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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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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间奏曲二


  ……突然,“视点”分裂开,超越法则地跳跃起来。这种变化蕴含着让人怀疑的随意性,而思考则存在于这昏暗混沌中,暂时还无法控制,无法形成具体的意味。
  无边无际的黑暗虽然柔和,却充满了冷冷的恶意。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根源在哪里?恐怕这个“世界”的人们无从得知……宅子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畔森林处的停车场。停车场上的几辆车。在其中,带有车篷的车辆上——
  出现了那个在漆黑夜晚中,因为恐惧和不安而瑟瑟发抖的少年。“视点”飞落下来,滑入少年的身体中。



  1


  少年名叫市朗,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今年9月刚刚过完13岁的生日。他家在I村开了一间杂货店。
  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钻进堆放在车内的防水布中,抱着膝盖,蜷曲起身体。
  刚才市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把背包垫在头下当做枕头,后来被恶梦惊醒,当他发现周围与自家房间不同,是一片浓密的黑暗时,再次绝望地叹口气。他在心中悲叹着,翻来覆去——怎么会这样?本不该如此的。他看看手表,能看见泛着淡绿色的长短指针。现在是早上1点多,又过了一天,现在是9月24日的早上1点多。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除了夜光表上的指针外,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电筒早就没有电了。虽然裤兜中有从那辆事故车旁拣到的火柴,但现在也无济于事。
  没有星光和月亮,市朗周围是无尽的黑暗,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一动不动,至少在这里可以躲避一下夜晚的寒露,等着早晨的来临。
  市朗紧闭上眼睛。
  他想停止思考,再睡一会儿,但怎么都不能如愿。只要闭上眼睛,各种情景便交替出现……
  市朗回想起来。
  ……那是暑假结束,开学不久的时候,市朗他们听到了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你们是说山岭对面的那个宅子吗?我看到过。
  第二学期,从邻村转学来的一个男孩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一问,原来他曾经被喜欢登山和采集昆虫的叔叔带着,去了百目木岭的对面。当时,他们到达了森林中的那个湖泊,隔着湖,他看见了那个湖中小岛上的黑黢黢的宅子。
  像市朗那样年纪的孩子,往往喜欢表现某种“勇气”,从而博得同伴的尊敬。他们总是主动地“冒险”。比如:他们会偷偷钻进年久失修、禁止进入的老校舍;他们会跑到村边的吊桥上,从那里翻着跟头,跳进河里;他们会跑到后山的洞穴中,尽量往里走,进行所谓的探险;他们还会在有逃兵幽灵出没的神社中度过一晚——
  那个暑假,在那些孩子中,流行这样的“勇气挑战”。
  对于市朗他们这些在I村出生、长大的孩子而言。长期以来,“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是令他们恐惧、敬畏而又好奇的对象。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却亲眼看到过,这对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冲击。不用说,大家看那个转校生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敬畏。
  生性不服输的市朗就想亲自去尝试一下……
  我也要亲自看一下“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那个叫做“黑暗馆”的地方。可能的话,我要带一些能证明自己去过那里的东西回来。不要和人同行,我要独自去。如果成功的话,我就能一下子得到大家的瞩目和尊敬。
  市朗开始制定计划。
  到达百目木岭后,如何去那里?从村庄出发大约要花费多少时间?市朗从转校生那里探问出相关的情况,然后找来地图和圆规,寻找地方……当他自认为准备停当,便决定本月23日,秋分的早晨开始实施计划。昨天早晨,市朗便按照计划,独自从村里出发了。
  但是……
  ……那场大雾。
  当市朗在百目木岭的险峻山道中前行时,周围开始有雾了。很快雾气越来越大,周围被一片苍白所覆盖,市朗的知觉和思考也受到影响。
  不仅是视觉,连听觉、嗅觉,乃至踩在地面上的两条腿的感觉都不正常了。他觉得呼吸时吸入的雾气一直流入大脑中。他似乎被人推着往前栽倒,什么地方传来奇怪声响,当猛然醒悟时,才发现再走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中……
  当他花了比预定多了几倍的时间到达山岭时,市朗己经完全不知所措。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一语不发,茫然地蹲坐了好一会儿。
  回想起来,当时就应该掉头回村。要是当时掉头回去就好了。
  此时此刻,他的思考力似乎也被昨天那场大雾形成的可怕漩涡吞没了。如同损坏的唱片会跳音一般,市朗的回忆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当时,那场地震。
  当那辆黑车驶过身旁,市朗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前行时,那场地震发生了。伴随着异样声响,大山和森林剧烈晃动起来。那晃动持续了好长时间。市朗因为受惊和害怕,顿时就蹲在地上。
  此后,市朗跟着车轮痕迹,继续前行。很快,车轮痕迹拐到旁边的小路上,市朗也跟着走下坑坑洼洼的陡坡。就在那时——
  周围传来和刚才地震不同的“异样声响”。
  当市朗迷茫之时,声响越来越大,演变成轰鸣。他回头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在直线距离不到20米的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塌方。
  最近一段时间,阴雨连绵,一直持续到昨天,地基己经相当松软,加上刚才的地震冲击……
  就在市朗眼前,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轰鸣,山体斜面崩落下来。
  大树接连倾倒,被茶色灰土吞没,山鸟从森林中飞起来,尖叫着,在上空盘旋。不到几分钟,市朗刚刚走过的道路便被大量的砂土掩埋,消失了。
  市朗当时所在的地方没有受到影响,但如果时间稍有差池,他就会葬身砂土中。从那个意义上讲也算幸运。但是——
  因为这场突变,市朗的退路被完全切断。就算他当时想折回村里,也已经无计可施了,除非道路被修复。
  市朗看着脚下的车轮痕迹。只能继续前行。对,只能这样了。
  此后,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发现了那辆撞到树上、受损严重的黑色轿车。



  2


  ……那辆车。
  回忆的场景又被切换。
  ……那具尸体。
  在轿车不远处,那尸体倒伏在杂草中。手脚被拧歪,让人害怕;头像是被敲破的西瓜;脸被拧向一边;眼睛无神地望着空中。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虽然市朗不敢触摸,但他确信那人已经死了。那人不可能活着,死得惨不忍赌。
  市朗大叫起来,拔腿逃开,在暮色临近的森林中胡乱跑起来。
  他根本就来不及考虑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市朗记得跑着跑着,看到了一块竖着的牌子。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那木牌上鲜艳的红字让市朗联想到了死者头部的鲜血,让他胆战心惊。与此同时,他也有点放心,看来自己走的方向没错。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前面就是那个被称为“大猿猴脚印”的湖泊。在那湖泊的小岛上,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浦登老爷的宅子”——被称为“黑暗馆”的地方。
  市朗无视“非请莫入”的禁令,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了湖边。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太阳已经落到群山那头,周围的风景被愈来愈浓密的暮色所笼罩。
  在湖畔栈桥边,有座四方形小屋。那是一个石造的黑色建筑。
  市朗一心想找人求救,径直朝那里走去。
  他站在门口。
  当他伸手触及那黑色木门的铁锁时,心中浮现出祖母的面容——那里住着不祥之物——她那煞有介事、令人心惊肉跳的表情。
  不祥之物——在这个建筑中,有那样的东西吗?
  据祖母说,从前——在她年轻的时候,村民失踪的事情接连发生。失踪者主要是妇女和儿童,一旦失踪便再也没有回来。人们悄悄地说,他们都是被那个宅子里的“不祥之物”掠走的。
  市朗缩回触摸铁锁的手,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他犹豫再三,还是离开门口。他想还是先观察一下建筑物四周。
  在房门的相反方向的墙壁上有几扇小窗户。从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有人。
  市朗赶忙凑到窗边,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紧闭着,但其中一扇有缝隙。市朗屏息透过那缝隙朝里望去。
  他着见一盏电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微弱光线中,一个男子穿过房间。从窗户这个角度望过去,在房间右首深处的墙边,有个水池。男子摇摆着身体,走到水池前,停下脚步,突然回头看着窗户。
  市朗赶紧将脸从窗户边挪开。
  或许被发现了。市朗也想逃走,但他屏息倾听了几秒,确认那男子并没有朝这里走来,索性又朝里面望去。
  男子还站在水池边。在市朗看来,那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子显得很怪异,让人觉得可怕。他的背部严重弯曲,上面还隆着大瘤一样的东西。脸部位置比背部弯曲处还低……
  那个男子沉默不语,开始忙碌起来。
  男子把砧板放进水池,上面再放上一块茶红色石头一样的东西。水从水龙头中流淌下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传入市朗的耳中。
  市朗定睛看看男子的手,终于明白他在干什么。
  ……磨刀?
  茶红色的石头……那是磨刀石。那个男子正用磨刀石磨厨刀。
  从市朗偷窥的角度,能看见男子的侧脸部。他脸颊呈土灰色,显得不健康,头发蓬乱,像个野兽。还有那表情——虽然他皱着眉头,但唇角处带着笑意。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市朗似乎能听见那笑声。
  市朗瑟瑟发抖。反正很害怕。
  市朗觉得不能向这个男子寻求帮助。绝不能……
  市朗离开窗边,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能,不能。就在那时他脚下晃动起来,传来巨大的声响,随即市朗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击。又是地震——当他反应过来后,赶紧趴在地上。刚才山体塌方的情景又从脑海中掠过。市朗不由自主地两手抱头。
  声音就在附近。
  那是剧烈的声响,带有破坏性的声响……啊哟,崩塌了,整个世界崩塌了……
  当晃动消失后,声响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叫喊声。很快声响也没了,市朗慢慢地挺起上半身,看看手表,当时刚过6点半。
  等心跳恢复正常,市朗环顾四周。湖边鸦雀无声,仿佛刚才的地震是在做梦。从云间洒落下灰白的星光,消散了几分暮色。
  市朗站起来,再次朝刚才的窗边走去。他胆战心惊地朝里望去,里面的情景出乎意外。
  水池所在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都坍塌下来,都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墙边的大柜子倒下来,地上散布着瓦砾和玻璃碎片。刚才的那个男子被压在柜子下。
  从脚到胸口都被压住了,脸上血肉模糊,样子可怕,两只手在瓦砾和玻璃碎片中缓缓地蠕动着。
  啊……该怎么办?
  救人和恐惧的心情在市朗心中交织着,碰撞着。
  最后,市朗还是冲到入口处,打开门,冲进去。他从玄关一直冲到那个男子被压倒的房间里。
  还是要救人……
  市朗振奋精神,凑过去,但不知那男子是否发现了他,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夹杂着愤怒和痛苦。在市朗听来,那似乎是凶狠野兽的咆哮,顿时他就腿软了,救死扶伤的义务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拔腿就逃到门外。
  ……随后……市朗借助着时明时暗的月光和电筒,漫无目的地在四周徘徊,最后他发现了这个停车场。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岸边小屋了——虽然他还挂念那人的生死。那男子或许受了重伤;如果他一直被压在柜子下……别想了,不能想。我是无能为力。我……
  那可能是宅子的停车场,里面停放着几辆车。当市朗看见一个带斗篷的吉普车后,赶紧跳到车后部,钻入堆放在那里的防水布里,蜷曲起身体,俨然在逃避黑暗中的某个恐怖事物……
  市朗对自己说——反正先在这里等到天亮。
  等天色大亮,或许宅子里的人会到这里来。如果那样,自己就出去,向他们说明情况……不,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待在车上,说不定也能回到村里。但是——但是那条因山体塌方而被破坏的道路要是不被修复的话……
  市朗因为不安和恐惧颤抖着。他希望能再次睡着,让意识远离现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3


  分裂的“视点”飞落到东馆的客厅里,滑入他——江南的体内。
  从玄关大厅传来浑厚的座钟钟声:此时是9月24日下午1点钟。
  ……我……
  ……我的名字是……
  他的枕边放着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他在被窝里翻过身子,将下巴垫在枕头上,直勾勾地看着纸上写得七扭八歪的两个汉字,来回叹着气。
  “江南”——这是自己亲手写的名字。对,这就是我的……
  当自己用画O或X来回答那个叫浦登玄儿的男子的问题时,这两个字从混沌、昏暗的胸中浮现出来。虽然自己连写字都很费劲,但依然还是把这两个字写出来了。
  这肯定是自己的名字。这点可以确信,但其他的绝大部分记忆依然很混沌。
  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依然存留在他的大脑中,但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无法作为完整的意思把握——犹如七零八落的字谜碎片;犹如生锈的精密仪器;犹如毫无章法的数字罗列。
  刚才还待在客厅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五分钟前他们走了。只有江南独自留下,按照野口医生的要求,再次躺在被窝里。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很快就会把吃的东西拿来。
  几小时前,自己醒过来,随后在宅子里转悠,体力上已经相当疲惫了。虽然没有感到剧烈的头痛和呕吐,但全身隐隐地觉得寒冷和麻痹。脑子里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有手脚……到处隐隐作痛。看来那个让自己继续静养的医生的话或许是正确的。
  ——感觉如何?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江南闭上眼睛,在心中回味着刚才他们提出来的问题。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能听到我们说的话吗?
  ——你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很好地发声?
  ——啊,是那样。想说却说不出来。他觉得即便自己想说,声带似乎凝固住了。
  ——你认识那块怀表吗?
  ——那是你的怀表吗?
  江南睁开眼睛,看着那块和素描纸一起放着的怀表。认识,那是我的东西——不知为何,他对此很确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江南……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刚才我才听说——这里是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黑暗馆、浦登家族……自己觉得这些名称似乎听说过;觉得依靠这些名称能发现什么。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总之你记忆很模糊,是吗?
  ——是呀,你是不是感到没有记忆,想不起来?
  ——是,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自己醒着,但绝大部分意识还很朦胧,游离不定。自己觉得是这样。现在自己并没有基本的现实感受。总觉得真正的自己被丢弃在遥远的往昔,很远很远的地方……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来回叹气,将右手搭在额头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突然——
  一些声音和图像的片断涌现在脑海中,这情况和今早醒来时完全一致。
  那是躺在病床上的她——妈+++面容:
  ——让我死吧!
  无力的眼神、微弱的呼吸、含混的发音。
  ——够了,杀死我……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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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征兆之色


  1


  下午1点半,我和玄儿第三次到十角塔去。
  大约半小时前,我们把那个恢复意识的年轻人——江南——独自留在客厅里。当玄儿得知我还不饿的时候,便冲羽取忍说道:“我们过会儿再吃饭。2点后,我和中也君在这个饭厅吃饭。”随后他又转过身冲我说,“能给我20分钟吗?我刚起床就被鹤子喊来了,还没来得及洗脸。”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虽然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衣服,但衬衣领子没有翻好,扣子也没有扣好,头发乱蓬蓬的,尖下巴上冒出几根胡须。
  “台风又要来了。趁着雨还不是很大,我想去十角塔看看。中也君,你能陪我去吗?”
  “可以。”
  “太好了。那么20分钟后,我们在玄关大厅碰面。等一下,我稍微梳洗一番。”
  随后,我把素描本放回二楼房间,返回一楼。而玄儿则准时出现在玄关大厅。我们各自拿了一把伞,结伴朝十角塔走去。
  雨势和我刚才在庭院中的时候相差不大,但风吹得很猛。一不小心,伞和帽子都会被吹掉。
  这场风雨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将要来到,而十角塔和昨天一样,依然屹立在风雨中。白天再看那黑色的塔壁,便能感到这十角塔已经年代久远,有点褪色。但是和从二楼窗户以及庭院中看到的西馆一样,整个塔让人感到黑糊糊的。
  玄儿没去塔的入口,而是先走到昨晚那年轻人掉落的地方。他沿着塔外围拐到左边,钻进枝叶繁茂的枫树下。那年轻人压过的杂草上,还残留着一点痕迹。杜鹃花丛中也一样,有些树枝被折断了,有些花瓣飘散了。
  玄儿抬头看着塔上的平台,慢慢移动视线,仿佛在追逐年轻人掉落时的轨迹。他的视线一直移到枫树、杜鹃花丛,直至脚下。接着,他又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看看树丛中。
  “找东西吗?”
  “是的。”
  “找什么?”
  “那个叫江南的人连钱包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在他衬衫口袋里有香烟,却没火柴或打火机。看来……”
  “你认为他坠落下来的时候,那些东西都掉在附近了?”
  “我觉得肯定是那样。”玄儿拾起头,耸耸肩,“到处都找不到。”
  “或许掉在塔里了。或许是其他地方。”
  “或许吧。”玄儿歪着脖子,再次仰面看看平台,然后眯缝眼睛环顾四周。很快转过身,快步走起来。
  “对了,玄儿君!”我跟在后面,问道,“昨晚你说的首藤先生回到宅子没有?”      
  “没有。”玄儿冷淡地回答道,“很快就要变天了,真让人有点担心。”
  “和蛭山联系上没有?”
  “也没有。今天他好像没有来岛上,我有点放心不下。”
  “听说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女士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是吗?”
  “对,你知道不少嘛。”玄儿停住脚,等我走上来,“你应该见到伊佐夫了,是吗?”
  “是的。我起床后不久,在二楼和他偶然相遇了。”
  “他当时怎么样?”
  “喝醉了。”
  玄儿低声笑笑,再次快步走起来。
  “他虽然那样,但是个有趣的人。伊佐夫把他那个俗不可耐的爸爸作为反面教材。至于他是否具备艺术家的才华,我可不敢妄加评论。”
  “是吗……”
  我还想问许多事情,但现在不行。我决定找机会要好好问问,便重新戴好快被大风吹走的帽子。



  2


  塔里很暗,但从窗户缝隙透进一点光线,以至于不像昨晚那样漆黑。玄儿准备了手电筒,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便弄清了地面上的状况。
  地面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我们昨晚的脚印还残留在下面,共有四串脚印,进来和回去的各有两串。除此之外,还有一串帆布鞋的脚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旋转楼梯。这就是昨晚那个年轻人留下的脚印。
  帆布鞋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方。虽然其中还夹杂着我们的脚印,很难分辨,但肯定没错。
  我们也顺着帆布鞋印,一直登上最高层。
  和昨天看见的一样,这层四个窗户的构造很独特,内侧是百叶窗,外侧是防雨的木窗。虽然窗户紧闭,但透过缝隙,还是有光线透进来,所以和昨晚只有烛光照明相比,今天这里要明亮得多,也容易观察地面的情况。
  那年轻人的帆布鞋印越过格子门,穿过当年被作为“囚禁室”使用的空间,一直延伸到平台上。除此之外,地面上只有昨晚我和玄儿留下的脚印。这点很关键。
  “昨天,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曾踏足这个长期无人进出的地方。”
  玄儿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地面,朝格子门对面走去。他很小心,尽量不踩到已有的脚印,朝通向平台的窗户走去。
  “如此看来,昨晚那个时候,他——江南君独自一人走到窗外平台上的。后来发生了地震,他从这里摔落到地下。”
  “你的意思是没有其他人作用的可能,那件事自始至终是个事故?”
  “是的。通过脚印分析,这点很明了。”
  玄儿再次打开昨晚关好的那扇双开窗户,顿时外面的光线透进来,让塔里亮堂许多……
  “但是他为何上岛后,就到这个塔里来呢……”玄儿走上平台。
  在炫目的白色逆光中,身穿黑色衣装的玄儿犹如剪纸一般。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平台护栏的对面,赶紧跟在后面跑上去。
  “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掉。”玄儿嘟哝着,将视线从脚下抬起来。他单手扶着湿漉漉的护栏,将身体往外伸出一点,放眼朝远方望去。我站在他旁边,也按着帽子,环顾四周。
  构成黑暗馆的主建筑在雨中黑糊糊的。最靠前的是东馆,其右边连着北馆,南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而最里面的西馆只露出一个塔屋顶。
  “从这里,看不到湖呀?”
  听见我的感慨,玄儿点点头。
  “从其他三个窗户也看不到。”
  “塔造好后,才发现的?”
  “不,是故意选了那个位置、那个角度造窗户的。”
  “故意?”我从侧面看着玄儿,“好不容易造了一个塔,干吗要那样……”
  “这个……,说到一半,玄儿突然停顿住。
  “怎么了?”
  “你看!那边!”玄儿伸出右手,“有人!”
  我顺着玄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在北馆背面,有条小路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林木,此时,一个黄色的东西在那里移动。好像是伞。有人撑着黄色的伞,正在那里走动。
  “那恐怕是慎太吧。”玄儿说道。也许他是通过伞的颜色判断出来的。
  “就是我们昨天在塔下碰到的那个孩子?羽取忍的儿子?”
  “是的。”
  “那孩子的父亲呢?也和羽取忍一起在这里做佣人吗?”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他父亲好像很早就死了。大约五年前,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他们母子二人来到这里。”
  “是吗?她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虽然那孩子智力上有点问题,但性格很好。已经八岁了……这个年纪,本来应该上学了,但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也不行呀……”
  “还有一个人,叫阿清的。就是刚才我碰见的浦登征顺的孩子。”
  “对,是我的表弟。她妈妈是我死去妈+++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叫望和。”
  和玄儿的外公卓藏、父亲柳士郎一样,阿清的爸爸征顺也是被浦登家族招赘进来的。
  “他们——阿清和慎太一起玩吗?”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当时,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这恐怕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浦登清和羽取慎太年纪相仿,又住在同一个宅子里,却不一起玩耍,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一个是浦登家族的孩子,一个是佣人的孩子吗?难道是因为慎太的智力上有问题?抑或是阿清患的那个病?
  “你还没见到阿清吧?”
  “没有。”对方肯定已经看到我不止一次,但我还从来没看到他的样子,“我从征顺先生那里听说了,阿清得了某种病,一直待在宅子里。”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表情中仍然夹带着阴郁。
  “是什么病呀?”
  “见面就知道了。”玄儿叹着气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说的,阿清真可怜。但我们却无能为力。”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小路上的黄伞渐渐远去,很快从视野中消失。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慎太去干什么呀?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满天的乌云,响起来,与此同时,雨也突然变大了。
  大风将雨滴刮进房檐下,我们只能退回到塔里。
 3


  “她们说你是鼹鼠。”
  我退到房间中央,看着玄儿关好窗户,随口说道。玄儿像是吃了一惊,扭头看着我。
  “她们说你是鼹鼠。”
  “哎呀,哎呀!”当内外侧的窗户被关上后,屋内又显得很昏暗了。玄儿摊开两手,做个怪相,“你见到美鸟和美鱼了?”
  ”是的。今天一大早。”
  然后,我就把今早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从我追踪窥视者,从而发现暗门到通过暗道,在舞蹈房与姐妹二人相遇。
  “你吃惊不小吧?”说着,玄儿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没想到在那个地方有那样的机关,是吗?还有那对姐妹的样子也让你吃惊,是吗?”
  “如果我说不吃惊,那是撒谎。”我眯缝着眼睛,看着手电筒照过来的方向,“但是和她们见面后,怎么说呢?我的确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那种天真无邪……”
  “你说她们是美丽纯真的连体姐妹?”玄儿用电筒照着自己脚下,直勾勾地盯着我,“中也君,你真那么觉得?当你突然见到美鸟和美鱼的时候,就没感到害怕和恐惧?”
  “如果说一点没有,那是撒谎。但是当我和她们交谈,看着她们的时候,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是吗?”玄儿朝我走近一步,“你能这样看我的妹妹,作为兄长,感激不尽。谢谢!”
  “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
  “在这个社会中,不管怎样,那对姐妹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奇异。”
  “那是……”
  “17年前,我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第二年秋天,那对姐妹诞生了,他们两人受到很大的打击。当时的情景,虽然很朦胧,但我还记得。”
  我才知道美鸟和美鱼的妈妈叫“美惟”。既然玄儿叫她美惟姨妈,那么她和玄儿的亲生母亲也是姐妹关系了。
  “美鸟和美鱼也很可怜,情况和阿清不同。”玄儿的声音让人觉徉他很一平静,“但是‘幸运’的是——她们两人却没那么觉得。她们完全接受自己的样子。她们根本就不悲观和自卑。”
  ——我们是螃蟹。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我想起在舞蹈房与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我们一出生就这样,所以也没觉得什么。
  “中也君!”玄儿再次用手电筒照着我:“你被她们比喻成什么动物?”
  ——中也先生嘛,对,是猫头鹰。
  “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
  听到我的回答,玄儿愉快地笑起来:“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还行。都是夜行性动物,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屋外传来沉闷的雷声。我觉得这个古塔也在雷声中微微颤动。
  “玄儿君。”我稍微偏下身子,避开电筒的直接照射,“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
  “什么事情?”
  “昨晚,你说十角塔最上层的这个地方过去曾被作为囚禁室使用,对吗?”
  “是的。”
  玄儿低声答道,屋内很暗,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入口的格子门就不说了,连所有的窗户都被上锁了。看起来人是逃不出去的。连窗户本身都不是玻璃造的,这也是为了囚禁人用的。对吗?”
  “的确如此。”
  我再次环顾这个被黑色木头隔开的正十角形的昏暗空间。
  ——囚禁室。
  昨天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联想到的便是可怜的疯子。我听说过——在过去很长时间中,这个国家在法律上是允许私设囚禁室的。被关进这种囚禁室的,一般是家族内部的精神病人。
  当时能收容精神病人的医院相当不足,所以在法律上就允许这种囚禁室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人被关在这个塔中的囚禁室里呢?
  疯子、精神病患者……先不从法律、社会的角度考虑,这里肯定含有这家族不想为人所知的情况。由此看来,囚禁的对象就不一定是疯子、精神病患者,也很有可能是畸形儿之类——该家族不想让外界所知的人。
  “难不成是……”我看着玄儿的黑影,说道,“难不成这里曾经关过那对双胞胎?”
  “不对,那不是。”玄儿很惊讶,大声否定,“那对姐妹一直生活在北馆,从来没有被囚禁在这里。也没人说过这种话。”
  “是吗?”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我多想了。那这里……”
  “要我告诉你吗?”
  玄儿问道。虽然声音不响,但很有穿透力。玄儿慢慢朝迷茫的我走来,关掉电筒。黑暗中,我们一对一地站着。
  “从前,究竟是谁曾被关在这里呢?”
  玄儿一直走到我近前,站住,将嘴巴凑到我耳边,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吸的热气。
  “是我,是浦登玄儿。”他耳语着,“但是昨晚我和你说过,当时的情况,我自己也完全没印象了。”



  4


  和来时相比,雨的确变大了,但玄儿从十角塔出来后,并没有返回东馆。
  “要是台风到来的话,雨势会更大的。趁现在我带你去北门看看。怎么样?”
  还没等我回答,玄儿已经撑开伞,走出去了。他沿着塔外围的小路,朝着平台底下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条偏离塔的小路,玄儿毫不犹豫地朝那里走去。虽然风势没有刚才大了,但是一不留神,帽子还是会被吹掉的。我一手按着帽檐,急急忙忙地跟在玄儿的身后。
  当我走进两旁树木繁茂的小路中,回头一看,塔最上层的平台出现在视线中。正前方的左首方向,透过繁茂的树丛,石造的黑色北馆时隐时现。当我们在塔上看见黄色雨伞的时候,慎太或许也走在这条小路上。
  不久,小路变宽了,可以让两个撑伞的人并排走。我走到玄儿身边。
  “玄儿君,你说的那个北门,是不是这个岛的另一入口?”
  “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去看那个栈桥吗?”玄儿扫了我一眼,问道,“当时,你不是问,除了坐那两艘船之外,还有没有上岛的方法吗?”
  “是的。”
  ——难道不是乘船过来的?
  当我们发现栈桥边并没有那年轻人乘坐的船只时,玄儿是这样说的。
  ——那么……不,但“那个”……
  当时我就在考虑“那个”是什么意思。玄儿所说的“那个”指的是其他上岛的方法吗?
  “那一个栈桥位于岛东头,那里的门叫正门或东门。在岛的西北角还有一个门,那就是北门。那里也有栈桥。可以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了。”
  “那里也有船吗?”
  “岸边有个小船屋,里面放着备用的小船,但是——”玄儿稍微停顿一下,猛地冒出一句,“现在那个小屋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那个小屋早就被烧毁了。”
  “烧毁了。”
  “好几个星期前,这里雷电轰鸣,当时我不在。雷电直接击中小屋。当宅子里的人发现的时候,小屋已经熊熊燃烧,无法扑灭了。这又一次证明宅子和大火犯冲。”
  “那么,如果那样的话……”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从栈桥上看到的场景——无人控制的小船在幽暗的湖面上随波逐流。
  “现在想往来于岸边和小岛,只能使用那两艘小船。对吗?”
  “不。除了小船,还有一个办法。昨天当我发现栈桥边没有船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
  “还有一个办法?”
  如果不是小船,还有什么办法?仔细一想,答案就明了了……
  “是桥。”玄儿直截了当地说道,“建造宅子时架设的浮桥还残留在那里。至少过去人可以步行通过。小轿车肯定不行,但像板车之类的,当时绝对没有问题。”
  “这么说,现在无法通行了?”
  “毕竟年代久远——那是明治时期修建的。早就破烂不堪,也没有认真修理过。那浮桥半沉入水中,让人根本就无法安心通过。在我的孩提时代,对面岸上就竖着一块牌子——‘危险,禁止渡河’。”
  听他这么一番解释,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昨晚所说的意思。
  玄儿比我先走一步,步伐也稍稍加快了。此时,雨也越下越大,走的时候必须要非常小心脚下的水坑。又往前走了一段,道路两边己经没有了树木,视野开阔了许多。
  前方十米左右是环绕小岛的石墙,能看见那里有一扇比正门小许多的黑门。那就是北门吗?
  玄儿冒着大雨,加快速度,朝那扇门走去。我正准备赶上去,但突然停下脚步。在那扇门的右首方向——暗褐色石墙的前方,有个隆起,像是旧的建筑。
  “那是?”我在玄儿的背后问道,“那边的那个是什么?”
  无论从位置,还是从形态上看,那都不像是玄儿所说的小船屋。
  玄儿停下脚步,回过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哦,你说的是那个?”
  “像是什么建筑物的遗迹。”
  “是遗址,过去那里住过佣人。”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浦登征顺的话。从前,在岛北端,有个佣人住宿用的平房……因为火灾,那里被烧毁了,后来又修建了南馆,取而代之。
  “那个建筑物好像也是因为大火而烧毁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完全拆除就好了,但当时没有那么做。这么多年,就那样放置不管。”
  也许当时那个建筑并没有被完全烧毁。现在残存在那里的便是当时躲过劫难的部分,但不管是房顶还是墙壁,都被藤蔓缠绕着,整个外形显得很怪异。
  可以想像——如果去除藤蔓之类的东西,或许那破烂不堪的方形木平房会呈现出来。但用“废屋”来形容似乎不贴切。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印象是长期丢弃不管的战争期间的碉堡和防空洞。
  玄儿转过身,再次朝北门走去。
  ”啊,那个!”我又叫了起来。
  “又怎么了?”
  “伞!”雨中,我伸出一只手,“看,就在那棵树的对面。”
  在平房遗址的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仔细一看,在那棵布满青苔的大树干后面,似乎残存着那个平房的入口。就在那里在那爬满绿色藤蔓、青苔的墙壁边,闪出一个黄色的东西。黄色的……对,那不是伞吗?一把被折叠好的伞竖立在那里。
  “伞?慎太在那里吗?”
  玄儿有点吃惊。大步朝平房遗址走去,高声含着:“慎太、慎太,你在那里吗?慎太!”
  过了几秒,一个小人影出现在那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个光头少年——羽取慎太——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将身体缩在建筑物的阴暗处,静静地看着这边。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
  耳边突然回响起这样的声音,不知是美鸟的,还是美鱼的。
  ——慎太君是老鼠……
  “慎太,你怎么会在那里?”玄儿问道。
  慎太什么都不回答,胆战心惊地缩回建筑物中,很快就又跑出来。他翻着眼睛看这边,拿起放在墙边的伞。
  “你在干什么?”玄儿加重语气问道,“在里面玩吗?那里可危险哦。”
  慎太还是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看着脚下。
  我觉得——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那样的废弃平房反而很有吸引力。
  那个建筑被人们弃置不管,荒废不堪,已经无人居住,破烂不已。钻到这种地方本身就让人很开心,能有自已独自的空间……
  ——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一个往昔的声音在心中徐徐响起。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还做……
  多年来,人迹罕至的建筑中充满着独特的气味,那种气味绝谈不上好闻,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怀念。那种……
  “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有暴风雨。明白吗?慎太!太危险了,你不要一个人出来!”
  听到玄儿的话,慎太很暖昧地点点头,撑开黄色的伞,从平房离开,没精打采地朝这里走过来。
  中途,他回头望了一眼,但很快便转过身,小跑起来。他也不管不顾脚下的水坑,从我们面前跑走。



  5


  在黑色的北门上,有个看上去很重的门闩。在北门旁边,有一扇像是便门的小木门,那里好像没有上锁。玄儿推开那木门,径直钻过去,朝我招招手。
  我拿着伞,钻过木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烟雾袅袅的群山和森林的环绕下,那广阔的湖泊延伸开去。昨天登岛时所看到的墨绿色湖面此时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无数的雨滴落在随风泛起阵阵涟漪的湖面。雨声和湖水声交织在一起,在岛四周翻滚着。
  “这个湖泊的确被叫做‘大猿猴的脚印’。”玄儿说道。
  “是呀。”我点点头,“整体上呈脚印的形状,才会得到那样的别名。”
  “有小湖岔,就像五根脚趾。昨火我们乘船的那个湖边栈桥也是其中一根脚趾。”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倒也是。”
  “这一个岛在靠近湖泊的‘脚后跟’部位。岛上的这一带岸边正对着‘脚后跟’,所以离对岸的距离也近。”
  “所以在这里修建浮桥?”
  “或许是这样吧。”
  门外有块犹如平台的岩石,从那里往左,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岸边:这里与正门所在的岛东侧相比这里要高一些。
  石阶沿着岛的外围缓缓地延伸到下方,猛地转过一块突起的大岩石后,看不见了。玄儿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开始下去。
  “下面有栈桥、小船屋以及我和你提到的那个浮桥。”玄儿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向我说明,“刚才我也和你说过了,那个小船屋已经完全烧毁了。栈桥也被烧得不轻,也没修理和拆除……”
  当我们走到那块突起的岩石处,已经能看见岸边景象。正像玄儿说明的那样,在小栈桥的旁边,有块黑糊糊的、小屋被烧毁的痕迹。
  “看!就是那样。”玄儿用手指着说,“小屋里的小船也被烧毁。”
  “桥在哪里?”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从伞下探出脖子,冲着湖边,猫着腰。
  “还在栈桥和小屋的那边——啊,就是那个,在那边……哎?!”玄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加快脚步,朝石阶下跑去。
  “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紧跟在玄儿身后。我一边跑,一边朝湖的方向望去,但根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石阶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根本就无暇他顾。
  一直等我跑到岸边,才发现栈桥对面的湖面上——风吹雨打的湖面上——现出和昨晚截然不同的青灰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歪歪斜斜,让人觉得别扭的黑影。
  我很迷惑。那就是连接小岛和湖岸的浮桥吗?如果那样的话……
  “这边,中也君!”
  玄儿穿过栈桥边,一个劲地往前走。我也急忙跟在后面,耳边传来嘈杂的湖水声。
  很快,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上空传来低沉的打雷声。
  “果然……”
  玄儿嘟哝着,我走到他身后。
  “是那个吗?”我问道,“那就是你提到的浮桥吗?”
  “是的。但怎么会这种样子……”
  玄儿看着正前方,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的确有桥,不,是曾经有桥。
  现在,能让人步行穿越湖泊的浮桥已经不复存在。有两根漆黑的木柱竖立在那里,木柱上有两根粗绳,像是禁止通行的意思。但是在其前方两三米处,浮桥被损坏,断开了。  
  我们伫立在那里,一道闪电从眼前掠过,隔了两只秒,传来震天动地的雷鸣声。
  瞬间的白光照射出漂浮在湖面上的黑影。那黑影从对岸延伸到湖中,任凭风吹雨打,左右摇摆着。黑影附近到处漂浮着木板一类的东西。
  “那是浮桥的残骸呀。”玄儿开口说道,“当时的人们将许多竹筏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湖面上,然后用锁链或绳子固定住,上面铺上木板。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浮桥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已经有好多年无法通行了。”
  “锁链或者绳子断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浮桥的确是断开了,散落下来的木板和竹筏就那样漂浮在湖面上。而从对岸连接过来的部分也在湖水的拍打中,逐渐失去了原形。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对于我的问题,玄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觉得这种情况和十角塔入口的锁脱落是同样道理。由于年久失修,无人照管,自然损坏的情况很严重,只要稍有外力,便会……难道是有人想强行渡桥使得……或者是昨天的两次地震造成的?也许后者的推断更稳妥吧。
  大雨还在下着,我们没有交谈,盯着浮桥残骸漂浮着的青灰色湖面看了一会儿。
  从这里到对岸恐怕有几十米……最多也就是一百多米。但在我的眼里,那似乎是一条无边无际、幽暗无底的深渊。
  “回去吧?”说完,玄儿转过身,“雨会越下越大。打雷也不是闹着玩的。我祈祷雷电不要打到伞上。”话音未落,云间掠过闪电,几秒后传来轰隆的雷声。我们像是被追赶着,掉头跑回石阶上。
  在跑到北门前,我只回头看了一次。从对岸延伸到湖中的浮桥残骸的黑影。犹如一条漂流在湖中的蟒蛇的尸体。
  当我们就要走到门外那块犹如平台的岩石处时。走在前面的玄儿突然“啊”的一声叫起来。
  “又怎么了?”我冲停下脚步的玄儿问道。
  他慢慢地举起手臂,指着斜前方:“那个,那个湖的颜色……”
  “嗯?”
  “刚才没注意到……看!你好好看看。在那边,湖水的颜色变了,你看不出来?”
  “湖水的颜色?”
  玄儿所说的那边指的是从北门看的右首方向,也就是“大猿猴脚印”和“脚趾”分布的方向。
  他那么一说,我发现青灰色的湖面的确发生了色彩的变化。以那里为界,这边和对面的湖水色彩迥然不同。对面的湖水带有茶红色。
  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从未看过的赤潮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在这个季节、这个湖泊中是不可能发生那种现象的。
  “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造成的?”
  我陈述出自己的意见,玄儿则断然否定。
  “不会,在我的记忆中,湖水变成这种颜色还是第一次。我觉得不是光线造成的。”
  “那是……”
  “也许是昨天的地震造成的。”玄儿放眼望着湖面,“岸边的某个地方因为那场地震而崩塌了,大量的红土滑入湖中,其中的铁元素让湖水变成了那样的颜色……如果正常考虑,应该是这样的。”
  “哈哈,是红土吗?”
  “对。但是让我觉得困惑的是——自己竟然对这种现实性的解释带有某种抵触。”玄儿停顿一下,淡淡地笑起来,仿佛整个苍白的脸都在痉挛。
  “或许是美人鱼的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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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下午的惨剧


  1


  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北馆的后门进入宅子里。我当然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只能跟在玄儿的后面亦步亦趋。
  “嗯?都这个时间了。”
  进门有个小厅,玄儿看看墙上的挂钟,嘟哝着。我看看手表,发现的确如此。早过了2点半了。而玄儿曾吩咐羽取忍在2点多的时候准备好饭菜的。
  我们把湿漉漉的雨伞搁在门口,朝屋内走去。
  我是首次踏入北馆,这里装潢的基本色调都统一成黑色。墙壁上是黑色的墙群;黑色的地面上铺着黑色的地毯;天花板、门、门的把手都是毫无光泽的黑色。整个空间也很幽暗,几乎没有来自外界的光线,灯光也很微弱。也许整个建筑是石造的缘故,与东馆相比,这里让人感觉鸦雀无声。
  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从小厅延伸出去,我跟着玄儿后面沿着走廊朝里走去。与东馆不同,这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西洋式风格。屋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可闻,让我觉得似乎走在漆黑的海底回廊中。
  走廊两侧有好几道门,很快我们左拐了。
  “如果沿着走廊一直走,有个厅,从那里可以走到通向西馆的走廊上。这条走廊东西横贯北馆……”玄儿在拐角处停下来,向我说明,“一楼有沙龙室、图书室、正餐室等。二楼则是大家的卧室。”
  “首藤夫妇也住在这里吗?”
  “是伊佐夫告诉你的吗?”
  “是的。他说只有他自己一人住在东馆。”
  “伊佐夫总是这样。他和首藤表舅以及茅子表舅妈不同,总想和浦登家族保持着很大距离。”
  我想起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中与伊佐夫的交谈,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野口医生呢?他来这个宅子的时候,住在哪里?”
  “住在这里。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和家族成员没什么区别。”
  玄儿,征顺、望和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阿清,美鸟、美鱼两姐妹,野口医生,首藤夫妻:在这个北馆中,至少有这些人的卧室。而现任馆主柳士郎和妻子美惟的卧室则和众人不同,在西馆——“达丽娅之馆”中。
  “玄儿!”正当玄儿准备走,我叫住他,“除了从东馆二楼通到舞蹈房的暗道外,我今天早晨还发现了一个奇妙之处。”
  “哦,是什么?”
  “走不通的楼梯。”
  “你说的是那个呀。”玄儿扫了我一眼,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很有趣吧?”
  ”如果说有趣,那倒是。那种设计也是受了那个意大利建筑师的影响,是吗?”
  “那些设计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玄儿眯缝着跟睛,又重复起昨晚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些钟情侦探小说的人更加喜欢暗门、暗道之类的。在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这样的设计不少。本来想上楼的,结果不知不觉地下了楼;本来想绕着回廊走一圈,结果却到了别的地方。诸如这样的设计。”
  “用建筑来设计一种‘骗局’?”
  “他擅长设计没有意义的构造。安装在天花板上的门;只能从窗户进出的房间;竖在地下室里的风向标;没有开口的烟囱;建在屋外的壁炉……”
  可以说这些设计的确没有意义,不合理,没有使用价值:这也许是对从本世纪初开始盛行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一种对抗形式。我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虽然我至今对那方面的专业知识了解甚少,但觉得自己的这种看法未必就是错的。如此说来,那样的建筑师能从“无意义”、“不合理”中发现“意义”出来。
  “在这个翻建的北馆里,也有同样匠心的设计吗?”
  “是的。这个建筑曾经被烧毁了,后来翻建时,有位建筑师负责设计,其中有他独具匠心的设计。”
  “那个建筑师是叫中村吗?”
  “哎呀,你连这个——”玄儿瞪圆眼睛看着我,“你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不少情况嘛。他的全名是……算了,你或许已经从征顺姨父那里听说了。”
  “是的。”
  “他告诉你多少?”
  “多少……他只告诉我那个建筑师叫中村,性格怪异,已经死了。”
  “己经死了……嗯,的确如此。”
  玄儿摸摸尖下巴,正儿八经地点着头。
  己故的那个性格怪异的建筑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多少描绘出他的具体形态,但或许是他的名字妨碍了我的想像,怎么也想不下去。无法适当地想像出他的风貌;也无法勾勒出他的面容、体格和年龄。只有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在我脑海中晃动。
  “说到喜欢侦探小说——”玄儿边走边说,“征顺姨父就非常喜欢。图书室里有许多他的藏书。”
  “他?是吗?”
  “他以前就喜欢,收集了许多,在图书室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那些书,数量可多了。中也君,你也喜欢看吧?”
  “哎,还可以。”
  “你看!图书室就在那边。”玄儿指着前方的一扇门,“过后你可以来看看。如果你和我姨父说的话,他会给你看著名侦探小说家签名的书籍。”



  2


  北馆呈巨大的口字形,能想像出作为这种规模的西洋建筑,多带有典型的平面构造。口字形是冲着北侧的庭院开口的,从庭院方向看,刚才的后门位于其右侧,也就是西头前端。
  东西横穿石造建筑的长长的主走廊在其尽头处和东头南北向的边廊相会。从这条走廊往右拐,左首方向有扇敞开着的厚重的黑门。
  门里是个呈不规则五角形——长方形被斜切后的形状——的厅。在其正面内里,有通向二楼的宽楼梯,在五角形的斜边部分则有扇黑色的门。那恐怕是通向东馆的门。
  “这边!”玄儿朝那扇通向东馆的门走去,中途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
  在五角形斜边部分的对面一角还有扇黑门,玄儿小跑着,冲向那里:“中也君,你稍微等我一下。”说完,他推开门,进去了。
  我当然觉得奇怪,便跟在他后面,凑到门前,偷偷看看里面。
  只见在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小屋中,玄儿背对着我,拿着电话模样的东西放在耳边。
  原来如此。玄儿曾经和我说过——小岛和湖岸之间有电话线,在北馆有专用电话,这里或许就是电话亭吧。
  “蛭山怎么样?”
  很快,玄儿从里面出来,我连忙问道。玄儿紧皱眉头,摇摇头。
  “打不通。和昨晚一样。电话铃在响,但不知道是他不接,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个……”玄儿的眉头更加紧缩,“如果他再不到这里来,我就有点不放心了。或许应该让人过去看看。”
  位于五角形斜边部分的那扇门那边果然是连接北馆和东馆的走廊。
  黑色的石壁以及低矮的天花板让人觉得那不是走廊,而是隧道。地面上也铺着黑色的粗石头。在两侧的墙壁上方,零零碎碎地开了些四方形的小孔,那上面也镶嵌着深色玻璃。东馆玄关大厅通往庭院平台的那扇门的门楣上也镶嵌着同样的玻璃。屋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进来,泛着微弱的暗红色,让整个空间显得异样。
  ——黑色和红色……
  昨天和玄儿交谈时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血一样的红色。
  “刚才你说湖水——”我不山自主地说出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是美人鱼的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是的……”玄儿继续往前走,含糊其辞。
  我接着说下去:“昨晚,他们去正门栈桥边的时候,你话里有话,说什么这个地方有许多传说之类的。”
  “嗯?我说了吗?”
  “说了。说这个湖深不见底,说过去有对佣人母子淹死在那里;说是怪物将他们拉人湖中的……”
  隧道一般的走廊中途斜着拐过去,在其尽头有扇黑门。玄儿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这个湖——见影湖被人们叫做‘大猿猴的脚印’。它的由来正如你所知道的,湖泊、池沼都是巨大生物的脚印——这样的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
  玄儿徐徐道来,平淡的声音回荡在黑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上。
  “比如有名的是群马县的赤沼,传说那是大太法师坐在赤城山上时,踩下的脚印。”
  “大太法师?是传说中的巨人吗?”
  “是,有很多叫法,日本东部一带关于他的传说不少。他不仅造出湖泊,还造出大山和洼地。好像东京的代田、代田桥之类的地名也是源于这个巨人的名字。在九州一带,关于大人弥五郎的传说比较多。”
  “那倒是听说过。”
  “这里的大猿猴之类的传说似乎可以归在巨人传说之中。”
  “是的,——但是在这个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美人鱼呢?”
  “我觉得这是在原有的关于大猿猴的传说中,后加上去的。”
  “美人鱼的传说?”
  “是的。”玄儿舔了一下嘴唇,“至少在浦登玄遥买下这一带土地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说。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形成这个湖泊的大猿猴后来下山,一直远征到天草,把在天草海岸边看见的美人鱼带了回来。大猿猴是雄性,而美人鱼则是美丽的雌性,大猿猴迷恋她的美貌……那个美人鱼还带着尾鳍。大猿猴曾向她求爱,遭到拒绝,便强行将她掳掠回这个湖泊。”
  “这个被掳掠回来的美人鱼就是你昨天所说的‘怪物’?”
  “是的。”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我则不容他喘息,继续问下去。
  “她会把人拉入湖底?”
  “提到美人鱼,关于她的形态、品性,世界各地的传说不尽相同,并不都是像安徒生童话中那样可爱,其中有些对人类抱有敌意和恶意。”
  “是吗?”  
  “提到美人鱼,人们一般会想到其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但是在有些地区和年代中,关于她形态的描述正好相反,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就像<亚马逊的半鱼人>中所描述的那样。在中国的<山海经>中,她被描绘成有四只脚,能发出婴儿叫声的东西,让人想着就毛骨悚然。在日本的古代文献中,她被形容成‘鱼身人面’,也就是长着人的面孔的鱼。在日本,江户时代以后,西方式的美人鱼传说才扩大开。所以关于这个湖泊里的美人鱼的传说是在那个时代之后添加上去的。”
  说到“美人鱼”,我首先想到的是流传在若狭、小滨地区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据说只要吃了美人鱼的肉,就能长生不死,一直能活到800岁。
  “美人鱼的肉”中的“肉”这个字让我猛地一惊。肉……对,今天早晨,在和伊佐夫交谈的时候,这个字眼不是出现过吗?
  “总之有这样的传说。美人鱼住在这个湖泊里,从不露面,孤独地睡在湖底。如果有人吵了她的睡梦,她便会勃然大怒,将其拖到湖底。所以不能在那个湖里游泳。”玄儿平淡地说着,“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另外一个说法又被新加上去。说终有一天,湖水会被美人鱼的血染红的。”
  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茶红色的湖水。那就是美人鱼的鲜血吗?
  ——被那玩意蛊惑住了……玄儿就是那样。
  那个自称艺术家、无神论者的伊佐夫曾这样说过。那玩意是什么了?
  ——你可要小心,不要被迷惑住了。
  “怎么可能?玄儿!”我说道。
  “你不相信?”
  “你相信真有美人鱼吗?”
  玄儿耸耸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那东西当然不存在。所谓美人鱼都是人类的想像。其实不过是娃娃鱼、海豹、海马之类的东西。而那些散布各处,所谓的人鱼木乃伊也是人为的假货。而这个湖水颜色的变化还是因地震,红土崩塌造成的。但是——”
  “但是?”
  “如果单从现象上看,‘湖水变红’现在的确成为现实。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现实,如何附加意义,这是相当微妙却很重要的。”
  我很难明白玄儿想表达的意思。如何看待,如何附加意义……我觉得对于任何事物,这都是很重要的。但是……
  “刚才在北门外,看见湖水的样子时,我不能不感到奇怪。之所以这样,除了和我刚才给你讲的传说有关,还有个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
  玄儿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别处,眯缝着眼睛:“是画。”
  “画?”
  “昨晚,你不是对一幅画很感兴趣吗?就是挂在东馆会客室里的那幅油画。”
  “是那幅叫<绯红的庆典>的油画吗?”
  “对。我记得和你说过——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出自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其中有幅画所描绘的景象和刚才我们看到的湖中情形完全一样。”
  是那个画家——藤沼一成——的作品吗?那——
  “灰暗的天空下,大雨滂沱,湖泊的一部分染成了茶红色,就是这样一幅风景画。挂在北馆的沙龙室里。”
  《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在我脑海中熊熊燃烧,蔓延开去。对面出现了暗蓝色的湖面;“火焰”犹如液体,滑入其中,很快,湖水被染红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当那个画家来到宅子,从我父亲那里听到了‘美人鱼之血’的传说后,以此为原型创作出来的。——尽管如此,当我发现眼前的景象与画中如出一辙的时候,还是吃惊不小。”
  “那幅画有画名吗?”
  “有。”玄儿严肃地点点头。大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房顶,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画名是<征兆>。”
  “<征兆>?这么说,玄儿,在传说中,湖水变红是个凶兆?”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不,相反。”
  “相反——?”
  “不是凶兆。对于我们浦登家族而言,那是吉兆。”



  3


  在我们进入东馆,走到饭厅之前,没有再碰见其他人。
  和昨晚一样,在饭厅的长桌上已经预备好了两个人的饭菜、玄儿让我先坐下来,自己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走去。他用手摁了一下门边墙壁上的那个圆圆的黑色突起。那是叫唤南馆佣人的铃铛按钮。或许他想把鹤子或羽取忍叫来,让她们去看看正门的栈桥。
  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
  “我有好多问题弄不明白。”
  玄儿刚坐下来,我就冒出这样一句话。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似乎认为这是意料中的:“你说!我会继续接受你的提问。但是我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
  我的问题很多,但被他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讲,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他说——“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大概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即便我问,他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还有一层就是不能对我说。
  自从今年春天,因为那场事故而与玄儿相遇后,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许多光阴,想和他保持亲密关系。但是对于他的家世和出生,我究竟知道多少。直到现在,这个问题才在我心头涌现。
  “好了,先填饱肚子!”
  玄儿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将餐巾搭在膝盖上,将罐子里的橙汁倒进杯子,喝了一口,然后从盘子里夹起一个鸡蛋。
  “都凉了,吃吧!”
  我也跟着玄儿,倒了一杯橙汁,翻着眼睛看着他。他一语不发,埋头吃饭。我觉得他的面容那样让人琢磨不透。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首先——”我慢慢地喝完橙汁,湿润了喉咙后,开始提出问题了,“首先,现在这个宅子里有多少人?昨天碰到一些人,也听说了一些人……我想先知道一下。”
  “那当然。”玄儿轻轻地点点头,放下筷子,“包括我在内,住在这个宅子里、属于浦登家族的有八个人。可以这样说吧。我父亲柳士郎,他的后妻——我的继母美惟,父亲和继母的两个女儿美鸟、美鱼,征顺姨父和望和姨妈,他们两人的孩子阿清,还有我。”
  “你的美惟姨妈和望和姨妈有血缘关系吗?”
  “有。我死去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亲姐姐。也就是说我昨天提到的外婆樱子和外公卓藏一共生了三姐妹,分别是康娜、美惟和望和。康娜是长女。望和最小。其实在康娜之下、美惟之上还有一个女孩,叫麻那,可惜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五岁……是生病吗?”
  “生病……是的。听说和阿清得的是同一种毛病。”
  “和阿清一样?”
  浦登征顺和望和的儿子也得了弄不好就会让人丧命的毛病?玄儿刚才说——只要碰见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病呢?
  “接下来是——”玄儿继续说下去,“现在,来这个宅子做客的,除你之外,还有四个人。野口医生、首藤表舅、茅子表舅妈、伊佐夫君。就这么多……不,如果把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算在内,就是五个人。加上你,一共是六个人。”
  “哦。”
  “余下的就是宅子里的佣人。”
  玄儿停顿一下,将杯子移到嘴边,用嘴唇舔舔沾在嘴唇上的橙汁。
  “过去的佣人好像更多。当时,宅子里的人在岛上耕作田地、饲养家畜,长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所以需要相应的人手。”
  “原来如此。”
  “后来,以某个时期为界线,宅子里的人不再耕地、饲养家畜,佣人的数量也就随之大幅减少。最后,现在就……”
  “蛭山、鹤子、羽取忍,还有做饭的宏户。”
  我把自己知道的人名报出来,玄儿替我补充。
  “加上慎太就是五个人。除了蛭山,其他人都住在南馆。对了,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说完的一瞬间,那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
  那时——当我走到庭院里那个‘祠堂’处的时候,我在半道中碰见了那个黑衣怪人。他好像从浦登家族墓地所在的建筑物中出来,双手提着带把手的黑箱子,正朝南馆走去。他看上去就像个僵尸。那个人……
  “有个叫鬼丸的老人。”玄儿说道,“在佣人当中,他资格最老,从很早开始——当时浦登玄遥还健在,我已故的外婆樱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
  “鬼丸……是他的姓吗?”
  “是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大家只喊他‘鬼丸老’,我也不知道,他已经快90高龄了,但依然干活。”
  那个裹着宽大的黑色衣服,蒙着头巾的怪人。除了能看出他个头不高外,其他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体格、性别。也许因为他驼背,所以看上去个头不高,但是如果是90岁的老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个鬼丸老人干什么事情?”我问道,“在宅子里,干什么活?”
  “有一件事情,从很早开始就让他负责。但……”玄儿含混着,没有继续说下去。这难道是他“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吗?
  于是我便换个方式切入问题:“在宅子的庭院中央,有个小建筑,是吗?今天一早晨,我独自去庭院的时候看到了,后来听征顺先生讲,浦登家族的墓地就在那里。”
  玄儿挑了一下眉头,无言地点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在那个建筑附近,看到一个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一样的衣服,好像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难不成他就是玄儿你所说的鬼丸老?”
  玄儿又无言地点点头,加上一句:“听上去像。”
  “这么说,鬼丸老在这个宅子里的工作就是——”我寻找婉转的字句,最后什么都没想到,“守墓地,对吗?”
  “是的。”玄儿冷冷地回答道。
  “这也是征顺先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那个墓地被称为‘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便接近。”
  “的确如此。”玄儿稍稍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征顺姨父没有再告诉你什么吧?”
  “没有。”我摇摇头,“再说就是‘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了?”
  玄儿皱着眉头,抿着嘴,过了一会儿说道:“是的。”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起吃了一半的食物,“我迟早会对你说的,但是现在……”
  “这个家族的人被某种东西蛊惑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等他歇口气,又问了一个让我费解的问题。玄儿顿时停下夹菜的手,吃惊地看着我。
  “这也是征顺姨父告诉你的?”
  “不,这是伊佐夫说的。他说宅子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被某个东西蛊惑着。”
  “那样说……”玄儿嘟哝着,表情中罕见地透出怒气。但很快,他便讪讪地笑起来,“他怎么想,那是他的自由。在这里出生的人不会那样的。”
  “什么意思?”我索性加重语气问道,“被什么蛊惑?”
  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这肯定也是“能回答”范围之外的事情。明知如此,我还是问了。
  “也许是恶魔吧。”没想到,玄儿竟然很爽快地回答了,“至少不是神灵。”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的话——纯粹的玩笑话,还是什么比喻。我将视线从玄儿脸上移开。一时间,大家尴尬地沉默着。
  我又往空杯子里倒上橙汁,刚才的对话让我口干舌燥,得赶紧润润嗓子。玄儿沉默着,继续吃饭。我也拿起筷子。所有的菜都凉了,但并不难吃。
  “真奇怪。”
  过了一会儿,玄儿嘟哝起来,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看去。
  “谁都不在吗?”他纳闷着。
  我也知道——他肯定觉得己经摁了南馆的铃铛,但没人过来,心里嘀咕。我看看壁炉上方的六角钟,发现再过几分钟就3点半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又摁了一下那个按钮。然后打开门,看看外面。但依然没有来人的迹象。
  “真奇怪!”玄儿又嘟哝一下,将门虚掩一条缝,回到餐桌边。
  趁这个机会,我又开口了:“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什么?——哦,你说吧。”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想那个……”我有意识地坐正,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今天是‘达丽娅之日’,对吗?而且这个宅子的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建筑’,对吗?”
  “对,是这样。”
  玄儿回答着,但脸颊处和刚才一样,露出一丝讪笑。我干脆单刀直入。
  “‘达丽娅’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你觉得奇怪也正常。”玄儿叼上烟,点上火,煞有介事地吹着烟雾。而我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达丽娅就是——”很快,玄儿静静地回答起来,“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第一代当家人浦登玄遥的妻子的名字。浦登达丽娅。玄遥在欧洲巡游的时候,与她在意大利相遇,陷入热恋中——她就是达丽娅。”
  “浦登达丽娅……是你的曾外婆?”
  “是的。玄遥把她带回日本,结婚后在这里修建了宅子。她住在宅子里的酉馆中,并死在那里。因此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至于‘达丽娅之日’……”
  墙上的六角钟轻轻地响了,3点半,片刻后,玄关大厅里的座钟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声。等钟声的余音散去,玄儿继续说:“9月24日,这天是她——达丽娅的诞生日,也是她的忌日,所以被称为‘达丽娅之日’。”
  玄儿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隔壁大厅里传来慌乱的声响。



  4


  首先传来的是大门被猛地推开的声响,我听得出那是玄关的人门。接着是一人以上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出那异常的紧张氛围。
  玄儿踢开椅子,站起来,朝刚才留着一条缝的黑门跑去。我也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追过去。
  当我们从饭厅冲到玄关大厅时,迎面碰见两个女人——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她们正跌跌撞撞地跑在铺着黑瓦的地面上。两个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脚下也全是泥巴,看得出她们刚从大雨傍沱的屋外进来。
  “哎呀!玄儿少爷!”
  “玄儿少爷!”
  看见我们,鹤子和羽取忍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嚷起来,我确信她们当时的精神状态很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玄儿猛地追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是……”
  鹤子一时语塞,她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犹如丧服的黑色服装,但脸色和她盘在头上的白发一样,白花花的。
  “出大事了。蛭山他……”
  “蛭山怎么了?”玄儿朝玄关望去。
  玄关大门也镶嵌着红玻璃,和通往庭院的那扇门一样,现在正敞开着,外面的风雨声直接传入馆内。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鹤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我先去南馆准备房间。”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都下午了,蛭山还没有过来,我就觉得奇怪。而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也没再回来……我就想问问蛭山,可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可是刚才我就去正门的栈桥边查看情况……”虽然玄儿没有让她这么做,但她还是和我们一样觉得蛭山那边的情况有点奇怪,便采取了行动,或许是这样吧。
  刚开始,鹤子因为不安而声音发颤,但说着说着,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站在她旁边的羽取忍也是面无血色,两手不停地擦拭着衣服和头发。
  “你去栈桥了,然后呢?”
  玄儿催促着问道,鹤子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点一下头,似乎说服自己一样。
  “当我到达的时候,那个——那个事故已经发生了。”
  “事故?”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那样严重的事故,反正等我去的时候,岸边飘散着小船的残骸,惨不忍睹。”
  “船……是那艘带引擎的船吗?”
  “是的。我觉得蛭山坐的船可能猛烈撞击到岸边。从当时的情况看,小船没有充分减速,撞得很猛。船上的蛭山被抛到岸上,躺在那里,头、脸、身上都是伤,完全没有意识……一看就知道还骨折了。”
  在正门的那个栈桥附近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故?我站在玄儿身后,屏息倾听着鹤子的说明。
  “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便赶紧回来通知羽取,还告诉了正在北馆沙龙室的野口医生。另外还需要人手去抬,当时正好征顺老爷在,便把他和宏户喊去了……”
  就在这时,从玄关外面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鹤子提到的三个人把受伤的蛭山抬了过来。
  玄儿和我赶忙跑过去。鹤子和羽取忍则跑向大厅内里,沿着客厅,消失在向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很快,男人们便从敞开着的大门处进来。其中两人穿着湿漉漉的雨披,抬着伤者的担架。担架旁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深蓝色的包。
  “野口医生,”玄儿跑到他们身边,“情况怎么样?”
  “哦,是玄儿呀。”
  野口将伞折叠好,放在地上。雨滴从他术帽边眼镜上滴落,他神情严峻地看着担架上的人。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对于玄儿的问题,野口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撅起嘴巴。我站在玄儿身后,看着担架。蛭山侧躺着,身上盖着毛毯,他是个驼背,所以无法仰躺。
  ——蛭山嘛,是青蛙吧。
  ——他走路总是一跳一跳的。
  被雨淋湿的毛毯上还有被别的东西弄湿的痕迹。黑红色,那是血?他露在毛毯外面的脸上也沾满了黑红的血迹,乍看上去,根本就辨认不出是谁。头上缠着绷带,那可能是野口医生在现场采取的应急措施。
  “先抬到房间。”
  抬着担架另一端的男子——浦登征顺说着,走了进来。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抬着担架前端,如出头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就是负责烧饭的宏户要作吗?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他。
  “我来帮忙。”玄儿说道。
  征顺简单说了一句不要紧,便催促起宏户来:“快点。”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大厅里面走去。
  玄儿贴着担架,跟着走,大声喊着:“蛭山君!能听见我说话吗?”
  但他根本就没有反应。看上去,正像鹤子所说的那样,他似乎完全丧失意识。
  “野口先生!”
  玄儿看着野口医生。后者很沉痛地、缓缓地摇着脑袋:“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两个抬着担架的人沿着刚才鹤子和羽取忍穿过的铺着瓦的走廊上跑着。我不禁想起昨晚我和玄儿两个人抬着那个年轻人的情形。
  野口医生走在担架旁边,玄儿紧跟在担架后面,我则在最后。
  当他们正要穿过走廊旁边的第一间屋子的时候,那里的黑门被打开了。从里面露出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的苍白脸庞,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探出脑袋看着我们。很快他的视线就转到了担架上——那一瞬间,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_
  他的表情原本很茫然,就像与现实分割开一样。但当时他的脸上露出很惊讶的神色,同时嘴巴大张,像是要说什么,喊什么。但是他无法正常发音,只能满脸惊异,直勾勾地看着担架上的伤者。
  就在那时,蛭山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抬着担架前端的宏户要作顿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
  “不要紧吧?”玄儿说着,走到担架旁。
  从不停咳嗽、全身颤抖的蛭山嘴中,冒出了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蛭山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与屋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走廊里。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啊……”
  从那个叫做江南的年轻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
  “……啊……呜……”
  他还是不能很好地发音。他到底有什么感受,想说什么?要想知道这些,就必须像刚才那样,准备纸和笔,让他写下来。
  等蛭山不咳嗽了,征顺又催促着宏户往前走。两个抬着担架的人迈着小心整齐的步伐,往走廊深处走。
  那个站在房间门口观望的年轻人江南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冷峻,两个肩膀微微颤动着。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反应也正常,只不过受到的打击大了一点。
  “好了——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玄儿走到年轻人的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5


  东馆和南馆之间的走廊跟刚才北馆与东馆之间隧道一般的走廊不同,构造很简单,地上铺着黑瓦,上面是木质房顶。也就是说没有墙壁,但只要横吹的风不是很大,也足以让人躲雨了。
  我们穿过这条走廊,从南馆的正门走进屋内。
  南馆的外观虽然是西洋式风格——一带有传统的鱼鳞板,但内部陈设和装饰却夹杂了很多日式风格的东西。我虽然是初次踏足南馆,还是能看得出的。
  一条铺着瓦的黑色走廊从入口的小厅笔直地延伸到房屋里面,这仿佛是模仿东馆的风格修建的。在前方右首处,面朝庭院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借助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见在走廊尽头有高出一截的木板地和拉门,里面可能就是日式房间。受了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抬进走廊左边最靠前的房间里:在敞开着的黑色房门的旁边,有个柱子,上面挂着一块空白的木牌。
  一瞬间,我在想那是什么。
  那可能是表明房主姓名的标牌。既然是空白的,就说明这间屋子现在没有人使用。即空房——刚才征顺不就这么说的吗?这样的屋子有两间。
  最外面的是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正面内里有扇通向隔壁房间的门。那扇门现在也敞开着。我们刚走进去,鹤子便从那扇门里露出脸来。
  “到这边来!”她招招手。
  抬着担架的征顺和宏户便走进里面那扇门,野口医生、玄儿,还有我也鱼贯而入。
  这间也是西式房间,和外间的大小差不多,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这里是卧室,一张床上铺着遮灰的白布。另一张床上的白布则被拿开,铺着新床单,似乎是鹤子预先准备的。
  玄儿帮着征顺和宏户,将蛭山从担架搬上铺好新床单的床上。
  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被拿掉的一瞬间——
  就连站在最外边的我也能一眼看出这个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米色衣服的驼背看门人受伤严重,惨不忍睹。那黑红发亮、带着让人害怕的质感的血迹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冲击。手臂折弯了,不自然地扭曲着,皮肤也破了,甚至能看见外露的骨头。
  我不禁掉过头,好不容易才没呕吐出来。
  不久,羽取忍拿着装满开水的脸盆和几条毛巾,小跑了进来。
  野口医生将包放下,打开,从里面取出他的医疗器械。
  “这里交给我和鹤子……”医生扭头看着无能为力、只能观望的我们说道,“玄儿君,你稍微留下帮个忙。”
  “明白。”
  “另外羽取忍,不好意思,能不能打扫一下房间?灰尘不利于伤者治疗。”
  “是。”
  “其他的人请暂时先离开……”
  “中也君,你能在隔壁房间等一下吗?”玄儿说道。
  我无言地点点头:现在即使一个人回饭厅,也吃不下东西。而且我也担心伤者的情况。
  我们按照要求,留下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退到外间——不知将其叫做会客室是否合适。很快,羽取忍跑到走廊上,去拿打扫地板用的抹布。
  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从我昨天来到这个岛上,正好过去一整天、
  昨天傍晚,我在湖岸栈桥边初次见到那个面容可僧的驼背看门人——蛭山丈男,如今他躺在隔壁屋里,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尽管我才亲眼目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仍无法相信那就是事实。我从来没和他交谈过,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常年住在宅子里,与他每天见面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在这里等。”
  浦登征顺脱下身上的雨披,坐在面前的交椅上。这把交椅,还有其他的摆设都和隔壁的床一样,被盖着白布。另外黑色的木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由此可见这里也是长期无人使用的“空房”。
  “但我还是——”征顺摘下被雨水弄湿的无边眼镜,自言自语起来,“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摩托艇,他驾轻就熟,怎么会那样?”
  “听说是迎头撞击。”我说道。
  征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手帕,擦擦镜片,接着说下去:“很惨。摩托艇七零八落,油从发动机渗漏出来,满是气味。小艇是迎头撞上的,他被惯性甩到前面,撞在岸边的石头上。他的头都撞破了,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怪。就是这样……”
  “我告辞了。”宏户要作说道,正好打断了征顺的话。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可以用“金属感”来形容。他胡乱折好脱下来的雨披,放在脚下,“我还要去工作。如果有事,请叫我。”
  他是个中年男子,脸四四方方,三角眼,有点往里凹。他不是很高,但肩膀很宽,体格健壮,头发剪得短短的。他皮肤浅黑,让人觉得精干,但他的表情很麻木,像是被钻着剂固定住了。如果是美鱼和美鸟的话,说不定会给他起个诸如田鳖之类的外号。
  看着他离开房间后,我冲征顺问道:“他和蛭山的关系不太好吗?”
  同僚——可以这么说吧——正身负重伤,在隔壁接受治疗。而他却借口工作离开,我觉得有点奇怪。
  “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密。”征顺回答道,“所以,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蛭山有亲人吗?”
  “我没有问过。恐怕是江湖独行客——这是我瞎想的。”
  “宏户呢?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也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情况,但至少来这里以后……”
  “是吗?”
  不仅是蛭山和宏户,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也都因为各自的情况而在这里的。否则,即便有高额的报酬,也不会有人愿意长年在这个深山老林的宅子里工作——
  此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无法言传的呻吟声。那是蛭山在呻吟吗?他有没有恢复意识呀?他肯定是难以忍受疼痛而发出呻吟的。
  刚才目睹的那血、肉和骨头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伴随着呻吟声,这些粘糊糊的东西蠕动着,交织起来,又渗出新的血……我不仅恶心起来,赶忙捂住嘴巴。
  “怎么了?”征顺担心地看着我,“不舒服?”
  “不是。”我用手捂住口角,慢慢地摇摇头,“没关系,有点恶心。”
  “躺下来休息休息。”
  “不用,还是给我一杯水吧。”
  “从这个房间出去,往左一直走到尽头拐弯,那里有洗手间。”
  “谢谢!那我……”
  征顺要陪着一起去,被我拦住了。我独自走出房间,正好和拿着拖把赶来的羽取忍打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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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6


  我按照浦登征顺说的,沿着露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一直往里走。
  每走一步,我就越恶心。我一手捂住嘴,一手按着胃,急匆匆地往前走,脚下无力,不听使唤。
  走廊在尽头的日式房间前向左拐了。再往里面走了一段,便能着见灰白的洗脸池。
  我双手捧着从水龙头里飞溅出来的自来水,送到嘴中。本来我想还是吐出来比较好,但两口凉水进去后,渐渐地不再恶心了。
  ——哎呀,真没办法。
  这时,从前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
  这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了,其面容一点点地,在我心头扩散开,温柔美丽,冰冷恐怖,忽近忽远……
  ……啊,这个时候又……
  我用凉水擦把脸,冲着洗脸池,躬着身子,来回摇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又用手撑在洗脸池的边缘,悄然地看着水流卷起小漩涡流进排水口。
  “不要紧吧?”
  突然从背后传来问候声,我大吃一惊,抬起头。这个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又尖又细,但还有点沙哑。穿着胶底鞋的脚步声走近了,紧接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不要紧吧?”
  我猛地回过头。在含有湿气的昏暗走廊中,前方几米处的一个小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小孩?我突然想到。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孩子。从轮廓看上去,那人并不像蛭山那样驼背,也不像老人那样弯着腰。
  是个小个子的孩子,年纪还不大……是羽取慎太吗?不,刚才的声音和昨晚在下角塔下与他相遇时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在这个宅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昏暗中,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和服装。但是那孩子好像头上戴着个贝雷帽。
  “谁?”说着,我朝前迈出一步,那人影顿时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很难受,但现在没事了。让你为我担心,谢谢。”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话,以免惊吓到对方,“难不成你是阿清?浦登清吗?不对?”
  “我是。”那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沙哑,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但他回答得很清楚,“你……你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吗?”
  “是的。初次见面。”微微点个头,我柔和地问道,“昨天你到我房间偷看,是吗?美鸟和美鱼说是你干的。”
  顿时,那孩子——浦登清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歉起来:“对不起。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
  “没事。不过当时我可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
  我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水,慢慢地靠近阿清。他准备往后退,但似乎想明白了一样,站住了。
  “啊……初次见面,我是浦登请。”他郑重其事地,用那不像孩子的嗓音打招呼,“中也先生。”
  “什么事?”
  “你看见我的脸,不要吃惊。”
  “吃惊?为什么?”
  阿清从一开始就低着头。头上戴着的好像就是贝雷帽。他不像慎太那样穿着短裤,而是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
  “我有病。”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站住了。
  ——见到就明白了。
  在十角塔的最上层,玄儿叹着气说过。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我们无能为力。
  ——阿清是个满脸皱纹的猴子。
  美鸟和美鱼是这么说的。
  ——中也先生,你要是见到他,就明白了。
  这个少年究竟得了什么病?据说,从前玄儿的姨妈麻那也曾患上这样的病,死了。就这样走过去看看他的脸,会明白吗?
  “我听说过你的病。”我往前走去,“不要紧,我不会吃惊的;”
  他的病真的让人光看一下脸就会惊讶?难道和美鸟、美鱼那样,是先天畸形?或是患有很重的皮肤病?
  我站到少年身边。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胸口,即便是孩子,个头也不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呼吸声似乎很微弱。
  阿清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脸……
  ——猴子。
  虽然和想像的差不多,我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我不愿表现在脸上,将手中的手帕猛地捻在脑门上,闭上眼睛,再睁开。
  ——阿清是满脸褶子的猴子。
  我胆怯地看着这张苍老的脸,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是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脸。
  “满是摺子的猴子”——这个比喻没错。这张脸没有光泽、弹性,满是褶子。脸颊瘦削,眼睛深凹。
  “我得的是早期衰老症。”从这个长相苍老的少年的嘴中,发出沙哑的声音,“虽然我还是孩子,但身体却像老人一样。”
  “早期衰老症……是那个毛病?”
  “柳士郎姨父说——在这个宅子里,偶尔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孩子,没有办法。”
  “阿清,你多大了?”
  “九岁。”
  “是吗……”
  阿清歪着脖子,显得很为难:“等我自己弄清楚病症的时候,头上已经变成这样了……”他稍稍掀起帽子,让我看看。他的头发果然全都脱落了。
  “玄儿说你是个好人。”阿清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听美乌和美鱼说,她们今天也见过你了。她们也说你是好人,而且画儿画得好。所以,我……”
  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阿清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当然愿意。”我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并非言不由衷。虽然九岁的孩子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但通过简单的交谈,我发现他很聪明,而且并不是装得少年老成。对于这样的孩子,我基本上不讨厌。
  我伸出手,与他握手,阿清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他的手瘦骨嶙峋,像稻草纸一样干巴巴的。
  这个孩子还能活多少年?
  玄儿的姨妈麻那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同样的病死了。阿清才九岁,但看起来和60多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留给他的时间究竟……
  “谢谢!中也先生。”
  “满是摺子的猴子”露出招人疼爱的笑容,从我身边走开。他一个转身,正准备离去,又猛地站住,扭头看着我。
  “那个客厅的男人已经没事了吗?昨天他从塔上掉下来了,是吗?”
  “是的。他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因为强烈的刺激,无法开口说话。而且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目前只能想起名字——叫江南。”
  “哦,江南?”
  “对了,你听说了吗——蛭山因为事故受了重伤。”
  “是的。”
  “在那边的间里,野口医生正在抢救他,你爸爸也在。”
  “哦。但是——”阿清的声音有点发涩,“我不太喜欢那个人——蛭山……”
  就因为不喜欢而不管他的死活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再次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去。我突然觉得背上产生一丝寒意,不是因为那孩子的话语,而是对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整个黑暗馆——我隐隐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7


  从南馆入口处的大厅延伸下去的走廊两边,除了刚才蛭山被抬进去的房间外,还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门——位于三个房间的中间——的旁边,挂着和隔壁房间一样的木牌,上面用好看的毛笔字写着“羽取”。看来这是羽取忍和慎太母子的房间。
  回到原先那个房间门口,我猛地想起来,摘下那块空白的木牌,看看其背面上面有两个字——“诸居”。还是用毛笔写的,但笔迹与隔壁的“羽取”不同。而且从木牌本身和墨色来看,也比隔壁房间的木牌年代长。
  ——诸居。
  这是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的名字吗?玄儿曾说过——“以某个时期为界线,佣人的数量也减少了”。
  “诸居”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或一家的姓氏。他或她——或者他们“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离开宅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是这样吗?
  “舒服了吗?”
  看见我回到房间,征顺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询问道。
  “哎,是的。己经……”说着,我环视一下室内。
  除了征顺,没有别人。阿清自不必说,刚才拿着拖把和我打个照面的羽取忍也不在。她还在里面房间吗?按理说随便打扫一下地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羽取忍去西馆了。”征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向柳士郎汇报情况去了。是鹤子吩咐的。”
  “是吗?”
  “蛭山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征顺看着那扇通向里屋的房门说道。就在那时,传来低沉的雷声。
  “刚才我在那边走廊上碰见了阿清。”
  听见我的话,征顺眯缝起眼睛。
  “他看见我难受的样了,很担心,问候我了。”
  “是吗——”征顺再次眯起眼睛,“对那孩子而言,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他还冲我说了他的病,还给我看了他的脸。”
  “吃惊吗?”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仅是脸,手脚……全身都是那样。”
  “是早期衰老症吗?”
  “没错。是早期衰老症……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
  征顺坐回到椅子上,向前弯着身体,将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仿佛大梦初醒般地说起来:“头发脱落,皮肤变薄,皮下脂肪萎缩,骨质疏松,动脉硬化加快……总之,年轻时,身体机能便以异常速度老化下去。那孩子还算不错了,许多人很早就丧命了。”
  我本打算问问这种病的“治疗方法”,想想,还是作罢了。征顺已经说了——“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想根治是很困难的。
  根据病症,采取可能的救治措施。
  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和阿清相遇时的感受如实地说了出来:“他很聪明。”
  “是的。非常聪明。”征顺看也没看我,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明白自己今后会怎样。怎么说呢?他很宿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来不责怪我们。”
  “责怪?”
  “就是责怪我和老婆望和——他的妈妈。为什么会生下他这样一个孩子——”
  “你有这种自责的念头?对不起,可能我说得不恰当。”
  “自责?”征顺闭上嘴巴,过了片刻,低声说道:“并不是没有。但在这个宅子里也是没有办法呀。因为那个——那个病是出生在浦登家族中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之一。”
  又是“没有办法”。
  玄儿和阿清自己都是这么说的。但那个“风险”究竟是什么?
  “出生在浦登家族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阿清虽然可怜,但我觉得我老婆更可怜。”
  “你是说望和太太吗?”
  “今天才和你认识,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孩子的病情明了后,她——望和的心就碎了。”
  “心就碎了?”
  “她陷入一种疯狂状态,但表现出的症状和她的姐姐美惟——美鸟、美鱼的妈妈有所不同。”
  我觉得他的说法挺微妙的。
  “心就碎了”,“陷入疯狂状态”……她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而且征顺刚才还说——“和她姐姐美惟的症状有所不同”——那是不是说美鸟、关鱼的妈妈浦登美惟也发疯了呢?
  征顺不说话了,继续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就在那时,里屋的门被打开了,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三人走了出来。



  8


  “蛭山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话,野口医生卷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袖子,失望地摇摇头。站在他旁边的玄儿神色疲惫,叹口气。野口医生像被感染了,也叹口气。
  “该采取的措施都用了。”
  “难不成——”
  “命暂时保住了。但照这种情况,也就是时间问题,手腕、肩膀以及好几根肋骨都断了。内脏器官好像也受到损伤,最糟糕的是头部,头盖骨骨折。不拍X片,无法准确掌握头部的伤势,但估计相当严重。”
  “那就早点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野口医生怅然地摇摇头。
  “就算现在叫救护车来,时间上也来不及。”
  “如果这样……就用这里的车子把他送到医院。”
  “不行!中也君。”玄儿说话了。他压抑着感情、冷静地说道,“你应该明白的。就算我们去送,但怎么渡过湖泊呢?”
  “阿……”
  “这里的两艘船,昨晚你看到了,那艘划桨的小船已经漂离了栈桥,那艘摩托艇则撞到岸边,七零八落。而北门小船屋中的备用船,你也看到的,早就被烧毁了,荡然无存。那个浮桥也变成那样了。现在我们无法渡过湖泊。”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迅速搭一个筏子,把他放在上面,送到湖对岸。或者让谁下湖。”
  “游到……湖里?”
  “对。在这个大雨天,游到湖里,把那个漂流的小船拖回来。”
  “这个……”
  “问题在于谁愿意下湖。就算有人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搭筏子也一样。况且台风就要来了,把伤员放在车上,长时间在山路下颠簸,能来得及吗?”
  我无言以对,无意识地摇摇头。
  “那么——”一直沉默着,看着我们说话的征顺冲着野口医生说起来,“能不能让野口医生在这里进行应急手术呢?尽力而为嘛。这个宅子里也有一些药品和医疗器具。”
  “恐怕不行。”野口医生紧缩眉头。他眉毛很粗,有点花白,“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付。而且要做这样的手术,设备也不充分——鹤子,你觉得呢?”
  “我没资格说……”那个护士出身的鹤子板着脸,垂下眼帘,“但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这里是设施完备的医院,能否救活也是未知数。”
  “是呀。”
  突然,从房屋一角传来清脆的铃声,与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鹤子首先反应过来,往入口的门边跑去。这时,我才发现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个奇怪的玩意,那玩意像喇叭的开口部——如同牵牛花——到人脖子那么高。
  “我是鹤子。”鹤子将嘴凑到“牵牛花”处,自报家门。说完,她把脸偏过来,将耳朵凑过去。
  “那是传声筒。”玄儿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从西馆我父亲的房间通过来的。你看!铃铛挂在天花板附近,是专用的。”
  “明白。”鹤子冲着“牵牛花”——传声筒,回应着,“那个……明白了。”
  鹤子离开传声筒,冲着我们说道:“柳士郎老爷说要过来。羽取忍已经向他汇报过情况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僵硬。当时,我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紧张。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的当家人就要来这里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与这个玄儿所说的“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见面。
  “听说,这个宅子里的传声筒是第一代馆主玄遥提议设置的。”玄儿解释,“也许他出门游玩的时候,在客船上曾看到类似的装置而受到启发。以前,西馆馆主的房间与其他建筑中的好几个房间都通了传声筒。现在,只有这个南馆里的几个房间还有。”
  “东馆饭厅里的那个按钮呢?是不是和传声筒有什么关联?”
  “不是一种东西。摁那个按钮,这里走廊上的铃铛就响了。”
  “玄儿!”野口医生打住了我们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房门说,“刚才我查看他的伤势时,发现一些疑点,你没注意到?”
  “疑点?”玄儿惊讶地皱皱眉头。
  “从他的胸口到下半身,有许多皮下出血的痕迹,似乎是跌打造成的。那个……”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不敢断言,但据我观察,时间上似乎不吻合。”野口医生摸摸下巴上的灰胡须,“怎么说呢?与其他部位的伤相比,那个地方的伤痕在时间上似乎不一致……也就是说,有时间上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受伤的?也就是说当摩托艇发生事故时,蛭山已经受伤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野口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可能昨晚,因为某个原因,他受伤了。几根肋骨可能也是当时折断的。”
  “是这样。”我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听野口医生这么一说,刚才征顺提出来的疑问——“他对那个摩托艇驾轻就熟,怎么会……”也就可以消除了。蛭山在肋骨骨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驾驶那艘摩托艇。也许中途因为疼痛而意识朦胧或者神志不清,最后操纵失误,撞到湖岸……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昨晚当他从小岛回到对岸小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究竟是什么事故呢?
  突然我想到一种情况——难不成是那场地震?
  那个让江南坠落塔下的第二次地震(……没错,就是那个地震)。
  否则,蛭山应该早就回到对岸小屋中了。因为地震,大的家具倾倒下来,他不幸地被压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门。心情黯淡地按住胸口。



  9


  不久,通向走廊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传来羽取忍的声音——
  “您请”,随后,浦登柳士郎走了进来。
  黑暗馆的当家人比我想像的要高、体格好。我记得玄儿曾和我说过——他今年应该是58岁。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觉得以那个年龄而言,他显得很年轻;又觉得他过于老成垂暮。
  他和玄儿、鹤子,一样,浑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西装、黑色衬衫,连领带和鞋子都是黑色的。头发黑亮亮的,被梳成大背头,额头很阔,脸部轮廓鲜明——颧骨突出,大鹰钩鼻。怎么说呢,他让人感到一种冷峻的威严感。
  他全身散发出这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因为玄儿的话——“绝对的权威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浦登柳士郎朝屋子中央走了一步,慢慢地环视一圈。我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是干什么用的?至少我看不出他腿不好。
  除了这个疑问外,我还产生一种感觉。虽然表面上他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威严感,但……
  “那位年轻人——”突然他冲我说起来。那声音低沉,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但很清晰。
  “是。”我不禁立正起来。我心里发慌,不敢正面直视他。
  “你就是中也先生吗?”
  “是的。”
  “你从大老远跑来,辛苦了——今年春天,玄儿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在这里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不用,不用。”
  “你刚来,这里就发生了许多事,真的不好意思。”
  “您别这么说。”
  我本想回答得巧妙些,但是因为紧张,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一时语塞,低着头。于是柳士郎扭过头,看着野口医生。
  当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终于发现——柳士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但他的眼睛却没让人感到相称的锐利感。
  目光迟钝,眼球浑浊。他的大部分黑眼珠浑浊,所以……
  我立刻想到白内障这个毛病——因为水晶体浑浊而造成视力低下。听说虽然程度上有差别,但只要上了年纪,谁都难以避免。从柳士郎的眼睛状况看,他的白内障相当严重了。
  我终于明白他右手为何握着拐杖了。他视力低下,行走不便,所以只能借助拐杖。
  “怎么样?”柳士郎问野口医生,“羽取已经向我说了事情经过,那我就单刀直入了,蛭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要看看吗?”野口医生问完,看了一眼里屋的门。
  “不用了。只要听听村野君的判断,就足够了。”冲着野口医生,这个当家人还是喊这个老朋友的本名“村野”。
  “蛭山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柳士郎又问了一遍。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几乎是零。”
  “是吗?”
  “说实话,或许只能活到早晨。”
  “原来如此。”柳士郎点点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既然村野君这么说,应该没错。真可怜,但也没办发法。”
  “您可能也听羽取忍说了,他因为摩托艇事故而受伤的。”
  这时,玄儿开口了:“现在把他往医院送,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最好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回答很冷淡。
  “但是昨天那个年轻入也从十角塔上掉落下来,他虽然比较走运,没大碍,但至今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样听之任之,不太好吧?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的话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如果蛭山死了,只要村野君开个死亡诊断就行了。蛭山没有亲人。”
  “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年轻人呢?怎么处置?”
  “再观察一段时间。”柳士郎那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儿,“没必要胡乱行动。就算报警,事情也不会马上明朗。而且,玄儿,你应该知道——”当家人淡淡地说,“今天是‘达丽娅之日’。不要让那个垂死者和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搅乱了安排。不对吗?”
  柳士郎又缓缓地环视一圈,没有人提出异议。
  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屋内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又持续了几秒钟,我觉得那风雨声更响了。
  “另外,老爷!”鹤子打破了沉寂,“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而且蛭山出事后,就再没有可以渡过湖的船了……”
  “是呀。”柳士郎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利吉没回来,肯定有他的事情。船的事情,的确要考虑一下,有很多办法呀。”
  “让宏户造一些可以代替船的东西。行吗?”
  “恐怕没那个必要。”当家人的判断很明确,“就算因为暴风雨,这个宅子成为孤岛也没必要担心。粮食充裕。等天气恢复,就通知一家,让他们把新船运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柳士郎再次环顾四周后,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他正准备转身,又猛地停下来,缓缓地扭头看着我。我不禁浑身僵直,他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今天晚上是‘达丽娅之夜’,这对我们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这个夜晚就要来到了。”他低声说着,“今晚,我们将在‘达丽娅之馆’举办宴会,你也要参加。这也是玄儿的愿望。”
  我被弄得措手不及,斜眼看着玄儿。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看见我的视线后,他微微点点头,嘴唇边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但是——
  “可以吗?……”我不禁想起昨晚,在东馆的大厅里,当我被介绍给野口医生后,他冲着玄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好吗?
  “我是个外人,能参加那个特别的宴会吗?”
  “是玄儿的希望,我同意了。”说完,柳士郎那苍白、轮廓鲜明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鼻梁上满是褶子,嘴巴咧开……但没有笑声,很异样的笑容。
  这简直就像……
  今年夏天,我在有乐町的电影馆,看了一部英国的怪诞电影《吸血伯爵德古拉》。他的笑容挺像其中一个场面的……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把这迪突然冒出来的联想赶出脑子。我心跳加快,似乎心脏就要蹦到喉咙了。
  “那晚些时候,我们在‘达丽娅之馆’见。”
  听到柳士郎的话,我赶紧睁开眼睛,只见他背对着我,正要从房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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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调查迷宫


  1


  留下鹤子和羽取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回到东馆。
  野口医生和征顺直接回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饭厅。桌子上还剩着许多饭菜,但我们根本没胃口,两人坐在长桌两端,相互沉默着。
  “这也是没办法吗?”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呢子礼帽,轻声问道。
  “没办法……”玄儿忧郁地托着腮帮子,“你是说蛭山的事情吗?”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缝着眼睛。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是说没必要报警?”
  “这……”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缝起眼睛,“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也是没办法。”
  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就算报警,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天气恶劣,又没有摆渡的船只,事情不会马上明朗。他说的没错。但是——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是立即报警,说明事情经过。就算今天是“达丽娅之日”……
  “你父亲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因为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冲着玄儿提出异议,也不会有结果的,“是白内障吗?”
  “是的。”玄儿叼上一枝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下降。这两三个月,走路的时候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做手木,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还没完全看不见吧?”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白糊糊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演变为青光眼,那就恐怖了。”
  “原来如此。”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得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吉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则就会抑郁,这也没办法。”
  “不吉的征兆……”我不由自主地嘟哝着这句话。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吉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说好坏,那肯定是坏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我能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失望,还有害怕……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58岁,就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我喝了一点点杯中剩下的橙汁。也叼起一枝烟。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枝烟。
  “现在做什么?”玄儿问,“离宴会还有时间——你累了吧?”
  我摇摇头,用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累倒不累。只是……”
  “我们到北馆的沙龙室去,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好呀!”
  “沙龙室里有电视机,对,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藤沼的<征兆>。”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捏成一团。
  “烟没了,我到房间取一盒,包里还有几盒。”
  “那我先去。”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沙龙室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去,左首方向,朝着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一去就明白了。”
  玄儿往那扇通向饭厅西侧走廊的大门走去。
  “玄儿。”我喊住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素性问问,“你在十角塔最上层对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抖,叹口气,“那件事吗?”转身看着我。
  我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塔上那昏暗的房间。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哎,我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你也知道,中也君,我想不起那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的最上层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我的奶妈叫诸居静,当时,她也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当然,我根本就想不起这个人,自己当时的心境也完全不记得。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诸居静?
  我马上就想到了蛭山所在的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吗?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对吗?27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玄儿看着空中,“就是浦登柳士郎。”
  “你父亲?!怎么会?”
  我不禁想再听一遍,玄儿依旧淡淡地说道:“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



  2


  和玄儿分开后,我先跑到东馆。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
  刚才玄儿问我累不累的时候,我说不要紧,其实已经相当疲倦了。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一天内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自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下已经相当萎靡了。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打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枝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房间。
  屋外已有了暮色,拍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踉踉跄跄晃悠出来的是首藤伊佐夫。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上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黄色的长袖衬衫,但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没脱衣服睡觉。
  “醒了?”
  我冲着这个自诩为艺术家、正打着哈欠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保持身体平衡,看着我。
  “哎呀,你是中也先生吧?”虽然没有早晨严重,但口齿还是不利落。
  “你还记得我?”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你酒醒了没有?”
  “我觉得睡得不够香。”说着,伊佐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冲入我的鼻中。
  “刚才楼下好像乱糟槽的,我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
  “这个……”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和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受伤严重,已经朝不保夕了。
  “哦,原来是那个蛭山呀。”
  伊佐夫用手指擦擦油光光的圆鼻头,眯缝起充血的眼睛。过了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你父亲也还没回来。”
  伊佐夫显得很吃惊,又问了一遍:“还没回来?”但很快耸耸肩,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道,“哎呀,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
  “是吗?”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
  “6点20分。”
  我看看手表,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挠挠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早了,还是晚了。
  “我再睡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和羽取忍说一下——如果晚饭做好了,把我叫起来?”
  “好的,当然可以……但是今晚在‘达丽娅之馆’要举办宴会。你不参加吗?”
  “宴会?哦,就是那个?”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和我没关系。对于你这个外人而言,也一样。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和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但这值得开心吗?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伊佐夫问道。
  “你说酒量?我只是喜欢。”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这个……”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怎么样?中也先生。”
  “这个……”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井非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那么,再见。”
  又是早晨我们分开时的那句话。说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缩回屋里。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3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也不是刻意想那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不自觉地朝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多了,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
  只有我是这样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
  ——浑身都是泥巴,怎么搞的?
  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房。听说一对德国老夫妻曾住在那里——德国人为何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墙壁是灰白色,木质结构是咖啡色,人字形屋顶被涂成深蓝色,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红砖墙很高,青铜大门总是紧锁着。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不已的异国城堡。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可……
  靠着早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宽敞的舞蹈房。
  太阳已经下山,没有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处露进来,整个屋子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门下,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在……好……”
  在持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怎么……的……”
  声音从这个大房间,从这个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传过来,断断续续,而且还很轻,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
  想起来了。今天早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和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类似的声音。这究竟,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声音?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蹈房中。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莫非还是和今天早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亲眼看到的那个驼背蛭山的惨状跃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消失了。
  我离开舞蹈房,去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朝北馆走去。我穿过隧道一般的石造通道,走到有电话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往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边廊走去。就在那时——
  和刚才在漆黑的舞蹈房中一样,我突然停下脚步。
  从这个北馆的房间里,从附近的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那旋律让人觉得阴郁、倦怠,透着一种朦胧感。几个头披揭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这种景象不知为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要说古典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或许这钢琴声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而不是谁弹奏的?
  我走在东边廊上,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就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点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我记得在主走廊与西边廊交汇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等身青铜像。
  钢琴声还在响着。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的。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那里露出一点缝隙——声音难道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无意识中,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钢琴声越来越近。我将脸凑到有微弱光线透出的门缝处。就在那时——钢琴声戛然而止,似乎对方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赶忙离开门边。
  “阿清!”
  背后突然传来叫声。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一瞧,隔着走廊,在我偷看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此时,那扇门开着,有个人站在那里。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那个人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黄色罩衫,身材纤细的女性。她大约30多岁,留着短葫的烫发,面庞清秀、小巧。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你……阿清在哪里?”
  尽管初次见面,她也不问我是何人,就直截了当地问起来。这个女人难道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姨妈是蜻蜓。红蜻蜒。
  美鸟和美鱼是这样描述她的。
  ——但是翅膀破了,无法在空中飞行。
  ——她疯了,所以……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你……看见阿清没有?”
  她又问了一遍,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这个,刚才,我在南馆看见了。”
  顿时,她——浦登望和瞪圆了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颤动着涂着和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号陶大哭了。
  “要是我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我真的担心阿清这孩子。我真的担心,担心呀,担心……”
  我只能沉默着点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担心呀,担心”。很快,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东张西望起来。
  “阿清呢?”她又问起来。
  ——她疯了,所以……
  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游荡在空中,让人觉得她躲避着什么。
  “阿清……在哪里?”
  就在这时——
  “阿清刚才在二楼。”
  “到我们房间,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放心吧,姨妈。”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不用担心,姨妈。”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啊,阿清。”浦登望和无力地说着,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朝走廊内里走去。
  “望和姨妈总是那样。”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她总是在宅子里晃荡,寻找阿清。”
  我面朝她们站着。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冲我微笑着。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在心中确认——从这个角度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美鱼……对,应该没错。
  “望和姨妈非常担心阿清。”美鱼说道。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她很担心,总是哭,因此眼睛通红。她就像一只红眼睛蜻蜓,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原来如此……
  ——姨妈是蜻蜓,红蜻蜓。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听到我的问话,两个人显得有点害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是的。”
  “是你们谁弹的?”
  “两个人一起弹的。”美鸟回答着,歪着脖子,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喜欢萨提吗?”
  她的问话让我想起来了——那是萨提的曲子。艾黎可·萨提。在白山的玄儿家,喜欢音乐的他曾放过那首曲子,我跟着听过。所以刚才我感觉似曾听过。
  “萨提创作过联奏曲。”美鱼说道,“曲名是<三个梨形小品>。萨提创作的曲调都有一个怪异的名字。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那个……”
  “刚才我们弹的是<米诺谢奴>。这是萨提随意创造的词汇。<米诺谢奴>,真怪。”
  我记得玄儿曾说过这个曲调的名字。
  “米诺谢奴”是从“米诺斯”这个词演变而来的。“米诺斯”指的是古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古都,曾是米诺斯王的宫殿。他的王妃帕希葩艾就在那里生下了畸形儿弥诺陶诺斯。传说那是个迷宫之都。
  “你们两个人弹那首联奏曲——<三个梨形小品>?”
  “正在练习。这个曲子太难了,还弹不好。”
  “我们弹钢琴的水平一般。”美鸟说,猛地她的声调降低了,“听说我们的妈妈很擅长乐器。”
  “你们的妈妈……就是美惟女士吗?”
  “是的。”
  “是你们的妈妈教你们弹钢琴的?”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是鹤子教的。”美鸟答道,“鹤子弹得也很好。”
  “是吗?那个人?”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那个曾当过护士的鹤子总是将银发盘在脑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情绪低落——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面容。我继续冲着两人问下去。
  “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不教你们?如果她很擅长的话,应该比鹤子要……”
  “妈妈不行。”美鱼垂下眼睛。
  “妈妈无法教我们。”美鸟也垂着眼睛。
  “妈妈呀……”
  “妈妈呀……”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美鱼独自抬起眼睛,看着我。表情里透出一种哀怨和迷惑交织的神色,这是今天早晨在舞蹈房和她们相遇后,我首次看到的神情。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一直……一直受着惊吓。”



  4


  双胞胎姐妹弹奏钢琴的房间叫“音乐室”。据说那里除了钢琴,还放置了许多乐器、音响、唱片之类的东西。其北面的房间是台球室,隔着走廊,对面是正餐室、吸烟室、厨房。光从这一区域看,就不难发现北馆的规模比东馆要大。
  我和双胞胎姐妹相约——等她们练习得不错的时候,让我听听那首联奏曲——随后,便在她们的指引下,去了玄儿所在的房间。
  那个叫“沙龙室”的房间位于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的南侧中央。这个房间有两个入口,我们从东侧的门进去了。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四五十张榻榻米,中阁2/3的地方比入口处要低一点,有台阶相连。这样一来就让原本很高的天花板显得更高了。
  在朝着庭院的南侧墙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平台的双开门。形状有法式窗户的风格,但无论门框,还是门扉都被涂成黑色,其上镶嵌着彩色的花玻璃。从这点看,这扇门又不具备法式窗户的风格。
  通常情况下,朝着南边庭院的房间会建造得更加开放,以便更好地采光,但是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的常识在这个宅子里行不通。这个沙龙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总体色调是黑色,整个环境昏暗。无论地面、墙壁,还是天花板、摆设都是没有任何色泽的黑色。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也是没有任何色泽。
  但是——
  镶嵌在房间中央的法式窗户上的玻璃却是深蓝色。我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宅子后,个别的物品和工具不提,这是自己所看到的红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白天,这个沙龙室被一种蓝色的光线渲染着,烘托出一种人在深海的氛围。
  “哎呀,中也君,这边请!”
  玄儿坐在屋中央的沙发上,看见我们进来,轻轻地扬起一只手臂。已经脱下白大褂,体格庞大的野口医生隔着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野口医生自不必说,玄儿也没有因为我和美鸟、美鱼姐妹在一起而显得惊讶。
  “玄儿大哥。”
  “玄儿大哥。”
  从侧腹部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喊着同父异母哥哥的名字,步调一致地走下台阶。我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我们在音乐房门口相遇的。”
  “中也先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弹钢琴。”
  她们用清脆的声音开心地汇报着。玄儿的嘴翔露出一丝微笑。
  “又是弹萨提的曲子?”他问道,“我现在不太喜欢了。与其半途而废地练古典曲目,还不如练练爵士乐什么的。怎么样?”
  我听着兄妹的对话,心里想——你自己不还经常听吗?
  “好了,玄儿大哥,你又开始存心捉弄我们了。”
  “萨提的曲目不还是你教我们的?”
  “中也先生喜欢萨提的曲子。”
  “是吗?”玄儿瞥了我一眼,眯缝着眼睛,随口说道,“也对。萨提和中原中也都属于达达派艺术家。”
  这块区域比入口处低矮,地上铺着黑色的石头,以沙发一带为中心,铺着黑色的地毯。靠庭院一侧的墙角处,放了台电视机,里面的男播音员正一丝不苟地播报着新闻——今天,富士山上下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和去年相比,这雪晚了四天,和历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与电视图像相比,声音不是很清晰;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现象。宅子里的人肯定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肯定在西馆的塔上竖起了接收天线什么的,但无线电波本来就很微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台风就要临近,外面天气大变,在这种情况下,图像能这样就已经让人求之不得了。
  “台风似乎没有衰减的势头。”野口医生嘟哝一句。
  “今天晚上到明天要小心。刚才新闻中不也这么说吗?”玄儿让我坐在沙发上,美鸟和美鱼也和我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并排坐在我的右边。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过。我冲着野口医生问起来。
  “对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么样呢?我听说她发烧,躺在床上了。”
  野口医生用鼻子哼了一下:“那是流感。发了高烧,整个人的意识处在朦胧状态,感觉不到难受。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
  “如果老不好就麻烦了。不把感冒当回事,会倒大霉的。”
  我不禁狠命地点点头,赞同玄儿的见解。
  去年冬天,我被传染了流感,相当难受。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据说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袭击,在日本,有半数人口传染上了流感。
  “伊佐夫担心吗?”
  “啊……不,好像不太担心。”
  “我想也是。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不闻不问。我甚至觉得他干吗还要跟他们一起来。”
  “茅子女士知道首藤利吉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歪着脖子说道:“恐怕还没有人对她说吧。”
  “不用告诉她吗?”
  “是呀,当然不能一直不说。”
  “看她的身体状况,如果可以,让我来说。”野口医生摸着下领的胡须,说道,”当她烧得正迷糊的时候,说这些,反而会乱上添乱。”
  “那就拜托了。或许等今晚的宴会结束,明天再告诉她更好。”
  “明白了。”
  “中也先生。”隔着我身边的美鸟,美鱼探出头,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扫了玄儿一眼,“本来准备后天告辞的。”
  “什么?要是你能多待几天就好了。”
  “对!对!”美鸟也附和着,“你不是和我们约好了吗——要听我们的合奏曲的。”
  “这个……”
  “不用担心,中也君还会再来玩的。”玄儿在一旁插嘴。
  “到时你要听我们弹的钢琴曲,好吗?中也先生。”
  “对,还要来……”
  美鸟和美鱼相视一下,撅起红润的粉色嘴唇,沉默着点点头。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而言,她们这种样子过于孩子气,让我觉得有趣。但看着她们那奇特的身躯,犹如西洋木偶的美貌,我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半敬畏的悸动。
  “你看,中也君。”玄儿指着走廊一侧的墙壁,说道,“我和你说到的那幅画就挂在那边。”
  “那就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朝那幅黑色画框里的画走去。
  藤沼一成的《征兆》。和挂在东馆起居室里的《绯红的庆典》一样,这也是一幅画在50号大小画布上的油画。
  来这个宅子之前,我连藤沼一成这个画家是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外行的我也能辨别出眼前这幅和起居室的那幅画的风格截然不同。《绯红的庆典》是由好几个客体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的作品;而这幅画则让人意想不到地具有写实风格,乍一看,觉得描绘的不过是普通的风景而已。但是——我早就知晓——那风景绝不普通。
  藤沼一成是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这幅画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托,来宅子后创作的。
  连绵的群山下,广阔的湖泊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从右首方向开始,那原本蓝黑色的湖面正逐步变成茶红色。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无数的雨滴打落在湖面上……
  和玄儿所说的完全一致。
  这幅画和白天我与玄儿两人在北门外看到的景象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人害怕。
  藤沼一成还被视为百年难遇的具有“幻视力”的天才。他所具备的“幻视力”究竟是……
  “中也先生,你喜欢画?”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过来,站在我身旁。对了,刚才到底是她们当中,哪个人问的?
  “望和姨妈也会画画。”这次是美鸟说的。
  “望和女士?”
  我觉得有点意外。一瞬间,我在脑海中无法把刚才那个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和“会画画”的望和女士联系在一起,觉得两者格格不人。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一直在画。都是一些恐怖、怪异的画。”
  “只要从画室里出来,就一定会找阿清,就像刚才那样。说什么担心呀、担心呀。还说什么‘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不管何时,不管冲着谁,她都会那么说。”
  当她独自在画室中埋头作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时忘记那不幸的儿子?抑或是作画本身对于她保持心理平衡有着重要作用?
  “这幅画——”我指着挂在眼前的这幅《征兆》,冲着双胞胎姐姐妹,“据说这湖泊里的红色是美人鱼的血。是玄儿对我这么说的。”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反问着,随即用力点点头。
  “是呀。”
  “是美人鱼的血呀。”
  美鱼接着说下去:“中也先生,你喜欢美人鱼吗?”
  看见我纳闷的样子,两人窃笑起来,那笑声犹如鸟鸣莺晰。
  “中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次是美鸟阿的。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又窃笑起来,显得很开心、愉悦。
  这两个双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伤的事情?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吗?——我脑海,突然闪过这样的问题。
  “在大海中的,那不是美人鱼。”突然,美鱼当场低声吟起诗来,“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这是?”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美鱼调皮地笑起来。
  “是中也先生的诗歌。”
  “就是那个中原中也吗?”
  “这个诗名叫<北海>,收录在玄儿大哥送给我们的诗集中,写得很棒,所以我们记住了。”
  她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玄儿送给我的诗集中,好像有这个题目的诗。但是我根本就背诵不下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诗吗?”
  又是美鸟问的。还没容我回答,她接着背诵下去。
  “乌云密布的北海天空下,到处是汹涌的波涛,那是在诅咒天空。那诅咒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美鱼紧跟着,又将开头的那两句重复了一遍。
  “在大海中的,不是美人鱼。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对吧?是首很棒的诗吧?”美鸟接着说下去,“在北海中,没有美人鱼。恐怕只有这里的湖中才有美人鱼。”



  5


  在沙龙室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通向邻屋的门,东侧的邻屋是图书室——早晨,当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玄儿曾经告诉过我。从前,许多藏放在北馆中的旧书籍都被大火烧毁了。尽管如此,现在那里的藏书量应该不会小。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书痴,但对征顺收藏的侦探小说抱有浓厚的兴趣。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艾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东西方侦探小说家的作品的。
  据说西侧的邻屋是游戏室。本来我想去图书室看看,可当我刚刚从画像前挪步,美鱼和美鸟便叫道:“中也先生,到那边去!”我只能身不由已地被她们拖到那个房间去了。
  “中也先生,你喜欢国际象棋吗?”
  走在前面的双胞胎姐妹同时回头看着我,美乌率先问道。
  如果是日本象棋,我还会一点,换了国际象棋,我只知道是“和日本象棋类似的一种象棋”,只知道棋子的名称以及基本的下法。当我如实相告,两姐妹显得有点失望。
  “那,中也先生,你就观战吧?”
  美鱼说道。两人朝着棋盘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走去,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子一侧,一屁股坐下去。
  我跟在她们后面,顺便环视一下室内。
  地上和东馆的舞蹈房一样,铺着黑红交错的木板。靠庭院一侧的椅子上有扇窗户,那里拉着天鹅绒的黑窗帘。窗帘前面有个铺着胭脂色桌布的大圆桌,那恐怕是打牌用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于两姐妹正在用的小桌子,其中一个很像是麻将桌。
  美鸟和美鱼在并排坐着的桌子前,放好棋盘。从两人的角度看,美鸟在左边,执白棋,美鱼在右边,执黑棋。像她们这样的连体双胞胎,如果要下棋,只能采用这样的姿势。
  “你们谁厉害?”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棋盘,问道。美鸟先下,很快较量就要开始了。棋盘是大理石造的,显得很厚重,而棋子也是用大理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其实所谓“黑”棋子的本色是暗红色。
  “恐怕差不多。”美鱼答道。
  “是呀。我们互有胜负。”美鸟接着说。
  “玄儿大哥可厉害喳。”
  “中也先生,你也可以让玄儿大哥教教嘛。”
  “如果你会的话,就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呀,像你这样,一定很快就会得很好的。”
  两人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飞快地移动着棋子。她们下得很快,仿佛预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中也先生,你喜欢猫吗?”美鱼冷不丁地问道。
  “反正不讨厌。但是我没养过。”
  听到我的回答,美鱼乐滋滋地笑起来:“那等一会儿,把我们的猫咪介绍给你。”
  “有猫吗!”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这个宅子里的猫肯定通体黑色。
  “契夏在我们的二楼卧室里。”美鸟说道。
  “契夏?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是的。它非常可爱,总是和我们在一起。”
  我马上就想到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在这个奇妙童话中,有只叫契夏的猫。她们肯定是受此启发,而给自己的猫命名的。
  闲谈中,两人的较量还在继续。随着战局的扩大,两姐妹的话越来越少,思考的时间也变长了。现在,美鸟的白棋占据着优势——由于我会日本象棋,大致的情形还是能看懂的。
  我暂时将视线从攻防交替的棋盘上挪开,岔着手,抬起胳膊,仲到头顶,舒展了一下腰身,再次环视一下室内。这时,我发现在靠走廊一侧的角落里——房间的西北角上,有个怪异的钟表。
  那距地面有一人多高的表盘本身井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径大约有四五十厘米,灰白色表盘上罗马字母从I环状排到M,两个长短黑指针正措在8点前。
  怪异的是那个表盘嵌在宽不足一米的墙板上,而那墙板犹如斜切房屋一角。那钟表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墙体的一部分成为了表盘。整个构造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种构造很少见。
  整个钟表的机械部分纳入在墙板后面。看上去那钟表占据了一整块墙体。
  正当我端详着,表盘上的指针正好移到了8点。就在那时——
  微微传来齿轮的咬合声,很快表盘下方的墙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墙板成为一扇双开门,朝前“啪”的一下打开了。接着,从内里蹦出来一个黑色的、扁平的盒式台座,上面有一个例盘,而那圆盘上面载着两个木偶。
  一个是穿着漆黑燕尾服的男性,一个是穿着深红裙子的女性。
  那木偶做工精细,大约有30厘米高,两者在圆盘上相对而立,搂在一起。
  台座出来的同时,传来八音盒的曲调。3/4拍,轻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隐隐地含着一丝寂寥。接着——合着八音盒的音乐,台座上的圆盘开始转动,搂在一起的木偶也开始旋转,犹如在跳华尔兹。
  这是个制作考究的自鸣钟。好一会,我屏息听着流动的旋律,人神地看着旋转着的人偶。
  相同的曲调重复几次后,八音盒不响了,木偶也停止不动。伴随着齿轮的咬合声,台座缩回内里,门也关闭起来,恢复原样……
  只有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还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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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宴会


  1


  这场国际象棋的结局是白棋的女王将死了黑棋的大王。双胞胎姐妹抬头看看自鸣钟,确认时间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也先生,过会儿见。”
  “中也先生,过会儿来看着我们的契夏,好吗?”说着,她们打开另一扇门,走出房间。
  “中也君,你也可真讨人喜欢呀。”
  听见玄儿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坐在游戏室一角的黑皮安乐椅上,脸上露出那个童话中契夏猫的笑容。
  “她们两个人很少那么兴高采烈的。”
  “是吗?”
  “听说你要来,她们就一直盼望着。她们好像还温习了中原中也的诗集。”
  “你说什么了,让她们如此期盼我的到来?”
  “也没说什么。”玄儿一本正经地给香烟点上火,“你是一个认真的建筑系学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欢——我就说了这么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但既然没有被宅子里的人讨厌和无视,还是不错的。
  “那钟挺有意思的。”我看着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钟表盘,“隔一段时间,音乐就会响起,木偶就会出来吗?”
  “是的。北馆重建的时候,我爸特地让人订做的。”玄儿吹散烟雾,看着我,继续说下去,“有一个叫做古峨精计社的钟表厂家。据说我父亲和当时的社长关系很好,便亲自拜托他们设计、制造。”
  “造得很不错——那个八音盒的曲子叫什么?”
  “哦,那叫<红色华尔兹>。”
  “<红色华尔兹>?”我有点不解。对这个曲名和刚才听到的旋律,我没有一丝印象。
  “你不知道也属正常。”玄儿说道,“那是我后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一节曲子。她还创作了一节曲子叫<黑色华尔兹>。上午的旋律是<黑色华尔兹>,下午则是<红色华尔兹>。制造得非常巧妙,独具匠心。”
  美惟是玄儿的后妈,那对双胞胎姐妹的亲娘。刚才我在音乐室前,和美鸟、美鱼相遇时,她们曾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妈妈很檀长乐器”。难道她还有作曲的才华?
  “好了,时间快到了。”说着,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回房间,换换衣服,你就在沙龙室里休息休息。”
  “为那个宴会换装?”
  “是的。总要换一下。”
  “那,我……”
  “你不用换。这样就可以了。”玄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是我尊敬的客人,而且包括我爸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你没必要那么紧张。”
  “那过会儿见。到时间,我来叫你。”
  “好的。”
  和双胞胎姐妹一样,玄儿也推开另一扇门,离开了游戏室。我独自回到沙龙室,坐在沙发上。野口医生还在那里,单手拿着一个盛有乳白色液体的磨砂玻璃酒杯,看着电视。
  “怎么样?中也君,你也来一杯?这是我作为礼物带来的家乡酒,口感不错。很好喝。”
  虽然他劝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不太能喝。”
  “是吗?你才19岁?只要喝了,身体逐渐就会习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能喝的。”
  “野口先生,过会儿您不参加在‘达丽娅之馆’举办的宴会?”我慢条斯理地问道。满脸通红的野口医生左右摇摆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
  “不参加,我没受到邀请。”
  “但是您不是就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样吗?”
  “对。我和柳士郎的确是老朋友,相互信任。但是……”野口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一口喝完了杯中酒。我觉得他那架势似乎在说——“不要多问了”。
  电视里正播放什么节目呀?解说员板着脸,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的国际形势。苏联奉行和平共存路线,中苏对立加剧,中东各国局势让人担忧,今后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哎呀,这些,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这个世界中的事情吗?
  我又被一种淡化的现实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扰。



  2


  “我想问问美鸟和美鱼的事情。”我将视线从杂音喧嚣的电视画面上移开,面朝着野口医生,“您是看着她们出生的吗?”
  “是的。”野口医生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桶一样的大肚子,陷在沙发中,交叉着胳膊,“都快1年了。她们出生于我在熊本的医院中。哎呀,当时——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说——但的确吃惊不小。”
  “莫非是您把她们从胎内抱出来的?”我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医生戴着玳瑁边眼睛,他眼睛睁大一了一点。
  “不,不,我的专业是外科。分娩由产科医生负责,但当时产科医生也受惊不小,手忙脚乱地让护士喊我过去……当时她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比她们的父亲柳土郎先看到她们的。”
  “在日本,像她们那样的连体双胞胎,多吗?”
  “非常少见。有一种观点,认为概率是十万分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产,就是出生不久死亡了。虽然我也有相关知识,但亲眼目睹,那还是第一次。哎呀,吓了一大跳呀。”
  野口医生停顿一下,吐了口气,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胡须。
  “不管什么时代,在哪个国家,先天异常儿的出生都有一定的概率。有报告显示——近年来,这种概率有增大的趋势。这和人们最近经常谈论的工厂有害废水、大气污染、新药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问题有着复杂的关联。因此老产科医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碰到这样的婴儿。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对孩子那样,完全的H型双重体……”
  “H型双重体?”
  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不太明白。野口医生向上推了一下眼镜,轻轻地哼了一下鼻子。
  “‘连体双胞胎’是俗称,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刚才的叫法。在母胎内,双胞胎两个个体的某个身体部位结合起来,就这样发育下去——这样的畸形被称为‘双重体畸形’,可以分为两个大类——‘对称性双重体’和‘非对称性双重体’。
  “所谓’非对称性双重体’,就是其中一个个体发育不良,与另一个个体结合时,犹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长出从胸部开始的上半身,或者只能长出脚……有许多结合的情况。与此相对,正如你所看到的,那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体各自独立,她们是‘对称性双重体’,而且属于其中的‘H型双重体’或‘X型双重体’之类。”
  “除了‘H型’之外,还有其他类型吗?”
  “是的。”野口医生深深地点点头,“光一个‘对称性双重体’,就有各种各样的病例。比如有‘Y型双重体’、‘逆Y型双重体’等。”
  “‘Y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两个个体的身躯结合在一起,呈Y形。虽然头部和上半身是分开的,共有四个手臂,但下半身合而为一,只有两条腿;‘逆Y型’则相反,两者共有一个上半身和头部,但下半身一分为二,共有三或四条腿。”
  两个上半身,两条腿;一个上半身,四条腿……听着野口医生的解释,我胆战心惊地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些奇形怪状的样子。就这样,我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四世纪后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乔瓦尼和杰科莫兄弟。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还是弗兰克·郎提尼。据说他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他后来去了美国,在马戏团、杂耍场表演,后来还拍电影,取得了成功,被称作‘怪王’、‘三条腿的奇迹’——你知道吗?”
  这些人名、传闻,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或许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医生轻轻咳嗽一下:“说得太偏题了。总而言之,人们常说的‘连体双胞胎’,指的是‘对称性双重体’中的‘H重体’。就是两个个体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形成如同罗马字母H的形状——你知道章和严兄弟吗?”
  “章和严?这个……”
  “就是章邦卡和严邦卡,他们两人出生在1814年的暹罗。这对双胞胎就这样面对面,胸骨的剑状突起部分结合在一起。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的混血儿。”
  “是吗?”
  “这对兄弟非常聪明,运动能力也很优秀。后来他们巡游欧美各地,进行马戏表演,从而成名。‘暹罗双胞胎’的叫法从那时盛行起来。”
  “哦,是的。关于这个传闻,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我想起来了,艾拉利曾经以“暹罗双胞胎”为标题,写过侦探小说,其中有提及章、严兄弟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这对兄弟了。上中学时,我曾偶然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惊异的实录传闻集》,其中涉及到相关内容。
  “他们兄弟两人后来分别和两个女子结婚,生了很多孩子。对吗?”
  “他们四个人一共生了22个孩子。还有个古怪的插曲——后来他们的妻子闹别扭,从而两对夫妻分开居住了。那对双胞胎以三天为期限,来往于两家——最后,他们一直活到60岁左右。据说章邦卡因为患肺炎,死在前头,四小时后,严邦卡也一命呜呼。”
  “真不愧是野口医生,知道得真详细。”
  “你过奖了。16年前,当我亲眼目睹那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我才开始调查了许多相关内容。”
  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野口医生,往前坐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点酒进去,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起来,嗓门也比刚才大。
  “现在已经明了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美鸟、美鱼那对姐妹的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和章、严兄弟匹敌。”
  “匹敌?这话怎么说?”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除了身体侧面——腰部,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外,其他肉体机能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虽然同样是‘H重体’,根据结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惨之极的例子比比皆是。就是我刚才说的,有些生下来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后不久便死了,这样的概率很高。而且就算有些双胞胎可以挣扎着活下来,但往往受到许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这对双胞胎姐妹,虽然身体侧面相连,但并没有给她们的身体机能带来太多的障碍,她们又没多少共用的器官。而且两个人还那么美丽,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尔顿姐妹相媲美……”
  说着说着,野口医生的嗓门越来越大,光秃秃的红额头显得更加红了,嘴角堆积着白沫……眼睛有点湿润。很显然,他似乎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他这么喜爱——可以这样说吧——那对双胞胎姐妹?虽然当时我有点吃惊,但还是赞同他的见解。
  “她们两人的确很漂亮。”
  ——我们两人合在一起是螃蟹。
  “她们很自然地接受了事实——她们以那样的形态出生,长大。我觉得是这样。怎么说呢?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但是,野口先生。”我在衬衫的上口袋中摸索着香烟,“我一直在考虑,她们两个今后,一直到死都只能那样吗?就像章、严兄弟那样?”
  野口医生正准备喝酒,听到我的话,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就不动了,他斜着眼睛瞪着我。
  “你的问题就是——能否给她们两人做分离手术?是吗?”
  我犹豫片刻,沉默着点点头。医生哼了一下鼻子,便抿着嘴,一语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口气。
  “我觉得从医学和技术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困难。”
  “怎么说?”
  “不是做不了分离手术。”野口医生说道。和刚才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很低,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阴郁。
  ”我知道——问题不在身体,而是她们的精神上——但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吧。”



  3


  从西侧的游戏室隐隐传来八音盒所奏的《红色华尔兹》——晚上9点。这是宣告宴会开始的时间。玄儿怎么还没来?
  我正想着,通到走廊上的两扇房门中,西头一扇被打开了。来者不是玄儿,而是小田切鹤子。
  “中也先生,请来吧。”
  “哦……好的。”
  我赶紧掐灭手中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野口医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儿呢?”
  我冲着转身朝走廊走去的鹤子问道。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玄儿少爷已经在那里了。”她答道,“刚才他嘱咐过,让我带你去。”
  “是吧。”
  此时,鹤子显得很从容,根本想像不出刚才垂死的蛭山被拾进来的时候,她会那样惊慌失措。她挺着胸,静静地在我前面,朝走廊走去。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问她一些问题,但看样子似乎不行。
  我们走到口字形建筑西侧的边廊上。
  这里也放着一尊青铜像,和我刚才在音乐室前看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好几条蛇缠绕着一个半裸的女性。从这个拐角往右转,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儿看完北门后,回来时经过的那个后门。此时,鹤子往左拐了。
  走廊右侧有一扇双开门。里面和东馆一样,有个大厅。厅里也有通向二层的楼梯,内里有一扇双开黑门,门那边便是通向西馆的走廊。
  “请。请这边走。”
  鹤子穿过大厅,走到内里的那扇门前,说道。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脑海中想着早晨目睹的西馆那黑糊糊的外观。
  门对面的走廊基本上和连接东馆与北馆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条用石头建造的酷似隧道的通道。墙壁和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头。
  当我正准备跟在鹤子身后,踏上这条走廊的时候,不禁“哎呀”嘟哝一下。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对面能看见一扇黑色的灯,但是这段距离比我想像的要长得多。我感觉有几十米。这两幢建筑之间有这么远吗?——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在走廊上走起来,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走廊被有意建成这样,让人产生错觉。
  首先,与面前这扇双开门相比,走廊对面的那扇门,无论是高度和宽度都要小,也就是说造得更小。而且整个通道也相应地被建造成“前窄后宽”的形状。
  无论两边墙壁的高度,还是顶部和地面的宽度,都是越往前越窄。墙壁上方的采光窗户也一样,靠我这边的大,靠前的小。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间的间隔也是越往前越小……总之,通过这种特殊的整体构造,让人产生远近错觉,让人从北馆方向往西馆看,产生比实际大几倍的距离感。
  据说在l7世纪的巴洛克时代,有许多建筑中都采用了与此相似,让人产生错觉的手法。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筑师也经常利用这种让人产生远近错觉的建筑手法。从建材为石头这一点看,这个走廊是北馆翻建时才建造的。或许这种让人产生幻觉的建筑手法也是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提议的。
  也可能是连接北馆和西馆的通道原本就被精心设计成这样。
  不管怎样,这种建筑风格中蕴含着什么意味呢?
  如果硬要解释的话,恐怕是突出隔离感。
  西馆是这个宅子的内里,某种意义上的核心。为了突出这样的西馆和北馆的不同,才会精心设计,让人产生这种视觉差。
  这个宅子本来就和我们日常世界相隔很大。不单纯是地理位置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的常识相去甚远——如同合成怪兽的外观,黑糊糊的内饰,以及生活在这个宅子里的人……
  在这样的宅子里,西馆——“达丽娅之馆”则处在更加孤立的“内里”。说得夸张一点,这西馆或许是一个日常世界的理论和法则完全无法相通的“异界”。要想到达这个“异界”,就必须经历一种“仪式”,那就是穿过这条让人产成距离幻觉的通道……我胡思乱想着,跟在鹤子身后,朝前窄后宽的隧道走去。
  实际一走,我发现这条走廊最多七八米长,尽头的门也比普通的门低矮、窄小。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双开黑门。有门楣的这扇黑门看上去是这个西馆的旧入口。
  门里面是个有楼梯的宽敞大厅。这里比北馆更加安静,微微散发着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光线更加昏暗,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明白了——光线之所以昏暗和照明有关系。这里的光线来源不是电灯,而是墙壁上的烛台——那里插着几根燃烧着的蜡烛。
  这个房间里不是没有电。我抬头能看见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的黑影。是故意不开灯,用蜡烛照明的。或许因为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吧。
  “请小心脚下。宴会厅在二楼。”说着,鹤子朝大厅中央的楼梯走去。
  我跟在鹤子身后,走上那一个铺着黑绒毯的宽楼梯。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成直角向左拐,一直延伸到。楼走廊。
  这条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烛台上的蜡烛。当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在烛光中晃来晃去,非常害怕。而且就在那时,外面又传来轰隆的雷声,所以我虽然不热,手掌上却满是汗水。
  “就是这边。”鹤子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一扇黑门,回头看着我,“请进。”
  我听话地慢慢走进去。这昏暗的屋子中空无一人。
  “这里是休息室,宴会厅在那里……”说着,鹤子指着入口左首方向一扇双开门。她朝那里走去,轻轻拧开把手,说道:“我把中也先生带来了。”
  “请进来吧。”门里传来应答声,那是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吗?
  “请,中也先生。”鹤子从门口退下来,伸出一只手,催促着我,“这边请。”
  “谢谢。”
  我冲着通向宴会厅的门,正准备用汗津津的手握住门把手,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鹤子。只见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门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怎么回事?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她端庄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锐利,让人胆寒。从那眼神上看,她似乎非常憎恨我。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厌恶?不,是羡慕、嫉妒?还是……
  “那我就告辞了。”鹤子避开我的视线,冷冷地说道,“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很快,鹤子就消失了,仿佛溶化到走廊上那黑暗中。我无意识地叹口气,再次握住门把手——就在那时,沉闷的雷声又响起来,仿佛要掀起我心中积聚的不安。



  4


  当我走进只有微弱烛光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的那个异国美女的身姿。
  那一头垂到胸口的黑发;那锐利的双眸——眼珠是深褐色;那病态般惨白的皮肤;那挺直的高鼻梁;还有那尖下巴……很显然,这不是日本人。她那涂着口红,线条优美的嘴唇边浮现着美丽、性感、妖艳的微笑。
  ……哎呀,那就是……
  我抬着头,出神地看着正面墙壁上的大肖像画,傻站在那里。
  那就是……达丽娅?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馆、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肖像吗?
  她是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并与之成婚的女人。她是玄儿、美鸟、美鱼两姐妹以及阿清的曾外婆。说实话,漂亮的美鱼、美鸟两姐妹和画中的女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画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长裙,两手叠加放在膝盖处,坐在安乐椅上。随着烛光晃动,她的表情似乎也在发生微妙变化。她那褐色的目光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能射穿对方。那鲜红的嘴唇似乎就要张开,讲述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欢迎。”
  昏暗中,传来浦登柳士郎的低声,这声音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我似乎刚刚摆脱魔法,环视室内一圈。
  我觉得房间里似乎有淡淡的白烟。似乎什么地方点着香,那气味闻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围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从我进门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右首,最靠内里的地方。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装,和去南馆时一样,只是领带换成了深红色。
  “请坐那边。”宅子的当家人说着,用手指着他的正前方。
  玄儿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的左边。他也和柳士郎一样,换上黑色的衣服,深红的领带。自从春天和他认识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扎领带。
  “中也君,这是你的座位。”玄儿冲我招招手。
  即便听到友人的声音,我还是觉得身心紧张。我关好门,冲柳士郎鞠躬行礼,然后朝指定的位置走去。我的脚步肯定晃晃悠悠。
  当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儿轻声冲我说道:“对不起,刚才走不开,就让鹤子带你来了。”
  “没什么。”
  我低下脑袋,摇摇头,不禁想起刚才鹤子在邻屋的眼神。接着,我抬起头,看看玄儿,也许是烛光的作用,他那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宛如病入膏育。
  美鸟和美鱼两姐妹并列坐在玄儿旁边。她们也换下了和服,穿上了洋装和鲜红色的裙子。当然,那裙子是按照这两个连体双胞胎的尺寸特制的。
  在美鸟和美鱼旁边,有个女人纹丝不动地靠在椅背上。那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吗?在座的人当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见到。
  ——我们的妈妈呀。
  ——生下我们的时候,妈妈受惊不小。
  她和肖像画里的女性一样,穿着黑色长裙,身材纤细。她的脸庞被长发遮住,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肤白哲,容貌清秀。
  ——从那以后,她一直……至今还一直惊恐不安。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加入。看那样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9月24日的晚上,我们又相聚在这里。”浦登柳士郎缓缓地说起来,“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就是在这个晚上,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在遥远的异国。30年前,就是在这个晚上,她留下遗愿,离开人世——今年的‘达丽娅之日’又来到了……”
  长桌上放着两个黑糊糊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所有的蜡烛都是刺眼的大红色。周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烛台,上面的蜡烛也全是红色。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气味说不定是从那些蜡烛上散发出来的,蜡烛里面说不定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所以……玄儿的对面坐着望和、征顺夫妻。征顺靠我这边,望和靠里面,他们的儿子阿清坐在两人中间;在南馆走廊上碰见他时,阿清还戴着贝雷帽。现在他脱掉了贝雷帽,露着光秃秃的脑袋。他们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换上了黑色的衣服。
  一共是八个人——这就是如今住在黑暗馆里,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吗?
  我一边听着柳士郎继续说着犹如咒语一般的话语,一边悄悄抬尖看看左首上方:肖像画里的美女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这边,唇角露出妖艳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虽然浦登柳士郎本该是这个场合的“主导者”,但那画——那画中的女性仿佛凌驾其上。
  “大家恐怕都知道。”说着,柳士郎慢慢地环视一圈了很快,他那浑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移开,“今晚,我们邀请到了客人来参加这个宴会。”
  我赶紧坐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只能很暖昧地点点头。宅子的当家人悠然地抬起石手,指着我:“让我再次给大家介绍一下”,随后报出了我的名字。
  “由于玄儿的一再要求,今晚他受到了邀请。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但我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所以——”
  柳士郎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到了旁边的玄儿身上。
  “这次,玄儿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经过确认,决定破例。”柳士郎再次慢慢地环视一圈,“有人不同意吗?”他问道,那语调还是让人不敢提出异议——没有一个人作答。
  我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肖像画。我觉得那女人含着笑意的鲜红嘴唇似乎微微一动——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不知道她是说“同意”,还是“反对”——当然,她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昏暗中,那股酸酸的,甜甜的,似乎还带点苦,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气味依然散发着。我觉得这气味越来越浓,仿佛从鼻腔渗透到气管、肺……不,是直接渗透到脑子里。无规则晃动的烛光与这气味一起,让我的心境朦胧起来。
  ……啊,这里是……
  从盘踞在心头的不安中,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干什么?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我到底会怎样?
  “好了——”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又响起来,“今晚的宴会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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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5


  宴会的气氛本该是轻快、热闹,但当时的氛围正好相反,自始至终肃穆、沉重,让人觉得有一种仪式般的严肃。
  当柳士郎宣布宴会开始后,没有人说话,都沉默着。有人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有人埋头看着桌子,还有人看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还有一些人看着当家人的行动,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长时间呢?我觉得有好几分钟,又觉得不过几秒。总之,当时我快失去正确的时间感了。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抬至胸前,拍了一两下巴掌。那似乎是个暗号,通向刚才那个休息室的双开门吱嘎着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人从那里无声地走了进来,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没让自己叫出来。
  ——那是“僵尸”!
  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看到的那个“僵尸”。这人穿着类似西方修道士身上的宽大黑衣,衣服上还带着帽子。白天我看见的肯定就是这种类似斗篷的衣服。
  “鬼丸老?”我将脸凑到玄儿旁边,低声问道。
  “是的。”玄儿稍稍点下头,在我耳边嗫嚅着,“那个人的基本工作是守墓——就是看守那个‘迷失的笼子’。在‘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上,宅子里的佣人原则上禁止进入这个房间。但有个人例外,就是这个人——鬼丸老。”
  这个老佣人已经快90高龄,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宅子里。虽然现在已经弄清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但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像僵尸。或许和着装有关系,或许是因为这人在屋内还带着帽子。
  这个老佣人一直走到屋子内里,只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由于那件肥大黑衣的遮掩,除了能看出有点驼背,个头不高外,根本弄不清其体型。脸部也被帽子遮盖住。
  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这个被叫做“鬼丸老”的佣人究竟是男是女呀?玄儿从来没提到那人的性别,还说不知道其全名……
  这个老佣人先走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影中,很快就回到桌边,手里捧着一个形状有点怪的大大的红罐子。
  柳士郎拿起倒立在桌子上的酒杯,放在黑色的杯垫一角。老佣人一手握着罐子的瓶颈处,一手扶着罐子的下方,开始往当家人的酒杯中倒起来。倒入杯中的是和罐子一样红的液体,那似乎是红葡萄酒。
  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无声地,按照顺序,给每一个人的酒杯中倒上酒。先是柳士郎,然后是美惟、美鸟、美鱼、玄儿之后,轮到我。
  尽管老佣人走到我身边,但由于其脸部被黑色帽子遮掩,我除了能稍稍看到其嘴角的皱纹外,还是无法看清其长相和表情。我又不能刻意地盯着老佣人看,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葡萄酒被倒入自己的酒杯里。
  装葡萄洒的罐子由红色的毛玻璃制成,形状有点怪。从远处看,觉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对称的,表面坑坑洼洼。靠近一看,终于明白它的形状像什么了——人的心脏。
  虽然我很吃惊,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基督教中,葡萄洒是“神之子的血液”。将酒装在这个心脏造型的罐子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鬼丸老将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暗中。这个老佣人今晚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宴会上的人斟酒吗?
  “好——”柳士郎将杯子举到面前,冲着众人说,“先干杯,然后敬洒——”
  众人都举起各自的酒杯。美惟依然傻傻地看着空中,纹丝不动,坐在旁边的美鸟冲她说道:“妈,你看!”
  我也仿效他们,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9月24日——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庆祝。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死去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哀悼。”柳士郎的话听上去越来越像咒语,“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我们的永远。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柳士郎将杯子举得更高,放声大叫着:“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柳士郎又重复一次。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杯子,双手僵硬。不安和疑惑在那依旧半朦胧的脑海中扩散开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这个宴会?现在,在这里,他们到底是进行什么“仪式”呀?但是当时的气氛根本就不容我细想。众人将杯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就连十几岁的美鸟、美鱼和刚刚九岁的阿清也不例外。
  “中也君。”身边的玄儿冲我说道,“全部喝完!”
  我迷惑着,将酒杯移到嘴边。那葡萄酒闻上去很香醇,我索性一口气灌到喉咙里。
  “太棒了。”
  我听见玄儿低声嘟哝。
  那喝下肚的红葡萄酒有点甜,口感不错,但是味道有点怪,和我以前喝过的不一样。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糙糙的。感觉有点铁锈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酒精在胃里被快速吸收,开始在全身血管中循环,心跳加速。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香味更加浓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渗透到大脑深处。我的脸发烫得厉害,就是坐在那里,都觉得视线摇摇晃晃。
  鬼丸老再次从昏暗中现身,重新给众人的空酒杯中斟上葡萄洒。很快,我的酒杯又满了。玄儿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中也君,干杯!”说着,他拿着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让达丽娅为我们祝福。”
  长长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几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许多薄薄的面包片。喝完第二杯酒后,玄儿欠起身,将手伸向大盘子。他拿了几片面包,放在小盘子里,递给我:“吃吧!”
  “啊……谢谢。”
  我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从大盘子里拿出面包片,涂上黄油之类的东西,吃起来。每人面前的垫子下,还各放着一个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有些人正准备打开盖子,捞出内里的东西。
  我反正先接过玄儿递过来的小盘子。那面包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很软,可能是在这个宅子里刚烘制出炉的。
  “涂上这个吃,比较好。”说着,玄儿把一个打开盖子的黑色小瓶递给我。
  我用木勺捞了一点,这不是普通的黄油,而是类似于酱的茶色黏稠物。本来想闻闻味道,但由于房间里的那股香味,让我的嗅觉丧失了敏感,这肯定是以天然黄油或者人造黄油为基础制作而成的。
  我撕下一块面包,涂上那玩意,正准备往嘴巴里送。就在那时我感觉到异样的氛围,不禁停下动作,抬起头。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都看着我。柳士郎、美鸟、美鱼、玄儿、征顺和望和夫妻、阿清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犹如锥子一般扎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感到害怕,尽量不表现出惊慌尖措的样子,将面包塞进嘴里。那涂在面包上、茶色酱一般的东西非常咸,还有点腥味,不管怎样,都不能说好吃。
  我看看玄儿:“这是什么东西……”
  “吃不惯?”玄儿一本正经地问道,“也许不太好吃吧。”
  “……不,但这个……”
  “中也君,再喝点汤吧。”
  “请,中也先生。”
  美鱼从玄儿身边,探出脑袋,冲我笑眯眯地说道。接着,美鸟也探出脑袋。
  “请,中也先生。”
  随后,两人轻声笑起来。
  “妈妈,你也要喝呀。”美鸟冲身边发呆的美惟说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盖子,帮她拿好勺子,然后催促道,“喝呀,妈妈。”
  我无意识地看看坐在父母中间的阿清。此时,他那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寂寥、哀怨的表情。当我们的视线交汇时,他仿佛大吃一惊,赶紧垂下眼帘。
  “没事吧?阿清。”说着,望和将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苍老的阿清的肩上,“没事吧?不要紧的。阿清。”
  阿清一语不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打开那个黑色容器的盖子。
  “不要紧。能吃的。阿清……”
  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容器。玄儿还在说——“再喝点汤。”这个容器里装的是汤。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汤呢?我决然地拿起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与此同时,能闻到香辣调味料的刺鼻味道。我拿起放在垫子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搅拌起来。
  这种汤我从未见过,黑红色,稀溜溜的,汤里的菜烧得稀烂,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我觉得那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焖过火的杂烩。但此时我犹豫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有毒,吃不死人的……
  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但是——
  当我舀了一勺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又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拿着勺子,抬起头,只见众人——除了美惟——的视线和方才一样,都集中在这里。柳士郎、美鸟和美鱼两姐妹、玄儿、征顺和望和大妻,还有阿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觉得害怕了,于是没将勺子放进嘴里,而是放回容器中。
  顿时,场面有点骚动。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玄儿,只见他眉头紧缩,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了。
  很快,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让整个昏暗的房间共振起来。
  “喝下去!”这是柳士郎的声音,“不要犹豫,喝下去!”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表情、那声音都充满了威严感,让我无法违抗。
  “把那个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样的声调,又说了一次。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我仰面看着墙上的肖像画。“在达丽娅的守护下”的意思就是在这幅画的前面吗?
  “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柳士郎又重复一遍。
  “喝下去!”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喝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
  我的确听到了“肉”这个字,这究竟……
  “喝下去!”
  “喝下去!”
  我感觉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们将会一直说下去。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照他们的话去做了。我重新拿起勺子,狠命闭上眼睛,然后将那个黑红色,稀溜溜,不知什么玩意的汤喝了下去。
  汤里虽然加了香辣调味料,但和刚才涂抹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一样,一点都不好吃。总的感觉就是非常咸,还有点腥味。汤里的东西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盐水里的碎纸屑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在嘴里,和汤一起灌进喉咙里。与此同时,我还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众人的反应,他们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的手和嘴巴。
  “喝下去。”
  柳士郎又说了一遍,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看起来,如果我不把汤喝完,他们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我索性自暴自弃,再次将勺子伸进容器中。



  6


  葡萄酒、面包和汤。
  宴会上准备的东西似乎就这三样,如果算上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不过四样。剩下的就只有水杯中的清水了。
  一开始,我以为菜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上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没有丝毫迹象。负责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间深处,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会拿着那个心脏形状的罐子再次倒满酒。
  那个少年阿清喝完第二杯后,终于喝水了。
  我终于喝完了汤,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葡萄酒。与其说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喝酒了,倒不如说我几乎头一回这样喝酒。上大学后,我参加过几次学生聚会,但没像现在这样一杯接一杯,最多也就喝几杯啤酒,总觉得按自己的体质,无法喝那么多。但今晚,情况有所不同。
  我觉得或许是自己完全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氛围给镇住了。住在深山老林的怪宅里的谜一样的一家人。这个对于他们而言,特别日子,特别晚上的宴会。这个犹如秘密仪式的,异样的……
  扑朔迷离的烛光;弥漫整个房间,让人不可思议的烟雾;莫名其妙的食物;馆主乃至其他家人的言行中,让人感到他们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事情……玄儿也是一样。昨天,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我稍微看到玄儿的另一个侧面——今年春天与他相识后,从来没有察觉到。在这里,在这个宴会上,我觉得他的另一面更加完全地暴露出来。
  刚才,当我想喝汤又没喝的时候——当时玄儿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他第一次表现出那样的不满和不快。
  当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玄儿也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那句话。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他中邪了。玄儿从来没有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过话。
  ——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
  对,我想起来了,那个自称“艺术家”,“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经这样评价宅子里的人。
  ——玄儿也是那样。
  玄儿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参加这个宴会呢?柳士郎在宴会一开始,就说“有时也允许例外”,但他们为什么单单挑我做这个“例外者”呢?到底是为什么……
  喝得太多,葡萄酒里的酒精的确让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识越来越陷入一种朦胧状态。我丧失了思考力,但对于声音很敏感。我感觉屋子里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眼前晃动得厉害,觉得整个身体坐在椅子上,在波涛中颠簸。
  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的大多数人只管吃面包,喝汤,喝葡萄酒。美鸟、美鱼忙着照顾依然发呆的美惟。征顺不时地低头,独自嘟哝。望和则一直担心着阿清。柳士郎时不时交叉双臂,用那浑浊的眼眸,慢慢地环视众人。而墙上那幅肖像画中,年轻时期的达丽娅带着妖艳的笑容,俯瞰着他们。
  “怎么呢?中也君,你不喝了?”玄儿冲我问道。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红红的,让人觉得害怕。
  “哎,我已经……”我用手掌盖住酒杯,无力地摇摇头。就这样稍微动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哎……玄儿。”
  “干吗?”
  “哎……洗手间在哪里?”
  “哎?不舒服?”
  “不,不是。”
  虽然我已经相当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感到恶心和烧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吗?那就好。”玄儿用力擦擦充血的眼睛,“洗手间在楼下。我带你去……”
  “我来带您去吧。”
  从我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玄儿的话。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沙哑,无法辨别男女。
  “我来带路。”
  不知什么时候,鬼丸老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
  “请您跟着我。”说着,那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朝我正后方的门走去。这扇门不是通向刚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玄儿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吃惊地站起来。此时,我的平衡感和运动机能比想像的更加迟钝。我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门,走出去,差点跌倒。鬼丸老显得很敏捷,“嗖”的一下便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好不容易才挺直身体,跟在后面。
  我们在大厅前面,向左拐弯,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又向右拐弯,其内里有通到一层的备用楼梯。鬼丸老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走下楼梯。我几乎整个人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洗手间就在楼梯旁边。
  “在那边。”
  鬼丸老嘶哑地说道,指指洗手间的门。那时,从其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只干瘦的手,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光从手的外形,以及步伐等方面看,依旧很难判断这个老人的性别。瞬间 ,我觉得没必要弄清这个老人的性别,只要有这个人存在就可以了。
  我上过厕所,洗了洗手。洗脸池附近没有镜子,我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虽然我没感到脸发烫,也不想呕吐,但觉得自己的脸色说不定苍白无比,和玄儿一样,眼睛充血。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借助着微弱烛光,独自回到走廊上……在尽头向左拐弯,一直走,然后向右拐弯,走到第二扇黑门处。
  我朦胧地想想像着屋内的情景,握住门把手。然而,不知为何,把手转不动。我握着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打不开。
  上锁了?我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刚才我和鬼丸老离开房间后,有人把门锁起来了?明明知道我马上就回来,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玄儿!”我叫着,敲敲门,就在那时,屋外传来低沉的雷鸣声,“怎么回事?请开门。”
  就在那时,一只手从旁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宽大的黑色袖口,土灰色、干瘦的手……是鬼丸老吗?
  “请不要敲了。”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不是这里。”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嗯?门打不开,所以我才敲的。”
  “不是这里。”鬼丸老又重复一遍。
  “但是——”
  “这个房间可不能靠近呀。”
  “但这里不是……”我依然糊涂,重新握住门把手。那黑色兜头帽下,满是褶子的嘴巴动了起来。
  “您弄错楼层了,”这个老人正言厉色地说道,“宴会厅在二楼。”
  “……啊?!”
  尽管我醉得不轻,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没有上楼。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只是在走廊上,按照与来时相反的顺序,走了回来。这么说来,这个房间位于宴会厅的正下方。此时,我才意识到,现在面前的这扇门是单开的门,而宴会厅的那扇门则是双开门。
  “请往这边走。”
  “啊……对不起。”
  鬼丸老转身,走向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刚才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道,“为什么不能接近?难道有什么……”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猛地停下脚步,反问道。
  我暖昧地“嗯”了一声,这个老佣人背对着我,说了起来:“那扇门已经被锁了十几年,禁止任何人进入。”
  锁了十几年?——“打不开的门”,“打不开的房间”之类的词组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为什么会那样?”我随口问了一句。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
  “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这个……这个,是的。”我虽然喝醉了,意识朦胧,但反而难以抑制住好奇心,“那是什么房间?”
  “过去,那曾是玄遥老爷的书房。”
  “是浦登玄遥先生的……那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
  “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依然背对着我,淡淡地回答起问题,“那个屋子里曾发生过可怕的事情。18年前的9月24日——那天也是‘达丽娅之日’。”
  “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呀?”
  “玄遥老爷在那间书房里被杀害了。当天晚上,卓藏老爷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从此,那个房间就被锁上,被封起来,是个让人忌讳的地方。”



  7


  我记不清当晚的宴会是何时结束的。
  当我上过厕所回去后,烛光下的房间里依然飘散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墙上肖像画的俯瞰下,静静地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和汤。我又被灌了几杯酒,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使觉得天旋地转,耳中传来本不该有的嗫嚅声,混沌的大脑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劲滑的线条,自问自答,不得要领。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个好友非常可怕;而忙着照顾妈+++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声音竟然和《米诺谢奴》的旋律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微笑很有“女人味”,很妖艳;那个隔着餐桌,对面而坐的当家人则突然变成了可怕的牛头怪物;那个苍老的少年和妈妈在说着什么,望着地们,我突然想哭。而那少年的爸爸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读过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宫垣叶太郎是个侦探小说家,了解的人自然知道,但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或许他从玄儿那里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有一本叫<冥想诗人的家>的书,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如果有兴趣,我让你看看。”
  “我想看。”
  《冥想诗人的家》是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现在已经绝版,很难得到。这本书我一直想看,但从来没看过。
  “那明天给你看。”那个少年的爸爸——浦登征顺说道,“对了,也不一定明天。今后机会多得很。”
  宴会终于结束,我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让玄儿架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还记得玄儿曾问了我好几次——“没事吧?中也君。”但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许多事情,但想不起来那些问题是什么,是如何问的,当然也想不起来玄儿是怎样回答的。
  夜越来越深,被风雨声、雷鸣声以及黑暗所包裹。不知何时,鬼丸老不见了。我记得曾看见鹤子。对了,在北馆的走廊上,好像曾遇到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从塔上坠落下来……但为何会那样?一瞬间,又产生了那样的疑问)。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走在冰冷的石走廊上。尽管玄儿问他干什么,那年轻人默默无语,满脸困惑,视线游离——我感觉是这样。
  玄儿肯定一直把我送到东馆二楼。当我没有换衣服就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个因为事故而身负重伤的驼背蛭山。现在,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如何痛苦呢?痛苦……那是走向死亡的痛苦。痛苦的结局就是死亡。死就是空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空才是惟一的永远吗?据说在西馆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里,第一代馆主玄遥被杀害了。他究竟是被怎样杀死的?谁杀死他的?卓藏是玄儿外公的名字。据说那个卓藏在同一个夜晚自杀了。玄遥和卓藏死后,是被安葬在那个墓地里吗?那个墓地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为什么“迷失”?谁在“迷失”?为什么是“笼子”?
  是何种用处的“笼子”?
  ——请吃。
  ——啊,这是美鱼的声音。
  ——请吃,中也先生。
  ——这是美鸟的声音。
  ——这对妖艳、美丽的畸形双胞胎是完全的H形双重体,完全可与章、严兄弟媲美。
  ——不要犹豫,吃下去!
  ——众人附和柳士郎的声音。
  ——吃下去!
  在“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把那个吃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还是“肉”吗?那是什么肉?我吃了那肉吗?我到底吃了什么?而且,我……
  ……在风雨和雷鸣声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我睡得很死,仿佛被吞没到无尽黑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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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间奏曲三


  分裂的“视点”带着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沉浮着。现在,“视点”的主体还沉积在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个缘故而显现,可笑的是,这反而添乱和误导……
  无边无际,将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软,依然充满着冷冷的恶意。



  1


  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外面的大雨还在下;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恐怖。电闪、雷鸣,还有那漆黑的夜晚……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的木屋中。这个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废屋”。这里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被烧毁了,只有这里幸免,但被丢弃不管,没有得到任何修缮。
  这里太破落、荒芜了,让人根本就无法想像其当年的用处。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都腐烂、脱落了。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间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有着摇摇欲坠、脏兮兮的木椅和木桌。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每当电闪雷鸣,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虽然天气并不冷,但这段时间,市朗浑身都在颤抖。
  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这样一来,周围没有昨晚那么黑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背包里,有一块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这些都是那个男孩给的。市朗觉得要感谢那个男孩,但是……我该怎么做呢?
  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看手表。晚上11点多。不到一个小时,又要迎来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没回家,也没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了,如果真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
  市朗回想着……
  自己在湖边广场上的吉普车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10点左右,醒了。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这一觉睡得真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首先觉得嘴巴干,肚子饿,还听见那敲打在吉普车帆布上的细雨声。市朗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想到所处状况后,与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涌上心头。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得还不是很大。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衫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亮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天亮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吃的……市朗想到了那个栈桥边的黑色房屋,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但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屋内时,看到了那个异样的男人。当时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来不健康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那时,地震再度爆发。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个男子被压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
  那家伙怎么样了?
  市朗虽然知道他受了重伤,但因为害怕,还是从那里逃开了。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被压在大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市朗心情复杂,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冒雨朝湖边的栈桥走去。
  那时,市朗第一次看见那个湖中小岛。岛四周是高高的石墙,犹如城墙一般。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
  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馆……
  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开着。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他从门口一直朝里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但是……
  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那个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挣脱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平息一点,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或许还有别人。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
  ——不能靠近那个宅子!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发现在入口边的台子上有个电话机。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有电话,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但是,电话机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打不通;不知是电话机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试了多次,但结果都一样。就在那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市朗顿时心怦怦直跳。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间走去。
  那里好像是卧室,里面的窗边放着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而且那个呻吟的人正躺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他后背隆起,侧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是依靠自身力量,从大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而筋疲力尽了?他曾经昏迷过去吗?他伤得怎么样?
  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的那种剧烈恐惧感又在脑海中复苏,让市朗的喉咙凝固了。
  “对、对不起……”市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对不起。”突然,那男子猛地一动。
  市朗顿时惊叫着,逃开了。
  市朗从屋内冲出来,朝栈桥跑去。栈桥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这个摩托艇上岛,去向宅子里的人求救……
  市朗从来没有驾驶过摩托艇,要是有船桨,还能划一划。他扭头朝那个房子看去——
  只见一个灰色人影摇摇晃晃地从房子阴暗处走了出来,市朗再次惊叫起来——哎呀!是那家伙!那家伙要追过来了!那家伙来追我了!
  市朗忘我地跑起来,他冒雨跑在湖边小道上,慌不择路。跑了一截,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男子不见了。
  “没事了,没事了。”市朗拼命地冲自己说,“那家伙受伤了,跑不过来。肯定没事了没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市朗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朝湖中小岛望去。
  此时,他才注意到——
  湖水的颜色很奇怪,不是蓝色、绿色,也不是灰色,却是有点红,就像是被倒了许多颜料,湖面泛起茶红色。
  这湖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变色的?
  市朗突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沿着湖边走一圈,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船只,对!或许还有能绕过那崩塌地域,回到村庄的道路。要是能找到……
  就在那时,传来一种声响,不是雨声,也不是湖水声,而是马达的轰鸣声。市朗惊讶地朝栈桥望去。这是刚才那艘摩托艇的轰鸣声吗?……
  市朗看见那艘小艇驶离栈桥,驾驶者正是那个男子。
  一瞬间,市朗觉得那男子驾船来追自己,但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那小艇一直朝着小岛的方向开去。
  小艇在茶红色的湖面上穿行着,马达发出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笔直地冲向那黑色的小岛。市朗站在湖边,屏息望着。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高速行驶的小艇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转方向,猛烈地撞在那四周都是石墙的小岛上。烟雨朦胧中,传来巨大声响,短短几秒钟,那艘小艇就从市朗的视野中消失了。市朗能隐约看到那飘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男人情形如何。
  当时是上午11点半左右。



  2


  随后,在自己目击小艇碰撞的事故后……
  市朗在椅子上,抱着腿,继续回想。
  ……雨势渐渐变大。市朗独自走在湖边小道上,心头己经不再像方才那么恐俱。现在不用担心被那男子追击,不用担心那男子了——但是市朗所处的基本状况并没有改观。
  他的腿很沉,手腕和肩膀也很沉,最主要是肚子饿。尽管如此,市朗还是不想回那个湖边小屋去找吃的。
  市朗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左右,正好绕到小岛后面。就在那时,市朗发现了那条延伸到岛上的桥。
  在这里,风吹雨打中,湖水颜色呈现暗蓝色。看来,栈桥一带的湖水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茶红色。
  与栈桥那边相比,这里与小岛的距离要短得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米。一座不多见的桥将两处连接起来。那不是拱桥,也不是吊桥……市朗头次看见那种桥。

  危险!禁止通行!

  桥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四方方的警告红字,和昨天看见的,那块——此处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牌子一模一样。
  这桥直接漂浮在湖面上,或许叫浮桥吧。人们将许多筏子一样的“浮子”连接起来,其上铺木板,搭建而成。经历风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澜,这桥显得不牢固。虽然桥的宽幅可以通过一辆板车,两边拉着锁链,但或许年代久远,所以才“危险”吧。如果强行通过,说不定会将桥弄坏。
  犹豫良久,市朗还是无视警告,走上桥去。他觉得自己个小,体重轻,只要小心,应该可以过去。就算掉到湖里,白己也会游泳。
  再那样在湖边乱转,也没什么用。进入森林,恐怕会迷路。能绕过那片坍塌区域的道路似乎也不存在,就算真有,自己也找不到。风雨的确也变大了,远处似乎传来雷鸣声。
  市朗下定决心——先去岛上。
  虽然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总比这样没无目的地游荡要强。因此……
  当时快下午1点。一阵大风刮过,仿佛从后面推着市朗。
  市朗重新背好背囊,戴好夹克上的兜头帽,走上桥。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桥非常摇晃,比预料的厉害。桥面和锁链都年代久远,加上被雨淋湿,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让人惴惴不安的声响,仿佛那腐烂的桥板就要脱落了。串联“浮子”的铁锁锈迹斑斑,一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市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慢慢地迈着脚步。
  最后十米,市朗决定索性跑过去。事后想想,那也许是个错误。
  市朗跑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是锁链断裂的声响。整座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到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脚下的几块木板也脱落了,市朗差点跌倒。真没想到,那个似乎伸手可及的对岸竟然让人感到如此遥远……
  尽管这样,市朗还是过来了,不能不说是幸运。他连滚带爬地上了小岛。就在那时——
  整座桥猛地横着斜过来,随着剧烈的异响,从中间断开了。一处断开。其他地方也是迟早的事。木板的脱落声、锁链的断裂声持续不断,桥面到处断开。从湖岸边延伸过来的桥面犹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开。。湖面上到处散落着桥板和“浮子”。
  就这样,市朗登上了小岛,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渡过这座桥的人。
  桥边建有一个小栈桥,但没有一艘船。栈桥边,有块地方黑糊糊的,像是被烧毁房屋的遗迹,看上去那里曾是存放船只的小屋。
  长长的石阶从岸边带着缓缓的坡度向上延伸。市朗再次看看毁坏的桥,然后将不知何时脱落下来的夹克上的兜头帽重新罩在棒球帽上,登上石阶。
  走到尽头,有一扇又重又厚的黑门。市朗推推,门纹丝不动,似乎里面加了门闩,然而幸运的是,其旁边的木质便门却敞开着。
  穿过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草木繁杂,郁郁葱葱的大庭院。市朗在那里首先看到的是这个陈旧的房子。这房子建在石墙边,从市朗的角度看过去,在左首方向。
  这是一个腐朽不堪的“废屋”,被蔓草和青藤覆盖着。
  市朗跑了进去,他想那里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3


  市朗继续回想。
  当他发现并跑进这个房子里的时候,雨下得还没这么大,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也没这么多。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夹克,从背囊中取出毛巾,擦擦手和脸,当他总算回过神的时候——
  “谁?”从房子入口传来询问声,“谁?——”
  市朗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拿着黄色雨伞的人正看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与市朗的初次相会。
  “谁?”
  对方又问了一遍,叠好雨伞,放在房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剃着光头。
  “我,我叫市朗。”市朗回答道。
  从外表看,对方比自己小五六岁,似乎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很吃惊。
  “我从I村来……”
  “I村?”少年显得纳闷,“你叫市朗?”
  “是的——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
  “我叫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
  “我妈妈叫羽取忍。”
  “羽取忍……”
  市朗觉得那孩子如果比自己小五岁,也应该八岁了,但说话没有条理,反应也很迟钝,说不定智力上有问题。
  “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市朗又问了一遍。
  慎太歪着脖子,回答起来,“我,宅子里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歪着脖子,说下去,“我妈妈在这里工作。”
  妈妈在这里工作?难道他是佣人的孩子?
  “这里是?”市朗问道,“这个房子是……”
  “这里是我的……”回答一半,慎太闭口不说了。
  “你的房间?”
  “我的……”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除了破烂不堪的“废屋”外,没有任何东西。难道这里就是这个孩子的房间?——怎么可能!
  市朗突然想到——这里或许是他的“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
  这里是这个少年瞒着大人,独自进出的秘密游戏场所。
  “宅子里的人可怕吗?”市朗诚心诚意地问道。
  慎人又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老爷比较可怕。”说完,他看着自己脚一下。
  “可怕……是吗?”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话,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这样。”
  市朗觉得还是潜藏在这里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说。
  眼前这个少年暂且不论,如果这宅子里的人都和岸边那个建筑物中的男人一样恐怖,自己该怎么办?此时,市朗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还有一种罪恶感——一不仅随意闯入私有领地,还弄坏了上岛的浮桥。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说和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他一边这么想着——
  “肚子,饿了。”市朗无法抑制自已此时的生理欲望,“这里有没有吃的?”他看着慎太。
  “你,肚子……饿了?”少年纳闷地看着他,问道。
  就在那时,突然——
  “慎太!”
  从房外传来喊叫声,市朗一下子跳起来。
  “慎太!你在里面吗?”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市朗轻声问:“谁?谁来了?”
  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等一下!”市朗叫住他,跑过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拜托了!”
  慎太暖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慎太将身体从外面缩回来,扭头看着市朗:“这里的事情,要保密!”
  这个废屋看来还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场所。市朗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这里。
  市朗狠命点点头,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在干什么?”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是在里面玩吗?那里危险!”
  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放心,退到房子内里,缩成一团。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无人过来,市朗总算放心了。
  大约不到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当时,市朗不敢走到外面,饿着肚子,蹲在房间角落里。
  “市朗!”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的伞,走了进来,叫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要保密!”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市朗,你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不知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说着,慎太把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递了过来,“这个,要保密。”
  那少年是瞒着家里人,拿给饥肠辘辘的自己的吗?
  市朗都忘了道谢,接过面包,啃起来。他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猛地呛住喉陇,剧烈咳嗽起来。
  “谢谢!”市朗咽下第一口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要保密!”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
  “知道,保密!”市朗使劲点点头,回应着,“不和任何人说。不说!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慎太歪着脖子,市朗接着说下去:“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
  慎太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走到房间一角的脏桌子旁,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翻起来,拉出一个东西。那就是这个——现在,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灯笼。
  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傍晚、深夜……市朗只能在这个房子一角熬时间。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雷鸣响起,这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惊心动魄:
  无计可施,现在只能在这里——虽然地方变了,但基本状况依然如故,很闭塞。
  等天亮,等风雨平息。市朗想着到那时再想办法。
  和昨夜不同,现在自己不是单枪匹马,还有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不是“敌人”。因此——市朗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1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市朗看看挡风玻璃里面的蜡烛,发现已经非常短,他明白蜡烛燃尽只是时间问题。
  市朗将腿从椅子上放下来,犹豫片刻,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有玻璃球、陀螺、竹蜻蜓等孩子的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之类的文具和工具。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发现,拿过来的。
  市朗没有找到蜡烛,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外国的银币和铜币……好像都不是孩子玩的东西。市朗发现里面还夹着一个钱包,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看。里面有几张纸币。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他抽出来,凑到灯笼边。
  照片很旧。两个人站在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的。其中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两人看上去像是母子。市朗当然不认识他们。
  市朗看着照片反面,发现上面写着什么,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泅水了,无法看清全部。“……岁生日”,“……月7日”,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东西偷偷地藏在这里。这个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因此,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在内里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点不着。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拣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封皮上,印着“岛田茶座”字样的店名,在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茶座。
  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出事轿车的旁边呢……
  市朗重新点上新蜡烛,从灯笼中取出短蜡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待儿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打开。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了,里面放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的许多“宝物”。有好多果子——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还有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形状有点奇特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另外,里面还放着蛇皮、蝉壳、蜂巢、螳螂的卵、鸟的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等。大人要是看见这些东西,肯定会皱眉头,勒令扔掉的。就连市朗看到蛇皮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觉得害怕。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将手伸向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容积一定不小。市朗想着,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东西”后,不禁失声叫起来,后退数步。
  “什么,什么玩意?”市朗使劲眨眨眼睛,觉得背后一阵寒意,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是什么……”
  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弯着上半身,再次看看抽屉里面。没错,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还在滚着。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少年慎太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里找到这玩意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害怕吗?这是谁的头盖骨?这个人何时、何地死的?这……
  市朗觉得那个被自己认为是惟一“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
  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来。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4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时间——
  在黑暗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褥子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睡觉,但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杂乱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感基本上俏失了,疲劳感也不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但是——
  接下来会怎样?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
  ——总之,丧失了记忆,是吗?
  ——是吗?你有那种感觉吗?没有记忆,无法回忆。
  ——是的。是这种状况。
  听说9月23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高层的平台上掉落下来。虽然自己的记忆还不清晰,但既然别人这么说,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里的房间。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感觉在内心探处,对“黑暗馆”、“浦登家族”之类的名称,自己有点零散的记忆,的确是这样感觉的,的确,……对。我为了到这个叫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但是,半路上,那车子撞倒森林里了……
  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下来。而且,我……
  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有一些,但往往想到半截,便再也想不下去,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我似乎因为从塔上坠落,受到冲击,从而丧失记忆。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不,“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人通过什么能找到一种根据——能确信那就是自己的根据?
  ……不知道。
  肉体上的麻痹感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江南觉得意识中的许多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
  “我”究竟是谁?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3点半左右吧,从玄关大厅,喧嚣声和慌乱的讲话声传入江南耳中。江南躺在褥子上,呆呆地想着——出什么事呢?有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江南能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先抬到房间里。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
  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野口先生!
  ——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是有伤员?难道是出了事故?他们才这样……江南站起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朝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两个男人抬着担架,江南对其中一个有点印象,那人上午曾来过客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边,那是被叫做“野口先生”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冲着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脸,吃惊不已,身体僵直。
  那人肯定身负重伤,头上缠着毛巾,代替了绷带;眼睛紧闭,眼皮上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犹如腐烂的肉片……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奄奄一息。看来还是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什么,但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白己要喊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
  “没事吧?”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让人心跳。
  “……啊……”江南发出呻吟。还是无法顺畅地讲话,“……啊……呜……”
  那人早晚都是死,但现在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呀。
  很快,那人止住咳嗽,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江南觉得那人无力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表情——重叠其上。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还是到屋内休息吧。”浦登玄儿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江南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还是出事故了。
  江南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情景。
  ——对,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而且,我……突然——江南预感到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另一处,赶紧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依稀可见,和刚才一模一样。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头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黑暗馆?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划着,让她带自己去上厕所。进入那个叫做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首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羽取忍告诉他——东馆内里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尽量用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然后左拐,又走了一截,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做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他第一次进入那个建筑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右放着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放着钢琴的房间,有放着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还有画室,里面散落着绘画工具和画了一半的画。江南还上了二楼,那里有许多自己根本不认识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干什么?”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
  江南无法回答,只能胆战心惊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的身休好像正在恢复呀?”玄儿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一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了厕所,顺便洗洗脸。当时,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我的脸……那是他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
  这就是我的脸?这就是我最熟悉的脸?这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努力进入梦乡。
  江南再次闭上眼睛。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被压瘪的球,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在其表面。当旋转速度达到顶点时,只能看见其是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起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意义不清的东西,难以驾驭的东西……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
  江南再次睁开眼睛。
  能看见的依然是黑色天花板。能听见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还有雷鸣。——啊,是吗?那天,那个时候,天气也完全和现在一样……
  更加大的雷声,让这个吞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再次沉入到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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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第十二章 混沌的早晨


  1


  我在弥漫的苍白大雾中。
  我彷徨其中,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谁?为何在这里……连这些基本认识都无法确认,彷徨其中。当我彷徨着的时候,大雾终于散去,那个西洋馆缓缓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对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那早该湮灭的建筑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对这当然不是现实中的事情;我在睡梦中看见的,这是梦。
  尽管我在意识一角,是如此感觉,但梦中的自我并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
  如此浓密,将世界完全覆盖的大雾竟完全消散了。我回头一看,一个幼小男孩就站在身后。那是小我三岁的弟弟。
  不知何时,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小虫的叫声。——啊,这是11年前的夏末时分,我八岁的时候。
  缠绕在格子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只要用力一推,就断裂开。我拉着弟弟的手,走进大门内侧。
  红砖小路穿过荒芜的前院,茶色的玄关大门紧闭,其旁边窗户上的几块玻璃已经破碎、掉落……
  ……我让弟弟留在原地,自己打开一扇窗户,溜进馆内,绕到玄关,从里面把门打开,把弟弟召进去。一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这个西洋馆中的住户。
  弟弟有点胆怯,我硬拉着他,走在通向房间内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尘、霉味以及旧板材的气味交错在一起,刺激着我们的鼻腔。这是长期无人进出的建筑物所特有的……我和弟弟溜进许多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的房间转转。
  家具上盖着白布;傍晚的夕阳透过污独的窗户玻璃,照射进来;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阴影;仿佛有人正盯着溜进房间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气息声似乎依稀入耳……
  ……越往里面走,我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来到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我心情复杂,既感到开心,也非常害怕。但接下来的一瞬间,场景猛地被切换掉……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夏末的一天,当我和弟弟完成“西洋馆探险”回去后,那个人冲我们说的。现在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我的妈妈。
  ——你们玩什么呢?
  看见我们满身灰尘,她觉得诧异,皱着眉头。我有点害怕,说就在后面树林里玩的。
  后来,纯真的弟弟还是揭发了我的谎言,他把我们去那幢建筑里“探险”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妈妈。
  ——那可不行!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超越时间的往日回忆。那个人声音、面容、动作、气味在梦中重现……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但现在那个宅子里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知道了,妈妈。
  一切都被固定在那里。温柔美丽,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这形态看似复杂,实际上很单纯。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如果下次再干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狠狠地骂一顿。
  ——知道了,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无法具体想像出“万一”的事情,但是那天,当我踏足那个西洋馆的时候,在心里深处的一角的确感到了害怕。我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妈妈不也说“万一有个闪失”吗?我茫然地说服自已。但是——
  我被训斥后,还是偷偷溜进那个西洋馆好几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对不起,妈妈。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梦中的场景突然又切换了。
  从某处传来熟悉的童声。瓦的海洋,云的海洋……5月5日,端午节。这天也是我的生日。不知为何,我无法忘却当时的场景。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竖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风中摇摆,昏暗的客厅最深处,放着一个古代武士装扮的人偶。那黑漆漆的铁盔甲摸上去凉凉的,让儿时的我觉得害怕:至今,孩子的面容还映在客厅的大镜子里,那个孩子就是我。
  当时我才三四岁,刚刚懂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者妈妈开玩笑般将武士人偶身上的盔甲扒下,让我穿上。当我看见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后,竟然撇着嘴,放声大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着那威严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为头盔上有两个镀金的凤翅形装饰,看上去像是鬼的角,让我害怕。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看见我离开镜子,还痛哭流涕,那个人这么说——这是妈妈说的。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这话听上去很失望,也很冷漠。
  我拼命想不哭。大人们觉得好玩,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客厅里形成小漩涡。我脱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声还没消失。我把耳朵捂得越严实,那笑声的漩涡变得越大……
  ——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又走在空无一人的西洋馆的昏暗长走廊上,我独自走着。
  ——那不行。
  那个我再也看不到的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个人叫晓子,是个适合穿和服的美女。
  ——那不行。
  从某处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但那声音变调了,听不清。
  ——你还是哥哥,竟然那样……
  ——啊,妈妈。
  ——阿清……在哪里?
  阿清……这是?这不对。
  ——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
  不对。这些话毫无关联,混杂进来,是那个……
  ——妈妈,你也要好好吃呀。
  这也不对。
  ——吃吧,妈妈。
  不对!这是浦登家族中那对连休双胞胎中,美鸟说的话。在那个宴会上,她冲着一语不发的妈妈说的。
  ——因为我爸爸深爱着已故的前妻康娜。
  这是玄儿的声音。为何现在,在这里,这样……
  ——我继续独自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
  应该是在建筑物中,但不知何时,周围又弥漫起苍白大雾。我一边朝里走,一边想——这里就是儿时潜入的那个西洋馆吗?
  ——那可不行!
  还是被浦登玄儿邀请而来的那个怪宅子?
  ——没事吗?没事的。阿清。
  我渐渐无法确信。
  ——你还是哥哥,竟然……
  ——怎么了?中也君。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啊,妈妈。
  ——不许回嘴!
  ——请吃。中也君。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很快,无情的黑红大火燃烧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切吞没。藤沼一成创作的那怪画中的“红色”以及今春,燃烧在白山玄儿住所附近的熊熊大火与这黑红大火重叠在一起,摇晃着。
  ——不能靠近!
  有个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中也君。”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中也君,起来,中也君。”
  我猛地睁开眼睛,玄儿出现在我那犹如罩上一层白纱的视线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被踢落到地上。我两手抓着被单,汗津津的,额头、脖子、背上也被汗湿了。
  “啊……玄儿。”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欠起身——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可能是梦魔的缘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么事吗?”
  “你先清醒一下,然后跟我来一趟。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挺可怕。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想着,从床上坐起来,脚放在地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蛭山死了。”
  听到玄儿的回答,我不由得叹门气:“受了重伤,还是……”
  不知能否活到明天早晨——看来昨天傍晚,野口医生的推测还是正确的。但是——
  “不是的,中也君。”玄儿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蛭山好像不是因为昨天的重伤而死的,他好像是被杀死的。”



  2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蛭山丈男死了——被杀死的?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发生呢?半梦半醒的我甚至怀疑——这也许不是现实中的事情。
  我站起来,觉得更加不舒服。想呕吐,头和身子像灌了铅,很沉,懒懒的。
  说实话,当时我一步都不想迈,但当时情况不允许。我总不能拒绝玄儿的要求吧。
  ——“跟我来一趟”。
  “去哪里?”我挤出力气,问道,“一起?……去哪里?”
  “昨天的那个房间。就是南馆一楼,最靠前的那个房间。”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虽这么说,但我摇摇晃晃,连站立都困难。脑子也非常迟钝。
  还是喝点冷水,洗洗脸,如果需要呕吐一下……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无法顺畅地行动和思考。
  快上午10点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几点回到房间。总之,我没脱衣服,没摘掉手表,就睡着了。
  我慢慢拾起散乱在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碎片,离开房间,朝楼下走去。我走到东馆北端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喝水,但心中更想呕吐。
  我终于熬不住,跑到厕所里,弯腰冲着坐便器呕吐起来。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呕吐出来的是刚喝下去的水以及黄色的消化液。
  我痛苦地呕吐了一会儿,又洗脸漱口,然后离开洗手间。虽然还没有完全舒服,但多少能动了。但是——
  蛭山丈男被害了。那个驼背的蛭山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被害了。
  玄儿刚才讲的是真的吗?没有弄错吗?会不会是故意吓唬我的……这怎么可能呢?玄儿绝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被害了。
  如果这是事实——
  既然是“被害”,就一定有“杀人犯”存在。杀人犯就在这个宅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上。屋外大雨倾盆,风声也声声入耳,台风还远远没有过去。
  我穿过玄关大厅,走在朝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我突然想看看客厅里的情况。
  昏暗的房间中央铺着褥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在。也许听见拉门的声响,他蠕动着,欠起上半身,看着我这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很纳闷,歪着脖子,嘴巴里没有说一句话——他还不能发声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事”,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东馆和南馆之间,铺着黑砖头的走廊被雨水完全淋湿。这条走廊虽然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看来从昨晚到今早,大雨是斜着打过来的。
  我走进南馆,从小厅沿着延伸到房子内里的走廊前进,很快就看到那间敞着房门的屋子。那个身负重伤、气息奄奄的蛭山的血迹斑斑的面容瞬间从我脑海中闪过。
  我用两手捂着心口,深呼吸,慢慢朝房门走去。



  3


  小田切鹤子在最外面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里面墙角的睡椅上,看见我走进房间,吃惊地叫了一声“啊”,站起来。
  “现在,这里很忙乱。”说着,她走到卧室的房门前,两手背到身后,抓住门把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进去”。
  “玄儿让我来的。”我毫不畏惧,朝前走去,“他说蛭山被害了,让我也过来。”
  “玄儿少爷……”
  鹤子嘟哝着,视线在空中游离,显得茫然若失。昨天傍晚,当她带我去西馆的宴会厅时,眼神锐利,让人觉得又像是憎恶,又像是羡慕——我想着,继续朝前走,和她的距离越来越小。
  “……是吗?”
  鹤子很快静静地点点头,转身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细缝。
  “玄儿少爷!”她冲室内喊着,那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玄儿少爷,中也先生来了。”
  很快,从门缝中露出玄儿的脸。鹤子垂下眼睛,沉默着,退到旁边。
  “哎呀,你来得真晚。”玄儿从卧室里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上下打量着我,“没事吧?舒服了吗?”
  “还是不行。”说着,我用右手抓住心口,刚才呕吐时,胃液的味道还残留在嘴里。玄儿轻轻地哼了一下鼻了。
  “还有更加难受的事情等着你——怎么样?进去吗?”
  “这个……”
  我摁着心口,一时语塞,想像着卧室里的惨状。玄儿好像也是接到通知赶过来的。来之前,他顺便去了我的房间。
  “里面还有别人吗?”
  “野口先生在。除此之外,只有死人了。你也不要硬撑着。但我想——如果可能,作为相关一员,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相关的一员?”
  “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说着,玄儿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是这样——这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中也君。”他又问了一遍,我不知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失去活力的躯体就在里面。那个驼背者的尸体——被害的尸体就在里面。
  我其实并不想看,但反过来,在心中一角,又的确想看看——人的尸体。
  “明白。那么——”我将手从心窝挪开,回答道,“作为相关的一员,我也看看。”
  玄儿点点头,率先走进卧室。我无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鹤子,跟在玄儿的后面进去了。
  这间卧室和外面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可以铺八张左右的榻榻米,正面的墙边放着两张床,墙壁中央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除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外,窗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也亮着,光线柔和、昨天身负重伤的蛭山就被放在我对面右侧的床上。但是——
  现在,蛭山死在同一张床上。
  “这人真是被杀死的吗?”我胆战心惊地挪到窗边,冲玄儿问道。
  野口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站在两张床之间。
  “那是一目了然。”野口医生代替玄儿,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只要看看,也会明白。”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医生对面的床头柜边,玄儿轻轻掀开毛毯,将蛭山的脸露出来。
  看到蛭山的脸,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来。
  他头上缠满绷带,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脸肿得厉害,乌紫的。他翻着白眼,舌头从厚嘴唇一角耷拉出来。而且——他的喉陇附近——胖乎乎的脖子上缠着一个茶色东西,深陷在皮肤里。
  “是裤带。”玄儿说道,“蛭山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昨天给他治疗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放在那里。”说着,野口医生扭头看着那个铺着白布的床铺。正如他所说的,蛭山那满是泥巴的灰裤子和其他衣服一起,被扔在那里。
  “有人取下裤带,然后勒死了蛭山。事情就是那样。”玄儿抚然说道,看看医生,确认了一下,“直接死因是窒息,对吧?”
  “是的。”
  野口医生慢慢地捋捋花白胡须。今天他身上几乎没有酒味,难道昨天他喝酒有所节制?不,或许是我自己体内还残留酒精,从而无法正确判断。
  “他脸部浮肿,呈现淡淡的紫红色,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点凸出,眼皮和结膜上有血斑,这同样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绕在他脖子上的裤带下面有勒痕,所以几乎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认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我尽可能勘验了——”说着,野口医生抓住蛭山那无力地夺拉在床上的右手,确认着其手抬的张开度,“从他死后身体僵硬情况判断,我觉得已经死了七到八个小时。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分析,结果也大致相同。”
  “这么说——”玄儿插着胳膊,说道,“现在是上午10点半,那他是在今天凌晨——2点到3点之间被害的?可以放宽时间跨度,2点到4点之间……”
  “你们可千万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测。”野口医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样盖好毛毯,遮住,“因为我不是专门的法医。本来应该进行司法解剖更为详细地调查……”
  室内充斥着一股臭气。
  如果说是尸体腐败的臭气,从时间上考虑还早点,这或许是死者排泄物的臭气。我用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左手摁住上腹部,竭力忍住恶心。
  很快,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了一下位置,站在两张床之间,查看起这个房间里惟一的窗户。内侧上下开关的窗户锁得好好的,而外侧的百叶窗上似乎也没什么疑点。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绢,就这样在现场摸来摸去,好吗?
  我突然担心起来。
  因为我想起往日读过的侦探小说中,有好几个关于杀人现场调查的场景。在警察赶来做勘查之前,如果在现场留下多余的指纹和足迹可不好。
  “保护现场”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叫警察了吗?”我问道,“关于这个事情,和警察联系了吗?”
  玄儿表情复杂地和野口医生对看一下,然后两人轻轻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我继续问道,“该不会还没有……”
  玄儿离开窗边,走到我身旁,两手叉腰,叹口气,然后开始说事情经过。
  “今天早晨,是羽取忍发现蛭山死在这里的。她在隔壁房间的睡椅上过了一晚。因为我们担心伤者情况恶化,让她负责看护,如果情况有变,就要立即通知鹤子或野口医生。”
  玄儿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但事实上,她似乎并没定时查看蛭山的情况。她也相当疲劳,在睡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进房间看时,发现情况不对,当时是上午8点左右。她赶紧告诉鹤子,鹤子的房间在二楼——在羽取忍、慎太母子的房间的正上方。对了,顺便说一句,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是宏户的房间。
  “鹤子听说后,大吃一惊,就跑来了,发现蛭山已经蹊跷地死了,于是就将情况告诉了我爸爸——柳士郎。爸爸让鹤子叫醒野口医生,然后一起过来。他亲眼看过尸体后,沉思半天,然后做出判断——对吧?野口先生。”
  玄儿冲野口医生确认。后者抬起玳瑁边的眼镜,用手指擦擦眼睛:“是的。”
  “我是在这之后——我爸爸已经从这里离开了——才知道的。大概是上午9点40分左右,鹤子赶来告诉我。我让她先回去,然后顺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间,把你喊醒后,再急忙跑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眼睛盯着脚下,尽量不看床上的尸体。
  “然后呢?”我忍住恶心,继续问道,“你爸爸当时做出什么判断?”
  “这个……”玄儿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蛭山因为昨天的事故而身负重伤,今天凌晨死亡。死因是脑挫伤,尸体上没有任何疑点。”
  “什么?!”我很纳闷,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柳士郎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就是这样’。”野口医生在旁边回答道,“他冲我这么说的——‘赶快照此写出死亡诊断,明白吧?村野君’。”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玄儿接着说下去,“没必要急着报警。如果按照我爸爸的要求去做,尸体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来勘查现场遗留的指纹和足迹。”
  我一时语塞:玄儿看看我的表情。
  “你怎么认为?中也君。”玄儿问道,“作为相关的一员,你怎么认为?”



  4


  尽管他在询问,但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我暂且低下头,深呼吸一下,然后避开玄儿的视线,迷惑地看着床上那无法开口说话的尸体。
  那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尸体。杀害他的凶手就在宅子里,不管什么状况,杀人是重大犯罪,至少在本国的法律中是这样严格定义的。案件发生时,我们都有义务报警。但是——
  “你爸爸为了什么要那样做?”我作为相关一员,反问道。玄儿自己肯定也很迷茫,只见他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
  “说实话,我也很难揣摩出爸爸的真实想法。”
  “那么……”
  “但他既然这么命令,肯定有相应的理由。我们不能当面反对。而且就算我们不听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因为天气没有好转,也没有摆渡的小船,和昨天傍晚一样,这宅子处在孤立状态。”
  “这……”我看着野口医生,“先生您呢?您也和玄儿的想法一样?”
  野口医生苦着脸,点点头:“当然,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善良的市民,会有些抵触感,但即便那样,在这个宅子里还是……”
  他想说——还是不能违抗柳士郎的命令吗?我不禁想到那句话——“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
  “您和柳士郎不是故交吗?您能说服一下吗……”
  “不行。”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
  他想说——我才不能多嘴吗?我不禁大声嚷起来:“但这是凶杀案呀!一个人被这样杀死了!”说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难不成,犯人就是那个人——浦登柳士郎,所以他才……”
  “怎么可能?”玄儿当即否定,“我爸爸有杀蛭山的必要吗?我想不出来。”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那个年轻人坠塔的时候,你也看见我爸爸的反应了。不管我怎么劝,他根本就不听——他原则上讨厌外人插手,他讨厌警察等蜂拥而入,打破这个宅子的……怎么说呢?……‘平衡’吧。他总是那样,所以这次也……”
  “但是,玄儿,不管怎样——”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话。我明白。但是……”我瞪着含糊其辞后闭口不语的玄儿。
  “这里有杀人犯呀!”我的声音有点变调,“在这个宅子里,有杀人犯!”
  “你是说在这个宅子里——在这个浦登家族中,有杀人犯?”
  对,没错。在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这对于馆主柳士郎而言,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犯是家族成员,那可就非常不幸了。所谓“理由”恐怕就在于此。
  ”但是,中也君。”玄儿平静地说,“当这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一般值得怀疑的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吗?”
  “什么意思?”
  “如果犯人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那么他或者她为什么单单选择今天?有必要选择这个时候作案吗?”
  “如果该人憎恨蛭山,想杀死他,可以不选择今天。首藤表舅他们一家来了,还有其他外人,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杀人,恐怕有点让人想不通。”
  “这倒是。”
  “这样想来,首先值得怀疑的当然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对吗?”
  “外人?……”
  “现在,从宅子外来的人有首藤表舅一家。首藤表舅出门未归,可以排除,再就是茅子和伊佐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算一个,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野口医生也暂且算在内,剩下的就是你。你也算外人。”
  “我?”我呆若木鸡,眨着眼睛,“为什么那么想?”
  “比如说,你以前和蛭山有过某种交往,暗中一直想杀他……比如这样。其实硬要想的话,可以设想许多情况。”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对,肯定所有人都会这么说。”玄儿舒展眉头,从黑色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找出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犯人肯定存在。”他随口甩出一句,“在这个宅子里,不,在这个岛上。可能性有许多。也不排除这么一种可能——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来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闯到岛上。”
  “不管你爸爸怎么说——即便野口医生炮制虚假的死亡证明。凶杀案这个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至少对于直面事态的我们而言,是这样的。”
  “我同意。”玄儿叼着还没点火的香烟,回应一句,“当前,即便我们遵从爸爸的命令,但也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应该继续进行相应的分析。”
  “相应的分析?”
  “杀死蛭山的凶手是谁?作为相关的一员,我想知道,我必须要知道。”
  玄儿的话并没让人感到其豪情万丈——“找到凶手,绳之以法”。他说话时,眯缝着眼睛,扭头看着床,那样子让人感觉他是个冷血动物。
  “大致看来,现在似乎没有罪犯遗留的物品。或许有指纹,但我们无法鉴别。至于足迹嘛,你看——”玄儿环视着房间的地面,“昨天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吩咐,打扫了地面。如果地上有灰尘,或许会留有罪犯的足迹……”
  的确,铺着黑地板的地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说着,玄儿朝门口方向,轻轻地扬了一下下颌,“这味道让人受不了。”



  5


  在隔壁房间,鹤子还站在老地方等候着。她直直地看着玄儿,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玄儿少爷,蛭山真的死了?”她声音僵硬。
  “鹤子,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反问道,“就是那个缠在死者脖子上的裤带。”
  “是的。”
  “自已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能认为是他杀。”
  鹤子摸着苍白的脸颊,无言地垂下眼帘,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颤动。
  “又对了,鹤子!”玄儿紧接着问起来,“今天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嗯?”鹤子歪着脖子,一时语塞,“难不成……”
  就在那时,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铃声,这是从房门边的那个传声筒发出来的声音,这是西馆的柳士郎呼唤这个屋子里的人的信号。
  和昨天傍晚一样,鹤子走到传声筒前:“我是小田切。”
  “是的,是的。他在。明白。”
  简单地对答后,她说了声“您稍等”,扭头看着玄儿。
  “老爷要和少爷您说话。”
  “什么?——好的。”
  玄儿和鹤子换个位置,走到传声筒前。
  “我是玄儿——是的,野口医生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明白。但为什么要那样……不。明白。再见……”
  从玄儿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断出柳士郎在传声筒那边说了什么。我们一语不发,看着玄儿结束短暂的通话后,离开传声筒,将手指间的香烟重新叼在嘴角。
  “爸爸不放心。”玄儿说道,“他说不要报警,把这件事情作为事故死亡,内部处理。”
  无人回应。野口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一角擦擦镜片。鹤子看着玄儿的脚下,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玄儿拿出打火机,点上烟,然后吹了一口烟。
  “就是这样。对了,鹤子!”玄儿冲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前护士问,“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何处,干什么?”
  “我也不是怀疑你。如果报警,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这么问的。”
  鹤子微微点点头,脸紧绷绷的:“我在自己房间。”她回答道,“我先打扫完了宴会厅。那个时间段,我已经在房间里休息了。”
  “睡得很沉?”
  “2点半之前,我还没睡,后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早晨。我还是很挂念蛭山的情况,所以睡得并不沉。”
  “没有听到可疑声响什么的?尤其是楼下。是否听到有人进这个房间的声响?”
  “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是吧。”玄儿走到睡椅边的桌子前,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鹤子,“当羽取忍通知变故的时候,你已经起来了?”
  “是的,刚刚起床。”
  “你很吃惊,就跑来了。当你看见蛭山的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他脸,就明白了。我还检查了他的脉搏。当时,我还看到那缠在他脖子上,裤带一样的东西……”
  “当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没有。”
  “关于蛭山被害的事情,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前天,蛭山送我和中也君上岛后,顺便在宅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当时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但只有两三句,”
  “当时他有什么反常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
  “蛭山是几点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玄儿少爷,您是4点左右到的。4点半左右,发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结束后不久回去的。”
  “这么说,他最晚5点左右就回到对岸——后来,你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比如打电话什么的。”
  “没有。”
  自始至终,鹤子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成分,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野口医生。后者没等玄儿问,就主动开口了:“我在北馆二楼的房间里。12点以后去的,一直待在那里。”
  “一个人?”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里待到凌晨1点左右。”
  “伊佐夫……你们一起喝酒?”
  “是的。他太喜欢喝酒了,有点过……我说这话,有点惭愧,作为医生,我本该劝他节制一点。”
  “此后,等伊佐夫走了以后,你呢?”
  “我喝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概两三点吧,就那个时间段。”
  “明白了——算了,不管问谁,回答大概都是一样的。”
  玄儿扫了我一眼。
  “这个房间的钥匙呢?”
  “在我这里”
  “那过会儿就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不要让人进来,好吗?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想法,但就算埋葬他,也要等到天气好转,拜托了。”
  “明白。”
  玄儿冲我使个眼神,朝房门走去,很快,他又扭头问鹤子:“羽取忍呢?在哪里?”
  “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看来她受惊不轻。”说着,鹤子朝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挂在门边,写着“羽取”字样的木牌,就是隔壁房间。
  “那也正常呀。”
  玄儿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出房间。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鹤子最后走出来,给门上锁。玄儿看看她,然后走到我身边,耳语起来:“中也君,到底谁是罪犯呀?这可是你和征顺姨父的强项呀,对吧?”
  虽然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因此就说处理这种非常事态是我的强项——这可让我不爽。虽然我习惯了虚构小说中的情节,但并不代表我对现实中的凶杀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点不开心,一语不发。玄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深深叹口气,然后假装严肃地说:“见影湖的人鱼上岛惩罚那个在小艇事故中打乱湖水平静的人——可以这么认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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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6


  我们敲敲门,里面传来羽取忍的应答声,那声音很虚弱,像一个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发出的。玄儿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请进!”门对面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和玄儿走进房间,野口医生也跟进来。鹤子走了,刚才她锁上那间屋子后,回东馆去了。
  这屋子有三间。外面两间是西式风格,里面一间是日式风格,可以铺六张榻榻米。屋内的门都打开着,在入口处房门旁边,也有一个传声筒,和隔壁一样。
  羽取忍在最里面的日式房间里,躺在榻榻米上的被窝里。她站起来,正准备走出来。
  “你就躺着吧。我想问一些事。”
  玄儿举手示意她不要出来。羽取忍点点头,无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间里没有电灯,窗户上的百叶窗也紧闭着,室内光线昏暗,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总体感觉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
  “你不舒服,是吗?”
  野口医生走向前,关心地问起来。羽取忍坐在被褥上,无力地摇摇头,让人不知是什么意思。野口医生将手中深蓝色的包放在脚下,弯下健壮的身躯,在里面翻腾起来。
  玄儿和我正准备走到中央一间,突然听到声响。看来除了羽取忍之外,还有别人。我一看,只见在房间一角,刚才未留意的地方,有个书桌。一个穿着短裤和短袖衬衫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前。是羽取慎太。
  “哎呀,慎太!”玄儿冲他叫道,“你昨天在那里干什么?”
  慎太右手拿着玻璃球,沉默着,摇摇头。那被绳子拴着的玻璃球也跟着晃动起来。
  “可不能在那里玩!明白吗?”玄儿继续说道。
  慎太拿着玻璃球,小跑着穿过我们身边,冲到走廊上。
  “对不起!”羽取忍说道,她似乎是为孩子的无礼在道歉,“那孩子又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坏事。在北门旁边,不是有原先那个平房的遗迹吗?他昨天下午好像跑到那里面去了。我觉得那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孩子在里面玩,太危险了。”
  “哎呀!”羽取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应还是有点慢。
  玄儿接着问下去:“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诉慎太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是嘛,那孩子肯定感觉到出了大事。”
  “是吧。”
  野口医生走到日式房门前:“给!”他冲羽取忍伸出右手,“黄色的是营养剂,白色的是小剂量的镇静剂。营养剂可以马上吃,镇静剂要等到心里不安、无法入睡时再吃。”
  “好的。”羽取忍有点纳闷,但还是缓缓地点点头,“谢谢,野口先生。”
  这时,我想到——昨天玄儿说五年前,羽取忍是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才来到这个宅子的。慎太的爸爸好像过世很早,只有她们母子二人在这里生活。
  我觉得母子二人的房间被收拾得挺干净、整齐。虽然地面、墙壁和天花板同隔壁房间一样,都是黑色,但这里有人生活的气息。
  书桌周围散落着连环画和画纸,小圆桌上放着茶杯、茶壶和水果盘,墙壁上贴着日历,日式房间的拉门上有几个破洞,日式房间的一角放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看来蛭山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个位置,站在日式房间前,单刀直入地说起来。当时,羽取忍正准备把野口医生给的药放到枕头边,一瞬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你就坐在那里,回答我的几个问题,行吗?” 羽取忍慢慢地挺直上半身。我站在玄儿的斜后方,昏暗光线观察着羽取忍的表情。
  “听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你一直待在那个房间的起居室是吗?”
  “是的。”
  “你最后一次查看里面房间是几点钟?还记得吗?”
  “大概是——”羽取忍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自信,“1点或者1点半,大概是那个时候。中途,我回这个房间看看慎太,然后……”
  “当时没发现可疑之处?”
  “没有。”
  “那卧室里亮着灯吗?”
  “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
  “只有台灯亮着?后来一直亮着?”
  “是的。”
  “卧室的门没有上锁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门也没上锁?”
  “是的。”
  “听说你后来就在那个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了,是吗?”
  “是的,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么在那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从走廊悄悄进去,趁你不备,溜进那个卧室里。是吗?”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不会察觉,是吗?”
  羽取忍点点头,但紧接着说道:“不,会察觉的。”
  “怎么回事?”
  “因为我睡觉不沉。我平时睡觉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梦,有点声响,我就会醒过来的。因此……”
  玄儿轻轻地“嗯”了一下:“看来罪犯非常小心,没有把你吵醒,悄悄溜进房间——是吗? 或者是……”
  玄儿站在那里,用左手拇指摁住太阳穴,沉默下来。我还站在原来位置,看着他们两人一问一答。看着看着,我又开始觉得恶心,摁着心窝的手上渗出汗来。
  “听说你今早醒来,8点半左右,发现蛭山的情况不对。没错?”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当时,那卧室里只有台灯亮着?”
  “我记得是那样。”
  “当你在那卧室里,看见蛭山样子的时候,你首先想到什么?”
  “这个……”羽取忍有点结巴,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量体温,“我马上就想到——他是不是死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我觉得情况不对。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的姿势和我上一次看的时候不同……啊,对了,昨天晚上,小田切曾说不知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没有靠近看看?”
  “没有。”羽取忍微微地摇摇头,“总之,我先通知了小田切。”
  “当时,你没注意到蛭山的脖子上缠着东西?”
  “是的。我喊过小田切,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了。”
  ”明白了。”玄儿点点头,又用拇指摁着太阳穴,“我想再确认一下,以防万一。当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的时候,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没听到可疑的声响或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什么都没发现。”羽取忍回答着,显得有点惭愧,“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是吧——对了,”玄儿换了一种语调,“对于被害的蛭山,你怎么看?”
  “怎么看?怎么说呢?”羽取忍歪着脖子,显得有点不安。
  玄儿解释起来:“喜欢还是讨厌?关系和睦还是不和睦……大致就是这些。你怎么看?”
  “也没什么特别的。”
  “也没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羽取忍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低下头,“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再说那人本来就不爱开口……”
  “在佣人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吗?”
  “是的。他和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他和别人有矛盾吗?”
  “也没什么。”
  “是吗?那慎太呢?”
  听到这话,羽取忍吃惊地抬起头。
  “忘了是什么时候,我看见慎太和蛭山一起划船的。慎太喜欢他吗?”
  “那孩子呀……我叫他不要和蛭山在一起的。”
  “你讨厌蛭山和慎太一起玩?”
  “这,这个……”
  羽取忍含糊其辞,再次低下头。玄儿也没再追问下去,不管怎样,羽取忍似乎对蛭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佣人宏户要作那张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庞。我想到昨天蛭山被担架抬到这里时,那个厨师的样子。当时他根本不关心伤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当时我觉得挺别扭的。
  ——因为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热。
  当时,浦登征顺是这样说的。
  因此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浦登柳士郎说蛭山丈男没有亲人,征顺用“江湖独行客”来形容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自生活在那个湖边的小房子里……他平素想什么?靠什么支撑活下来?他为什么会被那样杀害?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心中觉得越来越恶心;额头和脖子上渗出汗,黏黏的;脑子也很迷糊,快站立不住。我觉得稍不克制,就会吐出来,赶紧用手掌捂住嘴巴,继续忍着……
  “玄儿少爷!”羽取忍胆战心惊地说起来,“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可能少爷您也知道。那个房间里有……”
  “对不起!”
  我打断了羽取忍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忍不住恶心了。
  “怎么了?中也君。”
  “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和架势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不要紧吧?”
  我来不及回答玄儿的问候,就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7


  我走在昏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上,与强烈的呕吐感战斗着。我终于走到昨晚用过的那个洗脸池前。刚止住脚步,我就大声呕吐起来,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呕吐物——其实就是胃液——从嘴角溢出,肚子痉挛着,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我打开龙头,放水,趴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干净后,我再喝点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主动再吐。
  真难受。虽然我能感到痛苦,但觉得这身体不属于自己……都怪头天晚上的酒,我第一次尝到这种苦头。我也要问野口医生拿点特效药吗?像他那样爱喝酒的人必然随身携带解酒特效药。
  不知在洗脸池前痛苦了多长时间,总算舒服一点。我用手背擦擦嘴角,关上龙头。当水声消失后,只有屋外的雨声传入耳中。
  ……啊,这风暴何时才会过去?这大雨何时才会停止?
  突然心中产生如此的不安。
  如果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那这个深山老林中的湖泊,这小岛,这宅子将永远与世隔绝吗?我们将永远待在这个黑暗馆中吗?这里有凶手,也有受害者,还有幸存者……
  “怎么会呢?”我嘟哝着,缓缓地摇摇沉重的头。
  就在那时——我感觉身后有人,一下屏住呼吸。
  有…………有人。我感觉有人站在那里,看着我。我首先想到的是浦登清,昨天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情形下见面的。那个少年年纪尚小,却异常衰老。
  ——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又想起他的话,当时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触摸到他那冰冷、干巴巴,犹如草纸一般的皮肤。还是那孩子吗?也许他感觉到南馆这里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过来的……
  又会和昨天一样吗?我想着,转过身。但是——
  站在那里的不是阿清。
  对方靠我出乎意料得近,我惊诧不已,差点叫起来!对方和我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在我不知不觉中,对方竟然走到……不知是毫无感觉的我太大意,还是对方善于轻手轻脚走路?说不定对方刚才就一直站在那里,在身后看着我呕吐。
  “您不舒服……”
  对方穿着肥大的黑衣服,那是鬼丸老。他把兜头帽压得很低,声音和昨晚一样,沙哑,让人无法辨认性别。虽然换了她方,相隔如此近,但其“活影子”的感觉没有丝毫变化。
  “’您不舒服……”
  鬼丸老冲着不情愿回答问题的我翻来覆去问着。我掏出手绢,擦擦领头和脖子上的汗。
  “没有……啊,是的,有点。”我说得语无伦次,“有点恶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说完,鬼丸老扭过身子,准备朝建筑物内里走去,又突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啊……请等一下,鬼丸老。”我不禁叫住对方。
  这个身穿黑衣的老佣人慢慢地回过头:“有什么事?”
  “蛭山死了——是被杀死的。你知道吗?”
  鬼丸老显得一点都不吃惊:“是吗?有那样的事情?”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个房间,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可鬼丸老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告辞。”说着,他又背过身。
  “啊,请等一下。”我再次叫住他,“昨天你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曾发生过凶杀案,对吗?”
  “没错,没错。
  现在,我总算从昨晚那个宴会上,犹如噩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了这件事。
  “是18年前吗?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当时的馆主浦登玄遥被人杀害了……”
  “是的。”老佣人声音沙哑,低沉地回答着。
  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那凶手是谁?抓住没有?”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和昨晚一样,依然将脸部藏在兜头帽下。
  我点点头,这个老佣人沉默着,摇摇头,那意思是“没抓住”。
  “那么,鬼丸老。”我继续问道,“知道犯人是谁吗?是知道凶手而没抓,还是根本就不知遁凶手?”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又反问道,“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我点点头,说道。
  “那个凶手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抓。”
  “凶手跑了?”
  “不是。”
  “那么……”
  那犯人究竟怎么了?正当我考虑是否接着追问下去的时候,鬼丸老慢慢地背过身。我犹豫着,没再叫住老佣人,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活影子”漆黑的背影。
  昨晚,鬼丸老的确对我说过——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了大事。在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里,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被杀死了,同一个晚上,在另一个房间里,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卓藏自杀了。从那以后,那个曾是玄遥书房的屋子被锁上,成了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打不开的房间”。
  对!在这个黑暗馆中,过去曾发生过那样的凶杀案。
  时光过去18年,在这个宅子里又发生了新的凶杀案。这两起凶杀案虽然时间相隔,但发生在同一个宅子里。说不定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这么想,也并非不自然。如果那样……
  在我思索的时候,身体的感觉也好多了。或许是因为与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交谈,让神经受到良性刺激吧。虽然还有点倦怠,但不怎么恶心,感觉脑子转得多少也快点。
  当我一个接一个地想起昨天宴会厅里的情景时,不能不再度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名堂?那个——那个“仪式”是怎么回事?
  参加了那个怪异的宴会后,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现在,一切都还是谜。
  迟早,我要问问玄儿。我应该有这种权利,玄儿也应该有义务回答。而且——
  如果弄清浦登家族的秘密,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关蛭山被害的线索。我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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