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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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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疑惑之门


  1


  当我回到羽取母子的房间前,玄儿和野口医生正好开门出来。
  看见我,玄儿询问一声;“不要紧吧?”
  “还凑合。”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昨晚,还是喝多了。本应该稍微注意一点的。”
  “哎,没办法。在那种氛围下,是无法自控的。”
  我点点头,心里嘟哝着——“你说得不错”。昨晚,在那宴会上的怪异氛围中,自己怎么能静心处之?我只能被当时的怪异氛围所感染,随波逐流。
  那宴会究竟是怎么同事?我在那里所经历的事情中,究竟有何意义?
  我本想现在就问问,但想想作罢了。因为野口医生就在身边,还是等我和玄儿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问比较好,那样一来,肯定我也好问,玄儿也好回答。
  玄儿关上房门后,冲着野口医生说:“先生,我们赶紧去确认一下吧。”
  “确认?确认什么!”我站在旁边问道。
  玄儿一脸严肃地哼了一下鼻子:“刚才,你离开房间后,羽取忍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啊,想起来了。当时她说“有件事,放心不下”,正准备告诉玄儿。就在那时,我无法忍住恶心,冲出房间了……
  “野口先生,您知道吗?”玄儿问道,“就是羽取忍说的那件事——那扇门,您以前知道吗?”
  “这怎么说呢……”野口医生捋着花白的胡子,歪着胖乎乎的脖子,“我记得以前曾经有人说过。但没有亲眼看过……毕竟我很少来这幢建筑。”
  “到底怎么回事?玄儿。你们说的……”
  “好了,好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随后,玄儿沿着铺着黑瓦的走廊,朝这幢建筑入口所在的小厅走去。我只能跟着他,野口医生也跟在后面。
  厅里有通向二楼的楼梯。玄儿从楼梯前走过,从那里,往右首方向——沿着朝南延伸的走廊走去。
  “这里?”说着,玄儿止住脚步。
  前面几米处,走廊似乎在尽头往左拐了,在我们正面的右首方向,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是拉门,而玄儿站在另一扇门前。
  “应该就是这里。”玄儿说着,握住黑色的门把手,门一下就被推开了,玄儿朝里面走了一步。
  “这里是储藏室。那边带拉门的房间也是储藏室……哎呀!”
  “怎么了?”我问道。
  玄儿将半个身子探进房间:“灯不亮。难道电灯泡坏了?”
  很快,微弱的火光在黑暗巾摇曳起来,这是煤油打火机的火光。玄儿进去后,催着我和野口医生进去。
  从走廊上照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根本不起作用。玄儿用手挡着风,借助那火光,我终于能弄清屋内的情况了。
  这屋子的面积大约可铺两张榻榻米。虽说是“‘储藏室”,但里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放什么东西。火光中依稀能看见墙角放着几个木箱,旁边的墙上竖着扫帚和拖把,掸子和盆子……就这么多东西。
  “是这个吗?”玄儿冲着左面的墙壁,弯下腰。
  “怎么了?”我凑到玄儿身边,“那里有什么?”
  “你看这个,中也君。”说着,玄儿将右手中的打火机靠近墙壁,在玄儿所指的地方,在我腰部附近,贴着一张小红纸。
  “彩纸?”
  “是的。”
  “这是……”
  “用浆糊粘上去的,但你看,这纸从中间裂开了。”
  的确如此。这张正方形的彩纸和普通的折纸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仔细一看,发现其中间纵向裂开。
  “羽取忍说得没错!”站在身后的野口医生说道,“这纸破了,也就是说……”
  “这张纸位于板的接缝处。”玄儿向我解释。
  “板的接缝处?”
  “是的。因为造得很巧妙,乍一看是看不出来的。”说着,玄儿弯下腰,右手拿着打火机,左手伸向墙壁。
  “这里,你看,有个凸起……”
  在黑色墙壁上,在彩纸的右边,有个细长而平的木质凸起。因为那也被涂成黑色,所以如果不留心看,还发现不了。
  玄儿用手抓住突起,顺时针方向旋转了90度……
  顿时传来闷响,墙板的一部分凸出来。
  “这部分就是门。彩纸正好位于门和墙之间。”
  “原来如此。”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在东馆看见的那扇“秘密旋转门”和“无路可走的楼梯”。据说在黑暗馆里,仿照那个异国建筑师尼克洛第而修建的机关还有许多。这些机关“如果用语言描述,没什么意思”,犹如小孩恶作剧的产物。这些机关中一个就建在南馆的这个地方。
  打开的暗门宽幅不足一米,只有大半个人高。尽管如此,只要弯下腰,像野口医生那样身躯庞大的人也足以通过。
  “进去看看。”
  玄儿率先穿过暗门,我紧随其后,野口医生犹豫片刻,将自己的包留在原地,跟在我们后面。
  暗门另一侧的空间比储藏室更加狭小和幽暗,像是壁橱内里。
  玄儿穿过暗门后,随即拉开面前的拉门,顿时,淡淡的橙色光线透了进来。
  “啊,这里是——”
  玄儿打断我的话:“这里就是刚才那个房间——蛭山被害的卧室。这个壁橱里藏着暗门。”
  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似乎是床边台灯发出来的。玄儿熄灭打火机,走出壁橱。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
  “就是这么回事。”玄儿两手叉腰,慢慢地环视房间。
  房间里的情形当然和刚才一模一样。两张床井列排放着——蛭山丈男的尸体就放在其中一张床上,尸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屋内的空气潮湿、浑浊,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异臭:我觉得自已又要恶心了,不禁双手捂住心窝。
  “羽取忍告诉我的就是这扇暗门。”玄儿说道,“羽取忍说——在蛭山被害的卧室里,有一条从壁橱,穿过储藏室的暗道:罪犯可能使用了那条暗道。如果那样,罪犯就不必从待在起居室的羽取忍的身边通过。如果万一被她发现,罪犯还可以金蝉脱壳,安全地逃离现场。”
2


  那异臭越来越浓烈。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就是那么感觉,捂在心窝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我一直看着自己脚下,尽量不去看床上的尸体。玄儿或许注意到我的反应。
  “好,我们出去吧。”玄儿说道,“再也没什么需要确认的东西了。”
  我们返回壁橱。因为从隔壁起居室通向走廊的门被锁起来了,我们只能从暗门出去。
  野口医生、我,然后是玄儿。我们按照和来时相反的顺序,穿过暗门,回到储藏室。幽暗中,玄儿将暗门恢复原状。
  从储藏室回到走廊上后,我一语不发,朝小厅跑去。我独自从建筑入口冲到屋外的走廊上。外面一片静谧,我来回深呼吸,总算忍住恶心。
  大雨就在身边哗哗地下着,连绵的雨声中混杂着某个人高亢而悠长的叫声。我赶紧摇摇头,打消这突如其来的错觉。虽然已经11点多,接近中午,但眼前的景象却异样昏暗,让人沉闷。就连雨水中的绿色草木看上去也像是灰色。
  “中也君,你不要紧吧?”玄儿从馆内追出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背,“又不舒服了?”
  “不,已经没事了。那个房间里的臭味让我有点……”
  “你很不舒服呀。让野口医生给你一点药,好吗?”
  “我觉得现在没事了。好吧,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点药。”
  我们回到南馆。野口医生正坐在小厅一角的椅子上,歇息着,显得比较安心,他也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情而很疲劳吧。他一起床就被拖着检查被害者的尸体。
  “请给中也君一些解酒的药。”玄儿拜托道。
  “小意思。”
  野口医生从包里拿出白色药包,递给我。我收下后,放在衬衫口袋里。
  “刚才那扇暗门——”关于这个问题,我刚才就想问玄儿,“那个红色的彩纸到底有什么意思?”
  “好像是羽取忍贴上去的。”玄儿靠在楼梯扶手上,回答着,“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长期闲置不用,入口的房门一直锁着。昨天,蛭山被抬进去的时候,那房门终于被打开了。但是储藏室里的暗门,正如你所看到的,没有上锁。”
  “是的。但那有什么……”我觉得纳闷。
  “慎太!”玄儿只说了一句。
  我更加纳闷;“那孩子怎么了?”
  “据羽取忍说——好像在一年前,慎太发现了那扇暗门,独自进去。到了晚上,羽取忍还没看见慎太,放心不下,到处搜寻,听到那个房间里有哭声,终于找到了。
  “那孩子虽然可以穿过暗门,溜进那个房间,但似乎无法自己出来:哎,那个孩子呀,说不定他玩着玩着,就忘记了出口;或者里面光线太暗,他找不到了。羽取忍担心——那天听见滇太的哭声,找到人,皆大欢喜。但下次如果发生同样的事情,而没人发现或者出事可就不得了。所以——”
  “贴上那张彩纸?”
  “是的。她当着慎太的面,贴上彩纸,并严厉地警告他——‘这里绝对不能打开’‘不能进去’。”
  那张彩纸是禁止标志?对于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她那样做,也是一种教育方法。
  “如果慎太不听活,再次溜进房间,那张纸就会裂开,羽取忍就会知道。当然也可以将那张纸撕下来,然后重新贴一张——但那孩子想不到这种坏点子。羽取忍的这个方法还真不错。”
  “原来如此。所以……”我扫了野口医生一眼,“那张彩纸已经破裂开。这就是说……”
  “昨天蛭山被抬进来后,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要求,打扫了房间地面。她到储藏室拿拖把的时候,查看了一下那张彩纸,发现没有异常——她说自己养成习惯,不时就查看一下。后来,她放回拖把的时候,又查看了一次,依然没有异常。”
  “明白了。”
  “羽取忍想到这个事情,就告诉了我:她说——弄不好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入房间的。如果那样,贴在那里的彩纸就会裂开。”
  “而她不幸言中,那纸破了。”
  “是的。从昨晚羽取忍确认没有异常到今天早晨,肯定有人打开过那扇暗门。证据确凿。”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点点头,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难道罪犯没有注意到那张贴在暗门和墙壁之间的彩纸?如果罪犯发现了,就应该明白自己留下了痕迹……”
  “这个嘛……”玄儿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当时,那个储藏室里的灯泡肯定坏了。”
  “啊,是吗?”
  “罪犯知道暗门的位置,所以就算有点暗,也能不费力地打开,但是没发现那张彩纸的存在:假设罪犯发现那里有东西,但也看不清是什么,也不会深究,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一直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听着我们分析的野口医生也开口附和。
  玄儿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储藏室的灯泡已经坏了,稍后可以再向羽取忍确认一下。那张纸是羽取忍贴上去的,而且她因为工作关系,每天出出进进储藏室,我觉得她应该能在没有光线的黑暗中确认彩纸是否异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和野口医生一起附和起来。
  玄儿的分析的确符合逻辑,无可非议。
  罪犯想进入房间,杀死蛭山,但发现羽取忍在外面的起居室。虽然她似乎在椅子上睡着了,但如果不小心谨慎,从其身边经过,万一弄醒她,则后悔莫及。为了避开危险,罪犯就决定直接从储藏室的暗门进入里面卧室。之后,又从那扇暗门逃离犯罪现场——
  这难道就是今天凌晨,罪犯的行动过程吗?
  “玄儿,这么分析下来,那罪犯自然是……”
  我正要说,入口处的黑门突然被打开了,厨师宏户要作走进小厅。



  3


  看见我们三人,宏户吃了一惊,翻着三角眼,停下脚步,但他那昆虫般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初。他略微点下头,说声“打搅”,就准备离开这里。
  “你来得正好。宏户!”靠在楼梯扶手上的玄儿挺直身,叫住他,然后走到宏户身边,“我想问你几件事情,方便吗?”
  “有什么事?”宏户低声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没有抑扬顿挫,硬邦邦的,只能用“金属感”这个词来形容。
  玄儿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你知道蛭山死了吗?”
  “是的。”
  “你知道他是被杀死的吗?”
  “刚才小田切告诉我了。”
  “那你没有亲眼看见那具尸体?”
  “没有。”宏户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和昨天的感觉一样,他的脸部似乎被胶水固定住了。
  “在昨天他被抬进去的卧室中,蛭山被人勒死在床上。宏户,你的房间是在二楼,就是那个卧室的正上方吧?”玄儿继续问着。
  “是的。”宏户的声调没有变化。
  “昨晚,你睡在自己房间里吗?”
  “是的。”
  “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干吗?”
  “当然是在睡觉。”
  “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在那个时间段,去你房间?”
  “没有。”
  “在那个时间段,你没有听到楼下的房间里有异常声响吗?”
  “我想没有。就算有,当时我睡得正香……”
  “是吗?——也对,是呀。”
  玄儿停顿一下,看看我和野口医生,我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们有没有想问的”,但我和野口医生当时并没开口。
  “对于蛭山被害,你怎么想?”玄儿重新问起来。
  “怎么想——?”那厨师欲言又止。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他是故意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受,还是本来就是个冷血动物?我胡思乱想起来。
  “他真可怜。不管是昨天的事故,还是今天早晨的……”宏户回答道。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心话。
  “对于被害的原因,你有什么线索?”
  “没有。”
  “他有没有被人怨恨或者卷入什么矛盾之中?”
  宏户缓缓地摇摇头:“平时,我很少和他打交道,什么都不知道。曾经为了小事,和他吵过,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么,平时谁和蛭山交往比较多呢?”
  “在宅子里,好像没有那样的人。”
  “是吗?——好了,谢谢!”
  玄儿摸摸长着稀疏胡须的下颌,朝旁边退了一步。
  “那我走了。”宏户点个头,正准备走。
  “还问一个问题,好吗?”玄儿又叫住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那个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厨师,“你知道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吗?”
  “暗门?”宏户的目光转向储藏室入口所在的走廊上。
  “是的!”
  他嘟哝一下:“就是和隔壁房间的壁橱相连的那扇暗门?”
  “对。你知道?”
  “是的。宅子里的人谁都知道。”
  “这倒也是。”玄儿点点头,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那么,我走了。”宏户穿过玄儿身边,急急忙忙地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他是回自己房间吗?



  4


  “中也君。”等宏户上楼的脚步声消失后,玄儿扭头看着我,“你刚才要说什么?”
  “啊,哦。是的。”我调整一下心态,在脑子里重新组织宏户出现前自己想说的话,“哎……是这样。这个罪犯自然应该是……”说到这里,我停顿一下,看看玄儿和野口医生的表情。野口医生从椅子上探出身子,看着我的嘴,而玄儿的眼神似乎也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这个罪犯应该事先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所以……”玄儿将两手插进裤兜:“不管是谁,都会这么分析。”
  “所以,这就说明玄儿你最初的分析是错误的。”
  “我最初的……哦,你是说我讲的那句话——‘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凶杀案时。宅子里的人一般不会被怀疑’。是吗?”
  “是的。你当时的意思是——值得怀疑的不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而是外来人员。”我慎重地选择词句,“罪犯为何偏偏选择此时作案呢?你认为嫌疑犯不是宅子内部的人,而很有可能是外来人员。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的确是这么说的。”
  “当时,我觉得你的解释也合情合理。但现在弄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案犯是从储藏室的暗门潜入房间的。所以……”
  “你说得没错。”玄儿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我应该收回刚才的意见。”
  “刚才值得怀疑的‘外来人员’是首藤伊佐夫、茅子、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野口医生和我,是五个人。但是通过研讨罪犯的作案条件,现在整个推测要逆转过来了。”我舔舔嘴唇,继续说下去,“罪犯知道储藏室里的暗门。具备这种作案条件的,不是我们‘外来人员’而是住在宅子里的浦登家族成员。”
  “我没意见。”玄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至少首先能排除你和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因为你们两人是初次来,根本不会知道那个暗门的存在。虽然也可以认为——你们或许偶然发现,但那个暗门又不在你们能偶然发现的地方。”
  “我觉得是。”
  “伊佐夫和茅子十有八九也不知道:他们虽然时不时跟着首藤表舅来,但来的次数不多,而且每次最多住两三天……虽然大家说起来是亲戚,但他们毕竟还算是‘外人’。他们应该对这个宅子的构造和内部机关不是非常清楚。”
  “野口医生比较微妙。”我说道。
  “是呀。”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
  “等一下,玄儿。”野口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发表不同意见,“我……”
  “您刚才说——曾听别人说起过。对吧?您是否实地看过,我们无从得知。但至少你知道,这是事实,所以我们无法把您简单地归到‘不相关者’之列。”
  “是呀。”野口医生苦笑着,夸张地耸耸肩,“冷酷无情的分析。也没办法。”
  “那么,玄儿。”我继续说,“在‘内部人员’——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知道那扇暗门的?”
  “这个——”玄儿满脸严肃地回答,“正如宏户刚才所言,可能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
  “是的。如果长年住在这里,就算你不主动了解也会知道的,别人会告诉你。当然,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或事情另当别论,那扇储藏室里的暗门并没什么值得保密的。说不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连家人都不知晓的秘密机关。”
  他似乎话中有话。玄儿环视一圈,继续说下去。
  “不管鹤子,还是鬼丸老,住在这个南馆中的佣人都知道那扇暗门。据羽取忍讲,慎太也知道。至于浦登家族的人,也一样。我爸爸和征顺姨父不会不知道,我以前就知道,还和慎太一样,偷偷溜进去过;美鸟、美鱼和阿清也一样。望和姨妈就不用说了,美惟姨妈如你昨晚看到的,一直茫然若失的样子,但她也知道。”
  我又想起昨晚浦登美惟的样子,她从那对双胞胎出生后一直处在“惊恐中”,犹如没有意志的木偶。
  罪犯事先就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
  如果按照这个作案条件分析,那么包括野口医生在内的“内部人员”都可能是罪犯……


◎◎◎◎◎◎◎◎◎◎◎◎◎◎◎◎◎
  5


  我们回到东馆,走到那条从餐厅一直延伸到玄关大厅的长走廊上。从我们这个角度看,最靠内里;从玄关大厅的角度看,最靠前的黑色木门大开着。那是客厅的门,从前天开始,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江南就躺在里面。
  玄儿似乎很快就发现门开着,“嗯”了一声,看我一眼。
  “江南起来,离开房间了?”
  “好像是的。”
  “昨天夜里,他在北馆晃悠。”
  “能晃悠,就说明体力恢复了。”身后的野口医生说道,“问题是声音和记忆。”
  “是呀。他究竟是什么人?”
  “总而言之,在他恢复记忆前,我们无法处置他。”
  “关于那个年轻人,你爸怎么说?”我问道。
  玄儿稍微耸耸肩:“我觉得不会不担心。昨天夜里,我感觉他准备‘一步一步考虑对策’。但现在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如果蛭山的事情进行内部处理,那就不会报警。这样一来,就无法将那个丧失记忆的年轻人转交警察或医院。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让这样一个身世不明的闯入者一直留下来。作为馆主的柳士郎不可能不担心。
  这条铺着黑瓦的走廊的右边——东侧的无双窗都紧闭着,几乎没有一丝室外的光线。昏暗中,我们三人稍稍加快脚步,朝着那大开着的黑门走去。
  我想起自己被玄儿叫醒,前往南馆的途中,曾看过客厅里的情况。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坐在被褥上,看着我,纳闷地歪着脖子,似乎依旧不能发声讲话——没想到,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玄儿朝昏暗的室内望去:“哎呀?”嘟哝了一下,“那不是阿清吗?”
  阿清?那个少年在这里吗?
  我也越过玄儿的肩膀,朝里望去。只见被褥上空空荡荡,江南不在。但是在左边——红色拉门的对面,看到了浦登清的身影。他依然戴着那顶灰色贝雷帽,和昨天初次相遇时一样。
  “你在这里干吗?”说着,玄儿脱下鞋子,走上客厅。脱鞋子的地方放着一双小鞋,似乎是阿清的。江南的鞋子不在那里。
  “玄儿!”野口医生喊道,“我先回北馆,行吗?我还没好好收拾,另外想把这个脏兮兮的白大褂换掉。”
  “好的。”玄儿扭头应答着,“那过会儿在北馆的沙龙室或者饭厅见。”
  “你还准备像刚才那样,问问所有人吗?”
  “我觉得有必要。”
  “好吧——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清,但不要胡来。”
  “我可没有胡来。在这种情况下……算了。我知道哪些不该说,您不用担心。”
  野口医生晃着啤洒桶一般庞大的身躯,离开了。玄儿转身走进客厅。我也脱了鞋子,跟在后面。
  红色拉门对面,那间可以铺15张榻榻米的屋子里点着灯,浦登清独自站在屋中央的那个黑桌子前。
  “啊,……你好,中也先生。”
  看见我,阿清显得有点腼腆,行个礼。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孩子,但从干瘪的嘴中发出的声音则沙哑无比。
  ——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很高兴。
  我想起昨晚与他相遇时的一段情景、我冲他挥挥手,露出微笑。
  “你在干什么?”玄儿冲阿清问道,“那个年轻人呢?”
  “这个……他刚才突然出去了。”
  “你来这里,和他说话了?”
  “是的。但是那个人——江南,似乎发不出声音。”说着,阿清的视线移到桌子上。那里有一本大学笔记本和圆珠笔。难道他们使用这些,进行笔谈吗?
  这时,我发现笔记本的旁边,有一个扁平的纸箱,里面放着许多花纸,周围散落着几只用那花纸折叠的纸鹤。
  “这个?你带来的?”玄儿问道。
  “是的。”少年点点头,“我觉得那个人——江南,一个人挺无聊的,就拿来了。”
  “那些纸鹤是他叠的?”
  “我先叠一个,然后他也叠起来。”
  “原来如此。他记住了纸鹤的叠法?”玄儿双手交叉地站在那里。
  “对了,阿清。”我走到他身边,冲阿清问起一件刚刚想到的事,“他成为你朋友没有?”
  虽然他在天生的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来这里看看,但要想和那个年轻人搭话,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需要和昨天在南馆与我搭话时的勇气,或许更大。
  “他和你一样。”阿清答道,“满脸皱纹的猴子”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刚看见我的时候,似乎也非常吃惊。但是当我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后,他似乎理解了。他在那里写了一句话——‘你真可怜’。”说着,阿清指指桌上的笔记本。
  “是吗?那不错。”
  “是的。”
  “但是,阿清——”玄儿换了另一个话题,“你知道在南馆发生的事情吗?”
  “事情?”阿清很纳闷,歪着脑袋,“是……是说蛭山死的事吗?”
  “是的。你听谁说的?”
  “昨天,他不是因为摩托艇的事故,受了重伤吗?所以……”
  “哦——”玄儿放下交叉的胳膊,看着年幼的表弟,“你是说——他是因为受伤而死的?”
  “难道不是吗?”阿清很惊讶,歪着头。至少在我看来,他的表情不是伪装的。
  “蛭山好像是被杀死的。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好像被人勒死了。”
  玄儿解释起来,而阿清的面部表情明显地僵硬起来:不管他有多聪明,毕竟是九岁的孩子,当他听见“被杀死”这个词时,所受到的冲击肯定和我们有所不同。
  “被杀死了……真的吗?”
  “是的,很危险呀。所以现在你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是谁干的?”少年问道。
  “目前,正在调查。”玄儿回答着,“现在外面是狂风暴雨,警察来不了,所以我们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讲行调查。对了,阿清,关于蛭山被害,你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阿清无言地摇摇头。玄儿似乎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也没打听今天凌晨阿清的行踪。
  我不禁松口气,与此同时,突然想起昨晚在南馆与这个少年相遇时,他说的一句话。
  ——我不是很喜欢蛭山。
  顿时,我觉得背后一阵凉意。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而怀疑他的。
  “走吧。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走出客厅。
  我穿好鞋子,走到走廊上,不禁伸个懒腰,然后靠在黑色无双窗所在的墙壁上。虽然已经不恶心了,但身体倦怠,脚底发软。
  “怎么了?阿清。”走到门口的玄儿回头说道。阿清还在里面,似乎不想走。我定睛一看,只见他站在壁完旁边的壁炉前,直勾勾地看着枕头旁边。
  “哎……玄儿。”走廊上的我好不容易听见他那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说着,玄儿朝客厅里走了一步。
  “那个人……我总觉得江南……”阿清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环视一圈,表情困惑地看着玄儿。
  “怎么了?”玄儿问道。
  阿清慌慌张张地嚷起来:“妈妈。”
  “哎……”
  “妈妈在找我……”
  他的妈妈——浦登望和?
  我赶紧朝左右一看,但不管是走廊上,还是玄关大厅里,凡是视线能触及的地方,都没有出现她的身影。突然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妈……”阿清无力地喊着,让人听着难受,“己经……那么……”
  “喂!阿清。”玄儿跑到他身边,拍拍少年纤细肩膀问,“你说——望和姨妈怎么了?为什么……”
  玄儿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听见他嘟哝一声——“是吗?姨妈总是担心阿清的。所以才会那样……你应该明白的。”玄儿把手放在阿清的肩膀上。
  后者则耷拉着脑袋:“但是——”
  “我当然明白阿清的心情——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走。”
  “但,我……”
  “我知道了。”玄儿将手从阿清的肩膀上放下来,退后一步,然后接着说,“那么,我们先去北馆了。刚才我和你说过了,现在最好不要独自乱转。虽然还不知道谁是罪犯,但肯定有罪犯。你应该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吧。”
  少年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默默地点点头。



  6


  我们离开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刚才阿清那奇怪的言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痒痒的,非常想知道。不知玄儿是否明白我的想法,只见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在通向北馆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上。就在那时,大厅里的座钟响了,已经是中午时分。
  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依然昏暗。走在黑走廊上的玄儿突然停下脚步。这时,我才发现他正好停在那个舞蹈房前面。
  那扇双开门被打开一点,正好可以容一人通过。
  ——里面有人?
  “嗯,还是那样呀。”玄儿独自嘟哝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推开门。
  “玄儿,究竟……”
  我正想问——“还是那样呀”是什么意思,但玄儿摇摇头,似乎让我保持沉默,然后冲我招招手。
  我们两人走进舞蹈房。
  从昨天起,这是我第三次踏足这个房间。这是个西洋风格的大房间,过去曾在这里举办过热闹的晚会。在那黑红相间的地板上,那对踏着奇妙舞步,美丽的连体双胞胎姐妹的幻影时隐时现……
  “……阿清……”
  ——有叫声。
  “阿清,阿清在哪里?”
  有个人影独自站在房间一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室外的光线露了一点进来。昏暗中,我看出那是个女人,而且穿着红色的衣服——浦登望和,阿清的妈妈。
  “阿清呢?”
  回荡在空荡荡房间里的那个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纤弱、悲郁,还有一种慌不择路的紧迫感。我不禁想起昨天傍晚,在北馆音乐室前与她相遇时的情景。
  “阿清,阿清,……”
  望和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走进来,继续呼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在她前方,有一扇打开的门。那就是通向那个“秘密楼梯”的小房间的门。
  她打开那扇门?她准备进去吗?看起来她好像刚刚从里面出来。
  “姨妈。”玄儿走到房间中央,轻轻叫道,“望和姨妈。”
  望和徐徐地转过身,当她看见我们,便摇摇晃晃地从小房间前走过来,她看看玄儿,再看看站在玄儿斜后方的我。
  “阿清呢?”
  她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她的穿着和昨天傍晚一样,还是绯红色翠衫,虽然在屋内,她还是扎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阿清去哪里了?那孩子身体太虚弱了,对吧?你知道的。那孩子有病,得了让人可怜的病……所以我总要看着他……”
  “阿清很好。”玄儿沉着地回答道,“您不用那么担心。姨妈。”
  “阿清很好……不,那孩子身体太虚弱了,对吧?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那孩子有病,得了让人可怜的病……”望和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而本人根本就没意识到,“那孩子有病,我总要看着他……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生下他的,所以那孩子才……”
  “不对。”玄儿劈头盖脸地说道,“不是您的错!任何人都没有错!”
  “就是我的错!”她突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总是担心,总是哭。
  ——所以眼睛才会通红。她的眼泪犹如决堤般溢出来,她用手中捏着的手绢擦擦眼泪。
  ——她双眼通红,像蜻蜓一样,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就是我的错。”望和还在说,“那孩子之所以得病,是因为我……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真的。我真的已经……啊,让我来代替那孩子吧。我……”
  她是冲玄儿说,还是冲我说呢?或许冲着我们两个人吧。
  ——她精神紊乱了。所以……
  作为家族成员之一的玄儿冲着初次来访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她已经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拜托。拜托,让我……让我代替阿清那孩子。”
  “不行,姨妈。”玄儿加重语气,“您那么说,阿清会难过的。”
  “阿清?”
  望和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阿……阿清在哪里?”
  不知她在问淮。只见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看着房间一角的那扇小房间的门。
  “啊,在那里。”
  她嘟哝着,似乎刚刚发现那扇门一样。
  “阿清去二楼了?我对他说过,让他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那孩子的身体太虚弱。啊,阿清。”
  “姨妈。”
  她似乎没有听见玄儿的叫声,犹如风中的棉花,从我们面前飘过。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
  她看着门里,喊着,然后走了进去。那门慢慢合拢,与黑红相间的墙壁成为一体。很快,墙壁对面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7


  “不管她,没事吗?”
  听见我的问话,玄儿忧郁地皱起眉头。
  “她一直那样。”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难受地叹口气,刚才客厅里阿清的样子和望和的样子同时浮现在脑海里。
  “征顺说望和精神紊乱了。为什么会变成……”
  “我觉得——”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也许可以说是她姐姐——美惟姨+++那种状态对她产生的反作用。”
  “反作用?”
  “我这么觉得。”
  “什么意思呢?”
  “16年前,当美鱼和美鸟姐妹出生时,美惟姨妈受到了很大打击。从那以后,她就陷入昨晚你看到的那种状态。美鸟和美鱼好像叫她‘仙人掌’。但借用主治医生的话来说,她的分离性昏迷状态已经慢性化。她几乎整天待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几乎看不见她能有意识,自发地行动,也很少说话。总之,她无法接受亲身孩子是连体双胞胎这个严酷的现实,她想逃避。我这么认为。”
  ——生下我们时,妈妈非常吃惊;
  ——一直……一直到现在还吃惊。
  “望和姨妈作为旁观者。看见姐姐那种样子,一方面很同情——毕竟是亲人,另一方面也很反感。她认为不管生下来的孩子什么样,终究是自己视为宝贝的骨肉。她觉得作为母亲,如果逃避现实,把自己封闭起来,那是非常不负责任、非常过分的行为。所以她觉得美鸟和美鱼非常可怜。”
  没错!我听着都觉得同意。但那对双胞胎似乎并不在意,看上去乐呵呵的。
  “14年前,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经过热恋,结婚了。”
  14年前……我借助幼时模糊的记忆以及后来掌握的知识,想像着当时这个国家的样子,描绘出陷入“热恋”中的两人的样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幸生下来就死了。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那就是阿清。很快就发现阿清得了那种病。虽然出生在浦登家族的孩子都要冒着得早衰症的风险,但望和姨妈还是很受打击。那种打击绝不亚于生下美鸟和美鱼的美惟姨妈。但她不愿像姐姐那样,不能像姐姐那样,不能逃避现实——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从而走上了与她姐姐正好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具体地说就是溺爱、牵挂可怜的儿子,而且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就是我解释,可能比较俗。”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他说得够明白、直接。
  “因此望和姨妈总是扮演一个非常担心儿子的妈+++角色。我不是说她装出来的,那绝不是伪装。除了将自己关在北馆一楼的画室里作画之外,她总是担心阿清。她总是跟在阿清身后,问寒问暖,呵护备至,时不时感慨一番——那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那病而丧命的。而且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想包揽所有的罪过。但是阿清又是那样的孩子,不喜欢望和姨+++做法。每次望和着见他,都要哭,阿清觉得很难过,就在宅子里转来转去,不想让妈妈看见。而望和姨妈就会在宅子里找来找去……这种关系己经维持了好几年了。”
  我又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但玄儿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解说呢?他讲述的可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和姨妈呀。或许他故意这样。总之我觉得他似乎是在讲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虽然忧郁,但似乎没有表现出同情。
  “在望和姨妈已经狂乱的心中,她希望尽量让阿清活下去。每次她都要对别人说——我来代替阿清得那种病。我来替阿清去死。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任何做母亲的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最近我觉得姨妈过分的言行让人感到她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这话怎么说?”
  “我觉得阿清的存在似乎成为了一种理由。她本人似乎主动寻死。”
  “有自杀倾向?”
  “说实话,我觉得是那样。”玄儿看着刚才望和所站的地方,眼光更加锐利,“但是,有个非常难的问题堵在前面。”
  “非常难的问题?”
  “是的。”玄儿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难办的是死不了。不管她怎么想死,都死不了。”
  我无法明白意思,眨巴着眼睛,“怎么回事?”
  玄儿犹豫着,就在那时——
  从宽敞的房间某处,传来闷响,似乎是某人转动身体的声音。
  我们吃惊地环视房间,没有看见一个人,从走廊上也没人进来。但是,这次传来了呻吟声,的确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还有别人。
  我顿时想到昨天和美鸟、美鱼相遇时的状况。我转身看着放在房间里的屏风、那个黑底、其上用暗红线条画着抽象图案的屏风——当时,那对双胞胎就藏身其后。
  玄儿已经先我一步,跑到屏风处,往其背面查看。
  “哎?怎么回事?”
  我也绕到与玄儿相反方向,屏风的另一端。只见刚才离开客厅的年轻人——江南在那里。
  “你在这里?江南。”玄儿走到他身边,“哈哈,难道你也被望和姨妈逮住了?她可不管是谁,就是……”
  在屏风后面的墙角处,江南坐在地上,显得筋疲力尽,抬头来回看着我们,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喉咙处,传来呻吟声。他似乎还无法正常发音。
  “没事吧?”玄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来。江南动作迟钝,听话地站起来。
  昏暗中,借助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这年轻人的面容。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气色很差,脸色苍白不堪,头发蓬乱,眼光无神,额头和鼻头渗出点点汗珠。脸颊上还有汗水的痕迹……不,也许是泪痕。
  “现在,你还是不要硬撑着。”玄儿放开江南的胳膊,说道,“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没有作答,隔了片刻,摇摇头。
  “你还不能正常发声,对吗?——能走吗?江南君,你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客厅休息。是不是觉得无聊,熬不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在宅子里转转。当然那是后话,你要先养好身体。好吗?”
  年轻人缓缓地点着头,算是回答。他的脸还那么苍白,他的眼睛还那么无神。也许是稀稀拉拉长出了几根胡子,他的下巴看起来更尖。
  窗外连绵的雨声被一阵沉闷的雷声所遮盖。今天,这是第一次听见雷声。我不禁身体僵直,与此同时,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这个?瞬间的……
  这个——这张脸似曾相识(究竟这个)……啊,但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又打雷了。”玄儿吐口气。嘟哝着,“这暴风雨何时是个尽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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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无音的键盘


  1


  我们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里,快到下午1点了。
  玄儿牵着在东馆舞蹈房里茫然若失的江南,回到了客厅。当时,阿清已经走了,江南听话地躺在被褥上。虽然他没有主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他那无神的目光、迟缓的行动……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切都没改观。
  此后,我和玄儿来到北馆。在沙龙室里,我坐到沙发上后,接过玄儿递过来的水,润润干得冒火的喉咙,顺便把野口医生给的解酒药也一并吃了。我总算舒服一点,决定问问玄儿那一直盘绕在心中的疑问。但是——
  我刚刚开口,沙龙室东边的图书室的门被打开,浦登征顺走了出来。或许他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蛭山死了。”
  当玄儿告知蜂山的死讯时,浦登征顺的反应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摘下纤细的无边眼镜,皱着眉头。
  “真可怜。”他嘟哝着,合好茶色睡袍,“虽说也没办法,但还是……”
  玄儿紧紧地盯着对方那露出遗憾表情的脸部,然后缓缓地试探性地问道:“您还没听说?”
  征顺有点纳闷,歪着脑袋:“听说什么?”
  “您还没遇见鹤子、野口医生或者我爸?”
  “我下楼后,就一直待在图书室。今天除了望和与阿清之外,还没碰见别人。”
  “经过野口医生的检查,发现蛭山的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停顿片刻,玄儿压低嗓门说,“死因不是昨天的重伤。”
  “什么?”
  征顺的反应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他那种似乎一无所知的表情不是伪装出来的?我无法很自信地肯定。
  “什么意思?玄儿。有什么疑点吗?”征顺紧缩眉头,问道。
  就在这时,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响,这是西边游戏室里的那个自鸣钟报时的声响。那个《红色华尔兹》是那对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曲调,听上去有点寂寥的感觉。
  “蛭山——”玄儿开始回答起征顺的问题,声音压得比较低,“蛭山不是因为身负重伤而死的,他是被杀死的!他在自己睡的床上,被裤带勒死的。”
  征顺顿时神色大变,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弄错吧?”
  “刚才我们近距离检查过,中也君也在。”说完,玄儿看看我。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征顺表情凝重,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然后猛地摇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谁会干那样的……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报警了吗?”
  “没有。”玄儿摇摇头,把在现场向我解释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着玄儿的解释,征顺的表情愈发凝重。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表情也缓和一点。但让人看上去,与其说他放心了,倒不如说已经死心——我觉得是这样。
  “您怎么看待我爸爸的判断?”玄儿问道,“他说这件事作为简单的事故死亡来内部处理。”
  征顺沉默数秒钟后,长叹一口气:“没办法。”他这种口吻又让我觉得是一种死心的表现,“虽然不符合常理,但他——你爸爸那么坚持的话……但是,如果那样——”征顺看着我,“如果那样,中也君也要保守秘密。”
  “是呀。”玄儿跟着附和,“即便你回到东京,对于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要绝口不提。警察就不用说了,对所有人都不能说。——可以吗?中也君。”
  虽然我不能不假思索地保证,但通过昨天傍晚的经历,我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陈述意见,都没有任何效果。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帘。
  “不管怎样,必须保守这个家族的秘密。因为你已经承担起这种义务。”
  “义务?”我不禁重复一声,“什么意思?玄儿。”
  “同伴,你是我们的同伴。所以……”
  我更加迷惑不解。
  怎么回事?我是他们的同伴,必须保守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啊,这个微笑……
  ——如果可能,作为相关的一员,希望你也直接看看现场。
  这是当我们走进蛭山被害房间时,玄儿冲我说的话。
  ——作为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
  当时,他脸上露出的微笑和现在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在我的脑海中,被烟霭包裹的昨晚记忆开始蠕动起来,这是昨晚那个异样宴会的记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浦登家族的唱和声犹如回音一般在我耳畔响起。几根深红蜡烛的火焰在我脑海里晃动。那飘散在昏暗房间中,不可思议的香味仿佛又刺激起我的鼻腔,而舌头仿佛又感受到那莫名的食物。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愿达丽娅祝福……
  ——达丽娅的……
  ……难道就因为参加了那个宴会,我就成为他们的“同伴”?
  玄儿当时所说的“相关的一员”也包含了这层意思?——怎么会呢?但是……
  “但是,玄儿。”征顺说,“不管怎样,现在有个最棘手的间题。到底是谁,出于了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
  “你也担心?”
  “当然。”
  “是呀。”玄儿点点头,点上烟,“我也一样,所以有必要追查下去。”
  “追查……事情的真相?”
  “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不管是否报警,这个问题都不能放置不管。”
  “是呀。”
  “我准备过会儿再和爸爸细谈。”说着,玄儿板起面孔,“他也不会不担心。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他不会不想追查杀人犯。只要他自己不是罪犯……”



  2


  我默默地听着玄儿和征顺的交谈,又从水壶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些水,慢慢喝完。我非常想抽烟,但强忍着。因为只要一抽,又会感到恶心。
  宽敞的沙龙室隐约被染成深蓝色,这是因为屋外光线透过法式窗户的蓝色花纹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和昨晚想像的一样,自我感觉似乎是在深海中。我朝头顶看去,这里是海底,而高高的天花板附近则是水面……而且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应有的错觉,觉得似乎现在有人正从那里偷偷地窥视我们。
  “蛭山估计是在凌晨2点到4点被害的,那段时间,姨父您在哪里?干什么?”
  听到玄儿的询问,征顺稍微耸了一下肩膀:“你想判断我是否有作案可能?”
  “当然。确认所有人的作案可能性不是破案的基本手法吗?”
  “从你嘴巴里能说出侦探小说里的词汇,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征顺眯缝着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
  玄儿耸耸肩:“请您不要误解,我不会反感。虽然我也觉得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是胡说八道,但一旦看起来,也会着迷。但是,对于小说中的那些名侦探,我往往无法理解。”
  “那又是为什么了”
  “究竟什么让他们如此傲慢?”
  “傲慢?”
  “是的。案件发生后,他们才被叫去,有什么权利和必要那么积极地探寻‘真相’呢?——我说这些,可能偏离刚才的话题,或者有些矛盾:总之,当自己身边发生凶杀案,一般人还是想弄清真相的。”
  “明白了。但现在你可不是被从外面叫来的。”
  “虽然有所不同——“玄儿停顿一下,重新点上一枝烟,“如果能不拼命探寻‘真相”安于现状也挺好,也可以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尤其这几年,我常这么考虑。说实话,我似乎还是个傲慢的人。”
  “玄儿,你说得挺有意思。”征顺摸摸蓄在鼻下的胡须,“就算不知道,也能坐得住,未尝不是好事——我觉得这么想也对。”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聊了。”玄儿深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出来,“您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在睡觉。”征顺爽快地回答道,“宴会后,我回到卧室,醉得不轻,很快就睡着了。”
  “望和姨妈和您在一起吗?”
  “她在对面房间,我们已经分房睡觉很长时间了,你知道的。”
  “是的。”玄儿点点头,将烟灰弹进黑桌子上的黑色烟灰缸里,“阿清和姨妈睡在同一个房间?”
  “是呀。”
  “昨晚也是这样?”
  “哎呀?你难道把阿清也列入嫌疑犯之一?”
  “怀疑所有人是破案的基本要求。姨妈和阿清也不能例外。”玄儿说道。
  我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那是“固定的台词”,但还是出冷汗了。恐怕没有一个家长能容忍别入怀疑刚刚九岁、患有早衰症的亲生儿子。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征顺露出绅士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觉得至少阿清在体力上是不行的?那个孩子根本无法勒死一个大人。”
  “不,那未必。”玄儿当即否定,“正如您知道的,蛭山本来就奄奄一息,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不管谁干什么,他都无法反抗。而且将裤带缠在脖子上,勒死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如果知道做法,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行。”
  “嗯。”
  “我就继续了。”玄儿继续说起来,“昨晚,阿清也和姨妈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吗?”
  “是的。而且,在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两人也许睡得正香。”
  “也许吧。”
  “玄儿,照你这个样子盘问,恐怕所有人都无法准确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说得非常肯定,那反而值得怀疑。”
  “您这种想法和侦探小说中的描述很相似。”说着,玄儿把烟掐灭,“我觉得如果您要是罪犯,肯定能预先做好准备,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对吗?”
  征顺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他什么都没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玄儿接着说起来,“在南馆,蛭山被害的那个房间里,有扇暗门,您应该知道吧?”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从壁橱连接到外面储藏室的暗门吗?”
  “是的。昨天傍晚之后,您开过那扇门吗?”
  “我?”征顺睁大眼睛,摇摇头。
  玄儿直直地看着他的表情,那眼神锐利得让人害怕。
  “没有那个必要呀……哦,我明白了,难道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去的?”
  “好像是那样的。刚才我们调查过了,当时,羽取忍在起居室,罪犯为了不被她发现,就从那暗门进出。”
  “明白了。这么说……”
  “望和姨妈和阿清应该都知道那扇门。”
  “这个……是的,应该知道。常年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是的,是呀。”玄儿使劲地点点头,他说到后面,有点像自言自语。
  罪犯事先就知道那扇门。也就是说,罪犯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员——我考虑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脑海中浮现出今天还没有见到的几个“内部人员”。
  馆主柳士郎、他的妻子美惟,还有美鱼和美鸟姐妹——或许玄儿还准备问问他们,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呢?
  “玄儿,即便这样——”征顺开口问,“刚才你在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蛭山要被杀死呢?我觉得最大的谜团在这里。”
  玄儿一语不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咂巴一下嘴,将烟盒捏成一团:“对不起。”玄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烟抽完了——中也君,你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啊,不用了。我就喝白开水。”
  “还恶心吗?”
  “不,好多了。”
  “中饭怎么办?如果你有胃口,我让她们马上准备。”
  “不用了。”我捂着心窝,慢慢地摇摇头。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就在这时,突然那个遥远往昔的声音,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妈+++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孩子还是个男孩,可是……
  “晚上之前,我不想吃东西。”我再次缓缓地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吃吧。”



  3


  玄儿离开沙龙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和相对而坐的征顺都一语不发。
  我不想再提蛭山被害的事情,虽然想问很多关于昨晚的宴会的事情,但总觉得此时开口,似乎不妥。
  屋内没有说话的声音后,感觉屋外的风雨声更加大了。或许是这里宽敞,天花板高,加上是石造建筑,所以连雨声听上去都和在东馆、西馆里的感觉不同。高音显得更高,低音显得更低,加上此时屋内的气氛,让人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波浪声……
  征顺靠在沙发上,交叉着手臂,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集中在桌子上的某一点,让人觉得不沉稳,而轮廓鲜明的脸上表情严峻。
  ——我们觉得姨父是老鹰或者秃鹜。
  我不禁想起美鱼和美鸟的人物评判。
  ——但是,他也不能飞。
  “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我碰见望和夫人了。”我无法忍受继续沉默,率先开口了。
  “啊……”征顺放下交叉的手臂,抬头看看我,脸上的严峻表情似乎烟消云散了,“有没有打扰你?”
  “没有,怎么会呢?”我赶忙摇摇头,“玄儿已经对我说了。她是因为太爱阿清,才变成那样的。”
  “爱?”征顺猛地扬扬眉头,“是呀,那的确也算一种‘爱’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什么都没做。”征顺轻叹一口气,眼神又落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严峻转变成一丝阴郁。接着——
  “我第一次来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是在17年前。后来与她——望和相遇……很快,她的美貌就让我魂不守舍。”征顺开口说起来,仿佛在独自追忆。
  “说得俗一点,一见钟情呀。她似乎也很快就接受了我……我想结婚,但有几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后来我决定接受全部条件。我周围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我充耳不闻——在我们认识三年后,结婚了。当时我陶醉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中,可以说很幸福。我们也愿意相信——那种幸福会持之以恒。”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征顺或许注意到我的表情,嘴角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不起,突然冲你说这些,唐突了。”
  “啊,不。”
  “虽然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但长期在这里住下来,发现生活本身倒也不差。”征顺似乎想改换一下情绪,伸伸腰,缓缓地环视着深蓝色光线下的屋内,“能不受世间嘈杂的干扰,静静地与时光相对。可以无限思考,可以一直读书——我也不是光看侦探小说的。在这里,时间太多了,接近无限……”
  “昨天美鸟和美鱼姐妹说您让人感觉是‘老鹰或者秃鹜’。她们还说您‘不能飞’。”
  “把人比喻成动物?”征顺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我知道的。她们只把自己的妈妈比喻成植物。”
  “她们为什么说您‘不能飞’?”
  “你别看她们那个样子,但很有洞察力呀。我觉得——”征顺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起来,“‘能飞’、‘不能飞’这些话可能和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憧憬有关联。她们出生后,就是那个模样,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宅子里。虽然她们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不满,但还是开始憧憬外部世界了。所以她们才会把离开宅子在东京生活的玄儿比喻成‘能飞的’动物。他好像是鼹鼠。”
  ——玄儿哥哥是鼹鼠。
  ——前后脚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中也君,你被比喻成什么?”
  “猫头鹰。”
  “那也是‘能飞的’动物。”征顺的脸上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能飞’是‘自由’的象征。或许在那两个姐妹看来,我曾经‘能飞”但现在‘不能飞”失去自由了。”
  我点点头。
  “但是,征顺先生您能从这个宅子——这个岛上出去吧?”
  “想要的时候,当然可以。”征顺回答道,“但是,事实上‘不能飞’还是个正确答案。怎么说呢?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
  “锁链?”
  “是的。即便在她们看来‘能飞的’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他不是被比喻成鼹鼠吗?鼹鼠无法飞越小岛的,距离太长了。”
  “难道玄儿也被锁链羁绊着?”
  对于这种谜一般的比喻,我觉得有点憋闷。
  “被锁链固定在什么上面?”我问道,“被固定在哪里?”
  “当然是这个宅了,这个黑暗馆,这个浦登家族中。”征顺咪缝起眼睛,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我的连襟柳士郎也不例外。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黑暗馆的宅子里,被囚困在这里。或许可以说是咒语的束缚吧。”



  4


  即便征顺讲出了答案,我还是觉得憋闷。
  能飞;不能飞;被锁链羁绊;生命本身;咒语的束缚。
  ……正当我在心里重新考虑这些词语在意思上的关联时——
  “中也君,你觉得东京怎么样?”征顺突然改换语调,冒出这么个问题,“听说从今年春天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习惯了寄宿生活吗?”
  我暖昧地点点头:“东京让人很难形容。地方大,人多,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和我的家乡俨然是两个国度。”
  “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征顺说道,17年前,和望和相识的时候我就在东京工作。当然,当时和现在不同,全国发生了许多大事。”
  “您的家乡在哪里?”
  “我出生在九州。一直在岛原生活到十岁左右。”
  “岛原……在云仙山脚下呀。”
  我曾经隔着有明海,眺望过那雄伟的云仙山。当时正值盛夏,涌上苍弯的积雨云犹如火山喷发时的烟雾。那是我独自旅行,路过熊本街头时,看到的景象。
  “那个从塔上坠落下来的年轻人——”征顺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他的确叫‘江南’吗?”
  “是的。”
  “昨天,当他在客厅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弄不好他也是岛原地方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在那里,姓‘江南’的人非常多。”征顺摘下眼睛,“虽然汉字都是写‘江南”但读法众多。”
  “哦。”
  “虽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是岛原人,但我觉得他的亲戚家人中应当有岛原一带的人。”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是谁?为何独自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湖边,登上小岛?他为何要登上十角塔?征顺肯定也在思考这些问题。
  突然,面向中间庭院的法式窗户的外面,掠过一道闪电。顿时,这个原本暗蓝色的空间一下亮堂起来,犹如穿过天际一般。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这张脸?瞬间的迷惑和念头在脑海中复苏。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里,当我和江南相遇时,心中曾产生这种感觉(这张脸?瞬间的迷惑、混乱)。当时,我……
  “雷声真讨厌。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不祥的联想。”
  征顺将目光从法式窗户那边收回来,看着我:“中也君,玄儿对你说了吗?”
  “说什么?”
  “关于昨天晚上的达丽娅之宴,还有这个浦登家族的事情,他没具体对你说?”
  “没有。”我微微摇摇头,“还什么都没说。”
  征顺显得有点意外:“那么说,你……”
  “昨晚的宴会是怎么回事?”我想总算逮到机会了,便加重语气问道,“我知道——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女人,她是玄儿的曾外婆。昨天既是那个达丽娅夫人的诞辰,也是她的忌日。在宴会上,柳士郎先生也是那么说的……我觉得那幅挂在宴会厅里的肖像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达丽娅。但是,昨晚的那个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那是什么‘仪式’?”
  “这个……”征顺正准备回答,但又犹豫起来,“与其我现在告诉你,还不如让玄儿直接对你说。”他静静地将视线移开,重新系好睡袍的纽扣,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然后走到放着玻璃器皿的橱柜前。
  也许是暴风雨的缘故,电视中的图像比昨晚更加糟糕。似乎正在播放记录片,而且声音也很嘈杂,弄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似乎是介绍各地风上人情的节目。
  征顺又坐到沙发上,和我一样,从茶壶中将白开水倒入从橱柜中取出的蓝色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了一半下去。我又想抽烟,手伸向上衣口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给杯子里又加满了水。
  “哦,”征顺低声嘟哝一下,盯着电视机方向,“这又是惊人的偶然……”他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我问道,“究竟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看,画面里的那个建筑。”征顺指着电视,正准备说下去,画面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外面的雷声还在轰隆大作,图像也更加不清晰,杂音也变大,几乎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建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电视图像中出现的大建筑。立柱、横梁、窗框等木架结构显露在外墙,我觉得那是半露木式西洋建筑。
  半露木式建筑盛起于北欧,多见于15世纪到17世纪的英国住宅中。在日本,从明治后期到昭和初期,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或许是因为这种让立柱外露的建筑风格与日本传统的建筑样式有相通之处吧。现在全国各地都残存着当时的建筑。位于福冈县户烟,被认为是“现存最华丽的西洋式宅邸之一”的松本健次郎故居也采用了这种建筑样式,我曾经实地看过,觉得比想像的要漂亮。
  “外面声音太吵了,可能听不清说明——”征顺将视线从模糊不堪的电视画面上移开,“刚才节目中出现的是漱户内海上的时岛。”
  “时岛?”
  “过去——其实最多20年前吧,一个好事的富豪,在垂暮之年,将那座岛整个买下,想建造自己的‘乐园’。他把自己收藏的美术品等东西悉数搬上岛,还安排自己的众多情人在那里住下,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帕诺拉玛岛奇谈》中描述的情节有许多相似之处。”
  ——懒户内海,时岛的“乐园”!
  征顺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结果,在富豪期盼的乐园完工之前,他撒手西去,工程也半途而废。听说那里被某个财团接管了,他们似乎要对外开放整座岛,将那里建设成有点怪异的景点。刚才电视里播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但,那个建筑物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征顺停顿一下,“那是昨天你一直在问的那个建筑师设计的。他受那个富豪之托。负责设计的……”
  “啊?”我不禁失声叫起来,“就是那个重建这个北馆的……”
  征顺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我的反应,点点头:“是他年轻时负责的工程,知道的人自然知道——”
  我将视线投向画面模糊的电视机(中村青司竟然设计那种——惊讶之情在心头缓缓浮起,随即沉下),心头一阵懊悔——早知道是他设计的,刚才就更加仔细地看看了。
  那个建筑师初到这个黑暗馆的时候,曾发表过和我一样的感想,那个建筑师选择了怪异的生活方式,最后离开人世。
  ——他也中邪了,肯定是这样。
  昨天,征顺是这么说的。我的好奇心迅速膨胀,一个轮廓暖昧的灰色影子在我心头煞有介事地晃动起来。
  “虽然总体上是半露木式风格,但到处都杂揉了独自的匠心,例如使用了过多的木架,超出构造所需;在墙面上绘制了纷繁复杂的图案等……”
  征顺继续向我说明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所设计的那个时岛上的西洋宅邸。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
  我听着听着,觉得很别扭。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整个屋子的色调变成青白色。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比刚才还要沉闷,持续好长时间。电视幽面更加模糊,瞬问变黑了。
  “征顺先生。”我正准备说出疑问的时候——
  从房间外面传来人声。究竟是谁的声音呢?好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



  5


  征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站起来。刚才,在南馆目睹的蛭山被勒死的尸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们冲到走廊上。但是在这条东西横贯北馆的,昏暗的长走廊上,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右边传过来的。从音乐室和台球室所在的东头边廊上传过来的——
  “不要……别过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喊叫声,而是哭叫声,其间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你镇静一点,夫人。没事的,你先镇静一点……”这是另外一个人——男人的声音,是浑厚的男中音。我一下就明自了——那是野口医生。
  “是茅子。”征顺嘟哝着扭过头、看着我,“她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是的。她是伊佐夫的……”
  首藤茅子。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惟一一个我还没曾见过的人。她是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醉汉——伊佐夫的继母。她是大前天外出、至今未归的首藤利吉的后妻。
  “听说她来到这里后,就发烧,一直躺在床上。”
  “是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们朝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就在这时,在走廊交汇处——就是几条蛇缠绕在半裸男子身上的那个青铜像处,一个穿着浴衣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都不看我们,沿着边廊往前走。她脚步不稳,犹如喝醉酒一样,几根头发耷拉在苍白的脸颊上——这就是茅子吗?
  接着,野口医生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换下了脏兮兮的自大褂,穿上了深绿色的马甲。看见我们,野口医生停下脚步,耸耸肩,显得很郁闷。
  “怎么了?”征顺走上前去。
  “正如你们看到的,”野口医生皱着肩头,“被病人抛弃了。”他看看茅子离开的方向:“不管我怎么说——夫人,您先冷静一下……”
  野口医生冲着我,又耸耸肩:“她根本不听。我刚想拉住她,她便大喊大叫,发疯一样。不管怎样……真没面子。”
  “茅子去哪里?”
  “可能是那边的电话室吧,她说:‘你们都不可靠,我要自己确认。’”
  “确认?”
  “刚才我去查看病情的时候,顺便告诉她首藤先生还没回宅子。她因为高烧,一直躺着,所以时间感似乎麻痹了。当她得知丈夫还没回来,今天已经25日后,顿时神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就说——你们都不可靠?”
  “是的。”野口医生轻轻地叹口气,“她追问我:‘为什么早不告诉?不是太过分了吗?’哎,我觉得她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所以我就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是还没容我说完,她又嚷起来,说:‘不可能,都是谎话,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其实,她现在还不能到处乱走。”
  “还没有退烧吗?”
  “反而严重了,弄不好会恶化为肺炎。她必须要静养,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就是要自己打电话确认。”
  “您有没有说蛭山被害的事情?”
  “那倒没说。如果我告诉她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吵闹。”野口医生又轻叹一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征顺也摸摸下颌,仿佛在模仿他的动作。
  “她准备往哪里打电话?”
  “也许她知道自己丈夫去了哪里。”
  从主走廊往右拐,就能看见大厅的门,穿过大厅,便是通向东馆的走廊。我们跟在野口医生后面,穿过那扇大开着的双开黑门。
  电话室在大厅的左首方向。昨天,玄儿就是去那个小屋子,试图和蛭山取得联系。
  电话室的门开了一半,能看见茅子在里面。她手拿电话,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这电话怎么了?”她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地问道,眼神中透着怯意,“这电话怎么了?打不通呀。”
  “什么?”征顺嘟哝着,走上前去,一把推开小屋的门,看着茅子,柔和地问,“电话打不通?真的?”
  “打不通,不管往哪里打都打不通。”茅子用沙哑地回答道。
  玄儿说她是“都市美人”。她的眉眼倒的确端端正正,但现在不管怎么奉承,也不能说她“美丽”。渗着汗珠的苍白脸上,有好几道泪水和鼻涕的痕迹,很深的黑眼圈,头发蓬乱,没有光泽,胸口处裸露出的皮肤没有让人产生欲念,反倒是心痛的感觉。
  “听说通向湖畔小屋的电话线出了问题。”
  征顺走进电话室,从茅子右手接过电话。她就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断电的机械人偶,纹丝不动。野口医生凑到她身边:“没事吧?”野口医生想把她抱起来。
  “怎么回事?电话不通……”她茫然自失地反复嘟哝着,左手捏着一个黄封皮的记录本:那上面难道写着她丈夫的联系电话吗?
  “台风来了,一直是打雷和暴雨。”我隔着弯下身子的野口医生,冲她说道,“所以,首藤先生可能暂时回不来。您不用担心。”
  茅子将视线转移到我身止,歪着脑袋,显得很惊诧。
  “你是……”她那龟裂的紫色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大声咳嗽起来。
  “真是不行。”征顺着着电话,说道,“好像外线也不行,里面全是杂音,的确是打不通。”
  “电话线断了?”我问道。
  征顺放好电话:“不,好像不是。如果断线,应该听不见杂音。或许是因为暴风雨,电话线出了故障。”
  “那么……”
  就算柳士郎允许报警,我们所处的状况也不会发生改观。因为就算想报警,电话打不通,根本无法联系警方。只能找人想法渡过湖泊,开车去村里。
  怎么搞的?
  没有小船,浮桥坏了,连电话也不通,暴风雨中,这个宅子完全与世隔绝,无法求救,无法逃离。而且,现在,这里还发生了让人费解的凶杀案——这些事情太离谱了,犹如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般,我感到轻微的头晕。
  “还是回房间吧。”野口医生催促着茅子。
  “我讨厌……这个宅子!”
  她缓缓地摇摇头,扭着身子,甩开野口医生的手臂。但当野口医生挪开手后,她一下失去支撑,再度靠着墙,坐在那里。
  “讨厌,我讨厌!讨厌……”她反复念叨着,但声音听上去无力,眼睛睁着,目光呆滞,“我并不起劲,可……可那个人说一定要,所以,所以才这样……”她的嘴唇似乎因为寒冷而抖动着,说出来的话犹如吃语,时断时续,渐渐地模糊起来,让人真担心她会就这样丧失意识。
  “夫人,你要挺住。”野口医生再次在茅子边上弯下身子,“你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所以我……啊,怎么样都可以,已经讨厌这样,这样……”
  “我来帮你,野口先生。”征顺绕到野口医生对面,将茅子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先把她带回房间:”
  两个人把茅子架起来。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任凭他们架着自己,拖着双腿,离开电话室。
  我看着他们三人走上大厅里那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昨天首藤伊佐夫的话。
  ——但是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
  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妇究竟有什么企图?刚才我也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话了——“我不是很起劲”“可那个人说一定要”。
  从某处微微传来报时的声响:下午2点,不,或许是2点半。
  当他们三人从视野中消失后,我独自返回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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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4:39 | 显示全部楼层
  6


  “啊,中也先生。”
  “真是中也先生。”
  当找回到主走廊,正准备打开沙龙室的房门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像透明的玻璃铃铛发出的声响……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在走廊深处——靠西馆一边的走廊尽头。在黑色墙壁、黑色天花板、黑色地面的昏暗中,身穿金黄色和服,连为一体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她们两人同时冲我打招呼,我扬起手,报以回答。
  “昨夜睡得香吗?”
  “没做噩梦?”
  “真的明天回去?”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她们如果不走近点,我根本弄不清谁说的话。我的正面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我在心里确认着,走过去。她们也朝我这里走来。
  “刚才我们碰见玄儿大哥了。”
  “我们在西馆遇见的。”
  “是在西馆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的。”
  “是的。”
  两人点点头,异口同声。
  “他表情很恐怖,去爸爸的房间了。”她们当中一人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好像还不知道蛭山被害的事情。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含糊其辞,“是吗?玄儿去你们爸爸那里了?”
  玄儿去干什么?去说服柳士郎,让他不要对凶杀案置之不理,还是向他汇报自己的“调查”报告?或者想顺便确认一下今天凌晨柳士郎的行踪?
  当我和那对双胞胎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是个身材纤细,身穿茶褐色裙子的女性。她那黑色长发拖到胸口,脸细长而白净……啊,那不是她们的妈妈美惟吗?
  她们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表情、
  “妈妈,是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是我正面左侧的美鱼。
  “昨晚,你们不是在宴会厅见过吗?妈妈!”说着,她们看看妈妈,然后冲着我说起来。
  “中也先生。对吧?”这次是美鸟先开口的。
  “啊,您好!”
  我冲着美惟,鞠个躬。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照样是心不在焉的表情,无神地看着空中。
  16年前,当她生下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后,就一直生活在“惊诧中”。玄儿说她陷入“慢性的分离性昏迷状态”。此时,不知道她那对茫然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封闲的心灵中,出现着什么样的世界。
  “妈妈。”美鱼冲她招招手。
  “妈妈,请。”美鸟说着,打开了北侧的一扇黑门——从我的角度看,是右首方向。这扇门隔着走廊,在沙龙室的对面,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美惟跟着两个女儿,晃晃悠悠地朝打开的房门走去。
  “中也先生,你也一起进来。”
  “请,中也先生、”
  我听话地跟在她们母女三人后而。当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我不禁睁大眼睛,因为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个房间非常大,单从面积来说要比对面的沙龙室大一到两倍。天花板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所以感觉上更加宽敞。而且——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宽敞空间的色彩-——红色。
  犹如空气都被染红,犹如红色的雾霭笼罩了整个房间。
  ——红色。
  里面的内饰和其他房间一样,还是清一色的黑,地面也和沙龙室中央一样,铺着黑色石头。目光所及之处的墙壁也和这个建筑的外墙一样,黑色石头裸露在外。所有的立柱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天花板上的灰浆是黑色,垂挂下来的吊灯也毫无色彩。尽管如此,整个空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因为正面——面朝北侧庭院的墙上的彩色玻璃窗。   
  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户,上面五扇,下面五扇。那镶嵌在窗户里的花玻璃都是暗红色的。白天,当室内灯光关闭,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射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红色。虽然从效果上看,与沙龙室里的法式窗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给人的视觉冲击却更大,让人觉得之所以造这个大房间,就是为了创造如此的视觉感受。
  “这里是红色大厅。”双胞胎步调一致地走到里面,猛地转身看着我。说话的是美鸟,“对面的房间是‘蓝色的沙龙室’。”
  “这里的氛围很棒吧?”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是人鱼血的颜色。”
  “在海里的不是人鱼。”
  “嘿嘿。”
  “海里只有波浪。”
  “嘿嘿。”
  又高又宽的房间里,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的清脆声音回荡在红色空气中。
  就在那时,屋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屋内的暗红色一下子变成鲜艳的大红色。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似乎与刚才在沙龙室里听到的雷声不同。不仅如此,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持续不断的雨声、呼啸的狂风声听上去似乎都不同。特别是大风的呼啸声,让人感觉有人在身边吹笛子……
  “雷声真响。”
  “中也先生,你讨厌打雷吗?”
  “我讨厌。”
  “我也非常讨厌。”
  “恐怕没有喜欢的人。”
  听到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相视一笑。
  “是呀。”
  “讨厌打雷。”
  “古代的人认为打雷是因为自己的肚脐被拿走了,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要是肚脐真被拿走了,可就糟了。那会变成什么样?”
  “中也先生,你喜欢没有肚脐的女孩吗?”
  对于她们无聊的讲话,我只能苦笑。我走到红色大厅的中央,环视一圈,认真打量起这个奇妙的房间。
  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的厚重楼梯划着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仲到南侧的二楼部位:楼梯与建造在二楼的宽敞回廊相连。那回廊与整个建筑一样,呈口字形,围绕着大厅。通常情况下,从那回廊处,可以走到二楼的房间或走廊上。但我大致望去,回廊的墙壁上似乎没有开一扇门。也就是说这个回廊和楼梯并不是为了上下楼而设计的。
  我不禁想起昨天在东馆二楼看见的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
  红色大厅的这个奇妙设计难道是那个担负北馆重建工作的中村受到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的启发而想到的?我这么想恐怕也不一定错。
  正当我为此而分神的时候,一同进来的浦登美惟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踉踉跄跄的脚步并未变化,但她开始慢慢地、主动地朝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走去。
  当我看见这个“从未主动、有意识地行动”的女人主动地走起来,非常吃惊。据说她几乎终日缩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或坐或躺。正因为她处在“不动”的状态,美鸟和美鱼才把她比喻成“仙人掌”。
  但是,现在——
  美惟主动地走起来,没有任何人命令,她主动走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朝与回廊相连的两个楼梯之间的墙壁走去。
  南侧的那一带墙壁朝屋内凸出来——外面走廊上的相同部位凹进一大块,成为壁龛——只见沿着黑色的石头墙体,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布,其前面还有一把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椅子。
  美惟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冲着墙壁,深呼吸一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手臂,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
  啊,她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把整个空间又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轰隆隆的雷鸣声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吹过,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建筑物的外墙……我觉得那笛子般的声音又要响起。
  突然我觉得静悄悄的大房间里,空气在微微振动。我不禁扭过头去。
  空气微微振动,怎么回事?感觉是屋外的大风吹进屋内,难道这个大厅里,有窗户开着?还是那些红色花玻璃上……
  “中也先生。”
  突然身边传来叫声,我吃了一惊,差点跳起来。
  “哎呀,你也不用这么吃惊嘛。”
  “啊……不是的,我有点……”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已经走到我身边,叫我的好像是左侧的美鱼、我转身冲着她们,然后又扭头看看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的美惟。
  “美惟女士要干什么?”我轻轻问道,“那个桌子和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妈妈马上要演奏了。”美鸟小声回答道。
  “演奏?”
  “对,风琴弹奏。”
  “风琴?”我眨眨眼睛,“但是,那里……”
  那里没有任何乐器,只有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
  “好像过去这里是音乐室。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前北馆还没有被烧毁。”美鱼说道。美鸟接着话,继续说下去:“在前北馆中,这里曾是音乐室,在那个位置放着风琴。现在的音乐室里,没有风琴了。”
  “据说过去的那个风琴非常可爱,上面有奇妙的饰物,音质非常好听。”
  听见“风琴”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教堂中的大风琴,或者是小学音乐课上使用的脚踏式风琴。孩提时代,我路过的教堂里也有风琴,但和小学里的风琴相差不大。她们所说的“风琴”具体是什么样呢?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以前,我妈妈非常喜欢风琴的音色,几乎每天都要弹奏。”
  “以前,我爸爸也非常喜欢妈妈弹奏风琴,总是要听。”
  “我妈妈还会自己作曲。”
  “我妈妈是为了爸爸而创作风琴曲的。”
  “以前,我妈妈总是弹奏那首曲子。”
  “所以,即便过去的音乐室已经没有了,我妈妈每天还要来这里。”
  “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她都会来这里,像那样弹奏风琴。”
  “现在那里没有风琴了。”
  “但妈妈认为那里还有。”
  虽然她们说什么“自己创作的风琴曲”,但我是一点都不明白。因为我缺乏音乐知识,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巴赫创作的几首曲子。
  “这些事情都是玄儿大哥告诉我们的。”这是美鸟说的。
  “但是,玄儿大哥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这次是美鱼说的。
  ”对、对。因为玄儿大哥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爸爸告诉玄儿大哥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鹤子说的和玄儿大哥说的差不多。”
  “但鹤子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
  “过去的那个北馆被烧毁后,鹤子才来宅子的。”
  “那么,鹤子可能也是从我爸爸那里听说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那对双胞胎叽叽喳喳地说着,而她们的母亲背对这里,坐在铺着天鹅绒的椅子上。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垂在后背的黑发也随之摆动起来。如果绕过去看一看,肯定能看见她那十根洁白的手指正在什么都没有的桌子上弹奏着。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美鸟眯缝起眼睛 ,犹如跳望远处的风景。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鱼分开短发,顺势将手放在耳后,似乎在听远方的声响。
  “你说呢?中也先生。”
  “你说呢?中也先生。”
  我什么都没回答,一直屏息看着美惟的后背。
  在红色……血色笼罩的昏暗中,她将手指放在实际并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乐器上,弹奏着根本就不能发出声响的虚幻键盘,疯狂地弹奏着。我看着看着,也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从某处传来哀怨、庄严的曲调:我突然想到一个虚无的曲名——“虚像的赋格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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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没有意思的意思


  1


  “啊,大哥。”
  “玄儿大哥。”
  美鱼和美鸟同时叫起来。我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玄儿从走廊走进红色大厅。我站在双胞胎的旁边,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
  “你果然在这里。”玄儿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们身边,“我想现在是美惟姨妈‘演奏’的时间,你说不定也在这里。被她们两个人拖来的吧?”
  “是的。”
  “吃惊吧?”玄儿看着美惟的后背。不管这里谁在说话,这对双胞胎的妈妈旁若无人,面朝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桌子,继续弹奏着“无音的曲子”。
  “刚才,她们向你解释过了吧?”
  我看看那对双胞胎:“美惟女士,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弹奏风琴吗?”
  “是的。弹奏看不见的风琴。”玄儿板着脸说道,“征顺姨父呢?”他随后问道,“沙龙室里空无一人。”
  “刚才首藤先生的妻子下楼闹了半天。她身体相当不好,而且惊慌失措……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把她送到二楼去了。”
  “茅子表舅妈……她还在担心首藤表舅,不过这也自然。”玄儿还是板着脸,摸摸尖下巴,“他是在回来的途中抛锚了,还是已经到达岸边,但无法渡湖过来?或许表舅妈是担心他出事,才会惊慌失措。”
  “她试图朝外打电话,但电话线好像出了问题,根本就打不通。她就愈发……”
  “外线电话?”玄儿的声音中透着慌张,“真的?”
  “是的。好像电话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
  “是吧。那家伙又要……”
  很显然,玄儿想说糟了。不管如何应对目前的突发事件,紧急时刻,能否打通外线电话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即便是当代馆主柳士郎也不能不承认这点。
  “听说你去见你爸爸了?”
  “嗯?——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点点头,“刚才我想和他谈点事情。”
  “谈什么……谈什么事情?”
  “玄儿大哥。”
  就在这时,那对双胞胎从旁边插过来,开口说话的是美鸟,两人同时看着玄儿。
  “大哥,妈妈就拜托给你了。”
  “什么?”
  “离演奏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美鱼说道,“所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玄儿大哥。”
  “拜托了,大哥。”
  “喂……”
  玄儿正要说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转过身,冲着我说起来。
  “走吧,中也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走吧。”
  两个人的脸颊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艳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什么?”
  “去我们房间。”
  “我们要把契夏介绍给你,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这对姐妹和服底色是金黄色,上面带有黑色和茶褐色的格子条纹,是所谓的“黄八丈”,浅紫色腰带,脚上穿着红色木屐——
  昨天初次见面时,我就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那纯日式的打扮和她们那犹如西洋木偶的脸很不协调,但很具有诱惑性,就像她们那从肋腹部一直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异形身体一样。
  “你就去陪她们吧,中也君。”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过会儿,我会去接你的。”



  2


  美鸟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腕,美鱼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腕,拖着找,离开红色大厅。走到走廊上,她们松开手,走在前面,朝着建筑物的内里——西侧前进。
  “那儿就是望和姨+++画室。”
  美鸟指着那座以蛇缠绕半裸女子为造型的青铜像的对面。那个画室位于走廊西端,在东端的相同位置则是音乐室。接着,美鱼指着边廊对面的房间说起来。
  “那里是征顺叔叔的书房……”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
  “这边请。”
  接着,两人带我走进西头大厅,昨天鹤子带我去宴会厅时,也曾穿过这里。西头大厅里有扇厚重的双开黑门,其另一侧就是那条通往西馆,前窄后宽,让人产生错觉的走廊。在黑门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中也先生。”
  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个夹角,那对双胞胎先登到拐弯的平台处,催促着慢腾腾跟在后面的我。她们的动作非常轻快,让人根本想像不出她们两人的躯体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是螃蟹哦。
  与她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又在脑海中复苏,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说不上愉快与否,反正心中产生骚动,觉得坐立不安。
  ——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梯。两人似乎怕我追赶上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走,登上楼梯后,站在一扇黑门前,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抓住那扇双开门的把手。可是——
  门扉向后退去,仿佛想从她们的两只手中逃脱。
  “啊!”
  “啊!”
  两人惊叫起来,紧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惊叫声。她们止好与门那边的一个人巧遇。
  “哎呀……吓了我一大跳。”一听到那缓慢、含混的声音,我便知道开门的是谁了。是首藤伊佐夫,那个自称是艺木家的醉汉,“美鸟、美鱼……哦,美丽的畸形小姐们。我非常喜欢你们的个性,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所以还是吓了一大跳。啊呀,对不起……”
  伊佐夫从门里走出来,依然醉醺醺的,装模作样地开着那种玩笑。当他看见我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身后,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扬起一只手。
  “你好,伊佐夫。”
  “你好。”
  美鱼和美鸟往后退了一两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和玄儿一样,她们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我们带中也先生转转。”
  “去我们房间玩。”
  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似平不愿搭理伊佐夫。
  与昨天在东馆碰见时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许多。他已经换下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穿上其他衣服;头发也不是很蓬乱;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剃干净了。银边眼镜的圆镜片被擦拭净,但他的小眼睛还是充着血,靠近一闻,他身上还是一股酒味。
  昨天晚上,他可能在野口医生的房间里一直喝到深夜。他可能睡了一觉,早晨醒来后,又独自喝了不少。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后妈给你们惹麻烦了……虽然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户籍上,我毕竟还算是她的儿子,所以我不向你们道歉,也说不过去。”尴尬的笑容依然挂在伊佐夫的脸上,他似乎是冲我说的,“刚才野口医生喊我了,我刚刚看完她的情况。”
  我随意地“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实在无法长时间闻他身上的酒味,几乎把整个脸扭过去。伊佐夫揉揉圆鼻头。
  “真没办法,不管野口医生、征顺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释,她根本就不理解。她本来脑子就不聪明。而我爸爸也是个愚笨的人,作为儿子,这么说,似乎有点残酷:这两个笨蛋合在一起,只会想一些奸计,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对于“奸计”这个词,我当然格外在意。首藤夫妻究竟想用什么“奸计”呢?对于他们的“奸计”,伊佐夫义知道多少呢?
  “茅子女士好像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听到我的话,伊佐夫点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口齿不清,但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对话。
  “你知道首藤先生去什么地方了?”
  “我老爷子的去处?”伊佐夫耸耸胖乎乎的肩膀,“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大致能估计出来。他肯定为了实施奸计而去购买材料了。一定是这样。”
  “怎么回事?”
  “是这样,当他们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我偷听到了……”
  伊佐夫叹口气,显得有些胆怯,然后猛地举起双手,挺起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伸了一个大懒腰,“但是,那个宴会已经结束,他们无计可施了。今年又没吃到肉,真可惜。”
  “可惜?”美鸟在一旁插嘴,“可惜?你也觉得可惜?”
  “啊?——我怎么可能。就是送给我吃,我也不要。”
  “是吗?”
  美鱼接着说道。她们两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都不懂。”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她们突然把问题丢过来,我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伊佐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中也先生,你……”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参加了宴会。”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吃了。”美鱼说道。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我能看出伊佐夫的脸在抽搐,心里更加慌乱。
  “不,那个,事实上……”
  “中也先生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你又吃惊了吧?”
  “不,所以,那个……”
  “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对,也可以有这样的破例。是吧?”
  伊佐夫的口吻让我感到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但要是让我老爷子和那个女人知道,可不得了。真的会不得了。啊,不要紧,我不会说的。”
  “哦。”
  “作为条件,之后,你要悄悄地告诉我宴会中的事情,还有你本人今后的变化。”
  “好,啊,不……”
  我本人今后的变化?怎么回事?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艺术家,我从事艺术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没有神灵和恶魔:为此,我要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总之,所以……”
  “不行。中也先生。”美鸟打断了伊佐夫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等一下。你,你是叫美鸟吧?”
  “不行就是不行。”美鱼劈头盖脸地说了起来,“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对他乱讲。这是原则。”
  “哦,原来是这样?”伊佐夫又叹口气,显得有点心虚,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他抓住扶手,正准备下楼,突然又扭过身,“对了,对了,我听说了那件事情。”他说道,“听说那个驼背的蛭山被杀死了,对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而那对双胞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什么?蛭山?”
  “被杀死了?”
  “为什么?”
  “谁干的?”
  “哎呀,哎呀,你们两位小姐还不知道吗?”
  “请问你是听谁说的?”
  听到我的问话,他冲着二楼那扇敞开着门扬扬下颌:“刚才,听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说的。”
  “那么,茅子女士也知道了?”
  “不,我们避开她,大致说了一下——看来事情严重了。因为台风,宅子陷入绝地,也没有小船。对吧?”
  “是的。”
  “你们和杀人犯待在一个地方,真是胆子大呀。总之,大家都要当心。”
  “对了,伊佐夫。”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问一下玄儿肯定要确认的问题,“你知道南馆里的那扇暗门吗?”
  听到我的问话,伊佐夫瞪大充血的眼睛:“那是什么?有暗门?”
  “不……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吗?”伊佐夫重新抓住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去,中途,他站住,打个大哈欠,然后再次扭头着看我们,“葡萄酒窖是在这里的地下吧?”很显然,他是在问这对双胞胎。她们什么都没说,而伊佐夫独自在那里点头,“我去看看有没有好酒。”
  我不禁哑然——他真是没救了。照这种样子,再过几年,他肯定还在思考——为了证明没有神灵存在的艺术,该选择什么作为表现手法。
  “真讨厌。”当伊佐夫从视线中消失,美鱼冷冰冰地说道。
  “真的,真讨厌。”美鸟也附和着。
  “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呢?”我不由自主地问起来,“树獭?”
  “不,不对。”美鸟摇摇头。
  “他不是树獭。”美鱼也摇摇头。
  “那是什么?”
  “首藤表舅是狗獾。”
  “茅子表舅妈是水母。”
  “那么伊佐夫是……”
  “是什么呢?”
  两人考虑了一会,然后几乎同时张开嘴巴,报出一个动物的名称。
  “或许是蚯蚓吧。”
  “是蚯蚓。”



  3


  “这边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
  这对双胞胎在二楼西端的边廊上走着,很快,她们在半中央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美鸟用右手把门拉开。
  “请,中也先生,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美鸟的话让我觉得奇怪。她为何说“我的房间”?——之前,她们两个人总是用“我们的”这个词。
  “请,中也先生。”美鱼接着说起来,她的话打消了我的疑问,“这里是美鸟的房间,我的房间在隔壁。房间中央是相连的。”
  “两个合成一个,和我们的身体一样。”
  “请,请进吧。”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走进“美鸟的房间”。
  这是一个西式房间,大小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进门后,左侧墙壁中央有个用黑砖头砌成的壁炉,壁炉的右边——房间内侧,就没有墙壁了。那里与“美鱼的房间”相连。没有墙壁的地方很宽,可以让这对双胞胎并列通过,而且还没有门。我一下就想到——对面的房间肯定和这间对称。
  “请坐,中也先生。”
  “请,中也先生。”
  我便顺从地坐在房间的一个椅子上,这是铺着黑布的交椅。隔着低矮的桌子,对面还有个铺着黑布、可容两人坐的椅子。那对双胞胎在那里并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欢吃曲奇吗?”美鸟缓缓地说道,“我们跟宏户学的,自己做了曲奇,你吃吗?”
  “啊,算了。”我摆摆手。
  “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美鱼歪着脑袋,显得有点失望。
  “那么中也先生,你喝红茶吗?”美鱼问道,“鹤子教我们如何泡制美味的红茶。”
  “不用了……”
  “你不喜欢喝红茶?”
  “不,不是的。”我赶紧解释起来,“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喝得太多,起床后,一直觉得不舒服,酒还没醒。能明白吧?所以暂时还是不要吃东西了。”
  顿时,两个显得有点吃惊,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
  “那可不行,你吃药了吗?”
  “野口医生给我药了。”
  “但是……不要紧吧?”
  “还是躺着休息好。”
  “啊,不用了。”我尽量显得很精神地说话,“已经舒服多了。我想已经没事了。”
  “那么,下次再请你吃曲奇。”
  “那么,下次再请你喝红茶。”
  “啊,对,下次我一定品尝。”
  这么无聊地说着,我不禁觉得滑稽——自己竟然非常紧张。我想放松一下心情,便将目光避开这对双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环顾起屋内。
  除了我们相对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内还有其他家具——小桌子、装饰架、衣橱等。没肴见衣架和床,这些家具或许在隔壁“美鱼的房间”里,也可能两人的卧室另在他处。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间十几岁“小姐”的闺房显得很朴素。因为缺少女孩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有点煞风景。
  这也许是因为清一色黑的内饰造成的。房间里的墙壁、天花板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内里墙面上的窗户也依然是上下开关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紧闭的黑色百叶窗,与其他房间里的状况如出一辙。
  这也可能是恶劣天气造成的。透过百叶窗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壁炉上方及其对面墙壁上的两盏电灯发出暗暗的光线,总算让屋子里有点亮光。
  只有地毯是红色,而月那红色比这个宅子里其他房间的地毯要鲜艳,而且,绒毛要长。
  ——非常喜欢红色。
  刚才,美鸟在红色大厅是这样说的。
  ——那是人鱼血的颜色。
  我记得美鱼这样附和。
  “中也先生。”美鸟开口说,“蛭山被害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将视线重新移回这对双胞胎身上,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你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
  “难怪那时,玄儿大哥的神情很恐怖……”
  “蛭山为何被害呢?”
  “是谁干的?”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我使劲地摇摇头,“现在是一无所知。不知道凶手和原因。”
  “是吗?”
  “是吗?”
  刚才,当伊佐夫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显得非常吃惊。但她们并没有说或者表现出对死者的同情、对凶手的恐怖。
  “蛭山是怎样被杀死的?”
  对于美鱼的发问,我最小限度地进行了说明:“在南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勒死的。被害时间是今天凌晨,大约2点到4点之间。”
  “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
  “是的。”
  “我们己经睡觉了。”
  “你说的那个南馆的房间莫非是以前诸居静的房间?”美鸟同道。
  “以前诸居静的房间”。——对,挂在房门旁边的旧木牌上,的确写着“诸居”字样。过去住在那间屋子里的佣人的名字,就是“诸居”。
  ——出生后不久,我就被关在那座塔的最上层的屋子里,就是那个格子门的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我不禁想起玄儿昨晚说的话。
  ——那时,我的奶妈是一个叫诸居静的佣人,当时她好像就住在宅子里……
  “那个叫诸居的人,现在……”我情不自禁地反问起来,突然对玄儿的奶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也不太知道。”美鸟答道,“听鬼丸老说,在我们出生的前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带着一个男孩,离开了宅子。”
  “诸居有孩子吗?”
  “鬼丸老是那么说的——对吧?”
  美鸟希望得到美鱼的确认,后者附和着:“是的。”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呢?”
  “不知道。”
  “不知道。”
  那对双胞胎一起摇着头。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看着美鸟,又问起了别的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从前诸居的房间会成为杀人现场呢?”
  “刚才你不是问了伊佐夫那样的问题?”
  “哪样的问题?”
  “你不是问暗门的事情吗?”
  “啊,对,对。”
  “南馆里有暗门,而且在从前诸居的房间里。因此肯定……”
  “对。”美鱼又跟着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满脸严肃地交叉手臂,眯缝着眼睛,看着桌子对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征顺说得没错,这两个女孩的洞察力和观察力的确不可小觑。
  “罪犯肯定是羽取忍。”美鸟突然如此下起结论。
  我吃了一惊,放下交叉的手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羽取忍似乎讨厌蛭山。”美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听征顺姨父说的。昨天,蛭山不是因为事故受伤了吗?”
  “哎,是的。”
  蛭山是因为小艇事故而身负重伤,但这个……
  “所以,她感到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
  “是呀,因为蛭山虚弱,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动手。”
  “难道她没有考虑弃置不管,蛭山也会因为受伤严重而死的?”
  “要是死不了,岂不槽糕,所以……”
  从美鸟的口吻中,感觉不到悲伤、恐惧、不安等感情。在她的头脑中,“凶杀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无从判断。
  “如果不是羽取忍——”美鱼发表起自己的意见,“凶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阿清好像讨厌蛭山。”
  “因为他是个孩子,因为有病,没有气力,所以他会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想蛭山已经很虚弱,可以趁机动手。”
  我一时无言以对,趁她们不留神,轻轻地叹口气,然后再次环视屋内,发现壁炉上方有个造型奇特的座钟。
  乍一看,似乎是个小风车模型。三四十厘米高的四角柱(似乎用木片搭成)的上方,带着一个四扇叶风车,仔细一看,其中央嵌着一个直径数厘米、怀表大小的圆表盘。站在远处,很难看清时刻,所以那个座钟并不实用。
  我努力地辨认着,终于找到了那小表盘上移动着的两根指针。
  现在是下午3点过几分。



  4


  “中也先生,”美鱼说,“接下来。去我的房间。”
  “走吧,中也先生。”美鸟也说着,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对,对。”
  “是契夏吗?”我问道。
  双胞胎的粉色嘴唇上浅浅地露出一丝笑意。
  “过会儿再给你介绍契夏。”
  “过会!”
  于是,我被带到邻屋——“美鱼的房间”。不出所料,那里的摆设和“美鸟的房间”一模一样,以壁炉所在的墙壁为中心轴,对称分布。这种配置俨然她们的身体特征,“两个就是一个”。
  坐到倚子上之前,我看看摆放在装饰架一角的书籍。
  动物图鉴、植物图鉴、国语辞典、地图册……还有几本小说、诗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也夹在其中,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或许,在那边的——“美鸟的房间”的装饰架的同样位耸上,放着同一作者所著的《镜中之国的爱丽丝》——我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
  壁炉上方放着一个和邻屋相同的风车造型的座钟,时刻也完全相同。这对双胞胎的妈妈还在红色大厅里演奏着吗?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突然,窗户上的毛玻璃微微颤动,剧烈的雷鸣声响起来。
  “讨厌打雷。”
  刚才,在红色大厅,她们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讨厌打雷。”
  她们背对着我,看着窗户方向。所以我无法弄清哪些话是美鸟说的,哪些话是美鱼说的。
  接着,那对双胞胎走到窗边,四只手分工配合,很灵巧地打开了紧闭着的上下开关的窗户。传入室内的雨声一下子变大了。两人稍稍躬着身子,透过黑色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雨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她们当中的一个说道。
  “真的,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另一个附和着。
  “本来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里散步的。”
  “想去散步的。”
  “但是,如果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
  “如果明天还是这样的天气,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
  “是吗?”
  随后,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看着我。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是呀,如果暴风雨不过去,我似乎也无法离开。”我如实回答,“必须要找到能渡过湖泊的小船,外线电话也要能通……”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恐怕无法按照最初的安排,明天离开宅子。除了没有小船,天气恶劣之外,蛭山又被杀害,这些都给我的行程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听见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显得非常满足,两张美丽的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她们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推迟离开让她们如此开心吗?不,应该说,为什么她们如此喜欢我?
  我傻站在那里,心情微妙,觉得很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刚才她们说“想去院子里散步”的话让我联想起那个建在院子中间,祠堂一般的建筑。
  征顺说那是墓场,是这个浦登家族的墓场的入口。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家族成员也不能贸然接近。而长久以来,负责守墓的便是那个鬼丸老——这是玄儿的话。
  美鸟和美鱼当然应该知道那个建筑物,当然应该知道那里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场,当然应该知道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
  “中间院子里有个小建筑,对吗?”我坐在与邻屋相同的铺着黑布的交椅上,问双胞胎,“我听说那里是墓场。”
  “墓场?”美鱼歪着脑袋。
  美鸟马上说:“就是墓场呀。”
  美鱼也点头:“是墓场。中也先生。那下面有好大一块墓地。”
  “是吗?地下有……”
  昨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目睹的情景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睛深处。
  紫杉围绕下的黑色石制建筑。刻着奇妙图案的黑色铁门——上面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其上缠绕着两条蛇。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有扇带着小窗的铁门,让人联想到监狱的禁闭室或者精神病医院的病房。带着铁棍子的窗户:门上有结实的弹子锁。地面上有个四方形大洞,能看见有阶梯从那里延伸下去。而且……
  我突然想到“地下灵寝”这个词,在意大利的罗马,至今还残存着基督教初期的几十个地下墓地。小规模的墓地被叫做“地下墓窟”;有走廊相连,构造复杂的则被叫做“地下灵寝”。
  “为什么会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呢?”我继续问道。
  双胞胎对视一下,显得有点为难,歪着脑袋。
  “……就是笼子嘛。”
  很快,美鱼回答起来,美鸟接着说下去。
  “笼子就是……笼子。”
  “所以……不能靠近。中也先生。”
  “那里是禁地。”
  “只有鬼丸老能进去。”
  “对,只有鬼丸老。”
  我记得当时从那石阶下面的黑暗中,飘散出异样的臭味,感觉还有细微的声响。啊,那到底是……
  我差点要浑身颤抖,但还是接着问:“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被埋葬在那里,是吗?这么说,玄遥——你们的曾外公,还有卓藏——你们的外公都葬在那里?”
  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的那个房间里,浦登玄遥被杀死了,而浦登卓藏也在同一晚自杀了。我之所以此时提到这两个人,是想看看美鸟和美鱼的反应。
  “玄遥曾外公,还有卓藏外公……”美鱼嘟哝着,歪着头,看着美鸟,“是的,那两个人也在那里面。”
  美鸟也歪着头,看着美鱼,附和着:“是的。”
  “樱子外婆、康娜姨妈、麻那姨妈,所有人都……”
  “或许所有人都在笼子里迷失着。”
  “康娜姨妈和麻那姨妈不一样。”
  “卓藏外公和樱子外婆肯定一样……”
  ”玄遥曾外公嘛……”
  “玄遥曾外公特殊。”
  “虽然特殊,还是失败了。”
  “还没有人成功。”
  “爸爸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
  “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
  “也许吧。”
  “只有玄儿大哥特殊。”
  “我们会怎样?”
  “是呀。”
  “能和玄儿大哥一样就好了。”
  “中也先生也……对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两人的对话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什么“特殊”呀,“成功”呀,“失败”呀……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我茫然地来回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快,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子前。美鱼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这个给你……”说着,美鱼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好像是个扁平的小箱一子,外面包着黑纸,上面打着红色的丝带。
  “中也先生,请!”
  这是她们准备送给我的东西吗?还是……
  我轻轻解开丝带,去掉黑纸,里面是有薄薄盖子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
  “嘿嘿,请打开看看。”
  “哦。”
  我听话地打开箱子,接下来的一瞬间,我惊叫起来,猛地往后一仰,差点连椅子带人翻到地上。
  从箱子里,一个东西发着声响,飞出来。一切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我吃惊不已……
  看见我这种反应,美鸟和美鱼开心得笑起来。
  “吃惊吗?中也先生。”
  “吃惊吗?中也先生。”
  从箱子里飞出来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一下后,落在红地毯上。我虽然浑身无力,还是坐在椅子上,弯腰将其拾起来——那是蝴蝶模型。黄绿色的翅膀是用假象牙制作的。它比真正的蝴蝶要大几倍,通过某种装置,使翅膀颤动。当有人打开箱子,里面的装置就会自动启动,从而“蝴蝶”就飞出来。这属于“意外之箱”的一种。
  “这是征顺姨父制作的。”美鱼大笑后,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泪水。
  “姨父制作了许多东西。”美鸟也擦着眼泪。
  “像这种带开关的玩具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
  “好玩吧?”
  “这蝴蝶挺漂亮的。”
  “中也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游戏?”
  “你不喜欢这种吓人的游戏?”
  我哑然,抿着嘴唇,将“蝴蝶”放回木箱里,一直没有抬头看她们。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说着,美鱼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美鸟也担心地看着我。
  “我才不会为这种恶作剧生气。”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但不知道能装到什么程度。



  5


  “我要向你介绍契夏。”美鸟说道。
  “是呀,要介绍契夏。”美鱼说道。
  她们迈开四条腿,走到门口。她们转过身,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冲我招招手。
  “这边请,中也先生。”
  “请。”
  我们离开“美鱼的房间”。那对双胞胎步调一致地朝走廊斜对面的黑门走去。
  “这边,中也先生。”
  “这边。”
  我觉得那间屋子肯定是两人的卧室。她们那个叫做“契夏”的猫在那里面吗?——但是,那房门紧闭,连让小猫出入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她们就只在屋内伺养小猫?
  双胞胎打开房门,先走进屋内。很快,里面的灯就亮了。
  “中也先生。”
  “请进,中也先生。”
  传来两人喊我进去的声音。我走进屋内,心中竟然又产生奇怪的紧张感。不出所料,这里就是她们的卧室。
  房间正中放着只在电影和书中看到过的带顶盖的床。床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几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宽绰得很。
  双胞胎面朝我,坐在床边上。
  “请,中也先生。”
  “你也坐。”
  她们虽然这样说,但我总不能坐在她们旁边。我看见前方墙边放着一个二人沙发,便在那里坐下。
  契夏在何处?
  我想着,环视起房间。
  屋内有装饰架、衣橱等一些外形气派的家具,但表面都毫不例外地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进入房门的右侧墙壁上,有两扇黑门,可能是化妆室、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在床的右侧内里,有一个椭圆形桌子,我看见那个猫在上面。
  不出所料,那个猫也是黑色。那个猫蜷曲着前腿,趴在红色灯翠的台灯旁。
  “那就是契夏。中也先生。”美鸟说。
  “可爱吧?中也先生。”美鱼看着我,问道。
  “契夏总是那样。”
  黑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看见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它根本就不看我,也没显出戒备的样子。它的脾性就是这样漫不经心,还是在睡觉呀?
  “契夏这个名字——”我看着猫问,“是从<爱丽丝>中取的吧?<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不是也有个叫契夏的猫吗?”
  “是的。”美鱼微笑着,显得很开心。
  “<爱丽丝>中那个叫契夏的猫可不是黑色的。”美鸟补充说道,“中也先生喜欢<爱丽丝>吗?”
  “这个……”
  我暖味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黑猫。它依然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奇怪。啊,看上去,它就像……
  双胞胎站起来、朝桌子走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契夏!向中也先生打招呼。”
  “契夏!快。”
  美鸟把它轻轻抱起,那黑猫似乎还是纹丝不动。
  两人回到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下,将爱猫放在膝盖上。我从椅子上欠起身,看着它拳头大小、黑糊糊的脸:很快——我的疑惑成为现实。
  它没睡觉,两眼睁着,但是陷在眼窝中的双眸非常特别,是红色……绯红色。那不是动物的眼球,而是镶嵌在那里的玻璃球或者石头——说不定是宝石。
  “三年前,契夏不能动了。”美鸟说着,眯起眼睛,神色悲伤,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的后背,“不能动了,身体冷了……”
  “死了。”美鱼接口说道,她也眯缝着眼睛,神色悲伤,用手指抚摸着黑猫的头部。
  “它是那么讨人喜欢。”
  “它和我们那么好。”
  ”如果弃置不管,很快就会腐烂,所以——”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契夏虽然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对吗?契夏。”
  “好了,你还是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吧。”
  双胞胎将纹丝不动的黑猫从膝盖上举起来,就像孩子们玩木偶或者布娃娃一样,让它冲我低个头:“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请多关照啊。”
  此时两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的神色,而是露出少女的笑容。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这恐怕就是制造猫的标本?柳士郎自己不会干那种事,应该是让专业人员做的。或者是鬼丸老做的?
  可爱的猫死了,为了防止腐烂,便制成标本,放在身边。她们竟然还讲给客人听。我多少有些吃惊和别扭,但冷静一想,觉得也可以理解她们的心理。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她们如何对待宠物的“死”。这并不涉及好坏的问题。但是……
  “你身体怎么样?中也先生。”
  也许是我的脸色发生了变化,美鸟将黑猫放在膝盖上,担心地询问起来。
  “还难受吗?”美鱼跟着问道,“要不然,你躺在床上休息,怎么样?”
  “不用了。”
  我慢慢地摇摇头,重新靠在沙发上。双胞胎看我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便将猫从膝盖上放到身边,然后欠起身,看着我的脸。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是的。”
  “那我们继续聊。”
  “那我们继续聊。”
  “好呀。”
  我慢慢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姐妹,她们那妖艳的美丽让我心中再次产生不可思议的躁动。乍一看,她们似乎很纯真,但心中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茫然地胡思乱想着。
  “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从昨晚开始,我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无法自拔。我决定问问她们。
  “什么?中也先生。”
  “什么呀?”
  “就是昨天宴会上的饭菜。”
  那涂在面包上,酱一般的东西。那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黑色的汤——我舔舔嘴巴,回想着那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吃的味道,接着问:“那些是什么东西?我究竟吃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下,小声地窃笑起来。
  “刚才伊佐夫不是说到的吗?说什么‘今年必须吃肉’。昨天吃的就是那个‘肉’吗?如果真是‘肉”究竟是什么肉?”我一个劲地问着,那对双胞胎又对视一下,小声笑着。
  “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鸟这样说道。
  “玄儿大哥还没有对你说吗?”美鱼这样问道。
  “那些……那就是伊佐夫所说的东西。”
  “那些……呵呵。”
  “那些……呵呵。”
  ”你们能告诉我吗?”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三度对视起来。
  “我们可以告诉你。”美鸟这样说道,但是显得有点犹豫。
  美鱼很快就接过话:“但是,还是让玄儿大哥告诉你比较好。”
  “……是呀。”
  “是呀。”
  “玄儿大哥会告诉你的。”
  “玄儿大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
  “是呀。”
  “是的。”
  “这样一来,中也先生就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
  “因为中也先生也吃了。”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美鸟眼睛微闭,默诵起这句话。这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上馆主柳士郎的讲话。
  “所以,肯定没关系。”
  “中也先生肯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一直……对,永远。”
  我根本不明白她们所说的话。我觉得如果白己继续追问,她们肯定会讲出我更加不明白的话。
  我决定还是问问玄儿。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美鸟和美鱼顿时就慌了。
  ”哎呀,中也先生,你现在就走?”
  “和我们说话,你觉得没意思?”
  “不,怎么会呢?”
  “那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累了,就躺在床上。”
  我被她们诚挚的话语和表情所打动,刚站起来,便又坐到沙发上。那心中奇怪的躁动此时又涌上心头。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美鸟和美鱼同时叫着我,四只大眼睛盯着我,眼神认真。
  ”我们有个请求。”
  “我们有个请求。”
  “什么呀?”
  我完全被她们征服,将视线移到她们膝盖下方。
  “我们觉得要是能成为你的新娘就好了——对吧?美鱼。”
  “是的。要是能成为中也先生的新娘就好了。中也先生。”
  “什,什么?”
  她们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我自然被弄得狼狈不堪。
  “但,但……”
  “不行?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不……这个,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动真格的。但仓促间,我无法仔细琢磨她们的意思,便笨嘴拙舌地回答,“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人,这可不行。如果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那没事。”美鱼说道,“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呀。对吗?美鸟。”
  “对,对。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中也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
  ”不行?中也先生,你讨厌我们吗?”
  “你讨厌我们?”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家乡那女子的脸和名字。她是那么可爱,让人恋恋不舍。如果她看到现在这种情形,会怎么想呢?我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呀。”美鱼反复说着,眼角渗出眼泪。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们结婚吧。”美鸟紧逼过来,眼角也有泪花。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个……这个……”
  就在这时,玄儿敲门,走了进来,终于将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不知他看见我们这种状况,心中能猜出几分?
  “哎呀,哎呀,怎么了?”他开玩笑似的,张开双臂,“美鸟,美鱼,你们可不能任性,让中也君为难哦。”
  被玄儿一讲,那对双胞胎显得不开心。
  “是,大哥。”
  “是,大哥。”
  她们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随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露出一丝微笑,眼角已经没有眼泪了。
  ——啊,她们在想什么?就像让我打开“吓人之箱”一样,她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觉得问题不在于肉体,而在于那对双胞胎的精神上。昨晚,野口医生在沙龙室里讲的话突然在耳边想起。当时,我没来得及深思。
  ——这对双胞胎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呢?
  “好了,现在可以了吧?”玄儿冲着妹妹们说道,“把中也君还给我吧。”
  “是,大哥。”
  “是,大哥。”
  “我已经把美惟妈妈送回房间了——好了,中也君,我们走吧。我有事想和你说,到我房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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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5:38 | 显示全部楼层
6


  “和她们在一起,累吧?”
  当我们从二楼西端的边廊拐上主走廊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
  我没有正面回答,歪着脑袋,态度暖昧:“我听她们讲了许多让我纳闷的事情。”
  “纳闷?”玄儿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对你而言,纳闷的事情太多了,对吧?——我能理解,我很快就会对你说的。”
  我可不想等待,只想现在就问,但我也知道——如果现在问,他肯定会打岔的。看见我默不作声,玄儿斜着眼睛看看我。
  “中也君,刚才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了?该不会是那对双胞胎想吃掉你吧?”
  “那个……”我稍微压低一点声音回答,“她们要和我结婚。”
  “结婚?”就连玄儿也显得很吃惊,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觉得束手无策,也正常。”
  “是的。”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中也君。”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摇摇头,有点生气,“就算我想和她们结婚……”
  “也不可能?就因为她们的身体?”
  “这个……哎,当然也有那个问题:”
  “嗯,中也君,如果——”玄儿收起笑容,问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被分开,成为独立的个体,你怎么办?”
  “啊?”
  “在美鸟和美鱼之间,你选择哪个?”
  “怎么会有这种……”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昨晚野口医生的话——有关美鸟和美鱼这对连体双胞胎进行外科手术分离的可能性。
  野口医生说无论从医学上,还是技术上,都不是非常困难的手术,将两人分开并不是没有可能——一如果真是那样……当然,那种手术或多或少存在危险,但是为她们的将来考虑,还是应该实施分离手术。那样一来,她们现存的各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比如“结婚”的问题。在外国,可能连体双胞胎可以拥有配偶,就像章、严兄弟一样,但在日本,这样的先例少之又少。法律上的判定也很微妙。
  “你不能从美鸟和美鱼当中,选择一个吗?”玄儿再次问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叹口气。
  “那你就和她们两人在一起。”
  “哎?你说什么呀?玄儿。”
  “什么重婚不重婚的,你可以和其中一人交结婚申请嘛。”玄儿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果她们选择你,我会同意的。”
  “玄儿。”我的声调不禁高了起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应该对你说过的。我,我……”我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脑中浮现出那个住在家乡的女子的面容。突然,他展开紧绷着的脸。
  “开玩笑的。中也君。”他说,“我知道的,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在现今这个时代,你有点早,不过那才像你嘛。”
  “玄儿……”
  “但是,今后你也要好好对待美鸟和美鱼。虽然她们有点问题,可那么天真无邪。”
  “啊……哎。那当然。”
  “到了,就这里。”玄儿在一扇黑门前停住。这里位于主走廊和东侧边廊的交汇点的南侧。一楼的这个位置是图书室。
  “我的书房,那边是我的卧室。”玄儿朝对面房间扬扬下颌,那里位于一楼音乐室的正上方,“已经一年没用这个房间了,里面可不适合带客人来。好了,请吧。”



  7


  玄儿带我进的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大的例外,无论是内饰,还是家具的色彩都被没有光泽的黑色所统一。如果说黑色之外,能看到的颜色便是铺在前面一块区域上的暗红色地毯。
  在那地毯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木摇椅。玄儿让我坐在上面,自己则走到房间内里,坐在大书桌旁边的交椅上;我听话地坐在摇椅上,突然想起——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里,也有一张与此相同的黑色摇椅。那是一个可以铺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暗红色地毯中央孤零零放着那张摇椅。我记得在那个白天都窗户紧闭的昏暗房间中,玄儿就在那张摇椅上来回晃着,陷入沉思。
  “刚才在红色大厅里,刚说个头。”玄儿将双臂撑在书桌边缘,看着我说,”我去西馆,和爸爸说了。”
  “啊……”我集中注意力,重新看着玄一儿,“美鸟和美鱼对我说了,说你去了你爸爸的房间,面色恐怖。”
  “是吗?——你把事情告诉她们了?”
  “我们上楼的时候,碰见伊佐夫了。他说起了凶杀案,后来,我就大致地说了一下。”
  “是吗?伊佐夫是听谁说的?”
  “他说是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讲的。”
  “那对双胞胎反应如何?吃惊吗?”
  “显得吃惊,”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顿了两三秒,“并没有大喊大叫,害怕不已,也没有哀悼蛭山的意思。怎么说呢?感觉很冷淡,仿佛就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是吗?”
  玄儿没有显得特别吃惊,轻轻地点点头,叼起一根烟,从桌上拿起黑色打火机,点上火,冲着斜上方,悠悠地吐着烟。
  “刚才我去见爸爸,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向他汇报一下现场调查的清况,二来想探探他的真实想法。”
  “真实?”
  “就是关于谁杀死了蛭山这个问题的真实想法。”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从爸爸的性格和日常言行上。我可以理解他不肯将事情公开,不愿外部介入的想法。但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这毕竟是凶杀案,有个人被杀死了,而凶手就在宅子里。凶手是谁?杀人动机何在?正常人不会对此漠不关心的。”
  “所以玄儿你想弄清事情真相。”
  “并不是爸爸计我这么做的,他说‘不要管’。但在他内心,究竟如何考虑事情的真相,有什么相应的见解,我很想知道。”
  “原来如此。”我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椅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开始前后摇晃起来。虽然我没有感到恶心,但这种晃动并没让我觉得惬意,“那么结果怎样呢?”
  “我得到了明确的回答。”玄儿皱皱鼻子,“他说——蛭山被害可能和佣人之间的矛盾有关。不想为这么点小事报警,还是先内部处理,之后以既往不咎为诱饵,让凶手坦白并将其解雇。”
  佣人之间的矛盾?难道浦登柳士郎会认为凶手是小田切鹤子、羽取忍、慎太母子、宏户要作以及鬼丸老当中的一个?
  ——凶手肯定是羽取忍。
  刚才,双胞胎——好像是美鸟——这么断言。那种结论说起来也是基于“佣人间的矛盾”这一设定。但是——这起凶杀案就如此单纯吗?
  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不像柳士郎考虑的那样。虽然我无法自信地阐明自己的理由,但就是这么觉得。
  “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怎么想?” 我欠起身,岔开话题,脚放在地上,让椅子停止摇摆。
  “那件事呀……”玄儿用手指夹着香烟,“那件事情,我也多少套问了一些。怎么说好呢?我觉得他虽然显得漠不关心,其实挺在意的。”
  “怎么说呢?”
  “我爸爸还没有见过江南君,也没说要见。当我告诉爸爸——因为事故的后遗症,江南还不能说活,记忆也比较模糊,他就说——这种样子,见了也没意义,显得很不关心。但是,当我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他对有些地方又相当关心。他在意,但又嫌烦,不愿主动为之……非常微妙的心理。”
  “哦?”
  “就像昨天说的,现在,我爸爸的白内障正在恶化,脾气总的来说不好,精神消耗很大。野口医生也说了,稍微有点事情,他就会陷入抑郁中。而抑郁会让人无力,会不愿意动,嫌麻烦,觉得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在意,却显得不关心。他是那种态度?”
  “我觉得是。”说着,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身后的墙上,有这个屋子里惟一的窗户,其外侧的百叶窗依然紧闭着。突然从那缝隙处,一阵亮光射入屋内。是闪电。过了片刻,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但那声响比刚才的要小了一点。
  “我把江南君的有关情况告诉了爸爸……坠落时的状况自不必说,他的年纪、长相,包括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之类的情况。”
  “你爸爸没有任何线索吗?”我想确认一下。
  玄儿点点头:“我感觉是那样。但是——”
  “但是什么?”
  “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我说起那块表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反应。”
  “就是那块刻有‘T.E’的怀表吗?”
  “是的。”
  “什么反应?”
  “他问我是什么表。我如实回答后,他嘟哝起来——‘是吗?上刻着那些字母?’此后就沉默了。”
  “是吗?”
  “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板着脸,闭着嘴,只是暖昧地摇头。”
  “你没感觉他在隐藏什么吗?”
  “这个,什么都不能说。”玄儿也板着脸,闭着嘴,暖昧地摇摇头。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江南带到我爸爸那里,让他们面对面——但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今天早晨的凶杀案。”
  “那个年轻人来这里的事情和凶杀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呀?”我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玄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正如昨天我们在十角塔确认足迹时弄明白的那样——江南君从平台上坠落下去完全是偶然事故,没有人推他,也就是说和谋杀案没有关联。而且他这个不速之客和你,中也君一样,不应该知道那个南馆暗门的位置。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他是在逃的凶犯,也不可能是杀害蛭山的元凶。”
  “倒也是。”
  “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两件事分开来处理比较好——中也君。”玄儿又将双臂撑在桌边,交叉起来,将下巴搁在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我,“让我们以已经弄清的事实为基础,进一步研讨凶案,好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8


  “你确认你父亲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玄儿看着我,而我侧过脸,反问起来。
  “我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问了一下。”玄儿的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痛苦,“我爸爸当时就甩出一句:‘我没杀他,也没必要’。他还说:‘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蛭山吗?’”
  “关于那扇暗门,你问了吗?”
  “那就不用问了。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我爸爸不会不知道的。”
  “是呀。”
  我再次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没有急着回答玄儿刚才提出来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环视着屋内。
  正如进屋之前玄儿所说的那样,他在白山的寓所里生活了一年多,所以这个宅子里的书房没怎么用。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里让人感觉有点萧条。但这里并不脏乱,相反的,书桌及其周围非常整洁。摆放在墙边书架卜的书并不多,与“书房”这个称呼似乎有点不相称,但那些书都被排得整整齐齐,反倒让人感觉“寂寥”。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也收拾得干于净净,有条不紊,我觉得那都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决定的。但这里之所以“整洁”,我觉得和那里和所不同,不是玄儿主动收拾的,而是因为他长期不在形成的。
  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用朴素的色彩所描绘的静物画,被收在木质的黑色画框中。我突然想到——其中说不定有那个藤沼一成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有,玄儿早就告诉我了。
  “那么,中也君。”玄儿开口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对于这起案件,你有什么想法吗?”
  “啊,是的。这个——”我尽量避开玄儿那一视的目光说,“我不是没有想法。”
  “我想听听。”
  “好的。”
  我有想法。但我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该怎么说。结果,我发现“从何处开始,该怎么问”是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的沙龙室,征顺先生也说了。”我索性讲了起来,“他说蛭山为何被害是最大的谜团。”
  “……”
  “换言之,就是凶犯为何杀死,为何一定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
  “你说的是犯罪动机?”
  “对。”我不让摇椅晃动,狠命地点点头,“昨晚,当被抬进南馆那个房间里,蛭山真的是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根据野口医生的诊断,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不知能否活到早晨’。可以说,如果放置不管,他可能几个小时后就一命呜呼了。凶犯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个人呢?”
  “是呀。”玄儿也用力地点点头,“这样的凶杀,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那么?”玄儿紧接着问道,“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考虑的?”
  “这个——”
  我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膝盖。现在的问题在于我“该如何问,从何处开始问”。我想问的事情,我应该问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问……
  “那么,中也君……”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行吗?”
  “啊……好的。”
  “罪犯为什么要杀死迟早都要丧命的蛭山呢?”玄儿再一次用明了的语言提出这起凶杀案中最大谜团,然后又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杀人。但意义就存在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中。”
  我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不会是无目的的凶杀案。我也不愿意那么想。是有相应目的,应该有目的。所以……
  “如果单独列出可能性的话,会有许多可能性。例如罪犯对蛭山恨之入骨,即便杀死他,也不解气。或者,罪犯不愿蛭山就那么受伤而死,想亲手解决。或者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负重伤没有住何关系,罪犯就是想勒死他而动手了——你怎么认为?”
  听到玄儿的问话,我摇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觉得罪犯应该有目的。”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应该有意义。”玄儿微笑起来,那笑容颇有含义。
  “某人对蛭山恨之人骨,从而不管不顾地杀死他;或者某个疯子没有任何动机,杀死了他——我总觉得这些推测和这起凶杀案的情况不吻合。凶手为了不被羽取忍发现,通过暗门,出入现场,这是非常冷静而慎重的行动,以上的推测应该不对。”
  “我同意。”
  “那么,真正的动机在哪里呢?凶犯为何要杀死蛭山呢?——我想到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答案。”当玄儿的脸部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所萦绕的时候,就像是毫无血色的能面,“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杀死奄奄一息的人。但是,凶犯杀了。也就是说,凶犯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听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声。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这或许真的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凶犯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并被抬进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但是凶犯并不知道蛭山受伤严重,可能活不到一旱晨,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杀死蛭山。至于动机,我们还不知道。”
  ——我觉得机会难得。
  美鸟和美鱼刚才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蛭山虚弱,所以趁机杀死他。
  但当时她们作为嫌疑犯列出来的羽取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伤程度,她应该知道——就算什么都不做,蛭山很快也要死了。
  那对双胞胎还列出一个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但可能不知道具体的伤情。另外,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也……
  当我说“就算放置不管,他也会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回答的——“要是没死,不就糟了……”
  “那么,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玄儿继续推论着,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姨父、鹤子、你和我,还有我爸爸柳士郎。以上人员肯定知道,因为这些人都亲耳听到了野口医生的判断。羽取忍说——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后来听鹤子讲了。其他人又如何呢?宏户和野口医生、征顺姨父一起,将蛭山从事故现场抬到房间,他在近距离看到了伤者的情形,肯定不难看出蛭山已经危在旦夕了。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看到了,他在东馆的走廊上,目睹了蛭山的惨状。至于他是如何判断的,那就比较微妙了。还有……”
  “我记得昨晚自己曾对伊佐夫说过。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我还告诉他蛭山似乎没救了。”
  “是吗?”玄儿点点头,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经变短的香烟,“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妈、望和姨妈、美鸟和美鱼、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妈。现在,在这个宅子里,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这八个人。”
  “也有可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是的。但是关于‘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这件事,再去一个一个问,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罪犯肯定会撒谎说知道的。”



  9


  “以上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中也君,你呢?看你的反应,你的想法似乎和我并不完全一致呀?”
  我从摇椅上直起腰,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拿出刚才一直想抽的一根根烟。
  应该没事了——我无声地在心里嘀咕着。其实也不会觉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种镇静效果,所以还是想抽。我的烟瘾还不是非常大,还没有达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儿放在书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火,没有坐回摇椅,而是坐到书架前面的椅子上。我轻轻地,将烟灰弹进旁边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看着玄儿。
  “我考虑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吗?你是什么想法?”
  “玄儿,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的确合乎逻辑,简明清晰。我无法坚定地反驳你。但是——”我苦着脸,舌头感觉到烟草的苦味,“我觉得还有一种解释,和你的解释一样,很合乎情理。这种解释能将凶犯乍一看没有意义的行动显出意义来。”
  “哦?”玄儿探出身子,“那我一定要聆听高见,福尔摩斯先生。“
  “请别拿我开玩笑。”我一本正经地瞪着一玄儿,“在我说出这种解释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或者说是确认。”
  “什么?”
  “鬼丸老告诉我,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这个宅子里发生凶杀案。案发现场就在西馆一楼,现在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
  “原来你说的是那件事。”玄儿显得有点吃惊,“是鬼丸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宴会中,我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走错了,想进入宴会厅正下方的那个房间。当时,给我带路的鬼丸老赶到了。”
  “原来如此。”
  “听说浦登玄遥被杀害了。当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凶犯虽然没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想确认一下,有回事吗?”
  玄儿和刚才一样,将下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但是刚才一直盯着我的眼神移到了桌边上。
  “的确有。”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那是18年前了,当时我才九岁。你也知道,我丧头了九岁之前的记忆。”
  “是的。”
  “的确有那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样一个情况。但这些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而是别人告诉我的。”
  “明白。”
  我点点头。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的过滤嘴咬得变形了。我把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我是这么考虑的,蛭山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于是凶犯产生了某种恐惧。”
  “恐惧?”
  “是的。这是我的想像,也许蛭山知道凶犯不为他人知晓的秘密,凶犯觉得如果他在临死前,走漏风声,可就糟了。凶犯肯定有这种担心,为了以防万一——”
  “杀人灭口?”
  “是的。”我有意识地喘口气,接着说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18年前的凶杀案。还是在这个宅子里,曾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事——第一代馆主被杀害了。时隔18年的这两起凶杀案之间,难道会有联系?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嗯——”
  “我觉得也许蛭山所掌握的凶犯的秘密和18年前的那起案子有着重大关联。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秘密,比如要是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18年前那起案子的结论会被推翻等等……”
  “但是,中也君。”玄儿反驳起来,“就算18年前的案子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蛭山怎么可能知道呢?16年前,他才开始在宅子里工作,18年前,他还没来宅子。他怎么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
  “他来了以后,因为某个机会而得知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作为可能性,我不能完全否定。”
  玄儿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斜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大脑中梳理着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喉咙,等着他继续发表意见。很快——
  “你的想像力可以打满分,但缺乏说服力。”玄儿对我的想法进行评价,“你的说法完全可以解释‘凶犯为何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问。但是你将这起案子和18年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值得商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呢?有点偏离方向。”
  “是吗?或许蛭山知道其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宅子里有这么重大的秘密吗?非要杀人灭口?”玄儿回答道。
  “这个宅子里净是秘密,难道不是吗?”我不由加重了语气,“至少对于像我这样从外面来的人而言,这个宅子里充满了秘密。所以……”
  “嗯,或许吧。”
  “你不应该不知道。”我瞪着玄儿,“从前天到现在,我究竟……”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腰部抵着桌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往前稍微弯着腰,直直地看着我。
  “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疑问都会消除。你没必要感到不安。”
  “玄儿……”
  “没关系的。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着头,就在那时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的炫目穿进屋内。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很不协调的,清脆的钟声——现在是下午5点钟。
  
  

  10


  “那么,”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破了沉默,“关于18年前的凶杀案——”
  利用现在这个机会,至少应该尽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凶杀案的情况,我如此判断,自己给自己打气。
  “玄儿,那起凶杀案是怎么回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你能正确把握吗?”
  “遗憾的是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所以是否正确,我没有十足的自信。”玄儿站在书桌旁边,慎重地选择着词句,回答着我的问题,“我听说了大致的情况。对于当时的一些情形,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
  “知道凶犯的姓名吗?”
  “是的。”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立即询问凶手是谁。因为玄儿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那个凶犯是谁,但没有抓他。是吗?”
  “是的。结果是这样。”
  “鬼丸老说那个凶犯也没有逃亡?”
  “是的,也没有逃亡。”
  “那么,究竟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还是让我给你说说那起凶杀案的情况吧。”然后,他便说了去了,“在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夜’凶杀案发生了。当时住在宅了里的浦登家族的人有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和我。玄遥的女儿,卓藏的妻子樱子已经死掉了。征顺姨父当时还没来宅子,所以当时还没有阿清。我爸爸和美惟姨妈是后来结婚的,所以美鸟和美鱼也还没有出生。野口医生和我爸爸是至交,但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宅子。”
  “佣人呢?”
  “现在只有鬼丸老是当时的佣人,鹤子和宏户都是第二年之后雇的。”
  “那个叫诸居静的人呢?”
  “她应该在。”
  “诸居似乎还有孩子。是吗?”
  “你知道得很详细吗!是美鸟她们给你提供情报的?”
  “是的。刚才稍微提到了一点。”
  “好像是一个叫忠教的男孩。忠义的忠,教诲的教。我记不得他的长相了。”玄儿苦笑着,耸耸肩。
  “后来呢?”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当晚按照惯例,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举办‘达丽娅之宴’。此后,凶杀案发生了。现场就在西馆一楼,那个玄遥作为第二书房使用的屋子里,玄遥被人用钝器杀害了。同一个晚上,卓藏在重建前的原北馆中,自己卧室里自杀了,好像是上吊死的。当时玄遥已经92高龄,卓藏也58岁了。”玄儿淡淡地陈述着。
  在我的心中,那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的尸体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一个是建造黑暗馆的男人,他是玄儿的曾外公;另一个是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一个被人杀死;一个上吊自杀。
  “卓藏自杀的原因,弄清楚了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但玄儿却显得有点惊诧,不知如何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表情。 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混沌迷茫,无法把握轮廓的18年前的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了。
  “玄儿,莫非……”我说,“卓藏就是凶犯?他杀死玄遥后,畏罪自杀……”
  同一个晚上,一人被害,一人自杀。以上是最自然最容易想到的情况。
  “玄儿,是那样吗?”
  玄儿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口气:“我认为是那样。”
  “凶犯没有被抓,也没有逃亡。的确如此,他犯罪后,自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啊。总之,你可以这么理解。”
  玄儿显得有点忧郁。这也可以理解: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自己的外公杀死了自己的曾外公。如此的旧事重提,恐怕谁都无法平静的。
  “18年前的凶杀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玄儿说得支支吾吾的,仿佛牙齿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听说留下一个不解的谜团。这也是几年前,鬼丸老对我说的。”
  “不解的谜团……?”我不禁直起腰板问,“那到底是什么谜团?”
  “就像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的状况。”玄儿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据说那起凶杀案发生后不久,在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里,被认为是罪犯的人消失了。”
  “消失?”
  “对。一个人犹如烟雾一样,消失了。而目睹那一幕的似乎就是我本人。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件事情了。”说着,玄儿轻咬着下嘴唇。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玄儿低着头,我盯着他的脸,脑子里想起那首诗——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断。而且,那时的场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寓所里,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也朦胧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玄儿,”我轻声问,“玄儿,你为什么会忘记儿时的记忆呢?”
  五个月前,我第一次听玄儿讲起“记忆丧失”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没问起这个问题。我知道那肯定是某个事故造成的。他的左手腕周围,有一块皱巴巴的旧伤疤、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但是……
  “听说那是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之后——同年冬天的事情。”玄儿肴着自己的左手,声音有点僵硬,“我不是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吗——从前的那个北馆因为火灾而被烧毁了。那个火灾——从前那个北馆的火灾就发生在那年冬天。之后,许多佣人被解雇了,宅子里的人也不再种田、饲养牲畜了。这些事情先放在一边——”
  玄儿抬起头。
  “我深陷大火……死了一次。”
  虽然“死”这个词让我吃了一惊,当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死了一次”或许是“差点死掉”的夸张说法,也可能是比喻“丧失记忆”?
  “我死了一次……对,又复活了。但是当时的冲击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五月中旬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白山寓所附近发生了火灾,玄儿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表情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火焰也让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回忆。
  ——不能靠近。
  那回忆让我心中一阵钝痛。(……燃烧的宅邸,那火焰的颜色突然……)
  ——危险!退后!
  我看着脸色苍白的玄儿。
  我觉得玄儿此时的表情和当时一样,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玄儿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好一会,我盯着玄儿的脸,但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不要问了。虽然有些疑问已经消除,但还有许多“谜团”残留着。而且,又出现了一个犹如侦探小说场景,新的谜团——在18年前的凶杀案现场,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最近、最大的谜团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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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间奏曲四


  (……什么?)
  (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突然产生如此疑问。)
  (……在这个宅子里,是会发生的。瞬间,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分裂的“视点”依附在不同的载体上,来回沉浮。在这些“视点”的背后——
  (……这辆轿车)
  (……这种样子)
  (……啊,这个是……〕
  (这个男人?……间歇产生的疑问。)
  有许多感觉、认识、思考上的零星碎片,时不时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那样)
  (那也……不由得觉得焦急、烦嗓)
  (中村……这个名字有反应〕
  (在认识还相当模糊,无法形成整体的情况下,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中……中村……中村青司)
  (江南……这个名字有反应)
  (江南……江南、孝明。啊,这个就是……瞬间,产生如此的认识)
  至今,那些主体的自律、能动的机能还受到破坏。
  (……那个建筑物)
  (……这扇门)
  (……啊)
  (……名字)
  (这里是黑暗馆。这里是中村青司的……)
  但随着事情的不断发生,正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脱离出来。但是——
  (……啊,妈妈。)
  (中村……)
  (……中村青司的)
  (……对。因为那个地襄)
  (啊,那究竟……只在一瞬间)
  (……这里)
  (……干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这样……)
  这些零散脱离出来的碎片。
  (江南这个名字……)
  (从塔上坠落下来……但是为什么?瞬间又产生这样的疑问)
  (……这个颜色)
  (这个红色究竟何时能统一到明确的意识一下。而且为此还要经历多少时间。还要什么手续?)
  (……啊,这张照片)
  (这个字……)
  (……对)
  (……妈妈)
  (……只能产生大混乱)
  (……那天也}
  (相同的……)
  包裹着一切的冷冰冰的恶意是什么?其根源在哪里?弄清这些间题的方法不会在这个“世界”中……
  (这肯定是……突然产生如此认识)
  (虽然知道——还是在这里……)
  (这个?一瞬间……)
  (究竟这样……激烈见动起来、但很快扰又……)
  (这个?一瞬间的……迷惑、泥乱)  
  (……啊,中村青司……这种惊讶徐徐地浮现出来,但很快就又沉下去)
  (……燃烧的宅邸。那火烙的颜色突然……)
  “视点”贴附在来到宅子、被弄得晕头转向的“我”的体内
  (……这个学生究竟是……),“视点”贴附在那个独自上岛的乡村少年的体内(……这个男孩究竟是……),“视点”贴附在至今不知自己是谁,迷惑不已的那个年轻人的体内(啊。他究竟是……)——
  作为没有任何关联的事物,“视点”贴附在无数的“自我”身上,共有着各种体验。



  1


  9月25日。
  快到中午的时候,市朗才醒过来。
  昨天,在小岛北门附近的平房里,市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当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又脏又湿的地上,像婴儿一般蜷曲着身体。
  当意识稍微清醒一点后,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从肩膀到肘关节、背上、腰部、膝盖……身上到处隐隐作痛。自己也没有受伤,也许是睡觉姿势不好造成的,也可能是因为发烧而关节疼痛。
  市朗想起来,但浑身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倦怠感——恐怕还是发烧了,或者是感冒了?
  市朗刚想坐起来,却又软绵绵地躺下来,恢复成婴儿的姿势。两边眼皮好像有点肿。虽然睡得够长了,但很快,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意识又慢慢地模糊,似乎又要将他拉入睡梦里。
  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风声依然如故。雨还是漏得厉害。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但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裂缝和破洞,屋外的光线就从这些缝隙处照进来,让里面多少有些亮堂。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模糊地回想着醒来前的那个梦。
  梦里的舞台是位于I村、经营杂货生计的市朗家。除了市朗本人外,他的父母,还有奶奶都出现在那舞台上。
  ……傍晚时分。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市朗饿着肚子在一旁看着。很快,妈妈让市朗去叫爸爸吃饭。爸爸关门打烊后,走到店前的马路上,独自看着店招牌,显得很满意。今年夏天,他亲手用油漆重新刷写了那块招牌。市朗也帮了不少忙。他们的辛劳没有白费,那块招牌(……这块招牌)看上去崭新如初。
  爸爸看见市朗后,冲他招招手,“到这边来。”不知为何,他嗤笑着,不是笑嘻嘻的样子。市朗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话地跑到爸爸身边日
  ——好,市朗。
  爸爸收起笑意,用力地点点头。
  ——我来扛你吧。
  他猛地冒出一句,随即便蹲下身子,让市朗跨在自己脖子上,慢慢地站起来。
  ——怎么样?市朗。高吗?高吗?
  记得小时候曾这样玩过,但现在我已经是中学生了。爸爸为什么突然像哄小孩一样对待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在脑海里停留了片刻。爸爸扛着市朗靠近招牌说。
  ——市朗,握住那个。
  他觉得奇怪。“那个”是什么东西?眼前只有重新涂刷过的招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市朗,就是那里。看见招牌上的两个突起吗?双手握住那个,挂在上面。
  仔细一看,那个白底黑字的店招牌的中央附近,有两个突起,似乎是圆木桩子。为什么这里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吊在这上面:,虽然不知道原委,但必须听爸爸的话。
  ——好的。
  爸爸慢慢地蹲下来,撤出身,往后退去。
  ——加油,市朗。不要掉下来哦!
  市朗最擅长单杠和爬云梯,像这样吊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块刚刚刷完油漆的招牌近在咫尺,那油漆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而且,那两个突起握上去的感觉也不好,非常滑——怎么回事?感觉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就在那时,下雨了,没有任何先兆,从傍晚昏暗的天空上,落下大雨滴。
  感觉手打滑,就要掉下去了。
  市朗稍微往下一看,不禁浑身发抖。不知为何,刚才的地面似乎很远,爸爸的身姿看上去像木偶。不知何时,整个招牌升高到几十米处。
  “太可怕了,放我下来!”
  市朗拼命重新握好突起,来回晃着脚。不知何时,不知为什么,那个招牌变得是原来的几十倍大:自已的膝盖和脚尖不住地打在上面。这样一来,刷在上面的油漆一下子飞溅出来,溶入大雨中,染成白色、黑色、红色——应该没有使用红油漆呀。把市朗全身都打湿了。
  “放我下来,爸爸。”市朗都快哭出来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
  但是爸爸根本没有理睬,悠然地交叉双臂,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仰头看着这边。
  ——市朗,爸爸还没干完吗?
  从家中传来妈+++声音。
  ——市朗,你在哪里?
  这是奶奶的声音。
  “救救我,妈妈,奶奶!”
  很快,那两人就出来了,各自拿着伞。那两把伞都是用从未见过的半透明布做成的,油漆雨打在上面后,伞面立即就变成黑、白、红混杂的颜色。
  “妈妈,救救我。”
  ——怎么了?市朗。
  妈妈抬头看着这边。
  ——你在那里干什么?
  “奶奶,救救我。”
  ——哎呀,市朗。
  奶奶抬头看着这边。
  ——你又干那样的坏事。
  雨越来越大,双手握着突起,直打滑,手臂觉得没有力气了,肩膀也疼了。如果这样,就……
  ——行吗?市朗。
  这次,声音在身边响起。应该从下方传来的奶奶的声音不知为何在耳畔响起。
  ——市朗,如果做坏事,浦登家的鬼怪就会来,把所有的坏孩子都抓到山岭那边去。
  ……鬼?
  据说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里有“不祥之物”。
  所谓“鬼”,就是那个“不祥之物”吗?被“鬼”抓去的坏孩子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呢?
  雨越来越大。市朗没有再踢溅起油漆,但多彩的——白色、黑色、红色,不知何时又溶入了蓝色、黄色、绿色——暴雨还打在身体上。
  啊,不行了。
  已经熬不住了。再也吊不住了:真的已经……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遥远的下方,现在空无一人。连地面上自己家都看不见了。只有三个人的声音来回在耳边反复着。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市朗终于挺不住了,双手放开了突起,和那多彩的大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坠落。
  当他头朝下,加速落下的时候,市朗突然觉得:当这个漫无止境的坠落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末日也来到了。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砂土滚滚……
  ……对。
  所有的道路都坍塌了。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店铺、招牌、父母以及奶奶,所有的一切都被砂土吞噬,烟消云散。我虽然知道,但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坠落……
  在绝望和无能为力中,噩梦结束了。当他醒来,发现那是梦时,市朗真的松了一口气,但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重新陷入绝望和无助中。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身体,呆呆地回想着。
  除了最后那个噩梦外,他还梦到其他许多东西。市朗觉得这次和在吉普车上度过的前晚不同,一直在做梦。
  都是噩梦,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前天以来,自己体验到的各种恐怖以种种不同的形式缠绕在梦中。
  笼罩在山岭上的那个苍白大雾。因为山体坍塌而被冲毁得无影无踪的那条山道。撞在大树上而毁坏的黑色轿车(……那辆车是——)。倒在森林里的那具尸体(……那个男人是——)。那个湖岸小屋里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被压在架子下,血迹斑斑,恐怖不堪。那如同野兽的呻吟声。猛烈地撞在小岛上,四分五裂的小艇。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湖面上的那个浮桥。还有……
  市朗揉揉有点肿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朝位于房间一角的桌子看去。
  那张桌子的最下层抽屉里,放着一个土灰色的头盖骨——
  那究竟是什么?那是谁的骨头?为什么会在那里?
  也许头盖骨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拿来的。也许那个少年在某个地方拣到了头盖骨,作为“宝物”,藏匿于此——对,这么想,应该没有错。但是……
  市朗把手放在额头上,躺在那里,缓缓地摇摇头。他想继续思考下去,但大脑似乎再也不转动,全身关节疼痛,还很倦怠,而且还发寒。
  “啊……”市朗不禁叹息一声,心情黯淡地闭紧眼睛。瞬间,在最后那个梦结束时所体验到的无止境的坠落感和加速感又复苏,让他不禁一阵目眩。



  2


  下午1点多,市朗感觉有人来了。
  慎太拿着和昨天一样的黄伞,从房屋入口处,朝里面张望。他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蓝色的短袖衬衫,茶色的短裤。市朗虽然不再简单地把慎太看做是“伙伴”,但看见是他,还是安心了一点。
  “啊……你好。”
  市朗声音嘶哑地冲着少年打招呼,倦怠的身体还在发寒,喉咙里有痰,刚一说话,就咳嗽起来。
  “你又来了,慎太。”
  “市朗。”
  慎太叠好伞,放在地上,然后傻笑着,走进屋内。“这个,给你。”他将一个纸袋递给依旧坐在地上的市朗。和昨天一样,里面放着一条法式面包。
  “啊,谢谢”
  昨天的面包还剩下一半,放在背包里,况且现在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不,虽然有饥饿的感觉,但没有食欲。不管怎样,对于少年的关心,市朗感到非常开心。
  “这个也给你。”慎太从裤兜里拽出一样东西。一个红球挂在十字形的木棒上。那是市朗非常熟悉的木质玩具。
  “这个也给我?”
  市朗觉得纳闷,但还是接过来。或许这个少年觉得他独自待着无聊,拿来给他解闷的。
  “这个剑球,给你。”说着,慎太又傻笑起来,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哎……啊,嗯。是的,保密。”
  市朗慢慢站起来,重新拿好剑球,瞄准目标,先将球穿进最大的一个勺中,然后一抖手腕,又将球穿进第二大的勺中。
  “哇,真棒!”
  慎太天真地叫起来。市朗没有再玩下去。
  “谢谢,慎太。”他由衷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哎呀,我……”
  慎太显得难为情,扭着身体,从市朗身边走开,然后将手伸进另一个裤兜里,朝那张桌子走去。
  市朗屏息看着他。
  慎太打开桌子的抽屉。从上面数第二层的抽屉,里面放着钥匙链、打火机,还有那个茶褐色的钱包。
  慎太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是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还传来金属的声响——那是什么?他又弄到了新的“宝物”。
  慎太把东西放进抽屉里,关上,然后转身对着市朗,又像刚才一样,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你要保密哦,市朗。”他满脸严肃地说道。
  “啊……哦,知道了。”市朗应答着,走到少年身边,“那抽屉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宝物’?”
  “宝物……”
  “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对吧?像蛇皮之类的。”
  慎太点点头:“是宝物,你要保密哦。”
  “是要保密的‘宝物’?好,我明白了。”
  风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架势,而且从刚才开始,屋外时不时又传来雷声。在这种天气下,慎太还专门送来面包和剑球。这个少年虽然智力水平与实际年龄不相称,但绝没有坏心。市朗觉得他至少不会暗算、陷害自己。
  “慎太。”市朗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我该怎么做呢?”慎太微微歪着脑袋,没有回答。
  “如果我从这里出去,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们会生气吧?我没得到允许就上了岛。宅子的当家人可怕吗?”
  “老爷,可怕。”
  慎太的话和昨天一样,他看着脚下。
  “还有其他可怕的人吗?”
  “可怕的人……”慎太考虑了一会。
  “是吗?——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对,你妈妈。如果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样?”
  慎太又考虑了一会,然后看着市朗,神情显得为难。
  “你要保密哦,市朗。”慎太说道。
  “啊,嗯。那是当然。”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反复说着,表情非常严肃,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
  难不成这少年把自己也当做“宝物”,和抽屉里的东西一样——市朗突然这么觉得,心情复杂。
  “对了——”市朗决定换个问题,“昨天湖面上发生了小艇的事故,你知道吗?”
  “小艇的,事故?”
  “是的。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吗?”
  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脑袋。这种反应让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
  市朗接着问下去。
  “驾驶那个小艇的男人怎么样呢?”
  听到这个话,慎太显得似乎想起什么。
  “蛭山?”他歪着脑袋。
  “蛭山?”市朗也歪着脑袋。这是那个长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吗?
  “那个驾驶小艇的人叫蛭山?”
  “蛭山……对,就是他。”慎太微微点点头,“蛭山受了重伤,情况严重。”
  “重伤?”
  “听说蛭山死了。”
  “死了?”
  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痛苦的面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市朗觉得很痛苦,不由自主地大声叹口气。
  “是吗?他死了?”
  “蛭山。”慎太嘟哝着那人的名字,无力地垂下头。他也许很难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但脸部表情显得很悲伤。
  “慎太,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市朗直勾勾地看着垂着脑袋的少年,郑重其事地问起来。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要问。
  “那个最下层的抽屉里有白骨。那是人的头骨。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白骨?”慎太抬起头,朝桌子方向看了一眼,“白骨?”他又问了一遍,开心地笑起来。
  为什么这样笑?这可笑吗?难道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头盖骨是他的珍藏“宝物”?这个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头”是什么意思?
  “那白骨,是我拣到的。”
  纳闷、奇怪、不安、恐惧等感情杂蹂在市朗的心中,开始蠕动起来,而慎太则显得很无所谓。
  ”在哪里拣到的?”市朗胆战心惊地问道,“在哪里拣到那种骨头的?”
  慎太稍微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那边!”他指着外面:“那边?”
  就算慎太这么说,这么指,市朗还是弄不清地点,他连在岛上的什么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屋外?”
  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干脆:“在屋外。”
  “屋外?——那东西是掉在院子里吗?”
  “我在屋外拣的。”说着,慎太朝坐在椅子上的市朗走过来,和刚才一样,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你要保密哦,市朗。”
  “哦……”
  结果,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觉得没有了气力,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我回去了。”他转过身。临出去之前,他说还会再来,而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回。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止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抽屉。就是慎太刚才放进“宝物”,从上数的第二层抽屉。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带着银锁的怀表——就是这个。因为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没有这件东西。肯定是这个。
  市朗摘下银锁,将怀表拿到面前。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不知是发条没有上,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
  6点30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


  9月25日,中午1点45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当时,那个叫阿清,长相犹如老人的少年已经走了。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还放在桌子上,放在原处。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又关照了一句:“尽量不要独自出去。发生了一点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就不好办了。明白吗?”
  玄儿这样说道。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昨天傍晚时分,那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从今早开始,许多人慌乱地来回路过客厅前的走廊。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见那个叫阿清的男孩:他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满脸皱纹。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江南觉得他真可怜。
  现在,江南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即便在这种状况下——
  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虽然还不能发声,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做文字,写下来——“你真可怜呀”。
  阿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当江南在纸上写——“让我们做朋友吧”,阿清立刻回答——“谢谢,江南先生”。听声音,他很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他死亡。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根本没显得低人一等,语调平和。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而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当他了解阿清情况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第二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东馆北端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照镜了,不知为何,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他准备回到客厅,走了一半——
  当他沿着走廊,路过舞蹈房时,偶然遇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从房间内里的昏暗处,走了出来。那就是阿清的妈妈……
  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阿清呢?”江南觉得他们是初次见面,但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走了过来。”阿清在哪里?”她似乎在追他:“阿清在哪里?阿清去哪了?你说呀!”
  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那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同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肢体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的身体非常弱。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病。让人很可怜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哭丧着脸,诉说着。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说着,说着,她嗓门变大了,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所以,求你了。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绢擦擦脸颊丘的泪水,继续诉说着,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点点地退后,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抿嘴不说,转身走开了。
  江南站不起来,就那样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那时,在他的脑海中,往昔的回忆又复苏,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当时的面容、声音、语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全身哆嗦的痛苦,还有那挥之不去、紧贴在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就在那时,玄儿他们走进舞蹈房。不知何时,江南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不知何时,江南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她——阿清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对着玄儿,望和又开始诉说起来,内容和刚才对江南讲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走了。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褥子上。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捻成应有的形态,使其结合起来。但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在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的记忆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的。但是如果严密用词的话,用“失去”这个词恐怕就是错误。不是“失去,”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提取”,记忆并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出来。但是,那都是零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完全拾起,重新排列,恢复到本来应有的形态。
  所以,江南依然无法把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概的把握,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级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似乎能找到一点自己存在的基本意义。而且……
  ……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即便想除掉,都不行。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里。
  ——你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死吧!
  发呆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语言。她是这么说的。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
  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时,对,是夏天,那个时候。我来到病房,独自站在她的床边——对,就是那样。当时,我……从病房里跑出来,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
  (……昏暗的走廊)。
  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
  (——觉得奇怪的表情)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
  (……很响)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
  (……窗外)
  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陌生面孔)
  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
  (……中性的声音)
  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
  (……叫着)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
  (……孤零零地)
  坐在综合挂一号处前的长椅上
  (……前的长椅上)
  (……怎么回事)
  ……记得自己从医院大门口冲到外面,才止住脚步,差点栽倒。此后……
  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慢慢地翻个身,趴在褥子上。就在那时——江南发现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昨天深夜,还是今天起床后?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表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是我的,是我珍爱的……但被人偷偷拿走了。究竟谁拿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江南又产生了新的困惑,深深地叹口气。



  4


  ……夜幕就要降临。
  房间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但夜色正一点点渗透进来。黑夜很快就要来到。那个将一切都封闭在黑暗中的恐怖黑夜就要来了。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腿坐在椅子上。由于一直漏雨,地上完全被弄湿了,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能安心坐下来的地方只剩下这把倚子和桌子上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虽然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着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6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在地上,然后移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非常怕冷,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发了高烧。
  慎太说“还会再来”,就走了,至今还没有现身,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恐怖的黑夜即将来临……
  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要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吗?雨还在下,身休或许会越来越糟——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怎样才能回家?难道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无所作为,只会害怕,蜷曲着腿,像昆虫一般柔弱……
  “不要!”市朗嘟哝着,浑身颤抖,“我讨厌死在这里。讨厌再在这里度过一个黑夜,在这里,我已经……”
  无计可施了吗?难道不能在雨停之前,潜入宅子里,找地方藏身?或者拜托慎太……对,如果我向他妈妈说明情况,说不定会把我藏起来的。
  市朗思考着,夜色愈来愈浓。
  市朗终于下定决心,将脚从椅子上放下来。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头晕,差点摔倒,但还是振作精神,挺住了。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再罩上夹克的兜头帽,系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倾盆大雨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庭院里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整个天空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脚下的泥土也是黑糊糊的,泥泞不堪,就像无底的沼泽、市朗觉得要是自己跌倒,说不定会不可救药地被拽进地下。
  市朗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在泥泞中跋涉。从小岛入口处,一条小道一直延伸进庭院的树丛中,市朗稍微向前猫着身子,走在那条小道上。
  走了一会儿,一个巨大建筑的影子从树丛后面显现出来,那是一幢犹如西方城堡的威严的两层建筑。那凹凸不平的黑石外墙被雨打湿,显得更加黑。
  很快,道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通向那个建筑。市朗几乎没有犹豫,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扇黑门,好像是建筑的后门。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踉踉跄跄地跑向那扇门。
  市朗的前胸贴着门,两手握住黑色的、金属把手。市朗一点点用劲,把手顺从地转动起来,随着轻微的吱嘎声,门朝里打开了。
  他心惊肉跳地从门缝窥视里面:里面是个小厅,一条铺着黑色地毯的宽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筑内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市朗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钻进去。他感觉里面比外面还冷,空气浑浊,微微飘散着闻不惯的气味。
  市朗慢慢地朝前迈出一步。
  雨水从兜头帽上滴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地毯上。市朗太紧张了,膝盖一直在哆嗦。他想调整呼吸,便深吸了一口气,哪知道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不禁要大声咳嗽。市朗拼命忍住,半倚在门边的墙壁土。就在那时——
  附近传来声响,市朗顿时心虚起来。
  只见右前方的黑门就要打开,市朗赶紧冲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门处,躲了进去。幸运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好像是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几乎是擦肩而过,有人从相邻的那扇门里出来了。市朗听见很响的关门声,接着一个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的声音。
  “刚才这里没有人?我觉得有人呀,难道是错觉?……不,不,我没有迷惑,迷惑的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悬念、欺诈、狂想和妄念的……”那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人说的是日语,但感觉像是某个未知国度的语言。听上去他似乎显得焦躁、愤怒。
  市朗贴在门背后,侧耳倾听。很快,传来有人跌倒的响动,与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的呻吟声。
  怎么回事?
  市朗屏息,留意着房门外面的情况。
  怎么搞的?
  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不久,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那个男人的呻吟声。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开始叽叽咕咕地发起牢骚来,就像是念咒语一样。
  虽然市朗听不清,但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感觉那人说话有点疯狂,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虽然市朗无法完全听清对方的话,但时不时,只言片语还是传入耳中。有骂人的话,像什么“混蛋”,“别再惹我”;还会冒出一些可怕的词语,像什么“杀”,“杀人”;另外还有“恶魔”、“怪物”、“血”、‘“咒语”等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到这些可怕的词语,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男人没有声息了,连转动身体、嘟哝的声音都消失了。
  终于走了?市朗想着,将身体从门上挪开,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条缝,朝外头张望。
  ——男人不在了。
  市朗摸摸胸口,觉得安心一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但是在延伸到建筑物内里的走廊上,在小厅前方的两三米处,那个男人瘫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叫起来,但是对方似乎还是看到他了。
  “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那人一手撑着墙壁,歪着脑袋,看着市朗,另一只手上似乎拿着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是谁?”
  男人歪着脑袋,朝这边走过来。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但在恐惧不已的市朗看来,那是和正常人迥然不同的、异常邪恶之人的步伐。那飘散在周围,市朗还闻不惯的气味也似乎是非常邪恶的异臭。
  “我没见过你。”说着,那人戴着眼镜的面部整个地抽搐起来,笑容恐怖。
  “哎呀,哎呀,我该说什么呢……等一下。难道你在那里,试图让我迷惑吗?啊,不,迷惑的是你?你从哪里来,怎么迷失进来的?你这个小羊羔。嘿嘿。对这个世界,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市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害怕,只能退后。
  “喂!你!”男人大声说起来,“你在那里乱转,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得了。这个宅子里的恶魔会把你逮住,吃掉的。”男人又令人恐怖地笑起来,然后扬起双手,做出跳跃状,“哇”的大叫一声。
  偏偏就在那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馆内的电灯顿时闪烁起来,似乎被轰隆的雷声镇住了。市朗尖叫一声,一下子又从后门,冲出屋外。
  关上门,好一阵子,市朗用双手按住把手,浑身僵直。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开。几道汗水从脖子和背上流过,他随即觉得更冷,头昏得也厉害。一瞬间,市朗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男人似乎没有追过来。但是市朗也没有勇气再打开这扇门,潜入馆内了。只能掉头回去,还是……
  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片夜色。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雨也比来时大多了,和呼啸的大风一起,震颤着夜色。
  闪电连续两次,划破夜空,随即,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雷声。
  市朗不想冒着风雨和漆黑夜色折返回去。该怎么办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查看一下这幢建筑的周围——肯定还有其他入口,只要找到,就能再次……
  市朗离开后门,沿着外墙,朝左首方向走去。周围漆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脚下,但上方有屋槽,多少能挡挡雨。
  市朗走过好几扇窗户,但所有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透出。市朗用手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像螃蟹一样,缓缓地横向移动。不久,他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窗户和之前的窗户的风格迥然不同。
  没有百叶窗,整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亮。是暗红色的光亮:好像镶嵌在这窗户上的玻璃本身就带有这种色彩。
  这窗户很大,呈长方形,其下端到市朗的心窝附近,其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楼天花板的位置。窗户上玻璃很厚,带有花纹。横竖文叉的黑色窗权犹如大型动物的肋骨。
  对面究竟是什么房间?
  ——一瞬间,在不安和恐惧中,市朗产生了好奇心。
  市朗用手摸着被雨淋湿的冷冰冰的玻璃表面,再次移动起来。
  他曾将脸贴过去,想试试能否透过玻璃,看见对面情形,但很快便发现那是白费力气。还有好几扇类似的窗户,彼此的间隔不大。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走到最后一扇这样的窗户处,市朗发现了一个情况。
  ——这是?
  这是第五扇。镶嵌其上的玻璃有一处很大的裂纹。市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裂纹。难道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即便那样……
  那裂纹从市朗的脸部位置斜着延伸到窗户下方。市朗定睛一看,发现除此之外,玻璃上还有许多细小的裂纹,其中一角已经破开,露出一个可以让小猫、小狗随意进出的小洞。
  ……啊,这个……
  既然发现了这个窗户,就很难抵御诱惑。市朗慢慢地朝着带有裂纹的玻璃,伸出右手: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而,稍微用点力——顿时,伴随着“吱”的一声,裂纹扩展开,接下来的一瞬间,整个一块玻璃从窗户上掉落出来。很容易就掉落下来,犹如松动的牙齿从牙床上脱落下来一样。
  玻璃裂成几个大碎片掉到地卜,在市朗脚下,又摔成细小的碎片,但是那本应很大的声响被风雨声遮盖住了。否则,市朗或许早就惊慌逃了。
  市朗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玻璃掉落后的四方形大洞。
  有半米,四方形……不,或许更大,完全可以容一个人通过。
  市朗弯着上半身,朝里面望去,那是一个微弱灯光下的房间。
  从这里进去吗?并非难事。从这个洞钻进去……
  考虑片刻,市朗下定决心,将残留在窗框和窗杖上的玻璃碎片掸干净。
  ——9月25日,时间将过6点4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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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深夜的迷走


  1


  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从西边的游戏室里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计社特制的那个自鸣钟开始报时的曲调——《红色华尔兹》——下午6点,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我们的话题从蛭山被害,一直说到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他的女婿,在同一天晚上自杀的卓藏。在凶杀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小心一点,中也君。”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扭头瞥了一眼:“不用担心。我没有被人夺命的理由。”
  我的话听上去有点愤然。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冲着玄儿,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7点半或8点吃晚饭,我让她们准备地方嘛,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美鱼,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好的。”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饭菜就行——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躺。我已经基本酒醒了,心里也没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半数问题不在“肉体”上,而在“精神”上。
  我之所以决定来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等。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哎呀,中也君!”是野口医生。他抬起的右手中握着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肯定是酒。
  “你一个人?”
  “是的。”
  “玄儿呢?”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
  “难说。”
  ”你身体怎么样?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啊,是的。多亏……”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不禁将手放在胸口。说实话,至少在这个宅子里,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了。我屏住呼吸,极力不闻酒味。我走到电视机前。
  “那电视坏了。”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根本没有图像,声音也几乎听不到。”
  “啊……”
  “从昨天开始,电视就不太好,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
  “不,也不是…。”
  我暖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憋着,于是尽量用嘴巴来呼吸。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是呀。”
  “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是呀。”我又叹口气,“那人——就是茅子,安静下来了?”
  听见我的问题,野口医生皱起眉头:“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后来,伊佐夫去了吧?”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没有了体力,精疲力竭……我给她打了效果很好的退烧针。有副作用,或许她能老老实实地睡一阵子。”
  “真够你受的。”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现在首藤先生在哪里,在干什么呀?”
  “这个……”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是吗?”
  “茅子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我觉得那上面或许记着她丈夫去的地方。”
  “哈,是呀。”野口医生用左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可以悄悄调查。”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杯子里的酒,“但即便我们知道首藤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无能为力……”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还是能闻到酒味。我无法冲着喜欢喝酒的野口医生说:“在我面前,你不要喝洒”,也不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惟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入肺,而是吸一口,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野口医生,”不久,我缓缓地说起来,“我想问您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野口医生挺起腰杆,捋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是。”
  我不想在这里提蛭山的事情。因为迟早,当其他人,包括野口医生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还会被再次提及。
  “不是——”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哦?!”透过野口医生玳瑁边眼镜,只见他眯缝起眼睛,直勾勾地再度看看我:“想问我什么?”
  “怎么说呢?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是吗?”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为什么又……”
  “这个……”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
  “哎。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重新点上烟,这次,我深深地吸入肺中。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被邀请吗?我想过去柳士郎曾经邀请过您参加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像。”
  ——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昨天,在宴会上,浦登柳士郎是这么说的。
  ——有时也要允许例外。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以前,我自己也那么考虑过。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那个对象也许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交谈的话语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缝得更厉害,“我是曾受到柳士郎邀请,那是十年前,很早了。”
  “当时,您也参加了?”
  “不,我拒绝了。‘达丽娅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多年的朋友,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野口医生也嘟哝了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似乎在问自己,过了片刻,接着说下去,“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指责。何况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往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看着。”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是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的责难——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这么想——作为医生,自己恐怕很有问题,无法否定他们相信的东西……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但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了……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对了,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是吗?”
  “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上医科大学时,我和他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对他的评价就是——非常有能力和才干,可以说全国有名。”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怪异电影里的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从地下冒出来低沉声音。
  ——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其中难道存在什么理由,就和征顺与望和结婚时一样?
  ——我进入浦登家族,继承浦登的姓氏。舍弃我往日的世界,定居在这个宅子里……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康娜结合的吗?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野口医生稍微歪了一下脑袋。
  “玄儿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能从这个宅子里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玄儿浅笑着,如上回答。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含有某种意味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哎呀!”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惊诧地冒出一句,“中也君,难道你还——”
  “怎么了?”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怎么说?”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状态,昨天宴会的意义,如果参加那个,你会怎么……”
  “是的,我不知道。”说完,我紧紧咬着香烟上的过滤嘴,“所以我刚才不是问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吗?您知道吗?”
  “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小心谨慎地往杯子里倒酒,“玄儿又乱来了。”野口医生嘀咕一句,显得忧郁。



  2


  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日本象棋和国际象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点时间,找个地方,独自思考一下。
  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的要宽敞、开放。因为我开始把这里想像得和高中图书馆一样——整个屋子里,高高的书架林立,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着黑地毯,宽敞的屋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我大致环顾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的数量也不是非常浩大。当然,作为私宅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在18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和游戏室、二楼的玄儿书房一样,在面向中间庭院的南侧墙壁正中,有黑色木框、上下开合的细长窗户。苍白的闪电依然不时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和毛玻璃,穿射进来。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而且随着暮色的来临,反倒更加响彻云霄。
  我根本没心情看那些藏书的封皮,在书桌边的一张安乐椅上,软绵绵地坐下来。我对征顺带来的侦探小说,当然怀有兴趣,但此时不想悠然白得地看书。
  “好了,”我双臂撑在桌边,嘟哝着,像给自己打气。“好了,好了——”
  我想我必须要先稍微整理、把握一下散乱的疑点。——对,先这样。
  我看见桌子一角有记录纸,便拽过来,再从笔筒里拿出一枝钢笔,拿开笔帽,握在右手。
  
  疑点整理

  我在记录纸的右边,用稍大的字体写下来。钢笔的墨水是暗蓝色,犹如冬季的大海。
  关于蛭山被害的问题,通过刚才和玄儿的研讨,我觉得能大体把握。所以这里想要整理的是前天以来,一直缠绕心头的各个疑点。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昨晚的“达丽娅之夜”。
  我挥笔写起来。

  ★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在“达丽娅之日”的晚上,也就是浦登达丽娅的诞辰和忌日,所进行的那个“宴会”的确是一个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仪式”。刚才,野口医生说——“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而我作为外人,参加了昨晚的“宴会”,由此,我似乎成为和他们共有某个秘密的“伙伴”。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每当我想起那个“宴会”的具体场景,就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也就是——

  ★ 那些是什么菜肴?

  那个红葡萄酒。涂在面包上的酱一般的东西。黑红色的汤稠糊糊,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不管怎么说,那些菜肴都谈不上美味。当时,所有的人都说了”肉”这个词。他们是这么说的——
  “把那个肉吃下去”。伊佐夫也曾好几次提及过。他们讲的“肉”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是“肉”?那是什么“肉”?
  据伊佐夫说,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妻似乎对那个“肉”无比关心和执著,为此两人还想出“奸计”。究竟是什么“奸计”呢?因为首藤利吉没有回来,他们的计划是否夭折呢?

  ★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我而言,这是非常大的疑问和谜团。
  这个意大利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她是个美女,其肖像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对于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一直像个神。这是为什么?她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死的?
  ——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
  ……没错,在昨晚的“宴会”上,柳士郎还说了这样的话。
  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究竟是什么?“遗言”又是什么……
  关于昨晚“宴会”的疑点,归纳起来,大体这么多吗?接下来的问题是——
  我重新拿好钢笔,将新的疑点添加在记录纸上。

  ★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据说玄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囚室”里,而且被关了好几年。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爸爸柳士郎。玄儿的理由是——“爸爸非常爱他的前妻,也就是我的妈妈康娜”。但因为“记忆丧失”,所以似乎记不得当时的情况。
  柳士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
  据说那个十角塔上的”囚室”以前也作为囚禁人的地方。玄儿说自己也是听说的,但那“囚室”是为了某种秘密目的而修建的。
  那究竟是什么目的呢?谁要把谁囚禁在那里呢?
  前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从那个十角塔的露台上摔落下来。
  摔落本身是个事故,这已经明了,但那个因此而丧失记忆,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当然让人心存疑念。

  ★ 那个年轻人是谁?

  他原本为何来这个宅子?又为何登上十角塔?
  玄儿和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惟一引人注意的是——从玄儿嘴里得知后,柳士郎的反应。如果有机会,能让他和江南见面的话,或许事态能有所进展?
  另外,这完全是我个人印象,今天在东馆舞蹈房里,看见江南坐在屏风后面时,我脑中瞬间闪过(瞬间的想法,这是……)……
  虽然我觉得那是我的心理作用,但还是放心不下。

  ★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据说在中间庭院的那个祠堂一般的建筑底下,是浦登家的墓场。那墓场为何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什么意思?
  昨天,当我进入那个建筑中,在挂着锁的铁门前,曾听到微弱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当时,我觉得那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某个人的声音”,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吗?
  关于那个墓场,刚才我问过美鸟和美鱼。在她们的回答中,出现了好些让我觉得奇怪的词。什么“成功”、“失败”、“特别”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 诸居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当玄儿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囚室”里,这个佣人好像是玄儿的奶妈。后来当旧北馆发生火灾后,她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宅子。她后来的人生之路是怎样的?现在,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关于她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疑问或谜团,只是让我琢磨。因为今天早晨的凶杀案就发生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过多地琢磨吧。
  接下来是——
  18年前,卓藏为何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在与玄儿的交谈中,得知此事。这是个新问题。
  虽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认为是18年前的凶犯,但他的动机,凶案发生时的具体状况,这对于我而言,还是谜团;而且在当时的案发现场,还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连玄儿自己都说——“留下一个费解的谜团?那是怎么发生的?一个活人真的就烟消云散了?
  ……除此之外,我的脑海里还散落着许多谜团和疑问。
  我再次拿好钢笔,在记录纸的空白处,继续写起来。

  ★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还有许多问题。
  例如,昨天在舞蹈房里,多次听见某人微弱的说话声;美鸟和美鱼的“精神问题”;在漱户内海的时岛上,有一个没有完工的“乐园”,一个叫中村的建筑师在那里设计、修建了西洋式宅邸;今天,在客厅遇见了阿清,当我们分别时,那个少年对玄儿说的话让人费解。那个安装在东馆洗手间里的镜子非常新,让我觉得别扭。
  说起来,还有这么多问题。
  但是,仔细一想——其实都不用想——这个黑暗馆,这幢包含了诸多谜团和疑问的建筑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吗?只是一个虚幻的巨大影子,完全拒绝,完全否定。作为颠覆世界的支点的混沌黑色。爱黑暗胜过光明……这个又黑又暗,自我封闭,异形的西洋式建筑。这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因为什么理由,这个宅子被建在这里?
  我多次听到“咒语的束缚”这个词。“被锁链羁绊”这个词也是一样。今天,征顺是这么说的。不管他、柳士郎,还是玄儿……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锁链羁绊”,“无法飞”。难道他们的生命本身就被羁绊、囚禁在这个宅子里吗……
  ——没必要担心。
  我扔下钢笔,将朝前弯曲的身体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玄儿刚才的话语。感觉那话语是如此清晰,让人觉得玄儿似乎就在身边,正冲着我的耳朵,窃窃私语:
  ——没关系,我不会害你的。
  “玄儿。”我叼起香烟,独自嘟喊着,“你究竟……”
  桌子上有烟灰缸。我把烟灰缸拉到记录纸旁边,点上香烟。烟味与飘散在屋子里的书香混合在一起,让我觉得沁人心脾。就在那时,透过缭绕的紫烟,我突然看见对面桌子上被人随便扔着一本书。
  ——《冥想诗人的家》。
  我定睛一看,发现深棕色的封皮上印着这样的书名。我不禁“啊’了一声。那——那本书就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征顺提及的……
  ——你看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桌子边,将脸凑过去,确认一下书名。
  没错。是《冥想诗人的家》。这是宫垣叶太郎的长篇处女作,发表于1948年,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曾引起人们的关注。据说他当时很年轻,才21岁。
  当时出版的许多侦探小说的封皮都是廉价的粗糙西洋纸。虽然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本小说,但看看装订,就明白了——我有作者签名的《冥想诗人的家》。如果你有兴趣,我给你看看。
  我拿起书。
  作为喜欢侦探小说的无名小辈,我当然想看看宫垣叶太郎的签名。我曾经读过他的几部作品,感觉他的作品乍看上去是侦探小说的体裁,但怎么说呢?里面反映出作者的一种想法——试图超越所有的时代和流行,给人留下独特而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的文风未必被世间广泛接受,但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而退色、风化。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我带着一丝紧张,翻开封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作者龙飞凤舞的签名,在同一页的右上角,写着赠言……惠存……
  “……嗯?!”
  我不禁眨眨眼睛,再次看看“惠存”前面的人名。就在那时——
  “中也君。”
  图书室与沙龙室之间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一个人叫着我的名字。
  “中也……”
  “玄儿。”
  “哎呀,你在这里。”
  玄儿冲进屋里,跑到我身边。我合上书,放回原处,在混乱的脑子里,思考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名字(啊,那究竟是怎么……)。
  “玄儿,怎么了?”
  玄儿气喘吁吁,似乎来告知什么紧急情况。
  “怎么了?发生什么……”
  “过会儿再解释,你能跟我来一趟吗?”
  “可以,但是——”
  “我一个人无能为力,需要你和野口医生的帮助。”
  “到底怎么了?”
  “画室!望和姨妈她……”玄儿转身朝外走去,“情况有点不对,弄不好又出麻烦事了。”
               

  3


  当时是下午7点l0分。
  在沙龙室,与野口医生会合后,我们两人跟在玄儿后面。玄儿冲出沙龙室,跑向主走廊的左边——西面方向。望和的画室的确在尽头右侧——与西端边廊交汇的地方。白天,美鸟和美鱼曾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情况怎么不对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事”?
  跑在昏暗的走廊上,我感觉躁动不已,有点头晕目眩。
  等我们跑到画室前,玄儿还没说话,我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
  在主走廊和边廊交汇的墙边,本来放着一个青铜像——就是一个半裸的女性身上缠着几条蛇,一人高的青铜像。现在那尊青铜像横倒在黑地毯上,其上半部分正好堵住了画室的门。
  “刚才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玄儿向我们说明着,“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扇门只能朝外打开,在这种情况下,门就开不了。我朝里面喊了几声,但是——”玄儿将目光从脚下的青铜像移至黑门,“不管我怎么叫,里面都没有回应。”
  “望和夫人在里面?”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暖昧地摇摇头:“我无法肯定。她除了到处寻找阿清外,就多待在画室里。这是肯定的。”
  “这个青铜像好重。”
  “我想独自抬起来,但它纹丝不动。所以我就到处找人帮忙,正好找到你和野口医生。”
  “原来如此。”
  “是谁把青铜像弄倒的?”野口医生站在我身边,看着倒在地上的青铜像,“这玩意不会自己倒下来:前天地震的时候,它也没有倒下来。”
  “是呀。只能认为是有人故意把它推倒的。这青铜像是偶然堵在门口,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呢?”
  “说不定——”野口医生环视周围后,说起来。一阵酒气掠过鼻子,我不禁皱皱眉头,“或许是伊佐夫干的。”
  “伊佐夫?”玄儿觉得纳闷,“他为什么要那样?”
  “刚才——中也君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伊佐夫到沙龙室露了一个脸。”野口医生回答,“他又喝醉了,他好像钻到地下的葡萄酒窖,独自灌了不少……虽然话很多,实际上已经酩酊大醉了。他一只手拿着葡萄酒瓶,独自在那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过了一会儿,又出去了——你在图书室里,没有听见吗?中也君。”
  我摇摇头。当时我正全身心地记录疑点,可能没注意到。
  玄儿耸耸肩:“然后呢?”
  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当时伊佐失说过这么一些话——教育了迷途的羔羊;教训了讨厌的蛇女。”
  “蛇女……”
  玄儿摸摸尖下巴,再次将目光集中到脚下的青铜像上。
  “是吧——好了,是不是伊佐夫干的,暂且不提,我们先想办法把这个抬起来。”说着,玄儿自己蹲在青铜像旁边,“帮个忙。野口先生,还有中也君。”
  玄儿和我将手伸到铜像的头部和肩膀下,野口医生则将手伸到铜像的腰部下,同时施力。虽说三个人,但也不是轻而易举,中途,我们还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总算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铜像的侧面有一大块伤。那铜像相当重,倒地时的冲击力也非同小可。如果仔细检查,可能还会找到其他伤痕。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那时,走廊斜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出来,是浦登征顺。对面的房间是他的书房,这也是白天美鸟和美鱼告诉我的。
  “又出了什么事?”
  看见我们三个人聚在这里,谁都会觉得非同寻常。征顺合好茶色的外套,纳闷地眯缝起眼睛。
  “这个青铜像倒在门口了。”玄儿说,“刚才,我们三个人才把它抬起来。”
  “是吗?但怎么会倒下来呢?”
  “姨父,您一直待在书房里?”
  “时间挺长,但也不是一直……”说着,征顺瞥了一下手表,“都这个时间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我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前进书房的。”
  “一个半小时……5点50分左右?当时这个青铜像没有倒?”
  “如果倒了,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当时,我和望和在一起。”
  “望和姨妈也在?”玄儿的声音高了一些,“怎么回事?”
  “我和她在东馆碰巧遇上,她还是那样,好像在找阿清。我安慰了几句,把她带到这里。她就进去了。”说着,征顺冲着刚才被青铜像堵住的黑门扬扬下巴,“她就进画室作画了。”
  “这么说,姨妈应该还在里面?”
  “应该在。”说着,征顺显得更加纳闷,眼睛眯缝着,“玄儿,到底怎么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叫,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可能在铜像倒下前就离开了,或者是人在里面,但无法回应。如果是前者,没有问题,但如果是……”
  “怎么可能?”征顺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走到画室前,狠命地敲门,喊着妻子的名字:“望和!望和!是我。你在吗?望和!”
  “姨妈!”玄儿也跟着喊起来,“如果您在,请回答。望和姨妈!”
  但是,门对面没有声音。征顺再次喊着“望和”,两手握住门把手:“我要进来了,望和。”
  门似乎没有被锁上。好像原来门上就没装锁。
  征顺打开门,再打开室内的照明开关。我站在他的斜后方,此心中的悸动快达到了顶点。
  “望和……啊……”
  征顺率先走进房间,担心地喊着妻子的名字。一瞬间,他的喊声变成了呻吟,似乎被人勒住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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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7:32 | 显示全部楼层
  4


  进来后,首先留下印象的便是这个画室内部的奇异光景。这屋子大约可以铺二十张左右的榻榻米,里面飘散着颜料的味道。在几个画架上竖着油画的画板。有些作品几乎完成了,有些作品还处在草图阶段。黑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屋中央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杂乱的画具。在正面内里的中央处,有一个用毫无光泽的黑色大理石搭建的厚重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镶嵌着和璧炉同宽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原本应该安装在那里的烟道被那玻璃取代,可见壁炉只是一个摆设——光是这些,还不能说是“奇异光景”。在这画室里,除了画架上的画板之外,还有一个巨幅画板。
  进门后,左首的墙面便是那个画板。
  原来这面墙肯定和其他三面一样,被涂成黑色。但现在,整个一面墙被当成画板,上面有画——不,如果正确描述的话,应该是“上面正画着画”。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看出——那幅巨作还远远没有完成。
  我心中产生疑问——作者真的是在脑子里构图后,才开始创作的吗?虽然不能说那幅画就像孩子的涂鸦,但整体上无序、随意,没有计划性……从另一方面,感觉那是一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就是因为我首先看到这幅尚未完成的大作——上面画着各种人、物、建筑一类的东西,才会觉得屋内的光景奇异。
  但当时,容不得我进一步观察,因为我们的眼前发生了比这要严重的问题。
  “啊……望和。”透过持续的雨声,能听见征顺痛苦的叫声,“望和……”
  浦登望和在左首方向的房间内里。房间一角放着登高作画用的梯子,她就倒在那前面,纹丝不动。
  “望和姨妈。”
  征顺朝妻子跑去,玄儿也喊着。紧随其后。
  “姨妈……啊,这是怎么回事?”
  “野口医生。”征顺扭头喊着野口医生,“拜托了,能不能看一下?”
  野口医生慢腾腾地穿过房间,在倒地不起的望和身边蹲下,拿起她的手臂,测测脉搏;又看看她的脸,检查了一下呼吸和瞳孔……很快,他抚然地摇摇头:“很遗憾。”他宣告了结果。
  “啊……”征顺一下子呻吟起来,跪在已经丧命的妻子身边,右手紧紧按住额头,来回用力地摇着头,“为什么会这样?”
  “正如你们看到的,很显然,这是他杀。”野口医生沉痛地说着,“过了还没有多少时间。缠在脖了上的这个,这个围巾是——”
  “是望和的。”
  “这肯定就是凶器。她是被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看,也是如此。和蛭山被害的现场一样!”
  我虽然站在远处,但也能清晰地确认到。望和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绕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深陷进去。白天,当我们在舞蹈房和她相遇时,望和系的就是那条围巾。
  现在,望和身上穿着被颜料弄脏的灰色工作服,她就是穿着那件衣服在作画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吗?——只见她倒在地上,甩出的右手前方,掉落着一枝画笔,附近还扔着一个调色盘。
  凶手袭击的时候,她系着围巾吗?抑或是她在换工作服的时候,将围巾解下,放在椅背上什么的,罪犯看见围巾后,就用那个勒死了望和?
  总之,和早晨的蛭山被害案一样,这次肯定也是某人有意识的作案。
  但为什么?我不能不问自已。
  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死她——浦登望和呢?凶犯有杀她的必要吗?
  “中也君,你来一下。”玄儿打断了我的思考,“你看,这里有个东西。”
  他在壁炉前弯着腰,看着地上。我胆战心惊地朝那里走去。
  “这东西原来放在壁炉上的。”说着,他用食指指指。
  那是长方形木箱形状的座钟,所有的木质部位都被涂成黑色,前面嵌着乳酪色的圆表盘。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凑近一看,发现表盘上的玻璃上全是裂纹,指针完全不动。
  “6点35分?”玄儿将指针所指的时刻读了出来,“可以单纯地认为这是凶犯在犯罪前后,走过这里,将其从壁炉上碰落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在与其打斗的时候,其中一人将其从壁炉上碰落的。这个钟摔坏了,指针保持在当时的位置上。在侦探小说中,这可是必然要出现的线索。”
  “的确。”
  征顺说望和是5点50分进入画室的。可以认为——罪犯是在约40分钟后,6点半左右,进入画室,杀害望和的。
  这时,我还是极力不去看就倒在旁边的望和,尤其不敢看她的脸。我焦虑不安,觉得一旦看了,又会恶心不已;野口医生继续查看着尸体。死者的丈夫待在旁边,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茫然若失地一直嘟哝着“望和,望和……”
  17年前,他与望和相遇、热恋,三年后,步入婚姻的殿堂。他说当时觉得那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当这个因为哀叹亲生骨肉的不幸而精神失常的妻子以这种形式突然离去,在内心深处,他会怎样接受这个现实呢?
  ——为难的是,死不了。不管她多么想死,就是死不了。
  玄儿曾说过这样的话,但事情正好相反,浦登望和死了。她比自己的儿子,患了不治之症的阿清先走了,而且是这样离开人世的!
  我从壁炉前走开,双手撑在散乱的工作台上,反复叹气。
  即便如此——我思考起来,我有意识地挺挺腰身,仿佛要赶走自己的叹息声,现在,要尽可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
  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是凶杀案。某人来到画室,勒死了望和——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
  我考虑的是倒在门外的那个青铜像。
  首先能想到的便是——杀死望和的罪犯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推倒了青铜像。独自把肯铜像抬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反之则很容易。罪犯试图尽量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但是——
  如果正像刚才野口医生所说,是伊佐夫推倒青铜像的话,事情会怎样呢?伊佐夫喝得酩叮大醉,把走廊上的青铜像当成他自己所说的“讨厌的蛇女”,然后寻衅找茬……最后,也许勃然大怒,推倒了青铜像,再跑到野口医生那里,向他汇报——“教训了讨厌的蛇女”
  而且,如果伊佐夫是在下午6点35分——在这个屋子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自导自演了那个滑稽的独角戏的话——
  想到这里,我感到毛骨悚然。
  杀死望和后,凶犯正准备从这里逃脱的时候,不料房门被那尊青铜像给堵住了。难道不会是这样吗?
  凶犯本想尽可能早点脱身,但怎么也打不开门。只要他透过门缝朝外看,就能发瑰那尊青铜像堵在门口。当时,凶犯会……
  我觉得喘不过来气,慢慢地环顾屋内:然后——
  “那怎么可能。”无意识地嘟哝一句。
  “你说什么‘那怎么可能’?”身后随即传来玄儿的声裔,我被吓了一跳。
  “喂,喂,你吃惊什么呀?”
  “玄儿,”我转过身,将脸凑到玄儿的耳边,“说不定,凶犯还在。”
  我还没说完,就在那时——
  “哎呀,这是刚才的蛇女。”从屋外传来嘶哑的声音,含糊不清,嗓门很高。那肯定是伊佐夫!
  “刚才我干了坏事……哎?不是重新立起来了吗?但是,还是我不好。不该采用暴力。我不好。但你还是让人讨厌……”
  即便不出去看,也知道伊佐夫正冲着走廊上的青铜像说话——看来,还是他推倒了青铜像。如果这样……
  我再次环顾屋内。
  我发现在那幅未完大作所在的左侧墙壁上,有一扇门。
  “那门是?”我冲着身边的玄儿问道,“那边是储藏室吗?”
  “不是,是休息室,现在放着绘画材料。”
  “玄儿,我是这么想的——”我声音压得很低,屋内的野口医生和征顺也听不见,“说不定凶犯还在这里——潜藏在那扇门里面。”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伊佐夫推倒了走廊上的青铜像,那么……”
  这样的说明已经足够了。玄儿抿着嘴,嘟哝起来。“是呀,是呀。”然后,用和我一样低的声音说起来。
  “中也君,你真敏锐。不,也许应该说是我迟钝,没有想到。但是,即便如你所想,在那间屋子里……”
  “我们查看一下!”
  我们没有告知野口医生和征顺,蹑手蹑脚地朝那扇门走去。
  玄儿握住门把手,我做好准备。当那扇门被打开,凶犯可能会冲出来,袭击我们。但是——
  在光线暗淡的那个休息室里,与我们预料的不同,空无一人。
  凶犯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可能是那样。抑或是……
  “中也君,你看!”先进去的玄儿慢慢地抬起右臂,指着房间内里,“那个!”
  和隔壁一样,休息室里也有黑色大理石的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也和隔壁一样,嵌着一扇长方形的红色花玻璃的窗户……不。那里没有那扇窗户。
  黑色的墙面上,只有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也就是说,嵌在那里的玻璃已经化成碎片,掉在地上,只有窗框还留在原处。
  “啊,玄儿。”我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凶犯从那里逃脱了?”
  “看上去是的。”玄儿直勾勾地看着房间内里,点点头,“是用椅子什么的,把玻璃打碎,从那里逃出去。”
  “那边是……?”——至少不是室外,那里灯光微弱,比这里还要昏暗。
  “是红色大厅。”
  那个昏暗的四方形口子处,突然闪过一阵红光,似乎就等着玄儿的这个回答。紧接着,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遮盖了连绵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5


  玄儿冲着房间内里,小跑过去,我则寸步不离。
  壁炉的高度到我胸部左右,其前面横卧着一把黑色的木椅。这把椅子几乎原来就在这屋里,四条椅子腿之间有结合的横楣相连,其中一个横楣已经折断了。或许正如玄儿所说,凶犯就是用这把椅子打碎玻璃的。可以设想——此后,凶犯踩在椅子上,爬到壁炉上,然后逃到对面房间里。
  红玻璃的碎片多少散落在壁炉和周围的地上。在这个休息室里,没有很显眼的大碎片,大部分碎片都落在另一侧。这也证明——玻璃是从这间屋子被打破的。
  我走到壁炉旁边。壁炉上方的墙壁处本该安装烟道,现在则露出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我屏息看着对面。没错,那边就是几小时前,美鸟和美鱼带我进去的红色大厅,冷冷清清的空旷的红色大厅。其二楼部位,有呈口字形的回廊。我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与其西侧内里相邻。
  能看见支撑回廊的几根黑色立柱。北侧的墙面上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窗户上镶嵌着红色花玻璃:刚才的闪电之所以那么红,当然是因为透过那些玻璃,映照进来的缘故。
  天花板上的吊灯没亮,墙壁上的灯亮着几盏,发出非常微弱的光亮。
  “奇怪?”
  身边传来玄儿的嘟哝声,我将目光收回到这间屋子里。
  “这里的确是有……”
  “怎么了?”
  玄儿站在壁炉前,苦着脸,摸着下颌。他没理睬我,也不知道是否听见我的询问。
  “玄儿,”我歪着脑袋,“还是到红色大厅查看一下比较好。你觉得呢?”
  “啊……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抬起头,看到壁炉上放着一个电筒,随即拿在手中。然后,他蹲下身子,打开电筒,一手撑在壁炉的基座上,开始查看起壁炉里面。
  玄儿在干什么?与其在这里磨蹭,还不如早点去红色大厅,不是吗?
  我有点着急,来回看着窗户另一侧的红色大厅和玄儿莫名其妙的举止。
  “玄儿……”
  我刚开口,那四方形的大口子处瞬间又闪过红光,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降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比刚才长。我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那边——红色大厅的方向。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东西在动。我不禁“啊”了一声,从壁炉上方,探出脑袋,靠近窗户看起来。
  我觉得刚才的确有东西在动。在对面的红色大厅里,在我的视野里,有个黑影……
  借助微弱的光亮,我环视着对面,但没看到那个黑影——在哪?在哪里?难道是瞬间的闪电和雷声让我产生的错觉?
  “怎么了?中也君。”玄儿立起身,惊讶地问道。
  “刚才那里——那个红色大厅里,好象有人。”说着,我用手臂将散落在壁炉上方的玻璃碎片扫落到地上,双手撑在上面,一用力,跳了上去。
  “喂,中也君。”
  “到对面去。玄儿。”
  玻璃脱落后的窗户足以容两人并排通过。我留心着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钻过窗户,跳到红色大厅里。
  “等一下,中也君!”玄儿也急急忙忙地跟过来。
  在黑糊糊的石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咔嚓、咔嚓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用针尖梳理绷紧的神经一样。
  “有人在吗?”
  我从回廊下方走到房间中央,叫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高高的天花板处,然后犹如被吸进屋外的雨声中一样消失了。
  “这里有人吗?”
  微弱的灯光无法照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有黑暗的角落。
  如果那些黑暗角落里有人的话,那人就是杀害望和的凶手吗?打碎玻璃,逃离现场的凶手还留在这里,藏在什么地方吗?……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我这样喊叫,对方也不会现身的,但我还是不能不叫。
  “有人在吗?”
  昏暗中,在房间内里,那张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露出身影。是那个“无形的风琴”。突然,那沉醉在无声演奏中的美惟的身姿与无名乐曲的无声的旋律一起,掠过我的脑海。跟前是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具有厚重感的楼梯。那楼梯形成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位于二楼部位的“无路可走的回廊”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继续喊着。
  “有人在吧?如果在的话……”
  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气的流动。
  在密闭的房间里,通常不会有这种流动。我感觉温度、湿度不同的空气从何处流动进来——感觉屋外的大风吹了进来。
  啊,对——我想起来了。
  白天来这里的时候,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大风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屋外的墙壁,发出笛子般的呼啸声……对,那时,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对,那时,我也感觉似乎有风吹进室内。
  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有窗户开着?抑或是北侧墙璧上的那些花玻璃中,有些地方破裂了?风从那里吹进来的?或许那犹如笛子般刺耳的声音正是大风穿过裂缝发出的。
  但我现在没有听见那种声音,只是觉得空气在流动,比那时感觉还要真切。这是……
  “中也君,这边。”玄儿喊着,冲我招招手。他在通向回廊的楼梯口处——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是正面的右首方向。
  “你看,这里有这些。”玄儿指着脚下。我凑近一看,那周围的地上有一些脚印,“满是泥巴的脚印。”说着,玄儿打开从刚才那个房间里带来的电筒,照着地上,“脚印还是湿的,看来还没过多长时间。”
  “哎。”
  我有意识地环顾一下,发现留有脚印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虽然因为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能发现其他地方也零星有脚印。如果把灯光弄得再亮些,就能弄清楚那脚印的走向了。
  我思考起来——不管怎样,留下脚印的人穿着满是泥污的鞋子。那人从大雨倾盆的室外进来的,随后便在这个大厅里兜了一圈。但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看,中也君,这个脚印一直往楼梯方向去了。”玄儿的目光跟着电筒的光线,移动着看起来,那脚印的确是从黑石地面处延伸到楼梯方向。
  “你刚才发现人在什么地方?”玄儿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我微微摇摇头,“我只是一瞬间,感觉到有个黑影在动。至于在哪个方位,就……”
  “嗯。或许在回廊上?那个扶手的阴暗处?”
  “或许吧。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对不起,我心里没谱。”
  “你没必要道歉。”
  “我们上去看看?”
  我正要登上楼梯,“等一下。”玄儿低声叫住我,“还是先把所有的灯打开。”说着,他朝通向主走廊的大门走去。照明开关或许在那里吧。
  很快,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亮起来。但就在那之后——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
  在这个红色大厅里,面向主走廊,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门。玄儿去的是西侧——从我这个角度看,就是右首方向的门。当房间里的灯被全部打开后,有人打开那扇门,进来了。这是第一件事情。
  “你在干吗?玄儿大哥。”
  “哎呀,中也先生也在呐。”
  两个一模一样,犹如玻璃铃铛的声音。是穿着黄八丈和服的美鸟和美鱼两姐妹。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在说什么悄悄话……”
  第二件事情就是突然响起了雷声,仿佛要弹开两人的声音。
  犹如被人胡乱敲击的巨大定音鼓——白天在这里听见雷声时,我是如此感觉的。而现在的雳声震大动地,犹如那定音鼓已经被敲破了。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掠过,让整个空间显得染成红色。
  我觉得那雷声恐怕是迄今为止最响的。接下来的一瞬间——
  房间里的电灯全都灭了,透过雷声,能听见美鸟和美鱼的惊叫声,那时,整个房间里的东西只有黑红色的轮廓,视野一片模糊。



  6


  大概过了两三秒,我们弄明白了——是停电。肯定是因为刚才打雷,电气设备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故障。
  雷声过去后,美鸟和美鱼的惊叫声还延续了一会。
  “不要紧,只是停电。”玄儿安慰着妹妹们,“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可以用自家的发电机供电。”
  “但是,玄儿大哥……”
  “太黑了,我害怕。玄儿大哥。”
  他们俩人在黑暗中说着,就在那时,在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
  我一下子摆开架势,在伸手不见五抬的黑暗中,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几步。
  再次传来奇怪的声响,接着,又传来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从哪里传来的?至少不是从回廊上传来的。那声音就是从一楼传来的,而且离我的位置不远……
  就在那时,又一次闪电、雷鸣起来。借助着炫目的闪电,在我染红的视野一角,出现了移动着的影子。
  “啊!”我惊叫起来。
  “啊!啊!”
  影子从回廊下方,墙边的那个桌子——“无形的风琴”处,冲到房间中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家伙刚才就躲在铺着天鹅绒布的桌子底下。
  周围再次陷于黑暗,雷鸣的余声正要消失,那脚步声再次传入耳中。我循着声响,移动目光,但因为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玄儿,这边!”我循着脚步声,两手扒拉着前进,犹如在黑暗中游泳。与此同时,我还喊着玄儿:“有人在那边。”
  又连续掠过儿次闪电,与刚才相比,这次能比较清楚地看出那人的身姿了。
  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似乎穿着雨披之类的东西,个头不是很高,倒不如说感觉很矮。因为是在这种状况下的感觉,所以事实是否如此,没有自信。
  那人跟踉跄跄地朝北边窗口跑去。在一楼部位,那面墙上有五扇窗户,看上去那人似乎是冲着右边一扇跑去。
  “那边,玄儿,那扇窗户……”
  听见我的话,玄儿拿着电筒朝那边照去,椭圆形的光圈捕捉到了一个跪在窗前的身影。
  “你是谁?”
  “你是谁?”
  我和玄儿同时问起来。问话的同时,我们穿过黑暗,朝那边跑去。中途,我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玄儿随即超了过去。
  “喂,等一下!”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喂,你……”
  “……玄儿大哥!”
  “中也君……”
  身后传来那对双胞胎姐妹无助的哭叫声,但此时,没有时间顾及她们。
  当我追上玄儿,跑到窗前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中也君。”玄儿手拿电筒,照着那里,郁闷地冒出一句,“窗户破了。”
  “啊?”
  玄儿说的没错。镶嵌在窗户上的长方形大花玻璃的一部分——左下方破裂了。
  不,或许更应该说是整个脱落了。那里露出一个半米左右的口子,足够一个人通过。
  我嘟哝着,脑子里觉得——“果然如此”。这里的玻璃上果然有裂缝,屋外的风就透过这个裂缝,吹了进来。
  “刚才那家伙,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所以才会有那些脚印……”玄儿憋着嗓门,说道,“刚才,那家伙又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那人是谁呀?”我问道。
  玄儿怅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也没看见脸。但我说‘等一下”他就跑起来,由此可以推断……”
  “是凶犯!?”
  “肯定是坏人。弄不好,那家伙就是罪犯。说不定……哎?”
  双腿跪在地上,将脸凑到玻璃裂缝处的玄儿突然身子抖了一下。我也贴着他,跪下来,弯下腰,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玄儿将电筒拿到裂缝处,顿时一束光线冲破屋外的黑睛。光线前方……
  “还在。”玄儿嘟哝着,“还在那里!”
  就在那时,闪电划破夜空。接着闪电的光亮,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人——那个坏人。那人摆脱我们的追赶,逃到外面,在那里放松警惕了?或许受伤了?那人在窗前几米处,双手撑地,无力地跪在地上。
  “走,中也君。”玄儿说道,“不管怎样,要抓住他。”
  “好的。”
  我们没有犹豫。玄儿在前,我紧跟其后,脚先伸出裂缝处,然后整个身子滑出窗外。
  那坏人发现我们出来后,一下子跳起来,开始逃跑。
  “等一下!”玄儿叫了一声,接着电筒的光线,追赶起来。我紧随其后,跑在倾盆大雨中。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半反射地移动着身体。
  在黑暗和暴风雨中,上演了一场跟踪追击的剧目。大雨、狂风、时不时掠过的闪电、响彻云霄的雷声。闪电和雷声的时间间隔比较大,似乎小岛的远方在打雷……坏人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小了,但又似乎没怎么缩小。不管跑得多块,只要不留神,就会被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塘和水洼绊一下。而且,周围一片漆黑,玄儿手中的电筒光线虽然可以照到对方,但只要稍微偏移,似乎就失去目标。然后又要借助空中的雷电,才能发现对方的位置……就这样翻来覆去。
  风雨之夜。那人手中没有电筒,只能借助时不时闪过的雷电在黑暗中奔跑,肯定连自己前进的方向都不知道。
  ——中也君,也许是猫头鹰吧?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记忆。
  ——玄儿大哥是鼹鼠。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不错嘛!
  ——都是夜行性动物,能飞的。我们是一类。
  要真是猫头鹰和鼹鼠就好了——这种不实际的念头掠过脑海。
  如果真是那种动物,夜晚目光敏锐,就不会这样被泥泞所绊了……
  我们全身湿漉漉的,继续着噩梦般的追赶。究竟何时能追赶上?抑或何时会完全失去目标?难道我们会在这黑暗中,一直追赶到天亮吗?最初的兴奋已经消失,疲劳、难受、不安、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在那时,终于——
  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我也不知道已经跑到何处了。中途,有时在小路上追赶,有时要穿越树丛。一个黑糊糊的塔影出现在视线中,难道我们已经跑到十角塔的后面或周围了?
  高高的石墙堵在了坏人前进的方向。那是小岛四周的围墙吗?
  地面上有个很大的水洼——不,应该是泥塘。坏人茫然地抬头看着围墙,环顾四周,被越来越近、刺眼的电筒光照得转过脸,低下头,然后颓然地蹲在那里——泥塘中。
  “放弃了?”玄儿说道,连他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你是谁?”那人身上穿着的不知是雨披,还是登山用的夹克,其上的兜头帽将低垂的头部遮住,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但这样看过去,还是觉得那人个头不高。那人就像是个……
  “……救命。”
  从兜头帽底下,传来的叫声非常微弱,似乎要被雨声盖住了。
  走进泥塘的玄儿一下子站住了。
  “请救救我。求你们了……我,我什么都……”
  那人胆战心惊地说着,像是在祈求,声音断断续续。那是还没有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玄儿似乎也吃了一惊,好一会儿,一语不发,站在那里、很快,他走到对方的身边:“站起来!”他命令道,“你慢慢说。”
  坏人慢慢地抬起头,兜头帽下,他戴着棒球帽。电筒光照射下的是一张少年的脸,一张被雨水、泥浆、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
  至少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这个少年是……)
  来这个宅子后,在见过的人当中,好像没有这个人。(……市朗?)
  在玄儿的催促下,蹲在泥塘中的少年准备站起来,或许是因为疲劳和恐俱,他的双肩颤抖着。
  “快点!”
  玄儿又催了一下,少年站起来。他踉跄一下,朝玄儿迈出一步。
  “哇!”
  随着一声悲鸣,少年猛地向左斜过去,似乎是脚下打滑了。他抬起双臂,想保持平衡,但没有见效。他又“哇”了一声,横倒下去。他一下子倒在那个黑糊糊,犹如沼泽的大泥塘中,肩膀先着地。
  看上去,那里似乎比他刚才所在的位置要深。他全身没入泥水中,然后头、手、上半身相继露出来,犹如泥娃娃。他似乎受惊,两手胡乱挥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黑暗大海中挣扎的遇难者。
  “不要紧吧?”玄儿弯下腰,大声问道,“不要慌张,慢慢移到这边。”
  虽然玄儿这么说,但少年还是没有停止乱动,而且越来越恐慌,疯了一般乱叫,“哇!哇!”他在泥塘中像脱缓的野马,歪着脖子,扭着身子,挥舞着手臂。
  “喂,不要紧吧……”
  电筒的光线循着少年的动作,来回晃动着。就在那时,闪过一道雷电,我发现在泥泞中挣扎的少年的手臂上、肩膀上有异样的东西。
  “玄儿,那是……”我叫起来。
  “啊?!”玄儿也叫起来。就在那时,传来响彻的雷声,似乎要吞噬掉我们两人的叫声。
  那少年身上的东西着上去很奇怪,很可怕:虽然那些东西上满是泥污,但一旦辨认出来,就觉得没错。有些还被雨水冲掉了泥污,露出了本色。
  “怎么回事?”玄儿凛然,“在这个地方,竟然有……”
  少年拼命地想挥开那些东西:我没有看错……那些是人骨!而且,不是一两根脚骨、手骨,而是各个部位的骨头,足以构成一个骨架:那些骨头漂浮在泥水中。
  那少年肩膀上的似乎是肋骨。手腕上似乎也有一根肋骨。从周圈的泥塘中也冒出一些骨头——各个部位的骨头。就这么看过去,也能发现——那绝不是一两个人的白骨。
  少年闯入了“人骨之沼”。,究竟为什么那里有那些东西,是个谜团,但可能是连日的大雨将那些东西——许多人的白骨——冲刷出来,从而在那形成了那样的“沼泽”。
  “……哇!哇!哇……”
  少年疯狂的叫声还在继续。玄儿单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把他救上来。我觉得应该帮忙,就准备朝泥塘走去,就在那时——
  少年的手臂弹出个东西,夹带着泥浆,飞落到我身边。我吃惊不已,检起脚下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基本完好的人的头盖骨,还带着下颌和牙齿。两个眼窝洞显得很哀怨,里面满是黑泥。一些让人恶心的小虫从黑泥中蠕动出来——
  我又失态地大叫起来,将手中的头盖骨扔了出去。
  从好几个角度来看,我都已经到了极限——饥饿和疲劳感,倾盆大雨中冻得瑟瑟发抖,而且精神紧张,心理受到冲击、打击……这一切积聚在一起,袭向我脆弱的肉体。我开始浑身打颤。刚才眼前的那个东西太可怕了,让我觉得非常恶心,而恶心又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我无法承受,崩溃了,无力地,一屁股坐在泥泞中,然后仰面朝天,呈大字形,倒在那里……
  ……随即,我甩在地上的左手突然感到未曾料及的刺痛。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疼?究竟是……
  我赶紧抬起左手,那疼痛根本没有缓解。我感觉一个利器深深地扎进皮肤。与此同时,我还觉得有东西正在自己的手掌和手腕上蠕动……
  我又大声叫起来,那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在“人骨之沼”中挣扎的少年。
  “中也君。”玄儿吃惊地扭头看着我,“怎么了?中也君。”
  “哇……哇……哇!”
  电筒照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左手上发生了什么状况。
  还是有东西在那里蠕动、爬着。好几只黑亮的东西……是蜈蚣,而且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蜈蚣
  “……哎呀!”
  我抽搐着脸,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左手,来回在地上敲击着手掌和手背。心脏开始发疯一样乱跳,全身冒出大量冷汗。嘴巴干,唾液似乎蒸发了,而胃液则猛地倒流进嘴里。
  因为剧烈的恐惧和疼痛,我满身是泥,在地上打滚、扭动,叫着。喘息着……很快,我的意识似乎被从空中涌出的、比这个夜晚还要浓密的黑暗所压垮,开始远离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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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8: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部



第十七章 回忆的火焰


  1


  在青白色迷雾的笼罩中,我又茫然了。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一直在茫然之中,连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做这些都不甚清楚。
  不过,在意识的角落中,我隐约感到迷雾消散的时刻即将来临。我还隐约预感到——在我慢慢睁开的视野中,将会出现什么。
  ——是那座西洋馆。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里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我不可能再与那早该湮灭的建筑重逢了——啊!是的,我又在做梦。这是在梦中出现的情景。和昨夜的梦一样。不,不只是昨夜?之前我一定也做过几十次甚至几百次同样的梦,只是已经忘了年前那个夏末的梦,当时我才八岁。
  迷雾散去,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毛蜩的叫声。回头一看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不在身后。
  弟弟不在。
  我独自一人。
  ——怎么啦,满身是泥?
  现在已无法再见到的那个人——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朵深处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那可不行哦。
  ……妈妈!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不能随便进别人家!
  ……但是,那宅子现在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是,妈妈。
  温柔美丽而又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母亲的记忆无可奈何地被凝固在此。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臭骂你一顿,知道吗?
  ……是,妈妈!
  父亲叫保治,母亲叫晓子。她是个非常适合穿和服的美人。
  ……对不起,妈妈!
  我小声说着“对不起”,手却伸向格子门。缠在门上的锁已被切断。不用费力,大门就发着轻微的嘎吱声缓缓地开了,吸引我向院内走去。
  我穿过荒废前院的红砖小路。满地枯叶在突然吹过的干燥的风中发出耳语般的声响……突然,我发现——
  季节不同。那不是11年前的那个夏末。那时秋意已深,变色的树叶开始从树上掉落的时候……
  ……啊,妈妈!
  在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的折磨下,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
  小径深处出现了房子的大门。而且,在那扇褐色双开门前,我看到裹在柳绿色和服内的那个人的背影。
  ……妈妈!
  毛蜩仿佛受到惊吓,鸣叫声戛然而止。头上晚霞也随之猛然鲜红起来,我心中一阵战栗。
  ……不要,妈妈!
  我想大声喊,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想追上去,但怎么也挪不动腿。
  ……不要,妈妈!
  ……回来,妈妈!
  她没有感应到我在心中的叫喊,打开门,消失在西洋馆中。
  ……妈妈!
  我浑身无力,呆若木鸡。晚霞的红色愈发鲜艳,云层膨胀开,几乎覆盖住整个天空,片刻后,鲜红刺眼的雨开始从云层中落向地面。雨……不,不是雨!那不是雨,是火焰!无数滚滚燃烧的火焰,宛如火山熔岩,向着她进入的西洋馆倾泻而下。
  眨眼间,火焰点燃房子,整个建筑熊熊燃烧。晚霞下的天空不知何时失去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夜空的黑暗。无情的红黑色的熊熊火焰,猛烈炙烤着周围的黑暗。
  ——不行,不能靠近!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这是聚集在火灾现场的大人们拦阻打算靠近房子的我而发出的命令。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对,是的!11年前的那个秋夜,我的母亲就这样成为了不归人。享年31岁。对于周围人来说,她死得实在太早,太突然。
  那天的真相到底在哪儿?
  从那个秋日傍晚直到深夜,在我家附近的那栋西洋馆中发生了一场大火。转天早晨,从灰烬中,发现了一具被认为是我母亲的焦尸——我觉得大家所知道的恐怕仅此而已。
  空房里发生如此大火的原因无法判断。是人为纵火、自燃,抑或是事故呢?火灾原因最终不了了之,事情就这样过去。
  据说她——母亲是独自冲入已经着火的房子中的。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嘴里不停说着什么……这是几个在现场目击者的证词。
  火灾发生几十分钟后,我才知道。之前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已经记不清。惟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并不在家。我想可能独自外出了,但没留下更具体的记忆。
  当我赶到现场,火势已经猛烈到连赶来的消防队员都感到害怕的地步了。闻知母亲好像在里面,我惊讶、慌乱,想靠近建筑却被大人们拦住,只能站在那里哭喊。当时的状况,连训练有素的消防员都无法冲入救人。
  说不定母亲是为了寻找我才跑进那栋房子的。
  我私下这么认为。
  同一年的那个夏末,由于弟弟的告状,我被母亲怒斥一顿。但是,在那以后我还是继续独自潜入那栋西洋馆。或许母亲发现了我的行为,所以在火灾发生的那个傍晚,她以为不在家中的我还在那栋房子里玩耍,所以……
  这么想或许只是我愚蠢愿望的表现而已。
  如果她不顾生命安危,真是挂念自已的孩子——不是弟弟,而是我——的话……如果真是那样?……在我暗自这样期望的贫瘠的内心深处,当然也强烈存在着截然相反的希望。因为果真如此,那就是说她是因为我才被卷入火灾而丧命的。是因为我,因为违背她的命令继续潜入那栋西洋馆的我……
  ……就这样——
  关于她的记忆被固定于此。温柔美丽而又冷酷可怕,仿佛近在身旁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她的记忆以这种矛盾的形式,被包裹在无法修正的坚硬厚壳中。
  今年5月的那个晚上,在白山玄儿家附近发生了火灾。当时的情形和状况让因为事故而暂时丧失记忆的我回忆起11年前的这件事。



  2


  在无尽的梦中,无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
  ——这可不行啊!
  火焰深处响起母亲的声音。母亲被烧得面目全非,浮现在炙烤着黑暗的摇曳的火焰中。
  ——这可不行啊!
  那声音,那张脸慢慢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脸。
  ——多保重!
  ……啊,这是……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这声音,这张脸!
  对,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住在家乡,比我小两岁的……
  去年春天,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我和她订了婚。两家按照老风俗交换婚约,这么早就订婚在现在的确少见。
  她是我表妹,现在就读于当地的女子高中。在我去东京后,不到两星期就会写一封长信给我。当我暂时性失忆,住在玄儿家的时候,她总收不到我的回信,担心不已。
  ——你好吗?
  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
  ——在大学,要好好学习呀!
  这是她的……不,等等!她……她叫什么来着?她的姓氏,她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是因为在梦中吗?还是我又丧失记忆?
  不知为何,我忘记姓名的她的脸,这时恢复成11年前的母亲的样子。但是,当我刚想喊“妈妈”的瞬间,又变成她的样子?……无需迷惑。
  是的,现在无需再深入思考,我早就意识到——自己希望能从表妹的样子、声音?……或许是她的整个人上,找到己故母亲的身影。——我早就知道,早就意识到。
  ——喂!
  这呼唤我的声音是那个约定终身者的声音。也是现在再也无法见到的母亲的声音……
  ——喂!
  这声音晶莹剔透,又像是小鸟的鸣叫声……
  ——喂,中也先生!
  ……不对。这,这声音是……?
  ——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你生气了,中也先生?
  摇曳的火焰中浮现出的那张脸不断扩大,然后慢慢裂成两半。
  ——喂,中也先生!
  ——我们有事相求,中也先生。
  是美鸟和美鱼。这对美丽的畸形姐妹的面容完全相同,声音也如出一撤。
  ——不行吗,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所以那是不允许的。我慌忙回答道。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犯了重婚罪。
  ——这没关系。
  ——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是啊是啊,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两个是一个人!她们俩从肋腹部到腰部一带结合在一起,是世上罕见的“完全的双重体”。
  ——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对双胞胎露出天真而妖艳的微笑,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侧。日光所至之处,出现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苍白纤细的脸型,心不在焉的表情……她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
  ——我们出生的时候,母亲非常吃惊。
  ——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惊讶。
  对于亲生母亲,美鸟和美鱼到底怎么想?她们是以如何矛盾的心态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想着,想着,双胞胎的脸消失了,她们沉默的母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圆睁双眼、嘴满泪水的女性的脸。是望和!
  颤动的长睫毛。哭得红肿的眼睑。
  ——你去哪儿了,阿清?
  从她那涂着口红的小嘴唇里发出的纤弱而悲伤的声音。
  ——他有病。
  ——如果我不看着他……可是,你知道吗?那是我的错。
  ——他的病是因为我……所以啊,我真想代替他。
  ——是真的,我是真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原因很清楚。那淡红色的围巾深深地勒住了她那柔软雪白的脖子。
  看着看着,望和的样子变了。从悲伤、忧郁变成了丑陋地瞪着白眼的苦闷表情。缺少血色的苍白肌肤,因为突然的淤血而变成红紫色。
  在没有火焰的黑暗夜空处,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悲惨的变化。那是秃顶的头上戴着灰色贝雷帽的阿清吗?这个九岁少年长相苍老。他那干枯的嘴唇微微儒动着。
  ——妈妈……
  嘶哑地低吟。
  ——不要……再这样……
  这个少年究竟怎么看待自责的母亲?他是以何种矛盾的心态来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当他知道亲生母亲被人杀害时,又会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实呢?
  持续燃烧的火势不知何时明显减弱了。过了片刻,望和的脸和阿清的身姿也融化在黑暗中。这时,火焰也几乎快消失了,在梦中的意识深处,我依稀预感到这梦即将结束。但是……预感竟然不准。
  一个异国美女取代消失的火焰,出现在眼前,她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她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胸口,乌黑乌黑的。她那深褐色的双眸锐利地看着我。她肌肤白哲,略显病态。鼻梁高而挺直?这明显不是日本人的面容。鲜红色的嘴唇泛出堪称妖艳的美丽而性感的微笑。
  我顿时想起来。
  这是昨夜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中看到的那幅肖像画。是第一代馆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做妻子的女性。是玄儿,还有美鸟、美鱼、阿清的曾外祖母——达丽娅!
  ——吃!
  肖像画中本不该动的美女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动了起来。但响起来的却不是达丽娅的声音,而是昨夜“宴会”上听到的,由浦登家的人们发出的异样的唱和。
  ——吃!
  ——吃,那个!
  ——吃,那肉!
  正在这时,之前一直处于旁观者的我的角度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我本应该独自站在燃烧着的西洋馆大门附近,但瞬间场所转换,我坐在了宴会厅的餐桌旁、与昨夜相同的位子上。
  房间里除了我,空无一人。和昨夜一样,四处点着红蜡烛,屋里飘荡着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甜的,又好像是酸的,似乎还有点苦。
  在桌子中央,摆着盖着白布的盘子——一个非常大的椭圆形盘子。鼓起的白布让人感觉出大盘中菜的大小。到底里面是什么菜?
  ……我好奇而又害怕地盯着那鼓起的白布。
  过了片刻,穿着黑色肥大衣服的“活影子”——鬼丸老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他把兜头帽压得低低的,依然让人看不到他的脸。
  鬼丸老走到桌旁,双手抓住盖在大盘子上的白布两端,对我说了一句:“请用餐!”他用嘶哑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完,一下把白布从盘子上掀掉。
  然后,我看到……
  ——吃!
  肖像画中,达丽娅的嘴唇动起来,从她嘴里又传出了浦登家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漆黑的大盘子里盛着我从来见过的菜。
  整体的大小仿佛烤全猪,但那绝不是猪。覆盖着墨绿色的大鱼鳞、仿佛巨大鱼尾的部分冲着我,但那绝不是鱼。被鳞片盖着的只是它的下半身,上半身不仅没有鱼鳞,而且肌肤光滑,连一根体毛都没长。还有两条胳膊。手上也有五根手指——啊,这是什么?
  这个异形的生物到底是……
  “人鱼”这个词,终于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人鱼?
  这是人鱼?这是人鱼吗?
  传说中住在见影湖的人鱼!难道它的“肉”就是一年一度的“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被享用的食物吗?
  用人来比较的话,它身长如三岁婴儿,确实具有人鱼的形态。
  这是已经烹饪好的,还是没做任何加工?一眼看去,无法判断。至少没有烧煮过的样子。感觉还活着。脖子以上的部分用另一块黑色如头巾般的东西盖着。那下面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想着就毛骨悚然。
  是男还是女?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是如婴儿一般的中性体型,无法判断。说起人鱼,一般想到的是女性,那么头巾下面的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脸呢,还是半人半鱼的恐怖面相呢?
  鬼丸老再次从房间角落的暗处来到桌旁。手里拿着长长的切肉刀。
  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屏息看着他的动作。
  切肉刀的刀锋靠近盘上人鱼的腹部——正好是鱼鳞和皮肤的交界处,一下切下去。瞬间,啪的一声,鱼尾仿佛跳动一下。但它的上半身纹丝不动,所以这恐怕是神经反射。
  肯定死了,我对自已说,不会还活着。如果活着,不会这样刀锋所到之处,血一点点地从切口处渗出来。那血也是鲜红的。鱼尾只在最初的时候,跳动了几下。人鱼的腹部被小心切开,其下是黏滑而闪光的内脏。我不由想起以前在生理课上被迫做的卿鱼及青蛙的解剖实验。
  结束“工作”后,鬼丸老用黑衣下摆擦净满是血污和油脂的切肉刀,又退回房间角落里。
  ——吃!
  从肖像画中的达丽娅口中又传出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但我依然一动不动。人鱼被剖腹的场面过于血腥、恐怖,让我根本没心情品尝。
  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祈祷这个噩梦早些过去,然后慢慢地摇摇头,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房间里,情形大变。
  刚才,还只有我独自一人,现在,浦登家族的人按照昨晚“宴会”时的顺序,围桌而坐。有当家人柳士郎,美惟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坐在征顺和望和中间的阿清,还有玄儿。
  ——吃!
  八张嘴同时张开,说出同样的话。
  ——吃,那肉!
  八人一起站起来,将手伸向桌上的大盘子。他们直接用手抓住盘子里被小心切开的人鱼的腹部,有的从上面撕下肉块,有的拉出了内脏。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惟一没有伸手、纹丝不动的我的身边汇集过来。
  ——吃!
  柳士郎说着,将手中的肉片塞入我的嘴里。
  ——吃!
  玄儿说着,将手中的内脏碎片塞入我的嘴里。
  我无法抵抗。从征顺的手里,美惟的手里,望和的手里,美鸟和美鱼的手里,还有阿清的手里……当肉片和内脏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嘴里的时候,我只能强忍呕吐,将它们咀嚼下去半截,我呼吸困难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但是,即便如此我还得一个劲吃下去。
  腥臭,生铁味,有些涩,但好像还有一丝甜味……这就是人鱼肉的味道吗?吃完这些肉,我就成为他们的“伙伴”了吗?
  ——那么,现在……
  回到座位上的当家人用他那浑浊的双眸环视一圈,充满威严地低声说——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的“脸”吧。他起身将手伸向盘子,拿下盖住人鱼脖子以上部分的黑头巾。
  出现的是人脸,而且我很熟悉……不,不止是熟悉!从我出生时,它就一直跟随着我,恐怕这世界上无人比我更知道它的特征……啊,怎么回事?那个——那不正是我,我自己的脸吗?
  因为惊愕和恐惧,我大叫起来。但那叫声并不是从我的嘴,而是从大盘子上那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血淋淋的人鱼的嘴中发出的。
  ——你吃惊了,中也先生?
  双胞胎咯咯地笑起来。
  ——你讨厌受到惊吓?
  我还在叫着。从人鱼口中,还在发出叫声。我半癫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房门跑去,希望能尽早逃离这里。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在脚边动起来。
  一看,是裹着泥的头盖骨。不仅如此,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散落着无数的白骨。这——这些都是人的白骨吗?还是过去在这间宴会厅中被吃掉的人鱼的……
  因为过度惊吓,我再也挪不动步,胆战心惊,又大喊起来。盘上浑身鲜血的人鱼随即又发出叫声。和我长相一样的脸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扭曲,嘴张大到了极限……突然,有东西从他的嘴角蠕动而出。黑色、闪着光的细长生物……
  ……那是蜈蚣!
  我刚反应过来,人鱼的嘴继续裂开,一直撕裂到耳边。无数的蜈蚣从那里钻出来,仿佛黑亮的石油喷发。
  几乎在一瞬间,桌子上满是蜈蚣。眨眼间它们如雪崩般落到地板上,扩散到整个房间,爬到我僵直的身体上……
  ……我感到剧痛。
  在右臂上、在臂肘的内侧附近——难道我又被那令人厌恶的节肢动物的毒爪……
  “啊!”
  随着短促的喊声,我坐起来。终于,我从这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没事吧,中也君?”身边响起玄儿的声音。
  “玄儿。”
  “来,躺好。”
  我在床上。身上盖着厚毛毯,至少上半身裸露着。
  “来,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重新躺好,把头枕在枕头上。
  玄儿就在我的身边。他坐在床边,不知为何,用左手紧抓住我的右臂。
  “玄儿?”
  剧烈的疼痛。这疼痛与方才梦醒时分的剧烈疼痛不同——在被玄儿握住的右臂上,在右臂的肘内侧附近。
  “啊!玄儿,你在……”
  “没什么,不要动!”说着,玄儿握住我右臂的手又使点劲。我想确认一下疼痛的原因,便再次欠身看看玄儿的手。我看到了——
  在被握住的右臂的肘内侧,在白皮肤下的青色静脉中一根就要被拔出来的针。



  3


  我马上明白了,那是玄儿右手上的注射器。他是在为失去知觉的我注射药剂吗?这么一想,我尽管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但还能够理解。
  玄儿放开我的手臂,从床边站起来。这时,我看到注射器中还残留少量液体。是因为我突然跳起来而没能把准备的药物全部注入吗?——不过,啊,那液体的颜色是怎么回事?那厚重的红色。好像……对,好像人的鲜血。
  虽然一下子我感到了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再怀疑下去。不,老实说应该是没法继续怀疑下去。因为我刚刚苏醒,而且意识还处于半朦胧状态。噩梦的余韵仍紧紧盘绕在脑海,我怎么也无法将思考集中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我将视线移向右臂。从打针的静脉处渗出红色的血珠,慢慢膨胀,眼看就要崩裂出来。空气中微微飘散着酒精气味。臂肘内侧凉丝丝的,还有些许疼痛。
  玄儿伸手将脱脂棉按在注射处,贴上胶带将其固定住,然后让我弯曲手臂。
  “就这样,待一会儿。”他命令着我,“好了,躺下来吧。”
  我听话地再次将头枕到枕头上。
  “做了一个大噩梦吧?中也君。”玄儿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看我的表情,“做了什么噩梦啊?”
  我想回答,但发不出声。渐渐模糊行去的噩梦记忆又慢慢恢复,在心中扩展开。我觉得,一旦自己用语言表达,就可能在瞬间被再次拽入同样的噩梦中。于是,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将头枕在枕头上,轻轻地摇摇头。
  “难不成……”突然,玄儿眉头紧缩,轻声嘟哝着。
  “难不成,中也君,你……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说着,他将脸凑过来,让我无法避开他的视线,“自己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你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些你不会全部忘记了吧……”
  啊,是吗?原来玄儿又想起今年4月我们遭遇状况了。大概是他看到我茫然的样子,突然担心记忆恢复的我会像那次一般丧失所有的记忆吧。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中原中也《昏睡》中的片断朦胧地在大脑中浮现起来,又仿佛渗入水中,烟消云散。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这是哪儿?”我反问道,但我并不想让玄儿更加担心,“现在到底……”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完全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疑问,跃然纸上),也知道这里是被称为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我还能详细地想起导致我失去知觉的前因后果(马上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但是,关于那以后——当我深陷在那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的泥泞中,意识远离现实——的事情,自然完全都在我的记忆之外了。所以……
  “这是哪儿?这个房间……”我又问,“现在到底……我昏迷有多久了?”
  “这是我在北馆二楼的卧室。”玄儿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像放心一点,将脸挪开,“已经过了一天,现在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你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五个小时……?”
  这是一段难以判断长短的空白(已经过了一天,26日……现在是9月26日?)。这段时间,玄儿一直在我身旁吗?——不,那不可能。综合考虑,这不可能。
  “感觉怎么样?是否感到发烧、恶心?”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有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既没发烧,也不想吐。既没觉得冷,也没感到头疼。我暂且回答说“没有”,不过感觉完全良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弯曲的右肘内侧,注射处的钝痛慢慢淡去,但与此同时,另一侧——以左手背为中心,突然感觉到另一种疼痛。虽然不是难以忍受,但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为什么那里会这样疼?原因不言自明。
  “那只手疼?”
  玄儿之所以反应这么快,或许是因为我在毛毯下悄悄地动了一下左手。抑或是因为我非常不舒服而愁眉苦脸。
  “被蜈蚣咬伤的是手背和手腕两处。能这样可谓万幸。光我看到的大蜈蚣就有五六只。你的手偏偏伸到蜈蚣多的地方,倒霉啊!”
  我不禁呻吟一声。只要稍稍具体地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幼时曾被蜜蜂蜇过脚,但被蜈蚣咬还是第一次。虽然我觉得那瞬间的剧痛,两者相差不大,但对于视觉的冲击,两者却截然不同。现在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今后在梦中,那蠕动着的丑陋蜈蚣群将会不断出现,让我烦恼不已。
  “野口先生为你做了相应的治疗,所以基本上不必担心。弄不好,可能会生坏疽什么的,但还没有因为蜈蚣毒而丧命的先例。而且你也没发烧,应该没事!疼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痊愈。之前,要稍微忍耐一下!”
  “嗯!”
  我点着头,在毛毯下又动动左手。我能感觉到从手掌、手背到手腕一带缠着厚厚的绷带。不仅感觉到肿胀,而且经他提醒,也感觉到疼痛的根源来自两处。
  “在这个岛上……蜈蚣很多吗?”我问道,尽管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玄儿苦笑着:“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所以就算岛上有一两百只蜈蚣也不足为怪。有时它们也会钻进宅子里,所以家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不管何时,这种生物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
  “嗯!”
  “咬你的是褐头蜈蚣。因为头部是深褐色,所以叫这个名字。还有一种叫青头蜈蚣,和它很相像。不过,褐头蜈蚣要大一些。有的全长15公分,是日本之最。”
  15公分?好像确实有那么大。不,好像还要大一些。
  全身又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在枕头上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说了。但玄儿毫不在乎,用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解着有关蜈蚣的知识。
  “蜈蚣这玩意,看上去那样,可也很重感情。据说雌蜈蚣在初夏产数十个卵,但即便幼虫孵出,雌蜈蚣仍然不吃不喝地守护两个月,直到其能独立行动。这种母爱难道不让人感动吗?”
  “当然,这种行为肯定出于本能,用‘母爱’这种人类价值观来形容有点可笑。但是,中也君,如果和这些自然界生物进行比较,你就会发现我们人类是多么畸形、变异了。虽然领悟得晚了一点……”
  “啊?”
  “好了,先不说这个。”
  玄儿伸直面向床前的身体,用右手托着尖下巴看着我。黑裤子、黑色长袖衬衣和黑色对襟毛衣,依然是清一色的黑色打扮,但每件衣服和五小时前已完全不同。他在外面被淋得湿漉漉的,回到馆内,当然要换掉所有的衣服。
  “把昏迷在那儿的你带回来可费劲了。4月那场事故的时候,我叫了救护车,还轻松一点。”
  “对不起!”我无力地叹口气,“我也没想到……
  “没办法!我真担心,但情况好像没有想像的严重——真是太好了!”
  玄儿重复说着“太好了”,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慢慢向我伸过来,然后将我睡得蓬乱的头发缠绕在中指上,顺势缓缓地向下抚摸着我的脸庞。
  玄儿的手冰冷异常,让人感觉他不是活人。



  4


  “我再问一次,中也君,除了左手疼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吧?”
  “嗯,我想应该没事。”
  “好!”玄儿点点头,“我已经让羽取忍洗你的衣服了。手表在那儿——那边的床头柜上。衬衫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受潮没法再抽了,所以我扔了。想抽烟的话,就抽我的吧。”
  “嗯,好的。”
  “你可以先穿我的睡衣。或者我帮你从包里拿来?对了,还有香烟。”
  “啊,不用了,过会儿我自己去。”
  我根本不想抽烟,对于换衣服也无所谓。与此相比,我现在最想喝水。嘴太干了,甚至难以咽唾沫,差点失声。
  听到我的要求,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边的餐具柜前,从上面的水壶中将水倒入茶碗拿给我。我忍着左手的疼痛,坐起来。右肘已经可以伸直。我接过茶碗,一口气喝完,总算缓过神来,我突然发现这个夜晚很静。
  除了玄儿和我两人的呼吸,以及房间里的时钟齿轮声外,寂寥无声。
  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缓缓地环视房间;
  玄儿的卧室好像在一楼音乐室的正下方。这里没有一扇窗户。
  在我对面的右首有一扇门。那应该是通往二楼的主走廊,所以那边是南边?如果这样,与这床头板相连的墙壁后面,就是红色大厅的走廊了。
  “暴风雨停了吗?”
  我问道。无论我怎么侧耳倾听,黑夜里,一片静谧,不要说雷声了,就连风雨声也一点都听不到。
  “嗯,总算安静了。”玄儿说着,擦了一下起了淡淡黑眼圈的眼睛,他恐怕也很累,“雨大概是两小时前停的。据天气预报说,天气暂时还不稳定。”
  “那么,电呢?”
  整个房间的基本色调依然是毫无光泽的黑色。和美鸟、美鱼房间一样,那大床可容两三个人睡得舒舒服服。两边的床头柜上,带茶红色灯罩的台灯亮着。看着那柔和的光线,我问:“来电了?”比想像的早。还没用备用发电机,电就来了……“电话呢,还那样?”
  “啊,还没通。”
  在脱离了苏醒后的半朦胧状态,从噩梦的余韵中解放出来之后,我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关心起在这段空白的五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希望知道的,或者说是必须知道的事情一个接一个浮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控制不住。
  “那少年呢?”我问道,“他是谁?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而来?当时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我们追上他以后……后来他怎样了?目前在哪儿?在做什么?”
  “中也君,我不是说苦了我了吗?”玄儿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他眉头紧缩,眼光中却无笑意,“我又不能将那少年弃置不管,单单救你。反过来,也不能把你放在那边,先带那少年回来。更不能丢下你们两个回去喊人帮忙。但干等也别指望会有人来。”
  “说得没错。”
  实际上,我先跑回去看看你的情况,赶跑蜈蚣后,抱起筋疲力尽的你,放到附近树下多少可以避雨的地方……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向在那个在犹如泥沼的水塘中挣扎的少年。幸好,那少年虽然惊慌失措,但还想方设法爬了上来。不过他很怕我,所以安慰他成了我最累的差事。我费尽口舌让他镇静下来,告诉他不要怕,不要逃,叫他和我们一起回来……
  ——救命。
  我想起那少年无力地蹲在那泥潭中,带着兜头帽,无力地呼喊着。虽然时间最多过去五个小时,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已过数天。
  ——救救我。求求你……我,我,什么都……
  “背着昏迷的你,牵着少年的手,被大雨浇成落扬鸡,依靠一只手电,总算回到北馆后门……啊,真是苦了我。”
  “对不起!”
  “你不用反复道歉。”玄儿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苦笑,他眯起眼睛仿佛想看穿我的内心,“最终,你平安地醒过来。好像也没留下后遗症,总算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啊!”
  “回到馆内,总算得到帮助。就在那时电来了,也帮了大忙。”
  玄儿含着香烟,用火柴点着。不知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被雨淋湿了,还是没有油了。
  “我把你放到这个屋子后,让野口先生诊断了一下。美鸟和美鱼也很担心,一直守在旁边,久久不肯离去。”
  “啊……”
  “我先把那少年放在后门附近的那个餐厅里面,请鹤子先代为照看。不久,等你的病情明了,我觉得并无大碍,就去餐厅和那少年说了几句。”
  “然后呢?他是什么人?”我急于知道答案。
  玄儿吐着烟圈,那香烟让人感觉不怎么样。
  “好像叫市朗。”
  “市朗……”
  “市场的市,明朗的朗。我让他写在纸上确认的。姓波贺。据说才上初中一年级,是I村杂货铺的独生子。”
  “为什么他……”
  “嗯,好像有很多他个人的原因。可惜他完全吓坏了,脑子好像也已经混乱了,说话没有条理。我试着按顺序问他,大概的情况已经明了,但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玄儿略微停了一下,仿佛说服自己一般地“嗯”了一声。
  “不过,我觉得那少年——市朗并不是杀害望和姨+++罪犯。他看上去怎么也做不出那么穷凶极恶的事情,对吧?也想不出他有杀人动机。据他本人说,他偶然发现那个窗户上的破洞,偷偷溜进红色大厅,被我们发现后,逃了出来。在I村,关于这座浦登家族的宅子和里面的人,似乎流传着相当恐怖的谣言。不知他到底听到什么,但看样子他似乎相信只要被这里的人发现,就会被抓来吃掉。”
  被宅子里的人追赶,在黑暗、风雨和雷鸣声中拼命奔跑,最终掉进那个“人骨之沼”。我们可以充分想像出少年内心的恐惧。那恐怕不是一般的恐惧。可能正是因为过于恐惧才差点发疯,但是……
  “但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背靠着床头板,看着玄儿的嘴,接着问,“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目的何在……”
  “据说他前天从村子出发——不,应该是大前天——23号的早晨。与你来这里是同一天。因为是秋分,那天中学放假。”
  “独自来的?”
  “好像是!他说自己不是迷路碰巧来到这里,而是一开始就以这个宅子为目标从村子里出发的。看看传说中可怕的谜一般的宅子——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常有这样的冒险念头吧。”
  “冒险?……原来如此。”
  “如果翻过百目木崖一直走到这儿,那路程可就远了。我不知他出发时是否想到了这一点,但这实在是胡闹。”
  “嗯,确实!”
  “那天晚上,他到达见影湖边。那时还没下雨,而且虽然天气越来越差,但谁也没料到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暴风雨。不过……啊,对了。他说路上遭遇塌方,路被埋了。所以即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塌方?”
  “嗯!发生了地震,然后出现塌方……他是这么喃喃自语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也许也完蛋了。即便天气恢复正常,我们想法渡过了湖,可前面的道路却是那样。”
  “是多大规模的塌方呢?”
  “嗯,这个,倒没问。”玄儿将烟灰弹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
  我又问:“到达湖边还不算太难,但他怎么上岛?”
  “啊,这个嘛……”
  “要是23日晚上的话,那艘手划的船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乘坐之后,不就漂到湖中去了吗?而第二天,蛭山用了摩托艇,而且当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就问了。他23日是在湖边停车场上的吉普车里过的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绕到湖背面发现了那座浮桥,然后渡过湖的……”
  “阿!”我感到一条线索因此清晰起来,“所以那座浮桥才会那样……”
  “就是因为他不顾牌子上的警告,强行渡过那座腐朽不堪的浮桥,桥才会断开。”
  “那是24号的下午?”
  “真是合情合理啊!——上岸后,他好像一直躲在某处。我刚要详细询问,但他已经到了极限。”
  “极限?”
  “体力上的极限。当然也是精神上的极限。和你一样,完全失去知觉。”
  “啊……”
  “我慌忙叫野口先生诊断,总之烧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他在岛上的哪儿过的夜,是怎么过夜的,不过他恐怕没能好好吃东西,又经历了狂风暴雨。过度疲劳,得了感冒?嗯,大概就是这样。他已经使出浑身气力回答我的问题,他已经身心疲惫了……”
  “情况危险吗?”
  “我不知道,但听野口先生说,今晚还是让他睡一觉比较好。他说虽然无需绝对安静,但如果强行叫醒那少年,多加盘问的话,作为医生他要反对。”玄儿夸张地耸耸肩,将变短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茅子、江南君,还有你……真是遍体鳞伤啊!况且现在这宅子里,还有两具尸体。”
  “确实。”
  “已经把市朗从餐厅移到旁边的预备室里,因为那里有床,所以暂且让他睡在那儿。野口先生照例给他服了退烧药和镇静剂,所以估计会熟睡到早晨。”
  “其他还有什么?”
  我催促他继续往下说,于是玄儿又夸张地耸耸肩。
  “关于那个少年暂时就这么多了。如果早晨他的情况不恶化,就必须进一步盘问。”
  “他——市朗没看到什么吗?”我犹如自言自语。
  “你是指在红色大厅吗?”玄儿立即回应起来,“是的。他承认碰巧潜入那儿。而当时望和姨妈在画室里遭遇了那样的事情,凶手无法从房门出来,就从旁边的休息室打破玻璃逃入红色大厅。当时市朗已经在那里,要说目击了凶手的长相……很有可能。”
  “你问了吗?”
  “我只是提了一下。”玄儿故弄玄虚地笑笑,“他的回答也是让人不得要领。”
  “看到凶手了吗,市朗?”
  “他说只在一瞬间着到可能是凶手的人影。”
  “那么……”
  “相貌和体型因为黑暗和惊慌好像没看清楚。只看到玻璃突然破了,一个东西飞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赶紧躲起来,根本没时间看对方的相貌。尽管如此他仍留在红色大厅而没有逃走,可能是不想回到风雨肆虐的屋外。他好像还到二楼的走廊去过,或者是想在那里寻求什么生路,比如新的藏身之处什么的——好了,一切等他醒过来,能说话的时候,再问。”
  “是啊。”
  玄儿喘口气,又叼起一根香烟。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但眼光仍然严厉,眉头依然紧缩。
  关于市朗的事情,通过刚才的谈话,我感到大体能够把握了。但是,即便如此我想知道的、想问的、不能不知道的、不能不问的事情依然很多。
  比如追上市朗时,那泥沼中大量的人骨是怎么回事?我想那些人骨原本就被埋在那里,是被大雨冲出来,形成了那种状态。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的骨头?为什么那么多的骨头会被埋在那里?
  “对了,玄儿。”我看着玄儿,决定马上就问他。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刚才的注射器被随意地放在放着台灯和烟灰缸的床头柜上。
  苏醒后,那银针从右腕的静脉中拔出的光景,以及当时掠过心头、难以描述的不适感又冒出来。玄儿用这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这是野口医生的盼咐,还是玄儿的个人行为?
  注射器的针筒内还残留少许刚才看到的液体。浓厚、钻稠、红色,那是……
  “玄儿。”现在我变得非常在意,语气也有点加重,“刚才你用那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
  “嗯?啊,这个吗?”玄儿瞥了一眼床头柜,抿着嘴,看上去似乎有点踌躇,不知如何作答,“我总不放心你身体,为了以防万一,按照我的判断……”
  “这里面残留的红色液体是……”我指着注射器问道,“是这种颜色的药呢?还是血呢?如果那样,那刚才不是在注射,而是采我的血,对吗?”
  如果不是那样,难道仅仅是静脉血液倒流进针筒内,与残留药剂混合在一起吗?
  “采你的血?”玄儿便劲忍住没有笑出来,“不是,恰恰相反。”
  “相反?”
  “是的。”玄儿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注射器,然后将里面残留的液体在台灯下照着,“对你隐瞒也没意义,实话实说。”
  我身体僵硬,注视着玄儿的手。玄儿的眼神中透出微妙的热情,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
  “这确实是血。”他说道,“不过,并不是要采你的血。恰恰相反,是要将这里面的血注入你的身体。”
  “给我输血?”我甚至忘记了绷带下的伤和肿痛,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按住右臂上的针眼,“那到底是谁的?”
  “我的——浦登玄儿的血。”玄儿用拇指按着注射器的活塞,将红色液体从银色针尖挤出一滴,抿嘴一笑,“是我这个第一代馆主玄遥和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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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8:54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我哑口无言。
  他——玄儿的血?输给我?用那个注射器注入到我的体内?
  这是怎么回事?玄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必须这么做?
  他说是“因为担心”。因为担心,以防万一……我该怎样理解这里面的含义和意图呢?——对了,为什么玄儿会那样笑?嘴角的笑容到底表达出他什么样的感情呢?
  在强烈的迷惑中,作为解释这种情况的常识性理由,我只能想到“输血”这个词。但是,我并没有受重伤以至于要紧急输血。应该没那么严重。因为现在除了被蜈蚣咬伤的左手外,身上其他部位并没感到疼痛。
  “我们血型一致。”玄儿收起笑容,进一步说明,“你是A型吧。我也是A型,所以不用担心产生溶血性副作用。”
  “为什么?”我用手按着右臂上的针眼,气喘吁吁地问道,“为什么要输血呢?我全身没有那么严重的伤……”
  “中也君,鼹鼠的活血对蜈蚣毒可是特效药啊。”
  “开个玩笑。”玄儿又在嘴边挤出微笑,飞快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他把注射器放回原来的床头柜上,叼起一枝新的香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当然,我无法用笑来回应他的“玩笑”,而是斜眼继续看着放回床头柜上的注射器。针筒中仍残余少量红色的……那是血,浦登玄儿的血。恐怕玄儿是用同一个注射器,将同一个针头插入自己的血管中再拔出来的?……里面的血刚才被注入我的静脉,和静脉中流淌着的我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到我身体的各个角落……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快感。
  这是对于异物侵入时几乎本能的抵触感和厌恶感——因为无论是蜈蚣毒还是他人的血,在“异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已经被置于其他东西的支配下,仿佛自已己经被逼入无法挽回的境地。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痛苦。非常屈辱的、受虐的,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感到某种甘美的、奇妙的……不,不行!不能这么想!不是这样的!
  不对,这样感觉是不对的。我觉得目前不能这样去感受。不能陷入这样的感觉中。
  我紧咬嘴唇,用力地摇摇头。
  不能陷进去。必须就此打住。必须把自己的感情恢复到应有的状态。否则我……
  按着针孔的左手下意识地加了力。绷带下的疼痛倍增。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发出呻吟,通过感受肉体上的痛苦来控制稍一放松就会缓缓分裂的情感。我……
  我已经无法忍受。
  明确地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至今为止一直盘踞在我内心的各种想法揉合到一起,形成一股激流,仿佛潮水一般涌出,激情澎湃。
  无法忍受,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我默默地不断这么对自己说。
  这样似乎只是在被蹂躏,不是吗?蹂躏……对,正是如此。难道不是单方面被践踏、被愚弄、被侵犯吗?几乎一无所知,就被带到这神秘地方;几乎是被强迫参加那奇怪的“仪式”;尽管关键之处毫不知情,却被卷入两起凶杀案中;无法也不允许和外部取得联系,最终变成……
  “玄儿。”
  我怒目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与内心的激情相反,发出的声音却是冰冷而坚硬,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我已经……”
  玄儿扬起眉毛,仿佛很惊讶,嘴边叼着还没有点着的香烟,一只手撑在床沿自上而下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玄儿的口吻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年幼不懂事的弟弟,“声音这么可怕,这可不像你啊!”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怒气冲冲,“以前我也和你说过的。我不喜欢你把我当小孩看。”
  “嗬,好可怕啊!”玄儿抬起撑在床上的手,好像故意似的苦笑道:“你生气了,中也君?”
  “生气?”
  “啊,果然是生气了。”
  “一般都会生气的,不是吗?”我眯起眼睛说,“我感谢你把失去知觉的我搬到这里。但,到底这是……”
  “你那么不喜欢被注入我的血?”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啊。”
  “必要?但是我……”
  “你不是从昨天起来以后就一直不舒服吗?所以我就更加……”
  “那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嗯,想必是这样的,不过,我想为了以防万一……当然我并没有恶意。”玄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这个功作,看上去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寂寞或者说是悲伤。但我的内心却不能因此而平静。
  “玄儿!”我反而提高了声音,转身和坐在椅子上的玄儿相对而坐,之间只有几十公分距离,“不光是刚才的事情。这……这儿,你们到底在此对我做了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我们并不想逮住你,把你吃掉……哈哈,你这个样子和那个市朗一样啊。”
  “请别岔开话题!”我厉声说道,“你可以适当地告诉我一些吧?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下去的话,我就……”
  “你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会让你对我如此怒目而视呢?”
  “这还用我说吗?这个家的秘密、所有的这一切,我想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噢!”
  玄儿将嘴里的香烟抽了出来,放入衬衫的口袋里。然后略微伸伸腰。
  “权利确实是有。”玄儿眯眼注视着我,用充满理解且中听的语调说道,“所以啊中也君,我并没打算隐瞒什么而让你困惑啊!我只是在考虑时机和方式而已。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疑问都会解除。傍晚在我的书房里我不是这么说的吗?我还说过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对吗?你不相信我吗?”
  我无法回答。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间题。我并没有主动怀疑玄儿的言行和人格,也不想去怀疑。我也不认为他在撒谎,企图骗我、害我,并以此而生气。
  只不过,是的,我很不安。不知道且无从知道——这使我感到极其不安。最根本的就是这一点。那肯定是愤怒,这愤怒源于已经膨胀到我所能承受的极限的不安。所以……
  玄儿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不知如何理解我的沉默,一边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一边用我也能清楚地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是这样啊”,便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柜前,将水壶中的水倒入另一个茶碗,三口两口将它全部喝完。然后……
  “你说‘想知道这宅子里的所有秘密”对吧?那也就是说……”玄儿回过头,从裤兜里抽出一张白纸,“就像是这个——记在这上面问题,对吗?”
  他打开折成四折的纸片,在我面前哗哗地晃着。一瞬间我有点莫名其妙,但马上就明白了。(那,那张纸?)  
  “这是在楼下图书室里发现的。因为就放在桌子上。”玄儿双手拿着纸片,放到我面前,“是你写的吧,中也哲?在我发现画室中情况异常,去叫你之前写的。”
  无需拿在手里确认。那是我昨晚在图书室的书桌上做的记录。
  当时,我把能想到的众多疑点都写在上面。
  “‘疑点整理’——你的字依然是方方正正,仿佛铅字。”说着,玄儿又抿嘴笑起来。但我无法推测他那看起来有点傲慢的笑容背后的真实想法。我还没那本事。
  “我读一遍吧!”玄儿说道。
  “不!”我摇摇头,“用不着。我……”
  “好了,别说了!”
  玄儿打断我的话,回到原来位置。他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我近距离对面而坐,将稿纸摊在膝上,看着。
  “我虽然粗略看过一遍,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
  “对你而言,这宅子的什么地方是谜,是疑问的指南,让我知道今后应该说什么,怎么说。”
  于是,玄儿小声地将我列出的疑点逐条念了出来,这也会成为我疑点整理。



  6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什么菜肴?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那个年轻人是谁?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诸居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18年前,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之后,玄儿从衬衫口袋中拿出刚才放进去的香烟,重新叼在嘴里,点上火。然后他默默地等着那枝烟燃成灰烬。
  “你打算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
  “我无法全部回答。”
  玄儿从膝上拿起那张纸,放到我面前。是要我先保存着吗?
  “这里面有些问题连我都无法回答。具体来讲,特别是那个年轻人是谁,应该是指江南君吧?”
  “是的。”
  “他的情况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所以如果有人知道,无论是谁,我都希望能告诉我。”
  “嗯,那倒是。”我附和着,收下那纸片。自己用蓝墨水写的字,的确像玄儿说的那样,宛如铅字。我逐条看着,追问下去,“那么,其他问题呢?”
  “怎么说呢?”玄儿自言自语般说,“如果加上‘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这个条件的话,我想基本上都能回答。比如18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记不得当时的事情。关于‘诸居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情况也差不多。”
  “十角塔这一项呢?”我紧接着问道,“听说你小时候曾被关在最上面的那间屋子里。”
  “是的……这个也一样。”玄儿低下头,声音有点含糊,“事情的经过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我自己并不记得那段经历——不过,关于这件事,如果还留有活生生的记忆的话,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相处了。我觉得这样不也挺好吗?因为不记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当做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静。”
  “告诉我吧,玄儿。”我不肯就此罢休,“为什么你爸爸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听到这儿,玄儿立刻抬起低着的头。
  “我不是说过吗?父亲非常爱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这个我听说过。但为什么?”
  “父亲很爱康娜。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嗯!”玄儿叹口气,“就在这儿告诉你吧。”
  听上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盘起腿,将目光投向房间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27年前的8月5号。”
  对于“8月5号”这个日期我有印象。是的,好像是玄儿生日。
  27年前的8月5号。据说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样,狂风暴雨;当时在两年前和父亲结婚的母亲康娜腹中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正准备临产。本来离预产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个晚上要生了。据说原计划就在那几天送她住院,在那里生的。可是……
  “总之,由于情况紧急,没时间冒着暴风雨,开车去医院;也没时间把产婆接到家里。无奈之下,父亲决定亲自接生。他和野口先生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在和康娜结婚并进入浦登家之前也曾是医生,所以他才敢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于是他们在旧北馆康娜的房间里进行了接生。”
  玄儿停下来,长叹口气。
  “但是……”
  玄儿用苦涩而沉重的声音继续说着,身体纹丝不动,目光也没转向我这边。
  “具体什么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导致那样的结果?责任在谁?是什么样的责任?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法查证。但结果却非常清楚。深夜,当暴风雨更加猛烈的时候,馆内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哭声。可是尽管父亲竭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发生了这样的悲剧,”玄儿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垂下眼睛,“为此爸爸恨那个孩子。那个自己心爱的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或许他也有自责的念头,自责没能救下妻子。或许正是为了消除这种念头,他才更加恨那个孩子。于是他……他就想把那个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是这样的——我听说。”
  “不过玄儿,不管怎样……”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这——这个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致的情况是听鬼丸老说的。”玄儿回答道,“如果问得得当,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实中有必要让我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在问我吗?
  那仿佛“活影子”,甚至连是男是女都难于分辨的黑衣老佣人的嘶哑的颤巍巍的声音又在我耳朵深处响起。
  ——你是说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禁闭上眼睛。
  “后来我也直接问过父亲。他承认了并毫不隐瞒地把全部事情告诉我。他对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谅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苦涩,表情也很僵硬,仿佛内心忍受着极度的紧张。
  “真的吗?”尽管我心里担心这样问会不会太过分,但还是歪着脑袋问起来,“玄儿你真的就原谅了吗?康娜夫人的死对于柳士郎确实是一个沉重打击?虽说如此,但他竟然把亲生孩子关在那种地方那么多年……”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啊!这就是当时我心中的疑问。
  “的确。”玄儿沉默一会儿,微微点头说道。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转了念头似的摇摇头。
  “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他用指尖按着右边的太阳穴附近,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涩,“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并不想让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等待一段时间?”



  7


  对于玄儿的请求,我不可思议地点头报以同意。在听着他述说的过程中,当初以愤怒的形式出现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我觉得玄儿不愿说下去也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没办法。但是……现在不能松劲!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
  “可是中也君。”玄儿语调变了。同时,他放下腿,重新转过身冲着我,将目光投向我手中的那张纸,“你这样把疑点都写出来……你恐怕多少有些发现或者想法吧?”
  发现?想法?——啊,那是……
  “当然,你肯定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虑,这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说‘一般都会生气的’吗?的确如此!——对不起!”
  玄儿叹口气,低头翻着眼珠,自下而上看着我。
  “我也觉得自己不对。特别是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应该早点解释很多事情,从而获得你的理解。”玄儿低下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道歉,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如果玄儿了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辞。我无法消除心中的这个疑问,所以就必须沉默,尽量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几秒、不,几十秒,我们沉默着。夜晚一片静谧,没有风雨声。
  情绪稳定后,左手的伤和肿胀的地方感觉比刚才更疼。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点冷。我忍着痛将毛毯拉过来盖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我先开口说道,“我也不敢确定,只能说是猜想吧。”
  “哦,是关于哪一项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片。
  “是‘那些是什么菜肴’这一项。”
  话一出口,刚才梦里的场景令人惊讶地重现在脑海里。宴会厅里的黑色餐桌。餐桌上而椭圆形的黑色大盘。盘子上用大块白布遮盖,那奇异的……
  “然后呢?”玄儿哼了一下,催着我往下说,“想像成什么了,你把宴会中的菜?”
  “那是……”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回答,“你想要我说吗?”
  “我很想听!”玄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对你的个人想法很感兴趣。”
  问和被问者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迎着玄儿的目光说:“我说了之后,你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包括我说得对不对。”
  “我是这么打算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在这儿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不过,嗯,至少在今晚之内,我会依次全部告诉你,包括刚才我们说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内吗?”
  “为了解释清楚,还有几样东西要让你看。”
  原来如此——我感到两人的想法合拍了。这样说了之后,就算有什么万一,恐怕他也不会再含糊其辞了吧。于是我决定按玄儿的要求去做。
  “‘肉’这个字,我来之后听到很多次。”我尽量保持冷静的声调,开始说自己的“想像”,“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上,这个字应该也出现过,而且在此前后,我都听伊佐夫说过这个字。说他的父亲首藤利吉常说‘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遗憾啊’什么的……”
  “伊佐夫君吗?嗯,这种挖苦人的话的确像他说的。”
  “关于这个‘肉”我也曾问过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
  “哦,是吗?”
  “她们说伊佐夫说的‘肉’是指‘达丽娅之宴’上的菜。还说那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她们俩没说那个‘特别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
  “我试着问过,但她们说还是让你告诉我比较好。所以……”
  “所以你就作了各种各样的想像。想像那道菜是什么,里面使用的‘肉’是什么,对吗?”
  “是的。”
  “那么,据你的想像,那是……”
  玄儿从椅子上探出身体,把脸凑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嘴和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全身紧张,但这种紧张和刚才叙述自己身世时的紧张稍有不同。
  “据我想像——”
  脑子里重现出当时的场景——盖在餐桌大盘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带着深绿色大鱼鳞的“尾巴”和长着两只手臂、肌肤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来。是的,这一定是……
  “那是人鱼吧?”我下决心说道,“传说中栖息在见影湖中的人鱼。它的‘肉’被用在‘达丽娅之宴’上的那道菜里。对吗?”
  “啊?!”玄儿似乎很惊诧,瞪着眼睛,低声叫起来。我继续说,“汤里那口感粗糙的奇怪东西就是“肉’吧?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是,还有一开始拿出来的葡萄酒中说不定也有人鱼的鲜血。”
  “嘿嘿。”
  “这么一想,我想‘人鱼之血染红湖水是吉兆’这句话也就可以解释了。总之,玄儿你们——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见影湖中有人鱼存在,这可以说是‘人鱼信仰’之类的……所以,湖水被染红这种让人想起‘人鱼之血’的现象,对于浦登家来说,希望把它作为值得欢迎的事情——‘吉兆’来理解。”
  “解释得真是巧妙!”
  “还有一点。关于望和,你说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会不会是这个意思呢——在每年的‘达丽娅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鱼的肉。说起人鱼肉,自然与长生不老的功效联系在一起。吃了人鱼肉,望和应该也已经能长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玄儿的嘴。他会有何反应呢?是肯定还是台定,或者是……
  “嗯,明白了。是人鱼肉?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没什么过分的。”
  玄儿现在的声音和表情让人觉得他似平没有刚才紧张。总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显得有点愉快。
  “不对吗?”我怀着惋惜和徒劳的复杂心情问道。
  玄儿摇摇头:“不,也没完全猜错。倒是触及到了要害的地方。”
  “那么……”
  “不过,很遗憾中也君,所谓见影湖的人鱼什么的,那完全是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至少现在,浦登家族中无人相信那个。前天我不也说过吗?世界各地都有关于人鱼的传说,但全都是人们想像的产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鱼木乃伊,也都是人们伪造的假货。”
  “那个……嗯,的确。”
  “这个湖里,也没有什么人鱼哦。”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这里当然也没有所谓人鱼肉之类的东西。或许伊佐夫君和首藤表舅他们也和你一样,误以为那是人鱼肉。这种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达丽娅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绝对不是用人鱼肉做的。”
  “但是,那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积极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所谓人鱼的生物。
  我自认为这点科学常识我还是有的。但是,关于目前发生在黑暗馆中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觉得没有其他解释方法。
  “如果不是人鱼,那它到底是什么‘肉’?”
  “想知道吗?”玄儿反问道,嘴角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会心的微笑,“我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告诉你。在此之前……”玄儿轻轻敲击着床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怎么样,中也君?能起床走动吗?”
  “大概可以吧。”
  “好!那么,穿件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望和姨+++画室!”玄儿一脸认真,将黑色的对襟毛衣合好,“虽然发生了第二起凶杀案,但警察依然不会来。虽然这次是家里人被杀,但父亲还是……愈加拒绝和外部联系。现在我们去一趟现场,做一下取证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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