅邸。比起光明更倾向黑暗……将这种倾向贯彻到底的宅邸。”
  “嗯,是的。”玄儿满意地点点头,“‘黑暗馆’这个说法,不知是谁最早提出来的。不过说得很好啊!宅邸的外装饰都是吞噬光明、否定光明的暗黑色。内饰和家具,原则上也都是无光泽的黑色。”
  “还有红色。”
  “对。血的红色。”玄儿会心一笑,“相对于建筑的规模,窗户既少又小,白天基本上也都关着百叶窗和防雨木板套窗,这都是因为厌恶光明。即便是室内的灯火,也故意尽量弄得昏暗。从明治后半期最早建造的西馆和东馆开始,这一基本框架从未变化,在十角塔、北馆和南馆等新建和增改的建筑中也得到沿袭。这和那个叫尼克洛第的建筑家的影响不在一个层面上。30年前达丽娅去世后,这也没有改变。18年前烧毁后再建的北馆也不例外。”
  “厌恶光明,隐身黑暗……”
  “这是在宴会最初干杯时父亲说的。你记得很清楚嘛。”
  “啊……是的。”
  ——继承达丽娅热切的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永远。
  “我记得!”
  ——厌恶光明。隐身于遍布世界的黑暗中……这样我们就能永存。
  “光明——特别是太阳光,不好。它是个极其不懂风趣且居心不良的家伙。它进入任何地方,俨然一切都是自己的地盘,侵犯黑暗的安静与平和。中也君,你不这么认为?”
  “啊!不,不过……”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今年春天认识玄儿时,他在白山寓所中所说的话。
  ——阳光是个居心不良的家伙。
  对,当时玄儿也是这么说的。
  ——阳光下,人自然而然就“动起来”。其实这不好。过多的“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燃烧,所以……
  所以他说“不喜欢太亮”。所以在白山寓所中,不论天气好坏,也不管是否外出,几乎整天都关着窗户。
  归根结底,那也是从达丽娅那里继承的思维方式,还是加入了玄儿个人的理解呢?
  ——可以说这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这样。现在就算想改变,也不会如愿的。
  真是这样吗?
  所谓玄儿“从小生长的环境”也就是厌恶光明,隐身于黑暗,以“不死之血”期待永远。即便离开浦登家的这座宅邸,独自在东京生活,他也无法自由,无法逃脱。套用征顺的话,生命本身被羁绊了。
  但是,啊,这仿佛是……
  “玄儿,这难道不像德古拉吗?《吸血伯爵德古拉》。”我不禁说出了今年夏天看过的这部怪诞的英国电影的名字——说起来,和浦登柳士郎初次见面时,我好像也不禁想起了这部电影。
  身材高大,全身裹在黑色外套中的黑暗馆馆主。那难以名状的威严感,那轮廓鲜明的脸庞,那浮现在苍白脸上的笑容,那睁得大大的、浑浊的双眼,那鼻梁上的深皱纹,那左右咧开的嘴……当我就近看着由此发出的毫无声息的异样笑容时,立刻联想到了。我觉得即便把它当做那部怪诞电影的一幕也不让人奇怪。这个50多岁的绅士,难道不正像那部电影的主人公德古拉伯爵吗?(……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问题不时地……)
  “德古拉啊!”玄儿苦笑着,“那部电影我也看了,非常愉快的结局啊!对于我来说,我还是喜欢托德·勃朗宁导演的作品中贝拉·路高西的怪诞表演。可是中也君,至今为止我还没咬过你的脖子呢。美鸟和美鱼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吧?”
  玄儿直勾勾地看着不知如何作答的我。
  “我们不是吸血鬼。我们没有这种身份。”玄儿断然说道,“吸血鬼这个魔性概念据说发源于斯拉夫世界的土著信仰和民间传承。那是吸取活人血而复活、流浪的亡灵。大体上是作为给人类带来灾难和死亡的存在而让人惧怕。各地有不同的叫法,最终产生了英语的Vampire这个词,吸血鬼的概念扩展到西欧……这样讲解下去就没有止境了,所以这里暂且不说。关于世界各地的吸血鬼传说,我也曾做过调查。要说文献方面的知识,我知道的要超过你一百倍。
  在图书室,我曾粗略看过电影原著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虽然我觉得写得很好,但那只不过是作家发挥旺盛的想像力而写成的娱乐小说而己,尽管它取材于历史人物。德古拉伯爵之类怪物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有吸血鬼栖息在世界的某处。
  “说起来,‘吸血鬼’只不过是个世俗化的记号而已。通过铅字、影像之类的媒介进行加工、培育,进而被广泛共有的文化形态之一。或者是关于血和生、血和死、死和再生、光明和黑暗、神圣和恶魔等……某种倾向性的代名词。比如像‘吸血鬼性’之类的。”
  我无法回答,避开对方的视线。
  “我们不是吸血鬼。”玄儿再次申明,“只不过——”玄儿继续说,“只不过必须承认,流淌在根底的思想和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有类似性和亲近性。我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比起光明更爱黑暗’这个核心部分两者是共通的。这一点确定无疑……不过,我还要重复一遍。我们不是吸血鬼。作为大的倾向性,或许可以纳入同一范畴。但至少和你看的电影中登场的以及由此扩展想到的形象完全不同。希望你不要误解。”
  “嗯——不过……”
  “中也君!”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壁炉,走到铺着黑天鹅绒床翠的带华盖的床前,扭过头。
  “实际上达丽娅并不是非要喝活人的血才能生存。接受了达丽娅的血和肉的我们也一样。虽说厌恶光明,但这是程度问题。并不会因为被阳光直射就灰飞烟灭。你看我就知道了。无论在东京还是在这儿,白天并非完全不出门吧?”
  我狼狈地点点头,玄儿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理想状态或许是不晒太阳。”
  理想状态?——啊,我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晚餐时好像听到过类似的话。
  “尽管有‘不死之血’,但如果被杀还是会死的,并非一定要用木钉子打人心脏。也不会睡在棺材里并在棺材里撒上腐土。既没有吸血的撩牙,也不会变成蝙蝠、狼什么的。我也不怕吃大蒜,也不怕抱着十字架睡觉。怎么样?”
  “明白了。”我慢慢地点点头,想从头脑中赶走“吸血鬼”这个词。
  “不过中也君,在我们浦登家始于达丽娅的‘不死信仰’中,有一个特性和世上的吸血鬼传说中常见的另一要素相通。”
  “特性?”
  “是的。”玄儿在床的一端浅浅地坐下,“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关系,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刚才狂热信徒般的样子消失了,听口气,像是在享受着猜谜的乐趣。

2


  和吸血鬼传说中的某个要素奇妙共通的特性。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相关——到底是什么呢?
  我将双手交叉脑后,在椅子上稍微向后靠了靠,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发出微弱光芒。吊灯上同样没有使用任何透明玻璃或金银作装饰……
  “怎么样,中也君?”玄儿催促着,“你来这儿大约四天了。就算发现了也不足为怪。”
  “但是……”我将视线移向床边,“好了,玄儿,别卖关子。求你了。”
  玄儿哼了一声,表情再度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说:“比方说,你来后就没觉得奇怪?虽然这宅邸建在湖中小岛上,但周围环绕着高大石墙,无论从院子里还是从窗户中都看不到湖面。从十角塔的最高层看不见,爬上这‘达丽娅之塔’的三楼也一样。因为设计窗户和阳台时,精心计算过角度了。为何要这样呢?
  “让我们看看宅邸的内饰吧。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板、黑色的天花板以及黑色的门窗,都是无光泽的黑色。石制部位也经过粗加工,使之失去光泽。家具也是如此。窗户上的玻璃基本上都是磨砂玻璃或带花纹的玻璃。餐具也一样,但凡玻璃制品大体都混浊、模糊,有陶器但没有瓷器。汤匙用的是木制的而不是金属的。照明装置、小金属装置和装饰上也没有使用任何有光泽的东西。”
  “啊……”
  我轻声叫了起来,再次抬头看看房间的天花板和电灯,接着又把墙壁、窗户、地板、家具看了一遍。其实现在不确认也知道——玄儿说的没错。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处更明显的关键性缺失。你知道吗,中也君?在普通家庭里肯定不止一个,这座宅邸中却没有。如果说完全没有那是说谎,但是……总之,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破例装上的。”
  “最近才……”
  听到这儿让我想到的只有一样。如果是“最近才”装上,那么和周围其他家具相比看起来应该明显新一些。
  “玄儿先生,那破例的东西不会是东馆的那个……”
  “终于想到了啊!”
  “东馆一楼洗手间里的那个——”
  来这里的第二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就发现只有它是崭新的。
  为什么这样……由于略微有点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当时这个疑问就留在了我的心中。
  “是那块镜子吗?”
  “是的,是那块镜子。”玄儿淡淡地笑道,“我觉得在客房的洗手间中没有镜子不太好。在你确定要来之后,匆忙让人安装上去的。就像你看到的,如果关上门,镜面就完全隐藏起来了。”
  “的确……啊。”我叹了口气,“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除了洗手间,连一面都……”
  “应该连一面都没有。因为这就是这个宅邸的关键性缺失。”说着,玄儿抬起撑在床边的双手,向两边大大地摊开。看着他黑色对襟毛衣的袖子和衣身因为这个戏剧般的动作摇动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吸血鬼厌恶镜子。因为自己的身影不会出现在镜子中。他们害怕由于照不出自己的样子而在第三者面前露馅。但是在这儿却是与之相反的心理强烈地支配着我们。”
  “相反的心理?”
  “嗯。这个问题和刚才说的‘不死性’三个阶段有关。”玄儿放下摊开的手,用右手手指理了理前额的头发,“据说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长生不老的人,就不会在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你不要对我说这很荒唐,好吗,中也君?”
  玄儿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刚才那样的狂热信徒般的色彩。我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低下头或者背过脸去,而是直接迎着他的视线。
  “如果‘不死性’达到期望境界,身影就不会映在镜子中。反过来说,只要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就说明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所以,每当我们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时,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今天还是出现了,现在还是出现了。会不会明天、后天、下个月、明年、几年后、几十年后……不管过了多久自己都没有‘成功”,一直出现在镜子里呢?每次站在镜子前就会想到而且不得不想到这些。这大概会唤起沮丧、痛苦,甚至是恐惧和绝望吧。所以镜子自然就成了禁忌的对象,从达丽娅和玄遥身边排除出去。
  “所以在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在建造时就有意识加入了这个缺陷。和镜子一样能够映出身影的东西——比如说普通的透明玻璃,比如说有光泽的金属和石头,比如说加工得闪闪发光的家具……这些也都被极力从建筑中排除出去。黑暗馆就这样被建造起来。增改、重建时这个规则当然也得到严格遵守……”
  不仅如此——我现在才想起来。玄儿在东京的白山寓所,是的,那儿不也是连一面洗脸台的镜子都没有吗?不知不觉,我又轻声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
  “从院子和房间的窗户中看不到湖面,也是同样的理由吗?”
  我缓缓摇着头问道。玄儿的眼神略为缓和了一些。
  “你好像理解了啊。”玄儿回答着,“见影湖的‘见影’被认为是‘镜子’的语源,因为有这样的名字,所以以前这个湖肯定比现在的透明度要高,湖面名副其实地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周围的风景。所以才筑起连绵不断的高墙,使得在哪儿都看不到这个巨大镜子。房间和塔上窗户的位置也作了适当的安排。现在你也看到了,那个湖被‘人鱼的血’染红了。”
  我轻声说了声“的确”。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和玄儿去调查正门外的栈桥时……
  “玄儿。”我马上问道,“或许不仅是像镜子的湖面,湖水本身在这儿也成为禁忌的对象了吧?”
  “嗯?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一天晚上,我们不是发现了从栈桥漂走的小船吗?可能是江南来时乘坐的那条小船。”
  “啊,是的。”
  “当时那条船离岸还不太远,所以我觉得游过去抓住它并不难。但是,你在旁边好像没有想过。”
  “嘿嘿。中也君,所以你想到了吸血鬼是害怕凉水的,对吗?”
  “不,那倒不是。”
  “我不是说过吗?在那个湖里游泳是危险的。之前,我不是说过佣人母子溺水而亡的事吗?”
  “是的。不过,考虑到当时的状况……”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这或许没什么意义,于是含糊其辞,闭上嘴。
  这时,玄儿静静地说:“我是怕水!”
  “啊?”
  “啊,这是我个人的情况。并不是整个浦登家族的问题。”
  “哦……”
  “我不会游泳。出生后从未游过。确切地说,应该是我记得没有。直到我九岁的秋天为止,从未踏出过塔一步。”玄儿的脸颊自嘲般地抽动着,“之后也没游过。不光是在这个湖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现在也不会游。所以我怕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同时刚才被赶到角落中的那个词瞬间又不可遏止地在脑子里闪现出来。
  ——吸血鬼!
  虽然在各个方面形式不同,虽然他自己也否定,但我觉得玄儿他们恐怕仍然是吸血鬼的眷属。



  3


  玄儿从床上站起来、拖着脚,回到壁炉前、坐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撑在靠背处。
  他侧对着我,只让我看到左半身,根本没打算看我这边。他将视线投向房间的另一侧——东侧突出的塔屋方向,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好像在给我思考的时间,又好像在平静内心的波动。
  “最早建的是西馆和东馆,北馆是几年后建的。”玄儿终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平静得多,也冰冷得多。
  “按照当初的定位,熊本的宅邸是本宅,这里是别墅。但不久,达丽娅开始在这里度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当时,玄遥已就任‘凤凰会’会长。因此,据说有一段时间,他非常频繁地来往于两地。在这期间,玄遥和达丽娅生了第一个孩子。这一年玄遥44岁,达丽娅29岁。那是一个酷似达丽娅的美丽女孩,名叫浦登樱。可能是在第三年,两人又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名叫玄德的男孩好像出生没几年就夭折了。他得了和麻那以及阿清相同的病。”
  “早衰症吗?”
  “嗯。”玄儿侧对着我点点头,“这是给接受达丽娅之血的人带来死亡的惟一病症。”
  “你是说早衰症是出生在浦登家的人背负的危险之一?”
  “是这样的。像玄遥这样直接从达丽娅那里获得血,或者以达丽娅子孙的形式继承‘血’的人,原则上至少都获得了第一阶段的‘不死性’。但另一方面,有时也会生出像阿清这样患早衰症的孩子。而且不管如何设法,得这种病的孩子也不能获得普通人的寿命。年纪轻轻,身体机能就急速老化,直至死亡。阿清也会这样。可以说这是出生在浦登家的风险吧。”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道。心里想起了仿佛“满脸皱纹的猿猴”的少年的脸和草纸般粗糙的双手。
  “不知道。”玄儿缓缓地摇摇头,“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接受这无奈的命运。望和姨妈就是难以忍受才会那样。”
  “可是,玄儿……”
  “不知道,真的。医学上完全搞不清原因,也没办法救。阿清算是活得比较长的了。”玄儿继续摇着头,“但我是这么想的,可能有点牵强——”
  一瞬间,他看了我一眼。
  “比如说先设定一个前提:在这个世界、宇宙中,生命——‘生’的总量、绝对量是一定的。就是说从人类到小虫,将世界上所有的‘生’汇总起来,存在着一定的量。而且,在这数量庞大的‘生’中实际上有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规定的框架内经常让增减平衡,纠正多余的偏差,保持量的均衡。”
  “哦?”
  “现在出现了获得‘不死性’的人们。这种现象破坏了‘生’在量上的均衡。因为接受‘达丽娅之血’,人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本来应该以某种方式死去而分配给其他人的‘生’就会一直停留在一处。虽然现在还没有实现,但潜在于我们身上的‘不死性’恐怕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大问题。于是,纠偏的力量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在期望长生不老的家族中,在一定几率上会生出具有相反体质,也就是患早衰症的人。换句话说,在能够达成长生不老的‘达丽娅之血’中,存在着相应的危险。你明白了吗?”
  “嗯,我好像有点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调配,也不想把‘神’的概念引入进来。”
  我心情阴郁地看着玄儿的侧面,低声问:“总而言之是牺牲了,是这个意思吗?为了使一族的‘不死性’保持下去,就要有人牺牲来达到平衡。”
  “可以说是值得尊敬的牺牲啊。”
  “阿清知道全部情况吗?”
  “嗯。他是个聪明孩子。”玄儿故作镇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刚才说的理论。不过,他应该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得这种病是父母能够永生的代价。望和姨妈那样死去,阿清才会格外痛苦。他会觉得自己的牺牲没有价值。我们回到刚才的话吧。”玄儿又瞥了我一眼,“作为继承达丽娅‘不死之血’的女儿,樱子是在这儿长大的。尽管遭遇因早衰症而失去玄德的不幸,但这个时期的浦登家基本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无论是对玄遥、达丽娅,还是当时宅邸的佣人们而言。
  “据说庭院里的地下墓地是在玄德死后建的。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到那里,不过当时还不叫‘迷失的笼子’。”
  “是吗?那么……”
  “出现那个怪名要晚得多——是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的事了。”
  “27年前……”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纳闷,但玄儿并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这个暂且不管,樱子18岁时和卓藏结了婚。据说卓藏当时28岁,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吏。我不清楚经过是怎样的,不过他是先和玄遥认识并得到赏识后,被邀请到这儿,引见给达丽娅和樱子的。他是被挑中的女婿。卓藏应承后,抛弃家庭和过去的经历,和樱子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作为回报,玄遥答应让他接受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和‘凤凰会’的相应地位。然而……”
  玄儿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然而,当两人结合后,问题出现了。”
  “问题?是什么?”
  “樱子已经怀孕了。”
  “啊?”我疑惑地喊道,“那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樱子和卓藏在婚前发生关系而怀孕,不是……”
  “你是说那个孩子不是卓藏的?”
  “是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我问完,就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难不成……”
  我很犹豫是否把答案说出来。玄儿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表现:“正如你所想的,中也君。”玄儿慢慢转向我,一字一句说道,“樱子怀的孩子就是我死去的母亲康娜。不过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谁都不会明讲,但却是定论。”
  “是鬼丸老说的吗?”
  “鬼丸老——”玄儿静静地垂下眼帘,“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最早是喝醉的野口医生透露出来的:他可能是听我父亲说的,或许是听玄遥本人说的。”
  “玄遥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怀孕呢?因为已经不能问本人了,所以只能凭空想像。比如说……因为樱子长得和年轻时的达丽娅一模一样。当时玄遥已过60岁,达丽娅快50岁了,容貌肯定已经衰老。玄遥在长大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在异国相遇并戏剧般地陷入恋爱时的妻子的美貌和气息,因而无法遏制喷薄而出的冲动……”
  “所以才侵犯了樱子,是吗?”
  “当然这不能说是正常行为。至少当时玄遥肯定精神不正常,无法克制兽性的冲动,已经陷入某种疯狂的状态。另一方面,我还有这样的想法:和亲身女儿发生关系并使之怀孕,这显然是‘神’不允许的恶行。或许,隐藏在浦登家子孙玄遥身上的‘我们是被神抛弃的一族’的意识,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支配了他,使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作为‘背叛神’的一环。”
  玄儿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看到我不能马上做出反应,他又垂下眼帘:“总之,从这时开始,浦登家——以玄遥和达丽娅为中心的家族关系开始慢慢扭曲了。”
  “对了,玄儿。”我问,“卓藏事先知道吗?樱子肚里的孩子是别人的。”
  “知道。甚至连那个孩子的父亲是玄遥他都知道。据说他在成为玄遥的女婿之前,便知道了一切。”
  “知道一切……”
  “以‘不死之血’和‘凤凰会’中的地位、职位为条件,卓藏接受了一切,发誓服从岳父玄遥。他曾野心勃勃,试图将浦登家族的财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结果他只是玄遥的傀儡。他能忠实地完成玄遥交付的工作和任务,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个优秀人才。对于玄遥来说,他是个容易应付、容易驾驭的对象。所以玄遥才选中他作为自己的女婿……”
  “关于18年前凶案的动机,你说卓藏一直暗中恨玄遥,是指这个吗?”
  刚才被放到“以后再说”的一个问题,看来已经基本解决了。
  玄儿点点头:“是的。虽说是自己选的路,但几十年间,他一直只是玄遥的傀儡,由此产生的不满日积月累,变成了僧恨和愤怒,终于爆发。关于27年前樱子的自杀,不管真相如何,我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看法。”
  “玄儿,樱子的孩子——美惟、望和,她们真正的父亲不会也不是卓藏吧?”
  “不,那倒不是。”玄儿马上否定了,“据说玄遥让樱子生的只是第一个孩子康娜。其他女儿,美惟、望和还有得早衰症去世的麻那,毫无疑问都是卓藏的孩子。玄遥还不至于做出那么荒唐的事,还不至于疯狂到那种程度——”
  玄儿站起来,手抚着额头上看着我。
  “在那段时间内,疯狂的不是玄遥而是达丽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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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34:06 | 显示全部楼层
 4


  “据说达丽娅对玄遥的感情和执著从来没有如此深厚、强烈过。”
  玄儿拖着脚步,穿过我身边,向房间北面走去,在挂着两个威尼斯面具的墙壁前站住。我转头看着他。他背对我,继续说下去。
  “樱子在和卓藏结婚后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康娜。这个女孩实际上是玄遥和樱子的‘罪恶之子’。达丽娅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她哀叹、愤怒,矛头当然先指向玄遥和樱子,进一步指向‘罪恶之子’康娜。但是,几经转折,她最终开始怨恨自己,内心备受煎熬。
  “简单地说——即便那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但玄遥确实是被具备自己年轻时美貌的樱子迷住了,才控制不住疯狂的冲动。而原因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不再年轻,是因为往日的美貌已经逝去。于是,在心中达丽娅产生一种念头——”
  玄儿停顿一下,回头看着我的嘴角,仿佛在说:“你明白吗,中也君?”
  “对于获得‘不老性’的热切期望比过去更加强烈。‘不死性’的第三阶段应该可以实现长生不老。她想尽早获得‘不老性’。她近乎疯狂地希望以此来延缓衰老,甚至返老还童,美貌如初。”
  “近乎疯狂……?”
  “是的。名副其实的近乎疯狂。”玄儿又转身面向墙壁,“中也君,来这儿。”
  我提心吊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玄儿身后。
  “这里实际上也有机关。”说着,玄儿将手伸向右侧的面具——脸部涂成白色和灰色的那个,将食指和中指伸入柠檬形的双眼中,不容我思考,他就沿着墙壁,将整个面具按下了几厘米。
  墙壁中似乎传来轻微的金属声,接着,响起沉重的声音,旁边的架子动起来。架子和后面的墙壁连成一体,像大门一样,朝前突出。
  “是暗门。”玄儿说道,“这个面具的后面是解锁装置和联动杠杆。”
  玄儿将双手放在突出的架子一端,向前拉开。是一扇宽不足一米,和我差不多高的“门”。随着低沉的嘎吱声,门打开了,那边是散发着霉味的空间。
  玄儿进去开了灯:“进来,中也君。”
  我仍然提心吊胆,听话地进去了。
  这是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或许还要再大一些。没有一扇窗户,两旁并排着几个像衣橱的高大柜子,表面涂成无光泽的黑色或黯淡的红色。在正面内里的墙壁处,放着两边带抽屉的矮桌和暖炉。这是更衣室兼化妆室吗?桌子上本应该有镜子,但这儿没有。
  玄儿将暗门按原样关好,将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
  “中也君,看这儿。”他指着是门旁的墙壁。在卧室一侧的两张面具的反面,也挂着两张面具。但风格极其怪异,和卧室那边的面具迥然不同。
  一眼看去,“铁面具”这个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那面具的材料是否真是铁,但它们都是用黑色、无光泽的金属制成的。
  一个可以将头整个罩住,面部形态狰狞,不知道是鬼、龙,还是狮子。另一个则可以遮住人脸,有一根带子可绕到脑后,起固定作用。那带子也是金属做的,而不是皮革或者布。穿成圆孔的双眼、尖尖的耳朵、大鹰钩鼻、歪咧开的嘴……虽然是人,而且可能是女人的脸,但那样子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不光彩的面具’吧。”玄儿解释道。
  “‘不光彩的面具’?”
  “在中世纪的欧洲各国,这些是将罪犯绑缚街头示众时使用的刑具。强迫犯人戴上丑陋、侮辱性的面具,站在大马路上示众。比如‘长舌妇的嘴嚼子’、‘驴耳朵和猪鼻子的面具’什么的,听说过吗?”
  “没有。”
  “大致来说,我想这可能是属于这一类型的吧。两个面具上都有锁,让人无法随意摘下。”
  “锁……?”
  “不知是什么时候做的。看起来年代久远,不过也很可能是复制品。”
  “有什么特别的由来吗?”
  “可能有,也可能只是因为达丽娅感兴趣才弄来的。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玄儿微微地耸耸肩,“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难道不是有象征意义吗?如果和玄遥相遇,来到这一个国家,在这里住下的达丽娅是‘表面的魔女’。那么在樱子生下康娜后,达丽娅就成了‘内心的魔女’了。犹如这个墙壁的正反面,不是吗?卧室一侧的面具是‘表面的面具”,这个密室一侧的面具则是‘内心的面具’”
  并排在黑墙上的铁面具。那两张奇怪的脸看上去越发恐怖,我不禁转过脸,玄儿站在我身边,双手抱在胸前。
  “名副其实的近乎疯狂……达丽娅夫人到底做了什么?”
  “据说45年前——”玄儿眯起眼睛,显得忧郁,“达丽娅50岁时的事情。因为太可怕了,所以谁都不愿明言是否真有其事。即便是知情的鬼丸老也只字不提。所以,这始终都是传说。”
  玄儿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后,会受到指责。尽管这里不可能有第三者。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光这样恐怕来不及了。心急如焚的达丽娅开始进行恐怖而恶心的实验,期望早日获得‘不老性’。”
  “恐怖而恶心……”
  “可以说是研究,或者实验。也可以在前面加上‘恶魔般的’来形容。”
  玄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据说,当时除了鬼丸老,还有一个完全听命于达丽娅的男佣人。她命令他从山岭对面的村子里诱拐村民,主要是年轻女子和孩子。被拐来的村民好像被关在十角塔上。就是我度过幼年的最顶层的囚禁室。”
  “啊……”我不禁叫出声。
  玄儿的声音依然很低:“达丽娅用被囚禁的村民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实验。虽说是实验,但并不是科学上或者医学上的正经实验,而是近乎虐待、拷问般的行为。”
  “当时,达丽娅只想到自古就作为生命源泉的‘血’的神秘功效。她喝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血,希望将他们的生命力摄人自己体内:她偏离了原本和‘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疯狂的她只想找出一条能早口实现第三阶段的捷径。”
  “果然还是血……吗?”
  “你是想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之类的话吧。”
  “啊,不。”
  “的确,是你喜欢的吸血鬼。”玄儿半带讽刺地说着,半边脸颊抽动着,笑了笑,“我一直想说本质是不同的,但不论怎样为这个时期的达丽娅辩解,似乎都毫无说服力……是的,她无意识中,成为了一个‘吸血鬼’。”
  “啊……”
  “不过,她并非单纯地把被掳掠者的血抽出来喝,而是依次喝了各种条件下的血液,比如说他们悲伤和恐惧时的血、他们快乐时的血,抑或是他们绝望和痛苦时的血……就算是恐俱和痛苦,也有各种各样的恐惧和痛苦。即便仅限于肉体上的痛苦,根据部位和程度,实际上也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痛苦形态。据说后来光是血已不能满足需要,她将试验进一步扩展到被掳掠者的肉。”
  “简直就像是——”残酷景象浮现脑海,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简直就像那个,匈牙利的女吸血鬼……”
  “匈牙利的……啊,你是说伊莉莎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吗?你知道得不少啊。”
  “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那是300多年前的故事了。再早一点的话,那个法国的吉尔德雷也夜夜举办可怕的鲜血盛宴。”
  玄儿哼了一声,眉头紧缩。
  “他们都着迷于‘血’的神秘,陷入毁灭性的疯狂中。然而达丽娅虽然形式上与他们确实很像,但应该还不至于像他们那样进行大规模杀戮,也不像他们那样具有过多的变态性欲……作为继承了她血统的人,这是我所希望并愿意相信的。因为最终被达丽娅杀害的村民据说是13人,而在巴特利伯爵夫人的城堡中,则发现了600多具被虐杀的尸体,也有人说是数千人。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异。”
  “虽说如此,我想在达丽娅的研究、实验中,其残虐程度肯定也随着次数的增加,而不断上升。据说在十角塔的地下,为此建造了房间,那里有各种刑具,曾让村民们恐怖、痛苦。现在,那入口已被水泥封死,无法确认里面的情况。最终,被拐来的村民们在那间地下室或者最顶层的囚禁室里相继死去。
  “据说达丽娅的这种狂暴行径持续了十年以上。结果,被拐来的村民们无人幸免,全部丧命在十角塔的地下室或囚禁室,尸体被埋在岛上的某处……”
  “就是那个‘人骨之沼’吗?”
  “是的。但没想到现在会露出来,而且是在那种状态下出现。那个叫市朗的少年之所以那么害怕我们浦登家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以前的那个传说至今仍在村里流传吧——曾经有段时间,几个年轻女子和孩子下落不明,好像是被秘密带到山岭对面的浦登家的宅子里,那里肯定住着吃人的恐怖怪物……”
  “难道家里人都没有制止她——达丽娅夫人的这种行为吗?”
  “实际上,谁都没能阻止。”
  “可是这种……”
  “玄遥表面上是浦登家族的最高权力者,他也没能阻止。据说因为他虽然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达丽娅,但同时也非常怕她。当然,也因为他和亲生女儿发生关系,还生了孩子,这种过失和背叛让他愧疚,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经过十多年,牺牲者达到13人,但达丽娅热切期望的‘不老性’并没实现。无论喝什么样的人的什么样的血,吃什么样的人的肉,她都没能延缓衰老,也不可能恢复年轻时的美貌。于是……”
  玄儿低沉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子,高亢起来。
  “疯狂的魔女达丽娅的内心发生巨变。”



  5


  “累了吧,中也君。”
  我站在玄儿身边,他将手放在我肩膀上。
  “你可以坐在那把椅子上,我还要说一会儿。”
  “好。”正面内里的桌子前,有黑色的布椅,我听话地坐在那里,面向玄儿。他依然站着,两手叉腰。
  “经过十年的恶魔式的研究、实验和失败后,达丽娅领悟了。”
  玄儿继续说,声音没有被故意压低,也没有显得特别激昂。
  “她觉得那样不行,就算继续下去也无济于事,希望以此提前达到第三阶段终究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她觉得可能还犯了严重错误,即违背原本和‘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继续这种错误有可能会失去自己和‘永远’融为一体的资格。
  “于是,她内心发生变化。根据不同的解释,你可以把这种变化看做是恢复正常,也可以看做是陷入更大的疯狂。达丽娅既对玄遥的过错感到失望、愤怒,但又舍弃不下他;同时,对‘虽然不死但会老’又充满了恐怖和焦躁。她的内心曾被这些复杂情感所折磨。对于樱子、卓藏、康娜,她肯定也曾抱有同样的消极而矛盾的想法,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都转化成对分享了自己血的同类、同族的‘宽容’。也可以说,在多年疯狂之后,疯狂的魔女心中产生了母爱。”
  “母爱?”我感到极为意外,不禁重复一遍。
  “母爱。”玄儿诚恳地点点头,略微缓和一下语气,“结果,达丽娅下了非常大的决心。那是30年前,65岁的达丽娅去世那年的事。顺便说一下,当时玄遥已经80岁高龄,卓藏46岁,樱子36岁,康娜17岁,美惟和望和还是10岁左右的孩子。
  “你已经明白了吧,中也君?她的决定就是终止自己的‘不死之生’。只是,自杀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她让当时的家族成员杀了自己。”
  “啊……”
  “据说达丽娅仰躺在卧室的床上,六个人各自用短刀在她胸口刺一刀。这是达丽娅本人的命令。为了防止乱动,她的手脚被绑在床上。短刀好像也是达丽娅亲自准备的,刀刃部分涂成黑色,刀柄涂成红色。”
  “是在你刚才坐的那张床上吗?”
  “是的。现在天鹅绒床罩下面还有当时的血迹。黑色的。”
  玄儿将右手从腰部移开,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似乎想拿香烟,但发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怏怏地咂了一下嘴巴,将手插入对襟毛衣的口袋中。
  “这样便诞生了‘达丽娅之肉’。”玄儿开始总结,“她是这么想的——原本和‘黑暗之王’做交易的自己的血和肉应该具有胜过其他任何事物的‘力量’。把它们分给以玄遥为首的家人们,这样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在他们身上实现。作为个体的自己,舍弃当时当地的不完全的‘不死之生”,将自己的血、肉溶入深爱的同类、同族之中,实现所期望的‘永远’。”
  ——接受达丽娅殷切期盼,相信她的遗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永远。
  黑暗馆馆主在“宴会”中所说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回响起来。
  ——厌恶光明,悄然隐身于满世界的黑暗……以此我们的生命将永恒。
  “这样,‘达丽娅之肉’便产生了。”玄儿重复了一遍结论,“此后,依照达丽娅的遗愿,在每年的‘达丽娅之日’的宴会中,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要吃她的肉。我们相信如此一来,已经获得‘达丽娅之血’的人可以强化其‘不死性”,还未获得血的人则可以得到‘不死性’。30年来,这个家族中最大的秘密仪式延续至今……”
  ……是吗?是这样吗?
  而且我——我也在“宴会”中吃了它吗?吃了疯狂的魔女留下的能带来“不死”的肉和血。啊,可是……我双手撑着膝盖,屈起上身,缓缓地摇摇头。扩散到肉体和精神、具有奇异性的麻痹感不知何时己消失。不,不是消失,或许是完全融入身心,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不协调。
  “达丽娅死后第二年,父亲——柳士郎和康娜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
  玄儿继续说下去——
  “据说在达丽娅死之前,柳士郎就开始和浦登家族交往。最初他好像和‘凤凰会’属下的医院有来往,是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医生,从而受到玄遥注意,并被邀请到这里。和康娜的认识也由此开始。初次见面时,他就被年仅十五六岁却楚楚动人的康娜所吸引。见了几次后,康娜也开始喜欢他……自然他就得到了玄遥等人的信任,甚至知道了这里的秘密。
  “据说达丽娅死时,负责出具死亡诊断书就是柳士郎。当然不能如实写。我不清楚他当时到底知道多少,总之是写了假诊断书,结论是‘病死’。
  “第二年——29年前的初秋。柳士郎和卓藏一样,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入赘做了浦登家的女婿。当然,卓藏那么做,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盘,而柳士郎则是因为发自内心地爱着康娜,并且康娜也爱他。后来的征顺姨父也一样。康娜那时18岁,和樱子一样,长相酷似年轻时的达丽娅。”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我背后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交界处,静静地而且眯起眼睛。好像想把从未见过的母亲从那里唤出来。
  “和康娜结婚后不久,柳士郎在‘达丽娅之日’的宴会中,吃达丽娅之肉’。他是通过吃‘肉’而获得‘不死性’的第一人。玄儿保持刚才的姿势,闭上眼睛,“在第二年夏天,8月5日的深夜,我出生了,康娜——我的母亲死了。同年秋天,樱子自杀了,那年她39岁。”



  6


  玄儿闭着眼睛,突然不作声。难道这漫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了结尾?我想着,注视着玄儿。
  不久——
  玄儿轻轻地咬了咬薄嘴唇,郁闷地长叹一声,睁开眼睛,然后慢慢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中也君”,同时跪在地板上。
  “给昏迷的你注射我的血,是因为我认为有必要。我这么说过,对吧?我并没有说谎。”说着,玄儿将双手静静地重叠在我放在膝盖上的右手背上。他的手冰冷,似乎血液不流通,我不禁身体僵硬。
  “前天晚上,在宴会上,你在大家的深深祝福中,吃了‘达丽娜之肉’。由此,你也应该接受了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可能你不信,但你已经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尽管如此,第二天从早晨开始,你不是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吗?”
  “那是因为葡萄酒喝多了……”我把右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怎么能喝酒。”
  “啊,我当然知道。”玄儿抬起手掌,但他的双手随即握住我的右腕。玄儿紧盯着我手臂上留着针眼的一带。
  “我明白,但后来你被蜈蚣咬了。看见你数小时昏迷不醒,我担心不已:我想会不会通过‘达丽娅之肉’应该已经被你继承的‘不死之血’没能在你体内发挥正常功效呢?”玄儿抬头看着我,突然露出凄凉的笑容,“因此,虽然连我也觉得这是学医的人不应该有的行为,但仍然决定把自己的血——达丽娅直系子孙的血直接输给你。我觉得必须那样做,以防万一。”
  “玄儿……”
  ……为什么?我瞪着玄儿,脑子一片混乱,暗自问起来。
  玄儿究竟为什么要约我来这儿,要让我参加“宴会”,要让我吃“肉”?到底为什么?玄儿……啊,而且我……
  “我是A型血。”玄儿突然说道,握着我手腕的双手更加用力。
  “中也君,我和你一样是A型血。”
  又要说什么?在我的惊讶中,玄儿悄悄放开手,然后跪在那儿,无力地低下头。
  “为什么在十角塔的囚室里被关了九年?即便得知原委,我仍然非常苦恼。这个孩子的出世导致爱妻的离去,这孩子的出世是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的……据说父亲非常憎恨我。但真的只因为这个?你在听我讲述的时候不也表达了同样的疑问吗?”
  “啊……是的。”
  “我很苦恼,也曾问过美惟和望和两个姨妈,还有野口医生,但他们什么都没回答。我也想过进一步何鬼丸老,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苦恼中,我最终自己调查了一下。”
  “调查?调查什么?”
  “血型。”
  “啊……”
  “我找了医院的记录。这并不是难事。”
  “结果呢?”
  “我的血型是A型,柳士郎是B型,而且死去的康娜也是B型。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玄儿抬头,窥探着我的反应,“B型的父亲和B型的母亲生不出A型的孩子。这应该在初中或者高中学过吧?这是遗传学的基础知识。”
  “啊,啊……”我不知如何作答,”那么,玄儿你是……”
  “18年前自杀的卓藏是A型血。”玄儿叹了口气。
  “难不成……”
  “是的。”
  玄儿再次低下头,声音完全失去了抑扬顿挫。
  “这或许是卓藏在18年前的凶案之前对玄遥的报复。玄遥侵犯亲生女儿,生下康娜,而他则侵犯了康娜,生下我。和母亲一样,我也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罪恶之子’。得知真相的柳士郎非常恨我,无法容忍我的存在,而且他可能还告诉了当时大权在握的玄遥,让他知道卓藏的罪恶,并让他默许将我关在十角塔里。”
  “怎么会?”
  “当然他也恨卓藏。卓藏有什么反应,不问柳士郎本人,不得而知。不过,我想当年秋天,樱子之所以自杀可能与这种扭曲的家族关系有关联。”
  “怎么会?”我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玄儿并非柳士郎的亲生儿子!他是应该是外公的卓藏和卓藏的女儿康娜——她其实也不是卓藏亲生的女儿——生的“罪恶之子”。确实是非常扭曲、罪恶深重的关系啊。
  我怀着难以接受的心情,想找些话对垂头丧气的朋友说。但我还没开口,玄儿先说起来。
  “自己的身世中竟然隐藏着如此的秘密。这几年,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是……”
  “啊?”我不知道他最后这个“但是”是什么意思,眨巴着眼睛。
  “或许不是。”他的话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说着玄儿伸直了跪在地板上的膝盖。
  “不是?”我吃了一惊,歪着脑袋,“什么意思?玄儿。”
  “或许事情并非如此。”玄儿站起来,猛地转身背对着我,双肩痉挛似的颤动着,嘴里发出低笑声。那是刺激听者神经的狂乱的笑声。
  “玄儿!”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并非如此?”
  玄儿的双肩不再颤动,笑声也停止了:“就是望和姨+++那幅画。”玄儿背对着我说道,“画室墙上那幅没有完成的画。”
  “那幅画?到底是……”
  “我不是征求过你的意见吗?关于墙角那幅异样的暴虐之画。”
  “啊。是的。”——这个我当然记得。
  开在黑暗中的黄色大花瓣的花。从花蕊中渗出血一般的深红。在它下面,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被恶魔般的怪物压在身下,那怪物具有异形的翅膀和三指的足……
  “之前,望和姨妈曾画过好几幅雷同的画,虽然都是些抽象性更高的小作品,没有这么露骨,也没有这么细致。我以前就认为那些画恐怕都是以她十岁左右亲眼目睹的场景为原型的。”
  “你说那黄色的花是美人蕉……”
  “是的。”
  “所以你认为遭到那怪物袭击的是康娜?”
  “是的。”
  “那么……”
  “也就是说袭击她的那个怪物就是侵犯康娜并使她怀上我的男人。”玄儿甩出一句,“望和姨妈以前去姐姐卧室或者做其他什么的时候,偶然看到那个场景。在孩子眼里,压在姐姐身上的男人肯定像恐怖的恶魔。当她因阿清而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后,往日的可怕记忆让她开始画那些画。所以,以前我一直深信画中怪物是卓藏,但是昨天看到那幅画,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不是卓藏?”
  我刚站起来,又坐回去。不知不觉中,我将右手放在心跳突然加速的胸口上,手上还隐约留着刚才被玄儿握住的触觉。
  “你亲生父亲不是卓藏?”
  “嗯,不是。”
  玄儿依然背对我,点点头。
  “假设侵犯康娜并使她怀孕的是卓藏,那么算起来28年前他已经48岁了。就像在下面的第二书房对你说的那样,18年前卓藏在58岁自杀时已经完全秃顶了,但好像他年轻时就脱发。据说将近50岁的时候,他就把稀疏的头发全部剃掉了。”
  “把头发全部……”
  “然而,画室墙上描绘的那个怪物的头是什么样的?头发又是什么样的?”
  “那是……”
  我四处张望,思索着玄儿的问题。我发现从我这个角度看的左边——相当于房间东侧的一端,有一段延伸到楼下的狭窄楼梯。它隐藏在衣橱阴影中,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惫。
  “那个怪物的头发——”
  ……啊,那里还有楼梯!
  “倒立般蓬乱的、雪白的……”
  ……其下还有房间吗?
  “对!”
  玄儿用力点点头,慢慢转过身来。我稍稍舒展一下腰。
  “袭击康娜的是白发蓬乱的异形怪物,所以——”玄儿的脸冰冷而僵硬,苍白得犹如幽灵,“是玄遥。当时82岁,康娜的外公,也是她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才是我生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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