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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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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1 00: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引子

  那座奇怪的宅子位于九州地区中部,熊本县Y郡的深山老林中。
  从熊本市内出发,先要花费三个多小时,换乘火车和汽车——一天只有两三班车,到达I山村的中心部,随后仍需步行几小时,即便驱车前往,也要折腾一个多小时。在平成年间的现代日本,这里可谓相当偏僻。有人将这里与熊本县内的另两处“迷境”——五木和五家庄相提并论,这恐怕也未必是谬论。
  这里有个被称为“百目木岭”的山岭。原本就地形复杂,加之夏季异常多雾,即便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越过山岭,沿着逶迤蜿蜒的崎岖山道继续前进,便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个小湖悄然隐身其中。许多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这个小湖,或许将其称为“池沼”更为贴切,但它也有名称,叫做“见影湖”。当地人也称其为“见影堤”、“大猿猴脚印”。之所以有后一种叫法,是因为这个湖的形状俨然大野猴子的足迹。
  那宅邸就建在湖中小岛上。
  那宅邸为何建在这里,如今知情者很少。据说数百年前,那里就有城堡,那宅邸在此基础上修建。但传闻的可靠性有待确认。 
  据说宅邸的第一个主人浦登玄遥腰缠万贯,在政经界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当年,他的势力扩至军部,但本人性格乖僻、怪异,他将附近一带的山林全部买下,修建了那个宅邸,终日蜷缩其中,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邀请客人。这些传言延续至今,但真伪难辨。
  据说浦登玄遥的后人也住在宅邸里,但现在是何人住在那里,姓甚名谁,就知者甚少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据说当地I村的老人如此警告孩子。
  并不是因为迷路危险,而是他们不愿让孩子靠近山岭对面的那片森林,那个湖泊,那座宅邸。还有些老人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恶魔。造访者必有凶灾。因此绝不能随便闯入那片森林,绝不能靠近那个湖泊,绝不能去那座宅邸附近……
  如今,很少有人一味相信,但似乎也不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而那些事件又似乎牵扯到那座宅邸。
  那座宅邸建于许多年前,据说是明治时代中后期。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不难想像那浩大工程的艰巨性及其所耗费的巨资。
  那座宅邸占据整个小岛,被高高的石墙围绕,让人觉得是固若金汤的城堡。
  石墙内侧便是由几栋黑糊糊的房屋和石塔构成的宅邸。“黑糊糊”可不是一种比喻。那座宅邸犹如奇特的巨大生物复合体,外表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无论门窗,还是房顶和烟囱。
  正因为外观怪异,所以那座宅邸——“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建成不久便有了别名。一提到那别名,当地人下意识地感到畏惧和厌恶。
  ——那个别名便是“黑暗馆”。
  建成后,那座宅邸曾多次被维修和改建。有时是单纯的扩建,有时则重建火灾中被毁的房屋。距今几十年前,那座宅邸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维修、重建,工程量相当大。当时参与工作的一个建筑师,我们多少有些知道。
  他后来在各地修建了好几座奇特宅邸,因离经叛道而闻名于世。在九州大分县的角岛,这男人为自己设计修建了“蓝屋”,1985年秋天,他戏剧性地死在那里——他就是中村青司。
  在某些地方,他被称为天才。在他46年多的人生中,这座他本人参与维修、重建的宅邸——黑暗馆——究竟具有何种意味,如今知者寥寥。


[ 本帖最后由 loveying1314 于 2009-3-31 13:43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一章 苍白的大雾
     1


  大雾弥漫。
  随着风向和风力的变换,大雾也呈现出多样的变化。时而如棉花糖一样被扯开,贴着地面,又缓缓聚拢;时而被吹散,胡乱飞舞……但这雾总体上似乎具有统一的意志,缓慢地翻滚着,紧紧包裹住山岭。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大雾中。这是辆黑色的国产车——相对于狭窄小道,车体略显庞大;相对于崎岖山路,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25岁左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穿着鸭拓草色的长袖衬衫,褪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翻滚着的大雾显得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看着车窗前方,目不斜视。突然间,他想到——这世界将来肯定会破灭,之后,一切人类文明不复存在,不,连人类木身都会消失。
  无论是喧嚣的车声、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一切消失后的大地,肯定会被大雾笼罩。大雾将会冰冷而柔和地植盖住往昔那喧闹的繁荣。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让人感觉那样吗?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世界破灭后,那冰冷而柔和的气息……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的视野很狭窄。虽是白天,能见度却区区几米,根本就不清楚路旁状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在大雾中己经开了近一个小时。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预测何时能越过山岭。
  这人雾就像……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间题。
  啊,这大雾就像是为了覆盖这世界破灭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的……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甚至连这是何处,自己在干什么都快弄不清楚了。
  这不行,他默默念叨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别扭;又是在外地的陌生山路上;还有这弥漫的大雾。好几次,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连忙刹车。交替着将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注视前方,有意识地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已经是9月下旬,虽然天气晴好,但毕竟夏秋交替了。漫山树木不冉那么葱绿,车窗外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尤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还是沿途的房屋和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的感觉。
  就他而言,这是一次偷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完全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的,无法排遣的阴郁。
  “去百目木岭,要小心大雾。这个季节,有雾的天气还很多。”在I村问路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心里却嘟哝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雾弥漫,然而……这大雾…… 
  这苍白的大雾。
  这大雾宛如从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漩涡里。
  ……这可不行。他赶忙摇摇脑袋。现实——现在自己所处的状况,过去曾经历过的事情。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面上,那是牢不可破的一个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1991年的日本,九州中部一——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9月23日,星期一,秋分。刚过下午1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1964年11月7号出生,在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接着来到熊木市。现在26岁,独身,身高172米,体重62公斤,B型血。从K大学工学部的研究生院毕业后,进入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成为编辑,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另外现在我去哪里?我为何要独自驾车?
  “啊,是那么回事。”
  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瞪着苍白的大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完全知道为何要去“那里”。
  越过这个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会到达“那座宅邸”。那座与己故建筑师中村青司有关联的宅邸——“黑暗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井不复杂。
  为了给7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座叫做“黑暗馆”的建筑。过去,那里曾发生过数起骇人事件,而“那个”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一部分工作。
  因此,我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回东京。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宅邸”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己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不管怎样,我都要去亲眼看看。
  ……这大雾。这苍白的大雾。
  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扣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推,空间还是越发局促。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又深呼吸一次,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



  2


  不知何时,开始下坡,他明白山岭已经越过一半,苍白的大雾依然翻滚着,粘糊糊地缠绕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心了,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但最起码的注意还是不能懈怠的。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会从山路上掉下去。
  对,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这个存在体,我的时间,我的……
  没有任何先兆,变化出现了。
  原本浓密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突然变淡了。原本像是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了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摸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不是在迷途中仿徨,当然有出口。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粘度。随风飘散开。穿过大雾,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绝不是鲜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有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刚才不仅是精神上,连肉体也非常紧张……稍微休息一下吧。他想抽一枝烟,嗓子也干了。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他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了前车灯。
  车外有些湿气,静悄悄的,让人觉得有些温热。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衫的上口袋里,还剩有几枝七星烟。他喝了一些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枝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觉得烟味甜得让人销魂:他吐出的烟雾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到,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这山岭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产生了错觉——仿佛能听到日本海的惊涛骇浪。这个山岭叫法的由来是否和这个有关系呢?
  江南叼着烟,向前走了一两步。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仿徨其中的大雾就像是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江南突然想起:从去年夏天以来,自己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大雾!
  那是去年夏天,7月份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北海道。他们是受人之托,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那天早晨,当他们从训路出发,北上阿寒的时候,遇到大雾。那大雾一直尾随着江南他们……
  如今江南才想到:那以后,还未遇过这样的大雾。刚才江南仿佛处在封闭状态中,现在稍微挣脱开,感觉和思考也稍微恢复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所看到的“那座宅邸”。江南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都遮盖住的那场大雾的色彩。
  同样是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发生变化的不仅是场所和状况,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就在身边冲自己说。两人认识快有六年了,鹿谷一直喊他“小南”。
  鹿谷人很瘦,身材细长,比本身不算矮的江南还高。虽然他比26岁的江南大一圈,但至今还单身。鹿谷长相难看,被叫做“皮肤黑的靡费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还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出版了他的首部作品,据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做事情像个孩子。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小心,江南君。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独自去黑暗馆,肯定会如此叮嘱的——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卷入什么事件中。鹿谷肯定会这么说的。
  但他本人不会安分守己。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一个黑暗馆,就算交稿日期迫近,肯定还会冲过来的。虽然他老说“不吉利”,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的宅邸”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算鹿谷了。
  “鹿谷先生。”江南叫着他的名字。接着,又嘟哝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只是看看。”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掐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日袋里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的老怀表,圆表盘仁刻着12个罗马字母。银白色的表盖和锁链已经脏得发黑了。这是江南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汉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用手表了。
  在怀表的背面小小地刻着“T.E.”。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的姓名——姓远藤(NE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2点08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然后慢慢转过身,朝轿车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到往昔的岁月。



  3


  ……中村青司。
  在大分县的东海上,有个叫做角岛的小岛,中村青司曾住在那并在那里故去。他曾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为此闻名遐迩,是具有某种天分的建筑师。
  青司以伏异率绩从T大建筑系毕业后,回到故乡宇佐,20多岁的时候,搬到了角岛。在角岛他亲自设计、建造了私宅“蓝屋”。那是个奇妙的西洋式建筑。
  从房顶、墙壁到天花板,都被涂成蓝色。在那里,青司和早就定有婚约的和枝结婚了,不久和枝便生下一个女儿。
  大学时代,这个叫千织的女孩曾和江南在同一个研究小组。她比江南低一届,与他相当熟悉。或许这个偶然便是江南和青司“命运相会”的开始。
  19岁的时候,中村千织因为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九个月后,角岛的蓝屋发生大火,整个建筑都被烧毁。青司和夫人和枝以及仆人们一起离开人世,享年46岁——正好是六年前,1985年9月的事情。
  包括蓝屋在内,在青司修建的各处“宅邸”中,至今己发生过多起“事件”。这的确是事实。另外,江南和鹿谷也偶然卷入到其中几起“事件”中,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在蓝屋被烧毁的半年后——也就是1986年的春天,突然发生了“那样一个事件”。
  在角岛,还有一座己故中村青司的私宅,叫“十角馆”。那个从上空看,呈正十边形的建筑虽然躲过了半年前的火灾,但早已没有人居住,被废弃在岛上。一群大学生带着点探险兴致来这里集训,后来在那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
  ……角岛的十角馆,熊熊燃烧。
  江南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那火光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所有的人都死了!
  上岛的大学生都是江南认识的。当他得知他们的死讯时,非常惊愕和茫然,至今仍无法释怀……
  轿车将山岭上的呼啸风声甩在后面,沿着逶迤山路继续前行。大雾已经完全散去,前方视野也变得良好,但头顶上没有出现晴空。天空上垂落着苍白暗淡的云层,让人觉刚才那阵大雾被卷到那儿去了。风中,树木似乎在缓缓地摇曳着,树页似乎也褪色了。
  江南觉得——越过了某个界线,脱离实际的胡思乱想(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
  ……两年前的夏天。
  他记得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样:两年前——
  1989年的7月底,江南进如稀谭社后,便被分配到月刊《CHAOS》的特别企划部门。当时他正赶往镰仓的钟表馆。
  坐在行驶在郊外道路上的出租车内,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道路两边一下出现了高大橡树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驶上枝叶繁茂的斜坡路上时,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越过了界线。
  刚想到这句话,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便看到了那个宅邸——钟表馆的塔影。
  自从十角馆事件后,江南就试图忘掉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名字,但当时,看到“那个”钟表馆后,他又不得不想起来了。在那个外形颇像巨大摆钟的馆内,收藏着一座大古钟和108个钟表。没有指针的钟塔隐藏着巨大的谜团,耸立在那里。
  三天后,那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犹如噩梦一般……

  ——时间终结
  ——七色光射进圣堂

  这是钟表馆最初主人古峨伦典留下的“预言般”的诗歌。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见了吧

  江南的耳中回荡起坍塌的巨响。

  ——沉默女神的唯一一次歌声
  ——美丽的临终前的旋律

  江南所经历过的三次“宅邸”事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的黑猫馆事件——凶杀案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然而在青司设计、建造的其他“宅邸”中,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事件。
  例如在冈山县功中的水车馆——那个“宅邸”宛如古堡,有三个相连的水车。其中收藏着当代独一无。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里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在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内,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中,并为解决问题助了一臂之力。
  在京都,还有一个叫做偶人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没有详细告知。
  总之,青司参与设计、建造的“宅邸”中,发生了太多的死亡事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也觉得言之有理。因此江南觉得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但是……江南的内心很复杂。
  他当然不希望卷入到那种血腥事件中。他当然不愿意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至今,对于那些“宅邸”,他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他心态平和地回顾也可以理解。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他作为当事人,曾亲眼目睹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
  恐怖、残忍、可怕、悲痛、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贴上封条,深埋在心中。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这和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那些——那些事件,那种形式的死亡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事件……如果用寻常的现实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事件都是界线“那边”的现实,和界线“这边”不同。两者虽然毗连,但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与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
  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式”。因此……
  “死”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死”到处都有。
  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过去,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与每个人的每天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这种“死”与那些宅邸中的“死”完全不同,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闪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让我死吧。”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就是这么说的。



  4


  7月下旬,一个炎热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和嫂子,似及妈+++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家了一趟,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医院了。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无法相信。
  妈妈才50多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说起今后的计划: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泉景区游玩。她曾夸口说:“我能活到100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病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这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但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因为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事情。他甚至觉得索性忘记了好。但是,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刻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远处是晚霞朦胧,广阔的岛原湾,近处是花蕾零星绽放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点精神,在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点没说——你不觉得两兄弟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他们。人不太相像,不管是容貌、体形,还是性格。江南自己曾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指出来过。
  妈妈脸冲着窗户,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们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江南不知所以,只能翻白眼。
  妈妈看着窗外:“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们夫妇收养的……”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解释,该如何反应,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南。好几秒钟,她严肃地看着江南,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开个玩笑。”
  “什么?”
  “这是玩笑嘛。你不要当真。”
  “什么?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看!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4月1日,星期一——这是今年愚人节发生的事情。冲着从远方赶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开这个玩笑,也许是怕江南过于担心而调和气氛,或者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还有……6月3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时的时间都清楚记得——下午4点08分。就在那个时间,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停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当时江南正乘出租车去医院,在车子里,他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的。
  去年11月,休眠了200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都受到直接冲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中,许多人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6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房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看着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江南也呆了,不发一言。
  江南出生在岛原,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近,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
  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些地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而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气力来表现自已的哀痛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可怜……无论是人、村庄,还是树木、大山。”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地,抑扬顿挫地说着:“说不定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江户时代,火山喷发的时候,不就发生过海啸吗?”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己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冲妈妈说话,她也没反应。听不到吗?听到而没应答吗?无法应答吗?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还是听见她说这句话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
  江南没有说“不要这么讲”、“振作起来”这类的话,他也无法说。他转过头,躲开妈+++眼神,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活到这种样子?周围的人为什么要让她活到这种样子?!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对,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断开——不,更简单的是,只要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量,一切都将结束。轻而易举就能马上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已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狐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医院大厅里,不相识的人们熙熙攘攘。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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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劝诱的耳语


  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坍塌造成的。砂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
  江南暗叫不好,咂咂嘴巴,踩下刹车。
  “糟糕!”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越过山岭,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岔道,要拐弯进去。如果错过了,就会走进死胡同……枉费店主提醒了,江南已经错过那条岔道。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涩。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很深,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有白发的缘故,店主看上去50岁左右。也许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很深。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受伤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越过山岭,想去哪里呀?”他狐疑地问道。
  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我想去黑暗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山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抽搐了一下。能看出他很惊讶和胆怯。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你说的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店主嘟哝着,声音很轻,江南凑过去才能听清楚。江南知道“浦登”这个名字。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吗?”
  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嗯?!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伯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黑暗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店主嘟哝着,摇摇头,缩着肩,又摸摸脸上的疤痕: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回答,拔腿想离开杂货店。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他越过山岭后要找一条岔道走,“你多保重。”说完,店主眯缝着右眼,似乎眺望远方,“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是这么说的。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想去看看。”
  “是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扭头又看了一下。店主已经走进昏暗的店中。
  江南喘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己经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这个招牌风吹雨打,几十年没有更换过。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波贺商店”。



  2


  江南掉头走了15分钟,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
  道路延伸到森林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这个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山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那个宅子之所以会叫“黑暗馆”,是因为它的外表面被涂得黑糊糊的……
  ……黑暗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9月21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父母家,举行了已故母亲的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了“失去慈母的儿子”的角色,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7月6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他冲出病房的那天、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
  他觉得心的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出不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交谈,喝了不少。渐渐的,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内心还没完全解冻,他也不渴望那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微微发热的脑子里。
  ……去得太早了。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要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吗?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
  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弄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有好女孩,孝明,对吗?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趣的电彭?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还要持续下去,对吧?听说弗朗西丝这次要拍摄“吸血鬼”,是吗?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要带我去迪斯尼乐园呀。
  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还是克里斯托弗·罗曼尔德主演的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你也被卷入其中,是吗?我想去京都。……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黑暗馆吗?”
  提问者是江南外祖父远藤富重——他四年前去世了——的亲弟弟,名敬辅。他嗓音嘶哑。
  “它位于I村的深山老林中,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整个建筑黑糊糊的,名副其实,是个让人感觉怪异的宅子。”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旧物品买卖。江南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乐呵呵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70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里物品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听到“黑暗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黑暗馆……黑暗馆?难道是,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候,曾卷入到一个可怕事件中,你好几个朋友也被杀死了。那个事件好像发生在一个建筑师建造的怪异宅邸中……”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吗?也许说过,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情绪非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经过说给外祖父听——
  从小,他就是我倾诉的对象——也不足为怪。
  “那是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敬辅又笑起来,“孝明,喝!”
  江南把酒喝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黑暗馆也是中村青司……”
  “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无法肯定。但当时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很暖昧。但江南也觉得时间有点遥远,毕竟。三十年前呀。但是——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你的事情时,我想起了那早已忘记的宅子。我总是想着。也许是中村那个名字的缘故吧。而且,那个宅子——黑暗馆中,也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相似的事情?”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往自己杯中加满了酒。
  “听说那个宅子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哎,孝明,不再喝点?”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从未见过的黑暗馆的影子浮现在朦胧的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影子周围,许多事物胡乱飞舞着。那是人的脸,人的声音,风景,文字,更为抽象、无法道明的东西。
  一直到深夜,他都无法入睡,江南突然想起来打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江南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觉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透过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传来沉闷的地动声,随即,整个空气都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地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难道是地震引起的?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己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持续地晃动着,视线一下变暗。江南咬牙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微微有点耳鸣,嘴巴和口唇很干。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唾液,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几秒的知觉。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洒落下来。
  从右肩部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左手满是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洒落下来的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平衡感麻木了。
  车子受损严重。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比如说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看来——难道还是地震了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下还有点晃悠。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
  ——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他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会原路,他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或者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要不然——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位上拿出外套,穿在衬衫外边。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因为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位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现金、银行卡、机动车驾驶证、职工证,还有——一张小照片。那是一张彩照,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背景是满树红叶,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旁边是一个瘦男孩,紧贴着她。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1975年11月7日
  孝明11岁生日

  这是16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11岁,妈妈则不到40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取了出来……江南又叹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离开车子,踩着倒伏下来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宅邸,那里应该有人。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有办法。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5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私语声。
  ——去吧!
  ——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现在脚底还有点软,江南踉跄着走起来。左手不流血了,疼痛也好多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伤了,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他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伤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江南君,要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由“青司宅子”所带的“不祥之力”引发的。也愿意这么想。不管愿意与否,我被拖进早有布置的、无形的陷阱中。已经无路可退,已经无法逃脱,已经……
  走了不足15分钟,江南看见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斑驳的木牌上,有人用油漆方方正正地写着一段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私语又响了起来。
  ——去吧!



  4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告知黑暗馆的事情,另外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说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听到提示音后,请在30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一句少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
  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他隔片刻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人——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个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不是青司的直接教官,但据本人讲——“不知为何,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去神代家玩——位于横滨。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便在他搬到角岛的蓝屋后,两人还保持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觉得神代老人说不定掌握一些黑暗馆的情况,就像他知道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这个女高中生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偶人,她很奇特,喜欢读鹿谷门实的作品。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很羡慕:“神代教授在吗?如果可以,我想问一点事情。”
  “在,在。请等一会。”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最近忙什么呀?偶尔来玩玩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个黑暗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老人,他嗫嚅着,电话里传来他挠头发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记得并非准确……熊本的黑暗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中村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说?”
  “说什么来着……说那个宅邸早就建好,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
  除此之外,江南没有问到其他实质性的东西。江南问了许多,比如:“黑暗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呢?”等等,而神代老人的回答只有一句——
  “很多年前听说过,记不清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知道黑暗馆是和中村青司有关联。此时,江南已经坐不住了。
  接着,江南给外公的弟弟打电话,详细询问了那个宅邸的所在地。当时,江南在内心已经决定去那里。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是录音电话。听完录音后,江南等留言信号一响,便说了起来。
  “在熊本山中,有个黑暗馆,青司参与了改建工程。明天,我想一个人去……”



  5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进入了“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很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鸟鸣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觉得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合上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又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就一直走——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石墙围绕。对面便是那——黑暗馆。
  黑暗馆被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零散看见一些黑色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孤零零的,比其他房屋高的建筑,像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首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积建成,房顶被涂成黑色,平平的。从这里望去,江南没看到窗户。那建筑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为巨人准备的黑石棺。那建筑不大,但如果把它叫做“小屋”也不合适,因为它整体上让人觉得厚实、沉重。
  那建筑的门廊面朝大道,里面有个黑门。
  “有人吗?”江南喊着,轻轻地敲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按一下传声器下方的红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也无人应声。
  江南想——说不定这门铃通到岛上建筑里,于是便又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也许有故障,再不然……门似乎锁着,江南转动把手,试着推拉了一下,打不开,便绕到建筑的后面,想看看有无窗户,却发现——这个建筑被损坏了。
  石墙的一部分完全坍塌下来。这——这也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吗?从现场看,不像是近期坍塌的。
  “有人吗?”
  江南慢慢凑上前去。
  “有人吗?……”
  江南透过瓦砾缝隙看看,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声响。
  江南沿着屋后继续走,发现几扇窗户,但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无法看见内里。
  于是,江南朝栈桥走去。
  那里有一艘手摇小船,后部左侧带着桨,被人用绳子连在栈桥木桩上。
  看来只能坐这艘船上岛了……
  栈桥很陈旧,好几处的木板都掉了,人走上去会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江南努力保持重心,一下子跳到船上。 
  小时候,江南被外公带出去玩的时候,坐过这种小船。他还记得当时调皮地把弄过船桨。虽然水平不高,但江南还是会划船的。
  解开绳索花了一些时间,但一旦划起来,船速比想像的要快。
  ……啊。
  江南凝视着晚霞下的湖中小岛,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我究竟要……
  疑间变成不安,不安变成恐俱,迅速膨胀,似乎全身都被冻僵、凝固了。
  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
  随着小船的加速,感情、思考力都从身体内流出,被吸进湖底——啊,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有什么?为什么会气喘吁吁?身体为什么会动来动去?身上的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觉得冷?怎么会觉得舒服……
  被一种非自我的意识所操纵。这时,那种感觉开始让江南的内心产生一种甜美感。那种感觉和江南在百目木岭的大雾中迷失方向时所产生的感觉类似。那是一种非现实感: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在看什么?我感觉到什么?我是淮?我……我到底是谁?
  岛上的栈桥与陆地平行相连。那里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艇,被绳子拴在木桩上。江南好不容易将船停靠在小艇后面,走下栈桥。
  当江南走下摇摇晃晃的栈桥时,他一度迷失的自律力和思考力多少又恢复了一点。



  6


  从码头开始,沿着高高的石墙,缓缓的石阶一直延伸到整个岛屿的“入口”。
  江南开始爬石阶,气喘吁吁、脚步沉重,中途不得不靠在石墙边,休息了一下。
  石阶尽头有一扇石拱门,门表面和湖岸上的建筑一样,被涂成黑色。江南用一只手抵住大门,调整呼吸,仰头看看天空。  
  天空上那炭火般的晚霞正在消退;远方飞鸟的黑影依稀可见;紫色流云飞快地变换着形态。
  ……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伴随着低沉的吱嘎声,大门缓缓地开了,江南不禁毛骨惊然。但他很快回过神——门内并没有人,是身体重量通过手传递到大门上,将其打开了。
  门开了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江南悄悄地钻进去。江南刚进去,便听到“叮”的一声——是耳鸣?不,那是草丛里虫子的叫声。
  门内的庭院很开阔,从这里望过去,无从得知有多大面积。庭院小道穿过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树木,延伸到深处。黄昏中,对面时隐时现的黑色建筑让人联想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大蝙蝠。
  江南在小道上走了几步,站住身,从牛仔裤的前口袋中掏出怀表,拿到近前,确认了一下时间。
  下午6点07分。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应该能到这个宅子的入口处。想着,江南正准备迈步,突然——
  ——不是那里。
  江南觉得那私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一下子站住了。
  ——去那边……去那座塔。
  “那边”?“那座塔”?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弄明白了。前方不远处有条向右的小路,一直通到与其他建筑分割开的那座塔下。
  ——去那上边。
  ——去那塔上边。
  江南又被一种非我的感觉牢牢控制,他已经无法抵抗。那种感觉就像甜美的蜘蛛丝在心中扩散;那种感觉正将他带往半透明界线的对面……
  ……江南右手紧握着怀表,摇摇晃晃地走着。
  江南拐向右边的岔路,朝前走。小路穿过低矮的树丛,如同溶化在薄暮中一般延伸到那个黑色石塔下。
  那塔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是个多边形,墙壁之间的夹角数相同。一眼看过去,江南就知道那是个十角形的塔。正面有个双开门,像是入口。无论是塔门,还是墙壁,都被涂成黑色,就如同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一般。
  江南站在入口处,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随着沉闷的声响,门开了,十角形的黑塔迎来了到访者。
  塔内比外面更黑。
  借助黑暗中渗透出的事物轮廓,江南登上通往上层的狭窄的螺旋楼梯。没有开着的窗户,视线越来越暗。江南扶着把手,转了好几圈,终于登到塔的最上层:整个一层完全打通,很宽敞,十面墙中,有四面墙上有窗户。
  借助窗外的微弱亮光,江南走到一扇窗边,打开一看,那里有个小露台,天空已经呈现红黑色,很快就要天黑了。
  江南走到露台上,左手缠着手帕,右手握着怀表。他一踏上去,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露台三面有比他腰部稍微高一点的栅栏。
  江南朝右侧望去,那里的黑色建筑规模很大。
  那是黑暗馆的主体,由四幢大小、风格不一的建筑构成:——那是产生抗拒“死亡”狂想的宅邸。那是封存不可救药肉体和灵魂的十字架。
  那就是黑暗馆的……
  ……在最面前的一幢建筑的。楼,有间屋子开着窗户。能看见黄色的灯光,窗边站着一个身穿茶色服装的人。
  ——有人!
  似乎是个男的。那人正望着窗外……
  不知那人是否看见自己。江南将身体探出栅栏。就在这时——
  似乎事先预定好一样,他的脚底下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令人措手不及:到处吱吱嘎嘎,轻重不一,黑塔也摇晃起来。江南一下失去平衡。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用右手摸额头,原本握着的怀表——指针指着6点半——掉了下去。他脚被一绊,膝盖一软,向前猛地一冲,摔到露台外面了。江南想抓住栅栏,但没来得及。他整个人被抛在空中:而且——从他坠落的抛物线上,“视点”弹射出来。瞬间的闪光和无尽的黑暗交错在一起。天地颠倒,上下翻转。他的身体在重力影响下,加速下坠,而“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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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三章 坠落的身影


  从上空俯瞰,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是猿猴或人类的足迹,能清楚辨认出“五个脚趾”和“脚后跟”。难怪当地人称其为“大猿猴的足迹”。
  “视点”不停地无规则旋转,忽大忽小,时急时缓,降落到位于该湖“脚后跟”部位的小岛上。黑暗馆就位于这个小岛上,当时天色己暗,整个建筑显得更黑。
  “视点”降落下来,在薄暮中滑行,冲着黑暗馆一楼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飞去。
  屋子里灯光昏黄,有两个人。一个人身材细长,20岁左右,站在窗边;另一个人稍微高点,年纪看上去也大些。
  “视点”滑进屋内,与前者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1


  当时是9月3日——白昼和夜晚的长度基本相同——傍晚时分。我正站在别名“黑暗馆”的浦登家的一间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这个宅邸占据了整个湖中小岛,大致说来,由四幢建筑组成。
  当时我所在的东馆是木结构、西洋风格的两层建筑。它最靠近小岛入口处,堪称整个宅邸的“正面形象”。整个宅邸的入口当然就设在这里。
  据浦登玄儿介绍,在四幢建筑中,这个东馆和位于最内里的西馆,年代久远,其历史可似追溯到明治后期。
  不仅是年代久远,外观也很奇特,和听说的一样:黑屋顶、黑墙壁、黑门、黑窗户,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黑色外观的建筑都会感到惊异。而且,虽然建筑整体是显著的西洋风格,但通过奇妙的安排,也揉合了传统式建筑的样式和技法,随处可见。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在文明开化时代,日本各地兴建了许多“仿西洋式建筑”,这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快到下午6点20分了。我和浦登玄儿两人在东馆。楼的一个西洋式大房间中,玄儿把这个房间叫做“会客厅”。
  窗户上镶着可以上下移动的毛玻璃,外侧是黑百叶窗。当时窗户大开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昏暗中,在茂盛的庭院树丛的对面,能着见一个更加黑糊糊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和这边的建筑有一定的距离。塔不是很高,虽然没有靠近看过,无法断言,但估计也就相当于三四层楼高。
  塔的最上层好像有个小露台,黑糊糊地凸出来。突然——
  我着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移动。
  “哎……”我不禁嘟嚷起来。
  那是什么?难道那里有人?
  我觉得奇怪,回头着看屋内。
  这个房间无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基本色调还是黑色。可能正因为如此,那块铺在房中央的暗红地毯才会显得那么耀眼。
  浦登玄儿泰然地坐在皮椅上、抽着烟。他穿着黑裤、黑鞋、黑衬衫以及薄薄的黑对襟毛衣。他一身的黑色打扮似乎是为了和这个宅子相配。
  他看见我回头,放下跷着的二郎腿。
  “中也君,怎么了?”
  玄儿还是用那个已故抒情诗人的名字叫我。我多次让他不要这样叫,但等于对牛弹琴,因此近来我也完全习惯,一本正经地戴上黑色棒球帽。
  “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塔。”
  “你说的是十角塔。如果感兴趣,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现在,塔上有人。”
  “什么?”玄儿觉得奇怪,手中夹着烟,站起身。
  “奇怪,那里的确……”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凝视着黑塔的最上层。那里有个白影——没错,那是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确有人。玄儿走过来,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那时,仿佛要阻止他过来一样——
  传来了低沉的地动声……随即,沉闷的声响和撞击接踵而至,我抓着窗框,赶紧猫下腰,身后传来玄儿的声音——“难道又地震了?”当时发生了当天的第。次地震。
  和两小时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样,火山喷发,烟雾冲天的景象从我脑海中闪过。
  今年6月的那次火山大喷发,死伤者众多。说不定那个活火山又开始大喷发,从而引发了这个地震……不,这种想法不切合实际。从距离上看,不太可能——两小时前,自已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同样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动,然后是比较猛烈的左右晃动,持续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长。
  窗户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装饰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哗哗响,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巨响;我顾不上回头看玄儿,双手抓住窗框,撑住身体。就在那时——
  窗外传来人的悲鸣声。那声音很短促,很微弱,但一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猫着腰,循声望去,清楚看见那白色人影从露台上直坠地面。
  “啊!”
  我失声叫起来,与此同时,壁炉上的座钟也报时了,那音色很清脆,与当时的混乱情形完全不协调——下午6点半。
  当钟声的余韵消散时,晃动也停止了。
  “停了?”
  玄比嘟哝着。我无意识地叹口气,站起身。
  “哎呀,哎呀,被吓了一大跳。感觉比第一次猛烈。”说着,玄儿环顾室内,开玩笑般展开手臂,似乎安心了。那件肥大的黑对襟毛衣似乎不适合他。随着他的动作,那件没有扣好的毛衣向两边上升,看上去像蝙蝠的羽翼。
  “房子好像没事。太好了。”
  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电灯还在慢慢晃动。在这个房间里,损害并不很大,也就是架子上的小物件倒了几个,墙上的画框倾斜了一点。
  “你特意到这里来,如果重要的房子因为地震坍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真危险。”
  玄儿还蹲在那里。烟头掉在他脚边,将地毯烧焦了一块。看来地震时,玄儿惊慌不已,失手将香烟掉到地上。
  “火灾也不是闹着玩的。”
  玄儿捡起香烟,用脚踩了踩烧焦的地方。
  “这宅子自古就与火犯冲,曾发生过好几次火灾。北馆被完全烧毁,后来整体重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玄儿!”我终于可以说话了,“刚才,那边出大事了……”
  我朝窗外望去,玄儿皱着眉头,觉得奇怪。
  “噢,你是说十角塔上有人?”
  “他掉下去了。”
  “什么?”
  “刚才,我亲跟看见那个人掉下去了。”
  “真的?”
  “我听见有人叫。他刚走上露台,就发生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平衡,摔下去了?”
  “恐怕是。”
  “去看看。”说着,玄儿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冲出房间。我犹豫一下,赶紧跟着跑出去。



  2


  通到一层大厅的楼梯带拐角,在平台处,我们撞上了一个瘦高女子,她穿着丧服一般的黑色套装。我刚到这个宅邸时,是她出来迎接的,玄儿喊她“鹤子君”。据说她是浦登家的佣人,后来给我泡茶的是另一个佣人,那人个头矮,年纪大概30岁左右。
  鹤子——姓小田切——看上去40过半,虽然还是中年,头发却全白了,如同百岁老人。乍一看让人觉得怪异,但那盘在脑后的白发与她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看见我们跑下来,鹤子一下站住,她肯定察觉出发生大事了。
  “玄儿少爷!”她抬头看着我们,表情诧异。
  玄儿一语不发,从她身边跑过,她更加迷惑了。
  “出了什么事?玄儿少爷!”
  “塔的门钥匙在哪里?”玄儿停下脚步问道。
  “嗯?”
  “就是那个十角塔的钥匙。那个门不是一直锁着的吗?”
  “的确是……”鹤子扫了我一眼,随后又看着玄儿,“十角塔怎么了?”
  “好像有人爬上去了。刚才地震时,中也君看见有人掉下来。”
  “什么?!”
  “如果真那样,可不是小事。鹤子,我要去看看……”
  “我也去。”
  我们三人冲到屋外。
  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在门廊柱子上孤零零的有一盏灯。天空满是云,星光很微弱。庭院的树丛间是无尽的黑暗。
  “还是带上电筒比较好。”鹤子说道。
  玄儿点点头:“你去拿一下,我们先去。”
  鹤子折回屋内。
  “中也君,这边!”玄儿领着我,冲出门廊。
  黑暗中,玄儿跑上那条通往小岛入口的小路,我紧随其后。途中,我们拐到左边,跌跌撞撞地跑着,周围越来越黑,过了一会儿到达塔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仰头看看这耸立着的黑色十角塔。塔内没有灯光,其止面有门,像是入口,但现在关闭着。玄儿放心不下那个“一直锁着的”门,径直走过去,但走到一半,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边吧?”一边嘟哝着,玄儿朝左首方向,也就是面朝东馆的方向走去。我也跟在他后面,顺着塔的外围朝那里走去。
  “什么地方?要是露台下方,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两人环顾四周。黑暗中,我用眼睛搜索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自色身影。
  有声响传来,我们赶紧摆开架势。那是地面杂草被踩踏的声响……能听出是人的脚步声。
  “谁?”玄儿冲着黑暗处叫道,“那边是谁?”
  声音又传过来。
  没错,是脚步声,有人朝这里走过来。
  突然光线亮了一点,我抬头一看,只见风将云层吹散,圆月从云缝中露出脸。那月亮让我联想到熟透了、腐烂在即的柠檬,似乎那表皮将要脱落,黑糊糊的虫子即将从糜烂的果肉中蠕动出来。
  “谁?”’
  玄儿又问了一声。无人应答,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
  苍白的月光下,从塔旁边的繁茂枫树中,一个小身影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
  “在这里干吗?”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我们,随后斜耷拉下光头,因为天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少年好像很害怕。
  “玄儿少爷。”少年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没有吹好的笛子声,“哎……那个……”
  “怎么了?”
  少年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
  “那边!”少年伸出左手指着自己刚走出来的方向,“有人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
  “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说那边有人?”玄儿朝一前走去,加重语气问道。少年浑身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就像做了错事,遭到批评一样。
  “同答我!慎太!”
  “我不知道。”少年虚弱地摇摇头,转身就跑。
  “等一下!”
  少年就那样跑走了,右手还插在口袋里。他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宅子的后院——跑去。
  “那孩子是谁?”我问玄儿。
  “是羽取的孩子。”
  “羽取?”
  “不是有个佣人把茶水送到你的起居室吗?她叫羽取忍。刚才那小孩是她的儿子,叫慎太。”玄儿停顿一下,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智力有点问题。”
  “那孩子怎么会……”
  “这个……不说了,还是先去那边看看。”玄儿看着慎太所指的枫树。我点点头,和玄儿一起走过去。少年说有人躺在那里,而我刚才也看见有人从塔上坠落,两个情况联系起来了。
  穿过枝叶繁茂的枫树,我们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坠落者。



  3


  在一丛杜鹃花的前边——
  一个脸朝下的身躯浮现在月光下,似乎湮没在繁茂的草丛里。
  从着装、身高、头发的长度来判断,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男子。
  我们跑过去,那人纹丝不动。莫非死了?还是……
  玄儿单腿跪在他身边,凑过去看看。
  “还有气。”
  “还有救吗?”
  “说不上……不错,也有脉搏。只是失去知觉了。”
  “这人是谁呀?”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挺直上身,环顾四周,然后又看看头顶上方,自言自语起来:“原来如此。恐怕是……”
  就在那时,从枫树对面传来“玄儿少爷”的叫声。好像鹤子把电筒拿来了。
  “鹤子,我们在这里。”玄儿站起来,回应道,“这里!快过来。”
  很快,一束刺眼的光线打破了黑暗。
  “玄儿少爷。”
  “快照这里。”
  鹤子准备了两个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玄儿。两人用电筒照着那个人。
  “就是这个人从塔上……”
  “好像是的。还活着——好像没有致命伤。”
  玄儿拿着电筒,又单腿跪下。
  “鹤子,帮个忙。把他翻过来。”
  “好的——中也君,请帮我拿一下。”
  鹤子将电筒递给我,然后和玄儿一起慢慢地将那个人翻过来。她手脚麻利,并没有太害怕。
  我拿着电筒,照着那个坠落者脸部。果然是个年轻男子,和玄儿年纪相仿,25岁左右。
  他双眼紧闭,脸颊和鼻头被泥巴之类的弄脏了,但并没变形,虽然有血痕,但似乎没有严重外伤。
  “喂!”玄儿轻拍他的肩膀,“能听见吗?”
  那人的唇边带着一丝血痕,稍微动了动。我们能听见微弱的呻吟声。
  “还行。”
  玄儿点点头,拿电筒照着年轻人的脸,确认一下瞳孔的反应。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总归是医学部毕业生,检查起来井井有条。
  看着他,我的思绪飞回到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18岁的我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天,从晌午时分开始下起的小雨冷得出奇,已经过了开花期的樱花也被雨水打蔫了,这些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检查。那天,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都是想像,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不管我如何努力,记忆中的那部分就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玄儿说道,“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把他抬到房间里。”
  “好。”鹤子随即应答着。
  玄儿抬头看看我:“中也,你来抬脚。”他指挥起来,“鹤子先回去,到客厅铺好被褥,再把野口医生叫来。”
  “是,我马上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从年轻人背后,将双手插到他的腋窝处,抱起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他的两条腿。
  年轻人身上的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被弄得很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问了起来,“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着,“这是个陌生人。至少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刚才我的话说了一半,这家伙真走运。”
  “怎么说?”
  “通常情况,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我问想着坠落者周围的状况,“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在那里又被挡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那里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够幸运。”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曰——我是?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自我发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苏醒,说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4


  大约是下午4点前,我和玄儿到达浦登家的老宅子——准确地说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岛。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大约半小时前,我看到了那个木牌。
  即便进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走了一截,来到了湖边。
  湖面一片墨绿,湖畔有一个作为停车场使用的小广场。我们将车停放在那里,下到岸边的栈桥上。
  我们坐小摩托艇到岛上去,驾驶员是一个叫蛭山丈男的佣人。他50多岁,背蜷曲着,上面有个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说的罗锅儿。我们一到,他就从栈桥旁边的小石屋中摇晃出来。他好像住在那里,既当门卫,又当小艇驾驶员。
  宅邸所在的小岛被高如城池的石墙所围绕。我们乘船颠簸了不到十分钟。
  到达岛上的栈桥后,我们登上一段长长的沿墙而上的石阶,穿过大黑门。穿过树丛中的前院小路后,我终于——我终于能看见这个宅邸了。在此之前,由于围墙和庭院中的树丛阻隔,只能断断续续地窥其一角。
  最初,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个宅邸看上去像个影子。
  那个宅邸不在那里,那宅邸仿佛位于其他地方,挡住光线后,在这里落下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迹罕至的、狂野的大自然中,似乎只有那个黑色宅邸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中,让人看上去是这样。顽固地拒绝,顽固地否定,顽固地……不,或者是——
  那个宅邸贪得无厌。
  它贪得无厌,妄图吸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线,一切色彩,结果就变成混沌的“黑色”。最后这个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无边黑暗中。说不定以那里为中心,这个世界颠倒过来,外侧的事物颠倒至内侧,内里的事物颠倒到外侧。不,或者是……
  “感想如何?中也!”
  玄儿的叫声把我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稍微有点慌乱,摇摇头,眨眨眼睛,再次仰头打量石眼前的宅邸。
  那当然不是“影子”,是实际存在的宅邸。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窗户、黑色的房顶、黑色的烟囱、黑色的……
  “这个宅邸果然奇特。”我装得若无其事,“尤其是那个墙壁。”
  “墙壁?——噢……”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头。”我凝视着那个黑色的墙面,“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紧紧地排列在一起。涂在菱形瓦缝处的灰浆也和瓦一样,黑糊糊的,毫无光泽。外观奇特,让人联想到覆盖着硬鳞的爬行类动物的皮肤。
  “工艺手法应该和海参形凸棱墙一样吧。”
  “海参形凸棱墙?”
  “在仓库墙上,常用这种工艺手法。你没看过?把平瓦一块接一块排好,将接缝处的白色灰浆像鱼鳞一样堆砌起来。”
  “噢,是那样。但这个……”
  “感觉完全不同。这墙上的灰浆是黑色的,隆起得也不够高,一点都不像海参形凸棱墙——这种墙,我是第一次看见。”
  “远道而来,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玄儿微笑着。我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别的建筑吗?”
  “是的。这是东馆。家里人也将其称为‘正馆’。大致说来,它只占据了整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这宅子的中间是庭院,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幢楼。”
  “这些建筑的构造都一样吗?”
  “只有东馆和里面西馆的墙壁是相同构造。其他地方则各不相同。当然所有建筑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见那边吧?”玄儿指着东馆右侧,“那就是北馆。用石材建造的,与东馆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式建筑。”
  “内部也是黑色吗?”
  “基本上是。如果说还有其他颜色,恐怕就是红色了。”
  “黑色和红色……”
  “血红色。”玄儿摸摸尖下巴,颇有意味地撇撇嘴巴,“所有建筑都很大,但窗户很少。而且几乎所有的百叶窗和挡雨板都关着。即便白天,屋内也很黑,真不愧是黑暗馆。”
  “这宅子真怪异。”
  “也许吧。但我从小就在这里,见怪不怪了。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这宅子的怪异处。”
  玄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上去很疲惫。本来就白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从熊本市到这里,一直是他一个人开车,当然疲倦了。
  “即便如此,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这么一个宅子……”
  “不可思议?”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
  “这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由我来说,似乎有点炫耀——据说他年轻时,善做生意,到30多岁时,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他性格相当怪异,一天,突然买下这个小岛和周围的森林,建造了这个大宅子。随后他又决定隐居,将众多的事业托付给部下。即便如此,他一直拥有绝对的权力……”
  我一边倾听着玄儿的说明,一边看着这个宅子。刚看到这宅子时,我不禁胡思乱想,现在好多了,开始对建筑造型产生兴趣。
  “基迈拉。”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说什么呢?刚才你提到海参形凸棱墙,现在又说起希腊神话中的怪物。”
  “正确说法应该……基迈拉是简称。”
  基迈拉出现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传说是有着狮子头、长蛇尾巴、山羊身段,日喷烈火的怪物。后来,这个词演变成生物学术语,指那些由两个以上具有不同遗传基因的细胞构成的个体。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后期,是吗?”
  “东馆和西馆应该是建于那个年代。”
  “文明开化时代,在日本各地,人们兴建了许多仿西式建筑。当时,工匠中的佼佼者照葫芦画瓢,建造出所谓的西洋式建筑。在那些建筑上,东西方建筑风格被奇妙地揉杂在一起。”
  “明白了,从这点看,这些建筑可谓是基迈拉式。”
  “据说人们谈及‘仿西式建筑’时,常带一种蔑视的口吻。日本工匠们煞费苦心,建造出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西洋式建筑。后来他们常说‘日西结合’,这其中也隐藏着一种自卑感。但至少我不讨厌初期的仿西式建筑。”
  “这个宅子也属于那种建筑吧。”
  “年代上有点差异,但这么看上去……”我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日本现存几个带海参形凸棱墙的西洋建筑。像庆应大学三田演说馆、新泻税务所等建筑早就化成灰烬。筑地宾馆也在其列,那是日本国内最早的宾馆,在东部地区独一无二……这凸棱墙可非同一般。”
  “不愧是建筑系的学生,很熟悉呀。”
  “我才一年级,只是自己感兴趣。”
  虽然这个建筑中揉合了海参形凸棱墙之类传统的日本建筑技法,但整体上还是西式风格。不论是凸出的玄关门廊,还是两扇大门;不论是百叶窗紧闭的细长窗户,还是突兀在房顶上的方形烟囱。但另一方面。玄关上方是铺着瓦的歇山式屋顶,与左侧——也就是南边相连的平房,还有无双窗。
  但我觉得这个宅子和自己以前在照片或当地看到的仿西式建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建于文明开化年代的建筑总是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有一种朝气,让人心情愉悦——从今往后,日本将融入世界,日本将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
  眼前的这个宅子如何呢?压根就让人产生不了那样的感觉。这个宅子只能让人觉得又黑又暗,自我封闭。
  建造这个——这个西洋式宅子的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果那个海参形、黑墙面犹如刚才感觉的那样,像一种生物的皮肤的话,那么整个宅子的正面就如同神话中某个杂种动物的脸。
  “进去吧。”玄儿说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你也累了吧?明天再慢慢看。”
  “是呀。”
  我提起脚下的包,跟在玄儿身后,朝玄关门廊走去。走着走着,玄儿突然扭过头说道:“中也,你称呼自己时,还是说‘我’呀。”
  “嗯?!是的。”
  “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19岁的大学生一般不说‘我’。不是还有别的叫法吗?”
  “我不是也对你说过吗?我从上高中起就这么说。”我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你让我说‘俺’、‘咱’,我觉得别扭,还是说‘我’最自然。”
  “看不出来,你还蛮注意称呼的嘛。”
  “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学玄儿刚才的样子,撇撇嘴巴,“我一直讨厌被别人看做小孩,也讨厌别人用‘年轻’来概括本人”
  “原来如此。”
  “你希望我称呼自己叫‘咱’?”
  “也不是,当然随你便。”说完,玄儿耸耸肩。就在那时,发生了地震。(这天的首次地震)



  5


  我和玄儿抱着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回到东馆。
  穿过玄关的黑门,就是宽敞的大厅。正面有楼梯,向右拐个直角后,通到楼上。刚才我们跑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撞见鹤子。
  当拜访者刚来到这个宅子,踏进这个玄关大厅的时候,都会被那个地面吸引。因为和外墙一样。地面也铺着黑瓦。那方而平的黑瓦被铺成棋盘状,瓦缝中的灰浆也是黑色,而且房间的墙裙、天花板也被涂成黑色。整个空间很怪异,让人觉得这里被那个“杂种动物”完全吞噬了。
  进入大厅,沿着右侧的墙壁,有一块两米多宽,铺着地板的区域,这块区域比铺着瓦片的地方要高出点。铺着瓦片的区域似乎相当于日式房间的外屋,当然,我们不脱鞋子也能进入铺着地板的区域。
  我们走到大厅内里。
  走到头,在左侧,有一扇双开大门敞开着。一条铺着瓦片、笔直而宽敞的走廊延伸出去。从方位上考虑,这条走廊似乎一直延伸到东馆南端。玄儿冲鹤子所说的“客厅”就在这条走廊的旁边。
  虽然我早就知道黑暗馆是个土洋结合的建筑,但看到客厅时,依然有点吃惊。风格独特自不必说,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纯日式的房间与西式大厅近在咫尺,两相对比,给人的视觉冲击比较大。
  这个房间在布局上与长廊并排,入口有三尺宽,有一排黑门,面前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铺着榻榻米。
  我们暂时把年轻人放在入口处,脱掉满是泥浆的灰色帆布鞋。
  与那个可以铺20张榻榻米的大房间相比,垂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的灯光显得很微弱。在房间中央已经铺着一床被褥,但看不到鹤子的身影。或许她去喊“野口先生”了。
  我们把被褥盖在年轻人身上。
  “喂!”玄儿把嘴巴凑到年轻人的耳边,“你要挺住,明白吗?”  
  那年轻人除了低声呻吟,没有其他反应。
  “不要紧吧?”我问道。
  玄儿抿着嘴,轻轻地摇摇头:“呼吸和脉搏都正常,我觉得应该没有大事,但问题在于他的头部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野口先生是谁呀?”
  “是我们家的主治医生。每两个星期,从熊本市来这里一趟,一般会住上两三天。他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昨天晚上来的这么说,那些停在湖畔停车场的车子中,有一辆就是野口医生的。
  “不用送他去医院吗?”
  “别急!先让野口先生看一下。况且这里在深山老林中,就算喊救护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玄儿拿起枕头边的湿毛巾,帮那个年轻人擦擦脸。
  当泥垢和血渍被擦去后,那年轻人闭着眼睛的神态竟然很安详。他皮肤白白的,看上去是个规矩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
  “他到底是什么人呀?”玄儿低头看着他,嘟哝着,“也许有表明身份的物品吧,还是把他外套脱掉好。中也,帮个忙。”
  我们两个人把他身上灰色的夹克脱掉了。玄儿随即翻起夹克上的口袋,片刻后,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连钱包都没有吗?”
  “没有。真奇怪。”
  玄儿接着又翻了翻他衬衫和裤子口袋,但只找到一包开封的香烟。似乎没有表明他身份的物品。
  “还有六七枝香烟,连火柴和打火机都没有。真奇怪。”
  我站在玄儿身边,四处张望着。虽然我很关心这个年轻人的身世,但与此同时,或者说,我更为在意这个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家具。
  脚下的榻榻米已经很破旧了,踩上去,感觉不爽。走廊一侧是黑色的木门,对面是普通的纸拉门。看上去那个纸拉门也很长时间没有替换了,上面破了好几处。
  “现在,这个房间几乎不用。”玄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边是院子吗?”我指着纸拉门方向,问道。
  玄儿点点头:“那里变成套廊了。外面的窗户一直关着。”
  房间一角有一个像样的书斋,旁边有一个带着黑檀木立柱的壁龛,再旁边有一个壁炉。这些小布局似乎是为了体现出这个“西式宅邸”的风貌,倒也让人觉得几分有趣。
  在壁龛对面——朝南的一面,有一排暗红色的拉门。我不禁想起玄儿在宅子前所说的话: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扇拉门半开着,便手撑在榻榻米上,伸长脑袋,窥探着对面。
  幽暗的拉门对面一片寂静,面积不小。借助这个房间里的光线,根本就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大。
  “对面有四间屋子。”玄儿告诉我,“南边的平房部分有这个客厅这么大,全部打通的话,可以开运动会了。”
  “是吗?”
  我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宅子里也有个可供家人、亲戚相聚的大客厅,可没有这么大。光看这个客厅,就不难想像这个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是多么富有,权威是多么的大。
  当玄儿站起身,关上那半开着的拉门后,鹤子跑过来。看见我们后,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把先生叫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手上提着深蓝色的包,看上去很重。他外面套着皱巴巴的白大褂,里面穿着灰色西装和衬衫,领带也没打好,松松垮垮的。这就是野口医生吗?
  他个头很高,有180米左右。与其说他“魁梧”,不如说“大汉”更贴切。他挺着啤酒肚,我觉得他这种体型,倒不如不要穿白大褂,穿柔道服更合身。
  他脸通红,戴着术帽框的眼镜,胡子灰白,从额头到头顶,头发都掉光了,由此估计他可能55岁左右。
  “这个年轻人就是病人吗?”
  他声音圆润,是个男中音。
  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玄儿身边。我从被褥旁站起来,隐约闻到他身上有洒味。
  野口医生低头看着四仰八叉躺在那里的年轻人,低声嘟哝着。
  他摸摸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歪着脑袋,考虑片刻,然后看着玄儿说道;“听说他从塔上掉了下来。”
  “还算走运,被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面上。”
  “是吗?”
  “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有骨折和大的外伤,呼吸和脉搏也正常,但意识似乎不清醒。可能是坠落时的撞击造成的。”
  “他脑子受伤严重吗?”
  “后脑_L方有一个大瘤。另外左手缠着手绢,似乎在坠落前,受过伤。”
  “我先看看。”野口医生把包拉到身边,再度直勾勾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他摸着下领的胡须,歪着脑袋,又轻声嘟哝着。
  “野口老师,你认识他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野口医生说道:“不,不认识。”
  “鹤子,你呢?”玄儿冲着依旧站在门口的鹤子问道,“你见过他吗?”
  “不,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6


  我和玄儿把年轻人的救治工作拜托给野口医生和鹤子,然后离开了客厅。
  玄儿告诉我——鹤子曾经是医院的护士。难怪在塔下发现年轻人时,她处置得井井有条,原来是有原因的。我总算弄明白了。
  “那个医生的身上有酒味。”
  我压低嗓门说道。玄儿细长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笑意。
  “他只要来这里,就必定要喝酒。他已经是半酒精中毒了,如果他没醉,那才有点不对劲。”
  “是这样……”
  “没事。即便那样,他还是有本事的。在熊本的医院里,有许多病人都要求让他看病。”
  “他是在你们浦登家族经营的医院里干活吗?”
  “是呀。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怎么样?这个医院的名字够夸张的吧?他是院长。”  
   鹤子以前所在的医院恐怕也是浦登家族经营的。我这么想也不足为怪。
  我跟在玄儿身后,走到大厅。
  在这条铺着瓦片的走廊的对面,也就是这个建筑物的北面,也有一个走廊。前面提到的那个铺着地板的区域与那条走廊相连。此时一个穿着罩衣的小个子女人正急急忙忙地从那里跑过来。她就是将茶水给我们送到楼上去的佣人——羽取忍。
  “羽取!”
  玄儿很随意地喊道。羽取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连忙点头行个礼,向上翻着眼珠,看着我们。
  “刚才地震时,没事吧?”玄儿问道。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房子没有受损吧?”
  ‘“这个……”她又停顿了片刻,“就我看到的,好像没有问题。只是东西被震倒了。”
  “像这样持续地震,我还真害怕。说不定附近又有新火山出现了。”
  “不会吧?”
  “开个玩笑。但九州就是一个火山目的地区,不管何时、何地发生地震和火山喷发都不足为怪。你老家是在阿苏吧?”
  “我出生在阿苏。”
  “我曾经去过中岳的火山口,那山可够厉害的,如果真的大喷发,恐怕整个九州都要湮没在火山灰下了。”  羽取忍看上去不知该如何作答。玄儿视而不见,继续说着。
  “刚才碰见慎太了。”
  羽取忍一下子抬起头,问:“那孩子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个人从塔上掉下来,是慎太最先发现的。”
  “我早就对他说过——天黑后就不要出门。真对不起。”
  “你不要介意。应该说他是立功的。”
  羽取忍看上去半信半疑,稍稍点点头。
  “野口老师和鹤子正在那里救治伤者。也许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去帮个忙。”
  “是,好。”
  羽取忍跑向客厅,玄儿则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走到铺着地板的区域上——那些地板当然也被涂成黑色。也许是脖子酸疼,他转了几下脑袋,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个他7岁就开始用的机油打火机点上火。
  我从今年春天才开始抽香烟,所以不是老烟枪,但此时此刻,却非常想抽。我被玄儿诱惑,也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中摸索着,但这时才想起来——我把香烟搁在房间里了。
  “给!”
  玄儿递过来的是和平牌香烟。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玄儿随即用他的机油打火机为我点上火。我第一次抽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反应比较强烈,刚抽一口,便被呛住了。
  “中也!”抽到一半,玄儿望着玄关大门说道,“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去哪里?”
  玄儿一边从裤子口袋中拽出电筒,一边回答道:“再到十角塔去一趟。我想看看塔内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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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空白的时间


  1


  晚上8点半,我们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晚上的凉气很重,而风吹在脸上又让人产生一种温湿的感觉,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上天空已经完全被云层覆盖了。不要说刚才的月光了,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玄儿用电筒照着塔。
  跨过几层台阶,便能看到一扇双开门。门和上方的门檐,以及周围涂着灰浆的墙壁都是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这个建筑之所以被称为‘“十角塔”是因为其平面为十角形。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其形态——十条等长的边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个内角是140°。与一般的六角形、八角形相比,更接近于圆形。
  这座带有西式风格的塔为木质建筑,除了入口上方的门檐,没有什么大的突起。它不是像佛塔那样的多层构造,涂着黑灰浆的墙壁一直延伸到塔尖下。刚才玄儿说平台的高度大约是七八米,如此算来,整座塔的高度大约十米左右。
  “这个塔建于何时?”我问玄儿,“和主体建筑建于同一时期吗? 还是……”
  “听说是在其后。”玄儿看着塔说,“当主体建筑完全结束,人己经入住一段时间后……”
  “在这里孤零零地建这么一个塔,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从风水上讲,是不是把塔建在这里可以让整个宅邸消灾免祸呀?”
  “这个——”玄儿欲言又止,“我的曾祖父玄遥对方位、风水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对感兴趣的东西,他才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
  ——异乎寻常的执著;
  “如果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建造这个宅子?”
  “是的。你说的没错。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问了吗——玄遥为何偏要在这个荒山野岭中,建造这么一个宅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状况。
  当初的交通状况要比现在恶劣得多,要想搬运建材和机器可不容易。当然其中的木材和石头可以就地取材。
  “对于这些事情,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但许多详细的情况只有玄遥本人明白,而你又无法和他本人对证,只能断念了。”
  “十角形的塔也很少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为何这个塔是十角形,这也是个谜……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你说说看。”
  “玄遥是参照了某个建筑而建造了这个宅子,包括这个塔在内。”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感到有点意外。
  “玄遥赚了钱后。曾经有段时间离开日本,去欧洲旅行。当时他在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
  “这么说,他在那里看见了某个建筑?”
  “我还无法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他可能在那里看到某个建筑,后来就把那种风格照搬过来,建造了这个宅子……”玄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将视线从塔上移到我身上,“你听说过尼克洛第这个名字吗?”
  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
  “他是意大利建筑师。从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前半期,长期从事于建筑行业。”
  “我不知道,孤陋寡闻。”
  “别这么说。不知道是正常的。他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难道玄遥看到这个建筑师设计的……”
  “是的。好像玄遥在意大利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很感兴趣。他建造这个宅子的时候,就算没有照搬,也受影响不小。”
  “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是什么样的?”
  玄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将电筒的光线从塔上移到自己的脚下,不住地画着圈。
  “都是些怪异的房子。”他说得煞有介事,“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但与此同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魅力。”
  “你具体说说看。”
  “那个无法用语言表达……好了,这些事情你会逐渐明白的,反正时间充裕。”玄儿再次将电筒的光线移到塔上,“说不定,玄遥看到的山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有呈十角形的。所以我刚才对你说——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玄儿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我赶忙紧跟其后,跨上台阶,走到黑门前。
  “鹤子说这个门一直锁着。”
  “是的,应该是这样。”玄儿用电筒照照门的把手,“嗯?!怎么会这样?”
  “锁掉了?”  
  “坏了。”
  我站在玄儿身后,看了看门。
  一把旧弹子锁垂挂在门上,这好像就是这个入口的锁。这个弹子锁的两边本该固定在门框上,但其中一边的螺丝松掉了。虽然这弹子锁本身是锁着的,但其中一边夸拉下来,也就起不到本来的作用了。
  “是被人弄坏的?”我问道。
  玄儿摇摇头:“螺丝不像是被人拔出来的。我看应该是因为年代长,松动了。”
  “以前就坏了吗?”
  “这个塔基本就不用,所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年前,一个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坏的。”
  玄儿没有理会垂挂在门框上的弹子锁,拧动门把手。随着一声闷响,门被推开了。



  2


  我们走进十角塔。
  里面静悄悄的,带着湿气,一片黑暗。我们用电筒照照四周。
  墙壁上满是污垢,灰尘遍地,到处都是木片和短木棒……我知道塔内荒废不堪,但用电筒还是看不清楚内部的构造。
  从脚下——地上,传来虫子的叫声。灰尘、霉味和旧木材的味道混杂着,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建筑中所特有的气味,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不知为何却让我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个……
  ——你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十多年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你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做那样的……
  “中也,这边!”玄儿叫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缓慢地朝前走。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通向上面的螺旋形楼梯。玄儿抓住楼梯把手,猛地站上去,试试它的承重度。伴随着虫子的叫声,传来些许吱吱嘎嘎的响声。
  “上来!”玄儿喊道,“小心脚下。有些楼梯板可能腐烂了。”
  楼梯的宽度无法让两人并列通过。我等玄儿走了几级后,踏上楼梯。这个陈旧的木楼梯比预料的要结实,承载两个人毫无问题。我也没看见损坏的楼梯板。
  塔的第三层是最高层。
  玄儿登上去后,马上用电筒照照身边的墙壁。
  “太好了,还有蜡烛。”
  只见墙壁上有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粗蜡烛。看来这个塔内原本就没通电灯。玄儿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着,影响我们视线的“黑暗”逐渐散去。我也能大致看清最上层的情况了。
  整个房间呈十角形,大致分成两部分,被木栅栏隔开。我们站在楼梯处,能看清整个房间的情况。
  “这个房间是……”我看看玄儿的反应,“真像是……”
  我觉得真像是个牢房。中间是栅栏,对面是牢房,我们站在外侧。从面积比例上推算,大致是4:1。
  “以前,那里铺着榻榻米。”
  烛光中,栅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儿的身影也重叠其上,晃动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什么都没有。”
  栅栏上有一扇门,敞开着,玄儿穿过那里,朝“对面”走去。我用满是灰尘的双手轻掸一下牛仔裤,紧跟上去。
  我们走到十角形房间的中央,借助着烛光和电筒,打量着周围——房间里果真空空如也。不要说家具和摆设,就连往昔的榻榻米也荡然无存。
  “玄儿!”
  黑栅栏对面,烛光摇曳,我眯着眼,冲身边的这个朋友问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你觉得呢?”玄儿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这个……”
  “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像个牢房?”
  “是的。”
  玄儿好几秒没有作答,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你说的没错。”
  “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关人用的囚禁室。那个栅栏门上曾经还有一把结实的锁。”
  “囚禁室?”——听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我竟然毛骨悚然。“把谁关在这里呀?”
  我当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儿摇摇头。
  “那是个秘密。是浦登家族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就无法安然回去。”
  “说什么呀?”
  “这当然是玩笑话。”说完,玄儿轻声笑起来,但究竟哪些是笑话呀?
  “关于这个塔,我也不知道当初的情况。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建了这个塔。”玄儿郑重其事地说着,“但我至少知道在后来一段时间内,这个塔曾被当做囚禁室。但不幸的是我回忆不起来了。”
  “回忆不起来了?”我再次看看玄儿,“是因为‘那个原因’?”
  “没错。就是因为‘那个原因’。”玄儿仿佛自嘲一般,故意耸耸肩,“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心里急得痒痒的。这种心情,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吧?”
  ——我?
  我无言地点点头。
  ——我究竟是谁?
  在这里,我不应该继续想这个问题。
  “平台是……在那边吗?”玄儿转身朝房间里面走去。借助电筒,我们看到一扇敞开着的窗户,“这层有四扇窗户。只有这扇窗户外面带平台。”
  那是一扇有一人多高的对开落地百叶窗。其内侧并没有玻璃窗,外侧带有防雨用的木板,这种构造说奇怪也奇怪。那个平台不大,有这个十角形的一边宽,纵深不足一米半,其余三面有半人高的黑栅栏。
  “你瞧!”玄儿举手指指,“那就是我们刚才所在的房间。”
  我用手摁住被暖风吹得蓬乱的头发,朝他手指的方位看去。那里有座黑糊糊的、巨大的宅邸。眼面前的那个建筑物——东馆的二楼,有一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我正想朝前迈出一步,玄儿赶紧说:“小心!我想也不会再有地震了,但这个建筑太陈旧了,还是不要靠近栅栏为好。这次如果掉下去了,我可不敢保证你会得救。”说着,玄儿自己反倒走上前去,扶着栅栏,朝底下望去。他用电筒照照下面,点点头,“没错,那个人就是掉在这个底下。”
  随后,玄儿离开栅栏,查看起脚下的平台。
  “要是有脚印就好了……现在看不清楚。塔里也应该有脚印。”
  “脚印?”
  “你没注意?算了,天这么黑,也没办法。”
  是我疏忽大意。这个塔内,长期无人出人和打扫,地面上积满了灰尘,那个人不可能没留下脚印。
  “在一层入口处、楼梯上以及这层的地面上,似乎有那人留下的脚印,但光线太弱了,看不清楚。还是明天再确认吧——对了,中也,你看!”玄儿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我找到这个东西。”说着,玄儿伸出左手,我拿着电筒照过去。
  “手表?”
  “对,是怀表。还带着银表链。”
  “是掉在这里的?”
  “就落在栅栏前。”
  “你的意思是那个年轻人掉的?”
  “有可能。当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摔下去的时候,这表掉在这里……”说着,玄儿仔细端详起来。
  “表面还好好的,但指针停了。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受到撞击而坏了……6点半。正是地震发生的时间。一切都吻合。”
  “不错。”
  “哎?”
  “又怎么了?”
  “反面好像刻着……”玄儿重新握好电筒,将脸凑过去,咪缝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左手的怀表,“刻着T.E”
  “T.E?是缩写吗?”
  “像是。”玄儿点点头,将怀表放到牛仔裤的口袋里,“这表肯定是那个年轻人的。而且这上面刻着的‘T.E’也很有可能就是他名字的缩写。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找到了能确认他身份的东西。”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躺在客厅里的年轻人的苍白容颜。我又重复了一句“T.E”,但什么都没想到。



  3


  我是今年春天和浦登玄儿相遇的。再准确地说——是五个月前——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喜欢建筑,尤其是古老的西式宅邸。高中时,我常利用悠长的假期,四处旅行,看了许多不同地方的建筑。幸运的是——周围的人没有过多指责,认为那不是高中生该做的事。其实他们早就觉得我挺怪异,也就见怪不怪了。当然我的学习成绩也出类拔萃,无形中帮我摆脱了不少指责。
  很早,我就下定决心,高中毕业后,要到东京去,正儿八经地学建筑。我也为此而努力……3月,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理想中的大学。
  我离开位于九州大分县的老家,独自来到东京,寄宿在文京区的千代木。那天是一个星期天,人学典礼结束已经一周多了。
  我记得那天是4月20日。
  中午过后,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夹着素描本,走出房间。我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对襟衬衫,灰色牛仔裤,外披一件薄大衣。樱花已经过了盛开期,被雾蒙蒙的冷雨打湿。
  那天,我打算走得远一点,去看看位于北区西原的原古河男爵的宅邸。那是由英国著名建筑师建造,具有北方歌德式风格的石造西洋式宅邸。我早就知道这个宅邸,但从来没有机会去。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不大不小的雨,心里希望这种天气去参观的人要是少就好了。
  到达后,我找了一个适当的角落,撑着伞,开始素描起那个建筑。我喜欢描绘各地的建筑,从高中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从未改变过。
  好几个小时,我没有休息片刻,专心致志地画着,小雨时下时停,等我大致画完的时候,突然变大了。我看看四周,已有几分暮色。我合好素描本,抱在胸前——好不容易画好的,可不能被淋湿了,急忙离开了那个宅邸。
  ……我能清楚回忆起来的情景到此为止。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随后的行动和状况。根本就回忆不起来——那是一段被分割的记忆,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此后能回忆起来的便是自己躺在医院充满药味的病床上,周围有几个素昧平生的人。有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子——他就是浦登玄儿。
  “现在好一点没有?”当时玄儿是这样问的,“如果你想起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我不知所措,歪着脑袋,“这里是……”
  “是病房。”
  “你是……你们是谁?”
  “他们是主治医生和护士。我叫浦登玄儿。已经对你说了好几遍。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叫什么?”
  “我叫……”
  ——我?
  “我叫……”
  我坐起来,觉得脑子隐隐作痛,身上倒不怎么疼。
  ——我到底是谁?
  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令人着急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说话?
  这是星期二——4月22日早晨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自己和浦登玄儿的初次相遇,但浦登玄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两天前。
  我是20日下午离开原古河男爵的宅邸的,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回忆不起来了。不仅如此,当在病房里与玄儿“初次相遇”时,我连20日之前的事情也完全忘却了——包括自己的姓名和出身。
  后来从玄儿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实”。
  星期天晚上7点半左右,我在小石川植物园附近。这个植物园位于古河男爵宅邸的南边,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不知道自己在雨天是步行,还是坐车去的。我为何不回千代木,而要去那里?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不知道。可能仅仅是去散心,也可能是路过那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迷路了。可以设想出许多可能。
  总之,当时,我就在那里,独自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小道上。
  玄儿就是在那里和我相遇的。
  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玄儿骑着自行车,办完事,正准备回去。路上的街灯稀稀拉拉,我撑着黑色的雨伞,走在小路中央。
  据玄儿讲——他在我后面,当时我肩上背着包,夹着素描本。
  后来,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飞驰而至,全然不顾路上的大水坑,从我身边驶过。我赶忙跳起来,躲避飞溅而起的污水,但倒霉的是,我正好堵住了玄儿的去路。
  “我来不及刹车或躲开。应该怪我没有注意前方情况。”听他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却颇为严肃,“最后,我们就撞个正着……你被撞得飞起来,伞和素描本都被抛出去,一头栽到路边的小沟里。你不记得了?”
  我完全不记得,只觉得头刺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后遗症。
  玄儿赶紧扶我起来,但我本人却毫无反应。我趴在那里,头栽在路边的小沟中,不管他怎么喊,我一动不动。看上去我被撞倒的时候,头部受到猛烈冲击。
  玄儿当场就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措施,但他仍然意识到那还不够。虽然我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出血,头部和面部也没有变形,但丧失意识本身就很危急。
  他喊来救护车,把我送到相关医院。所谓相关医院,有两层含义,一来是能及时抢救患者的医院,二来是玄儿父亲掌权的“凤凰会”旗下的医院。
  被送入医院后,我得到了及时的检查和治疗。
  据说刚开始,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我根本就不记得医生和玄儿曾说过的话,虽然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思考力和认知能力还不行。
  经过检查,医生确认我的头盖骨和大脑上没有损伤,其他部位也只是点擦伤,没有大碍。由此看来,头部的撞击和事故本身让我暂时丧失了记忆。
  “交通事故中,经常有人会丧失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这并不稀奇。”主治医生如此解释,“但你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事情,这倒是比较少见。”
  玄儿把我的索描本、包等都拿到医院来,但就算看到那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为糟糕的是——随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伞不用说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们还查了包内的文具、地图、钱包、手帕等,还是白费力气。当时,我一般不随身带着学生证和通讯录。
  “你是暂时性失忆。而且不属于器质性问题,只是精神性问题。”主治医生的见解很乐观,“你没必要太烦恼。很快就会想起所有的事情。不要着急,好好休养。”
  他虽然这么说,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回何处,医生告诉我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和检查了,可以早点出院。这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后,该去何处。当我困惑的时候,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我比较大,多住一两个人没问题。再说是我撞的你,应该负责任。”
  就这样,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暂住在玄儿位于东京白山的住所里。
  最多也就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每次当我回想时,总觉得从那天,在那个病房中和玄儿“初次相遇”后,自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现实相隔的虚幻世界。现在我来到位于熊本县深山老林中的这座黑暗馆,也是“那个”的延续。



  4


  从十角塔出来后,我们顺便去了小岛的入口处。因为玄儿说想看看渡口的情况。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觉得奇怪吗?”玄儿快步穿过林间小道,“湖里只有两艘船,一艘是蛭山驾驶,我们乘坐的摩托艇;另一艘则是手摇的小船。你应该看到的,对吗?”
  当我们乘摩托艇过来的时候,那艘小船停泊在栈桥边。如此想来,那个年轻人是乘那艘小船,紧随我们之后,来到岛上的。
  入口处有扇双开黑色大门,近三米高。黑暗中,那扇大门显得更加威严,有分量。环绕着整个小岛的石墙在门上方形成歌德式圆顶。
  玄儿告诉我——传说这里曾是某个武将所在的城池,岛四周的石墙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建而成的。
  虽然玄儿也说那个传说未必真实,但我觉得可以相信。因为那个“城墙”是用无数巨大的天然石头堆砌建成,不管玄遥家族多么富有,如果没有原来的基础,很难想像他们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门留着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我们走出门外,走下通往栈桥的平缓阶梯。
  湖面上没有一丝光线,一片黑暗,让人不禁胆战心惊。
  不知何处传来湍急的水流声,感觉就在附近:与刚才相比,风大多了,站在这里还能依稀听到湖边森林的沙沙声。
  “这个湖深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冲玄儿问道。
  “据说是个无底洞。”玄儿像是在开玩笑,“如果掉下去,无人生还。”
  “是吗?真的?”
  “是不是无底洞,我不知道,但的确不浅。而且水藻很多,湖面附近和湖里的温差也很大。小时候,家里人警告我湖里危险,绝对不能去游泳。以前,这个宅子里就有人被淹死。”
  “是浦登家族的人吗?”
  “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和她儿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出生。那个孩子在湖里戏水,淹死了,他妈妈想去救,也淹死了。”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风中,树林哗哗作响。玄儿继续说着:“据说那不是简单的事故,是湖怪将他们拖进去的。”
  “湖里……有怪物?”
  “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怪物。”玄儿好像又在开玩笑。
  “那是什么怪物?”
  “本地流传着许多说法。在深山老林里,有这么一个湖,本来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一两个传说,反倒让人不可思议。”
  我们走下长长的石阶,靠近岸边的栈桥。玄儿不再和我说话,用电筒照着那里。他当然认为那艘小船就停泊在那里。我也那么认为。但是——
  “没有!”——栈桥附近并没有小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至,湖水哗啦作响。我觉得自已就要被吸入那无尽的黑暗中,赶紧眨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玄儿也嘟哝着,“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但那个……”
  “‘那个’是什么呀?”我掉头问道,“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上岛?”
  “啊,那是——”玄儿皱皱眉头,往前又走了一步,“中也君,小船在那边。”
  “什么?”
  “在那边。”玄儿拿着电筒,往前照着,“你看!船在那边。”
  “啊?!”
  玄儿拿电筒照着栈桥不远处的湖面上。黑暗中,能看见水波翻腾,一个黑影孤零零地漂浮其上——是一艘船。
  “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没有拾好缆绳,船就被湖水打过去了。”
  “或许是地震时,缆绳松开了?”
  “那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
  看过去,那艘小船离岸边并不远,如果不怕刺骨的湖水,完全可以游过去将船拉回来。但玄儿并没有这样提议。
  “等会儿和蛭山联系一下。”说完,他掉头往回走。



  5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我第一次听到玄儿念这首诗,是在出院后的第三天。所谓第三天,也就是4月7日。
  我欣然接受玄儿的邀请——在我的身份被弄清楚之前,暂时先在一玄儿家住一段时间。
  玄儿的家位于白山一个幽静的住宅区中,是一个木结构的老式平房,总体不错,许多地方都经过了改造。正像玄儿所说的那样,整个房子相当宽敞,肯定有许多房间平时是闲置不用的。房门上只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浦登”。
  我见他独自住着这么大的房子,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他的家人都过世了呢,但情况并非如此。玄儿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长子,为了求学而独自来到东京。提到浦登家族,知道的人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大资本家,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动产,这幢位于白山的房子便是其中之一。
  玄儿告诉我——到今年夏天,他年满27,现在的身份还是大学生,未婚,24岁时毕业于T大学的医学部,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但几乎不去上课。
  “你为什么不直接做医生?”
  “我觉得那个职业不适合自己。”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让人觉得带有某种含义,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玄儿让我住在一间面朝庭院,可以铺八张榻榻米的南房间。
  庭院看上去无人照管,荒废不堪,但房间里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房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让我觉得喜欢。另一方面,房子里的窗户都紧闭着,让人觉得怪异。
  不论天气好坏,不论是否出门,窗户基本上都关着,一天中只开一小会。这样一来,即便是白天,房子里也很昏暗,静悄悄的,空气凝重。
  “我不太喜欢光亮。”玄儿的解释让人有点费解,“阳光可不是好东西。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因此……”
  “是吗?”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不,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那样,现在似乎也不准备改变。我……”说着,玄儿露出自嘲的眼神。当时,我还无法领会他说的意思。“生长的环境”是怎么样?“父母家就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他相识不久,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一个叫登美江的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早饭和晚饭。打扫卫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玄儿简单叙说一下经过,把我介绍给她认识。
  登美江张大眼睛:“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哎……”
  “您看上去像个学生……多大呀?”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年龄和生日。
  “原来是这样。”
  玄儿冲着登美江说道:“他暂时住在我这里,请你准备两个人的饭莱。”
  “明白。”
  接着,玄儿冲我说道;“如果有什么事情,不要客气,尽管说。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说。”
  “好的。”我点点头,与此同时翻着眼睛,观察一下那个钟点工的表情,只见她也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是看一个外国人。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后,来到玄儿家的第三天,登美江为我们做了晚饭。吃完饭,玄儿坐到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手捧着满满一杯葡萄酒,看着电视节目。就在那时,他突然念起诗来——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那是什么诗呀?”
  我吃了一惊,一时间觉得那可能是玄儿自创的诗歌。
  “你不知道?”
  他这么一问,我估摸那可能是别人的诗。
  “不知道——是谁的诗?”
  “中也。中原中也。”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虽然丧失记忆,但忘记的主要是自己的过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知道的。“中原中也”是己故诗人的名字,他经常戴着黑色帽子。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似乎从未通篇读过一册诗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几个诗歌标题。
  “他晚年写了《昏睡),被收集在《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你不知道也正常。说起来是晚年,其实他当时只有三十六七岁。”

  我觉得既然无所求,
  还不如去死。
  虽这样说,
  我还想活。
  虽这样说,
  我还不想死。
  即便如此,
  朦脆中,
  我想起诸位所说的话。

  玄儿一边背诵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颊、脖子、手——所有裸露的肤色都显得非常苍白。
  “完全丧失记忆。”
  玄儿凝视着我,反复念叨着一句。我不禁低下头。
  “我可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你可不要误解。”
  “……”
  “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完全丧失了记忆一——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啊!”玄儿的话让我十分意外,“这话怎么说?”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空白部分。”
  “是吗?”
  “虽然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但我有一部分记忆也是空白。我想不起来孩提时代——九岁、十岁之前的事情。”
  “九岁、十岁……但……”
  “可能大家对于幼时的回忆都比较模糊。但我更为明显。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是——”玄儿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摸尖下巴,“就像是,在那之前,我这个人就不存在一样。就是那样的感觉……”
  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儿的嘴角。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发生过什么事故?”
  玄儿将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左手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解下手腕上的手表。
  “那是……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围,也就是表带遮住的地方,有一块伤疤。那伤疤让人触目惊心,收缩成锯齿状。
  “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怎样受伤的。后来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这伤和你记忆的丧失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玄儿说了一半,闭上嘴,“哎呀,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应该和你提这种事情——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不。”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玄儿从桌子上拿起杯子,“说什么好呢?暂且不论事故的责任,我是非常挂念你的。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因为医生不也说了吗——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心里非常焦急、不安和恐慌。但一阵莫名的大雾在我心头涌起,似乎将这一切情感笼罩:那雾苍白无比,非常冷……那雾淡化了我的现实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让我感觉不到现实的烦恼和痛苦。
  奇妙的浮游感时而眷顾我。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体色似乎就会浅淡下去,直至半透明状——朦胧中,我和这个世界相接。这种感觉并没让我觉得不快,所以我从来就没想过把这种感受告诉警察,寻求帮助……

  朦胧中,
  我想起诸位的话。

  不知为何,耳边响起《昏睡》中的最后两行,我没有发出声,在喉咙深处反复念着。就在那时——
  “你呀,”玄儿郑重其事地说起来,“那套衣服不适合你。”
  ——他要说什么?
  “是衣服吗?”
  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还是那样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礼帽。礼帽要能完全盖住头顶。那样肯定好。”
  “斗篷加上帽子?”
  “我现在就叫你‘中也君’。”
  “什么?”我更加糊涂了。
  “没有人说你像中原中也吗?”
  “我?像中也?”   
  “我觉得像。”玄儿咪着眼睛,显得更加开心,“我觉得你要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些,戴上合适的帽子,就无可挑剔了。”
  ”但……”
  看见我一脸茫然,玄儿稍微正经了一点。
  “你没有名字可不行。我也为难呀。”
  “那倒是……但……”
  “中也君——这样叫,不好吗?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买衣服。这年头恐怕没有斗篷,那我们就找类似的衣服……”
  就这样,玄儿开始喊我“中也君”了。
  正如医院主治医生所说的,大约三个星期后,除了事故前后,其他记忆我都恢复了。但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儿依然没有改口,还是叫我“中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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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绯红的庆典


  1


  当我们回到东馆的时候,野口医生正好从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野口先生!”
  玄儿叫着,快步走过去。大厅内侧墙角的大摆钟——有一人多高,显得厚重——似乎要盖住他的脚步声,缓缓地报时了。晚上10点整。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等钟声散去,玄儿问道。
  “睡得很好。”说着,野口医生捋捋灰胡须,“不用太担心。你的诊断没错,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也没骨折,有许多擦伤,还有一些跌打伤,左手的伤不严重,头上的大包也没大碍,反正不要紧。”
  “太好了。”
  “从那个塔上摔下来,竟然没负什么伤,只能说他幸运。”
  “是呀——他的意识如何?”
  “刚才睁开过一次眼睛。”
  “说什么没有?”
  野口医生皱皱红彤彤的圆鼻头,回答道:“没有。也许因为他摔下来,受到刺激,大脑混乱,所以虽然睁开眼睛,但什么都没说。”
  “你感觉他茫然自失?”玄儿接着问道。我不禁想像着五个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来时的情形。
  “是的。”野口医生提着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深蓝色包,慢悠悠地回头看看客厅,“他表情变化很慢,活动身体也不积极。茫然……对,就是那样的感觉。但他能听到我讲话,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当我问他感觉如何,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他会摇摇脑袋。擦伤处是会疼的,但没有恶心和头晕表现。看上去,他想说话,但无法顺畅表达……看来还是受惊带来的后遗症。”
  “你还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问他是准?”
  “问了,他还是摇头。”野口医生自己也摇摇头。
  “你是否向他说明了前后经过?”
  “没有。他那种样子,就算我说很多,他还是稀里糊涂。他虽然没有受重伤,但体力消耗不少,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为好。我已经让他服用了营养剂和镇静剂,先让他睡到明天早晨。”
  “是吧?”玄儿叹口气,从胸门的侧袋里摸出香烟,叼到嘴上。
  我能从动作感觉出他有点焦虑。玄儿当然想早点知道那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我不禁又想起五个月前。根据现在的状况,我能想像出自己丧失意识时,玄儿的心理活动。
  “安排好他去医院了吗?”玄儿吐出一口紫烟,问道。
  “作为医生,我当然会说——最好让他早点接受全面检查。”野口医生捋一下胡须,“但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还没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况再作决断。”
  “也许要报警吧?”
  “报警?”野口医生皱皱眉头,显得有点困惑,“倒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宅子,发生了事故,照理应该报警,但……”
  “你的意思是要问问我父亲?”
  “对,还是听柳士郎怎么说,然后决定。”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黑暗馆的现任主人,玄儿的父亲。他还是以浦登家族为中心在全国扩展事业的“凤凰会”的会长。虽然他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对整个组织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
  “稍后,我去说。”说完,玄儿看着野口医生红扑扑的面庞,“我爸的心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野口医生的声音低了一点,“即便和我在一起,话也不多,酒也不怎么喝。”
  “他是不是生气呢?”
  “不,那倒不是。”野口医生摇摇头,两脸颊的肥肉也随之颤动着,“但最近他情绪波动比较大。稍有点事情就容易抑郁……也合乎道理。”
  “是呀。”玄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样。关于那个年轻人,明天先听他自己说——野口先生,你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
  “羽取忍怎么说?”
  “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都不认识他——需要大家都来辨认一下吗?算了,明天再说吧。”说完,玄儿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银表链,那是我们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拣到的怀表。“我们找到这个,你有印象吗?”
  野口医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这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摔下去的时候,掉下来的。反面有缩写的‘T.E’。”
  “T.E……”
  野口医生歪着他的粗脖子。玄儿把怀表放回裤袋里,回头看着我,耸耸肩。
  “对了,玄儿,那年轻人是谁呀?”说着,野口医生直直地看着我。我赶紧站好。
  “哎呀,忘介绍了。”玄儿冲我招招手,“是我朋友,叫中也。他也在T大学,是一年级学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识的。他是个优秀人才。”
  ”中也……是诗人的名字呀。”
  野口医生挺着大肚子,将皱巴巴的白大褂合好,朝我迈出一步,还没容我解释,他已经笑眯眯地鞠躬行礼:“我叫村野,请多关照。”
  “村野?”我不禁反问了一句,“你不是野口医生吗?”
  听到我的话,野口医生笑起来:“我真姓村野,名英世。父母一不小心,给我取了一个和伟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他的名字正好和那位因研究黄热病而举世闻名的野口英世博士相同。但是为何……我偷偷看看玄儿,只见他叼着烟,笑嘻嘻的。
  “玄儿小时候就叫我‘英世先生’、‘英世先生’。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野口先生’的?”
  原来如此。原来玄儿从小就喜欢给别人改名起外号。
  “我觉得姓名就是一个识别符号,不管别人怎么叫,我都不在意。现在因为玄儿老这么叫,这个宅子的人都喊我‘野口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专业是建筑。从高中时代,他就看过不少西洋建筑,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他看看这个宅子。”
  听着玄儿的说明,野口医生点点头。
  “既然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那应该才十八九岁吧?”
  “5月份刚满19岁。”
  “真年轻。但与年纪相比,显得沉稳呀。”
  “谢谢。”
  “这个宅子——”说着,野口医生环顾一圈黑墙和黑天花板,“的确值得一看。年代久远,风格怪异。”
  “光看这个东馆,我就觉得悸动。”
  “悸动……这个感想倒蛮有趣。”
  “是吗?”
  “以前,另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悸动。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站在玄关前,抬头看着这个黑宅子这么说的。没错。”野口医生捋着胡须,眯缝着眼睛。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年间,之后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维修。这些情况,玄儿应该告诉过你吧?”
  “是的。”我又看看玄儿的表情,只见他叼着烟,轻轻地点点头。
  “在改建和维修过程中,当然离不开适合的建筑师。其中一位比较怪异,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正好在。当时……”
  当时,他谈到感想时,用到了“悸动”这个词?
  “怪异”——到底怎么怪异?我当然很想知道。
  正当我琢磨是否继续追问,野口医生转过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对了,玄儿。”野口医生压低声音,似乎不愿让我听见,“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带他来,好吗?”
  “达丽娅之日”?——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爸知道。”玄儿也低声回答着,刚才还比较平缓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不是我神经过敏。
  “是吗?”野口医生的声音更低了,“但是……”
  就在那时,羽取忍从客厅一侧的走廊处小跑过来。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对话被打断了,紧张的气氛也消散了。
  “来晚了,我马上准备晚饭。”羽取忍冲玄儿说道,“我就在这边的餐厅准备晚饭,行吗?”
  “可以。”
  玄儿静静地从野口医生身边走开。
  “中也君,你肚子也饿了吧?白天,我们只能在车子里啃面包——野门先生,你怎么样?一起吃?”  
  “不用了。我先前喝了一点。”医生用手在嘴角边比划着,“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馆的沙龙房里都等累了。我要在那边继续喝。”
  “我爸呢?已经……”
  “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随后,野口医生看着羽取忍。
  “那个年轻人应该没事。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喊我或者鹤子。好吧?”
  “明白。”
  野口医生用右手接过左手提着的包,慢悠悠地转过身,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2


  黑暗馆由东南西北四幢建筑构成,大致说来,玄关所在的东馆供客人使用,北馆供家里人使用,佣人住在南馆。余一下的西馆据玄儿介绍是给“馆主”专用的。
  “现在我爸住在那里。以前,玄遥一直住在那里。我爷爷卓藏在成为馆主之前就死了。西馆也被称为‘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是这个宅子的中心。与外视的东馆相对,西馆也被称为‘内馆’”
  “达丽娅?”对于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反应,“这是刚才你们……”
  玄儿撅嘴笑着:“你听见我和野口先生的对话了。”
  “‘达丽娅之日’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回事?”
  “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如果有外人来,似乎不太好?”
  “也许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这些事情,好吗?”
  “你不用担心。刚才我不是和野口先生说了吗,我爸知道你。”
  “是吗?”
  玄儿收起笑容,点点头。
  “以前我也对你说过一些。目前,在这个宅子里乃至整个浦登家族中,我父亲柳士郎拥有绝对权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达丽娅之日’,还是其他日子,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介意。”
  玄儿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依然半信半疑,神经还没有太麻木。
  上个月下旬,玄儿对我说——他父母家叫黑暗馆,是个风格非常怪异的西洋式建筑,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决定等9月份,考试完毕后再去。考试时间一直到9月底,但在20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而玄儿本来就不打算认真考试。之后的事情都是玄儿安排的。
  玄儿提前回去了,我顺利完成考试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车。昨天下午,我到达熊本市,住进玄儿为我预定好的宾馆。晚上,玄儿开车来到宾馆,与我会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出发的。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9月24日对于浦登家族是个特殊日子。而玄儿完全知晓,并故意这样安排我的行程。
  难道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听从他的安排,来这个宅子是个错误?我心中油然产生疑问和不安,不禁蜷曲起身子。
  “玄儿!”我抬头说道,“达丽娅是……”
  我刚想问,玄儿已经从我身边离开,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等一下!”玄儿回头看着我:“饭做好了的话,羽取会喊我们的。吃饭之前,你先去那个房间坐坐。”说着,玄儿指指大厅右首方向的一扇双开黑门,“门里有个小房,再里面是会客室。你进去坐坐。”
  “你呢?”
  “我去和蛭山联系一下:问问小船的事情。”
  “从岛上,怎么和那边联系?”
  “有专用电话。”
  “和岸边的那个建筑物之间?”
  “是的。这边的电话在北馆。过去两边通过敲钟联系,现在方便多了。”
  等玄儿去了北馆,我先上楼,去自己睡觉的客房拿了一盒烟。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滚落到地上,肯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香烟被我丢在床边的小茶几上,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我想起来了,下午5点多钟,当我被带到这间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边,抽了一枝烟。
  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了,时间是过得快,还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虑这些,但不知为何,这个问题总是缠绕在我的脑海里。
  玄儿所说的“小房间”是个相当大的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地板被涂成黑色,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除了面向玄关大厅的门之外,“小房间”里还有两扇门,左边一扇,正面还有一扇双开门。我想起玄儿的话——再里面是会客室,便径直穿过“小房间”。
  打开里面那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黑色调的房间。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面,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也是黑色的,其外的百叶窗紧闭着,也是黑色。左边有个壁炉,还是黑色的,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毯和。楼起居室一样,是暗红色。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组黑色的皮沙发。
  坐下来之前,我环视一圈。这个会客室和玄关大厅的风格迥然不同,玄关大厅的风格是东西结合,而这里——旁边的“小房间”也一样——则完全是西式风格。难道这个宅子是以大厅为界,南半部分为日式风格,北半部分为西式风格吗?
  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吊灯毫无光泽,让人觉得用它来装饰会客室未免过于朴素。橙色的灯光总让人觉得非常微弱。整个房间显得昏暗。但显得昏暗的不仅仅是这个房间,包括刚才我们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个大宅子都是如此。
  显得昏暗……
  我坐下来,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皮沙发时,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掏出香烟,点上火,只觉得苦涩的烟雾穿过喉咙。尼古丁通过肺溶入血液里,我觉得一阵头晕和麻痹。就在这时——“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竟然背诵起4月末那个夜晚,玄儿所念的中原中也诗中的开头一句——“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还………
  “已经死了。”
  ……不。没有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那个声音才会传过来。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里。
  ——随便去别人家……
  一年前的那个声音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
  这个声音的主人的面容、动作、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里,一点都没改变。柔美、无情、可怕、若即若离……那些表情、形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单纯。然而很快,一团红黑火焰无情跃起,仿佛要将那一切吞没。
  “……啊!”
  我眨巴着眼睛,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记忆中的火焰似乎越发炽烈,扩散开,就要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在那时——
  在我右首方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团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里,与我记忆中的火焰毫无关联。我眨巴着眼睛,集中视神经,终于发现那是一幅画。
  那是一幅镶嵌着黑色画框、有50号大小的油画。
  我坐下来之前,曾环视过房间,但不知为何,竟没注意到那面墙上有幅画。那黑色的画框似乎要溶入到黑色的墙壁中,而那幅画似乎也要溶入到黑色的画框里。
  一道粗粗的蓝线从右上方至左下方,斜穿过漆黑的画布。我定睛一看,觉得那是一块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从上至下还有细线,泛着银色,似乎要穿透“木板”,让人联想到闪电。
  从“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个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撑住“木板”的右侧。那似乎是人的手臂。这幅画中,具体描绘出的便只有这个手臂和左上方飞翔着的白鸟。白鸟的羽毛前端带有一点血红,还垂落着若干血滴。而且——
  在画面下方1/4处,有一片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不定型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方才,这妖娆的绯红在我眼中化作“火焰”。当我弄清画的构图后,重新审视,觉得那描绘的未必就是火焰。
  我觉得这幅画很怪。
  画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画家出于什么目的创作的?是名家的作品吗?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画前,发现在那绯红火焰——看上去像绯红火焰——的下面,留有作者的署名。     
  五个潦草的罗马字母从左至右,连在一起。我凑近一看,发现是“Issei”。



  3


  晚饭准备好了,羽取忍过来叫我。于是,我离开会客室,朝餐厅走去,而玄儿还没有从北馆回来。
  带有西式风格的餐厅在“小房间”的西边,很宽敞,在铺着暗红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张桃木餐桌。桌子两端己经摆放好我和玄儿的晚餐。
  “哎呀,等急了吧?”
  我坐下来没多久,玄儿就来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无精打采地说着。
  “先吃饱饭。我们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尽管吃。”
  难道除了鹤子和羽取忍之外,这个宅子里还有厨师?
  “和蛭山联系上了吗?”
  玄儿正准备拿餐巾,听到我的问话,他撅起嘴。
  “电话线好像有问题。”
  “打不通?”
  “是的。也不完全是打不通。只要我一拿起电话,里面就全是杂音……也不知道对面的电话会不会响。也许是地震造成的。”
  “没有人接电话吗?”
  “没有。”
  “对了,那个蛭山君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那个沉默不语、驾驶着小船的“罗锅儿”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从他走出湖边的小屋,直至把我们送到岛上,除了回答玄儿的问题外,几乎一语不发。即便我行礼,打招呼,他也只是板着脸,点点头而已。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没接电话。他总是不开心的样子,那是佝偻病造成的。好像患佝偻病的人就容易那样。”
  “那种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
  “有许多情况。最典型的是维生素D的摄入量不够或者吸收不好,不晒太阳也不好。”
  “晒太阳……”我不禁环顾四周。
  餐厅里,只有北面墙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怜的毛玻璃窗户,外面的黑色百叶窗照样禁闭着。即便大晴天,屋内的光线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这个宅子造成的?”先我一步,玄儿说了出来,“那你就想错了。他16年前来这里工作的,当时就己经驼背了。”
  当时,玄儿11岁。当时的事情,他应该没有忘记。
  “而且,中也——”玄儿展开餐巾,放在膝盖上,“包括我在内,有好几个人是在这个宅子里出生、长大的,但没有一个人驼背。虽然我们讨厌太阳光,但也不是说我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一直待在黑暗中。理想情况应该是那样,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理想情况?”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怪,不可理解。
  “就算蛭山没接电话,他明天中午还是要来这里吃中饭的,到时再问他小船的事情也行。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如何处理那个年轻人。”
  “刚才你对你父亲说了吗?”
  “没有。他已经休息了,明天再说吧。我们今天晚上还是早点睡觉吧。”
  在东京,玄儿基本上属于夜猫子型。我每天也会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迟,而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但这次同来后,他似乎改变了生活规律,昨晚在熊本市的宾馆中,刚过1点,就睡觉了。
  “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玄儿喝了一勺浓汤,显得很满足:“不错,不错。”
  我也学着玄儿,拿起放在餐垫右边的灰色木勺子。喝热汤的时候,与金属勺子相比,还是木勺子好。我怕吃热东西,花了玄儿两倍的时间,才把汤喝干净。
  在餐具中,没有刀和叉子,只有勺子和一双黑筷子。饭菜以西餐为主,但像猪排之类的东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着刀叉。玄儿说的不假,厨师的乎艺的确不差,每样菜都很可口。真吃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相当饿了。
  玄儿依旧倒满红酒,有滋有味地喝着。我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一点,但因为不胜酒力,脸很快就发烫了。借着酒劲,我冲玄儿问道:“会客室里有一幅很怪的画,上而有个署名——Issei,那是什么意思?”
  “哦,你说的是那幅画。”玄儿继续往杯中加红酒,“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是个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喜欢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风景画。据说他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天才。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那么喜欢。他曾经到我们这个宅子来过。”
  “原来是这样。”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他的作品。会客室里的那幅画名叫《绯红的庆典》。”
  “绯红……”
  “绯红的绯。叫《绯红的庆典》。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画。”
  我沉默着,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在会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画。
  在画布的右下方,有一团“火焰”似乎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那就是“绯红”吗?那预示着“庆典”吗?
  此后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继续交谈,埋头吃饭。那时,在我的头脑中,往日那黑红的“火焰”与“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4


  席间,羽取忍来了几次,当我们吃完大部分饭菜后,她又为我们端来了水果甜点和咖啡。
  “他情况如何?”玄儿问道。
  “啊,你说他?”过了片刻,羽取忍回答道,“他睡得正香。”
  “你认识他吗?”
  “没一点印象。”
  “那么,你知道‘T.E’这个缩写是什么意思吗?”
  “是那人名字的缩写吗?”
  “我觉得是。”
  羽取忍缓缓地摇摇头,似乎很迷茫。她看上去似乎并没刻意隐藏什么。
  正当她将餐具放入盆中,准备端走的时候,玄儿又问:“还有一件事,首藤表舅还没回来吗?他昨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
  我第一次听说首藤这个名字。羽取忍停下脚步。
  “是的。”
  “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回来的。”
  “是吗?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着羽取忍出去后,玄儿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擦嘴巴。他面容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润。   
  我一边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搅拌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玄儿提到了“首藤表舅”,在这之前,野口医生也提到一个人——“伊佐夫君”……这个宅子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呢?
  玄儿的父亲浦登柳士郎作为“房主”肯定住在这里。据说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儿的生身母亲早就死了,他再婚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但——
  我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员情况只知道这么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知道的佣人有驼背的蛭山丈男、原本是护士的小田切鹤子、羽取忍及其儿子慎太,还有做饭的厨师。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佣人。这个宅子如此大,就算还有其他佣人也不足为怪。
  正当我考虑问这些情况是否适当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实他并非我+++表兄弟。”
  “但应该有一定的血缘联系吧?”
  “算有吧。我们还有许多远亲。在包括他们在内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们比较近……”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玄儿的语调听上去并不是很偷快。
  “我的外婆叫樱子,是浦登家的独生女,因此招婿入赘,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儿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说着,我便在脑子里迅速描绘出那个家谱图,“等一下。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独生女——这么说来,你父亲也是人赘的?”
  “是的。我父亲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赘女婿。我死去的妈妈叫康娜。她是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卓藏和樱子后来就没生过男孩?或者没有养活?
  “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
  “他再婚过?”
  “和一个岁数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首藤表舅的岁数比我爸小一点,50多了,而他的后妻才30岁左右。他的后妻叫茅子,是大城市来的,长得很漂亮,让人觉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就是刚才野口医生提到的那个人?”
  “是的。我妈妈和首藤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他现在应该在北馆的沙龙室陪野口先生喝酒。他比我小三岁,自称是艺术家,但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的。野口先生倒是很喜欢这个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玄儿摇摇头,“首藤表舅家在福冈。那里的好几家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可他总是找借口往这里跑,揣摩我爸爸的心思。他也经常带伊佐夫和茅子一起来。这次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达丽娅之日’”
  啊,又是“达丽娅之日”?
  “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玄儿慢慢地端起杯子,没有放糖和牛奶,浅浅地吸一口,皱皱鼻子,叼起一枝烟。
  “三天前,他们三个人坐着首藤表舅的车子来到这里。昨天他独自开车出去了。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不在停车场了。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在停车场看见他的车子。我想他应该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个停车场。要是首藤今天晚上回来,那个蚁山又要去开船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玄儿嘟哝着,看着壁炉上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黑框、六角形的挂钟,看上去有年头了。此时,乳白色表盘上的两根长短指针就要在最上方重叠了。
  “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
  六角形的挂钟敲响了零点钟声,玄儿闭口不说了。钟声比预想的要轻柔。过了片刻,玄关大厅里那个摆钟的沉闷声也隔墙传了过来。
  “中也!”
  钟声还在延续,玄儿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
  “要不要洗澡?我让他们去烧水。”
  “算了,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不洗了。”
  “你看起来挺困的,休息吧。”
  “也好。”
  “那……”玄儿将指间的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我们家的人不会起早。如果你先起来,肚子饿,就到这里,按一下那个按钮。”
  玄儿指着门边的墙壁。在照明开关的下面,还有一个板子,上面有一个乌黑的圆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个,南馆的铃就会响,佣人就会跑过来,你只要和他们说就行。”
  “明白了。不过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经常不吃早饭的。”
  “我的房间在北馆二楼,如果有什么事……对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到处乱逛。我会带你逛一圈的,之前,你还是老实地待在东馆。”
  ”你怕我迷路?”
  “是的,很容易迷路。”玄儿故意撇撤嘴巴,“有可怕的牛头怪物,会吃人的。”
  “我准备了避邪玉石。”我爽朗地回答着,玄儿也憋着没笑出来。



  5


  我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处待了二个星期后——5月下旬左右,我因为4月20日事故而丧失的记忆终于恢复了。
  我记忆的恢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诱因——比如头部再次受到撞击;或者遇到往日的老友等,并不是一下子恢复的,而是慢慢地,一点点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
  虽然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一点诱因。
  待在玄儿住处的那段时间,我出门并不积极。玄儿曾经开玩笑,说让我外出时穿上他准备好的黑外套,戴上黑帽。我不是讨厌这样的装束而不愿出门,而是不喜欢漫无目的地瞎逛。
  玄儿早就带我去过事故现场——小石川梢物园附近。但是不管他怎样说明——“你的脸就栽在那个沟里”,“就是这里”,我没有一点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和玄儿去了那里,但依然没有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竖起来的鲤鱼旗。5月5日的男孩节已经过去了,这个鲤鱼旗本该结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仓库角落里……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并不舒服。
  在微微暖风的吹拂下,鲤鱼旗飘动着。
  黄昏的夕阳映衬在天边。在地面上晃动着的三个影子仿佛是蜗居在这个世界背面的离奇东西。
  “中也君,怎么了?”玄儿站在我的身边,追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沉思着,“你那么在意那些鲤鱼旗?”
  我没有说话,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当时,熟悉的童谣在我脑海中微微响起。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端午节。
  ——哎呀,真让人头疼。
  在风中飘荡着的三个异形东西……在昏暗的客厅最深处。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黑亮的盔甲。冰凉的感觉……
  我觉得黄昏里的街道中微微散发着久违的葛蒲水的香味。
  数天后的一个夜晚,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儿和平时一样,喝着红酒。我也待在那里,不经意地看着电视。就在那时——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钟声。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车。
  什么地方发生火灾了?只觉得救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周围发生火情了。
  “去看看?”玄儿问道,“要是大火蔓延到这里,就糟了。”
  我们两人冲出去一看,只见几间房屋前的一户人家正熊熊燃烧。根据当时的风力和风向,还真有点担心那大火会蔓延过来。
  几辆救火车堵在路中间,亮着红灯。看热闹的人挤在周围,叽叽喳喳——消防队员们已经开始放水救火。玄儿毫不害怕,跑向现场。我也惊慌失措地跟在后边。
  火势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虽然救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那户人家恐怕还是要被烧毁了。一个穿着睡衣,30岁左右的女人哭喊着,要冲进大火里,被消防队员们一把抱住。
  “听说那屋子里还有孩子。”玄儿说道,“太可怜了。这个火势,是没救了。”他平静地说着,随后深深地叹口气,我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两种迥然不同的红光——大火和消防车上的红灯——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禁想到——透过眼前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也一样。
  我感觉到——面对着当时那场大火,一直紧闭着的,通向往昔记忆的大门一点点地打开了。我甚至能感觉到锈迹斑斑的大门传来的吱嘎声响。还未等我明白,透过门缝,便能看见黑红的火光。一瞬间,我醒悟了。
  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几年前的记忆。与眼前展现的场景一样,那个夜晚,我曾看到划破夜空,熊熊燃烧的无情大火……
  ——不能靠近。
  身边传来别人的警告声。
  ——危险,往后退!
  ……我觉得那场大火或许就是一个诱因。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第三天……我丧失的记忆是一点点恢复起来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地。我想起来——今年3月,自己刚刚高中毕业,4月份进入玄儿所在的同一所大学的工学部并寄宿在千代木。我还想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亲,过世的母亲,小三岁的弟弟。想起了5月5日的端午节——19年前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每天,我都能杂乱地回想起一点。
  这样,5月中旬后,除了事故前后的情况,我基本上恢复了记忆。
  我离开白山玄儿的住所,回到位于千代木的寄宿屋。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玄儿送我一本书,作为临别礼物。那是中原中也的诗集,其中收集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来的住处后,我又开始上学了。我向校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取得必要的学分,重新回到课堂。我最多只耽误了一个月的课程,补习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和同届学生交往得不错,偶尔也参加联谊会什么的,喝得酩酊大醉,大叫大喊。
  但我还会经常去玄儿那里。
  和玄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密感。他恐怕也一样。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还经常劝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来和他同住。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拒绝了。
  每次我去玄儿那里,心头总会涌现出大雾,和我丧失记忆时完全相同。那雾异常苍白,异常冰冷,说不清,道不明。由此,我周围的现实世界变得暖昧、模糊。说起来奇怪,我竟然还会产生一种错乱般的愉悦感。因此——  
  玄儿还是喊我“中也君”。即便是白天,他的住处依然还是那么昏暗。我们一点点地聊天,没有觉得厌倦。玄儿曾经说过——
  “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虽然我恢复了记忆,但他似乎还没有改变这种观点。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持续着。春去夏来……在上个月下旬,盛夏己过的某一天——
  “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建筑的名称很怪异,叫黑暗馆。”玄儿突然冲我说起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那个西洋式建筑很怪异,在别的地方不易看到。怎么样?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



  6


  和玄儿分手后,我回到东馆二楼,换上房间里的浴衣,当时是12点半。我本以为上床后会立刻进入梦乡,没想到竟然异常清醒。
  虽然身体己经很疲惫了,但神经却异常亢奋。
  我裹着毛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总觉得睡不着,便坐起来。我打开枕边的台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然后点上一枝烟,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
  房间里的窗户和我看到的其他几个窗户一样,是上下开关式,镶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是晚上,外边的人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状况。
  我无意识地将脸凑过去,呼出一口气。毛玻璃表面顿时升起一团雾气。我把脸贴上去,那硬邦邦、冰冰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从玄关大厅拐上楼梯,有一条通向内里的走廊,这个房间就位于这条走廊上。从方位上考虑,这个窗户应该是朝西的——面对着整个宅子的中间院落。
  我拉起玻璃窗,轻轻推开外侧的百叶窗。
  顿时,带有草木芬芳的室外空气飘进屋内。天空被乌云覆盖,庭院里一片漆黑……夜幕黑得让人害怕。在无尽的黑暗中,不仅能听到远近的风声,还能听到树木摇曳的声响。
  隔着中间的庭院,对面的建筑就应该是西馆——“达丽娅之馆”。我睁大眼睛,想看到它的轮廓,但未能如愿。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那个建筑物中哪怕有一丝光线也好……
  风势明显比我刚才和玄儿一起去十角塔和栈桥时要强得多。照这种情形,可能会变天,会下大雨吗?——在这里逗留期间,我当然想素描出这个宅子的各种外观。因此,就算变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就这样,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很快,眼睛多少习惯了夜色,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看清庭院和周围建筑的样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
  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种感觉是什么呀?是……
  我感觉这里事物的本来形态应该是有点倾斜。我感觉无形的裂缝扩展开。我感觉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产生了动摇……哎,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是…………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
  我不禁屏住气息,左右窥探着。
  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从哪里看我?——说不定这个东西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背面(突然我产生一种疑问——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瞬间,眼前这无尽的黑暗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的思想短路——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后,正准备关上百叶窗,就在那时——
  身后传来声响。
  是风声作怪吗?不,是……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身后的确传来同样的声响。
  我扭转身,问道:“谁?”
  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轻轻地关上了。
  “谁?……是玄儿吗?”
  我赶紧把浴衣合好,朝门口小跑过去。
  我探出脑袋,左右巡视了一下,只见左首方向的走廊尽头,转向内里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灰白色的影子。难道刚才真有人推开房门,窥视我吗?
  我犹豫一下,喊道:“等一等!”随后,便冲到幽暗、铺着黑地毯的走廊上。
  “谁?有什么事?”
  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一时哑然。
  走廊拐进去后,只延伸几米,便到了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消失了?
  我只能这么想。
  走廊深处有一堵黑墙。墙上没有窗户。我也没看到能让人藏身的家具等。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这时,我注意到——在尽头前方,右首处有一扇黑门——人跑进去了?
  我赶紧朝那里走去,轻轻地敲敲门——但里面无人应答。
  我胆战心惊地转动把手,门没有锁,一下子就开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墙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照明开关。
  借助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这也是一间客房,虽然比我住的那间要小得多,但内部摆设差不多。一张床,有茶几。里面有一扇上下开关式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个人。人没有藏在房间里。我还查看了窗户,发现锁得好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犯糊涂了。   
  难道刚才那声响,拐过走廊的灰白踪影都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么人就是在这里——这个走廊的尽头蒸发了?但这究竟……(一瞬间,我确信在这个宅子里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不可能,还是我的错觉。肯定是因为我太疲劳了。
  室外的风势似乎越来越大,虽然我离窗户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间,慢慢地摇摇头。
  我决定回去睡觉,而且不管怎样都要睡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会出现在睡梦中——对,那样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墙,慢腾腾地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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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间奏曲一


  “视点”离开进入梦乡的“我”,滑到建筑物外,在无尽漆黑的夜色中,再次飞上天空。
  “视点”忽大忽小,忽快忽慢,不规则地旋转着,仿佛在某种超现实意志的操纵下,超越了法则。流逝不止的时光倒退回几小时前。
  ……黑暗馆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泊周围的森林,暮色悄悄地包裹住林间的蜿蜒小路。
  一个少年走在那条小路上。
  他大约十二三岁,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则是深蓝色的外套。他剃着光头,戴着黑棒球帽,身后背着咖啡色背包。鞋子和裤子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他步履瞒姗地走在陡急的下坡路上。
  “视点”从天空飘落,钻入满脸迷茫、正在赶路的少年体内。



  1


  ……9月23日,下午5点30分。
  少年停下脚步,看看手表。这是今年春天,考上中学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看完时间,少年半绝望般嘟哝起来:“啊!都这个时间了。怎么……”
  ……本不该这样。
  按照当初的计划,到这个时候,他应该达到预期目的,回到村庄了。怎么会这样……不管他怎么想,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就算他自己也知道别无他法,还是忍不住会那样想。
  今天一大早,他从位于I村的自家出发,向家里人谎称和朋友们到附近郊游。
  虽然对家人撒谎,他有点心痛,但也是不得已。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必然会被家人责怪的。大人们决不会明白今天的这个冒险对于他而言有多么大的意义。但是……
  少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仰面看看天空。
  天空上依然乌云密布,弄不清太阳的方向。带有潮气的暖风迎面吹过,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要变天了。
  少年稍稍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下。
  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破路,也许因为连日的大雨,路上到处都是泥土和水洼。而且——还有两条清晰的车轮印,像是刚刚留下的。
  现在只能依靠这个车轮印了。
  无法掉头折回村子,不管从时间上,还是距离上考虑,那都不可能。
  只能继续朝前走。这个新车轮印肯定是刚才——一小时以前——在中途超过少年的黑色车子留下的。
  当时少年好不容易在茫茫大雾中,越过百目木岭。他花费许多时间,还消耗不少体力。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继续在山间小路上行进着。
  就在那时,那辆车从身后开了过来。
  少年立即躲到路边大树的后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心里发毛,也没来得及看车上的驾驶者。对方似乎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时,那辆黑色的车子轰鸣着,疾驰而去。那少年觉得那车的目的地一定是那个宅子,他也愿意这么想。所以只要顺着这个车轮痕迹走的话……少年回头看了一下来时的路,不禁浑身颤抖。
  现在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体力上考虑,都不能掉头回村子了。
  对,己经无法掉头了,只能前进。现在只能相信——顺着车轮痕迹往前走,就能到达那个宅子(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只能这样了。
  少年再度迈开脚步。
  到日落还有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不管怎样,时间所剩无几了。少年期盼能在大黑前到达那里。但——
  就算能安然到达,宅子里的人会帮助我吗?会收留我吗?
  想到这些,少年顿时觉得脚下无力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
  只要是I村的孩子,肯定都被大人们这样警告过。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绝不能到山岭对面的那个森林中去。绝不能靠近森林中的那个湖泊。
  少年生在I村,长在I村。周围人中,他奶奶说得最多,从记事起,就像咒语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唠叨。
  ——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就建在湖中小岛上。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宅子,知道吗?千万不要随意接近那里。如果接近的话,就会有可怕的灾难降临头上。
  今天早晨,少年打破禁忌,独自离开村庄,越过山岭,朝着被称为“大野猴子足迹”的湖泊进发。他今天冒险的目的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建在湖中小岛上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他奶奶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不样的东西。但当少年询问是什么东西时,她却没有具体作答,只是满脸恐怖地摇着头。
  他们——住在宅子里的人——究竟会不会救助我呀?难不成虽然心如刀割,但少年只能就这样前行了。



  2


  下坡后,又走了一段,少年发现情况有点异常。那车轮的痕迹突然猛地拐到左边,冲出道路,消失在路边。
  “啊!?”少年不禁失声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少年还没想明白,但发现——繁茂的草木被碾压过,对面有辆黑色、脏乎乎的车。那辆车一头栽到山毛榉树上,淹没在杂草中。
  “发生事故了……”
  难道是驾驶者打错方向盘,一头栽到森林中?只是简单的驾驶错误吗?——不,不是那样……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场景。
  大山,森林发出异样的声响,扰如一个美梦被打扰,巨大的远古生物。
  ……难道是因为那次地震?
  那辆车超过少年不久,便发生了地震。难道是那次地震引起的?
  少年挪动脚步,胆战心惊地朝幽暗森林中的那辆报废车子走去。
  车子撞在山毛榉的树干上,受损严重。
  这辆车可以坐五个人,但少年对车的型号并不很了解。车头已经被撞扁,前窗玻璃的碎片到处都是,其他窗户上也到处都是白色的裂纹。虽然少年是头次看到出事故的车子,但也能感觉出这车子被毁坏得很严重。
  少年看看驾驶座,那里空无一人,散落着玻璃碎片,还能看见血迹。后排座位上只有一床被人揉得乱七八糟的毛毯,也没看见人。
  少年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困惑地看看四周。
  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这辆车里空无一人。车里的人丢下这损坏严重,已经报废的车子,步行前往那个宅子?——对,肯定是这样。
  少年正准备离开车子,发现脚底下有一个黄色的东西,便弯腰拾了起来。
  黄色、四方形、扁平状……那是一个火柴盒。少年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火柴。
  少年觉得说不定能用上,便将火柴盒放进裤子口袋里,起身再次看看四周。那时——森林中的暮色更加浓密,少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离车子不远——被湿草覆盖着。少年觉得那和周围风景有点格格不入。少年产生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个东西”令人反感,绝不想靠近。
  “那个东西”是什么?
  虽然少年内心并不想靠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每前进一步,内心的不祥感便膨胀一点。
  “阿!”走到近前,少年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少年终于弄清那是什么了。
  “哎呀!啊……”
  那是一个倒伏在地上的人体,而且状况并不正常。
  手脚被人折弯的角度让人恐怖;头颅满是鲜血,犹如被敲破的西瓜;脖子也被扭断了,无论是肥嘟嘟的脸颊,扁平的鼻子,还是半张着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露出污紫色。
  “……死了?”
  看来这个人肯定死了。他的双眼无神地张开着,没有一丝生气。(少年时不时地在考虑——这个男人是谁?)
  接下来的一瞬间,少年恐怖到了极点,失声大叫起米。那令人悸动的声响回荡在暮色下的森林中。
  “视点”像是被这叫声弹射出来一般,再度飞舞到天空上。



  3


  ……9月24日,凌晨4点20分。
  “他”在睡梦中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点”滑入“他”的体内。
  “他”虽然已经睁眼醒来,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失去感觉,仿佛麻痹一般,间歇地感到一阵疼痛,呻吟一下。
  “他”想说话,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并不是想对别人说话,只想听听自己的声音,确认自己的存在……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
  现在,我真在这里吗?……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动动右手的手指。手指听话地弯曲起来,并能感受到被褥的温热。
  “他”能闻到榻榻米的气味。
  我正躺在某家某个房间的榻榻米上。
  “他”又动动左手的手指,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痛,似乎那里有伤。
  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我?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我究竟是……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我叫什么(“他”不禁感到焦急和烦躁)
  “他”在朦胧的脑海中,缓慢地搜寻着住日的记忆。但——四处散乱的字谜碎片,锈迹斑斑的精密机器,失去整合性的数字罗列。
  ”他”站在荒凉的海滩上。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其中有些东西时隐时现。他伸手想去抓住,但那些东西很快就被卷回到海浪中。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侧耳倾听,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些许微弱的声响。
  “他”的意识犹如失去浮力的漂流物,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在拍岸的海浪中,一些片断的图像和声音扑面而来,画出不可思议的抛物线。
  她躺在令人生厌的病床上。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妈妈。
  “视点”再次飞跃到“我”(中也君)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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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畸形短剧


  1


  到达黑暗馆的第二天——9月24日的早晨,我被一阵笑声吵醒。
  醒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做梦了。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具体内容,但如果大致分类的话,那绝不是让人愉悦的梦。那个梦会让人产生悲痛、愤怒和紧张之类的感情。
  睡梦中,我无法明白那只是梦,完全被那种悲痛、愤怒和紧张的情绪所困扰,无法摆脱。突然间,传来人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有个人站在高处,笑着俯视着我。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伴随着疑问,我从梦中醒来。
  从意识恢复到眼睛睁开,还有一段时差。半梦半醒之间,我一直能听到那个笑声。
  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声——这是谁的笑声?
  当我猛地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天花板。一瞬间,我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是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而不是他父母家的客房,也不是我位于千代木的宿舍……不,不对。这里不是,这里是……我从床上坐起来,与此同时,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
  我从瞬间的错觉中醒转过来,立刻想到昨晚自己所经历的事情。
  “又来了?”我在心中嘟哝着,跳下床。此时,我听到屋外的细雨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雨了。
  我也没穿外套,冲到走廊上,反射性地看看左边。和昨晚一样,一个人影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过,从那个方向传来窃笑声——这是我的感觉。
  “等一下!”
  虽然天色大白,但馆内的光线依然微弱,无论是房间中,还是走廊上。虽然我刚刚起床,重心不稳,还是在铺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等等!你是谁?”
  没有人应答我。
  当我就要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前,昏暗中传来硬物相碰的声响。
  这是什么声响?是开关门的声音吗?是那扇客房的门声吗?那人还是躲进那里了?
  和昨晚一样,转过拐角,走廊尽头空无一人。和昨晚一样,我站在走廊尽头前面,右首方向的黑门前。
  “你在里面吧?”我加重语气喊道,“我要进去了。”
  我轻轻一转把手,门开了。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些许屋外的光线照进来,屋内不像昨晚那样漆黑。我赶紧伸手去摸照明开关,朝屋内迈出一步。就在那时——
  传来细小的声响。
  那是某人的窃笑声。不是从屋内发出的,而是从我身后。
  我大吃一惊,转过身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但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从哪传来的……这里本应是走廊尽头了,笑声究竟从哪里传过来的?     
  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笑声突然消失了,随即传来别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听上去像是脚步声,接着又是吱嘎声。这到底是……
  我紧紧盯着走廊尽头的那面黑色墙壁。
  ……是从这个墙壁传出来的?
  我离开客房门,半信半疑地朝那里走去。
  是从这面墙壁……这面墙壁的另一侧传出来的?
  乍一看,这面墙壁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
  整面墙都铺着毫无光泽的黑色墙板。墙面上没有一扇窗户,但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陈旧的烛台,和十角塔中看见的一样。当然,现在人们根本就不用烛台了,只有一根蜡烛立在那里。
  这面墙壁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吗?有暗道或暗门之类的机关吗?
  千万不能轻易地认为这些想法是侦探小说中的妄想。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机关,心中对身份不明之人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肯定在墙的对面……
  很快,我就发现了“那个东西”。在右侧烛台的背面,突出着一个细细的控制杆。犹豫片刻,我伸手握住控制杆,一用劲,控制杆便纵向移动,墙壁中传来细小的金属声。一瞬间——传来“嘎嗒”一声,藏身墙中的“大门”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墙板连接处露出一个大缝隙,右侧朝前突出,左侧朝内后退。这个机关是以墙壁中央为转轴的。
  这就是所谓的“翻转构造”。暗门的宽度约为一米半,占了这面墙壁的80%,有一人高。而解除这个“秘密旋转门”的开关就是隐藏在烛台背面的控制杆。
  我将两手放在朝内侧退去的左侧墙壁上,用力一推,那扇门便旋转起来,比预想的要轻快。
  在门的背面,和正面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两个烛台。旋转半圈,背面就会变成正面,按下开关后,使会和周围的墙面融为一体。刚才听到的“嘎嗒”声或许就是这暗门开关的声音。
  暗门的对面是和走廊同宽的“秘密空间”,还有一定程度的纵深。在正面上方,有一扇紧闭的百叶窗,透进些许屋外的光线。我屏息走了进去。








  2


  走廊尽头墙壁的后面是暗室,还有楼梯,那是“秘密楼梯”。虽然楼梯比较宽,但坡度相当陡,如果不小心,就可能失足摔落。我小心谨慎地走着。昏暗中,除了旧板材和灰尘的气味外,还飘散着香皂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刚才从这里逃走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楼梯在平台处转了180度,通向底下狭小的房间中。这里没有一扇窗户,潮湿、黑暗中,我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门把手之类的突起。
  我一转,就轻松地打开了门。和上面的旋转机关不同,这就是普通的门。
  “这里……”走出门,我不禁呆站在那里,嘟哝着。那里比我预想的要宽敞得多。
  那是一个西式房间,如果铺榻榻米的话,可以铺50多张。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好几个枝形吊灯,现在只有一个亮着。由于面积大,光线太弱,整个空间依然显得昏暗。
  “这里究竟是……”
  这是我昨天还没有来过的房间。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房间是在东馆的一楼。
  整个地上都铺着黑红交错的正方形木板。其中一面墙上有窗户,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天花板上有雕刻精细的镂空横楣,正好将其一分为二。那横楣当然也被涂成黑色。
  我出来的那面墙上和地面一样,也装饰着黑红交错的墙板,但没有门把手。如果将门关起来,就会和二楼的“秘密旋转门”一样,和周围墙面融为一体,被很好地伪装起来。说不定滑动墙板,便能打开机关……
  我粗略地巡视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或许那个人又从这里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是谁?”我无法保持沉默,冲着无形的对方问道,“为什么要……”
  宽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放置任何家具,我的声音无力地回荡着。我慢腾腾地穿过房间,朝着一扇双开门走去,那扇门似乎通向走廊。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昏暗的大房间里,声音回荡着,“中也先生……嘿嘿……”
  我觉得这声音和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的笑声完全一样。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我停下脚步,急急忙忙地寻找声音的出处。
  声音肯定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但这个房间里看上去空无一人,这声音究竟从哪里……
  “这边!中也先生。”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戏弄我的感觉。
  “这边!嘿嘿。”
  在横楣对面——从我这个角度看,位于房间最深处,有一个日本式屏风,黑底,上面抽象地画着暗红色的线条,和这个西式房间非常匹配。
  声音就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中也先生……嘿嘿。”
  那显然不是我昨天在宅子里碰到的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的声音,而是年轻女子的叫声。
  “你是谁?”
  听到对方的回应和声音,刚才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顿时消除不少。虽然心中并没有完全舒坦,但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和不良用心。
  “你是宅子里的人吧?为什么要……”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对方打断我的问话,毫不胆怯地和我打招呼。与此同时,对方从屏风左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她只是斜伸出头,身体还藏在屏风后面。
  借助微微亮光,能看出那是一个美少女的脸。她的黑发微微飘逸,似乎和黑暗背景融为一体。
  “初次见面。”她又打了一次招呼,“让你受惊了。”
  “啊……不……”
  正当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少女又将头缩回屏风后面。
  “对不起,你是……”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那个少女又从屏风右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
  “初次见面。”少女又打了一次招呼,嘴角微微含笑,“让你受惊了。”
  “你是?”我朝屏风走去,“你去过二楼,我的客房?为什么要……”
  少女笑起来:“玄儿大哥说中也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吧?”
  我觉得她这句话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面说的,心中纳闷,但还是接着问下去:“你刚才说‘玄儿大哥’,难道你是玄儿的……”
  “我是他妹妹,叫美鸟,就是美丽鸟儿的美鸟。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玄儿曾经说过他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少女就是其中一人吗?
  正当我苦思冥想,该如回应的时候,少女——美鸟又将头缩回到屏风后面。
  “为什么要躲起来?而且——”我和屏风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其实你完全不必偷看我的房……”
  “中也先生,或许像猫头鹰。”
  冷不丁,少女冒出一句,再次从屏风左边伸出脑袋。
  “猫头鹰?”我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感觉,第一印象,对吧?”
  “我是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说完,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很快又从屏风右边伸出头来。
  “鹤子给人的感觉是狐狸,是银狐。”
  “是吗?”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蛭山是青蛙,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哈哈哈……”
  看来她很擅长用动物来比喻周围的人。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猫头鹰”。我该用何种心情来接受呢?——不管怎样,我还是乐于进行这样的交谈。
  “那么,玄儿是什么呢?”
  我问道。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不到一秒,又从另一面伸出来,
  “玄儿大哥是鼹鼠。”
  “鼹鼠?怎么又冒出一个怪怪的动物名字?”我不禁笑起来,“你看见过鼹鼠吗?在这个宅子的庭院里有?”
  “这里没有,但我在图片上看过,前后脚之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玄儿也能飞吗?”说完,我就觉得这话说得无聊,但少女却乐呵呵地笑起来。
  “怎么可能呀。只是感觉,对吧?”
  我觉得她最后所说的“对吧”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问的。莫非在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那里还有人?”我问道,“刚才我就觉得……”
  “是美鸟。”
  少女回答道,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美鸟吗?”
  “我是美鱼,中也先生。就是美丽鱼儿的美鱼。请多关照。”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少女的笑脸。刚才那个自称“美鸟”的少女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如出一辙。但……怎么回事?
  “我是美鸟。”说着,一个人从屏风右边伸出脑袋,左边则是自称“美鱼”的少女。同时出现的两张脸完全一样。
  “你们是双胞胎?”我总算反应过来,来回左右打量着。
  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
  从她们一模一样的容貌来着,两人肯定是同卵双胞胎姐妹。我本来想问问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思量片刻,觉得没什么意义便作罢了。
  她们还只有十几岁,黑发短而亮。刚才她们身上暗红黄布料在屏风边时隐时现,看上去像是和服的袖子。与此同时,她们那娇媚的面容又让人联想到西方的传统人偶。
  “玄儿大哥没有对你说过我们吗?”左侧的美鱼问道。
  “虽然我知道他有妹妹,但没想到是双胞胎。”
  “让你吃惊了?”
  她们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用手梳理一下起床后篷乱的头发,苦笑着:“发生了许多事情,怎么说好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来过房间。追出去,发现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接着我又发现了那个暗门和暗道,最后发现了你们。要说吃惊,还真有点吃惊。”
  她们同时顽皮地笑起来。
  “像那样的机关,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吗?”
  听到我的问话,两姐妹白净的脸上露出相同的微笑。
  “还有好几个。”
  “好玩吧?”
  “昨天深夜,你们也来过我的房间,是吧?”我再次问道。
  这次,两姐妹顿时瞪圆眼睛。
  “不知道。”
  “不是我们。”
  “是吗?那会是……”
  那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昨晚的确有人到过我房间,然后在二楼的走廊上消失了。那人恐怕也是穿过那个“秘密旋转门”脱身的。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个机关的存在。如果那样的话……
  “那肯定是阿清。”右侧的美鸟说道。
  “肯定是阿清。”美鱼也附和着。
  “只要有稀客来,他总会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那家伙好奇心旺盛。”
  两姐妹绝口不提自己,在屏风左右两侧议论着。
  我接着问起来:“你们所说的阿清是谁?”
  “是我们的表弟。”
  “是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的孩子。比我们小七岁……”
  “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学生?”
  “是那个年纪,但他不去上学。我们也一样。”
  “你们不去上学吗?”
  这也许是她们不想听到的问题。
  “学校不好。”
  从屏风后面先后传来两人的声音。接着两人扑哧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是螃蟹。”



  3


  两姐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螃蟹”?她们什么地方像“螃蟹”——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驻足于屏风前。
  屋外还下着雨。从声音听上去,雨下得不大,但时不时传来大风的呼啸声,似乎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到。
  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美鱼从屏风左边伸出头来。
  “我们是螃蟹。”她又说了一遍,一部分衣服露出屏风外。那杏色的和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着。
  “哎,也就是说——”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两个人是螃蟹?”
  “是的!”
  “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对吧?”
  她冲着屏风后面说道,随后便传来美鸟的应答,“是的。”我条件反射地看看屏风右侧,但美鸟并没有露出脸。
  她们这么说,我更加不明白——“两个人合在一起是螃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秒钟后,伴随着巨大的惊诧,我的疑问烟消云散了。
  美鱼先露出脸和手,接着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个子不高,体型细巧,宛如一个脱俗的美少女。她穿着碎白道花纹的杏色和服,缠着深蓝色的腰带。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下,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像个西方的古典美女,果然如此。
  我想美鸟也会从屏风右侧站出来,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首先现身的美鱼脚蹭着地,横向移动,随后美鸟像是被拽出来一样,出现在屏风左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两人步调一致地鞠躬行礼。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觉得并排站在那里的两姐妹的姿态、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过了片刻,当我明白那别扭的原因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老天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两姐妹同时出生,面容相同,体型都很细巧,但从侧腹部到腰部,她们的身体紧紧地连在一起。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个部位的和服也被缝合得严严实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暹罗双胞胎。
  我从贫瘠的大脑中,想到了这个词。
  所谓暹罗双胞胎,指的是两个应该相对独立的个体在母体中,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异变,身体的一部分牢牢连在一起,或者共用一部分身体器官。我记得曾经在哪里读过有关这种先天性残疾的文章。之所以这样的畸形儿会被称为“暹罗双胞胎”,是因为当年暹罗国(就是现在的泰国)中,曾有一对这样的畸形双胞胎,且世界闻名……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两姐妹难道就是所谓的“暹罗双胞胎”吗?
  她们各有一双手脚,但身体的一部分紧紧地连在一起。美鱼的左侧腰部和美鸟的右侧腰部完全结合在一起。
  “你看,是螃蟹吧?”最后露面的美鸟说道,语调没有任何的改变,“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合而为一的两人左右各有四只手脚,合计是八只手脚,的确像螃蟹。“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这话说得没错。
  震惊、恐惧、后悔(看了不该看的事物)——各种感情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但她们还傻乎乎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时不时地笑几声,随意地说着话。
  “你还是受惊了。对吧?”
  “如果让你受惊了,请原谅。中也先生。”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但我们一生下来就这样,所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两人一起做的。”
  “一起睡觉。”
  “一起洗澡。”
  “如果通道太窄,我们就过不去……”
  “所以,中也先生,你要多关照我们。”
  “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傻站在那里。两人觉得奇怪,收住话匣子,从我身旁穿过,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香气飘散过来,和我刚才在密室楼梯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不用了,但听说以前是舞蹈房。”
  双胞胎中的一个——可能是美鸟——说着,环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
  “据说当时在这里举行聚会,邀请了不少人……我们的父母也曾在这里跳过舞。”
  “那是我们出生以前的事情。”
  “真棒呀。”
  “真好。”说着,两人协调一致地跳起舞来,舞步奇特,仿佛有个梦幻乐队在那里伴奏一般。一头雾水的我只能屏息看着这对美丽的“暹罗双胞胎”的奇怪舞姿。
  很快,她们停下舞步,回头看着我。那两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弄得我非常紧张,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
  “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这次可能是美鱼——冲我说道。
  “那个——”说着,她指指我的脚下。我不知怎么回事,很纳闷。
  “你看……你的鞋子?中也先生。”
  “哎呀!”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脚下,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子。刚才,我跳下床,忘记穿鞋子,便冲到走廊上,一直走到这里。
  “哎呀,这……”我能感觉到脸红,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愚蠢。
  “这个,这……”
  两姐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美丽的脸上绽放出妖精般的调皮笑容。
  “那么再见了,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再见,中也先生。”关鱼说道。
  还没等我回应,两人灵巧地转过“合而为一的身体”,有条不紊地走出房间。



  4


  “……怎么……”
  耳中传来莫名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当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离开房间后,我独自痴痴呆呆地站在屏风前好一会儿。
  “……去……好……”
  我根本就听不清说什么,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但这断断续续掠过耳际的声响的确是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是个男人。
  那对姐妹走后,在这个房间——舞蹈房里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还有人躲在这个房间里?
  我再次环视房间,还走到刚才那对姐妹藏身的屏风后面查看一番——没有一个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静静地走到房间中央,侧耳倾听。但此时声音消失了,站在静寂、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我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别处的声音传到这里。   
  在这幢明治时期的老建筑中,产生这种情况也不足为怪。
  我决定过会儿问问玄儿。走出房间,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从东馆玄关大厅往北延伸,铺着地板的走廊,西侧是舞蹈房,走廊对面是昨天吃晚饭的餐厅。我的客房大概在正上方。当我冷静下来,梳理一下位置关系,在头脑中绘制出平面图后,发现馆内的房间位置也没有那么复杂。
  玄关大厅的那个座钟已经指向10点半。虽然玄儿说宅子里的人不会早起,但到了这个时候,或多或少该有人起来了。
  我朝玄关大厅的旋梯走去,但想想又折回走廊。沿着这条走廊,直走到尽头,有洗手间和浴室。虽然光着脚到处乱逛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先洗脸,好好清醒一下。
  从洗脸池水龙头中流淌出的水清澈冰凉。据玄儿介绍,这个岛上有井,但这水并不是井水。这水是湖泊后面的森林中的清泉,通过湖底管道被引到岛上。
  另外,在建造之初,岛上的电力似乎只能依赖自家的发电机。走廊上的蜡烛就是为了应付停电,是个历史的见证。但很快,电力公司就开始为这里供电。这的确让人惊讶——竟然为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宅子单独供电。由此也能看出浦登家族很早以来就在各方面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发言权。
  在洗脸池上方的墙壁上,双开木门后有一面四方形镜子。这似乎是后来安装上去的,与房间的装饰和其他物品相比,显得相当新,让人一时觉得不协调。
  打开红黑色的木门,一面五六十厘米大小,普通的四方形镜子便展现在眼前。看着镜中自己湿乎乎的脸,我想起了那对姐妹的话语。
  ——中也先生像猫头鹰。
  我记得是美鱼说的。从我当时的角度看过去,她似乎在屏风的左侧……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应该是“暹罗双胞胎”的右半身。
  ——猫头鹰有着猫一般的眼睛,大而漂亮,我很喜欢。
  右半身是美鱼,左半身是美鸟。
  ——我们两个人合而为一。
  “我像猫头鹰?”我嘟哝着,瞪着镜中的“我”。
  总体上我皮肤白,眼睛的确大而圆,嘴唇稍微有点厚,嘴巴小,脸颊虽然瘦削,但下领并不突出……
  平时,我很少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容貌,所以感觉怪怪的。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中,不要说梳妆台了,连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都没有。
  我梳理了一下睡觉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又捋捋稀疏的胡须。我的胡子不浓密,即使两三天不管,也不会太长,但今天我想过会儿还是再来一次,好好刮一下。
  我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来。      
  虽然我到这个宅子还不到一天,却经历了许多事情。刚刚越过大雾弥漫的山岭,来到宅子,便经历了两次地震;撞见了身份不明的坠落者;发现了秘密通道,还与美丽而畸形的双胞胎姐妹相逢。现在我才觉得自己似乎被邀请到了一个怪异的地方。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而过多怀疑发出邀请的玄儿,也不会非常后悔来到这里。
  这里一定存在许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那是肯定的。而且在我停留的这几天里,我将会得知这些秘密的实质——也许不是所有的秘密。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宅子的秘密,这个家族的秘密……
  我正想展开想像的翅膀,各种杂乱无章的情感(恐惧、不安,又有一种期盼……)交错在一起,弄得我心神不宁。
  我似乎又深陷在苍白冰冷的大雾中,如同今年春天,我因为那个事故而丧失记忆时一样。我似乎要被挤出那已经暖昧化的现实世界的边缘。不管怎样——
  一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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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迷失的笼子


  1


  我回到二楼房间,稍微收拾一下,穿好鞋子,然后和昨晚一样,朝着面向庭院的窗户走去,想看着雨下得如何。我拉起磨砂玻璃,推开黑色的百叶窗。那一瞬间——
  我不禁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室外的光线让我觉得刺眼。
  室外阴郁、昏暗,乌云密布,让人根本感觉不出已经是上午11点钟。而我竟觉得刺眼,可见整个黑暗馆被遮得如何严实,馆内如何幽暗了。
  等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我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潮湿空气,环视着昨晚被黑暗所笼罩,无法窥其真容的室外风景。
  这个庭院很大,周围环绕着建筑……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这个庭院并未得到很好的护理,甚至可说是荒芜。往昔,这或许是个规模宏大的西洋式庭院,但现在这样俯视下去,则让人觉得荒废不堪,说得夸张点,似乎被神灵抛弃了。
  与草木的葱绿相比,地面的泥泞反倒更加显眼,不知为何,庭院中的树木大都枯萎了。总体上,用“黑糊糊”来形容是非常恰当的。
  周围的建筑也一样。站在这里,我多少能看到北馆、西馆、南馆这三幢建筑,虽然建筑构思和结构有些差异,但放眼望去,整体上还是可以用“黑糊糊”这一个词来形容。
  “黑暗馆。”我无意识地嘟哝出这宅子奇怪的别名;我用手撑着窗框,将身体探出窗外,朝“那个建筑”看去。
  “那个建筑”隔着庭院,与这里正面相对。那或许就是西馆——“达丽娅之馆”吧。玄儿曾说——那建筑和东馆一样古老,建成后一直是宅子“当家人”的起居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地带。
  和东馆一样,西馆也是两层楼的西式建筑,但在其南端——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是正面的左边——突起着一个带有大角度方形屋顶的塔屋,其高度大约有四层,和昨天我们去过的十角塔相同。
  建筑的墙面还是黑色,让人联想到爬行动物的皮肤,上面零星开着几个黑框的小窗户,冲着外部的百叶窗也是黑色,关得严严实实。屋顶的瓦片、塔屋墙壁接缝处的灰浆当然也是黑色,整个外观是清一色的黑,和这里没有丝毫不同。窗框和百叶窗上的油漆已经掉落不少,上面紧紧缠绕着从地面延伸上去的青藤,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异样的色调,让人无法分辨出是黑色、绿色,还是灰色。
  但整体给人的印象还是黑糊糊。
  正如玄儿昨天所说的那样,从外观上看去,与东馆、西馆相比,我正面右首方向的北馆倒更像石造的西洋建筑。石砌的墙壁、“人字形”房顶,整个建筑显得庄重。说起来也奇怪,这个建筑让我联想到今年春天我去过的那个古河男爵的老宅子。建筑物被涂得黑糊糊的……
  在我正面左首方向的是供佣人们使用的南馆,那是一幢铺着鱼鳞板的两层建筑,与其他三幢建筑相比,显得素朴和狭小。近代日本西洋式建筑常带有阳台,但现在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却看不到这样的构造。这是否也从一个方面反映出这个宅子根本就没有对外部“开放”的意思?
  昏暗的背景下,黑糊糊的建筑物排列着——
  我再次将观察的目光放回到“整个宅子”。我觉得整体上,这个宅子让人觉得像是一幅剪纸。或许就像我昨晚站在东馆前产生的第一印象那样——像个影子,不是实实在在的建筑,仅仅是个影子。站在那里所看到的只是没有实质内容、没有厚度、从暗色的纸张上剪切下来的“形态”。
  ……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荒芜的庭院中央。
  在黄杨、桃叶、珊瑚等常绿灌木丛中,似乎有一个很小的建筑。
  我的视线被树木所挡,无法把握其整体形象,但绝不是亭子,犹如一个从地下蹿出来的黑岩石。
  那是什么呀?
  一阵大风呼啸刮过,庭院中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细雨迎面打过来,百叶窗随即也被大风刮得关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从窗边退回来。
  屋外的光线再次被阻断,昏暗中,我深呼吸一下,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用手摸摸胸口,感觉到心跳有点加快。
  我又深呼吸一下,将上下开关的窗户关好,离开了窗边。我坐到床边,从小茶几上拿起一枝烟,叼在嘴上,点上火,用牙咬着过滤嘴,思考起来。
  虽然风很大,但是雨势并不强,可以说是小雨。这样的话,也完全可以到室外去素描建筑物的……
  我掐灭香烟,站起来,拿上我带来的8号大小的素描本,戴上那个黑色的棒球帽,走出了房间。



  2


  下楼之前,我决定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出房间,我朝右首方向走去,没有下楼梯,而是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廊在半截一下子变窄,在尽头处似乎往左拐。我想看看那前面有什么。
  那里有楼梯,与半截变窄的走廊同宽,不是通往下面,而是延伸到上方。
  难道还有三楼?
  我吃了一惊,觉得纳闷。难道在这个东馆中,还有三楼,或者是相当于三楼的阁楼吗?
  昨晚从外面看,似乎没感觉出有三楼,而且也没发现有窗户。我纳闷着,登上楼梯。走廊上的地毯一直铺到楼梯口,楼梯踏板依然是黑色,仔细一看,上面积了一层灰,不是很厚。
  楼梯通向上方,角度不是很陡。天花板很高,也是黑色。在十级左右处,有一个小平台,楼梯在那里向左转了个直角,继续向上——但是,当我登到平台处,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楼梯的确继续向上延伸,但前方并没有房间——什么都没有。楼梯到此为止,像是被毫无光泽、漆黑的天花板完全吞没了一样。
  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那是不可能的。我赶紧眨眨眼睛,又向上走了两三级,发现前面的确是无路可走了。难道这里也有类似“旋转门”的机关吗?
  一边想着,我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天花板和墙壁,但“吞没”楼梯的天花板上涂着灰浆,没有一丝接缝,墙壁上也一样。看上去根本就没有能设置暗门机关的地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似乎都是些奇怪的建筑。
  我突然想到昨晚玄儿讲过的话。建造这个宅子的玄遥多少受到了一个名叫尼克洛第的外国建筑师的影响。当我问到他的建筑手法时,玄儿是这样回答的。
  ——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难道这个楼梯的设计就是受到尼克洛第的影响吗?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位于东京深川门前仲町的那个有名的怪建筑。也许是这个“无路可走的楼梯”让我联想到的吧。
  那个被命名为“二笑亭”的房屋是一个杂货店老板——在我读过的书中,那人的名字是赤木城吉——亲自设计并长期居住的建筑。后来,那个赤木被诊断为精神分裂,送进了精神病院并在那里去世。当时的报纸称那个建筑是“狂人建造的鬼物”,引发起人们的好奇心,成为当时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无路可走的楼梯、无法使用的壁橱、带有小孔的玻璃窗等等,据说二笑亭中有许多超越常规的构造。结果这一切都被解释为精神病人的突发奇想和与众不同的构思,有时人们也想从中探寻出一些艺术价值……
  总之,这个宅子不仅仅是一个黑糊糊的西洋式宅邸,其内部还有许多怪异构造。或许刚才看到的那个暗门和暗道也是模仿尼克洛第的建筑手法设计的。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不是说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那样的机关吗?我觉得这样想像也挺有趣。
  关于尼克洛第的建筑特色,玄儿说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如果那些特色都出于一种“玩心”,我倒不是很反感。下次要是和玄儿谈到这个话题,我是不是应该调侃他一下——“如果江户川乱步来,肯定高兴”。



  3


  我离开“无路可走的楼梯”,折返回来,正准备下楼梯去玄关大厅,突然听到一些声响。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那似乎不是讲话声,而是打哈欠的声音,而且我觉得这声音是从楼梯附近的客房中传出来的。
  有人已经起床,并在那里舒展着身体?是玄儿,还是别的人?
  我轻敲一下房门,没听到应答便推门进去了。
  昨晚,我就在这间屋子里看到有人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现在,在窗边的反方向,也就是进门左首的睡椅上,有个人。
  “……哎?”
  “——啊,哎呀。”
  看见我,对方显得有点惊讶,嚷起来,一下子从睡椅上坐起来,用手指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圆镜片的银边眼镜戴好。他歪着脖子看着我,年纪和玄儿相仿或者小一点,脸盘不大,圆圆的。
  “啊……你就是玄儿带来的客人吧?叫什么来着?中也先生?”
  我没说话,鞠个躬。而他又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在他刚才放眼镜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和红色的玻璃酒杯。这男子拿过酒杯,苦着脸,将残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又打个哈欠,挠挠头发,他鼻子下方和下领处的胡须稀稀拉拉,很显眼。
  “哎呀,昨天晚上,我从那里回到这里后,想再喝一点。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躺在这个椅子上……哎呀,头疼。”说着,这个男子又开始往杯中倒酒。他说话的语调和架势都很怪,手直抖。
  “你是——”我问道,“你是首藤伊佐夫吗?”首藤伊佐夫是玄儿的表兄弟,是个自称为艺术家的酒徒。我觉得这个男子就是伊佐夫。
  “是的。我就是伊佐夫。是玄儿告诉你的?”
  “是的,他稍微说了一点。你昨晚和野口先生在北馆喝酒吧?”
  “是的,是的。那老先生真能喝。我每次陪他,都落得这么个下场。真受不了。”
  看着他歪着脖子感慨的样子,我不禁想——不知美鸟和美鱼会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是浣熊,还是狗獾呢?抑或是——树獭。我觉得自己的联想太缺乏诗意。
  “你也是,怎么说呢,也是个好事的学生?——你不要傻站在那里,到这边来。”
  他招招手,我便走到房间中央。首藤伊佐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问道:“你来一点?”
  我摇摇头,坐在昨晚玄儿所坐的皮安乐椅上。
  “那是素描本?中也先生,你是画家?”
  “绘画不是我的专业,我喜欢素描建筑。”
  “这么说,你是建筑系的学生——但你还是个好事的人。为了看这么一个阴森森的宅子,竟然特地跑到熊本来,跑到这么个深山老林中来。”
  我点点头,随即补上一句:“但是,我觉得这个宅子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树獭——首藤伊佐夫微微耸耸肩,又将酒杯送到嘴边。
  “对,你说得不错。这里也的确有意思。我也这么认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缠着父亲来这里。”
  “是这样。”
  “是的。你来就真的只为看这个宅子本身?”伊佐夫问道。他向上翻着眼睛,试探性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将素描本子抱在胸前,回答道:“是的。”
  “玄儿什么都没冲你说?今天偏偏就是9月24日。”
  “因为今天是‘达丽娅之日’,所以……”
  “哎呀,你不是知道吗?”
  伊佐夫摘下眼镜,扔在桌子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深呼吸一口,用手背擦擦嘴巴。虽然他属于喝酒不上脸的那种人,但他的醉意比刚才明显。
  “说来说去,中也先生,你也是被浦登家族的秘密所吸引而来到这里的。原来如此。”
  “不,那……我只是……”
  我矢口否认,但伊佐夫根本就不听,打断了我的话。
  “就是那么回事。这个宅子真的有意思。有意思,但那玩意可让人不舒服。有意思但不舒服。这是我的真心话。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玄儿也同样。我家老爷子也一样。都拼命想得到‘肉’。但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我无论如何……”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怪,喋喋不休。
  我根本无法插话,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复习听说过的人名——“我家老爷子”恐怕就是前天出门的首藤利吉,而“那个女人”恐怕就是他的后妻茅子。但“肉”是什么东西?“那玩意”是什么?“不良企图”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弄不清楚。
  “别看我这个德行,其实我是非常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人。你,懂吗?虽然我可以对宗教现象表示理解,但自己却是个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无神论者、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神,当然也就不会存在恶魔和魔女。什么神灵、恶魔、魔女,统统都没有。只有相信这些玩意的人们。这个宅子里的人就是这样。作为第三者来观察,倒是很有意思。”
  喋喋不休的伊佐夫又加满了酒,灌到肚子里。我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己都要醉了。
  “中也先生,你相信吗?”他问得不着边际,我给弄糊涂了。
  “你是说我相信神灵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觉得焦躁,“我家里人信奉净土真宗,我小时候也去过基督教堂。”
  “哦,是吗?我已经死去的妈妈也信奉净土真宗……哎呀,不说这个了。”
  “我有一个弟弟。”
  “是吗?你是老大?我是独子,你弟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也有点怪。从小就喜欢看《枕草子》、《源氏物语》之类的古典文学。我可不知道这些作品有什么好的。”
  “是吗?你弟弟是个古典爱好者?好了,不说这个了……中也先生,我好像误解你了。”
  “误解……”
  “你好像不清楚这个宅子的事情。”
  我刚才不就想解释的吗?我真想责怪这个“醉鬼”,好不容易克制住情绪,恶狠狠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你对这个宅子还不清楚。既然这样,还是说说我吧。”
  伊佐夫说话的语调更加怪了,他重新拿起刚才扔下的眼镜,摸摸长着稀疏胡须的团下巴,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艺术家。”
  “我听玄儿提起过……”我暗示了他一句。
  ”许多艺术家都信奉神灵,还有些人为了创作杰作,不惜向恶魔出卖灵魂。大体上,所谓艺术家,都或多或少与神灵有关联。对吗?”
  “是吗?”
  “但我不同。我成为艺术家正是为了证明神灵的不存在!”
  “不存在神灵?”我觉得他说得有点过,即使听也没什么价值,但是出于初次见面的礼貌,还是应付了一下,“听上去挺有趣的。”
  “是吗?你觉得有趣吗?有些人虽然这么说,但并没真正明白。”
  透过有点污垢的圆镜片,能看见伊佐夫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我随口问道:“你具体创作了什么作品?是绘画、雕塑,还是陶艺?”
  伊佐夫低声呻吟一下,摆出罗丹创作的那个著名雕塑的姿势:“问题就在这里。应当选择怎样的表现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整整考虑了三年半。”
  我憋着没笑出来。由此看来,玄儿说他是个自封的艺术家也不为过。当他和野口医生相对畅饮的时候,不知会说些什么?
  伊佐夫摆着那种姿势,一语不发,沉思了一会儿,很快就摇摇头,撮了一口杯中酒。
  我觉得再待下去,他会唠叨个没完,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似乎才意识到那里有个人一样:“是中也先生吗?”他冲着我说道,“玄儿为什么会带你到这里来。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
  “这个……”这也是我从昨晚开始就放心不下的问题,“对了,你父亲回来了吗?”
  “哎?老爷子?”
  “昨晚听说他出门,还没回来。”
  “这我可不知道。”伊佐夫无心地回答道,“恐怕回来了吧。也许现在正躺在那个女人的旁边。”
  “你是说茅子?”
  “对,是我那亲爱的妈妈。她来到这里就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说完,伊佐夫又打了一个哈欠,放下杯子,从睡椅上踉踉跄跄站起来,“好了,我或许也该上床安静地躺一会儿。”
  “你也住在东馆?”
  “就是旁边的客房。老爷子和那个女人在北馆有自己的房间。但我讨厌那边的建筑。”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伊佐夫说得很不客气,接着又加上一句,“如果硬要我说……怎么说呢?心里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太接近核心了,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核心?”
  “好了,再见!小心不要被蛊惑了。晚安。”说完,伊佐夫踉踉跄跄地朝门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这个树獭太饶舌了吧?



  4


  在东馆一楼的玄关大厅内里,有一扇双开门,其上有门楣。我从二楼下来后,毫不犹豫地朝那扇门走去。门嵋上有红玻璃。那红色太深了,如果对面没有光线,让人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玄关大厅的门也是同样结构。从位置上看,这扇门似乎通向庭院。
  门没有上锁,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泛着红,照进屋内。我猛地推开门。
  和预想的完全吻合,门外是一个正对庭院的大平台,那平台铺着黑色的砖头,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延伸到庭院中。
  雨比刚才小了,风也停了。
  我夹着素描本,从平台走向长满荒草的庭院。也许是刮风下雨的缘故,气温相当低。和昨天一样,我穿着米色的长袖衬衫,深蓝色的马甲,竟然感到有点冷。湿漉漉的杂草也让脚下凉飕飕的。
  在小雨——其实可以说是细雨——中,我环视周围,刚才在二楼窗口看到的风景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黑糊糊的,周围的四幢建筑让人觉得像是剪纸。
  我回到房檐下能挡雨的地方,站着打开素描本,用左手和上腹部支撑着,右手握着铅笔。我决定先大致描绘一下开阔庭院对面的西馆。
  长满爬藤的黑色海参形凸棱墙,从左端突兀出来,四方形的塔屋……灰暗天空下,这个西洋式的古老建筑看上去让人觉得阴森可怕,它还有一个别名——“达丽娅之馆”
  与此同时——
  我不禁想起刚才在二楼首藤伊佐夫离开时所说的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太接近核心了。
  他的原话就是这样,我觉得话里的核心指的就是西馆。昨天晚上,玄儿也说这个西馆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幢中心建筑。
  据说宅子里的人把东馆称为“外馆”,把西馆称为“内馆”。我觉得这个“内”字就象征了一切。所谓“内”,就是某个事物的深处,也就是该事物的关键处、核心处。我听说过“内”本来指的是家中放炉灶的地方,后来转为指房子的西南方向——也是祭祀神灵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蛊惑了。
  这是伊佐夫离开时所说的话_
  我会被什么东西“蛊惑”呢?包括玄儿在内的浦登家族到底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让我觉得不解的问题太多了。
  素描的时候,我产生一种冲动,想离那里更近一点。但是我不愿雨水打湿素描本。我放下素描本,走到庭院中,心里后海没带伞下来。
  在稀疏、枯黄的树丛中,有一条人走的小路。在庭院中央,常绿灌木丛中,有那个小房子,小路就像是从南北两面迂回一般,在那里分成两股。我选择靠近北馆的那条路,朝西馆走去。
  北馆看上去和东馆一样,也有通向庭院的大门和平台,从那里延伸出的小路在前方与这条路汇合。用碎石堆积起来的外墙上有窗户,但都关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就察觉不到里面是否有人居住。
  细雨中,我走在小路上。因为雨水,地面松软了,让人觉得似乎连泥土本身都腐烂了。每走一步,我就觉得脚下沉重一点。
  渐渐地,西馆越来越近了。
  一层和二层的黑色百叶窗依然关得严实,黑色凸棱墙上的爬藤被风吹得此起彼伏。那就是“达丽娅之馆”——这个黑暗馆的“核心”。
  ……我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透过细雨声和草木的摇曳声,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似乎是金属摩擦的声响。这个声音来自哪里?
  我环顾四周,想找出声响的来源。很快,我的视线转移到左首方向,那个常绿灌木丛—那不是黄杨、桃叶珊瑚,好像是紫杉、沉香树——的对面。是那对面吗?难道是从那个小建筑里传出来的?
  小路在前方缓缓地,拐到左边,似乎一直通向西馆,那里肯定有通往常绿灌木丛对面的岔路。
  我加快步伐。风雨似乎也合着脚步节奏,变得猛烈起来,草木的摇曳声也比方才大,我走得更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路拐过去后,分成三股。往右走是西馆,往前走是南馆,而左边的路则通向那个小建筑。
  那到底是什么建筑?
  方才,透过二楼窗户发现那个建筑时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现在同样的问题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刚才传入耳中的异响难道是那一个建筑的小门开关的声音?
  突然,前方的岔路上出现一个漆黑的身影。顿时,我停下脚步,差点叫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那人看上去很奇怪,浑身裹着拖拖拉拉的黑色斗篷,头上围着头巾,似乎挡雨用的。那肯定是人,但除了能看出其身材不高外,根本就看不出体格和相貌。不要说年龄了,就连性别也分不出来。之所以觉得那人身材不高,是因为其弯着腰,但一也不像蛭山那样驼背。
  那人拖着黑色衣边,慢慢地朝南馆走去。我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觉得那人似乎停顿一下,回过头,瞥了一眼,但或许那是我的错觉。不管怎样——
  我觉得从形态、动作上看,那人就像是一个“活影子”。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活影子”的后背将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一阵大风呼啸着从我头上刮过,将我从某种魔咒中解脱出来。
  “活影子”双手拎着一个带把手的、像黑箱子一般的东西。那里面有什么?算了,还是先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人肯定住在宅子里。那人究竟是浦登家族的成员呢,还是一个佣人呢?至少从他的步伐上看,不像是一个孩子……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转身回去——然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胆战心惊地注意着四周,朝“活影子”刚刚出来的那条路走去。
  那个建筑周围的植物还是紫杉。紫杉是常绿树,长成后高达20米,在西洋式庭院中,经常被人修剪成几何造型或者是动物图案。也许往昔,这里的紫杉就是被那样修剪的。
  当我在二楼看到这个建筑时,第一印象就是“似乎是从地下蹿出来的黑岩石”,事实上,这是用石头堆积起来的四方形建筑,说它是小房子都不恰当,惟一比较相称的叫法就是“祠堂”。
  其正面大门紧闭着。那是一扇黑色的双开铁门,门表面刻着奇妙的图案——左右门扉上各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还有两条蛇缠绕着。
  “骨头和蛇……”我小声嘟哝着,轻轻握住门把手。
  门没有上锁,一用劲就开了。与此同时,传来吱嘎声响,与刚才听到的完全一样。
  没错,刚才那个一身黑的怪人在开关这扇门。我碰巧听见了。
  ——里面非常黑。
  没有采光的窗户,也没有照明开关,至少我在入口附近没有看到。地上和外墙一样,也铺着黑色的石头,天花板低矮,如同储藏室一般。
  借助从入口处照进来的光线,我心惊肉跳地打量着四周。
  整个空间很狭小,可以铺四个榻榻米左右,最多也只能铺六个榻榻米。没有任何家具。
  我定睛一看,发现在内里还有一扇门。我朝那里走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过去一样。
  那也是一扇黑铁门,和入口处一样,但不是左右对开,而且在其上方还开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窗户。窗户上有粗粗的铁棍子,让人很自然地将其与监狱的囚禁室、精神病医院的病房联系在一起。
  门上有一把结实的弹子锁,和十角塔入口处挂着的弹子锁一模一样。我摸索着,握住门把手。冰凉,还有一点湿气。我用劲拧一下,门纹丝不动。
  我将脸凑到那个带着铁棍子的窗户边,屏息看着里面。空无一人。但是——
  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凝神一看,发现对面似乎有阶梯。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洞,黑色的石阶梯延伸下去……
  ……地下?
  我不禁颤抖一下,脖子周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下面有房间,那阶梯就是通向那里的。但下面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我感到从铁窗棂对面,似乎有空气流出,不像是风。那种流动的感觉很微妙。与此同时,一阵气味扑鼻而来,有点潮湿、腐臭。总之不是让人心情舒畅的气味。
  这臭味是从阶梯下飘散过来的吗?如果那样,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呢?谁在下面呢?
  刚才那个怪人就是来到这里,去了门里面吗?他沿着那个阶梯,下去了吗?到底……
  越过铁棍子的窗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消失在地下黑暗中的黑色阶梯。我预感那里将有可怕的东西飞出,不禁心跳加快。就在那时——
  耳中传来很细微的声响。那似乎是人的声音,是微弱的呻吟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没错,这声音是从那阶梯下传出的……
  ……也许那只是自己的幻觉,那不过是屋外的声响。但当时我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了。迅速涌上心头的恐识感将我的好奇心、冲动都赶到九霄云外。
  不要说叫喊了,我甚至忘记从口袋中拿出火柴,照亮一下房间。我逃一般地冲出了那个“祠堂”。



  5


  我惊慌失措,根本就不想去西馆附近了。此时,我才感到不安——如果被人看见,弄不好会责备我吧。
  我沿着来时的路掉头回东馆。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风雨比刚才猛烈,草木的摇曳声也响得多……
  我快步穿过小路,就要跑到铺着黑砖头的平台时,猛地停下脚步。我发现那里有人。
  那人站在房檐下,拿着我放在那里的素描本。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我,合上手中的素描本,朝我望过来。
  那人我没见过。
  那人个头不矮,穿着考究的咖啡色运动夹克,戴着无边眼镜,淡淡地蓄着一点胡须。那男人看上去50岁左右,很有绅士风度。
  “你好!”那男人冲着我扬起一只手臂,声音洪亮地问候道,“我随便看了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这个——这个素描本是你的吧?”
  “是的。”我回答时,显得很紧张,而他则冷静地看着我。
  “你就是玄儿的朋友,那个叫中也的人吧?”他说起话来,不急不慢。
  “是的。”说若,我慢慢地靠近平台。
  突然传来“咣当”一声,那是平台里面,通向馆内的那扇门的关门声——看来,刚才除了眼前这个男人外,还有其他人在。
  “那是我儿子,阿清。”还没等我发问,他主动说起来,“是他先发现你。怎么说呢,先发现这个素描本的。”
  “是阿清君?”
  ——猴子。
  美鸟和美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清是个满脸褶子的猴子。
  ——中也先生,你要是碰到他,就明白了。
  为了能一睹“猴子”的样子,我朝门的方向望去,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孩子很认生,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好意思。他很有好奇心,但因为那个病,只能一直待在宅子里。”
  “哎呀,您不用介意。”
  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病”。那对双胞胎姐妹说他可以上小学了,但从来不去学校。他的病真是那么严重吗?抑或是……
  “雨下得大了。朝这边站一点,你都淋湿了。”
  男人退到门前,我躲到突出来的房檐下,那男人轻轻地摸一下油光光的头发,说道:“电视上说台风好像又要来了。海面上波涛汹涌,听说昨天有一艘货船在大分湾沉没了。”
  “昨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的。好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这个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故就发生在昨天,但我却没感到不可思议和现实性。我只是觉得这似乎发生在某个远方,和我完全割裂的世界中。
  “可能的话,我希望台风不要直接袭击这里。当然这个宅子绝不会被吹得散架。这个宅子虽然年代久远,但造得相当结实。”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上周,22号台风袭击了关东地区。18日,台风越过东京上空,当时,我还在千代木的宿舍中埋头苦读,准备应付考试。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些一周前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世界中。
  我脱下帽子,掸掸上面的雨滴,然后再次看着对方。
  “您是浦登征顺先生吗?”
  “你知道的不少呀。”
  “您是阿清的父亲……”
  “对。我是浦登征顺。玄儿告诉你不少事情,对吗?”
  “不,不是玄儿君告诉我的……”
  ——我们觉得姨父像老鹰或者是秃鹫。
  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
  ——但是也不能飞。
  他轮廓鲜明,的确让人联想到那对姐妹所说的老鹰和秃鹜。他目光柔和,我觉得其中透出含而不露的敏锐。
  “中也君,你喜欢西洋式建筑?”浦登征顺看着素描本,随口说道,似乎也没急着让我回答,“你到过不少地方呀。透过每一张画,能感觉出你对建筑的热爱。”
  “是吗?”我重新戴上帽子,“喜欢是喜欢,但画得不好。”
  “你对建筑物韵味的把握很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与拍照片相比,通过素描更能接近本质。”
  “谢谢夸奖。”
  “听说你老家在九州?”
  “是的。”
  “你去过很远的地方呀。上面还画着山形市的济生馆。我在很久以前,也去过那3里。那是我无法忘记的建筑物之一。”
  在全国各地残留的明治时期的仿西洋建筑中,那个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因其主建筑形状奇特而闻名遐迩。我是高三暑假,去东北地区旅行,参观了那里……想想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己经过去很长时间。
  第一任山形县长官三岛通庸鼓励建造西洋式建筑,在此背景下,明治十年——1879年,济生馆工程竣工。当时,该馆是作为县立医院使用的,同时还设有医学校。
  整个建筑为木质结构,围绕着中间的庭院,呈巨大的十四角形。正面巍然耸立着精心设计的三层楼,一层呈不对称的八角形,二层为正十六角形,三层为正八角形。外墙上的鱼鳞板都被涂成淡黄色,阳台周围的栅栏是蓝色,柱子和窗框为暗红色……这种鲜艳的色彩搭配将这个建筑衬托得更加醒目。
  ”你来到这里,看过宅子后,有什么感想吗?”
  浦登征顺问道,我转身,抬头看着庭院对面的西馆。
  “虽然都是仿西洋建筑,但这里的风格和别处,比如说和济生馆迥然不同,让我有点吃惊。总之这个宅子——”
  “这个宅子怎么了?”
  ”怎么说好呢?闭塞感很强。和我以前看过的西洋式建筑所具备的开放式特点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征顺静静地点点头,“你当然会这么感觉。从许多意义上讲,这个宅子的确很闭塞。”说着,他将手中的素描本递给我。
  我接过来,继续问道:“在四幢建筑中,装新的是北馆吗?”
  “是这样。”征顺安详地笑起来,“以前,那幢建筑也是木质结构,重建的时候,改成了石质结构。”
  “我听说原来的建筑被大火烧毁了,是吗?”
  “这个宅子和大火犯冲呀。”——昨天晚下,玄儿也说过同样的话——“为了避免火灾,重建的时候,就将其改造成石质结构……”
  “明白了。听说南馆建于二战前的昭和年间。以前那里没有建筑物,佣人的房子在别处——在岛北端,是一幢长平房。听说那个平房也被大火烧毁了。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向他问起来,“改造宅子的时候,在那些参与工作的建筑师中,是不是有一个有点怪异的人?”
  “怪异?”
  “我是听野口先生说的。昨天当我就这个宅子谈感想的时候,说觉得悸动。野口先生就说过去有个怪异的建筑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吧。”透过眼镜片,能看见征顺眯缝着眼睛。眼神让人感觉既不安详,也不敏锐。一瞬间,目光里隐约透出强烈的悲哀。
  “您知道吗?那是一个怎样怪异的人?”
  “野口先生说他怪异吗?”
  “是的。”
  “或许的确可以那么说。那个男人选择了一种怪异的活法……”
  “您知道,是吗?”
  “哎,是的。”浦登征顺点点头,轻叹一口气,“他叫中村。”
  “中村?”
  (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被蛊惑……”我用手摸着帽澹,怀着一种奇妙的心境,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那个中村现在怎么样呢?”
  “现在……”征顺又轻叹一口气,故意显得很随意,“他己经死了。”



  6


  雨下得更大了,被大风吹到房檐下。我们也没讲话,不约而同地回到馆内。
  “浦登先生——浦登征顺先生。”
  走进昏暗的玄关大厅,我提心吊胆地喊住征顺。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他。
  “什么事?”
  浦登征顺回头看着我。透过无边眼镜,我觉得那目光又恢复了原来的柔和与安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开门问了起来。
  “在庭院正中,有个像祠堂的小建筑。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呀?”
  “听口气,你到那附近去了?”征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反问道:“你觉得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能和他说自己看到黑衣怪人和进入‘祠堂’的事情吗?
  正当我犹豫不决,征顺走到大厅中央,静静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后缓缓地转过身,看看我,又将视线移到那扇通向庭院的大门。
  “那是墓场。”
  “墓场?”
  “是这个家族——浦登家族的墓场。那个建筑就是墓场的入口。”
  “入口……”
  那个带着小铁窗的铁门里面,那个犹如被黑暗吞噬的阶梯下方,难道是骨灰存放处吗?抑或是……
  “也有人把那里叫做‘迷失的笼子’。”
  “笼子?”我很纳闷,“那是什么意思?”
  “要说残酷也的确残酷,但那也是役办法……”
  征顺低头嘟哝着,似乎自言自语。接着,他抬头看着我。
  “总之,中也君,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意靠近那里。你还是注意为好。”
  我终于弄明白那里是墓场。但那里为何被叫做“笼子”?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叫?
  其实,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明白了”。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
  从楼梯方向,传来女人的叫声,很耳熟。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征顺老爷也在……”
  是穿着厨房罩衣的羽取忍。她似乎刚从二楼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我们身边。
  “玄儿在找您。”她说道,“昨天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人己经恢复意识了。玄儿少爷让中也先生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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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00: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7


  铺着瓦的走廊从玄关大厅朝南延伸,一侧的黑色无双窗被关的严严实实。无双窗和百叶窗不同,一旦被关紧,就不会透进一点光线。所以走廊上和昨晚一样幽暗。
  在房间入口,除了那年轻人的鞋子外,还有两双鞋,或许是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吧。但是在最靠前的房间里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那年轻人也不在被窝中……
  在羽取忍的催促下,我走进屋内,征顺跟在后面。进屋后,发现左边的红色拉门大开着,那三人正围坐在里屋中央的黑漆桌边。
  那个年轻人背靠拉门(第二间屋子与第三间屋子之间的拉门),里面穿着衬衫,其外是土灰色的夹克,伸着两条腿,低着头。
  玄儿坐在与外走廊相连的拉门边,野口医生则坐在他的对面,看见我们进来,他们两人都扭头看了一下,而那年轻人则依旧低着头。
  “是你呀,中也君,早上好!”
  尽管当时已经是中午12点20分,但玄儿还是冲我说“早上好”。
  “你昨晚睡得好吗……哎呀,姨父也来了?”
  “刚才我们在那边的平台碰到了。”征顺回答道,“我们两个人很偷快地聊了一会儿。”
  玄儿看看我,眼神里透着狐疑,很快便将视线移到羽取忍身上:“对不起,能给我们泡杯茶吗?”
  “好的。”羽取忍回答着,朝走廊走去。
  那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我们的对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水罐和杯子,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
  “感觉怎么样?”体态庞大,犹如“狗熊”的野口日医生穿着皱巴巴的自大褂,看着那年轻人,“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年轻人依然低着头,只是摇摇头。
  “肚子饿吗?你什么都没吃,肚子饿了吧?”
  年轻人还是低头不语,只是摇摇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年轻人稍稍犹豫一下,歪着脑袋。野口医生追问下去,“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没有作答,只是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两手抱着头。
  我和征顺默默地看着他,坐在年轻人的对面。玄儿冲我们耸耸肩:“他刚才就是这个样子。一小时前,宏户君看到他在南馆附近晃悠,后来鹤子就喊我过来了。”
  “宏户是谁呀?”
  “哦,是这个宅子的厨师。全名是宏户要作,他除了烧莱做饭,还干些杂事。”
  “他一个人晃悠?”
  “听说是这样。”
  玄儿扫了年轻人一眼。他依然两手抱着头,撑在桌子上。
  “因为宏户也听说了有关事情,当时就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没有任何结果。当我赶到时,他已经被羽取忍带回这里……对吧?”玄儿扭头看着那年轻人。
  “你随便说说嘛!我们并不会在这里责备你,也不会欺负你的。”
  那年轻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也许无法开口说话?”我在一旁插嘴,“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这么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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