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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天机》一至四(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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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而在几公里之外,荼蘼花开的小院。

  烛火也熄了。

  那个轻巧的身影没入黑暗。

  “别走!”

  叶萧大声喊了出来,他用一只手撑住窗台,推开窗户跳进屋子。

  是的,那少女并不是幻影,前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大踏步地追上去,同时用手电照射她的背影。碎花格的衣裙忽隐忽现,长长的发丝几乎撩到追赶者的脸上。

  里面是迷宫般的走廊,四处扬起厚厚的灰尘,手电光束艰难地穿越烟雾,紧紧地追着少女的后背。尘土不断涌入叶萧口鼻,让他的肺里异常难受,眼前的走廊更让人头晕,仿佛是梦中早已出现过的场景。

  突然,少女冲出了屋子。外面正是花香弥漫的小院,月光哗哗地洒在她身上,像镀上了一层白银。叶萧在冲进花园的刹那,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花丛中——糟糕!又要让她逃走了?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少女又掉头向他跑来。原来顶顶已堵在了门口,少女一出门就几乎被逮个正着,只能慌不择路地向回跑。

  她终于自投罗网了,四周的花丛布满荆棘,令她乖乖地束手就擒。

  面对无路可逃的小猎物,叶萧的手却在剧烈颤抖,整个身体都近乎僵硬,他便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你是谁?”

  月光掠过少女的眼睛,渐渐勾出几滴忧郁,又迅速变成不安与狂躁。

  她开始反抗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竟一把将叶萧推倒在地。当少女要从他身上跳过去时,躺在地上的叶萧抓住了她的裙子。

  这碎花布的裙子异常结实,任凭少女怎么挣扎都没有破碎。叶萧吃力地跳起来,整个身体将她扑倒在地。顶顶也冲上来帮忙,和他一起紧紧压着少女,直到她再也无法动弹。

  少女在底下发出嘤嘤的哭泣,叶萧使劲压着她耳语道:“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走。”

  叶萧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换由顶顶将少女扶起。他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警觉地扫视着花园,那条吓人的狼狗哪儿去了?那个大家伙在的话,就算三个叶萧都抓不到她吧?

  顶顶感到少女浑身都在颤栗,只能安慰地说:“别害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她抬头看了顶顶一眼,眸子冷得可以让海洋结冰。月光下,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却全然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春。

  顶顶也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手抓得更紧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但少女聋子似地毫无反应,双眼冷冷地盯着她。

  顶顶接着问:“你听得懂中文吗?”

  女孩依然是懵懂的表情。

  “你不肯说是吗?我知道你听得懂!”叶萧插话了,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的耳朵果然没问题,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的荼蘼花,黑夜里正绽放到美的极致。但她随即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息这花朵即将凋零。

  叶萧继续板着脸审讯:“你的大狼狗呢?怎么把你扔下不管了?”

  女孩继续冰凉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几片树叶落到她的头上,整个人像尊静止的雕像,或许连鸟儿都会来停靠。

  “你这么会吓着她的。”顶顶皱起眉头,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说,“算了,看来她是不会回答的了。”

  叶萧以冷峻的眼神盯着她,其实他心里也是异常忐忑,女孩的目光令他感到畏惧。他回头看看黑乎乎的洋房,再扫视一圈寂静的花园,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点回去找大本营。”

  顶顶点点头,对女孩柔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也都是些好人,你不会有事的。”

  然后,她拉着女孩离开了花园。叶萧走在她们的前面,和顶顶一前一后夹着女孩。顶顶的手始终抓着她,随时提防她逃跑。

  他们像押解逃犯似的,将女孩带到街道上。叶萧找到刚才留的标记,很快就辨清了方向,月色中高高的水塔很是醒目。

  “笔直往南走,或许就能找到那条路了。”

  他目光犀利地扫视四周,不知从哪儿捡起一根钢筋条。他担心黑暗中会蹿出一条大狼狗,以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攻击他们——假设这女孩真是狼狗的主人的话。

  此刻,女孩再也不反抗了,影子似的跟在叶萧后面。晚风吹过她的碎花布裙摆,顶顶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这只是一幕午夜电影的散场。

  真正的电影,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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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2006年9月25日,22点30分。

  孙子楚。

  一把雪白的利刃刺入大脑,浆液和细胞全部碎裂,整个身体被分解成无数块,满世界的鲜红色……他抱着脑袋东摇西摆,似乎真的头部中弹了。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他仔细摸索直到撞上墙壁。下面好像有个金属编织物,一格格细小的铁条组成,像个长方形的铁笼子。墙上还挂着些铁链条,冰凉的钢铁支架,可移动的担架床——

  孙子楚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铁笼、链条、担架,所有这些都指向一种可能性:酷刑!

  难道自己被人绑架了?抑或这里还有专搞SM的BT?他背后的冷汗冒了出来,似乎自己已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了。

  他赶紧摸了摸身上,幸好没什么伤口,也没有被折磨过的迹象。这里并不是二楼的房间,而是个陌生的黑暗屋子。孙子楚大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没有人,只有鬼?

  忽然,他摸到口袋里的手电筒,便急忙打开手电,看到迎面是幅南斯拉夫斑点狗的照片,另一面墙贴着《导盲犬小Q》的海报。再看下面的铁笼子里有许多黄毛,那些链子都是给狗准备的——原来是一家宠物美容店。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手电继续往前照去,直到出现一块玻璃橱窗,外面就是清冷的街道。

  孙子楚冲出这家店铺,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月亮又一次躲入云中,榕树的根须垂在身后,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宿醉街头。

  街道彼端亮起了一点幽光。

  他反而把自己的手电关了,藏在黑暗中揉着眼睛,直到对面的光圈越来越大。光点悬浮在半空中,不规则地移动,后面依稀还有两三个黑影。孙子楚按捺住恐惧的心跳,悄悄藏身于榕树背后,等待那幽灵的光影渐渐靠近。

  十秒钟后,他猛然从树后跳了出来。

  那光线也剧烈颤抖起来,随后孙子楚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惨叫着倒在地上。

  “孙子楚?”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却痛苦地躺在地上,只见对面的手电光线里,露出了叶萧的脸。

  刹那间,孙子楚是又惊又喜:“妈的,居然是你小子!”

  “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们了。”

  叶萧伸手把他拽了起来,孙子楚捂着刚被打过的胸口嚷道:“哎呀,你出手好狠毒啊!”

  “你干吗跑出来吓我?我还以为是歹徒袭警呢。算你走运,要是我用飞腿你可就惨了。”

  “咦,你后面是谁?”

  这时,孙子楚注意到了叶萧背后,那穿着碎花布裙子的神秘女孩,她身后则是萨顶顶。

  叶萧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对他耳语道:“我回头再跟你细说。”

  “她到底是谁?”孙子楚不依不饶的执拗脾气又来了,“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吗?你们找到这里的人了?南明并不是一座空城?”

  女孩依旧冷静地看着他,好像所有这些问题都与她无关。

  顶顶厌恶地打断了他:“够了,让我们先回大本营好吗?”

  “好的。”

  孙子楚茫然地回过头来,没有月色的街道更难以看清。他用手电四处照了照,远处一辆汽车忽隐忽现。他们立即跑了过去,神秘女孩夹在中间也被迫快跑。

  他们来到那辆汽车旁,发现正是他们自己的宝马车,停在“大本营”所在的巷口。

  “到家了!”

  孙子楚说完又觉得有些怪,真的就一辈子跑不出去,要把这鬼地方当“家”吗?

  叶萧和顶顶都是一阵激动,他们已经迷路五六个钟头,千辛万苦终于跑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俘虏”,抑或是战利品。

  四个人走进住宅楼,顶顶在女孩耳边说:“别怕,我们暂时住在这里,里面都是普通游客。”

  叶萧在走楼梯时问孙子楚:“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我和童建国一组都平安回来了,就缺你们两个了。”

  “哦,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叶萧还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这一组的屠男失踪了。”

  孙子楚却苦笑了出来:“其实失踪的人是你们啊,人家屠男早就自己回来了!”

  “啊?他已经回来了?”叶萧着实没有想到,屠男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人在哪里?”

  “就在二楼,今晚他和我住一个房间。”

  说着已经到了二楼走廊,孙子楚原本是想要敲门的,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刚才出门时没关好。

  他们轻轻推开房门,用手电照了照客厅,屋里仍然寂静无声,屠男那家伙一定睡得正香。顶顶把门关好,寸步不离地盯着神秘女孩。孙子楚在厅里点了蜡烛,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

  果然,屠男正躺在床上睡觉呢。

  那身破衣烂衫早就换了,他穿着干净的睡衣,像个婴儿般睡着。孙子楚拍了拍他的屁股,喊道:“醒一醒,你看谁回来了?”

  但屠男依旧躺着,毫无反应,叶萧不禁警觉地走上来,将屠男的身体翻了过来。

  然后,他用手电照了照屠男的脸。

  屠男也在看着他。

  两只眼睛睁得非常大,眼球几乎都要弹出眼眶了;头发全部竖直起来,宛如刺猬灵魂附体;鼻孔扩得很大,根根鼻毛清晰可见;就连嘴巴也大张着,似乎在拼命地呐喊……

  这是一张死人的脸。

  他是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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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夜,十一点半。

  屠男死了。

  二楼的这个房间里,已经挤了十几号人。差不多整个旅行团,活着的成员全都在这儿了,包括受伤的法国人亨利。只有四楼的成立夫妇没有下来,他们必须要保护秋秋,不能让女儿看到可怕的死者,这会伤害孩子的心灵。

  除了对屠男尸体的恐惧外,大家还对另一位新朋友很感兴趣——神秘的少女。

  顶顶始终坐在她身边,希望其他人不要围着她。每个人都以异常的目光看着女孩,但无论提出任何问题,女孩都不会理睬回答。以至于伊莲娜打出了手语,但女孩并不是聋哑人,她冷漠地看着所有人,随后继续低头不语。顶顶受不了他们的骚扰了,好像在观赏外星人似的。她只能把少女带进了一个小房间,然后紧紧关上了房门。

  旅行团的新朋友——有来便有去,正如有生便有死。

  生者心底产生了无数悬疑,死者身上引来了数只苍蝇。

  叶萧静静地站在床边,屠男依旧张大着嘴巴,躺在床上倾诉他的绝望。

  几分钟前他仔细勘察了现场,并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除了门虚掩着以外,窗户都关得非常牢固,地上也没有特别的脚印,屠男甚至都没流血。

  这里只有警察,没有法医,但就算法医到场了又能如何?

  屠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然死亡还是外力致死?是自杀还是他杀?他杀的话凶手又是谁?这位凶手是人还是鬼?

  或者,这只是对整个旅行团的诅咒的一小部分。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看着旁边孙子楚的脸。这位S大历史老师的脸色更加难看,因为死者起码在今晚是他的室友,当他独自出去闲逛的时候,室友却惨死在了床上。

  “对不起。”

  孙子楚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退出了房间,坐倒在沙发上抱着头。那把利刃仿佛又刺入脑内,将整个身体分割成两半。

  “你还好意思坐下?”童建国毫不留情地吼起来,就像长辈在训斥晚辈,“不是说好了不准单独外出的吗?你为什么擅自跑出去,把屠男一个人留在屋里?你没看到晚上他回来时的样子吗?应该要重点照顾好他才是!”

  “够了,人都死了,再怪来怪去有什么用呢?”

  杨谋来打圆场了,他刚才用DV拍下了屠男的死相,这场面将来变成纪录片,一定会是最顶级的!

  “你说他回来时什么样子?”

  叶萧却突然插嘴问道,目光依然停在屠男身上。

  “衣衫褴褛,惊慌失措,好像个叫花子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时钱莫争捏起拳头说:“他一定是见到了什么!很可能与他的死有关。”

  “他也见过那个神秘女孩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指了指顶顶和少女所在的房门。

  叶萧点了点头:“是的,但至少屠男的死,与那女孩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在屠男死亡的时候,这女孩已经与我和顶顶在一起了。”

  “好了,现在还有个新问题——我们如何处理死者?”

  钱莫争走到屠男的床边,挥手驱赶着可恶的苍蝇。

  厉书不禁想起了什么:“是啊,还有我们的楼顶天台,导游小方至今还躺在那儿吧?估计小方现在的模样更惨。”

  “我们不动尸体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方便警察的勘察,以免破坏了现场。”杨谋举着DV边拍边说,“但问题是如果警方一直不到呢?任由尸体长时间在高温环境中,也会被昆虫和细菌所破坏的。”

  “对,与其这样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先给死者做些处理。既能多保存几天时间,在伦理道德上也说得过去,否则我们将来怎么向死者的家属交代呢?就说我们眼睁睁看着屠男被苍蝇的蛆吃掉?”

  林君如大胆地加入男人们的话题,而其他女生都害怕地躲到了一边。

  杨谋接着她的话说:“我可以先用DV记录下现场环境,钱莫争也可以做现场拍照,叶萧不是现成的警官吗?这里没有政府也没有警察局,一切都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完成!”

  “我同意!”

  沉默许久的童建国举起手,旅行团中最年长者的意见,无疑具有很大的权威。

  叶萧怔怔地看着他们,其实他的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童建国打开主人的大橱,撕掉许多被单之类的布料。然后他把屠男的尸体翻过来,熟练地用布料缠绕起来。旁边的人们都目瞪口呆。女人们纷纷闭起眼睛,只有杨谋端着DV使劲拍着。

  在这空城的黑夜,将近子夜时分,屋子里烛光闪烁,宛如来到古埃及金字塔下。一个在恐惧中死去的人,迅速被包成了“木乃伊”形状。

  然后,童建国又在厨房里,找了一些药水和调料。他说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可以起到防腐剂的作用,他将这些东西洒在屠男身上,床的四周也摆放了许多。屋子里很快弥漫起一股怪味,像停尸房里的福尔马林溶液。

  所有人都看傻了,吃不准童建国到底什么来头。是在火葬场工作的呢?还是职业的盗墓贼?

  处理尸体的工作很快完成,童建国吹灭蜡烛,紧紧关上房门说:“这个房间不要再用了,相信也没人再敢住这了。”

  此刻,叶萧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团硝烟渐渐升起在瞳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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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子夜,十二点。

  所有人都离开屠男死亡的房间,童建国把大门锁了起来——里面就是屠男的临时坟墓。

  五楼还有两个房间空着,一间留给了萨顶顶和神秘女孩,还有一间给了孙子楚和叶萧。

  现在,二楼只剩下杨谋和唐小甜了,新娘恐惧地依偎在杨谋身上,因为隔壁房间里还躺着个死人,杨谋只能一个劲地安慰她。

  顶顶押送着女孩去五楼,在她们进入房间后,顶顶把房门反锁了起来。她将要和这神秘的陌生女孩,度过在空城里的第二夜了。

  在外面黑暗的走廊里,叶萧让孙子楚先进房间休息,然后他伸手拦住了童建国,轻声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

  童建国靠在墙壁上,眼睛露出两道精光。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顶楼的天台吧。”

  于是,两人悄悄摸上了楼顶,仰头便是浩瀚的星空。站在这五楼顶上,夜风立即吹乱了头发,同时捎来一阵异味。

  他们这才想起天台上还躺着一个死人——导游小方。

  但黑夜里实在看不清了,不知道尸体躺在哪个角落里,也不知小方是否又变了模样?经历了整个白天的风吹雨淋,叶萧实在难以想象了。

  童建国却似乎毫不在意,反而点起了一根香烟:“说吧,有什么事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审问吗?”

  烟头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他的整个脸都没入阴影,远处是连绵的山峦,这失去月光的午夜,能看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能开动一辆没有钥匙的汽车?又怎么像包扎木乃伊一样处理尸体?这些都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叶萧,在这里你不是警察,只是一个旅游观光客,我们在这里是平等的,请不要以看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但无论是警察还是平民,我想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每个人都需要负起责任,同舟共济来摆脱现在的困境。”

  童建国冷笑一声:“你真想知道?”

  “这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否则有许多人都会怀疑你的,我不想在我们内部有互相猜疑的事情。”

  “好,我告诉你吧。”他又猛吸一口烟,燃烧的光点渐渐后退,“我上过战场。”

  “战场?”

  叶萧不禁后退了一步,脑子立刻转了起来——童建国是1949年出生的,如果年轻时当兵的话,那就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但那几年中国并没有过战争啊!难道他曾是军官,参加了1979年对越南的边境战争?

  “不是越南!”童建国知道叶萧心里在想什么,“而是金三角。”

  “你参加的是什么军队?”

  “金三角革命游击队。”

  “什么?”叶萧完全没有听明白,“游击队?”

  童建国轻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了,我是上海老三届的知青,1968年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在西双版纳的一个傣族村子里插队落户。我就是在那个偏僻贫穷的地方,度过了自己最重要的青春年华——我真是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你们不会理解那个时候的。”

  叶萧却想到了一部曾轰动一时的电视剧——《孽债》。

  “我可没有留下‘孽债’!”

  童建国居然又一次猜到了他的心,这让叶萧后背心一阵发麻,童建国会不会有读心术?可以通过眼睛就知道别人的思维?

  “那里的傣族姑娘虽好,我的心却不在那小地方,更不想一辈子荒废在水田里。”童建国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他扔掉手里的烟头,仰头看着星空,“我是个从小有野心的人,我从不甘心自己的遭遇。当时边境的那边正在打仗,一边是金三角的政府军,另一边则是革命游击队。有许多中国知青偷越边境,投奔境外游击队闹革命去了。”

  叶萧想了起来:“哦,我从公安大学毕业那年,就是在云南边境缉毒队实习的,也听人们说过那段历史。”

  “那时的年轻人都很有理想,我插队的那个傣族村子,算上我总共只有两个知青,另一个也是来自上海。我们两个从小在一条弄堂里长大,都是满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不甘心在安静的小山村里虚度一生。于是,我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结伴私越过了丛林密布的边境。”

  “就像切·格瓦拉?”

  “我可没他那么伟大!只是听说许多知青都在游击队做了领导,我也想在那里轰轰烈烈闯一番天地。但是真正面临战争的时候,就知道‘残酷’两个字怎么写了。我所在的部队有三分之一是中国知青,有些甚至是我上海的同学。我们终日潜伏在丛林中,冒着枪林弹雨与敌人周旋,你一定看过许多美国拍的越战片吧?”

  叶萧像听一场传奇故事似的,傻傻地点头:“是的。”

  “我们要比越南人艰苦得多,我亲眼见过的死人可以组成一个团!我亲手打死过的敌人也可以组成一个连。每天都有战友受伤和牺牲,每时每刻都目睹身边的死亡——各种各样的死相,有被子弹打爆了脑袋,有被炸弹炸成了碎片,有踩了地雷被炸掉了下半身……”

  “所以你知道怎么处理死者?”

  “对,战场上的环境瞬息万变,战友牺牲以后的惨状,也是你们无法想象的。经常人刚死就引来一大堆苍蝇,并在几天时间内腐烂掉。但无论战斗多么惨烈,无论尸体多么恐怖,我们都绝不抛弃一个战友,绝不让战友的尸体落入敌人手中,更不会让战友留在荒野中成为野狗的晚餐。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拖走尸体,通常是用布匹牢牢地包裹死者,以免受到昆虫和野兽的破坏。等战斗结束后,我们把尸体运到根据地的村子,安葬在‘烈士陵园’——秘密的坟地,以防敌人来掘墓。”

  “于是,屠男就变成了木乃伊。”

  天台上又一阵凉风吹来,叶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去前线战斗是他从小的梦想。

  “你这个混蛋!”童建国突然猛推了叶萧一把:“干嘛让我说这些!我早就不想回忆这些烂事了,每次想起我的脑袋就像要爆炸了一样!”

  叶萧一开始以为自己要被袭击了,随即又淡淡地说:“对不起。”

  “今晚我又要睡不着了!”

  童建国骂骂咧咧地走下天台,叶萧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也回到五楼的走廊。

  其实,今夜叶萧也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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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凌晨两点。

  叶萧果然还没有睡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屋子里有一股霉烂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他已很久没这种感觉了,眼睛睁大着却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自己成了盲人,一切都是那么无助绝望,寸步难行,如海伦·凯勒那样渴望“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其实到了南明城里,就等于变成了盲人,能看到的只有眼皮底下一点,世界再一次无法捉摸,陷于亘古的混沌之中。

  他翻身从床上跳起,趴到窗口看外面的花园,视野里只有那些模糊的树影。叶萧摸到蜡烛点起来,床头有一排简易的书柜,他借着幽暗的烛火,看着那些蒙尘的书脊。

  忽然,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汉字——病毒。

  正是那本蓝色封面的书,《病毒》两个字异常醒目,作者署名正是他那位作家表弟。这本书是2002年4月在大陆出版的,书里恰巧也有“叶萧”这个人物,记录了他当年刚做警察时,接触的一件异常离奇而恐怖的事件。

  想不到这本书居然流传到了这里!放在卧室的床头书架上,主人一定很喜欢这本书吧。叶萧摸着书的封面,心里的滋味难以言状,只能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

  是的,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几乎都是真实的,命运总是跟他开玩笑,让他撞到并亲身经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如同这坟场般的城市,像个巨大的监狱笼罩在头顶,他们将被判处多少年的监禁?还是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导游小方、司机和屠男,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被执行死刑了。

  下一个进地狱的会是谁?

  或者这里已经是地狱了。

  喉咙里像烧起来一样疼,他走到客厅里喝了口冷水,却见到另一个黑影也在摇晃着。他小心地拿着蜡烛照了照,却是一张同样憔悴的脸——孙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给吓了一跳!”

  叶萧有些苦笑不得:“你也睡不着觉吗?”

  “是啊,还是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我为什么一个人离开房间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真的记不清楚了,我连自己怎么下楼都忘记了。”孙子楚使劲拍了拍脑袋,“惨了,惨了,我会不会得早老症了呢?”

  叶萧拧起眉毛:“是够惨的,如果在这个地方发了病,还没法送医院呢。”

  “妈的,怎么办?怎么办?”

  孙子楚已经抓狂了,在客厅里不停地转圈,旁边还点着一枝蜡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什么巫术祭祀。

  “其实,我也记不得了。”

  “什么?”

  叶萧眯起了眼睛,盯着那点烛光,回到记忆的起点:“我只记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点,从旅游大巴里醒过来,我问你是几月几号在什么地方?”

  “对,我还以为你在故意吓唬我呢!然后,我们就到了公路边的少数民族村子,吃到了那个该死的‘黄金肉’!”

  “你觉得我是个会乱开玩笑的人吗?”

  “当然不是!”孙子楚隔着烛光,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你当时真的全部忘记了?”

  “不,我还记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还知道自己的职业,我是上海的一个警官。但我完全不记得现在的时间和地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大巴里?我还下意识地以为是在国内某地,根本就没想到是泰国清迈。”

  孙子楚靠近了他的脸,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摇摆在叶萧的双眼之间,催眠师似的问:“你也得了失忆症?暂时失去了记忆链中的某些环节?”

  “我不知道,我头疼得厉害!”

  叶萧突然抱着脑袋,咬紧牙关额头冒出冷汗。

  “别——”孙子楚安慰着他,又给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记忆吗?”

  “我甚至……甚至自己是怎么来泰国的都不知道!”

  “该死,再往前呢?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记得德国世界杯吗?是哪支球队拿了冠军?”

  “白痴,当然是意大利!我还记得决赛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没看到齐达内头顶马特拉齐。”

  孙子楚被平白无故地骂了句白痴,很是尴尬:“那八月份那次我们一起吃烧烤呢?我记得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

  “记得,你说烧烤店的服务员小妹妹很漂亮,还给人家留了张名片,后来你们又联系过吗?”

  “这个嘛,喂,个人私隐!”孙子楚不敢再多问了,“看来你记性蛮好的啊,你还记得我们去旅行社报名付费吗?”

  “去旅行社?”

  叶萧终于又皱起眉头,痛苦地挠了挠头皮,又在房间里紧张地踱着步,最后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里的钱不够了,你还借给我两千块钱,到现在——”

  孙子楚没敢把“到现在我还没还钱”说出来。

  “完全不记得了,脑袋里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号或者11号吧,9月19号我们就飞泰国了。”

  忽然,叶萧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说,我至少失去了两个星期的记忆!”

  这个结论如一根绳索,结结实实地套在了叶萧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来,将他悬挂在绞刑台上。

  记忆力——是叶萧长久以来最引以为自豪的。

  从小他的记忆力就特别好,许多人和事的微笑细节,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忆。像人名、地名、时间、门牌、电话号码之类,经常可以随口念出。他这一辈子从记事起,每个日日夜夜几乎都有印象,从来不曾中断过,也从来不敢想象会中断。

  但现在叶萧必须承认,自己的记忆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锯子切开他的腰,然后再切开他的胸口,最后取走了腰和胸之间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时的记忆,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况是两个星期!

  恐惧的冰水从头到脚浸泡着叶萧,这是怎么发生的?

  是自己的大脑提前衰退了?

  还是某个致命的阴谋?

  就当他头疼欲裂之时,耳边又响起了孙子楚的声音:“可怜的家伙,你会不会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的记忆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当叶萧低头沉思寻找原因时,一阵凄惨无比的嚎叫声,打破了这栋楼房的寂静。

  声音从暗夜的远处传来,似乎连墙壁都在震动,叶萧和孙子楚的心跳都骤然加快,是哪个人出事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却超出了人体所能发出声响的极限——更近似于某种野兽的嚎叫!

  凌晨两点半的狼嚎?

  全体旅行团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楼的屠男和天台上的导游小方),可以想象他们惊惶失措的表情,但愿他们不要开门更不要下楼。

  可怕的吠声不断涌进叶萧的耳朵,他突然听出了一些端倪:“不,这不是狼,而是一条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维尔猎犬?”

  孙子楚却想到了福尔摩斯遇到过的一桩案件,因为楼下那个动物的叫声太阴森吓人了。

  但叶萧却知道那是一条什么狗——少女与狼狗。

  下午他已经见过那家伙了,巨大而凶猛的德国黑背,却是神秘少女的小宠物。幸运的是,晚上它并不在主人身边,所以叶萧才能抓住女孩把他带回来。

  此刻,狼狗一定发现主人不见了,它灵敏的鼻子循着少女的气味,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叶萧能想象那家伙的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楼下,仰起乌黑的眼睛盯着五楼的某个窗户——它那美丽而年轻的主人,就在那个屋子里被囚禁着。但这栋楼里还有十几个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怀绝技,它还不敢贸然地闯进来。聪明的狗会等待时机拯救主人,而现在的嚎叫不过是一种警告,所谓先礼后兵,希望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让楼上的人们自动把女孩放出来。

  不,他不能把女孩还给狼狗!

  今夜就让它去叫吧,如果它敢硬闯上来,他就会对它不客气了,叶萧还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继续在楼下嚎叫,不知顶顶和那女孩怎么样了?

  但愿她能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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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啊!是谁?”

  厉书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耳膜被什么刺痛了,某个可怕的声音,从楼下剧烈地传来——是某种野兽在嚎叫?

  他想起前天来空城的路上,遇到的那只鬼魅般的山魈。天知道这鬼地方还有哪些动物,什么史前巨鳄剑齿虎猛犸象霸王龙全都出来吧!

  嚎叫令他心头阵阵狂跳,翻身下床走到厅里。在三楼的房间里听得更清楚,他只能伸手捂住耳朵。

  几分钟后,那声音终于停息了,整个住宅楼又陷入了寂静,但脑里似乎仍回荡着狼嚎。

  那野兽喊累了回窝睡觉去了吧?

  缓缓吁出一口气,他想去上趟厕所,却发现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露出一线微光。

  难道亨利在里面?

  厉书又看了看法国人的床,果然是空着的,他只能站在外面静静等待。

  他迷迷糊糊地等了十几分钟,卫生间的门仍然是紧闭着,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人家。只能悄悄靠近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厉书益加屏住呼吸,侧耳贴着门缝。卫生间里是亨利的声音,这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他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说得飞快的法语,厉书完全听不懂。亨利的语气还很着急,就像是在念什么咒语——半夜里关在厕所和自己说话,难不成有精神病?

  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正好撞在厉书的脸上,他当即倒在了地上。

  亨利脸涨得通红地冲出来,上半身赤着膊,异常激动地在客厅里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仿佛面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身上还包扎着绷带,明早黄宛然就会为他解除。但厉书担心他这样会自己把伤口迸裂,爬起来拉住亨利,用英语说让他冷静下来。

  但亨利根本没听进去,一把又将厉书推倒。这下把厉书惹毛了,冲上去压住了亨利。一个受伤的人怎是健全人的对手,但亨利依旧拼命反抗,嘴里喊着一些奇怪的法语单词,眼睛通红通红,整个人就像是“鬼上身”了。

  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了几分钟,直到亨利再也没力气为止。厉书气喘吁吁地把他扶到床上,用英语说:“是我们救了你的命啊!请你爱惜自己的生命,也请尊重我们。”

  这话说得就像外交辞令,却让亨利渐渐平静了,闭上眼睛深呼吸,眼泪缓缓滑落。

  厉书心想真没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遇到这点事就哭了?该不是突然觉悟,感受到中国人民的爱心了?

  亨利念出了口渴的法语单词。厉书正好还听懂了这个词,便扶他起来喝了口水。亨利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轻轻说了声Thanks。

  厉书用英文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亨利却保持了缄默,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藏着许多深深的秘密。

  “你现在好些了吗?”厉书继续用英文问,“为什么很少说话?”

  “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你。”

  他总算是回答了,但身体还是有些虚,说话的声音很轻。

  “对不起,刚才我可能弄疼你了。对了,你是法国哪里人?第一次来泰国旅游吗?”

  “我是波尔多人,二十岁以后就在巴黎读书了。我已经第七次来泰国了。”

  “第七次?”

  亨利点了点头,仅仅两天功夫,他脸上已爬满胡须了:“我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东南亚的宗教艺术,所以经常来泰国、越南、柬埔寨等国。其实,我不是来泰国旅行的,而是来专门考察兰那王陵的。那天去王陵的车正好坏了,便搭上了一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却不想遇到了这种事情。”

  “好有缘分啊。”厉书又想起那晚亨利所说的路上遇险的故事,“真的是因为那诅咒吗?”

  “或许——是真的,我是研究这方面专业的,在东南亚的宗教故事中有个传说,凡是前往寻找兰那王陵的人,都会在半途中遭遇诅咒。”

  “我们都被诅咒了?”

  凌晨暗夜的斗室里烛光跳跃,厉书与亨利两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一年前我去吴哥窟考察,主持发掘了一座七百年前的寺庙,在一块石碑的铭文上,记载着兰那王陵诅咒的传说。而且,铭文里还提到了一则预言——在佛历两千五百五十年,会有一群来自中国的人们,造访兰那王陵。但王陵的大门不会向他们敞开,他们将得到一座奇异的城市,认识一个奇异的女孩,并受到永久的诅咒。”

  “佛诞两千五百五十年?是哪一年?”

  “换算成西洋历法,就是公元2006年。”

  “难道说——”厉书一下子把中文蹦了出来,赶紧又跳回英文,“吴哥窟铭文预言里‘一群来自中国的人们’,就是我们这个旅行团?”

  亨利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历史上有很多神秘的预言,看来七百年前吴哥窟里也有一位伟大的预言家。”

  “得到一座奇异的城市?是的,我们已经得到了,而且也足够奇异了。”厉书激动地在屋子里徘徊,“认识一个奇异的女孩?不就是今晚叶萧和顶顶带回来的那个神秘女孩吗?天哪,这则预言真的非常准确,我们会受到永久的诅咒吗?”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里满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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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五楼,某个窗户里,一个声音在轻轻叹息。

  她是萨顶顶。

  这宽大的卧室里有张双人床,她睡在靠门的那一侧,而她身旁就躺着那神秘女孩。根据叶萧的指示要寸步不离,连睡觉都要同一张床了。

  顶顶担心女孩半夜要逃跑,自始至终都提心吊胆,强打精神不敢睡着。特别是凌晨两点多时,楼下响起了那条狼狗的嚎叫,让她浑身都冒出了冷汗。她明白那条狼狗呼唤的人,就是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她担心狼狗会冲上五楼来敲她的门,不知紧锁的房门能否顶住它的冲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一整夜都非常安静,在她身边睡得很熟。听着女孩均匀的呼吸声,顶顶也越来越困,不知不觉间居然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顶顶耳边响起某个清脆的声音,如童年挂在屋檐下的铃铛,随风摆动出金属的撞击声。沉睡的耳膜被铃铛敲开,意识的大门缓缓打开,身体里的精灵们都被释放,它们轻巧地舞动蝉翼,围绕在她耳边轻轻呼唤:

  “萨顶顶……萨顶顶……萨顶顶……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

  于是,顶顶也睁开眼睛,跟着精灵们起身,离开身边依旧熟睡的少女。

  精灵们的翅膀引导她,来到楼道的走廊中,继续迈步走下黑暗的楼梯,一直来到底楼的小巷。

  月光,继续被扼杀在浓云背后。

  只留下她孤独的一个人,行走在漆黑寂静的街道里。然而,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四周每一个角落的细节,仿佛都与白天换了模样,被人彻底地清洗了一番。

  还是那座叫南明的无人空城吗?

  突然,街边亮起了一点幽光,居然是家24小时的小超市,里面隐隐晃动着人影,门口挂着最新的报纸和商品,里头传出收银机抽屉打开的响声。又有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那是路边的四层楼房,三楼临街的窗户里,映出一个灯下读书的女孩。

  她还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从对面的小店铺里传来,哗哗地宛如流水冲涮,再仔细侧耳一听——居然是搓麻将的碰撞声!

  那店铺随之亮起了灯光,玻璃门上出现三个字:麻将室!

  同时玻璃里映出四个人的身影,正围绕着一张方桌“挑灯夜战”。骤然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大喝:“罡头开花!”

  瞬间,瞳孔被数十道光刺激,顶顶茫然地不知所措,难道这些人影都是鬼魂?抑或主人们全都野营归来了?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迎面的黑暗里显现了一个身影,不知从哪里打出来的白光,正好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是个看来七八十岁的老人,虽然满头白发却腰板挺直,身材高大如黑夜的金刚,竟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老人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顶顶面前的,相隔还不到一米的距离。他的脸庞在白光下极其冷酷,目光透射出无尽的威严,让任何年纪的人都望而生畏。

  “你是谁?”

  顶顶慌乱地问道,脚底却像被大地粘住了,再也无法后退半步。

  老人的眼神是如此逼人,任谁都无法逃避,像一团火焰燃烧顶顶的瞳孔。

  天哪,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烧干了,就当她要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时,老人却高声说话了——

  “罪恶之匣,已被打开。”

  时间,停顿一分钟。

  月亮,悄悄地露出半张脸,随后再度被浓云绑架。

  时间,重新开始,没人发觉这多出来的一分钟。

  而这抑扬顿挫的八个字,继续回荡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回荡在顶顶的脑细胞里——罪恶之匣,已被打开。

  老人面色依旧凝重,接着对她点头示意,似乎在问她:你听明白了吗?

  顶顶下意识地也点了点头。

  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也许这一天会很快,也许这一天会很远。

  但老人已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阴冷如坟墓的风,卷过她身体的右半边,她的半个肩膀都似乎僵硬了。

  转眼间,老人消失在身后的黑雾中。

  她独自站在街道中央,无数幽灵般的灯光交织在黑夜里,路边仍然响起收银机和搓麻将的声音。某个临街的窗户里,有个文学青年正彻夜未眠,他打开电脑音响,陈升与刘佳慧合唱的《北京一夜》,悠扬地飘散到街角路口——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触动了伤心的魂……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走到了地安门……

  而当旦角唱起的时候,顶顶自己的手机竟然响了!

  电磁波,在黎明前肆虐地飘荡。

  不管有还是没有信号,她都茫然地接起了电话。

  半秒钟后,手机里传来一个沉闷的男声——

  “GAME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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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山间公墓

  一

  随着最后一声鼻音,顶顶猛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漆黑的夜空,没有幽暗的灯光,也没有麻将室与小超市,更没有手机信号,她仍然身处五楼的房间里,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原来,是个梦。

  梦?

  顶顶额头却全都是冷汗,像是从游泳池里出来一样,她惊慌失措地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

  拳着里捏着自己的手机。

  手机不知何故已经打开了,屏幕上却收不到任何信号,耳边犹响着那声“GAME OVER”。

  虽然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但心里颇有些遗憾:为什么仅仅是个梦?又为何这个梦做得如此怪异?

  但她对自己的异梦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她心里却突然一沉,这下完蛋了,神秘女孩趁机逃跑了吧?

  她紧张地回头,却发现女孩仍然熟睡着,碎花布裙子上盖着毛毯,也许明早该给她换身衣服了。

  又是虚惊一场。

  顶顶深呼吸了几下,总算从梦境里解脱了出来,思量着明天该怎么办?这神秘的女孩究竟是谁?如何才能让她开口说话呢?她真的不懂中文吗?不过女孩的存在至少可以证明,南明城并非空无一人,可能还会发现其他人,旅行团并不是孤独的。

  她又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后背,便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糟糕,把她弄醒了吗?顶顶一动都不敢动了,屏声静气地像个木头人。但女孩继续发出声音,轻得就像猫叫似的——

  “妈妈……妈妈……”

  顶顶依稀分辨了出来,女孩居然在叫“妈妈”?是在说梦话吧,顶顶只比她大五六岁,实在无福消受这个头衔。

  但她无法确定是否华语,因为人类大部分语言里的“妈妈”,都是差不多相同的发音。

  这时女孩又翻身过来,与顶顶面对面了,嘴巴里依旧喃喃自语:“不要……死……不要……”

  黑暗的房间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嘤嘤细语声。这下顶顶可以确定了,女孩说的就是华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

  人们在梦中说出来的话,肯定是自己的母语。

  突然,神秘女孩睁开了眼睛。

  虽然几乎看不见,但顶顶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

  四目对视,在同一张床上。

  又是如同在体育场里的对峙,白天与黑夜并无什么区别。

  终于,顶顶决定说话了:“你梦到了什么?”

  女孩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牙齿似乎还在颤抖,半晌未吐出一个字来。

  “刚才我听到你的梦话了,你在说汉语,请不要再装聋作哑了,能和我说说话吗?”

  女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尽管顶顶无法看到,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顶顶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对不起,我吵醒了你的梦是吗?就当是我们都很寂寞,需要互相说话来摆脱孤独吧。”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女孩的声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二十岁女孩的声音,细腻而富有磁性,如甘甜的露水穿透黎明,来到这五楼房间的大床上。顶顶第一次微笑了:“什么都可以说,亲爱的。”

  “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呢?”

  顶顶还以为女孩会恨她呢。

  “因为你打断了我的噩梦,把我从地狱里救了出来,在梦里我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她的华语字正腔圆,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但又不似北方人说的普通话。

  “好吧,我还准备向你道歉呢。”顶顶觉得与她的距离拉近了,索性用手托着下巴说,“我们再聊些别的吧,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既然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无名女孩’了。”

  “无名女孩?”她的语气有些古怪,随后柔声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顶顶无奈地苦笑一下:“好吧,无名女孩,你几岁了?”

  “二十一岁。”

  “你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

  女孩冰冷地回答,但顶顶并不气馁:“看来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你一直住在南明城吗?”

  “嗯。”

  “你的家人呢?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

  顶顶知道她在故意回避问题:“好吧,‘无名女孩’没有父母,但总有住的房子吧?住在哪呢?”

  回答依然是:“我不知道。”

  这个标准的一问三不知的“无名女孩”,忽然把上半身撑起来了,长发垂在枕头上,扫过顶顶的脸颊。

  “那条狼狗是你养的吧?”

  “是的。”

  谢天谢地,这次她总算没回答不知道。

  “它叫什么名字?”

  “天神。”

  顶顶不禁赞叹道:“好特别的名字啊,是你起的名字吗?”

  用“天神”来形容那条惊人的大狼狗,也确实是名副其实。顶顶想象它匍匐在黑夜中的形象,竟真如传说中的神犬下凡,实非普通的狗所能比拟。

  “是的,它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刚才还在楼下等待着我。”

  “可它怎么和你分开了呢?”

  无名女孩淡淡地回答:“晚上,它去给我找吃的去了。”

  “它给你找吃的?天神可真厉害啊。”

  “天神无所不能。”

  顶顶再也不想谈狗了,还是说说人吧:“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有。”

  “谁啊?”

  顶顶兴奋地问道,却没想到无名女孩回答,“你不就躺在我身边吗?”

  “哎呀,我是说除了我们旅行团的人以外。”

  “那就——我不知道。”

  老天,又是一个“我不知道”,干脆把她从“无名女孩”改名成“我不知道”吧!顶顶都快受不了了,她并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只能继续躺着观察对方。

  窗外,黑夜正悄悄流走,一点白光缓缓地浮上天空。

  微暗的晨曦穿透玻璃,如薄雾披在无名女孩身上。昏暗的逆光就像摄影作品的底片,让顶顶清晰地看着女孩的轮廓。

  没错,她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轻柔的光线在身体外沿轻轻散发,除了稍微偏瘦外,女孩身体发育得很好,腰肢和胸膛都颇诱人。如果稍微打扮一下,足够去做电影明星了,刘亦非、黄圣依当年也不过如此吧。

  幸好躺在旁边的人不是“洛丽塔”,否则她定然会惹火上身。

  无名女孩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铁栏杆外的黎明,天空仍然是深蓝色的,鸟儿即将骑上枝头歌唱。

  顶顶也走到她的身后说:“这是个罪恶而美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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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5:50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晨六点。

  进入空城后的第三个白天。

  四楼,在整栋楼最大的那套房里,床上同样睡着两个女子。

  黄宛然与成秋秋。

  这对母女背靠着背,母亲面朝着窗户,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天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头。

  眼眶一定还是红红的吧,她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千万不能被女儿看到。黄宛然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在梦中流了那么多眼泪,谁才能让她如此伤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着窗外的大树,一阵风卷过几片叶子,将它们带到某个并不遥远的地方,或许是她彩云之南的故乡——昆明。

  十七年前。

  尽管她总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顽固地在梦中跳出来。那年黄宛然只有二十岁,刚从昆明医学院毕业。因为父母都只是普通工人,没法像别人那样托关系走后门,结果她被分配到了一个最偏远的县——今天被称为香格里拉,当年却穷得揭不开锅。在大山深处的一个乡村医院,她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虽然是个穷乡僻壤,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纳西族的牧民,没有电话和电视,对外通讯全靠每周来一次的乡邮递员,但那里的景色却美得出奇,开门就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骑着骏马领着藏獒驱赶羊群。而医院所在的建筑,当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丽江土司木天王所建。她很快就爱上了这里,宁愿独自享受孤独,也不愿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几个月后,牧民们送进来一个骨折的病人,说是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情况非常紧急,来不及再往外面的医院送了,黄宛然只得硬着头皮做了外科手术。没想到手术异常成功,病人的腿侥幸保住了,而且还没有留下后遗症,否则很可能要截肢。

  她觉得这个病人很怪,年经轻轻却留着长头发,永远抱着一个摄影包。他怎么会爬到悬崖上去呢?就连当地采药的藏民都不会去那里的。因为石膏至少要打两个月,他只能住在医院里,每天都和黄宛然聊天——当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名字叫钱莫争,是个职业摄影师,立志走遍中国拍下最壮丽的风景。他很偶然地来到这片山谷,这里的无比美丽让他想起一部美国小说描述的地方——香格里拉。他被这美景深深震撼,便想尽办法要拍摄下来,甚至不顾危险爬上悬崖,只为了拍摄一朵珍贵的雪莲。不过他不走运,失足摔了下来,差点断送了一条腿。

  黄宛然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因为他去过西藏、内蒙古和新疆,听他说那里的风景和故事:在可可西里拍摄藏羚羊,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在喜马拉雅山下险些被雪崩埋葬。那年已开始流行齐秦了,黄宛然也通过昆明的同学,搞到一些齐秦的卡带和照片。她发现钱莫争的样子好像齐秦,特别是当他在半夜里,爬到古堡顶上为她唱起“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时,她感动地流下了眼泪——那年的雪山上的月亮真美。

  当钱莫争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着她去山里拍照片了。她成了他的御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只有大自然才可衬托她身上的气质。他为她拍了数百张照片,每一张她都含情脉脉,也令摄影师耳热心跳。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语言来表达,因为这里本就是人类的伊甸园。正如亚当与夏娃,他们在夕阳的草地上漫步,在杜鹃花丛中嬉戏,在古堡残垣后接吻……

  然而,美好的时光终是短暂的。

  半年以后,钱莫争的家人寄信来告诉他,他投稿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张以雪山为背景的照片,黄宛然穿着当地藏族少女的服饰,嘴里衔着一支杜鹃花,风情万种地躺在镜头前。这张名为《雪山·杜鹃·美人》的照片,获得了当年的世界艺术摄影大奖,《国家地理》杂志特邀他去纽约领奖。

  犹豫了三天之后,他最终决定离开香格里拉,前往另一个天堂——美国。

  虽然黄宛然流了许多眼泪,但她并没有阻挠他离开,而是一路送他出了山谷,直到县城的汽车站。钱莫争也哭了,他知道若是没有黄宛然,自己早就失去了一条腿,更不会有机会去美国——何况她本就是获奖照片的模特,这张照片能够征服全世界,一半要归功于她在镜头前的魅力。

  钱莫争踏上长途汽车后,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宛然,请再等我半年。我钱莫争对天发誓:半年后我一定从美国回来,娶你!”

  黄宛然只觉得周围一切空白,只剩下他在车窗上说的这句话,久久地环绕在她的脑海里。

  她真的等了六个月。

  这是度日如年的六个月,她夜夜都对着月亮盼望他早日归来,每周都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写信。但是,她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漫长的半年终于过去了。在她认为钱莫争将要归来的那天,她在村口系了许多黄色的布条,权当做高仓健演的那个电影里的黄丝带吧,村民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宗教法事呢。

  然而,他没有回来。

  黄宛然以泪洗面地又等了半年,他依然音讯渺茫。

  钱莫争的誓言犹在耳边,本来是每天夜里的美梦,如今却变成了噩梦。

  最后,她认定自己所爱的男人,已经葬身于遥远的异国他乡,否则他绝不会违背誓言!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废墟里,黄宛然给他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将他留下来的东西都埋葬了进去,这是她的爱人的衣冠冢。

  她对未来感到无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眼前的山水依然美丽,却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

  这时,她的妈妈来到了她身边。妈妈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而去了云南。她不甘心让女儿在山里待一辈子,正好黄宛然的舅舅在上海做了处长,便通过这层关系把她调回了上海。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香格里拉,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上海,在一家街道医院做了医生。舅舅很喜欢这漂亮的外甥女,便把同事的儿子介绍给了她——那时成立已是电力局的工程师了,有一份令许多人羡慕的金饭碗。他们只谈了半年的朋友,就闪电般地结婚了。

  一晃已过去十五六年,当年轰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雪山杜鹃的美人,而今已是三十八岁的成熟妇人。女儿都长成了大姑娘,正熟睡在她的身旁。

  黄宛然翻身朝向女儿,才发现秋秋已经醒了。母女俩面对着面,晨光洒在十五岁的秋秋青春的脸上,简直是她少女时代的翻版。

  她伸出手抚摸着秋秋,这时女儿也不再倔强了,温顺得如一只小猫,依偎在母猫温暖的怀中,毛茸茸的小爪子搭着妈妈的肩膀。

  “秋秋,你要听妈妈的话。”

  秋秋睁大着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说:“你们总是吵架,爸爸也总是对你不好,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男人。”

  “对不起,妈妈没有给你一个和睦的家。”

  她的眼眶又有些红了。虽然女儿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但她知道秋秋其实是孤独的,一直对父母封闭着心灵。她害怕将来女儿会变得更陌生,看到青少年抑郁症的报道,都让她心惊肉跳地担心。

  “我已经不在乎了。”

  “秋秋,等我们回家以后,我会好好考虑和你爸爸的关系。”黄宛然紧紧搂着女儿的脖子,“如果是最坏的结果,我们母女俩从此就相依为命吧,我大不了再去做医生,或者去私人诊所干也行。”

  女儿却冷冷地回答:“我们还回得了家吗?”

  “一定可以回家的,旅行团里所有人都在努力,说不定泰国警方很快就能找到我们了。”

  “不,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了,我们出不去了。”

  “你说什么?”黄宛然有些生气了,她不允许女儿自暴自弃,“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也许——是的吧。”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黄宛然都有些气糊涂了,而秋秋的回答让妈妈更吃惊:

  “因为我喜欢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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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8 22: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同时。

  镜头移过黄宛然与秋秋的房间,穿越床底下的水泥地板,来到楼下三层的屋子里。

  有一双眼睛,正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感应到了秋秋的声音。

  她是玉灵。

  同屋的伊莲娜继续熟睡,玉灵却天刚亮就醒了过来,在泰北农村长大的她,从小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

  窗外的雾气正渐渐散去,但那感觉依然缭绕于眼前,又像昨天清晨那样充盈着心底。让玉灵的身体越来越轻,整个人缓缓浮升起来,被森林中的露水和白雾包围,回到那个十六岁的清晨。

  被打断了的回忆在继续,还是那片最黑暗最诡异的森林。永远不见天日的大榕树底下,四周飘满了植物和动物的气息,无法超度的亡魂们聚集于此,静静等待某一场天火降临。

  十六岁的玉灵,瘦弱的身体在筒裙里颤抖,像猫一样的骨骼之间,发出轻微的顿挫声音。

  因为,她见到了一个英俊的十八岁僧人。

  “另一个世界。”

  少年僧人平静地说出为句话,他的嘴唇隐隐发紫,黝黑的脸颊异常削瘦,唯独声音是如此洪亮有力。

  玉灵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后,还坐着另一个僧人。

  那是个老年的僧人,老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了,白色的眉毛垂下来,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皮包骨头的样子竟与骷髅差不多。

  老僧入定?

  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黄色僧袍,盘腿坐在一片经年累月的枯叶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睛闭着,似乎还在苦思冥想。

  那弥漫在森林中的白雾,似乎就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正通过他周身不断地飘出来。老僧瘦小的上半身却挺得笔直,就连干枯的十指也毫不含糊。整个人仿佛一尊千年前的雕塑,岿然不动在这阴暗的世界里。

  “他睡着了?”

  玉灵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僧跟前,虽然村里也有许多僧人,甚至男孩们都会在寺庙里剃度出家,到了十六七岁再还俗成家。但眼前的这两个僧人,一老一少,却与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森林云游僧?

  当她要伸出手去触摸老僧的眉毛时,少年僧人走到她身边说:“别!别碰他!”

  “怎么了?”

  英俊的僧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回家去了。”

  “回家?在哪里?”

  “另一个世界。”

  玉灵不解地问:“又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将回‘另一个世界’去。”

  这句话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玉灵心里却隐隐有了丝感觉,她打量着眼前年轻而英俊的脸庞,而看看地下盘腿而坐的老僧,轻声问:“他是不是死了?”

  “不,师傅圆寂了。”

  圆寂——不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

  “不,是‘回’了另一个世界。”

  再看那老僧恐怕有一百岁了吧,在这种险恶的森林深处,正是他命定的归宿吧。

  而从他身体里飘出的白雾,是否是所谓的灵魂?

  少年僧人脚下一晃,几乎跌倒在玉灵身上。原来他已经不吃不喝守在师傅身边三天了,怪不得骨瘦如柴。

  玉灵赶紧搀扶着少年僧人,他再也没有力气拒绝她了,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走出森林,渐渐摆脱了黑暗和白雾,回到了稻田围绕的村子里。

  村民给了少年僧人许多食物,村寺里几个胆大的僧人,由玉灵他们带路进入森林,找到了圆寂的老僧人。他们就在原地将老僧人火化,骨灰还给少年僧人保管起来。

  少年僧人的身体太虚弱了,他被迫在村里休息了几天。玉灵每天都来看他,为他送些米饭和蔬菜。

  他说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是老僧人将他领养大了,带着他在泰国各地云游化缘。他们属于一支特别的宗派——森林僧,从十九世纪起就在泰国的森林中修行。但近几十年来森林被大量砍伐,失去了家园的森林僧也就销声匿迹了。那位圆寂的老僧在五十年前,曾是泰国最著名的森林僧,他从没有接受过政府的馈赠,坚持在森林中艰苦地修行,远离喧嚣的尘世。而随着森林越来越稀少,老僧人也向越来越偏远的地方云游,直到进入这片泰北最后的森林。

  而这十八岁的英俊少年,则是老僧人最后的弟子。他在师傅圆寂前接受了衣钵,可能成为森林僧唯一的传人。

  玉灵看着他的眼睛,多么漂亮而柔情的男人的眼睛啊,它已经占据了十六岁少女的心。

  是啊,他才只有十八岁,完全可以像村里的男孩们一样,从寺庙里还谷回家。

  但少年僧人拒绝了她,他的生命是老僧人赐予的。他曾经在老僧人圆寂前发誓,要永远留在森林里修行,将森林僧的衣钵传授下去,在森林的最深处寻找世界的真谛。

  三天后中,玉灵流着眼泪送别了他。

  她知道他的心里也在流泪,只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因为那身僧袍和森林里的誓言。

  一直送他到森林边上,他终于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会记得你的,如果我还不能忘掉我自己的话。”

  玉灵真想抱着他的肩膀大哭一番,但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只能让眼泪缓缓地打湿自己的手背。

  少年僧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交到玉灵的手里说:“这是师傅留下来的,我把它全部看过并记在心里,已经不需要它了,就把这个本子送给你吧。”

  玉灵接过小本子揣在胸口,抹去眼泪送他转身离去。少年僧人再也没有回头,走入莽莽的森林深处,直到被落叶和藤蔓吞噬。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她每天都会在森林边等待,期望那张英俊的面孔出现。

  然而,玉灵从十六岁长到二十岁,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少年僧人。

  他也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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