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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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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5 00:27:58 | 显示全部楼层
鹿谷在来这儿的车中,对江南讲了自己对这首散文诗的看法。诗中所示“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这个日期,如果永远还或者的话,将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并且二十八岁也是她母亲时代去世的年龄。
  永远姑娘盼望自己和母亲一样,能在十六岁生日时当上新娘。她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那么在这单纯的愿望实现之后,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又能活到几时呢?她的父亲古峨伦典对此又是如何想的呢?
  “比如是否可以作这样的设想,”鹿谷提出一个想法。
  伦典把对妻子的深情转为对女儿的疼爱,所以他可能无视医生的宣告。她很难活到二十岁,而在心中产生一个幻想,即不仅满足她十六岁时要和母亲一样的愿望,而且还要满足她十六岁以后也和母亲一样的愿望。也就是说让她像母亲那样也活到二十八岁,然后离开人世。
  然而,结果却是永远在十年前,连十六岁生日也没能过完就死去。
  伦典当时可能像发疯似地悲哀、叹息、愤怒。他肯定会想,本来进展顺利,一切如愿,永远定能在他制造的和外界不同的时空中迎来十六岁生日,定能打破当时野之宫泰齐的预言,战胜病魔,并且她将在同一时空中继续生活下去,然而……
  所以,看来诗中发现的日期并不是从现在算起三年后将到来的真正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它始终是指永远将在伦典制造的时空中迎接“二十八岁生日”而言。只有这个看法,才更为恰当。因此——
  “从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旧馆’内的时间开始算起,历经十五年,到今天为止恰好是馆内时空中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鹿谷得出了上述结论。然后对江南说道:“所以,我才这么急呀!因为突然打电话,她好像非常慌张。但我绝不能放过今天。如果我的想法正确的话,‘时间终结’很可能是指永远的诞生时辰中午。那塔上的钟,正是为对准这个时刻,才不停地走动了九年哪!当然可能多少会有点误差。我想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将一些事情作个了结,不知是否来得及!……”
  江南又朝着天井望去。
  鹿谷只告诉他“沉默的女神”是指并排挂在方洞中的三座钟而言。
  原来九年来从不曾鸣过的几座钟,将于“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即今天中午奏响它那“唯一的一次歌声”?可是……
  一个巨大难解的谜依旧萦绕在江南的心中。鹿谷却不管他在想什么,继续阐述着自己的看法。
  “我只能主观想象你是怎样说服并要求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同你合作的。不过,我考虑光江很有可能只了解永远在‘旧馆’中怎样生活这一情况,对她后来为何自杀这一过程恐怕却不得其详。她在古峨家只工作了一段时间。关于她姐姐明江自杀,恐怕她也只听说是为永远之死感到内疚而自杀。
  在这种情况下,你很可能向她大讲并使她相信永远是因为掉进森林中的陷坑而死的,比如你这样提起话头——
  自己从死去的伦典口中知道了挖陷坑那四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四个人现在都参加了W大学的一个研究组。并且他们似乎对过去犯下的罪责毫无察觉,反倒对宅院有幽灵的传闻很感兴趣,乱起哄,我绝不允许他们这样!我想索性为他们提供一个来‘旧馆’的机会,
  以便让他们体会到自己的罪责,你能够帮助我吗?……
  于是,你向她介绍了具体计画,这就是‘混沌’杂志那份‘特别计画’的底本。
  大致的步骤是在‘向时计馆的幽灵挑战’的名义下,邀请他们来‘旧馆’举行招魂会。通过招魂师寺井光江之口,讲明十年前所发生的事件的真相。有关馆内的时问流逝问题也在此过程中有效地加以阐明。
  作为光江来说,无疑会考虑到他们十年前所搞的恶作剧,也是构成姐姐明江自杀的间接原因。另外,这一计划一旦顺利地取得成功,也会提高自己作为招魂师的声誉。所以她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便答应合作。
  这时你当然要对她请:有关‘旧馆’的秘密不要对任何人泄露,即便对情人小早川现在也不能说等等,反覆嘱咐她保密。最后,果然按照你的意图,通过她的工作,使‘特别计划’得以实现。
  七月三十日下午——
  不用说向塑胶水桶投放安眠药是在采访组一行到达之前完成的。究竟投入多大量好,曾是个问题,放得太多不可以,放得太少也不成。不过,总算经过了比如说由季弥或者是你自身的试验,所以才能够提前进行适量投放。
  不久,他们按计画到达宅院。人员上却遇到了偶然情况。福西君因有急事不能前来,临时找了个代替角色。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不是把福西凉太,而是把渡边凉介当作四个人中的一个了。你按照各单,一个一个地确认目标,熟悉他们的面孔。
  然后,按照事先商量的步骤,光江让大家换上灵袍,摘下手表等随身物品。在这个过程中,你从走廊的墙上摘走了一枚假面具。你期望他们中间有人发现这件事,对吧?等到戴上这个假面具的杀人犯出没于馆内时,这个发现者就会说罪犯戴的是丢失的那张假面具,这样他们首先就会在自己内部互相猜疑起来。恐怕你就是这么计划的吧?
  下午六点。毫无疑问,你已事先将旧馆所有的钟表指针都调整到了这个正式开始的时间。当‘旧馆’的大门上锁之后,光江从小早川手中拿到备用钥匙也好,在招魂会上讲的什麽‘十六岁’啦,‘漆黑的洞穴’啦,以及在大厅装饰柜后发现了钥匙也好,所有这些言行都是在你的指使下干的。
  当夜凌晨,‘旧馆’内是凌晨三默,外边是一点半,你以商量下一步事宜为由,约定光江在‘钟摆轩’秘密见面。此时你没有忘记告诉她一定要带上从小早川那里借来的备用钥匙。
  你从由季弥的房间将那把‘钥匙’取出来,通过暗道潜入‘旧馆’。你事先自然已将有关暗道的事告诉了她,于是你在此处伺机杀了她。灭口是首要目的,同时你还有个企图,就是将她的尸体搬到骨灰堂隐藏起来。这样,就能在馆内即将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中,将大家的怀疑目光引到她身上,认为她是嫌疑犯。
  那麽,另一方面,在他们一行进入‘旧馆’后,三十日下午七点多钟,你接待了两个突然来访者,那就是我和福西。
  两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使你感到困惑,自然要当场拒绝。当读完我送的那本书时,你觉得此人可以利用。你最初的计画是想利用田所,要不然就是去朋友家或者把朋友叫来,在外边搞到不在现场证明。但此时你改变了计划,决意把喜欢玩侦探游戏的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找来,充当自已不在现场的证明人。
  你考虑利用此人可能多少带点风睑,但是对以后要干的事会大有益处.
  于是,你立即于当晚给我来了电话。其时正是凌晨三点半钟,这也是你杀死光江的‘旧馆’时间。
  你害死光江后,很快听到江南在门外的叫声了吧。因此,你得知他当时跟在光江之后,来到了门前。并且你知道肯定将会根据他的见证和被摔坏的钟表停走的时间来推断这宗犯罪的案发时间,所以你给我打的那个电话也是你搞的第一个不在现场证明。同时,你在电话中还主动和我商量,要我答应当天,也就是三十一日晚间九时去时计馆。”
  鹿谷稍停顿了一下。“但是,伊波女士!”他招呼纱世子道,“请你把脸转过来好吗?”
  她迟疑了半天,转向了鹿谷。短短的时间里,年龄却像是增加了一倍,动作非常缓慢。
  “谢谢!”鹿谷盯着纱世子说道。她有气无力地低着头。
  “你在实施这项计画之前,无疑已制订了一份‘旧馆’内外时间对照表吧?你根据它来研究作案的顺序,什麽时间杀人并能取得不在现场证明等。围绕着这些问题,你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进行了周密的安排。
  但是,不论事前进行多麽细致的研究,事情也是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按照预想去发展的,何时遇到何种偶然情况,是完全无法估计的。于是,你采取了一个对策,以便能够身在‘旧馆’外却可以窥知馆内事。”
  鹿谷轻轻抬起右臂,直指纱世子的脸说道。“这就是你一直戴在右耳的耳机。现在戴的也许是真正的助听器或收音机吧。实际上你的耳朵没有什麽毛病,我说的不对吗?”
  纱世子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微微点一下头,举起颤抖的手将耳机从耳朵上拔下来。
  “果然如此!”鹿谷说,“这耳机并非助听器,而是窃听器吧?另一个可能安放在‘旧馆’大厅的桌子下边吧?”
  “——嗯,是的。”
  看来纱世子已经听天由命,不再顽固坚持。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最后不得不把那位小早川先生杀掉也是为了这个。他不仅要砸破天窗,还发现了桌子下面的窃听器,所以我就……”
  “我现在说这话也许不合适,”鹿谷马上眯缝起眼睛,瞅着纱世子。她又闭起嘴,低下了头。
  “我不是刑警,也不会像有些人那样站在社会正义的立场上来谴责‘恶劣’现象,我不善于那一套,也不相信那种‘正义’。我根本就无意要把在这里的谈话告诉警察。他们要把古峨由季弥定为凶手来了结案件,那就由他们处理好了,我想那也没有什么。所以,请你相信,你今后如何做始终是你个人的自由。你可以去自首,也可以逃往他处。我只想知道在这个宅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想了解事实的真相。”
  此时,不知纱世子是什麽想法,她微微抬起脸,缓慢地摇着头,并且说:“请您往下讲吧!”
  她催促正在揭露自已罪行的对方说下去。
  “好吧!”
  鹿谷轻轻地点头。江南再次看了看怀表,已是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再过二十分钟就是正午十二点。鹿谷接着讲道:“你通过窃听器掌握内部情况伺机作案。于是你在三十一日夜里穿上从光江那儿抢来的‘灵袍’,戴上那张假面具,再次潜进‘旧馆’。你杀死樫小姐和渡边君,并且让新见梢小姐目睹到你的身影。这是在‘旧馆’中半夜十二点,外边下午七时左右的时间内发生的事。
  在‘钟摆轩’的大壁橱中留下‘是你们杀死的’纸条,恐怕也是在这个时候,包括后来在由季弥房间里发现的那张。从字体上看,那是你让他本人写的。只要以永远的名义对他加以巧妙的诱导,那是完全可能的。
  野之宫老人看到从骨灰堂出来的‘死神’,也就是你穿着黑衣戴着假面具的身影,正是在此次作案之后。第二天,当你从我口中听说此事时,你心里一定大吃一惊吧?
  那么,我是九点钟带着福西君按事先的约定来到这里的。你杀害他们两人之后,匆忙换上衣服,放松了一下紧张的心情,便出来应酬。在走廊里,我们说听到奇怪的声音时,想必你内心一定本常焦急吧。恰在此时,江南君他们正在‘旧馆’里反覆尝试着要砸破大铁门。远处彷佛敲打铜锣似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实际上那是谁用椅子或者钟表猛砸铁门的声音。你当时只好推说没听见,搪塞了过去。
  此后,你在‘新馆’大厅里和我们谈话时一直通过窃听器监视着‘旧馆’内的动向。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表现确实有些异常,频频地用手触摸耳机,不时出现心不在焉的样子。当然,处于那种情况,有这种表现并不奇怪。
  当晚十点半,你推说给由季弥送饭和药而去了钟塔。我想当时你已经给他服用了安眠药,他已经睡着。你的目的是想把已睡熟的由季弥隐藏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床下,或者大壁橱中。在领我们从钟塔的书房回来时,顺便到他那儿去,以便让我们看到他不在屋里。当时我正好提出要见见他,即便我不提,我想你也会主动提出的。
  我的汽车轮胎爆裂,大概也是你搞的鬼吧。你是想通过这一招把我们留在宅院,一直留到第二天,以便让我们充当你的不在现场证明的角色。
  我们决定留宿后,便进入了你事先备好的房间,那时是凌晨四点左右。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你开始了下一个行动。当时‘旧馆’中可能是‘八月一日中午’。
  你通过窃听器掌握了当时馆内所有人的情况。此时你已意识到必须夺取照相机,毁掉底片,同时又知道内海一个人待在屋里。于是你通过暗门闯进IX号房间,将喝得酩酊大醉的内海打死。
  江南等人听到喊叫声迅速赶来,透过门上的暗玻璃看到了你的影子。当时你一定根慌张,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是一件有利的事。因为在‘旧馆’内的作案时间将会根据他们的见证而加以确定。当他们费尽气力清除堵在门口的障碍时,你已利用暗门逃出房间,处理了两架照相机,接着又顺利地将住在III号室的河原崎君铨死。
  有关这两起杀人案的不在现场证明,你在作案约六小时后已经伪造完毕。我和福西在‘新馆’大厅开始用餐时是八月一日中午,此时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接着,在下午一点之前又一起去看骨灰堂。此时,在‘旧馆’里,江南和瓜生正在拚命寻找暗门、密码。不用说,在这一段时间里,你是不允许由季弥在我们面前露面的。所以你让他服了安眠药在屋里睡觉。当然,也许是用钥匙从外面将他锁在室内。
  我和福西按照头一天晚上讲定的时间,于下午两点多钟去了极乐寺的‘绿园’养老院。你说为我们准备晚饭,要我们务必在七点左右回来。你通过这种办法控制我们的行动之后,很快又潜藏到‘旧馆’里,实行下一个杀人计划。
  我想新见梢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你害死的。”
  鹿谷问纱世子,“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那条暗道,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就是您说的那样。”纱世子自暴自弃似地淡淡地回答道,“当时我从那条通道来到大壁极内,正要往卧室去时,听到新见梢小姐路进了隔壁的起居室里。我吓了一大跳,立即跑到床后躲藏起来。当我发觉忘记关闭通道门的时候,她已打开卧室门,并且钻进了大壁橱里。”
  “哼!果然是这样。”
  “正像鹿谷先生说的那样,我是想尽可能不杀死她,可是她发现了通道门,而且跑了进去。我从后边紧追慢赶,在她即将跑出骨灰堂的时候,把她……”
  江南心想,小梢当时一定惊得要死。不是因为她发现那条暗道,也不是因为在即将逃脱成功时遭到袭击。
  由于一直被关闭在“旧馆”里,她真的相信了当时是八月一日午夜时刻。可是在她推开骨灰堂的门时看到的情景,彻底打破了她原来的认识。虽然太阳在猛烈的风雨中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但展现在她眼前的却不是深更半夜,而是道道地地的一片白昼世界。
  “是啊!”鹿谷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把新见小姐的尸体藏到棺材中后返回‘旧馆’。这时,瓜生君为寻找新见梢来到
  了‘钟摆轩’。你在起居室发现了他,并把他杀掉。你料到过一会儿江南定会跟着地到这儿来,便将那张照片握在死者手中,以此代替死者遗言暗示凶手是由季弥。
  当你看到江南君已发现了瓜生的尸体,并注意到那张照片时,你有节制地对他进行了袭击,以便不给他造成致命打击。当然,你可能想过要是他进行反抗也只好要他的命。他死了,还有另一个‘见证人’小早川先生活着,万一小早川先生也不成,也还有江南君记在笔记本上的那份记录。
  没想到江南君在你的一击之下便轻易昏了过去,不论对你,还是对他这都是件极为幸运的事。你发现他带着一个怀表,当即把它破坏,然后将他关进了洗脸间。你破坏了那里的灯光,目的是要尽量打乱他的时间感觉。因为从那时算起,还需要他老老实实地在那儿待上一整天。在安眠药起作用的情况下,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便能避免地产生怀疑而节外生枝,可以把他拉回‘旧馆’的时间流程中。这就是你的用心!
  你又因刚才我说过的理由,面临着必须杀害小早川先生的局面,并且最终杀死了他。而你杀死野之宫老人是因为你作案之后,从骨灰堂地板下钻出来时,不巧正好被他撞见。是这样吧?”
  纱世子点了下头,现出一副泥塑木雕般的表情,鹿谷又说这:“就这样,你在‘旧馆’中的作案,到我和福西君回到这儿,也就是一日下午七时前已全部结束。但是你要作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
  然后,你把由季弥介绍给我们一起吃晚饭。我是个不大挑食的人,记得当时大口大口地吃着,但是觉得那菜的味道实在口重。恐怕那时你已精疲力尽了吧。听说人在疲劳时,做饭做菜会不自觉地多放盐。这大概不是我的主观臆测吧。
  你把由季弥领回屋让他入睡之后,为在外边安排好最后一次作案的不在现场证明,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身边。你陪着我们参观钟塔的机械房,帮我们在书房寻找东西……
  在那儿发现的文字资料可能是古峨伦典亲手写的日记。但是它被烧得如此残缺不全,模糊难认,我想可能是你做的手脚。你从伦典的遗物中发现了日记,将那一页撕下来,并把于己不利之处烧焦,让别人无法辨读,然后把它夹在相框里。当初你是想在警察来搜查时,作为证明由季弥作案动机的证据提供给他们的,结果却正好被我这个以外行侦探自居的推理作家发现。
  从书房回到大厅之后,我记得你说要一起喝点催眠酒,便端来了白兰地。我怀疑酒中放了安眠药,第二天怎么也睡不醒。你在田所师傅的酒中也放了药,他由于道路坍塌,当夜没能回去。你用这种办法让我们睡得死死的,自己却去了‘旧馆’干了一系列的勾当,先是摔坏馀下的钟表,砸破天窗,然后穿上由季弥的鞋子把尸体运进森林去掩埋等等。
  不过,除此之外还剩下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福西的存在。
  最初害死的渡边凉介并不是十年前那几个孩子之一。你窃听了瓜生在‘旧馆’大厅里的谈话,了解到这一情况,并搞清了和我同来的福西君才是你要收拾的对象,而且听说他正是和瓜生一起挖陷坑的罪魁祸首。
  所以,你把他作为害死女儿的元凶,势必杀之。你的打算是,如果他喝下那带药的酒,熟睡不醒,就以惯用手法干掉他。然而,他滴酒未沾,饭后躺在屋里度着不眠之夜,并且追忆起十年前的往事,发现了我最初提到的有关日期问题。后来你去到他房间,把他约到钟塔上边……”
  时间将近中午。
  鹿谷看一下手表,并当场环视了大厅的墙壁,然后尽力向上伸着他那瘦长的身体,望着天井。但看不出有任何异常迹象,巨型钟的齿轮声,一如往常,不停息地轻轻震颤着大厅里沈滞的空气。
  鹿谷瞧了江南一眼,微微耸耸肩膀,然后对纱世子说:“关于二日下午发生的事,我没有更多可说的!这段时间里,田所师傅在大门口发现了血迹。那也是你有计划搞的名堂。
  由于前两天的暴风雨,道路塌方,所以警察来迟,这对你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你和我一起进入‘旧馆’,帮助搜索馆内,并且你按照预定步骤,把‘见证人’江南从‘钟摆轩’的洗脸间救出来。把大壁橱中的暗道门敞开,也是你故意所为。
  问题是后来你怎样逼着由季弥向自杀的?我可以根据自已的主观分析,作些说明。”
  鹿谷观察纱世子的反应。她用沙哑的声音,请鹿谷讲下去。
  “在我和江南君向倒在后院的福西身边走去的过程中,你匆忙跑进由季弥的房间,对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永远在叫你哪!在第四层机械害的大钟那儿,你不赶紧去,她会有生命危险的。他日夜思念姐姐,这麽一说,他必然不顾一切地跑上去。这时,你高声呼唤他,彷佛要劝阻他别上去,目的是让我们在外边的人能够听得到。
  他既然得知永远在叫自己,别人再说什麽他也听不进去。你已估计好我们发现塔内情况的大致时间。你让他去机械房,自己紧跟在后边,然后迳直奔往大钟那儿,扑向正在寻找姐姐的由季弥,拚命将他从方洞中推落下来!”
  纱世子的肩头颤动得更加里好。她低着头,现出一副冰冷的面孔,放入没有丝毫的人间感 情。
  “报复完十年前‘杀死’自己女儿的仇人后,把全部罪责推给由季弥一人,让他‘自杀’,这就是你蓄谋已久的犯罪计画的最后一招。所以——”
  鹿召向前挪动一步,说道,“当初我就质问过你,到底为什么如此仇恨由季弥?”
  “我,”纱世子刚开口,又轻轻摇头停了下来,随即转过身,背对广谷朝大厅中央走去。
  “是的,我,在这个世上最憎恨的也许确实是由季弥少爷。”
  纱世子瞧了一眼少年摔死的地方,用不带抑扬顿挫的声调说道,“让我说说那年夏天
  发生的事吧!”
  “十年前的事吗?”
  “嗯!”纱世子依旧背着脸站在那儿,开始说了起来。
  “我那孩子今日子是在八月十五日失踪的,也就是永远小姐去世,明江女士自杀之后。她出去玩,直到天黑仍没有回来,我和丈夫急得团团转,到处寻找。当天没有找到,第二天下午,我丈夫在森林里才发现她掉在陷坑里,已经不能动弹。掉下时摔坏了腿,伤势很严重。后来伤口感染,转成疾病,最后……。
  我自然怨恨那些挖坑玩的人。心想可能是七月底来玩的那几个孩子干的。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事与由季弥少爷有关系。”
  “你是说今日子小姐之死与由季弥少爷有关?”鹿谷感到意外,重问了一次。纱世子默默地点头。
  “我是第二年夏天才知道的。那是‘新馆’和这座钟塔建成之后,由季弥少爷搬到这儿来住的时候,当时他的言行已经多少有点不正常,但还没有发展到需要看医生的地步,譬如有关永远去世的事,他完全能够作为现实问题,予以理解接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对我讲起这件事。
  他说:去年夏天,不见了今日子,大家慌忙寻找的那天晚上,我在森林里发现她正在哭泣。她是因为掉进陷坑中出不来才哭的。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丢在那儿不管,让他和姐姐一样,去那黑暗的地方才好呢!这样,姐姐就不会感到孤单寂寞啦……。
  当时,由季弥少爷对我说,请您原谅,这是为了我姐姐呀!他一本正经地道麽说,毫
  无孩子气。”
  江南听后很吃惊,不由地“啊?”了一声,心想竟然有这种事……。
  “假如当时,由季弥少爷把这个情况告诉谁的话,今日子或许不会丢掉性命的。我这么一想,心中便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怒,然而我没有对任何人发脾气,只是藏在自已心里。我一直不断的劝慰自已不要怨恨别人,别去责怪人家。过去的几年,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遵照主人的遗言,一直在这个宅院里照料由季弥少爷,为那些不正常的钟表上发条。我只能每天这样,以等待我死去的女儿和丈夫来迎接我,别无办法。……”
  纱世子边说,边不断地摇头。
  “去年秋天,那些学生要是不来这儿走访,我也不会……”
  纱世子说到这儿收住嘴,摇头动作也突然停下来。
  “伊波女士!”鹿谷叫道,“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还要问什么?”
  “你为什麽把福西推到钟塔下之后,不到院子去看一下他是否已经死去?当时,时间很充裕嘛!”
  “可能是……”纱世子长长地叹一口气答道,“因为我实在太疲劳了!”
  “可是——”
  “当时也许想听天由命吧。要不就是考虑,”纱世子回过头看着鹿谷说,“万一他有幸保住一条命,那是上帝的意旨。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吧?”
  她彷佛把灵魂深处的一切都倾吐出来,她那显得无边空虚的表情,瞬间浮出一丝微笑,旋即又消失了。就在这时,不知哪儿响起金属板互相磨擦的声音。江南立即抬起头向上看,并屏住呼吸侧耳静听,机械房传来的齿轮声,依然如故。此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他观察附近,想弄清刚才是什麽响时,这回不是一处,而是各处都响起了同样的金属声。
  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
  “鹿谷先生?”江南瞅着站在门口附近的作家问,“刚才的声音,究竟是……”
  鹿谷把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向前走一步。他神色非常紧张,迅速环视周围的石壁。过一会儿——
  “变化开始了!”鹿谷低声说道,并用手指着南墙。
  又响起来。这回不是刚才那种金属声,而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很轻微、很柔和……。
  江南凝视着鹿谷手指的石壁,“啊!”的叫了一声。纱世子的反应也同样。
  石墙的一部分渐渐变了颜色。从深褐色变成鲜红色。最初不过是一个横看不足一公尺长的红色细条,但这细细的红条,徐徐向下展开,宛如拉开了一层厚厚的窗帘,红艳艳的光亮从外边照射进来。
  “这是沙子!”鹿谷对纱世子说,“这个大厅的墙壁表了很多彩色玻璃,墙外对应的部位也坏着同样颜色的玻璃。两块玻璃之间夹着的并非石墙,而是充填着同一种颜色的沙子,外表看起来很像石块。这些沙,现在正往底下的大洞中滑落!”
  刚才鹿谷说的变化,并非是一个地方,除有楼梯的东墙之外,其馀三面墙到处都出现同样的现象。
  沙子滑落,墙壁变成了玻璃“窗”。这些“窗户”各具不同颜色,红、黄、青、绿、紫,从窗上射进五颜六色的光芒。
  时间终结,
  古峨伦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钟塔主人,在江南的耳鼓深处,开始朗读起他那首诗。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江南瞪大眼睛,呆呆望着那奇异而壮美的景象。
  不久,墙壁各处的“窗户”全部打开。塔内的黑暗立即被驱散,大厅中七色光华纵横交错。转瞬之间,又开始了另一个变化。
  “出去吧!伊波女士。”
  鹿谷向一直站在大厅中央的纱世子打招呼说。这次,不知在什麽地方,似乎在脚下,发出了比开始时的金属声更为沈重的,就像用力拉开生锈的大铁门似的异样声音。
  “江南君,你也一样,快到大厅外边去吧!”
  “去外边?”江南直到此刻还糊里糊涂,心想他干嘛那样紧张,“为什么……”
  这时,他感觉出脚下在轻轻摇晃。莫非地震?江南反弹似地想,但很快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
  “江南君!”鹿谷大声叫道,“快出来.”
  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整个由石头砌成的钟塔,也随着响起嘎吱嘎吱的怪声。
  喊声惊天动地,江南慌慌张张地朝着招手的鹿谷跑去。他心想,难道真的会像诗中预言的那样?
  ……你们静听,
  “伊波女士!”
  鹿谷边用脊背顶开大门,边喊纱世子。此时像地鸣般震撼着大厅空气的响声,压过他的喊声而且变得益发剧烈。
  “伊波女士,你也快点!”纱世子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伊波女士……”江南在时断时续地摇动着的地面上跑着,好不容易赶到鹿谷身边。此时,塔身伴随着巨大的声响,震颤起来。鹿谷和江南迅速跑出大厅门外。
  “从后门逃出去,尽可能跑得远一些!”
  鹿谷大声命令着,再次回过头望着大厅里边,呼喊纱世子的名字。地面猛烈震动,不停地摇撼着建筑物。就在这时,在他脑袋上空,响起清彻的钟声。
  江南心想。这就是“沉默女神”在……,他甚至忘记自身的危险,连地动声也从耳畔消失,一瞬间,心迷神荡,陶醉在那美妙动听的钟声里。
  ……你们静听,
  那美妙动人的临终曲调,
  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声,
  沉默了长达九年的女神,现在正要演唱她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声”了。
  在塔的顶部悬挂着和钟表机械毫无关联的三口钟,钟上连撞击用的拉绳也没有。要让这样的“沉默女神”歌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动摇整个建筑,将钟塔推倒!
  纱世子站在大厅中央,回头仰望着正在鸣响的钟。这时她突然大声喊叫着,彷佛跳舞似地扬起两臂,然后倒在地上。
  “伊波女士!”鹿谷喊道,“伊波……”
  纱世子仰面躺着,一个飞速下落的东西朝她的胸口砸下来。鹿谷和江南同时惊叫起来。地面的塌陷声,叮叮当当的钟声,现在又加上什么东西下落时发出的异样声音,各种响声混合在一起。
  那迅速下落的物体是一根黑色的长棒。实际是从钟盘上摘取下来并一直放在机械房中的大指针。它从天井的方洞中掉了下来。
  “啊——!”那根黑色的凶器,深深地扎在纱世子的胸上,并且左右晃动着。江南转过睑,叫道:“太惨了!”
  “不能待在这儿,走吧,江南!”鹿谷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快,赶紧逃!”
  两个人从“新馆”后门逃到外边。江南紧紧跟在鹿谷后边,在荒芜的草坪上拚命奔跑。这期间,钟塔仍旧随着地面的震动而颤抖着,三口钟继续响着玲珑悦耳的声音。
  他们一会儿跑到森林前边。回头看去——
  那巨大的黑色钟塔已开始倾斜。
  大团的飞尘暴土,彷佛从地下翻滚腾起,冲向空中。塔身慢慢朝着后院正中央倒下去。那正好是钟塔钟盘上的十二点钟所对着的目标,也就是古峨伦典和他最爱的两个女性安眠的骨灰堂方向。
  那是悲伤之曲,祈祷之歌,
  江南想起诗的后半部分,
  同那罪孽深重的野兽尸骨一并,
  奉献于我等墓前以慰我灵!
  钟塔在“沈默女神”的哀曲祝歌中,正向他们的墓碑前跪倒。
  钟塔的崩塌动作,似乎停止了瞬间,旋即从中腰往上的部分像是往下滑动似地向一侧错离,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下子坍塌下来。女神的歌声消失,而塔身的倾倒仍然在继续,并且在过午的灿烂阳光下,逐渐加快速度,仿佛要把已倒塌在地的上半身压瘪似地倒了下来,一会儿便一动也不动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处死刑。
  于是一直流逝在“旧馆”内的虚假时间总算结束,荒唐至极的梦想也宣告破灭!
  尾声
  “直到最后,我还是半信半疑呐!”
  鹿谷门实把热水瓶的开水倒进碗面中,对江南说道。江南一直两手托腮,瞅着他的手。
  “但是我已想到过,除非把钟塔本身弄倒,否则没有办法让那几口钟响起来。伊波女士也曾说九年前建塔时,中途换过承建单位。所以……。”
  “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我就用不着那么惊慌失措了嘛!”江南有点埋怨情绪,他说,“差一步,我们就没命啦!”
  “算啦,别说啦!”鹿谷不好意思地搔着头说,“不过,真没想到伊波女士会遭到如此下场!”
  “实际上,你不是已经预料到她会有这一天吗?”
  “哪儿的话。过去的事啦,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鹿谷皱起眉头,反驳了一句,然后坐倒沙发上。桌上的烟灰缸里依旧堆满了烟蒂。不一会儿,他抓起了碗面的盖子。
  “还不到时候吧?”江南说。
  “嗯,大约有三十秒钟吧!”鹿谷不在意地说,“你在‘旧馆’的时候,顿顿吃这种快餐食品?”
  “嗯!”
  “肯定会有人有意见吧?一定会说这面条太难吃,又一点儿也不止饥!因为那里的时间走得快,三分钟等于二分三十秒嘛!”
  现在的时间是八月十三日星期天晚上。地点是上野毛“绿庄”公寓四零九号房间。
  上一周,江南几乎每天都要接待神奈川县警察署的刑警们的来访。他想鹿谷方面肯定也会反反覆覆遭到同样的询问。其实他可以说出整个案件的真凶是已死的纱世子就完事了。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把鹿谷抛在一边,自已去这样做。他只是反来覆去地说明钟塔倒塌时的情景。他既不知道刑警们怎样理解他的话,也不晓得当局以后会对这桩案件下什麽结论。事到如今,他对这些已不那麽感兴趣了。
  “我想那钟塔之所以倒塌,大概是有这类装置,” 鹿谷狠吞虎咽地吃完泡面,便开始解释起来。他彷佛猜透了江南想提的问题。
  “你在脑子里能想像出一种由薄铁板制成的巨大而扁平的箱体吗?往这箱体中填满细沙,放到地下的平台上。那石砌的钟塔就坐落在这上面。”
  “ 噢?那它下边呢?”
  “箱体下面有用水泥做成的巨大而坚固的洞穴。将箱底的活盖一打开,沙子便会自动流下去。流尽之后,箱体禁不住巨塔的重量,便自已垮下来。这样就会引起整个塔基下沈,于是失去平衡的塔身只好倒下去。——可能就是这个装置吧。或许警察经过调查已经弄清是个什么样的构造了。”
  “那么打开底盖的装置是连接在大指针上啦?”
  “我想是这样的。控制墙上有色玻璃之间的沙子往下流的装置也是连在钟的机械上。可能等墙内沙子一流完,开关便会自动把箱体底盖打开。大概如此吧!”
  “说起来,建造如此危险的建筑物,建筑公司竟然放于承包下来!”
  “中间不是更换过公司嘛!这个建筑物最后究竟建成什么样子,他们先是秘而不宣,只让公司建造地基部分。然后再找其他公司建造塔身部分。简而言之,可能是这么个作法吧。当然具体实施时,还会有详细分工。以古峨伦典为后盾的建筑部门,肯定是总动员,一起上马的。”
  “设计师中村青司没有表示不愿意吗?”
  “怎麽说呢,也许他什麽都知道,也可能完全上了伦典的当。譬如说告诉他只进行这种设计,并不真的去建造等……”
  不管说什么,中村青司本人已于四年前死去。参与古峨伦典的荒唐“计划”,并应追究责任的人均已不复存在。
  “可是——”
  江南把一周来一直翻来覆去思考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古峨伦典到底为什么要在九年之后,把自己亲手建造的钟塔又推倒呢?”
  “这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鹿谷点起一支烟,闭上眼睛,彷佛在心中回忆起当时那种凄惨可怕的情景。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这是伦典认为‘时间终结’的日子。是啊,他可能抱着这样的幻想:时代也好,永远也好,还有他自己,一定要在这个宅院中生活到最后一分钟。待时间终结,三个人真的迎来死亡,进入长眠的时候,那就敲响丧钟来为全家送终……”
  “那么‘罪孽深重的野兽尸骨’又是什么意思呢?”
  “占卜师准确地预测到他妻子和女儿的死期。他让这个占卜师住在钟塔里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意图所在。塔倒,住在塔中的人也必将被压在底下,丧失性命。”
  “这么说‘野兽’中也包括由季弥吧?”
  “一点不错!”鹿谷徐徐睁开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烟。
  “岂不等于说,十年后聚集在时计宅院的学生以及害死他们的凶手,都作为‘罪孽深重的野兽尸骨’,被贡献在伦典和永远的墓碑前了吗?”
  江南心想:难道他果真预见到十年后的情况,所以才……。
  想到这儿,江南又慌忙地摇摇头。
  他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个自由的“现实”世界,同伦典那疯狂的心所描绘的荒谬的“梦幻世界”毫不相干。可以把这一切说成是命运开的玩笑。是的,这样说就足够了。
  “可是,鹿谷先生!”江南问,“您把真相告诉给警察了吗?”
  “你指伊波女士是凶手这件事?”鹿谷满脸不高兴,噘着嘴回答说,“还没哪!”
  “您是想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这要看你和福西君的想法。你们要是觉得仅仅这样还气不平,可以去警察署或什麽地方嘛!”
  福西君眼下虽然仍旧住在医院里,但身体恢复很快。不过,他到现在为止,有关自已被从塔上推下来的情况,好像只对鹿谷一个人说过。
  福西已经知道自已一下失去那麽多好朋友,他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江南由此联想起自已三年前那副沮丧的样子,独自摇了摇头。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可怕的往事,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南想改变一下心绪,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说:“我去给您煮一杯咖啡吧。”
  他刚转过身要往厨房的长桌那儿去时,突然发现里边墙上的八角钟的钟摆正在摆动。心想可能上次见面后送去修理过,要不就是那钟自已赶在什麽点上又走起来了。
  他不由地从上衣袋中掏出怀表,仔细地核对着这一大一小两只钟表的时间。当他准确无误地看清楚自已现在已生活在“正常”的时间当中时,心情才变得愉快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注视他的鹿谷,说道:“福西康复后,咱们三个人去江田岛玩一趟吧!我认识那儿的一家蛤蜊铺子,味道美极啦!”
  这位年长的朋友,一句话没说,只是从厚厚的双唇之间,微微露出他那被烟薰得黄黄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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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0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人馆系列》之《水车馆幻影》

前言
  在世界文学的浩瀚银河中,侦探小说无疑是一颗闪亮的星。
  侦探小说最早的发源地是英国与美国,后来影响到法国、比利时、德国、加拿大、苏联与东欧一些国家的文坛,逐渐又发展到亚洲,在日本、中国、韩国都出现了“侦探小说热”。其发行量在世界文坛上也是高居其他小说之首。
  在中国,侦探小说所拥有的读者群是仅次于武侠小说的,这无疑是因为这两种小说精彩的情节与巧妙的构思,以及悬念迭起和神秘色彩吸引着读者。在我看来,侦探小说不仅是罪犯与侦探的斗智,也是作者与广大读者的斗智。侦探小说的启智性,还表现在一些科学破案的陈述上,通过把物理、化学、地理、历史等知识融入作品,人们在阅读时既获得了各方面的知识,又自觉锻炼了读者的思维能力。这是只有侦探小说才具备的特点,也是武侠小说所无法比肩的,更是《棒槌学堂》系列精校E书制作的初始动力所在。
  因此,特别感谢52EBOOK论坛提供的交流平台,更感谢52管理员听风轩及各位书友对这套丛书的制作所提供的无私的帮助!真诚的表示感谢!!而对于本丛书,虽然自称是精校E书,却仍然会存在许多缺点及疏漏,这完全是制作者知识水平所致,也望朋友们海涵!!

主要出场人物
  藤沼一成: 被称为幻视者的画家,已故,留下了巨大的资产。
  藤沼纪一: 藤沼一成的独生子,手脚和脸部因事故受伤,带着白色面具,隐居在水车馆内。(41岁)
  藤沼由里绘: 纪一的少妻、一成的弟子、柴垣浩一郎(已故)的独生女,住在塔屋内的美少女。(19岁)
  正木慎吾: 纪一的朋友,曾经师从一成。经过长年放浪的生活后,寄居在水车馆。(38岁)
  仓本庄司: 水车馆的管家(56岁)
  根岸文江: 住宿女佣(过去)(45岁)
  野泽朋子: 通勤女佣(现在)(31岁)
  大石源造: 美术商,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9岁)
  森滋彦: M大学美术史教授,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6岁)
  三田村则之: 外科医院院长,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6岁)
  古川恒仁: 藤沼家菩提寺副住持,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7岁)
  岛田洁: 未被邀请的客人。(36岁)
  (括号内的数字为1985年9月时的年龄)

序幕
  (1985年9月29日早晨5点50分)
  暴风雨的夜晚就要迎来黎明了。
  厚重连绵的云层开始缓缓地散开,东方被群山截取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白。尽管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但在山谷中呼啸的狂风却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不断轰然作响的树林、水位暴涨的河流、矗立在水车馆侧面那不停翻转的三个巨大车轮……
  这是一个长夜,一个被狂风、暴雨、闪电、浊流和水车的鸣奏交织而成的奇异旋律包围着的长夜。
  无须等到天亮,已经发生的几件事情已足够让他们心烦意乱了。从塔上坠落的女人、消失的画以及几乎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失踪的男子……可是,又有谁能准确地预测到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最终结局呢?
  饱受暴风雨折磨的这个夜晚终于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时,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也终于将其离奇的最终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矗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下面——在其周围呈圆弧状包围的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现在,门是开着的。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台阶小屋,结实而宽敞的台阶一直伸向地下。
  下了楼梯,是一个宽敞却杀风景的地下室。摇曳着昏暗灯光的灰色墙壁,排列在前方窗下的洗衣机和大型干燥机,盛满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聚着六个人——五男一女。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个双手扶着轮椅,整个身体裹在丝制睡衣中的美丽少女。两个男子站在少女身旁,仿佛是从两边保护着她似的。在四个人背后与他们稍稍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男人。男人们都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谁来?”
  轮椅上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瘦小的身体上套着宽大的长袍,虽然才9月却戴着白色的布手套。他把双手叠放在腹部说:“谁来把那个盖子给我打开?”
  可能是因为紧张,含糊不清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因为他的脸上戴着平板式的白色橡胶面具。
  听到他的话,站在少女身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静静地走上前去这——是个小腹突起略显肥胖的红脸中年男子。
  他走到位于房间最里面墙边的焚烧炉的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黑色细长的小棍。这是根铁制的火钩子。突然:“啊……” 他嘴里发出了仿佛被人卡住喉咙般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火钩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大石?”轮椅上戴面具的男子问道。
  “这、这个……”红脸男子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着火钩子掉落的地方。
  少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
  “由里绘,”轮椅上的男子回头对少女说,“这不是你该看的,退下去。”
  “由里绘小姐,您快退下去吧!”
  少女身边的另一个男子——与红脸男子相反,是一个高个子白面小生—张开瘦削的双肩催促道。少女怯生生地点点头,不安地退到楼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长及腰间的乌黑直发,她那苗条得就快折断了似的身体疲惫地坐了下来。在他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的两个人——戴黑边眼镜的小个男子和板着脸的大个男人移到少女前面,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视线的墙。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看到这儿,白脸男子大步走上前去,来到坐在地上的红脸男子身旁,将视线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 轮椅上的男子问。
  “正如您所看到那样,主人!”白脸男子用如金属般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是……手指,人的!中指或者是无名指。”
  轮椅的主人自己转动车轮向那边移过去。那是一个酷似芋虫尸骸的土色物体—在它那非自然中断的根部紧紧地豁满暗红色的东西。
  “切口看来还比较新,恐怕切下来还不到两个小时。”
  “不过,到底……”
  “等等!”白脸男子单膝着地,凑近去观察掉在地上手指,“这上面……有戒指的痕迹!很深的戒指的痕迹。”
  “啊……”
  轮椅上的主人将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劲地按在紧闭的眼睑上。
  “是正木。”
  “是啊,我也这么想。”说着,白脸男子站了起来,他用右手的指尖捻着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说,“大概是正木的猫眼戒指的痕迹吧。”
  “这么说来,正木是被他杀了……”
  “啊,这个么,倒还不能断言。”
  坐在地板上的红脸男子终于站起身来。
  “藤沼先生,那么,这里面是……”
  轮椅上的男子暖昧地摇了摇头:“你帮我打开看看,好吗?”
  “不,这、这……”红脸男子畏缩着,脸上的赘肉不停地颤抖。看到他这个样子,白脸男子微微地耸了耸肩,捡起地上的火钩子。
  “让我来开吧。”说着,他站到了焚烧炉前面。
  这是一个小型的焚烧炉。略显脏的银色主体坐在水泥预制块做的底座上,从白脸男子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颜色的烟囱笔直地钻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现在——从那个铁箱中可以听到火焰低声的呻吟。应该不会有人在黎明时来这里焚烧垃圾的。可是……
  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向焚烧炉的门伸去。咔嚓一声,钩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块灼热的铁板,弯成钩状的尖端一下子钩住了门的把手。门向外打开了。红色的火焰在里面烧得十分旺。
  “唔……”
  焚烧炉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让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恐怕也确实有人觉得想吐。
  那是蛋白质燃烧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会把发出这种异臭的源头归结到同样的东西上。
  “正木……”轮椅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脸男子将火钩子伸入火中。重叠在一起燃烧着的几个黑影在透明的红色火焰中倒了下来。他在其中搜索着。虽然看上去他始终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握着火钩子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把燃烧着的一块东西插在钩子的尖端上,正要向外拉出。突然——“啊!”他大叫着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炉中的一个东西被拉出来的物体一碰,意外地滚了出来。地下室的空气被数声惊叫剧烈地激荡起来。
  “啊!” 白脸男子看着滚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圆形物体,骇然低声说,“不得了了……”
  那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已经被烧得焦黑,还呼呼地冒着白烟。毛发已经被全部烧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烧烂,完全变了形。
  另外,在白脸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尖端,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物体插在上面被拉了出来。
  “这是一只手臂!”他低声说着,把它甩到手边的空金属桶内。
  确实,那是一只手臂。与先前滚出的头颅一样被烧得焦黑,是一只已经扭曲变形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从大拇指数过来的第四指—左手的无名指。
  在焚烧炉中燃烧的原来是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尸体。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那个夜晚的黎明!
  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已经清晰地显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从塔上坠落的不幸女子、被盗走的画、失踪的不明男子,还有追踪他却被杀害并被肢解后在焚烧炉中焚烧的男子。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与此同时,那晚发生的“事件”也以某种“解决”的方式而掩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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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我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入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所以,今天早晨的宁静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我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与我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我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台风?”
  这是自己低声自语的声音,沙哑得不自然的、令人厌恶的声音。
  说起来,一年前的那个9月28日,也是以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早晨开始的。那时新闻里也报道说大型台风正在接近。还有正如预报所说的即将到来的那场暴风雨。
  一年,从那个充满血腥的暴风雨的夜晚算起来,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吸着烟斗,默默地想着。思维的触角悄悄地伸向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那以后……
  我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的那扇门。红铜色的把手、暗褐色的红木镶板。那扇现在已绝不打开的通向书房的门。
  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那是从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直到脊梁的无法形容却又无法逃避的战栗。
  8点45分。
  桌子上的电话立刻响了起来。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早餐马上就好了。”
  “好,谢谢!”
  我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是象征着现在的我——藤沼纪一生活的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我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脸,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我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座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对面右侧——书房相反方向角落的那门响起了敲门声。这是通向起居室的门。然后,她——由里绘带着和往常一样的动人微笑,来拯救我这颗颓废而孤独的心灵了。
  “早!”她用我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雪白的连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来喝咖啡吧。”上了淡妆的樱桃般的小嘴发出清澈的声音。我从床上起来,把自己放到轮椅上。
  在推来的小车上,由里绘一边将壶里的咖啡倒入杯子,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则以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回应着她的目光。
  “已经一年了啊!” 她小声说道,等着我的回应。
  “我喝了!”说完我将手伸向杯子,并未对她作出任何回应。
  一年——这看似未发生任何事情平稳度过的一年。
  在山沟里的这个地方,依然有着仿佛被时代遗弃了般的幽静。穿过山谷的河水清澈见底,三架水车不停地旋转着。房子里面,我和由里绘、仓本三人默默地生活着。除了每天早来晚归的女佣,连一个上门的人都没有。
  一切都没有变化。在第三者的眼中或许是这样的,但我知道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这都是因为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两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失踪的男人……这些肯定给由里绘这位少女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或许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深深的伤痕。
  这一年时间,我变了。似乎她也变了很多。
  我一言不发地将杯子送到嘴边,眯起面具下面的眼睛,注视着由里绘。
  由里绘——我惟一爱的女人,在这塔屋中度过十年孤独时光的美丽少女……150厘米的身高,略显瘦小的身体,全身透明般的雪白肌肤,直到腰际的闪闪发光的黑发。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的确,她变了。在她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的眼中开始有了某种奇怪的东西。而且,她开始每天早晨自己煮咖啡,然后送到这个屋子来。她开始走下塔,到房子外面享受流水和绿色。她开始将自己的感情略微表露出来了。
  她变了,在很多方面。
  “你今天真美,越来越漂亮了。”
  听到我的话,她略微有点脸红,垂下了目光。
  “今天下午,他们又要来了,不害怕吧?‘’沉默了一会儿,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在烟草和咖啡的香味中,我闻到了少女甜甜的气息。
  “有一点害怕。”她回答说,“不过,我想不要紧的。”
  “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今年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吗?)
  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对于这无意识的自问,我狠狠地——更加狠狠地摇摇头。
  是的,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任何事都……只要一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个男人不要像幽灵一样在这个房子中徘徊。
  我和由里绘默默地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她正在看着这个白色面具上面的什么呢?)
  我胡乱地想着。从她的表情上我读到了无法隐藏的不安的阴影。
  “待会儿再弹钢琴给我听。”
  听了我的话,由里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露出了半边的酒窝。
  饭厅 (上午9点30分)
  “做好了下午的准备吗?”
  这里是位于塔一楼的饭厅。它有两层楼高,是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和由里绘在占据房间中央的大圆桌上吃完早餐后,我向仓本庄司问道。
  穿着深灰色三件套的仓本刚刚给由里绘倒了一杯咖啡:“是的。”他立刻回答,手里拿着咖啡壶,毕恭毕敬地转身面向我。
  “副馆的房间从一号房到三号房,一楼的三个房间已经准备好给客人用了。下午2点客人们到,3点在那边的大厅用茶,5点半在这里用晚餐……我打算和历年一样,您看可以吗?”
  “全权交给你了。”
  “是。”
  这是正如“彪形大汉”一词所形容的那样的男人,拥有健壮而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梳成背头的花白头发、宽阔的四方额头、如米粒般的小眼睛以及年久褪色的厚嘴唇。近60的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都无法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苍白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响亮的男中音也如同他的脸色一样毫无感情,甚至有时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与在今天的日本社会中几乎已经成为死语的“管家”一词相称。尊重主人,从不违背主人的意志,默默地管理着主人家的事物,并且完全不带入自己的感情——这是一种才能。他似乎生来就具有这种才能。
  “对了,老爷。”仓本保持直立的姿势说,“昨天晚上,老爷回到房间后,有一个电话打来。”
  “哦,是找我的?”
  “是的。不过对方说不需要特地叫您来接,所以我就问了他有什么事情。”
  “他怎么说?”
  “是……”仓本停顿了一下,“新村警官打来的。”
  新村,是冈山县警搜查一科的警部。去年,他负责调查在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事件。
  “他说有个人今天可能要来这里拜访,”仓本淡淡地对疑惑不解的我报告说,“说是九州——大分县警的朋友的弟弟。新村警官也说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为什么要来?”
  “据说好像是对去年那件事感兴趣。昨天突然去新村警官那里,问了很多关于那件事的情况后,要了这边的地址,说‘明天去拜访一下吧’。新村警官说可能会给我们添麻烦,但因为是朋友的弟弟,又不能不帮忙,所以请我们原谅。”
  “哦。”我给烟斗点上火,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叫岛田。”
  当然,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未打算欢迎陌生的来访者。否则,谁愿意带着这样的面具隐居在这种偏僻且远离人烟的山村呢?别说见过,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还偏偏对去年的事件感兴趣……
  “怎么办,老爷?”
  “打发他回家。”
  “明白了!”
  我和由里绘一点都不想再回忆那件事了。这一年来,我们一直拼命努力从心里抹去那个威胁着平静生活的夜晚的记忆。
  可是,即使没有这个叫岛田的来访,恐怕至少今天也必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9月28日。他们——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来访的这一天。
  回廊 (上午9点55分)
  我让由里绘推着从饭厅出来。
  “回房间吗?”
  我摇了摇头,说想去回廊转一圈。
  从镶有玻璃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的日本庭院式的中院,向右首方向走,我们进入了环绕塔四周的走廊。铺设的灰色地毯上摇曳着明亮的阳光。在宽敞的庭院中央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水池、白色砂石的小路、散布着褪了色的花丛……
  过了窗户后,右首出现一扇黑色的门——那是有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从那扇通往令我厌恶的记忆的门上移开由——里绘也一样。
  正在这时,门从另一边打开了。轮椅上的我吓得全身都僵了。
  “啊,早上好!”
  从里面出来的是野泽朋子,一个30岁上下的女子。
  她是从去年底开始雇用的女佣。约好每周三天,早晨从镇上来晚上回去。但从昨天开始到明天的这三天里,特意请她留宿在这里。
  只见她围着围裙,手里提着洗衣筐。她在原地站住不动,微微低下头,等着我们通过。
  这是个内向、不怎么说话的女人。和住在这里一直干到去年今天的那个女佣根——岸文江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做好交代给她的事却从不多嘴,这一点倒是和仓本一样难能可贵,但我不喜欢她过分胆怯的态度。另外,她也和仓本一样,有时让人无法了解她的心中在想什么,这一点常常令我着急。比如——嗯,她对于生活在这个房子里年龄相差巨大的这一对“夫妇”到底是怎么看的?
  “对了,老爷!”这个女人少有的主动对我说。
  “嗯?”
  “是关于这里的地下室。”
  “什么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觉得好像有点恐怖……”
  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知道了去年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怖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
  我举起手打住了朋子结结巴巴的话。
  “那个焚烧炉已经换成了新的,也让人打扫过了。”
  “是,这个我知道。不过,还是……而且那里时常能闻到奇怪的臭味。”
  “臭味?”
  “嗯,那种,很恶心的。”
  “是心理作用吧?”
  “但是,还是,那个……”
  “好了!”
  我用略带严厉的声音说。因为我注意到,从站在身后的由里绘的口中发出了满含怯意的喘息。
  “去和仓本说。”
  “是。对不起。”
  目送仿佛逃跑般离去的朋子的身影,我回头对由里绘说:“别在意!”
  “嗯。”她小声答道,又开始推起轮椅。
  走廊折向右边,沿着外墙一直延伸到宅院的东北角上。这是我们称做“北回廊”的地方。
  这北回廊在经过厨房和佣人的房前以后,在面向右首的中院一侧宽度增加了一倍。笔直延伸到尽头的门前的这条铺了灰色地毯的路,在变宽部分的地板上铺了木制彩砖,墙上等间隔并排着面向中院的窗子。左首的墙上排放着各种大小的画框。其中收录了很多油画——藤昭一成这个天才用他的心灵捕捉并速写下来的幻象中的风景。
  今天有三个男人又要来欣赏这些画了,他们是怀着有机会就把这些画弄到手的想法来的。每年只有一次机会让他们来这里拜访。9月28日—一成忌日的这一天。
  说到忌日,今天也是那个女佣根岸文江遭遇不幸的日子。而且,明天,29日——是藤沼一成的弟子正木慎吾离开人世的日子……
  “告诉仓本,让他在饭厅里摆上花怎么样?”我略显唐突地说。
  “花?”里绘似乎有点吃惊地问,“为什么……”
  “为了悼念死者!”我低声答道,“是特别为他—正木慎吾啊!”
  “别说这样的话。这么悲伤的话。”由里绘盯着我转过来的白色面具,如玻璃般清澈的黑眼睛中含着一丝忧虑。
  “悲伤……吗?”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思绪无法逃避地回到了一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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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他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人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
  他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和他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他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大约在三天前他得了感冒,一直在发烧,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因为烟草的味道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不停地吸着烟,缓缓地闭上眼睛。
  9月28日——今年又到了这一天了。从下午开始,按惯例将有四个客人来这里做客。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古川恒仁。
  他们每年一次的来访,对于希望避人耳目而住在这山里的他来说,绝非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麻烦。这确实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这种情感持否定态度,这一点也是事实。否则,他完全可以单方面地拒绝他们的来访。然而这些年他并没有这么做,这其中恐怕存在着一种类似负疚般的感情吧。
  (不管怎么样。)
  他闭着眼睛,从干裂的嘴里低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今天又要来了。一定要来的,没办法。)
  他不想现在来分析自己扭曲的心理。只是自己不喜欢他们的来访,却又希望他们来——仅此而已。
  8点45分。
  床头边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您的身体怎么样了?”仓本恭敬地问道。
  “啊,已经好了!”
  “早餐马上就好了,您怎么说?”
  “我过去。”他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折腾了一阵子,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就是象征着直至今天这12年中的他——藤沼纪一生活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他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面容,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个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起居室的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他回应道。一个矮个子略显肥胖的女人用他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看上去十分干净的白色围裙。
  “早上好!”是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我拿药过来了。您感觉如何?啊,您已经换好衣服啦?领带不系了吗?哎呀,又抽烟!这对您的身体可不好啊。真希望您能听听我的忠告!”
  文江45岁,比他大4岁,但仍然不怎么知道疲倦。她下部宽大的浅黑色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尖利,速度很快。
  他用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默然以对,用双手一撑,打算从床上起来。文江慌忙伸手去帮忙。
  “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瘦小孱弱的身体坐到了轮椅上。
  “给,吃药!”
  “已经不用了。”
  “不行,不行。为了保险起见,今天请再吃一天。特别是今天客人们要来,比平时要多费些精神呢!”
  没办法,他把递到面前的片剂含到嘴里。
  看到这里,她似乎很满意,伸手扶起轮椅:“今天还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说!”
  真没办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点就好了,但是曾经做过护士的她,只要碰到有关健康的事情,就变得特别罗嗦。
  她是个直爽且喜欢照顾人的女人。据说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也不显得孤僻。从家里的所有家务到对他日常生活的照料,从帮助他入浴、梳头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恳恳。虽说不必像仓本那样,做一个总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机器人”,但他切实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说几句,安静一点。
  “去吃饭吗?啊,可不能抽烟啊!就放在这儿吧!”她推着轮椅走出寝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经起来了。”
  “由里绘也起来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这是好事啊!老爷,我觉得,小姐还是多出去一下比较好。”
  “什么?”他绷起面具下的脸,突然回头看着文江。她慌忙噤声。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什么……”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转向前方。
  塔屋 (上午9点40分)
  吃完早饭,藤沼由里绘独自回到塔上的屋子里。
  这是一个宛如画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让人觉得欠缺一些人气。娇小的脸庞、乌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珑的鼻子、柔软的樱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肤、乌黑闪亮的长发……由里绘今年19岁,来年的春天就满20了。虽然已是不适合称做“少女”的年龄了,但不仅她那纤弱的身体还不能让人感觉到成熟“女人”的气息,而且她总是看着远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怜爱。
  美少女——还是这个名字适合她。
  由里绘将穿着橙色衬衫的身体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近重叠连绵的群山,蜿蜒山间的墨绿色的河流,被连绵的山峰截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云层缓缓地扩散开来。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将逐渐转浓,树上的绿就要开始变色了吧。随后而至的是冬天——将把这谷中的一切,从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这种季节的变迁,她已经不记得从这间屋子的这扇窗户中看过多少次了。
  这间屋子——耸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上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圆形的大屋子。由于楼下的饭厅有两层楼的高度,所以这里实际上相当于三楼。墙上贴着庄重的银灰色墙纸,地上铺着淡色长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尽管是白昼,但屋内略显昏暗。因为相对于宽敞的房间而言,窗户显得太小了。
  由里绘离开窗边,走到位于房间深处的带华盖的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南侧的圆弧被一堵墙截断了,墙上并排着通向楼梯平台和浴室的门。在它们左侧的褐色铁门,则是生活在轮椅上的这家主人专用的电梯。屋内以充裕的间隔摆放着豪华的家具——衣橱、梳妆台、书架、沙发、大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藤沼一成画的幻觉中的风景。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十年了,她住在这里。在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这座馆内的这间塔屋里。
  十年前——也就是由里绘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再往前两年,她的父亲柴垣浩一郎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31岁,死得是有些早了。母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由里绘时就撒手人寰了,已没有近亲的她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
  父亲去世时的情景还依稀残留在她的记忆中。
  冰冷的白墙包围着的病房、散发着药味的病床、不住咳嗽的父亲、染红了床单的鲜血……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们把她带出病房。然后……然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散发着甜甜香味的怀中哭泣。而这个胳膊的主人,她是认识的——是父亲病倒前经常到家里来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里绘被收养到他——藤沼纪一的身边。据说,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父亲临终托付给纪一的。
  藤沼纪一——柴垣浩一郎曾经师从的画家藤沼一成的独生子。
  这个纪一因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脸部和双手身受重伤,那是在由里绘被收养后不久的事情。他离开了自己出生、成长的神户,在这个山谷中建造了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于是,由里绘也被他带到了这里。
  以后这十年间,由里绘可以说是被半禁闭在这里了。这座房子、这个房间、透过这扇窗户所看到的风景——说这些几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为过。因为这十年来,她既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连报纸、杂志也没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在同一片天空下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少女的口中低声地哼起了伤感的旋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钢琴前。细细的指尖落在键盘上,和着嘴里的旋律,她试着弹了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住在这里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记得的指法弹了一遍后,由里绘来到建在房间西侧的阳台上。
  外面的空气非常潮湿。温热的南风从下吹上来,吹散了她的长发。流过眼前的河流的水声以及水流中转动的水车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
  “真恐怖!”
  这恐怕是她被一尘不染地禁闭了十年的心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院 (上午10点10分)
  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车轮三个相连,不停地转动着。
  轰隆、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溅着水花的翼板。这是紧邻着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连水车,它的力感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般的厚重。
  将本来面目藏在白色橡胶面具后的主人——藤沼纪一来到了铺着石板的前院,从正面眺望自己住的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的“容颜”。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茶色的裤子、深灰色衬衫的瘦削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这样想。”身边的男子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说,“这个水车,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话,偷偷地窥探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一的反应。
  “好像什么?”沙哑的声音从白色面具的缝隙中透出来。
  “就好像,它是为了让你住的这个家——怎么说呢,抗拒时间的流逝,永远静止在这山谷中而不停地转动的。”
  “哈!”轮椅的主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他不由得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到底是谁让这个诗人的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这个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户人,今年38岁,比纪一小3岁。他们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里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两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纪一早就看出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上大学时就进了当地某私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以父亲一成的财产为资本开始做房地产生意,从此作为一个实业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虽然拥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才能和热情,却遵从父亲的意志就读于法学系,准备参加司法考试。但在二年级的时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发现,受到了一成的热情赞扬,于是他便决定改变今后的人生方向。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改投美术学院,每天到一成的身边学习,立志走美术之路。
  “真是讽刺啊!”纪一想道。
  (被称做天才的幻想画家的独生子做了实业家,而一个普通的会计师的儿子却做了画家……)
  当时也确实让他想了很多。
  虽然自己缺乏绘画的才能,但纪一对自己欣赏作品的能力却很有自信。他确信正木将来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时跟随一成学画的由里绘的父亲柴垣浩一郎相比,他们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正木的笔以一种甚至超过老师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绘着自己的独特世界。再进一步说,他与畅游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种诉诸现实的主张。纪一在这里面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可是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以后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无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门来求纪一帮忙,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请不要问原因,”他说,“总之,暂时让我住在这里!”
  纪一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虽然先前听说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经无家可归,但这还是让人感到形迹可疑。纪一甚至怀疑他会不会犯了什么案子,正处于在逃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正木的请求。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今天早晨文江说,最近由里绘精神好多了。”藤沼纪一抬头看着耸立在左前方的塔说,“可能是因为你!”
  “我?”正木略显惊讶的表情问道。
  纪一静静地点了点头:“由里绘,她似乎很喜欢你。”
  “要是这样的话,她又开始弹钢琴不是很好吗?她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不是吗?”
  “直到她父亲病倒之前,是学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弹得不错。因为有基础,教起来也比较轻松。”
  “那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
  “藤沼,你不会是……”
  “嗯?”
  “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不必要的担心吧?”正木摸着鼻子下面薄薄的胡子,口中突然笑出声来,“对不起!”
  “有什么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为由里绘的丈夫,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什么怀疑?”
  “说什么啊!”
  纪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着精光,打量着朋友的脸。轮廓鲜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胡子乌黑而富有光泽,充满着朝气。但纪一还是觉得这张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皮肤的颜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样了。
  “没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摇头说,“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对于作为丈夫的你来说,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由里绘还是个孩子——而且或许以后也一直是。”
  “以后也一直是?”
  纪一把目光从朋友脸上移开:“由里绘一直都把内心封闭起来。从12年前她父亲去世,搬到这个房子里来之后的这十年来,一直都这样。”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缘故。我一直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尽量不让她的心接触外面的世界。”
  “这么说来你有罪恶感了?”
  “如果说没有的话,那是谎话。”
  “其实我并不想太多地谈论这件事,”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破碎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来,可能对于藤沼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来的艺术品同级别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所画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的喉咙仿佛喘息似的震动起来,“你确实是诗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诗人!”正木耸了一下肩,把香烟叼人嘴里,“即使曾经是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纪一还是真切地体会到隐藏在他心中的遗憾。
  (12年前的那个事故……)
  轰隆、轰隆、轰隆……
  水车不间断的旋转声,与那天那场事故发生时的毁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变坏了!”终于,正木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看来,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围着的像欧洲古城堡似的建筑。乌云从淹没在略带红光的,同样是石壁围起来的暗灰色中的塔那边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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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前院 (上午10点40分)
  出了位于馆内西南角的大门,一个铺满石板的台阶结构的庭院呈扇形展开。低矮的黄杨构成的篱笆,把纵深三米多的各台阶隔开。院子的周围是一圈郁郁葱葱的杂木林。所有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显得那么昏暗,充满杀气。
  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散着水花的黑色水车翼板。
  我们来到从正面能看到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三架巨大的水车转动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了从这里缓缓地延伸到后方的石板坡道,就来到了沿着谷中河流而修建的林阴道。
  冈山县北部——离这里最近的A镇是长途汽车路线上的一站,从那里开车再经过一个多小时难走的路,就来到这山里,而被称做“水车馆”的建筑就建在这儿。据说也有人根据这里主人奇怪的样子,把它叫做“面具城堡”。
  轰隆、轰隆……
  像这样眺望着不停转动的水车,侧耳倾听它的声音,已经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了。这时,我可以静静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轰隆、轰隆……
  和往常一样,周围的树林都在风中低吟。清澈的水不断流过眼前的水沟和下面的溪流,从不留下一丝沉淀。
  轰隆、轰隆……
  为了给这个房子生命,不断转动的水车发出沉重的声音。这个山谷就这样打算把我,也许还包括由里绘,余下的时间全都静静地置于静止的空间之中了。
  “由里绘!”
  我回头叫着她的名字,因为从靠在轮椅上站着的她的口中,我听到了一声微弱却又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不是,”由里绘微微地摇了摇头,“只是感到有点寂寞。”
  “寂寞?”我记得好像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说寂寞,是因为像这样住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说着,她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的塔。雪白的脸上略显苍白,但马上又泛起一阵红潮,“对不起,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要紧。”
  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心情沉重地默默地重复着“寂寞”这个词。
  她的孤独我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这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既不去学校,也几乎不去镇上。她看的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到去年为止,她甚至连电视都没得看。
  在我冷静地思考时,有时也想把她从这个封闭的时间和空间中解放出去。但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又怎么可能呢?
  由里绘默默地抬头看着自己长年被禁闭在里面的塔。从她的侧面,我依稀看到了她父亲——柴垣浩一郎的样子。
  作为藤沼一成的弟子之一,尽管他拥有热情、努力和足够的技术,但最终只是模仿一成,无法表现自己。对于过早去世的他来说,留下的惟一杰作,恐怕就是这个女儿由里绘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轰隆、轰隆……
  水车的声音使我的回忆,从柴垣浩一郎的病故一下子跳到两个月后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上。
  那一夜——1973年12月24日。三个坐在车里的男女——藤沼纪一、正木慎吾,还有正木的未婚妻掘田庆子。
  那是一个寒冷的圣诞夜。已经订婚的两人被邀请到当时还在神户的藤沼家,参加晚会后,驱车赶回家。
  卷着雪花的冰冷的寒风。在急速冷却的大气中,黑色的柏油路开始冻结。然后……
  轰隆、轰隆……
  三架水车的声音,与那天晚上那场事故发生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轰隆、轰隆、轰隆……
  我差一点不由自主地想用双手塞住耳朵——这时,我从背后听到了真实的引擎声音。
  同一个地方 (上午11点)
  “啊”的一声“红色的汽车!”迅速转过头去的由里绘发出一声惊叹。
  紧随着她的视线,我也把轮椅转向那边。虽然坡道下面的林阴路两侧的树木枝叶繁茂,形成的树阴使我很难看清楚,但我还是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汽车。
  不久,引擎的声音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飒爽英姿的男子从车里面走了出来。
  “啊,是这里,是这里!”
  我听到他大声说。从树影摇曳的石板路走了上来,他的身形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大声地喊道:“您就是藤沼先生吧?”
  我没有应声。由里绘像个害怕的孩子一样抓住轮椅的扶手。
  “啊,好漂亮的房子啊,和我想像的一样。”
  他是个瘦长的男子。实际的身高可能不到一米八,但是不知是否瘦的缘故,看上去要高很多。不,与其说是高,还不如说是瘦长的感觉更确切。
  黑色瘦长的牛仔裤上面配了一件象牙色的夹克。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甩开修长的双腿,大步流星地从坡道上走上来。
  “水车馆!的确,名副其实!”
  等他走到我们面前站定后,目光越过我们,落在了水沟中转动的水车上。
  “过了那边的桥就是大门了吧?房子整体被石壁包围着……嗯,不错!啊,还有塔!的确是水车旋转之城啊!一般说到水车,很多人都以为就像《森林里的水车》那首歌里唱的那种可爱的样子,其实不对,不是那样的。当然,小的也有很多,但还是在看到福冈朝仓相互连接的大型水车群时,才让人感动啊!因为当时还小,所以也感到有点害怕。黑黑的、巨大的机械——让人觉得眼看就要向这边滚过来似的。不过这个的规模比那个还大!而且,主体是这座房子,真是壮观啊!不愧是中村青司的……”
  “中村青司?”
  “啊,失礼失礼!光顾着自言自语了。您是藤沼纪一先生吧?”他爽朗地笑着,目光直视着我的脸。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因为我戴着阴森的面具产生丝毫的改变。
  “嗯!”我微微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岛田吧?”
  看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显得有点吃惊,但马上又会心地笑了起来:“哦,昨天的那个警部已经和你联系过了?哎,他好像把我看成是形迹可疑的人似的。”然后,他用手持着略带卷曲的头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岛田洁。初次见面!贸然来访,请见谅!”
  大约30好几的年纪,浅黑色的脸,略微凹陷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厚嘴唇,说话的时候能看到里面雪白的牙齿。
  我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说:“听说你来是因为对去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感兴趣。”
  “是的!嗯,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岛田略显窘迫地移开目光,“其实我来并不是仅仅为了凑个热闹。因为在我看来,去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并非完全与自己无关。”
  “怎么说?”
  “古川恒仁。您认识吧?”
  “他,当然……”
  “就是去年这里发生过那件事后失踪的那个人。实际上,我和他认识,可以说是朋友吧!他不是高松某个寺院的副住持吗?我家里也有很多人是庙里的,我所读的大学是在关东的一个佛教学校,在那里,他是我的师兄!”
  “哦!”我一边点头,一边瞥了一眼由里绘。她仍然抓着轮椅的扶手,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岛田的脚边。显然,她很害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陌生的来访者,而且从他口中还出现了古川恒仁的名字……
  “由里绘!”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行,不要紧的!去吧!”
  “是!”
  “是尊夫人吧?”目送着由里绘转身向大门方向走去,岛田发出由衷的赞叹,“比我想像中,怎么说呢,要美多了!”
  看来他已经对我和我家里的事知道不少了。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他又理了一下头发说:“嗯,所以,这个水车馆,我听他——恒仁说过,以前就知道。然后就是那件事情了,真的,当时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古川恒仁——就是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的晚上,突然从房间里消失的男人。那个被认为偷了一成的画,杀害正木慎吾并将尸体分解后,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焚烧……然后逃走的那个男人。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正如岛田所说的那样,古川是高松某个寺庙的住持之子,当时是那里的副住持。而且,那座寺庙就是藤沼家历代祖先的墓地——菩提寺。
  “坦率地说吧,藤沼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就是说,去年做那件事的真的是他——古川恒仁吗?”
  “还有其他可能吗?”我摇了摇头,半是自问地说。
  “是吗?”岛田微微地耸了一下肩,盯着我的白色面具说,“可我总觉得不对,哪里……”
  “那是因为你是古川的朋友。”
  “对,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在我看来,古川本性怯弱,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但怎么也不会是个能杀人的人。嗯,不过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那么,岛田先生!”我多少有点急了,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是想来教我该怎么做吗?”
  “您生气了?”
  “我想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是吗?而且,我也听说你不喜欢客人来。至于你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的面具生活在这山里,我也基本上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你又为什么……”
  “对不起!” 岛田温顺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双眼,用包含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不来!”然后,他双手插在细腰上,又抬起头来看着黑默默地耸立在那里的水车馆,“水车馆。建造它的时候应该是11年前吧?”
  “是的!”
  “这水沟是为了转动水车而特意引过来的吧?作为建造个人住所而言,这是何等的大工程啊!那个三连水车的动力应该是用在特殊的地方的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后,说:“啊哈!原来是这样——那边的那个不是电线,是电话线吧?这么说来,是用水车发电?‘’”是的!“
  “果然!真不得了!”岛田不住地点着头,好像很有兴趣似的抬头看着房子,“中村青司的水车馆……”
  过了一会儿,我听他低声说。中村青司!刚才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知道中村青司?)
  我忍不住问道:“你——岛田先生,为什么你老是说这个名字?”
  “啊,您听到了?”岛田转身面向我说,“怎么说呢?我和他的关系可不浅。知道了去年的那件事后,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资料,不过对于这个建筑的设计者,看到青司的名字还是最近的事情。我可是大吃了一惊啊!我真的觉得似乎是一种缘分。”
  “缘分,你指的是……”
  “就是——嗯,算了吧,反正还有机会说的!”岛田撅着嘴,笑着眯起了眼睛,“不过,藤沼先生,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说实话,我来这里一半是出于偶然。”
  “偶然?”
  “就是说,并不是为了洗刷恒仁君的嫌疑……也不可能为了这个专门从九州驱车来这里。”
  “那是怎么回事?”
  “我在静冈有个朋友,我现在是在去他那里的路上。嗯,昨天进入冈山时,偶然注意到今天是9月28日。”
  “也就是说是随便过来看看的?”
  “说是随便也不对。我本来一直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再加上也想亲眼看看中村青司造的这座水车馆。一旦想起来了就控制不住了,所以……”
  “哦!”我用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抓住轮椅的车轮说,“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代替恒仁参加今天的例行聚会,因为我对藤沼一成先生的画也感兴趣。我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了。”
  “明白了。”
  (难道我要请他进去吗?)
  我以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控制着自己想反对的想法。
  (我为什么要请他……)
  他暗示了自己和建筑家中村青司的关系,这可算是一个理由。不过,并不仅仅是如此。这个叫岛田洁的男子身上的某种独特的气质中——在隐藏在这种气质中的某种强大的力量里,我感到了一些难以抗拒的东西。
  “岛田先生,请!”我说,“我让他们再准备一间屋子。请把车开上坡道,向左转——那边有个停车场。”
  风更大了,不知何时黑云开始覆盖整个天空。一直照耀着周围的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水车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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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车内 (下午1点30分)
  “天色不太对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滋彦透过挡风玻璃抬头看着天空。
  “不是说了台风要来吗?”手握方向盘的三田村则之回应道。
  “这样看来,今天晚上是要下雨了。”
  天空非常阴暗。由于走的是沿着山谷的林阴道,所以能看到的天空十分狭小,被乌云完全覆盖住了,仿佛与道路两旁的杉树林的黑影融为了一体。
  看到三田村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森滋彦说:“换我来开吧!昨晚的那个急诊病人,让你没怎么睡觉吧?”
  “不用,我没事!”三田村若无其事地说,“只剩一点点路了,过了2点就到了。”
  从在神户经营外科医院的三田村家里出来,是今早6点的事情。在名古屋M大学担任美术史教授的森滋彦,和往常一样提前一天来到神户,在三田村家里住了一夜。
  车内的音响里播放着现代爵士乐。这是三田村的爱好。森滋彦对这一类音乐并不喜欢,再加上路途遥远,所以已经忍耐了很久了,但又不能作出厌恶的神色。因为如果说自己不了解最近的音乐,那不知道要受到对方怎样的奚落呢。
  森滋彦今年46岁,从副教授晋升为正教授已经有十年了。
  三十五六岁就是教授,这应该说是已经非常早了。据说这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和成绩外,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已故的森文雄名誉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彦的父亲。
  “今年我还是想看看那幅画啊。”森滋彦扶正了偏在一旁的黑框眼镜说,“三田村君,你还没看过吧?”
  说实在的,森滋彦并不喜欢这个叫三田村的外科医生。
  皮肤白、高个、一副讨女人喜欢的长相。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同时兴趣广泛,能言善辩。而森滋彦是小个子、驼背,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听力衰退,现在右耳上带着助听器——一种将微弱的音量增大的附在眼镜挂耳上的装置。他自认是一个“专业文盲”,说起爱好就只是下下国际象棋而已。仅从这个对比来看,就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正因为如此,对三田村这么年轻就能欣赏藤沼一成的画的天赋,森滋彦感到非常反感。
  对森滋彦的问题,三田村用一只手摸着自己凹陷而瘦削的下巴,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梦幻的遗作——《幻影群像》。真是一个很有气势的题目啊!教授,好像您父亲看过这幅画。”
  “好像是在一成大师的画室里,看过刚画完时的作品。那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70年的秋天。我只听父亲说那是一幅有一百号大的巨作,与他以往作品的主题不同,是一幅奇特的作品。”
  “结果,这幅作品并没有问世,在它完成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后这幅画被收在神户藤沼家的某个地方——好像这也是一成自己的遗愿,而且就这样被纪一带到了现在的水车馆里。”
  “是的!我真想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不过看来不太可能啊!”
  “嗯!”三田村皱着眉头说,“很难!纪一是那么顽固的一个人。如果我们强求的话,说不定连一年一次的‘开馆’都会被取消。”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家伙!”
  “我不想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不过如果极端地讲,他其实是个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嗯,要说没办法恐怕真的是没办法了。”
  (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
  森滋彦对于三田村激烈的言词感到非常吃惊,但马上点头表示赞同。
  (确实,就是这样的!)
  对于12年前冬天发生的那场事故,森滋彦和三田村,以及今天同样要去水车馆拜访的其他两个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恒仁都很清楚。圣诞夜,在神户的藤沼家举行的宴会之后……
  开车送两个朋友回家的藤沼纪一,在被连日的寒流冻结的路面上驾驶失误,导致了与相反方向行驶的卡车正面相撞的事故。汽车严重损坏并起火,车上的朋友中有一人死亡,纪一自己的脸部和双手、双脚都受了重伤。
  当时真的伤得很重。这是从三田村的口中听说的。
  重伤的纪一被送往的医院就是三田村的父亲担任院长的外科医院。当时,刚刚获得医师资格的三田村也参加了手术。
  据他说,当时纪一双脚的骨头被撞成了粉碎,甚至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好。双手被烧烂,脸上因烧伤和裂痕,甚至都难以辨认,在整容医学的范围内已经无法恢复到本来的相貌了。后来,脚恢复到用拐杖可以勉强走路的程度,但对于手上的伤痕和被损坏的脸,基本上已经无计可施了,在余下的人生中,纪一只能无奈地以这种无法示人的面目活下去。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纪一做了那个面具。
  (那个白色、毫无表情的面具……)
  只要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虚弱的身体上的那张“脸”,马上让人产生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那是一张用橡胶做成的面具,把头整个包住,后面空出的间隙用绳子系好。据说是以事故前自己的样子为模型做的,同样的面具,纪一有几十张之多。
  出院后,纪一完全从正在步入成功的事业中退出了,并且从与父亲一成留下的资产合二为一的巨大财产中拿出一部分,在冈山县北部的这个山谷中,建造了用于自己隐居的奇异的建筑。而且,开始不惜重金地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一成的作品买回来,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把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们称之为“藤沼收藏馆”。
  因纪一收集而从世人眼前消失的这批作品,当然就成为对一成作品倾倒的爱好者们的垂涎之物了。然而本来就是为了避开人们的耳目才隐居的纪一当然不会轻易地将他们公开。
  现在,每年仅一次公开的机会,在一成的忌日9月28日,被允许前来拜访和欣赏收藏品的就只有他们——森滋彦、三田村、大石、古川四个人。
  “不过,三田村君!”
  森滋彦偷偷观察着开车的三田村的脸色说。除了面具的主人居住的水车馆、收藏在里面的一成作品以及被藏在馆中某处的“梦幻遗作”以外,最能让人想起的当然就是同样住在馆内的那个美少女了。
  “到底,纪一对由里绘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个,三田村不快地哼了一声:“说实话,我总觉得那个……”
  “听说他们三年前登记了。”
  “我觉得这很过分。从孩子时起,她不是就一直被关在那里吗?恐怕她都不太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就被单方面地给予了妻子的名义。”接着三田村意味深长地说,“事故时,纪一的脊髓受到损伤,所以……”
  “啊!”森滋彦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嗯,这些用不着我们去操心多嘴了。现在,只要他叫我们来欣赏他的收藏,我们就应该满足了。”
  三田村手握着方向盘,重重地耸了一下肩。森滋彦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慌忙又扶正带助听器的眼镜。
  饭厅——大门 (下午1点50分)
  中午吃完便餐,水车馆的主人和朋友一起留在了饭厅里。
  由里绘几乎没有动饭菜,只是稍微喝了点橙汁就回自己的塔屋去了。
  在喝下几杯咖啡后,纪一给烟斗点上了火。正木慎吾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都默默地把目光放在桌上打开的书上。
  “啊呀,又抽烟!”根岸文江从圆形大厅的东侧——面向北回廊开的门外一进来,就大声地说,“可能您觉得我罗嗦,但这是您自己的身体,所以请您稍微爱惜一点。”
  纪一装做没听见,继续抽烟,于是文江更加大声地问道:“饭后的药您吃了吗?”
  “嗯!”
  “晚上也要再吃一次!好吗,老爷?”
  “根岸,你要上去吗?”看到女佣从台阶下的柜子里拿出吸尘器,正木问道。
  “嗯,去打扫。今天还练琴吗?”
  “今天休息!”
  “对啊,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嘛!好了,我必须赶快去弄完它。”
  “对了,那个,由里绘小姐刚才说,通往阳台的门好像有点问题。”正木对吧嗒吧嗒地向楼梯走去的文江说。这时,从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有人到了!”
  “嗯!”
  纪一把烟斗搁在烟斗架上,将手放到轮椅的车轮上。在墙边伺候的管家仓本,以和他笨重的身体不相符合的敏捷动作,快步向走廊走去:“我们也出去迎接吧!”
  “我来推你。”
  正木马上站起来,转到轮椅的后面。
  “文江!”纪一回头向微胖的女佣说,“你去叫由里绘过来,好吗?”
  “好!”文江拿起了吸尘器,“烟,请控制一点!”
  在文江吧嗒吧嗒上楼梯的声音背后,面具的主人和他的朋友,跟在仓本后面从南侧门来到了西回廊。
  长廊的右首边是陈列在墙上的藤沼一成的几幅作品,左首边是纪一的起居室和书房。笔直地走过长廊,打开尽头的一扇大门,便来到了门厅。
  仓本打开厚重的双开大门时,来访者正好踏入门厅。
  “谢谢,谢谢!”进来的男子用粗嗓门大声地说着,向轮椅的主人鞠了一躬,“啊,您看上去很精神,这比什么都好!今天再次受到您的招待,真的非常感谢!”
  从开着的门内,可以看到桥的对面成U字形掉头的黑色的包租汽车。
  “啊,我是最早来的吗?到得有点太早了——不,正好是2点啊!啊,这位是?”客人疑惑地看着纪一身后站着的正木。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叫正木慎吾,请多关照!因为有点事情,所以暂时在这里打扰!”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脸惊讶地仔细端详着正木,“我叫大石源造,在东京经营美术品,和一成老师以前是朋友。是吗,您是这里主人的朋友啊?我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似的。”
  “不,我们应该没见过面。”
  “是吗?”
  这是一个胖胖的红脸男子。白色衬衫上系着一条鲜艳的花纹领带,但看上去有点小了。脖子短,腹部突出,秃顶,残留的一点头发被油紧紧地豁在头上。
  “我想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先带您去房间吧,请!”仓本伸出右手说,“我来拿行李吧!”
  “啊,谢谢,谢谢!”
  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上的污垢蹭去,他把茶色的波士顿式手提包交给管家,然后在自己油光发亮的脸上和小眼睛里贴上诌媚的笑容,转身对纪一说:“主人,今年我想请您让我看一看那件作品!”
  “哪件?”
  “啊,就是一成老师的那件遗作……”
  “大石先生!”面具的主人在轮椅上抱着双臂,从白色橡胶的皮肤下盯着美术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想给别人看那个吗?”
  “啊,是——是说过!不过,当然我也不会勉强。嗯,只是我有点……”
  这时,从纪一和正木的身后,由里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啊,对不起,小姐——不,是夫人。对不起,今天打扰了!”大石偷偷地观察着主人的脸色,进一步提高了粗犷的嗓门。由里绘紧闭着樱花色的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啊!”正木慎吾看着开着的门那边说,“好像下一个要来了。”
  夹杂在流水和水车的声音中,隐约可闻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是三田村君的宝马车,”大石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外面说,“森教授大概也和他一起吧!”
  不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就过了水沟上的桥。
  “好久不见啦,藤沼君。”穿着米黄色衬衣身材高大的三田村,精神抖擞地走过来,伸手过来握手,“听说您感冒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纪一就像没看到外科医生伸过来的手一样,说,“你父亲还好吗?”
  “托您的福!”三田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伸出去的手,“今年,医院方面的事务已经完全交给我了。他还是那样,到处去打打高尔夫球什么的。他还让我跟您说,无聊的时候可以去他那里坐坐。”说着,三田村的眼睛捕获了在纪一斜后方略隔一段距离站着的正木。
  “这是正木君!”纪一说。
  三田村略显迷茫的样子:“正木是……”
  “以前在医院承蒙您的照顾!”正木说完,一直仿佛躲在三田村背后一样默不作声的森滋彦“啊”地叫了一声。
  “是一成老师的弟子的那个正木吗?”
  “啊,想起来了!”三田村点了点头,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那次事故时的……”
  听到这里,大石源造“叭”的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恍然大悟似的毫无顾忌地大声说:“我也是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嘛!”
  “不过,正木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就在三田村问的时候,外面阴暗的风景中突然划出一道白色的裂痕,就在那一瞬间——喀喇……
  天空中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起来。由里绘的嘴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聚在门厅中的人们也一起缩了一下身子。
  “突然来了一声!”大石说着,吐了一口气,好像离得很近!“
  “没关系的,由里绘!”
  在两手掩着耳朵的美少女的肩上,正木轻轻地拍了一下。
  对此,面具的主人悄悄地瞟了一眼,然后环顾三位客人说:“大家先去自己的房间。3点过后,我们在副馆的大厅内一起喝下午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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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
  三个客人几乎都是在约定的时间到的。
  第一个按响门铃的和去年一样是大石源造。过了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也和往常一样乘着三田村的宝马车来了。
  三个人的样子都没有变。胖乎乎的红色脸上贴着馅媚的笑容,有着粗大嗓门的美术商;相貌端正的白色脸上充满着虚伪的微笑,伸手过来握手的外科医生;蜷着矮小的身材,在带有助听器的黑框眼镜内,眨着看似谨慎的眼睛的大学教授。
  和去年一样到门厅迎接的我,心中却以一种和去年不同的心态复杂地震颤着。
  理由有很多,最无法忘怀的当然就是去年在这个馆内也像这样聚在一起时发生的那件事——由于他们的来访,无可回避地被唤醒的那个暴风雨夜晚的记忆……
  说实话,我甚至想以此为借口,取消今年对他们的邀请。但我明白,即使自己提出来,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
  那个晚上之后,因为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变了,由里绘也变了,甚至连沉淀在这个馆里的空气的味道和颜色也似乎变了。然而,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装饰在走廊里的那些藤沼一成的风景画,恐怕还有尚未见过的一成的遗作——《幻影群像》。
  在我心中唤起强烈不安的,还有与那天事件相关联的,突然从屋子里消失的那个男人。他到底隐藏在何处?是死了呢,还是仍然活着?这个想法,由里绘可能也有。而且汇合到这里的他们三人心中,或许也多少有一些与之类似的不安和疑惑吧。
  还有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客人岛田洁。
  我命令仓本马上去准备一间可以让岛田住一晚的屋子。岛田以一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向我道谢。当时我并没有忘记向他说明那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是去年正木君用过的房间,不要紧吧?”
  “正木——是被杀的那个正木慎吾?”岛田眨了一下凹陷的眼睛,马上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从不在意这种事情。给客人用的房间一共有多少间啊?”
  “一楼三间,二楼两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也就是说,二楼的另一间是去年恒仁使用的房间了?是吧?据说去年那件事情以后,恒仁就消失了。”
  “是的,从那以后那个房间一直都关着。”
  “哦,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一看里面。”岛田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嗯,我并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不过藤沼先生,你对于这件事中的疑点应该也有兴趣吧?”
  对未解决的问题的兴趣——我当然不能说没有。
  “嗯,你感兴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让你在这里过夜。不过一旦我请你进来了,是不会再赶你出去的,但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啊,这个我懂。我当然懂。”岛田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不过,鬼迷心窍,这个词有点言过其实了吧!”说完,岛田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我的嘴角。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准备好了房间的仓本来了,于是“不速之客”便向馆内走去……
  三个客人,还像以往一样,从我缺乏表情的白色面具上窥探着我的心情,在和我寒暄之后,由仓本带着到房间去了。对于岛田洁这个“外人”,我打算以后再向他们介绍。
  “3点我们在副馆的大厅里喝茶……”
  正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透过大门上半圆形的厚花纹玻璃,看到一道闪光从已经把天空完全糊黑的云层中划过,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可怕的雷鸣声。
  对于大自然仿佛要再现一年前的今天似的演出,我不由得心惊胆战了起来。
  塔屋——北回廊  (下午2点10分)
  由中村青司这个怪异、但在某些地方又能称为天才的建筑家,亲手设计的这座建筑——水车馆,建在普通人根本不想住的这个山谷中,构筑在四周呈长方形的高墙内。
  外壁的高度差不多有五米。厚重的石造外观类似于12一14世纪英国古城的城墙。连着外壁而建的建筑被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在长方形的西北角——以由里绘住的房间所在的“塔”为核心建造的房子,以及隔着宽敞的中院,在对称位置建造的房子。这两栋房子被沿外墙内圈的回廊从两个方向连接起来,根据用途,我们称之为“主馆”和“副馆”。
  主馆是我使用的空间,沿着西回廊依次是我的起居室、书房、寝室,还有作品的保管室,沿着北回廊依次是厨房和佣人的房间。邻接在西回廊外侧的水车机械室,由于设置了水车轴的关系,呈半地下室状,内部设置了担负馆内电力的水车发电装置。我自己对机械一窍不通,所以对装置的管理和维护完全交给了仓本。
  另一方面,副馆是供来客使用的两层楼。以设在东南角的圆形大厅为中心,一楼有三间、二楼有两间空屋。作为客房建造的房间,本来只有二楼的两间,但9月28日的“集会”成为惯例以后,一楼的三间屋子也成为专供客人使用的了。
  从主馆和副馆的两端,向两个方向伸展的回廊,在西南和东北角上会合,前者是门厅,在后者的位置上则建造了一个圆形小厅。从门厅穿过通向南回廊的门,目送着三位客人向副馆走去后,我和由里绘从来时的回廊回到主馆的饭厅。
  “我们上去吧!”我说。
  由里绘报以微笑,点了点头,将轮椅推入电梯。因为这个电梯只能供一个人用,所以由里绘走楼梯到塔上的房间去。
  从塔屋的窗子里看到的景色,仿佛畏惧逐步临近的暴风雨的脚步声似的,都忍不住躲进阴影中去了。天空、云层、山脉、河流……一眼望去,一片阴郁的灰色世界。
  在默默看着窗外的我的身后,由里绘打开了钢琴盖。
  “弹什么曲子?”我回头问她。
  她迷惑地看着我,略显哀伤地说:“我知道的不多。”说着,静静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于是,响起了酷似她自己声音的纤细而清澈的琴声——《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我喜欢的曲子。然而,一听到这节奏怪异的偏执的旋律,就觉得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一年前——在她生下来第20个春天到夏天的日子里,由里绘就是在正木慎吾弹的这首曲子中度过的。对于她来说,那也许是最快乐的日子了。
  我想我无法弹给她听了。
  (我做不到了,像当时的正木慎吾那样。)
  短曲结束后,由里绘仿佛征求我的评价似的看着我。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叠放在膝上的双手说:“弹得真好!”
  将近下午3点,我们从塔上下来。
  电梯到了楼下,茶色的铁门刚一打开,就“喀哒”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从电梯里出来等了一段时间,门还是关不上。我摆弄了一下操作面板,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点动静。
  “坏了?”从楼梯上下来的由里绘不解地问。
  “好像是。必须告诉仓本了。”
  从饭厅出来,到了北回廊。由里绘说要去洗手间,便向走廊旁边的厕所走去。
  “老爷!”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在从西回廊绕塔一圈一直延伸到这里的走廊上,站着佣人野泽朋子。
  “什么事?”我慢慢地把轮椅转过去。
  “嗯,是这样的。”朋子低着头回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手里拿着像纸片一样的东西,“那个,实际上……”朋子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好像对付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伸到我面前,“那个,在老爷房间的门下面发现了这个……”
  是一张折成四折的便笺。B5纸的大小,淡灰色的纸上加了黑色的竖格线,是哪儿都有的卖的东西。
  (这个东西在我的房间里?)
  简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带着白色的手套直接把它展开: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这是……”我板起面具下的脸,瞪着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自己的朋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啊,就是刚才。”
  “经过房间门前的时候?”
  “嗯”地应了一声后,朋子紧张地用手摩掌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说:“不,那个,实际上不是我直接发现的……”
  “那是……”
  “是那个叫岛田的客人……”
  “他?”在我不由自主地提高的声音中,朋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副馆那边经过大门来这边时,他从走廊走过来……然后说在那边的屋子——就是老爷您的房间——那扇门下面塞着这个。”
  是岛田洁发现的这个?要是这样的话,这只是折了成四折的纸片,他肯定看过了。我将打开的纸片放到朋子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又看了一遍: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无视格线的间隔,竖着排着拙劣的文字。这是为掩饰笔迹而惯用的手法。
  (恐吓信?)
  “滚出去”——这是对我恐吓的语句吧。是谁——现在在这个馆里的哪一个写给我的恐吓信呢?
  “朋子!”我的目光回到女佣的脸上,并且拼命抑制自己内心的动荡说,“这里面写了什么,你看过吗?”
  “没有!”朋子用力摇头说,“绝对没有。”正在我无法判断她说的话是否真实的时候,由里绘从厕所走了出来。
  “怎么啦?” 她仿佛对我和朋子的样子产生了怀疑,担心地歪着头问。
  “没什么!”我仿佛要把它握碎一般,用力将展开在手中的便笺揉成一团,塞进长袍的口袋中。
  副馆大厅 (下午3点10分)
  在副馆一楼的大厅内,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位客人已经到齐了。
  副馆大厅比主馆大厅小一圈,以两层楼高的圆形空间为基础,从西侧和北侧延伸过来的走廊,通过面向中院的大玻璃门斜着与其相连。相对于主馆、各回廊、门厅等维多利亚风格的古罗马建筑,这里的内部装修则是以白色为基调,充满了现代气息。
  在顶部高耸的圆形部分里面,宽敞地放着一套沙发。正前方是一张白漆的圆桌。这里并没有配备电梯,沿着左首里面的圆弧建造的楼梯是上二楼的惟一通道,房间高处排列着不能打开的窗户。
  四人坐在正前方的圆桌边上。岛田看上去早已和其他三人在闲聊了。墙边,仓本一声不吭地伺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我向坐在圆桌边上的四个人说着,转动轮椅来到空着的正对中院的位置上,由里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今天感谢各位远道而来……”
  我适当地说着外交辞令,依次环顾注视着自己的四个男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这第四个——去年古川恒仁所坐的位子上,今天坐着另一个人。
  我的视线在岛田洁这里停住了。他略微撅着嘴接受着我的目光。同时,他缓缓地开始移动放在桌上的指尖,仿佛在画着什么似的。
  “首先,让我介绍一下。”我隔着长袍的口袋摸着刚才的那张便笺,伸出另一只手指向这位“不速之客”,“岛田洁先生,因为某种原因,今天特别邀请他参加。”
  “请多关照!”岛田点了一下头。
  “刚才您说是古川君的朋友,是吗?”大石源造挠着红色的蒜头鼻说,“这么说来,也不是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啊!”
  “你也是喜欢一成老师的画,所以……”
  对于森教授的询问,岛田露出了毫不顾忌的笑容:“不,不是这个原因,当然我也是很感兴趣的。”
  “哦!”森滋彦疑惑地眨着眼镜里面的眼睛,视线偷偷地向我这边转了一下,问,“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对去年的那件事感兴趣。”
  我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回答道:“他说他不认为古川恒仁是那件案子的凶手。”
  大厅里略微响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啊!”三田村则之摸着凹陷的下巴说,“这么说来,您是来侦破那件案子的了?哦,您已经得到主人的允许了啊!”
  “啊!” 岛田对于外科医生说的“侦破”这个词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用略带尴尬的表情暖昧地点了点头。
  仓本开始给在各人面前准备好的杯子里注人红茶。在接下来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令人窘迫的沉默。
  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岛田洁。我又一次环顾着集中在这里的这些人。
  (到底谁是那张便笺的主谋?)
  我不停地思考着。
  (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必须先仔细问问岛田发现便笺时的情况,而且也有必要强烈地警告他不要在馆里到处乱走。
  不过,虽说如此……
  大石、森、三田村——恐怕他们都有避开仓本和野泽朋子而潜入西回廊的机会。如果是我和由里绘在塔屋的那段时间,三人中无论是谁都应该可以悄悄地把便笺塞到我房间的门下面。他们都是有一些癖好的人。特别是——比如说为了把喜欢的藤沼一成的作品弄到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当然,也存在其他人的可能性。
  发现便笺的那个岛田洁也有可能。还有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但也可能是仓本或野泽朋子写的。或者还有,对,藏在这房子里的某个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人……
  正想着的时候,喀喇……突然雷声大作。
  “哎哟!”大石从看上去太小的衬衫口袋中掏出手帕,擦着秃了的油光发亮的额头,“我就是怕打雷。好像完全变成和去年一样的气氛了啊!”
  “是啊!不过去年雨下得更早,在我们三人刚到各自房间安顿下来时就下了。”说着,三田村透过中院一侧的玻璃门,看着眼看就要吐出大量雨水的黑色天空。
  “您记得很清楚啊!”岛田说。
  三田村用右手的指尖拨弄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白色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岛田先生,那是因为正好在雨下起来时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您应该知道吧?当时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从塔的阳台上跌落了下来……”
  “啊,是吗?”岛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对,好像是这件事先发生。”
  根岸文江的坠落……
  那时的雨声、雷鸣声、水车声,还有她拖得很长的惨叫声,又在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一年前的9月28日。下午2点过后三个客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比规定时间迟到了的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在已经下起来的大雨中来了。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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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20分)
  “都是些我不太愿意过多交往的家伙!”
  三个人随着仓本从通向南回廊的门内消失后,正木慎吾夸张地耸了一下瘦骨嶙峋的肩说:“他们心里好像都各怀鬼胎似的。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些家伙?”
  “以前我不是解释过一次了吗?”面具的主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们都是纪一所收藏的藤沼一成作品的爱好者。不仅如此,而且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和藤沼家有很深的渊源。
  美术商大石曾经帮着经手过一成的作品。森滋彦是曾高度评价一成作品的艺术性,并使之闻名于世的美术研究者的儿子。而三田村则是12年前那场事故时,纪一他们被送入的医院的继承人。因此,当他们前来接洽时,纪一就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要说想欣赏一成老师作品的爱好者,还有很多呢。难道你不打算也向他们公开吗?”
  “不打算!”纪一干脆地摇了摇头,“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一种赎罪而已!”
  “赎罪?什么意思?”
  “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
  作为儿子来说,自己将一成留下的作品独占,这一点还是让他有一些罪恶感。为了多少缓和一下内心的责难,纪一才向他们公开这些“独占物”的。仅此而已,所以既没有向其他人公开的必要,也没有这种打算。
  “那件作品呢?刚才那个美术商提到的。”
  “那又另当别论了。”纪一条件反射似的把声音沉了下来,“你见过吧?”
  “没有。一成老师好像对那件作品并不满意——不太愿意给人看,而且那件作品完成不久后他就病倒了。”
  “是吗?”面具的主人慢慢地环顾一下门厅。昏暗的象牙色墙壁上装饰着几幅画,“可能父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了那幅画。他自己很疑惑,也很恐惧。”
  在纪一看来,藤沼一成是真正的幻视者。毫不夸张地讲,只有把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原封不动地描绘出来,他的画才能成立。所以,对于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将其描绘出来的那幅画,他才会感到疑惑和恐惧。
  “到底,那是什么样的……”
  对于正木的问题,纪一坚决地摇了摇头:“也许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想说……”
  “什么?”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画,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所以把它藏在一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既不想给任何人看,也不想让自己看。”
  正木不想再进一步追究,连忙岔开话题:“还有一个人好像是个和尚吧?”
  “嗯,是藤沼家的菩提寺的副住持。今天从高松渡海过来。”
  “副住持?这么说来是住持的儿子呀?”
  “是的。他的主持父亲和我父亲很有交情。”
  “原来如此,他多大了?”
  “和你差不多,好像还是单身。”
  “单身!”正木瞥了一眼左手无名指上闪着白光的猫眼戒指。
  “啊——触及到你的伤心事了!”
  “不,没什么!”
  纪一把视线从正木的脸上移开,偷偷地看了一眼由里绘。她瘦弱的身体靠在墙上,一直默默地低着头。
  “古川君可能很快就来了。跑来跑去的也很麻烦,我就在这里等。”说着,纪一看着自己的朋友,问:“你呢?”
  正木看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我在房间里等吧,3点钟喝茶的时候再见,不要紧吧?”
  “既然你这么说,当然不要紧。”
  “那么——由里绘小姐呢?”
  “能和我一起吗?”纪一问由里绘。
  看到由里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正木说:“要是这样的话,要不要我叫仓本或者根岸送点茶什么的过来?”
  “那倒不必!”
  “哦,是吗?那我们呆会儿见。”
  正木向着刚才三个人消失的走廊走去。纪一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轮椅移向墙边。
  “由里绘,别站着了,在那边坐下吧!”
  “是。”
  在昏暗的圆形房间——大门旁边好似凸窗一般的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后,由里绘仿佛在逃避盯着自己的面具似的,静静地看着装饰在中院侧墙上的花色玻璃。
  在五颜六色的玻璃外面,狂风吹得植物沙沙乱响。建在院子中央的水池的水面,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般涌着浪花。
  厨房——饭厅 (下午2点45分)
  仓本庄司将三位客人带到各自的房间后,从东回廊经东北角上的小厅回到了主馆。
  深灰色的三件套配以藏青色的领带,花白的头发用发蜡固定,向后拢上去。虽说根据当时工作种类的不同,衣着也当然有所不同(比如,维护水车机械室时,也会穿工装),但他自认为这身打扮最适合自己。
  主人藤沼纪一称他为“管家”,他也非常喜欢这个名称。
  因为他不仅对隐居在这深山中的主人的境遇和心情寄予充分的同情,而且代替残疾的主人管理这座大宅院,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充实感。这种充实感有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才是这座宅院真正的主人。总之对于这个自己忙碌了十年的地方,他非常满意。然而,他绝不会把这种满足感流露出来。管家应该是忠实、稳重、面无表情且机灵冷静的“机器人”,这是他的信条。
  总之,他把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地管理这个家作为自己的职责。同时,对于主人做的和说的不能多嘴。必须和主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仓本进入厨房,开始检查准备放在小推车上的杯子之类的东西。
  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还没有到。可能是台风的影响使得从四国过来的船晚了。不过,即使他再晚一点来,3点的茶会恐怕还得按时进行。
  仓本检查一下水壶,发现里面的开水快没了。
  (我都已经说过了。)
  仓本想起根岸文江的样子,轻轻啧了一声。
  (还在打扫小姐的房间?)
  说起来,刚才正木慎吾说通向阳台的门似乎有点问题……
  仓本一直都不喜欢文江这个女人。直爽且喜欢照顾人这也就随她去了,但她不但话多,而且还有点迟钝。和她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十年了,自己不知有多少次为她闯的祸做了善后事宜。
  3点差十分,现在开始烧水的话,到纪一刚才对三人说的3点过后,还有点时间。
  给电水壶补充了水后,仓本快步走到走廊上。在确认了手表上是2点52分后,便直接向饭厅走去。正好叫文江下来,不然就麻烦了。
  这时,哗——响起来了急促的雨点声。
  刹那间将水车馆全部包围的雨声、紧接着亮起的闪电和轰鸣的雷声,使仓本在一瞬间仿佛被丢入另一个世界一般头晕目眩起来。
  (古川先生还没到。必须准备好毛巾了。)
  仓本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地在灰暗的红地毯上走过,进入了饭厅,来到楼梯的入口处,仓本突然把目光停在前面的电梯上。
  茶色的铁门、装在铁门旁的呼叫按钮和电梯位置指示灯。仓本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为什么,只是眼角瞥到指示灯当时在“2”的位置上轻轻地闪烁着。
  “文江!”仓本从楼梯下面喊道。
  “文江!”没人回答。
  难道是声音消失在雨声之中没有传到楼上?
  仓本又上了两三级楼梯,正要再喊女佣的名字,就在这时,从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的间隙中,仓本仿佛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是从人的嗓子里发出的尖锐的声音——惨叫!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仓本条件反射似的向房间外侧的窗户望去。要说偶然也的确是偶然,但也可以认为这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所作用的结果——闪电如闪光灯般照亮了整个空间,正是因为这道光芒,使仓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黑影自上而下从眼前穿过。
  如果不是闪电带来的光芒,即使同样地看着那扇窗,映入眼帘的恐怕也只是一瞬间的黑影而已,可这时他的眼睛出乎意料地仿佛高性能的相机一般,以静止的形态捕获了那影像。
  那时一张是倒转过来的人脸——瞪大的眼睛、如鱼鳃一般鼓起的脸颊、已经仿佛裂开一般的嘴……
  当慢一拍响起的雷声充满耳朵时,窗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啊”地大叫了一声,仓本飞快地从楼梯奔至窗前。
  (刚才是……)
  (是她吗?)
  如果是的话——如果刚才看到的不是闪电制造的幻觉——那真是太可怕了。
  从窗户伸出头来,向外面看去。石壁建成的塔边就是水车转动的那条水沟。宽两米多的水面上,无数的雨滴投身而入,打算去推动激流。在如黄昏般昏暗的天色下,可以看到一个被水流戏弄着的白色物体。
  没错,是根岸文江穿着围裙的身体。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了,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失去了气力,随着湍急的水流上下沉浮。
  “不得了啦!”仓本拼命喊着,飞奔出通向大门的西回廊。
  “不得了啦!”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对他来说,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
  大门 (下午2点52分)
  雪亮的闪电裂空而起,怒吼的雷鸣滚滚而来,突然覆盖了整个天空的乌云倾倒出如注一般的大雨。
  坐在门厅沙发内的由里绘,微微缩起了苗条的身躯。豆大的雨点仿佛要把彩色玻璃外的水池穿出无数个小孔来。
  正好在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夫妇间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被打破了。
  “好像到了。”纪一自言自语地说着,推着轮椅向大门移去。由里绘赶忙站起身,来到纪一前面,手伸向制作精良的金色把手。
  打开门,雨声陡然增大了一倍。恰好在这个时候,青白色的闪电在对面山的背后仿佛划破长空般的奔入眼帘。在下个不停的雨中朦胧可见的石阶上,在架在水沟上的桥对面,停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后座的车窗中可以看到古川恒仁的和尚头。
  “由里绘,拿伞来!”纪一说着将轮椅移至门外的屋檐下。由里绘马上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出来了。
  出租车的门开了。古川似乎已经决定要跑过来了。在由里绘打开伞之前,将咖啡色手提包抱在胸前的古川从车里飞奔出来,低头穿过如瀑布一般的雨帘狂奔而来。
  “啊,惨了!”奔过桥上斜坡,就在这几秒钟内,古川已经完全湿透了,瑟瑟地颤抖着略显消瘦的身体,“不好意思,一来就是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说着,他仿佛真的道歉一般,向出来迎接的面具的主人和他的妻子低下了头。
  “不,不,马上就让他们拿毛巾来……”纪一回答道,这时——雨声、风声、桥下的流水声、溅起浪花奋力回转的水车声、驶离的出租车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中,仿佛有一个尖锐的惨叫般的声音,几乎同时出现了爆裂般的闪电以及雷鸣。
  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三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刚才,你们没听到什么吗?”古川恒仁说。
  “听到了。”纪一环视着周围,雨滴跳入屋檐下面,溅湿了他的衣服和面具,“由里绘,你呢?‘’由里绘脸色苍白,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听着好像是人的叫声。“
  正当古川毫无血色的脸上肌肉僵硬地说着的时候:“不得了啦!”从家里面传来男人的叫声。
  “什么?”纪一吃惊地转过身去,由里绘慌忙跑了进去。
  “不得了啦!”又一声传来。总觉得这声音的主人好像是仓本。
  (他这样叫,究竟是……)
  纪一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仓本粗大的身体踉跄着跌进门厅。
  “老,老爷!”管家平时连一根眉毛都不动的脸痉挛着喊道:“根岸她……”
  “怎么啦?”
  “她刚才从塔上掉下来……”
  “什么?”
  “掉在水沟里,就要被冲过来了。”说完,仓本向外飞奔出去,并且向紧挨着右首外壁的水车机械室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半埋在地下的细长的箱型建筑。在正前方铁门的旁边,有一个笔直地伸向屋顶的铁制梯子。仓本也顾不得梯子被雨水淋湿了,飞快地爬了上去。
  “小心点!”古川对着往梯子上爬的仓本喊着,也跑出了屋檐。他一直跑到桥上,靠在栏杆上探身向快速转动着的水车望去。
  “啊!”古川惊叫道,“啊,啊!”
  只见一个白色的物体贴在巨大的黑色车轮上。
  轰隆、轰隆……
  重重的回转声将那白色物体和水雾一起卷起。手足已完全失去力气的根岸文江的身体瞬间高高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在自言自语的纪一身边,由里绘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惨叫,用双手掩住眼睛。
  “文江!”古川和爬上机械室的仓本的叫声被倾盆而下的雨声所吞没。
  跳起的文江的身体再次被黑色车轮卷入,淹没在汹涌的水波中。不久,仿佛已完全脱力的文江的身体,又从冷漠地不停转动着的三架水车中被吐了出来。已经破碎的白色围裙的身影,在激流中浮沉隐现,潜入古川伫立的桥下后,被冲到下游去了。
  大门——塔屋 (下午3点20分)
  听到喧闹声,三田村、森滋彦、大石和正木四人都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门口来。雨越发大了起来,乘着横向呼啸的狂风,奋力地涌进屋檐的内侧。
  纪一和由里绘也和跑到外面的两人一样,被吹进来的雨完全淋湿。对于跑过来的四个人,雨点也毫不留情地向他们的身体扑了过去。
  不久,在水流的远方,文江的身影消失了。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追过去。即使追上去了也救不了她。大家都是这么判断的。因为雨那么紧,水流那样急。
  纪一呻吟般的叹了口气,催促大家进去。一关上门,风雨的狂躁声立刻被隔断了。昏暗的大厅中响起了几声叹息。
  “仓本!”屋子的主人向湿透了的三件套上不断滴着水的管家命令道,“去报警!”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进行搜索,要发现文江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即使发现了,恐怕也已经迟了……
  “是!”仓本短促地应了一声,向电话所在的饭厅方向跑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藤沼君?”正木慎吾喘息着问道。
  “好像是文江从塔的阳台上掉了下来。”纪一语声含糊地说。
  “真是不幸的事故啊!”详细的情况并不清楚。她去打扫塔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雷声吓得——从阳台上跌落下来。
  “嗯,主人!”古川恒仁一手拿着淋湿了的手提包,对抚然思索的纪一说,“什么都没能帮上,真对不起!”
  “没办法的,不是吗?”
  确实没办法!在刚才的情况下,谁能救得了被水流吞没的文江呢?
  “各位!”纪一对全体客人说,“大家先回各自的房间,以后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吧!”
  由于毫无表情的面具,所以纪一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静,但沙哑的声音却不停地颤抖着。要是能看到面具下的真面目的话,那张丑陋且被烧烂的脸肯定更加扭曲变形了。
  “由里绘,你也湿透了,赶快去换衣服……”纪一向低着头用手抚弄着被淋湿的长发的少妻看去,这才想到她要去换衣服的话就必须回塔屋去。
  “啊,对了!”纪一看着正木,“一起来吗?去看看阳台的情况。”
  “好的!”四个客人各自向副馆方向去了。纪一、正木和由里绘三人从西回廊向饭厅走去。
  “老爷!”和警察联络好了的仓本又以往日沉着的语调前来报告,“警察说马上就来,而且会对下游进行搜查。”
  “辛苦了!”
  “不过……”
  “什么?”
  “他们说只有A镇上有一个派出所,所以等正式的搜查班到达这里,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为从那个镇过来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而且这么大的雨,道路状况变得很差。”
  “嗯!”纪一边向电梯方向走去,一边说,“你先去换衣服,再给大家送点热的东西。”
  “知道了!”
  来到塔屋,纪一马上把目光投向通向阳台的门。然后,对着从楼梯上来的正木和由里绘说:“刚才有没有对文江说阳台的门有点问题?”
  “说了,我是听由里绘小姐说的。”
  “由里绘?”
  “是的。”
  在浴室的门前,由里绘站住说:“门响得厉害,声音很难听。”
  那扇有问题的门半开着。呼啸的风声在塔周围盘旋着。正木小跑着来到门前,抓住把手一动,门吱吱地发出尖厉的声音。由里绘进入浴室去换衣服后,纪一把轮椅移到正木身边。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去看看!”说着,正木步入大雨中。他踏着慎重的脚步在阳台上走着,以免因扑面而来的狂风失去身体的平衡。当他伸手去抓阳台周围的金属扶手时,“藤沼君,这个……”他喊道。
  “有什么异常吗?”
  “嗯,这个扶手摇得厉害。固定部分的螺钉已经非常松了。”
  闪电又一次照亮黑暗的山谷。面具的主人不由得紧闭双目,“啊”地发出一声惊叹。在怀念消失在暴风雨中的山谷的静寂的同时,他也在如乱麻一般的心中凭吊着那个相识十年的饶舌的女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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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副馆大厅 (下午3点45分)
  “最终,那一天警察并没有来,对吗?”岛田洁问。
  “是的。”三田村则之用金属般的声音答道,“大约一个小时后,警察那边打来了电话。是吧,主人?”
  我点了点头,把茶褐色闪闪发光的烟斗叼在嘴角上,看了一眼在桌子旁伺候的仓本,意思是让他替我说。
  “警察打电话来说因为那场雨,途中的道路塌方了。雨越下越急,总要等暴风雨告一段落后,才能着手想办法。”
  “也就是说,恒仁来时乘的出租车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回去的。”岛田小声说,“那么仓本先生,根岸文江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三天后,对吧?”
  “是的。”
  本来岛田并不想故意挑起话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题变成重温去年文江坠落的事件。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岛田那难以捉摸的步调之中。
  “在山谷的下流,被倒下的树挂住了。”
  对于仓本的回答,岛田穷追不舍地问道:“做了尸体确认吗?”边问边用手指在桌子上不停地画着。
  “我代替主人去确认了。”
  “什么样的情形,能说给我听听吗?”
  “她……”仓本支吾着偷偷向我这边看来。
  “快说吧!”听到我的催促,仓本又转身面向越来越像“侦探”的客人说:“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了!”
  “怎么说?”
  “就是说因为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再加上好像被河里的鱼咬噬过……”
  “啊,原来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坐在我旁边的由里绘低下了头,岛田一摆手打断了仓本的话,“尸体的服饰确实是文江的吗?”
  “是的。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了,但的确是的。”
  “她的死因弄清楚了吗?”
  “说是溺死。”
  “也就是说从阳台上坠落到水沟后,在一段时间内还有气!”
  “嗯……”
  岛田从鼻中呼出一口气,从桌上的点心盘中抓起一块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后在桌上仔细地叠起了展开的银色包装纸。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大石源造侧目看着岛田问道,“她——文江的死可能是意外事故吧。”
  “事故吗?”岛田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嘟浓道,“螺钉松动的阳台扶手、暴雨、惊雷,再加上狂风。这些情形的确都向人们表明这是一场事故。不过——恐怕不是。我总觉得可疑。”
  “可疑?”大石眨动着小眼睛,“你是说那不是一场事故?”
  “我认为不是事故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会是自杀吧!她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吗?没有!我设想的当然是他杀。”
  “但是……”
  “等等,你先听我说完,好吗?”岛田环视了一圈,啪的把手里折的银色巧克力包装纸往桌上一扔。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折好了银色的小纸鹤。
  “假设,只是假设,根岸文江的坠落事件是由某个人干的。那么当天晚上发生的正木慎吾被杀事件中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因为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有不同的人分别进行杀人的这种偶然性,是不太可能存在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怎么样呢?眼下被认为是那天晚上的杀人凶手恒仁——从他当时不在场这一点来说,恒仁绝不会是杀根岸文江的凶手,所以以此来证明他也不是杀正木的凶手,这种可能性就很高了,不是吗?”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和尚躲着不现身呢?”大石问道。
  “这个么,”岛田略微顿了一下,“比如说,是因什么和杀人事件无关的其他无可回避的理由才躲起来了呢?”
  “哈!”大石用力擦着油光闪现的蒜头鼻说,“要是以这种无凭无据的想像说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我认为是不是无凭无据还不好说。我们多思考一下再下结论也不迟,何必现在就来阻挠呢?”
  “但是……”
  “我总觉得我们是上当了。”岛田一边咳嗽,一边从抬杠的美术商身上移开目光,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这边来,“根岸文江直到去年的9月28日为止,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干活的吧。当然,塔上由里绘的房间也经常去打扫了。阳台也是经常去的,对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
  “虽说风雨很大,但我很难想像她会从自己已经走惯了的阳台上掉下去,而且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奇怪的杀人事件,不是太过偶然了吗?”
  “不幸的事,”我开口道,“往往在这种罕见的偶然中发生。”——这句话完全是出自我的内心。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看法。”岛田反复在口中打着响舌,“不过刚才从你们说的事里面,至少有一件事让我不能释怀。首先我想问一下藤沼先生您,是关于对面——本馆的塔内设置的电梯。”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我紧握着叼在嘴里的烟斗问道:“电梯怎么了?”
  “那个电梯,在这里平时除了您以外还有其他人使用吗?”
  “是我专用的。当然如果是运什么重物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岛田频频点头,用手指抚摸着尖尖的下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件事就不能不说是蹊跷了。各位注意到了没有?虽说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但我认为十分重要。是刚才从仓本口中说出来的。”
  “仓本的口中?”我看了一眼一直不失恭敬的年过半百的管家。
  (仓本说的——当时目击窗外文江坠落的场景……)
  “你好像说过,在从下面呼唤塔屋上的根岸文江之前,看过电梯的操作面板,对吗?”
  对于岛田的询问,仓本面无表情地点头称是。
  “你也说过当时电梯的位置显示为‘2',对吗?”
  “是的。”
  “你们都听到了吧,各位!”岛田又环顾了一圈,再次用手指在桌上画了起来,“这就是说当时电梯是停在二楼的。而与此同时,这个电梯惟一的使用者藤沼先生,却和由里绘夫人在门厅。这就奇怪啦。如果电梯的使用者通常仅限于藤沼先生,那么主人,当您不在塔屋上时,电梯应该总是在一楼——显示灯应该显示‘1’才对啊。”
  “也就是说藤沼先生以外的某个人,在那以前乘电梯上去了。”三田村则之接着说,岛田抿嘴一笑:“不错。这就是能想到的第一种解答。那么,藤沼先生,根岸文江被水冲走后,您和正木以及由里绘夫人三个人不是上过塔屋吗?您还记得当时电梯的位置在哪里吗?”
  “嗯,”我慢慢转动着脖子说,“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心神不定。”
  “是吗?那么,我再问您,在那以前您最后一次使用电梯是什么时候?”
  “那天午饭前,和正木一起上去,听他弹钢琴的时候。”
  “原来如此。午饭前,对吗?那么这里的诸位,在那以后有没有人用过电梯呢?”
  没有人回答。
  “嗯,”岛田好像很满意地说,“这么说来没有人声称自己用过。也就是说电梯在那一天是被某人有意识地用过,而且这个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用过。
  “那么什么时候会有不被别人发现而使用电梯的机会呢?
  “午饭后,在各位来之前,饭厅内有好几个人在,因此这种机会就可限定在大家来了以后,藤沼先生和由里绘夫人留在门厅以后的这段时间内了。再进一步限定的话,仓本把大家带到房间后曾进过一次厨房,在这段空隙,这个人进入饭厅,乘电梯去了塔屋……因此,当仓本看到指示灯时——也就是根岸文江从阳台上跌落之前——这个人在塔屋里。”
  “你是想说,就是这个人把文江从阳台上推下来的吗?”三田村薄嘴唇上浮现出微笑。
  大石大声嚷道:“胡说八道!”
  “为什么?”
  “岛田先生,按照你的说法,所谓的这个人就是我们三个人中的一个了……”
  “确实是这样。”
  “但是……即便真得如此,我们当时怎么会知道文江在由里绘小姐的房间里呢?”
  “不,你错了,大石!” 白脸外科医生冷冷地说。
  “错了?为什么,三田村君?”
  “你忘了吗?当时——仓本带我们去房间的时候,在走廊里不是你自己和仓本说话的吗?”
  “啊……”
  “你问文江是不是因为准备晚饭忙得不可开交了,然后仓本说了当时文江在干什么。”
  “啊,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教授,你还记得吗?”三田村翘起下巴问道。
  一直噤声不语的戴黑边眼镜的大学教授慌张地伸手去拿已经冷却的红茶:“记得!嗯,当然,当然记得!”教授嘟嚷。
  岛田疑惑地看着他,但马上又把视线移开,正色对大家说:“所以说……”
  “请等一下,岛田先生!”三田村打断道,“我觉得你推断的逻辑当中还有几个漏洞。”
  “漏洞?”
  “你忽视了好几种可能性。比如说——现在不在场的某个人,那天使用电梯的可能性。文江或者被杀的正木在主人午饭前用过电梯,以后背着主人使用电梯这种情况,也应该纳入考虑范围之内。或者也有可能因为一时疏忽,当时在塔屋里的人无意中按动了电梯的呼叫按钮。”
  “嗯!”岛田沉着脸持着头发,“确实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总觉得,还是把那个坠楼事件看做是他杀最合情合理。”
  “真是牵强附会!”三田村心虚似的耸了耸肩。
  岛田苦笑着转正身子说:“我不想让大家误会,所以声明在先。” 他转头把桌旁的人看了一遍,说,“我并不是警察手下的小喽罗,也从没想过要把警察已经判做事故处理的事情再以某种形式重新提起,比如抓住凶手扬名立万什么的。只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其后发生的杀人事件是古川恒仁干的——所以才厚着脸皮来到这里,想亲自把它弄清楚。”
  “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总觉得……”大石以一副抱怨的口气说,“因此就把我们作为犯人来对待,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知道这让你们不痛快了。”
  “刚才的长篇大论也无非是纸上谈兵而已。想靠这个抓到罪犯,简直是……”
  “所以我说我并不想抓到罪犯。我只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行了。”岛田断然地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大石通红的脸更加红了,撅起厚厚的嘴唇转脸看着另一边。旁边的三田村捻着戒指,嘴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森教授捧着空了的杯子,猫着腰不停地晃动着膝盖。
  我一边注意着邻席低着头的由里绘,一边又在烟斗中添上新的烟叶,用火柴点上火。
  “仓本!”我用沙哑的声音对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边的管家说,“帮我倒一杯咖啡。再问问其他人有什么需要!”
  “知道了!”
  仓本鞠了一躬,转身面向客人们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啪啦啪啦的声音。还来不及思考,那声音霎时变成了笼罩着整个屋子的急促的连续声音。我们各自向高耸的天花板或隔着大玻璃门的中院望去。
  “下起来了!”我控制着摇荡的心神低声说,“看来今晚又是暴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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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6 00: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四号室——正木慎吾的房间 (下午5点30分)
  由于根岸文江的坠楼事件,原定下午3点过后的茶会被取消了。
  主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让大家在晚饭之前请自便,然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了。由里绘自然不能一个人呆在塔上的房间里,但也不能和主人一起到他的房间去,只好默默地窝在饭厅的沙发里。仓本庄司不得不代替女佣准备晚餐。
  他把客人们的事情料理完后,便一头扎进厨房,漠然地开始看着从文江房间里拿来的菜谱。
  在谷中肆虐的风雨,直到傍晚也不见有减弱的意思。终于,警察打电话来说路上的山路塌方了。被“囚禁”在馆中的每个人都陷入复杂的思绪中。
  建在馆内东南角的副馆,在其二楼正面的一间屋子——是藤沼纪一的旧友正木慎吾,半年前来时使用的房间。
  副馆的各个房间从一到五被编上了号码。楼下的三间房从南往北依次为一号室、二号室、三号室。二楼的两间为四号室和五号室。一年一度客人来访时的房间分配方法几乎每年都一样。通常一楼依次为大石、三田村和森滋彦,二楼的四号室为古川,但今年这个房间已经给正木使用,因此古川便住进了里面的五号室。
  这是个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洋风格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深蓝色的高级地毯。天花板上镶了原色木板,墙上涂了象牙色的漆。在面向外面的墙壁上等间隔地并排着两扇转动式的窗户,窗上挂着和地板颜色相同的深蓝色窗帘。与房间的大小相比,窗户显得太小了。在房间内侧左首是相当宽敞的厕所和浴室。
  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起初还以为是外面呼啸的狂风吹打什么地方而发出的声音,但稍稍隔了一会儿又响起了同样轻微的声音。
  面对着房间内侧的巨大书桌,呆呆地抽着烟的正木慎吾缓缓地把椅子转过来问道:“谁啊?”
  “是我,古川!”
  仿佛细丝般压低的声音回应道。于是正木向门口走去。
  古川恒仁是个体形瘦弱,举止怯懦的男人。身材也不高。由于剃了光头,颧骨凸出的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明显。眉目倒也清秀,只是无精打采的脸色使本来的风采消失殆尽。
  “嗯,可以吗?我想打扰一下!”
  古川站在门外静静地问道。正木说了声请进,微笑着把他让进屋来。
  “请随便坐。”
  “好的,谢谢!”
  古川拘束地在小桌前的皮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下身穿着一条折线模糊的黑色长裤,上身穿着一件麻制长袖衬衫。有一种不太习惯的香味微微地刺激着鼻腔,好像是香烛的味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外面这么大的暴风雨……再加上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
  “没关系,我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说着,正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在房间里烧香了吧?”
  听见正木这么问,古川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你在意这个味道吗?”
  “不,没关系。您是高松的一个寺庙里的和尚?”
  “是的。不过虽说是寺庙,其实只是一个乡下破旧的小庙而已。”古川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极其卑躬的笑容,“正巧藤沼家的墓地在小寺中,不然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受到邀请呢?”
  “我听说令尊和一成老师交情颇深。”
  “是的。受此影响,我也成为一成大师的忠实画迷。本来我对美术也有很浓厚的兴趣,也曾想过有可能的话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无奈身负必须继承寺庙的羁绊……”
  “原来如此。”
  “我记得正木先生……”古川抬眼看着正木说,“您本来是藤沼一成门下的……”
  “您是听谁说的?”
  “不是的,因为我对您的名字有印象。您画的作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拜见过。”
  “哦,是吗?”
  “我想起来了,对,您在大阪的某个画廊开过画展吧?在那个时候……”
  “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但我还记得。藤沼一成通过渗入微妙的中间色,来描绘令人不可思议的幻想景象。与此相对您的画,怎么说呢?用更强烈的出人意料的原色组合……”
  “那是过去的事了,”正木断然打断古川的话,“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啊!”
  发现自己的话惹恼了正木后,古川单手抓住衬衫的下摆,正襟危坐地说:“看我净说些没有意义的事,那个……”
  “没关系!”正木站起来,走到刚才面向的桌子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古川先生,恐怕你也知道。我12年前就封笔了。那以后直到今天连一张普普通通的画也没画过。”
  “是因为这里的主人而遭遇的那场车祸吗?”
  “是的。那辆车里面——也坐着我和我当时的恋人。”正木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掘田庆子——自己梦绕魂牵的恋人的音容笑貌悄悄地在心底一闪而过,“她当时死了。藤沼君也伤了脸、手脚和脊髓,以后就隐居在这里。而我呢,奇迹般的幸免重伤,但却留下了无法继续绘画的后遗症。”
  “可是,您哪儿也没有……”
  “看上去真的哪儿都没坏吗?”
  正木叼着香烟,戏谑般的摊开双手:“你想像不出来,我——已经废了。虽然活着,但已没有用了,就好像废弃的破布一般。”
  “怎么会呢!”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愿告诉你,但这已经是12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死心了,这也是命!”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在无意识中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然后,他发现古川畏缩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左手上。
  “你是在看这个——这个戒指吗?”
  “啊,没有!”
  正木微笑着向移开目光的古川解释道:“这12年来我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正好和藤沼君自闭在自己建造的封闭世界相反。经过了很多事情,把事故以后从藤沼君那里得到赔偿金全部都花完了,走投无路了。所以今年春天就厚着脸皮来求藤沼君。嗯,就他来说,因为觉得对我——至少对我亏欠了很多,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反正马上就把我迎进来了。”
  “哦!”
  “所以,我现在完全是不名一文了。只是这个戒指……”正木举起左手盯着闪着光的大块猫眼石,“12年来完全嵌入手指中,想拔出来,但怎么也拔不出。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想把它卖掉。”
  “这个,嗯,难道是和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嗯,本来已经决定很快就和她结婚了。”正木又咬起了嘴唇。
  古川坐立不安地四下顾盼着。正木用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又在古川的对面坐了下来:“说到一个沉重的话题了。说说别的吧!您庙里的情况,能说给我听听吗?”
  小厅 (下午5点35分)
  “啊,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了不起啊!一切尽在了不起这句话中了!”大石源造粗声嚷道。那声音在冰冷的石墙和高高的天花板构筑起来的如同洞窟般的空间中回响,反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这样的艺术品被埋没在这里,真是罪过啊!你们不这么想吗?嗯,教授,三田村君?”
  这是位于馆内东北角的小厅。
  换完淋湿的衣服,在副馆的大厅内小憩了一会儿后,大石、森滋彦和三田村三个人,决定一起去看装饰在回廊内的藤沼一成的作品。他们从门厅出发,从右边沿着回廊一路走来。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装饰在墙上的一成的作品是以门厅为起点,基本上按照完成年代的顺序排列的。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从百号的大作到数号的小作,许多画框在考虑了相互间平衡的基础上陈列在墙上。包括最早的素描和写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一成作品都收集在这个馆内。至于无法挂在墙上的作品就全部收纳在位于主馆内的保管室里。
  “这恐怕不能一概说成罪过吧!”三田村双手叉腰,四下环顾着周围说。
  “哦,为什么呢?”
  “对于优秀的艺术品应该向更多的人公开,这一普遍的共识,我是难以苟同的。” 三田村苍白的脸上做出冷笑的表情,斜眼望着粗大的美术商,“我一直觉得把毕加索这些人的画尊为‘人类的共同财产’,这种评价方法本身就是荒谬的。所谓公共的评价只不过是产生幻想的装置而已。我在想如果一百个人去看毕加索的画,其中到底有几个人能从中发现纯粹的美呢?”
  “这是强词夺理!”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议论非常孩子气,等于是无知的戏言,但我只是个外科医生,既不是美术评论家也不是社会学者。难懂的东西就略去不说了,但如果说看了一成大师这里的作品后,能产生和我同样感受的人,在这世界上有五万人的话,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无法相信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能够产生、理解现在我看到这些画时的感受。”
  “哦!”大石露出一副对外科医生能言善辩的口才表示敬畏的表情说,“也就是说,你对于自己成为‘被选中’的对象非常满意了。”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说是吧。”
  “所以,三田村君,进一步说,对于纪一独占这些画,你是不是也想有所动作啊?”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收到我自己身边,那是不言而喻了。”
  “而且,你也想自己独占这些画?”
  “是的。不过,大石君,难道你,还有教授就不想吗?”
  “这个嘛……”
  (当然想。)
  在落后一步的地方,听着他们谈话的森滋彦正了正头上的眼镜。
  (也就是说,我们所期望的,无非是代替藤沼纪一来“独占”在这里的一成的作品而已。)
  森滋彦也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就像三田村所说的那样,在他的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是能够真正理解藤沼一成的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本来,人只有在自己生存的社会中所谓“文化”氛围的束缚下,才能感知和思考。比如“艺术性”、“美”的概念也无疑受到“文化”的束缚——不,自己使用的语言本身也不过是“文化”的一部分而已。这样一来,如果把某个艺术作品限定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理解的对象,这与其说是狂妄自大,倒不如说是正像刚才三田村所说的那样“等于无知的戏言”更为合适。可是……
  (可是,比如说这幅风景画。)
  森滋彦眺望着挂在圆形小厅深处的百号大的油画,一眼看去就是一幅奇妙的画。
  102.2cm x 112.2cm的画布上,从右上到左下有一条斜着流过的“河流”(或者也可以看做是粗壮的树干),在它那渗着淡青色的水流中,浮着三个椭圆形的“窗户”,在各个窗户内用细致的笔法描绘了毫无关联的三个客体。不明来历的黑色动物群、华丽的帆船,以及鲜艳的石蒜花……
  把这个作为“风景”来欣赏时,森滋彦的心中不禁生起莫名的感慨,而且这种感慨总是让他丧失了作为美术史研究者的“眼睛”。关于一成的作品,即使读了父亲森文雄写的评论,动员已有的各种知识来进行思考,也无法对这种感慨的内容进行分析。他开始愿意承认,这幅风景是存在于超越近代意义上的所谓“解释”的地方的作品。
  这种——无法解释的奇怪感觉,不正好证明了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吗?怎么能让这个感觉也被别人所理解呢?只知道把作品作为买卖工具的大石自不必说了,而用一副明白的口气侃侃而谈的三田村这样的年轻人,也能理解这种感受就更让森滋彦难以忍受了。
  “不过教授,难道没有什么说服纪一的办法吗?”大石从三田村转向森滋彦道。
  “说服?”
  听到森滋彦的反问,美术商露出满是烟垢的门牙:“就是那个!那个连我们也没见过的……”
  “哦!”
  “今天一来我就提出来了。”.“不行,是吗?”
  “是啊!被断然拒绝。到底为什么那么厌恶那幅作品呢?”
  “我在来的车上也和三田村君说过了。不过就这件事来说,目前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好。”
  “难道只能这样吗?”大石不服地阴着脸,用力地搔着鼻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非要那么坚决地拒绝。”
  三田村丢下两人,悠然向通往副馆的东回廊走去。森滋彦也不想再理睬大石的牢骚,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盘旋的暴风雨的声音,一边再次将心神集中到墙上的画中。
  副馆大厅 (下午6点15分)
  结束与古川恒仁的对话,下到一楼的正木慎吾正好被坐在大厅沙发上的三田村则之叫住。
  “啊,正木先生,今天和您在这里见面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外科医生端正的长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这十几年做什么啦?”
  “嗯,这就不要问了吧,大夫。”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正木这样想着尽力用平稳的语调说,“你就自己想像吧!”
  “不过,还是不能释怀吧?”三田村色迷迷地舔了舔嘴唇,“在藤沼一成的身边,被嘱以厚望的年轻画家——我是说你以后的人生是怎样的……”
  “你也是个残酷的人啊!”
  “不,不,我并不是因为有折磨人的癖好才问你的。你刚才的说法有一点……其实我那儿还有几张你以前画的画,所以才……”。
  “要是这样就更加残酷了。”正木坐在沙发上向前俯下身,将两手抱在胸前,“那以后我不得不封笔的理由,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看到我这样寄居在这里,那以后的情况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了吧。”
  正木从下向上斜眼看着坐在对面的白面小生。三田村捻着左手的戒指,轻轻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
  “对了,其他两个人呢?不是在一起看画吗?”
  “森教授一个人又去重新看一遍了。大石先生说累了,回房间去了。”三田村用凹陷的下巴冲着从大厅向西延伸的走廊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说大石使用的房间在那边。
  “你看上去也很累啊!”
  “是吗?其实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个急诊病人,今天早晨没怎么睡就过来了。”外科医生细长的眼眶内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
  “急诊?”
  “是事故。好像是非常严重的事故。那个患者的血型是0型,偏巧输血用的血液不足。于是只好请森教授帮忙,最后总算弄好了。”
  “哦,教授也是0型的?”
  “嗯,你这么说是……”
  “古川也是0型的吧?我是听说几年前你们第一次到这里聚会时的事情才知道的。”
  “啊,你是说那次意外吧?”
  据说,那一夜由里绘意外从塔的楼梯上滚下来,头部并未受到重击,但不幸的是被搁在地上的小推车上的金属物割断了血管,流了很多血。加上她本来就有些贫血,所以必须采取紧急措施。由于地处偏僻,如果要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去的话,花的时间就太多了。于是根据三田村的判断,决定进行输血。当时给0型血的由里绘提供血液的就是古川。
  “当时好像森教授患了流感,所以只请古川先生一个人献了血。”
  “原来如此!”
  “他,还在二楼吗?”
  “我问他去不去看画,他说呆会儿想一个人慢慢看。”
  “他一直都是这样。总觉得他好像和我们三个在一起有自卑感似的。”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有这么一点。他说了些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破庙的和尚而已之类的话。”正木又回想起刚才聊天时古川眼里卑怯的目光,“还说缺钱什么的。”
  “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烦恼。”三田村满脸不快地皱着眉头,用力地耸了耸肩,“即使再有钱,但终究只不过是个无聊的俗物而已,天下像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明显是讽刺东京美术商的话。
  正木模仿外科医生也耸了耸肩:“俗物?”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没有钱的俗物。是最差的了!”
  饭厅 (下午7点4O分)
  “啊,真是可怕的暴风雨啊!”正木拆开新的一包烟说,“这样下法不要紧吧,藤沼君?”
  “什么不要紧?”
  “这个房子啊!山体塌方或者滑坡什么的。去镇上的路不是有什么地方塌方了吗?”
  “这个……”主人用和戴在脸上的面具同样无表情的声音回答,“这种事,一般是仓本替我操心的。”
  “那么,仓本,没事吧?”
  “受到像这样的台风袭击,这十年来已经有好几次了。”高大的管家依然绷着脸说,“像您所说的这种情况,还没有碰到过一次。我想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正木又向围坐在桌子四周的客人说,“不过,暴风雨再这样下去,会造成下面道路的恢复延迟,各位就麻烦了吧!从星期一开始还要工作呢,不是吗?”
  “啊,工作什么的倒也没什么关系。”大石源造干笑着回答,“万一真的被困在这里,对我来说倒反而是件幸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长时间地亲近一成大师的作品。”
  “的确,的确!”正木点了点头,“那么,也就是说暴风雨持续下去,最难受的是藤沼君自己了!”
  这是在比当初预定的下午6点略迟一些,在主馆饭厅里,仓本努力的成果向大家展示出来之后的事情。
  用餐期间,很少有人说话。特别是藤沼纪一的嘴闭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白色面具上的表情看上去极其沉痛。饭桌上发出的声音儿乎都是大石源造浑浊的声音和虚无的笑声。正木不合时宜的随声附和,反而更加衬托出他的虚无。
  没有人打算谈及白天发生的根岸文江坠楼事件。因为大家都很容易地察觉到,房子主人沉默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只有“俗物”美术商似乎没有这么心细。
  “到底是什么疏忽,才会从阳台上跌落下来呢?”他迟钝地提起,发现主人严峻的目光,终于闭上了嘴。
  在已经日落的山谷中咆哮的风越发急了,雨阶段性地时强时弱。雷声已较方才远去了,但使水车馆孤立起来的暴风雨的气息,却在夜晚的黑暗中更加粗重,令人感到越发地迫近身旁。
  蜷缩在轮椅中的藤沼纪一拿起扔在桌上的茶褐色烟斗,环视了一遍再次陷入沉默的其他人。四个客人被他这么一看,都正身坐了起来。
  “前些天身体不太好,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回房去了,保管室里的作品明天再看吧。”纪一把烟斗放人长袍的口袋里,转动车轮离开了圆桌,“仓本,下面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
  “由里绘!”纪一又对始终低头不语的妻子说,“你一个人可以上去吗?”
  由里绘低着头轻轻地点了点头,长长的黑发微微地摇动起来。
  “如果不想去的话,就到我屋里来吧,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各位,失陪!”正木立刻站起身要来推轮椅。纪一举起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制止他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
  仓本打开去西回廊的双开门。当轮椅的背影消失在对面淡淡的黑暗中时,桌旁每个人的口中都长出了一口气。
  “哎,这么说来今晚那件事又没希望了!”大石愤愤地说。
  “那件事?”听到正木迷惑地问,三田村用鼻子轻轻地一笑。
  “就是那幅<幻影群像>.真是个想不开的人啊,大石君!”
  “我想看看那画是理所当然的事。”大石皱起塌鼻梁,斜眼脱着比自己年轻的外科医生。然后突然转向正木说,“啊,对了!正木先生,您不是一成老师的学生吗?您知道那是件什么样的作品吗?”
  “很遗憾!”正木仅说了这三个字便叼起烟来。
  “看起来,您和这里的主人交情很深,难道您没听说那画放在哪里吗?”
  “您是说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偷偷去看吗?”
  “没有没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嘿嘿……”三田村窃笑着。
  正木摸着薄薄的胡子说:“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件作品好像确实藏在这馆内的某个地方。”
  “是吗?”美术商赌气似的鼓起肥硕的腮帮子,挠着鼻子,而且毫不顾忌地又转向由里绘。
  “那个,夫人——由里绘小姐,那个……”
  “大石先生!”森滋彦少有地厉声说,“请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教授说得对!”三田村嘲讽地说,“听了你说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连我们也变成了没有节操,跟着起哄的家伙似的——古川先生您说呢?”
  “啊,这个么——”古川恒仁脸上痉挛似的笑着说,“我们明白你想看那幅画,不过……”
  “好了,不要在这里破坏朋友间的交情了,好吗?”说完,三田村突然把语气缓和下来,对着把头低得越来越低的美少女说,“让您见笑了,由里绘小姐。”
  “正木先生,听说您正在教由里绘小姐弹钢琴。她弹得怎么样?”
  对于外科医生的问题,正木有一种挑衅般的感觉,他微笑着回答道:“非常好!”
  “那么下次有机会一定得让我听听。好吗,由里绘小姐?”
  由里绘涨红着脸缓缓地摇摇头。
  “话说回来,您这一年间一下子漂亮了许多啊!”三田村眯起眼睛看着由里绘,“明年好像就是20岁了吧!啊,毕竟是女大十八变啊!这里的主人真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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