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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天机》一至四(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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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00:56: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大空城之夜(1)

09:00

  底楼的客厅,茶几上堆满了旧报纸,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里,埋葬着南明城过去的声音。

  虽然阳光洒在孙子楚背上,但他仍然感觉到这房子里的寒气,因为同伴们越来越少,整栋房子的人气也渐渐消散,很快就要被沉睡之城吞噬了。

  这可怖的情绪促使他翻得更快,来到2005年8月26日的《南明日报》,头版头条却让人不寒而栗——《南明建城闻所未闻,同时惊现恐怖尸体》:

  昨夜八时,仁义南路上发现一具男尸。全身皮肤呈现糜烂状态,其景象不堪卒睹。发现尸体的行人当场呕吐不已。警方随即查明了死者身份,40岁,韦姓,系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员。死者平时并无特别疾病,当天上班也无任何异常情况,下班还未回家却已变成一具僵尸。

  昨夜九时,孝俤中路发现一具女尸,同样呈现全身糜烂状态。死者身份为文化院秘书,25岁,刘姓。亦为上班时无任何状况,下班后便不知去向,直到尸体被发现。

  昨夜十二时,椰林小道发现一具男尸,死亡状况与之前两个案例完全相同,死者身份目前尚未查明。

  一夜之间,小小的南明城内发现三具离奇死去的尸体,这是建城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事件,警方正在加紧调查。

  孙子楚和林君如共同看完这条新闻,同时蹙起了眉头,因为这里所写的死状,正与旅行团的导游小方以及屠男相同!

  他的手指有些发抖,翻到了第二天的报纸,8月27日的头版头条为《罗刹计划启动》:

  昨日,执政官柳阳明于市府宣布,正式启动“罗刹计划”。政府将对罗刹之国遗址进行全面的考古挖掘,并将其开发成为亚洲最壮观的人文旅游景观,南明城将在一年之后正式对外开放,欢迎全世界各地的朋友来本城观光消费。

  自南明建城以来,政府一直没有开发遗址,也曾有人提议对罗刹之国进行考古发掘,并开发成为世界旅游胜地,但被马潜龙执政官严厉拒绝。他发布命令严禁任何人踏入罗刹之国一步,甚至在必经之地的黑水潭中,放养了几条巨大的鳄鱼,以保护罗刹之国免受打扰。这也是罗刹之国遗址就在我们身边,却始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近期,文化院考古小组已作出考古报告,对罗刹之国的历史以及遗产价值进行了全面分析,从已遗留的古代建筑及艺术珍品来估计,其文化及观光价值将远远超过吴哥窟,甚至有机会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市政府又从经济角度进行评估,预测在“罗刹计划”启动并实施之后,每年至少会有一百万名游客前来参观,其中大多是欧美及东亚的高端人群,他们将带给南明城可观的外汇收入,创造数以万计的就业机会,其利润将远胜于以往南明所依赖的黄金开采。

  由于“罗刹计划”将决定南明城未来的生死存亡,市议会将对此进行深入讨论,并在投票通过之后再行实施。

  林君如翻到下一张报纸,8月28日的头版头条为《恶犬杀人,黑猫夺命》:

  昨晚八点,民族北路发生恶犬伤人致死事件。一户居民饲养的大型犬,在主人牵出溜狗过程中,突然发狂攻击一名路人。受害人及犬主人均猝不及防,无法阻拦大犬的疯狂攻击,只能拨打电话报警求助。警察赶到也无法制伏恶犬,被迫开枪将其击毙,但受害人已血肉模糊,遍体鳞伤,送到医院即宣告死亡。

  几乎在同一时间,五权路也发生一起野猫伤人致死事件。一名十岁女童在回家路上,忽遭路边黑色野猫攻击。在旁人赶来救援之时,野猫咬破了女童的颈动脉,随后逃窜入树丛之中。女童送到医院后也宣告身亡。

  看到这儿,林君如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确定自己的颈动脉还在跳动后,翻开8月29日的报纸,头版头条是《市议会第一次讨论罗刹计划》:

  昨日下午,市议会第一次讨论执政官提出的“罗刹计划”。

  议员文振南首先发言,以热情洋溢的讲话,支持了执政官的决定。他认为“罗刹计划”若不立刻启动,南明就会迅速走向衰弱以至于灭亡。在赢得议员们热烈掌声的同时,也遭到了一片抗议的嘘声。

紧接着议员罗云山发言:“罗刹计划”并不是救命稻草。目前虽然有了考古报告,但对遗址的认识还不明朗,对于如何开发遗址也没有调研。如果真要建设成为亚洲最有价值的旅游胜地,首先得有巨大的前期投资,以目前南明城枯竭的黄金资源来看,要完成投资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吸引外来资本进入的话,原本绝对封闭的南明经济能否承受?所以,在短期内开放南明城是不现实的,“罗刹计划”必须缓行。

  另一位议员吕梁的意见更加极端:“罗刹计划”将会毁灭马潜龙一手创建的南明城。当年南明城的建设和发展,完全得益于其封闭的环境,世界并不知晓本城的存在,与外面的交流控制在政府手中,很好地保护了全城居民。几十年来,南明已养成了桃花源般的民风,保留了许多淳朴的中华文明。一旦对全世界开放,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邪恶的思想与习俗会腐蚀人们的精神,全城会迅速腐化堕落,变成可怕的所多玛城以至毁灭。

  面对众多的非议与责难,文振南在市议会上舌战群儒:南明城不能变成温室里的花朵,继续封闭唯有死路一条。在对外开放的初期,经历阵痛在所难免,但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此次辩论持续四个小时,双方唇枪舌剑不分伯仲。“罗刹计划”最终是否施行尚不得而知。

  孙子楚翻到下一张报纸,8月30日的头版头条为《血腥事件导致全城恐慌,人与动物剑拔弩张》:

  昨日,全城进入血腥的一天。据警方统计,有49位市民遭到了动物的攻击,其中32人当场死亡,10人送到医院后死亡,另有7人正在医院抢救,情况危急。攻击市民的动物有家养的犬和猫,也有野生的鸟类,甚至还有蜜蜂和蚂蝗等昆虫。

  全城市民都处于高度恐慌之中,有些市民自发组织起来,手持各种棍棒器械,在街头击杀猫狗等动物。有的市民无奈之下处死了自己心爱的宠物,也有人表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宠物,即便对自己构成了生命威胁。

  据悉,警方已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就最近的连续死亡事件进行调查,南明科学院已介入配合。

  林君如看到这儿,脸色已然煞白,因为窗外正蹲着一只白色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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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00:56:43 | 显示全部楼层
 09:00

  南明新光一越广场。

  叶萧拉着小枝的手,迅速地爬出克莱斯勒SUV。虽然身上全都是碎玻璃,但在撞入商场的一刹那,他们都把头埋到座位底下,所以并没有受什么伤。两人悄悄绕到撞坏了的柜台后面,又从逃生通道跑到了商场的二楼。

  他们听到童建国在大声呼喊,那暴虐的家伙已失去了理智,加上手中的枪就是杀人魔鬼了。小枝也在瑟瑟发抖着,叶萧温热的手紧紧抓着她,回头以眼神安慰着她。他们几乎踮着脚尖走路,在感觉到有人追上二楼时,又从一大堆假人模特后面,绕到商场另一面的安全通道,从那悄然逃回了底楼。

  两人狼狈不堪地冲出新光一越广场,忙中出错忘了开走童建国留下了菲亚特,只顾着手拉手向横马路狂奔而去。他们根本来不及停下喘气,因为身后仿佛又响起了童建国的叫喊,寂静的沉睡之城里声嘶力竭,长眠的幽灵们恐怕都要被唤醒了。

  就像两个刚刚越狱的囚犯,小枝的学生制服已又破又烂,他们衣衫褴缕地冲过两条路口,迎面看到一条清澈的溪流。

  完了!

  叶萧在心底暗暗叫苦,这下子无路可逃了,不知道小枝会不会游泳?他正摇头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坐在河岸边——钱莫争!

  他的手中端着长长的钓鱼竿,身形如古时候的老翁,神色凝重地盯着平静的水面。身边放着一个塑料桶,几尾活鱼正在桶里游着,看来此番姜太公收获颇丰。

  这家伙怎么会来这里钓鱼?但叶萧已来不及多想了,刚想大喊一声“救我”,却听到一阵沉闷的震动。


叶萧和小枝等惊慌地向那边望去,就在钱莫争钓鱼的地方十几米外,一头长鼻子的庞然大物,悠闲悠哉地踱了过来。

  居然是一头大象——不,后面还跟着一头,两头,三头……

  这幕景象让人心惊胆战,起码有七八头野生亚洲象,开道的是头大公象,顶着凶猛的象牙,沿着溪流向他们走来。这些大家伙每走一步,地表都会产生震动,宛如战场上驶向步兵的坦克。照理说野象只在森林中活动,它们怎会进入城市之中,不过考虑到南明城空无一人,也许这里早就是它们的乐园了。

  钱莫争也看到了大象,他将钓竿从水中收起来,又把装着鱼的水桶挪到路边,回头却意外地看到了叶萧和小枝。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傻站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群大象。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声枪响划破了天空。

  致命的枪声。

  但三个人都没有倒下,叶萧与小枝回头望去——街道彼端是童建国魁梧的身影,他的手枪正朝向天空。

  子弹,呼啸着钻出黑色枪口,撕裂沉睡之城的空气,射入空虚的云端,不知将击中哪个不幸的灵魂。

  童建国的手枪又摆下来对准他们,大声喝道:“站住!不要逃,否则就打死你们!”

  原来他从商场一路追赶到此,也不顾伊莲娜到底去哪里了。正好看到叶萧与小枝两个,便立即朝天鸣枪警告他们。

  但致命的并不是他鸣枪示警,而是他并没有看到野象群,街道拐角阻拦了他的视线,甚至没看到钱莫争的存在。

  野象们听到了枪声。

  人类所发明的火药声,是动物们最最恐惧的声音,包括巨大无朋的野象们。

  当子弹冲出枪口的刹那,所有的野象都心惊肉跳,粗厚皮肤里的血液熊熊燃烧起来,数百万年前的野性勃然爆发,沿着溪流边的狭窄小路狂奔而来。

  距离象群最近的是钱莫争,他痴痴地停顿了几秒钟,直到领头的大公象冲到他身前。

  “快跑!”

  叶萧大喝了一声,随即拉着小枝的手向另一边跑去。

  象群虽然行动缓慢,但由于腿长身躯大,只要迈开步子跑起来,便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钱莫争刚回头跑了几步,大公象已撵到他的身后,他张大嘴巴想要呼喊,却感到背后一阵冷风,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到身上。

  那是坚韧有力的象鼻子,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倒在地。钱莫争只感到天旋地转,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脑中掠过女儿秋秋的影子,她仍然在等待那几条活鱼。

  于是,他又要挣扎着爬起来,但一只粗大的脚掌踩了下来。

  那是上帝的手,力量如此巨大,任何人都难以抗拒。

  瞬间,钱莫争感到脊椎骨断裂了,能清晰地听到骨头粉碎的声音。但他仍拼尽全力要站起来,可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了,大公象将他牢牢地踩在脚底,整个背部都被踩烂了。

  接着内脏也被剧烈地压迫,直到整个胸腔和腹腔化为一团血肉。钱莫争还剩下最后一点知觉,感到自己正被踩到泥土里去,此地将成为埋葬他的坟墓。他的眼睛仍然睁大着,身体内巨大的压力,迫使眼珠掉出了眼眶。两颗黑色的眼珠滚到水桶边,鱼儿们正在水中上下摆动。

  虽然失去了眼球,但他仍然看到了一个人。

  黄宛然。

  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女子,在一片黑暗的雪夜,那是香格里拉的世界。二十岁的她迎风而立,如此年轻如此迷人。有一道光打在她的脸上,照亮那双无比明亮的眼睛。

  他又一次吻了她,寒冷的雪花飘落到嘴上,又被温热的双唇融化。

  然而,她摇摇头转身离去,转眼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终于,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同一时刻。

  林君如看到了一双猫眼。

  她恐惧地低下头看着旧报纸,仍然是那触目惊心的标题。等她再抬起头来时,那只神秘的白猫已无影无踪了。

“别!别再看下去了。”

  “是你把我叫下来看的,现在谜底就在眼前了。”

  孙子楚执拗地翻到下一张《南明日报》,2005年8月31日的头版头条为《死亡源头真相大白》:

  昨日凌晨,警方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造成全城恐慌的连续死亡事件,以及动物伤人事件的源头,已有了初步调查结论。

  专案组调取了一周以来的死亡记录,并对前几例死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死亡当天接触的人和事,进行了大量细致的调查工作,发现第一例神秘死亡事件,早在8月23日夜即已出现。死者系南明文化院考古组的欧阳思华博士,刚刚负责完罗刹之国考古发掘活动,在死亡前一天接受过本报的特别专访。警方迅速封闭了欧阳博士的实验室,在传讯考古组的其他成员时,才发现这些人都已在近日神秘死亡。但文化院并未如实向警方通报,而是自行秘密处理了尸体,据说是得到了高层某重要人物的指示。据悉专案组也遭到过某些高层阻挠,但由于得到了执政官的亲自关心,得以顺利开展各项工作。

  专案组在医院找到了欧阳思华的遗体,并对其进行了全面尸检,发现他体内已充满了毒素,但法医尚无法确认为何种毒素,只能初步判定此种毒素非常危险,可通过不为人知的途径传播。鉴于欧阳思华是第一个进入大罗刹寺金字塔内部的,警方怀疑遗址内部是否有致命的古代气体或毒素。

  专案组又以专业的防护设备,对考古组遗留下来的大量文物,进行了生物和化学的测定。疑点集中到一件关键文物上——从罗刹之国的密室石匣中,取出的一尊琉璃酒杯,杯中盛满了暗绿色的神秘液体,无法判断那是古代的酒类或是其他物质。

  只有欧阳思华一人亲手接触过这个酒杯,他将酒杯带回实验室后不到48小时,他本人就神秘地全身糜烂而死了。

  但专案组的发布会上,并未公布琉璃酒杯中的液体究竟为何物?也未公布欧阳思华的死是否与罗刹之国或琉璃酒杯有关?警方称正在继续深入调查,希望能够尽早控制局势,避免继续发生死亡事件。

  虽然报道里没有说明酒杯里是什么?但孙子楚的心中已有了答案——蛊!

  他们已到过罗刹之国最高的石室,根据壁画和铭文的记载,石匣里藏着神奇的“龙之封印”。而人们一旦打开“龙之封印”,国家就会灭亡!

  八百年前,大法师打开“龙之封印”,利用其神秘的力量发动叛乱,几乎篡位夺权成功。但是,古格武士仓央的勇敢牺牲,又消灭了几乎战无不胜的大法师。七位国王的御用画师,意外发现“龙之封印”,将其送回大罗刹寺的密室,重新封闭于石匣之内。

  一直沉睡到2005年8月被欧阳思华亲手打开。

  所谓“龙之封印”,其实就是那尊琉璃酒杯。里面盛满的暗绿色液体,经过千百年都不会退去,只会让毒性越来越强烈,成为毁灭世界的力量!

  想到这手指都发颤了,孙子楚脑中生出无数线索,如黑夜里疯长的触须,伸向那最最可怕的坟墓。

  不!

  他一刀斩断了那些念头,接着看第二天的《南明日报》,9月1日的头版头条,极具莎士比亚风格——《生存还是毁灭?》:

  昨日,市议会对“罗刹计划”进行了第二次辩论。

  在辩论开始之前,执政官柳阳明在议会发表讲话,宣布已枯竭的南明金矿正式关闭,金矿职工将被另行安置。柳阳明又向议员们表示,他正在关注本市发生的连续死亡事件,并指示专案组要深入调查平息事端。他还将继续推动“罗刹计划”,不会受到任何突发事件的影响。

  但柳阳明的讲话遭到许多议员的反对,率先发言的是最年长的议员,已经八十高龄的向杰老先生,他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应该遵循马潜龙执政官的遗愿,不得擅自打扰古人的遗产,更不得利用古人的尸骨来赚钱,这样我们与盗墓贼又有何异?

 强烈拥护“罗刹计划”的文振南议员接着发言,仍然是他一贯的观点。他相信专案组会找到办法,这次连续死亡风波定会平息。“罗刹计划”本身并没有错,在考古过程中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不能因此而破坏整个计划。

  孙子楚眉头又锁了起来,抓紧报纸翻到了下一张,9月3日的头版头条颇具震撼性,仅有两个大字——《政变》:

  昨晚,执政官柳阳明通过电视直播向全城居民发布讲话。

  柳阳明在镜头前面色凝重地表示:目前全城局势已恶化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自从8月下旬发现了第一个神秘死者后,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非命,也有许多动物发狂而攻击人类致死。虽然市政府成立了专案组,并找到了死亡事件的起因,但并没有遏制住死亡的继续。截止9月2日下午五点,南明城中已有581人死于不知原因的全身糜烂,另有472人死于动物发狂的攻击,死亡总人数为1053人。南明全城人口不过十万,在短短数天之内,相当于总人口1%的居民死于非命,几乎每家每户身边都遇到了不幸。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导致全城灾难性的恐慌,许多人想要逃出南明城,被严格看守隧道的士兵阻挡,其间甚至发生了骚动。同时,市议会已彻底分裂成敌对的两派,围绕着“罗刹计划”的执行与否,双方剑拔弩张并运用各种手段,南明已接近内战的边缘!近日更有秘密情报表明,城中有一股隐蔽的邪恶势力,正在酝酿一场毁灭南明的阴谋。为了全城居民的安危,政府才被迫施行宵禁令与紧急状态,希望市民们体会执政官的苦衷,并能积极配合市政府的行动,保证大家共同度过这场生死攸关的考验。

  就在电视直播的过程中,一队来历不明的士兵闯入了电视台,他们全副武装地冲进直播间,肆无忌惮地开枪破坏,并中断了所有的电视节目信号。士兵们绑架了电视台工作人员,销毁了全部的电视录像资料,由领头的军官宣布政变。

  南明建城以来的第一次政变就这样开始了。

  政变?

  孙子楚抓紧这张旧报纸,脑中掠过许多电影中的画面,昨天在电视台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他迅速翻到9月4日的《南明日报》,也是最早看到的这一张,头版头条又是两个言简意赅的大字——《末日》:

  南明城的末日到了。

  昨日,政变部队首先控制了电视台,然后以武力进攻执政官居住的南明宫。执政官的卫队进行了拼死抵抗,昔日肃穆庄严的南明广场,成为双方弹火纷飞的战场。本报记者冒险深入采访,目击到有至少二十人被打死,五十余人受伤。

  中午十二时,政变部队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浴血攻占了南明宫,俘获执政官柳阳明。市议会与法院同时陷于瘫痪,大部分议员在家闭门不出。

  下午二时,大量市民在恐慌中涌向南明隧道,但被守卫隧道的士兵阻挡。

  下午三时,有十八名议员在南明中学开会:宣布政变为非法,参与政变的军人均犯有叛乱罪,他们呼吁全体市民不要服从叛乱分子,并要求政变部队迅速投降,释放包括执政官在内的所有人员。

  下午四时,一支反政变部队组织起来,试图夺回南明宫与全城的控制权。他们开动装甲车、直升机等武器装备,与政变部队展开激烈的巷战。截止发稿,双方仍然在城内展开激战,伤亡人数尚无法统计。

  这是南明城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最黑暗的一天……”

  孙子楚轻声念了一遍,这也是最后一张《南明日报》了,再往后是因为没有收到?还是报纸因南明内战而停刊?他感到有些呼吸急促,打开房门大口喘息起来。

  忽然,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好像是接受了某种指令,童建国不由自主地提起水桶,那是钱莫争未完成的使命,要给秋秋准备的鱼汤。

  无法抗拒——像有人在推着他走路,也像有人在帮他提着水桶。童建国没有去追叶萧和小枝,也没有再找一辆汽车,而是快步疾行了几千米,带着一水桶的鱼回到了大本营。

孙子楚、林君如、玉灵、秋秋、顶顶,五个人听完他的讲述后,都沉默了半晌,好像钱莫争血肉模糊的尸体,正镶嵌在客厅的地板里。

  “不!我不相信!”十五岁的秋秋突然狂怒起来,弱小的她抓住童建国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在骗我!骗我!”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岿然不动,任由女孩捶打唾骂。还是玉灵过来拉开了秋秋,抱着伤心的女孩说:“我们都相信是真的,他不会骗我们的。”

  秋秋的眼泪已夺眶而出,她不晓得该如何说出来——钱莫争真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吗?如果是的话,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她的父亲(或者是养父),她的母亲(毫无疑问是亲生的),还有她的亲生父亲(假定是吧),竟在几日之内相继死亡,全都死在这该死的沉睡之城!

  自己真的如此不幸吗?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再也没有人疼没有人亲,她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孤独,浑身上下都冰凉彻骨,心脏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倒在玉灵怀中放声抽泣。

  突然,秋秋又跳起来说:“我要去看一下!如果钱莫争死了的话,我要看到他的尸体!”

  “别傻了,外面很危险的,你必须乖乖地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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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00:57:05 | 显示全部楼层
 11:00

  新光一越广场。

  这里曾经是南明最大的商业中心,总共有六层的营业楼面,其中地上五层地下一层。从世界名牌到大众超市一应俱全,每天的客流超过数千人。虽然南明城已封闭了数十年,但仍无法避免这里的女人成为购物狂,每当周末便会熙熙攘攘。地下的美食城和顶楼的电影院,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销品茂,可以使他们度过快乐的一天——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腰包和体力。

  现在,镜头推移到地下的美食城。从过桥米线到桂林米粉再到广州小吃,从日本拉面到韩国烧烤再到意大利面条,和国内的商场美食城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人都没有,巨大的空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灯光却把室内照得通明。餐桌上铺满了灰尘,料理台上结着厚厚的油垢,有的还成为老鼠和昆虫的乐园。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随即出现两个人影,时隔一年之后的第一批顾客?

  “Shit!这是什么鬼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长串的英语脏话,伊莲娜的头发像个女疯子,在地下一层绝望地咆哮着。

  “被命运选中的地方。”

  回答她的是一句蹩脚的英文,带着浓浓的法国口音——亨利·丕平。

  三十多岁的法国人也是破衣烂衫,昨天下午差点被叶萧抓住,使他如惊弓之鸟般小心翼翼。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只能用商场柜台里的香水,遮盖自己本身浓郁的体味,使得周身充满了HUGO BOSS的气味。

  “你为什么要逃跑?”

  伊莲娜理了理头发,用英语追问着亨利,空旷的地下美食城响起她的回声——逃跑……逃跑……逃跑……

  “我,因为,因为——”他摩挲着光滑的腮边,上午刚用飞利浦专柜里的剃须刀刮去了满脸的胡须,“我不能再撑下去了,情况完全超出了预料,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难道你知道?”伊莲娜睁大了眼睛,吸血鬼似的狠狠地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知道本来应该会发生什么?”

  “很遗憾,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的结局,我也知道这一切原本不是这样。”

  “Shit!”

  “抱歉。”亨利痛苦地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伊莲娜大声骂道:“混蛋!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我还不能说,我不能——”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伊莲娜就像头愤怒的母狮,容不得亨利有任何忤逆。

  她又指着亨利的鼻子说:“跟我回旅行团去,不管你有什么秘密,都必须告诉我们大家,如果你觉得有危险,我们也要互相保护,总比你一个人死在外面强。”

“出去我们会死的!”

  “胆小鬼!那我自己去死,你留在地下等天使来救援吧。”

  伊莲娜大步向楼梯走去,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随即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偌大的地下一层再度陷于死寂,法国人亨利面色苍白,手握身边餐厅的平底锅,就是用这个坚固的锅子,将可怜的伊莲娜砸晕在地上。

  他放下锅子跪倒在地,抚摸着伊莲娜痛苦的脸,随后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他接着发出一阵苦笑,但很快转变为悲惨的抽泣,大粒的泪水滚落到她脸上。

  “你出去会死的!傻女孩!”

  亨利发出一句沉闷的法语,如地狱警钟在地下一层回荡着。

  随后,他抓住伊莲娜的双腿,就像拖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把她拖往地底某个无尽的空间……

  中午,同一时间。

  老弱病残们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的客厅。

  孙子楚和顶顶走下楼梯,从沙发上拿起那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日期说:“你看,这里记录着一年前南明城发生的一切,最最离奇的‘大空城之夜’。”

  童建国和玉灵走出厨房,一锅鱼汤正在液化气灶上煮着。他们也凑到了沙发上,孙子楚索性就像开会一样,召集大家说:“看这些报纸太费力了,还是听我来讲述吧。”

  她亲手做出来的鱼汤,她催着秋秋说:“快把汤喝了吧,这些鱼就是为你捉的。”

  “不,你们不要为了我做任何事,我不值得你们关心!”

  十五岁的女孩低着头,眼泪已悄悄地滑下来了。

  “你早上不是还说要吃鱼吗?”

  秋秋摇着头大声说:“我不喜欢吃鱼了,我最讨厌吃鱼!最讨厌!”

  “听话!”

  玉灵像个大姐姐一样对她说话,但秋秋的倔脾气上来了,她一把将碗推到地上砸得粉碎。

  浑浊的鱼汤伴随破碎的瓷屑,在厨房的地板上四溢。

  大家心头都猛然揪了一下,却再也没有人去教训小女孩了。秋秋转头跑上二楼,玉灵轻叹一声低头收拾碎碗,用拖把将地板收拾干净。

  “你们真的都不吃吗?”

  还是孙子楚打破了骇人的沉默,他拿起调羹匀了匀鱼汤。许多天没吃到新鲜菜了,更别提这诱人的活鱼汤,鱼汤的鲜味不停地往鼻孔里钻,顿时勾起孙子楚腹中的谗虫。

  虽然,明知道是钱莫争用命换来的鱼,但孙子楚实在无法忍耐了。那股百无禁忌没心没肺的劲头又涌了上来,使他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自觉地舀起一口鱼汤,缓缓送往干渴的嘴里。

  所有人的双眼都盯着他,目送那调羹里浓稠的黄色液体被孙子楚吞噬,灌入一条无法抵抗诱惑的食道。

  温热的鱼汤迅速滑入胃中,舌头上的味蕾饱受刺激,传递到全身的每一寸神经。那是自本故事的第一天,那顿致命的“黄金肉”以来,孙子楚最幸福的瞬间。所有毛孔都已张开,呼吸着全世界的空气,各种香艳气味和甜美滋味,一齐汇聚于体内。体重减轻了一大半,他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升入云霄之上最快乐的天堂。

  仅仅几分钟的工夫,一碗鱼汤已然见底,连同鲜美的鱼肉送入腹中,桌上只剩一堆鱼骨和鱼刺。孙子楚一下子胃口大开,把餐桌上的其他食物也一扫而光。吃完后他拍着肚子长吁短叹,好似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但他吃得越是香甜,别人就越是倒胃口,大家都稍微吃了一些袋装食品,但就是没人敢动鱼汤,包括煮汤的玉灵自己。

  接近正午时分,五个人仍围坐在沉默的餐桌边。童建国的眼皮突然猛跳起来,急忙扫视着身边每一个人,目光直直地撞到孙子楚脸上,发现他的脸正在迅速变白。

  顷刻之间,孙子楚竟已变得面如白纸,同时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双眼仍睁大着,鼻翼剧烈地扩张抽动,喉咙里发出毒蛇般的咝咝声。

  林君如也感到不对劲儿,她抓着孙子楚的胳膊,紧张地问:“哎呀,你出什么状况了?”

 顶顶和玉灵也围到他身边,可孙子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颤抖的嘴唇已发黑发紫。冷汗像下雨一样滴下来,林君如再一摸他的后背,衣服竟然也已全部湿透。大家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顶顶使劲掐了掐他的人中,可还是毫无反应。

  “糟糕!只有死人掐人中才没反应!”

  “别吓唬我啊。”林君如已心急如焚了,“快把他扶到床上去!”

  话音未落,孙子楚重重地摔了下去,幸好童建国眼明手快,将他拦腰死死地抱住。再看他整个人已毫无力气,只有双眼还瞪得浑圆,仿佛受了冤屈的人死不瞑目。

  手忙脚乱之际,林君如失手把锅打翻,鱼汤霎时铺满了厨房地板。顶顶被鱼汤气味刺激了一下,惊恐地喊道:“鱼汤有毒?”

  童建国已把孙子楚背在肩上,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愤愤地说:“妈的,只有这小子喝了鱼汤,所以我们大家都没事,只有他活该倒霉!”

  “这怎么可能?”这下最紧张的人变成玉灵了,这锅鱼汤可是她亲手煮出来的,“不,不会的,我什么都没做。”

  “放心,没人怀疑过你!”

  童建国边说边背着孙子楚走上楼梯,林君如在旁边小心地帮着他,将孙子楚送到二楼卧室的床上。

  此时的情况更加危急了,孙子楚在床上浑身抽搐,脖子高高仰起像受到重击,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嘴角甚至流出一点点白沫——这是明显的食物中毒症状,童建国当年也用过毒药,亲手用蛇毒杀死过敌方头目。

  “该死的!我早就该想到那些鱼了,我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童建国心里一阵内疚,千错万错,错在自己不该把那桶鱼拎回来,让它们去给钱莫争陪葬好了。

  “鱼肉里果然有剧毒?”林君如立刻想到了河豚,有一年去日本旅行,别人都吃了河豚,只有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尝一口。“天哪!那他会不会没命?”

  她恐惧地抚摸着孙子楚的脸,却不知该如何救他的命,只有无助地用纸巾拭去他嘴角的白沫。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明显扩散放大了,说明他正命悬一线,随时可能GAME OVER。

  顶顶和玉灵也冲了上来,看到孙子楚垂死挣扎的样子,她们同样也手足无措。林君如也不顾忌其他人了,就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眼泪为何要滚落下来,而那如珠滑落的泪水,刚好打湿了孙子楚发黑的嘴唇。她索性抱紧他的脑袋,痴痴地说:“不要,我不准你死!”

  “快去倒点开水!”

  童建国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这是他多年来随身携带的防毒药,是一个掸族老人为他调配的,以前在森林中不慎遭到蛇咬,用这个药都可以化险为夷。

  瓶子里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连林君如都被熏得捏起了鼻子。但孙子楚的牙关紧咬,像具僵尸一样掰不开嘴。

  童建国又掏出一把小匕首,雪白的刃口让顶顶惊叫道:“你?你要干吗?”

  他用行动做了回答,这把锋利的小匕首,正好插入孙子楚上下排牙齿间的缝隙。他再轻轻地往上一扳,就把孙子楚的牙关撬开来了。童建国一手捏着孙子楚的鼻子,一手将黑色小药丸塞入他嘴里,同时玉灵将温水灌入他口中。

  “你给他吃的是什么药?”

  林君如仍然皱着眉头,她感觉那药像大便的气味。就连昏迷中的孙子楚都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胸口就剧烈起伏起来,喉咙里难受得想要反胃,却怎么也呕不出来。

  “有这反应就算正常了!”童建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希望他能尽快呕吐出来,我现在是给他洗胃,知道医院里怎么抢救服毒自杀的人吗?”

  “到底是什么药?”

  这回轮到玉灵问他了,同时她和林君如用力按着孙子楚。

  “一种特别的眼镜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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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00:57:24 | 显示全部楼层
  12:00

  南明城的另一个角落



 正午的阳光。

  隔着厚厚灰尘的玻璃橱窗,射进来的太阳已很稀薄,黄色光晕笼罩着小枝的脸,仿佛一个油画里的人物。

  小枝的眼眶有些发红,泪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来:“我非常非常难过,但妈妈却不愿意告诉我爸爸的死因。直到一周之后,我妈妈也永远离开了我!这时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全身溃烂而死的,据说是因为爸爸接触到了某样带有剧毒的文物,而从他的身上再传播到文化院的其他人,结果导致全城病毒的爆发。同时,还有许多动物感染病毒,从而无缘无故地发狂攻击人类,有许多人都死于非命,南明医院的太平间天天都客满。”

  “瘟疫?”

  “也许是吧,总之一切都陷于混乱。我的流感也早就痊愈了,不过医生劝我不要随意外出。但我的父母在一周之内都离开了人世,让我如何能睡得着觉!我偷偷逃出了医院,此时的南明上已是恐怖的世界,许多人在追打猫、狗等动物,还有人当场死在街头。我独自回到了家里,发现许多东西都被人动过了,也许是有人检查了我爸爸的遗物。但我家的狼狗‘天神’和白猫——我叫它‘小白’,仍然留在家里等着我,并忍受了好几天的饥饿,只能在外面自己捕食吃。”

  “它们没有发狂吗?”

  一想到动物攻击人类,叶萧就为那两只动物而担心。

  “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它们也沾染了我的灵气吧。”

  “晕,这也算理由?”但他转念又苦笑了一下,“好吧,就算相信你。”

  “我独自在家里躲了几天,好在冰箱里有许多的食物,足够我和‘天神’还有‘小白’过些日子了。后来外面响起了许多枪声,一到晚上就全是军人。执政官发布了宵禁令,紧接着又是政变和内战,许多人死在了街上,更多的人在逃亡过程中死掉,整个南明城就要灭亡了。”

  叶萧有些等不及了:“告诉我,告诉我‘大空城之夜’!”

  “这是一个奇迹——2005年9月9日,当南明城就要成为人间地狱时,奇迹发生了。”

  “什么奇迹?不要卖关子!”

  “你真的要知道吗?”

  “当然!”

  她居然打了个呵欠说:“可你还没帮我完成第二件事情呢。”

  “第二件事?好,第二件事是什么?”

  “问题是——我自己脑子里还没想好,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叶萧几乎要被气得吐血:“哇,你又在耍我?”

  “嗯,等我把第二件事情想好了,你又帮我做好了以后,我再告诉你‘大空城之夜’的真相吧。”

  “你——”

  一股血被激上脑门,他真想甩巴掌抽她了,可面对小枝楚楚可怜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喂!难道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可是发誓答应过我的,必须要为我完成三件事情,我才会把全部的秘密告诉你。”

  “该死!”

  叶萧抽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的手指印子清晰可辨。

  “干吗要伤害自己?”

  她起来抚摸着叶萧的脸,像摸着受伤的情人。

  “别碰我!”

  胸口郁积的怒火不知如何发作,只能握着拳头走出便利店。

  金三角的阳光,依旧射入叶萧的瞳孔中。

    

  同一时刻。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仰头看着午后的烈日,视线放下来掠过几栋楼房,便是四周葱翠险峻的群山。

  路边有一辆黄色的现代跑车,他擦去玻璃上积满的灰尘,轻松地打开车门发动车子,迅速奔驰在沉睡之城的街道上。怀里还揣着一张南明城的地图,先辨别清楚南明医院所在的位置,也不需要GPS全球定位了,只要开过几个路口便能到医院。

  路上没有一辆车,也不用考虑乘员的感受,这比在午夜高架上飙车更爽。童建国猛踩油门转动着方向盘,呼啸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时速转眼已接近二百千米。

 童建国知道自己正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在新的大本营里,孙子楚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若不是他从河边带回那些鱼,若不是他执意要玉灵给秋秋做鱼汤,若不是他忽略了沉睡之城的动物们的异常,孙子楚怎么可能会中毒?

  虽然,孙子楚也犯了谗嘴和没心没肺之忌,但童建国觉得更大的责任在自己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必须在医院找到解鱼毒的血清,救回孙子楚的性命,否则无法面对其他人,也无法真正取代该死的叶萧。

  想到这儿他将方向盘猛然一打,跑车在狭窄的路口“漂移”起来,车轮与地面发出剧烈摩擦的声响,在几乎翻车的瞬间又平稳下来,大转过路口继续疾驰。

  一分钟后,童建国在南明医院前刹停下来。

  他快步冲入沉睡的医院,此时所有的灯都亮着,只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墙壁上贴着通告和医学常识。电子提示板停留在2005年9月,是专家门诊的时间表,还有南明市政府的疫情公告。

  走在空旷安静的医院里,墙壁间还残留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童建国变得分外小心起来,仿佛太平间里的僵尸随时会跑出来作怪。他没有找到医院的指示牌,更不知道血清会存放在哪里?只能盲目地在底楼转了一圈,急诊室里横着几副担架,还吊着永远滴不完的葡萄糖瓶子。这里的气氛让人格外压抑,他忍不住轻轻咒骂了一声,这里肯定不会有血清的。

  说不定药房里会有?童建国在底楼找到了药房,却发现门被反锁着,他飞起一脚就踹开了门,一阵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有的药片和药水已经过期了,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他也看不清楚那些药的名字,无头苍蝇般乱翻了一通。但他连一瓶血清都没有看到,不过想想这种珍贵的血清,也不可能放在底楼的药房里。

  童建国快步跑上楼梯,二楼走廊里依旧都亮着灯。他轻轻地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心立即悬了起来——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谁在医院里?

  如果不是僵尸的话,那么又会是谁?但若真是僵尸他也不害怕,他怕的是其他不可预测的人。

  他迅速调整了状态,仿佛回到丛林杀手的年代,屏着呼吸走上楼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三楼的走廊同样明亮,他锐利的眼神往两边瞟了瞟,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正当他怀疑自己是否幻听时,那脚步声又从走廊尽头传来——绝对是真实的声音,至少有一个人在那里!

  不能再轻手轻脚地摸过去了,不然人家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童建国深深呼吸了一口,便撒开双腿冲刺过去。

  沉睡的医院走廊里,充满了他的呼吸和脚步声,还有那愤怒而狂暴的低沉吼声。他必须要抓住那个家伙,看看究竟还有谁躲在无人的城市里?

  一口气冲到走廊尽头,原来右面还有个拐角,果然有个黑色背影一闪而过。

  童建国大喝一声:“站住!”

  冲过去发现旁边有个小门,他马不停蹄地转入门内,却没料到是医院后面的外墙,阳光再度直接射到了身上。有个消防通道直上楼顶,仰头只见黑影正往上爬。但这条通道非常狭窄陡峭,必须手脚并用才能上去,而且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

  此刻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奋不顾身地爬上消防通道,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外面。他抬着头向上高喊:“喂!你给我站住!”

  但那个黑影一个劲地往上爬,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这种角度也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可以肯定这是个男人。

  童建国就像个小伙子一样,不知疲倦地爬到了四楼。而黑影已通过消防楼梯,直接爬上了顶楼天台——医院总共只有四层楼。

  “该死的!”

  阳光里忽然卷起一阵风,悬在半空的童建国晃晃悠悠,他用尽力气往天台上爬去,刚刚把头探出来的时候,迎面却看到一只厚厚的鞋底板。

  四分之一秒的瞬间,任何人都来不及躲避了,鞋底板重重地蹬到了他的额头。

 五雷轰顶——霎时间脑子里金星乱转,在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刹那,一只手已脱离了铁把手。

  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眼前掠过许多闪光的碎片,在黑暗的夜空里无比灿烂。童建国仿佛坠落到了寂静的森林,那座孤独的竹楼里头,火堆旁坐着美丽的少女,穿着筒裙对他莞尔一笑。

  “兰那。”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都不曾说出口的话,“我爱你。”

  “对不起,我不爱你。”

  罗刹女兰那满怀歉意地回答了他。

  火堆下童建国的面容,从激动的微笑变成僵硬的绝望,也从二十多岁的青年变成五十七岁的老男人。

  “不!”

  他悲痛欲绝地高喊出来,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阳光下,整个身体仍然悬挂在半空,只有一只手紧紧抓着消防楼梯的铁栏杆——是这只手救了他的命。

  再往下看是四层楼的高度,双脚和身体都悬空着,全凭单手的力量挂着。面对医院的外墙,额头上仍然火辣辣地疼,脑门里仿佛有钟声反复回荡。

  唯一可以确知的是:自己还活着。

  童建国重新攀到了消防楼梯上,多年的战争锻炼了他强健的臂力,换作其他人早就摔下去送命了。

  究竟是哪个家伙要杀他?天台上的那个神秘人是谁?早上刚被叶萧重击了一下,刚才又差点被踢下四层楼去,童建国真是郁闷得火大了,就像从井里爬出来的贞子,百折不挠地再度爬上天台。

  这下没有鞋底来迎接他了。

  迅速翻身爬上楼顶,那个黑色的背影就在空旷的天台上,童建国快步朝那人跑过去。同时对方也感觉到了,诧异地往天台另一侧跑去。

  医院大楼呈长条形,从一头跑到另一头还是蛮长的。那人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看不清他的面容,童建国只能从裤脚管里掏出手枪,警告道:“不要跑!再跑我就开枪了!”

  但那个家伙毫无反应,笔直跑到了天台边缘。童建国对他已恨得咬牙切齿,必须用一枚子弹才能报一脚之仇。

  于是,他举起枪对准那人的大腿。

  在枪口发出爆破声的刹那,子弹旋转着射向神秘人,穿破十几米距离的空气,准确地钻入大腿肌肉。

  童建国听到对方的一声惨叫,也仿佛听到子弹击碎骨头的声音。

  这是自从离开金三角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用枪打伤别人。

  杀人的快感再次油然而生。

  同时,罪恶感也降临到了心头。

  两种感觉如电流撞击在一起,让童建国痛苦地倒在地上。

  一秒钟以后,等他再抬起头来时,神秘人却在天台上蒸发了。

  他立即茫然地跑上去向四周张望,但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阳光洒在空空荡荡的楼顶,就连一丝丝回声都听不到了。

  不!不可能是幻觉!童建国确信开枪击中了他,并让他的大腿吃尽了苦头。

  可那家伙怎么消失了?

  他迷惑而小心地走到天台边缘,试着把头探出去俯视楼下,只见在十几米下的地面,横卧着一个男人——有一滩滩暗红色的血泊,正在那人身下渐渐扩散。

  童建国心里暗说:可不是我要你死的,活该是你自己倒霉摔下去了?

  他收起手枪爬下消防楼梯,又从四层楼顶爬回到地面上,鞋底已踩到流淌的鲜血了。医院的草地上飘着血腥味,悲惨的男子正头朝下俯卧于地,手脚似乎都摔得骨折扭曲了,只有上过战场的童建国才不眨眉头。

  先检查一下死者的大腿,果然有刚被打中的弹孔,肯定是在中弹后失去平衡,一头从楼顶上栽了下来。这时童建国才有些后悔,刚才实在是在气头上,若能冷静一些就该制伏对方,让他说出沉睡之城的秘密,变成死尸才是最没有价值的。

  缓缓将死者的脸翻过来,虽然头顶砸开惨不忍睹,但还是可以辨认血污之下的面孔——

  几秒钟后,童建国牙齿颤抖着喊出了死者的名字:“亨利?”
 这个法国人死了,亨利·丕平,他是第十个。

  如果他算是旅行团中的一员,那他是第一个死于自己人之手的成员!

  童建国不寒而栗地坐倒在血泊中,他恐惧的并不是自己杀死了一个人,而是恐惧一个更可怕的预兆——剩下来的人们是否会自相残杀?一直杀到最后一个人,或者一个也不剩下?

  他绝望地跪在亨利的尸体前,闭起眼睛却听到某个奇特的声音,忽远忽近地灌入脑海之中——

  “童建国,你已接近不可泄漏的天机。在即将到来的下一秒钟,《天机》的第四季也就是最后大结局的一季,将为你揭开所有不可解释的谜底。

  请记住一句话: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是的,你必将再度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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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00:57:57 | 显示全部楼层
 14:00

  童建国在接近天机,叶萧同样也是如此。

  北回归线以南的阳光直射在脸上,他紧紧抓着小枝的手穿过沉睡之城的街道。

  “你要带我去哪里?”

  小枝用力甩着自己的手,却像被铁钳一样牢牢地卡住了。

  “警察局。”

  “WHAT?你以为你是南明的警察?”女孩轻蔑地冷笑了一下,“就算你是,但我也不是贼!”

  叶萧仍旧一言不发,没多久便来到一栋建筑前,坚固的大门上挂着“南明市警察局”的牌子。

  “也许你对这里并不陌生。”

  他将小枝拖入尘封已久的警局,迎面就是宝剑长矛保卫日月的警徽。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小枝的发誓并没有任何作用,她像个被警察抓住的女贼,被拉到警局二楼的办公室。木地板在“咯吱咯吱”地呻吟,仿佛许多沉冤的案卷在档案箱里呼喊,而墙上挂着的酷似党卫队的警服随时可能站起来。

  叶萧轻轻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躺着一只黑色的手枪。

  没错,就是这只枪——在来到天机世界的第二天,他就在这里发现了这支枪。屠男还拿起枪来差点闹出人命,是叶萧又把枪放回到抽屉里的。

  现在是要用到它的时候了。

  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枪把,将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沉甸甸的枪体里还装着子弹。他的一只手抓着小枝,仅用另一只手就打开了弹匣,仔细检查了枪械内部的情况。里面还有二十多发子弹,足够杀死别人与保护自己了。

  他重新给枪上了保险,然后别在腰际的位置,虽然硬硬的硌得肚子疼,但当警察的早就习惯了。

  小枝看着他此刻的样子,不像警察倒像冷酷的职业杀手,女孩的嘴唇有些发抖:“为什么要拿这把枪?”

  “这是为了保护你。”叶萧迅速将她拖出阴森的办公室,“因为童建国手里有枪,我们才会这么狼狈地逃命,现在我只相信它了。”

  他拍了拍腰间别着手枪的位置,刚刚要准备下楼时,却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什么动静。

  他立刻对小枝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往走廊里摸过去,随即见到一排坚固的铁栏杆,原来是临时拘押疑犯的囚室。

  难道还有人被关在里面?

  叶萧小心翼翼地打开电灯,囚室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有牢房的大门敞开着。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警官心底特有的第六感,却让叶萧比看到什么更加紧张。

  他带着小枝仔细检查四周,发现了另一条往下的楼梯。两人悄无声息地走下去,又回到了警察局的底楼,果然有个影子从门口闪过。

  叶萧心底猛然一抖,随即大喝一声:“站住!”

  他放开小枝飞快地冲出去,那个人影也拼了命地往前跑,一口气就冲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天机世界的烈日照耀着他们,叶萧撒开两条腿紧追不舍。前面的背影显然是个男人,看起来体形粗矮结实,留着乌黑的板寸发型,倒有些像泰国的本地人。

  这下真成警察抓贼了,叶萧抖擞精神地追上去,似乎看背影还有些眼熟。那人显然慌不择路了,一拐弯竟跑入了一条死胡同,被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

绝路——男子绝望地站住了,几秒钟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张泰国人的脸。

  四十岁的泰国男人的脸。

  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却如子弹一样射入了叶萧的瞳孔。叶萧两只眼球都仿佛被击碎了,身体猛烈摇晃了几下,才艰难地重新站定下来,因为他认识这张脸。

  从天机故事的一开始,从进入沉睡之城的第一晚,这张脸就出现在你们——千千万万读者的面前。

  他就是我们旅行团的司机。

  不!叶萧剧烈地摇起头来,这怎么可能呢?在来到南明城的第二天,司机就开着大巴去加油站,结果发生了油库大爆炸,整辆大巴连带司机都被炸成了碎片。叶萧还捡到了司机的一只断手,他把这只断手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后来却被居民楼的大火吞噬。

  可分明就是眼前的这张脸,虽然泰国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但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人,尤其是在他被炸成人肉酱之后!

  就是他!

  我们旅行团的大巴司机。

  这个在《天机》的第一季,整个故事的第二天就被炸死的人!

  眼前的这个人是幽灵?还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司机面对叶萧惊恐万分,一直退到墙脚下动弹不得。他那胆怯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显然他是认识叶萧的,他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叶萧面前。

  “你没有死?”

  叶萧大步靠近了司机,突然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他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要把犄角抵在敌人的心口。

  两个人距离不到一米了,叶萧大声喝道:“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们可怜的司机,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两下,终于要开口说出什么秘密了……

  此刻,某个遥远的声音再度飘入耳中——

  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

 

 死而复生的司机究竟将说出什么秘密?亨利为何会亡命天涯?小枝究竟是什么人物?叶萧又即将发现什么真相?

  请不要太着急,在即将到来的下一秒钟,《天机》的第四季也就是最后大结局的一季,将为你揭开所有不可解释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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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23:33:52 | 显示全部楼层
天机第四季-末日审判







当苍穹破裂的时候,
当众星飘堕的时候,
当海洋混合的时候,
当坟墓被揭开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
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古兰经》(82:1-5)

  你究竟是我的谁

  原作:冈林信康(日本)

  翻译:张承志

  你的疼痛的深切,
  我当然不能理解。
  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
  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算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我们俩都经受着考验,
  而我究竟是你的谁?
  如果这世界将从此崩溃,
  而你又曾经是我的谁?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算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第一章 黑衣人
( 本章字数:7639 更新时间:2008-6-5 19:17:44 )




14:11

  2006年9月30日。

  沉睡之城。

  在警察局旁边的一条死胡同里,我们旅行团的司机“死而复生”,背靠在一睹坚固的高墙之下,瑟瑟发抖地面对愤怒的叶萧。

  “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司机怯懦地低下头,用简单的汉语回答:“对不起,对不起。”

  “说!”

  “我不是故意的,全是因为——”

  就当司机要说出什么话时,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爆破声,紧接着他的额头上绽开了一朵花,许多鲜艳的花汁喷射出来,飞溅到与他面对面的叶萧脸上。

  在爆破声响起的同时,我们的司机永远不会再说话了。

  叶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那又黑又亮的额头上,美丽的花朵迅速被黑血覆盖,变成一个深深的弹洞。

  司机并没有被加油站炸成人肉酱,而是被一发子弹打碎了头盖骨。

  他死了。

  而叶萧警官的脸上,已溅满了死者的鲜血,以及脑中浑浊的液体。

  司机软软地倒地,脸上还停留着诧异的表情,仿佛在问:“是谁杀死了我?”

  他不是第二个,而是第十个。

  半秒钟后,叶萧愤怒地转过脸来,双眼如鹰,扫视四周。这条断头巷的一边是院墙,另一边是警察局的四层楼房。

  而杀死司机的那一发子弹,只有可能射自警察局楼上!

  沉寂的瞬间,四楼某个窗户晃动了一下。

  这如头发丝般细微的动静,却没能逃脱叶萧的眼睛。

  他立即拔腿冲出小巷,飞快地跑回警察局里。

  幸好,小枝还乖乖地留在底楼没有逃跑,当看到叶萧满脸是血的样子时,还以为他受了重伤,吓得几乎尖叫起来。

  而叶萧根本顾不得脸上的血,只说了一句:“待在这别动!”

  他飞快地冲上楼梯,充满陈年的尘土气味,还有刑事卷宗的纸张霉味。他强压住心底的怒火,抑或夹有轻微的紧张,拧着眉毛依次检查每个房间,还留心楼梯的动静——他断定那个枪手仍在这栋楼里。

  二楼并没有任何异常,他轻轻地走上三楼,职业的第六感告诉他,某种杀气正离自己不远。但仔细察看一遍之后,那个家伙并不在三楼,他还真是沉得住气,一直守在四楼等叶萧上来?也许,他并不知道叶萧手里有枪,以为可以轻易地制伏叶萧。

  叶萧低头猫腰走上四楼,但无法确定对方藏在哪个房间。他在黑暗的走廊里没走几步,就感到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早有准备的他顺势蹲在地上,随后重重地挥出了一拳,便感到打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那是一组强健的腹肌,居然鼓鼓地接下了他这一拳。
终于,对方就像被捕的犯人,将双手老实地抱到脑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叶萧。

  阳光下的杀手——虽然戴着墨镜看不清楚,但毫无疑问是一张中国人的脸。

  “把墨镜摘了!”

  在叶萧的再次命令下,黑衣人乖乖摘掉了墨镜,露出一双狼似的冷酷眼睛。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修长而健美,样貌长得平淡无奇,只是表情出奇地冷漠。尽管面对叶萧的枪口,却似乎永远都不知什么是恐惧。

  但是,叶萧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张脸竞似曾相识,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黑衣人?

  叶萧来不及动脑去回想了,只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赶紧大声问道:“刚才是你杀了司机?”

  黑衣人依然面无表情,好像聋子一样没有反应。

  “回答我!”叶萧将枪对准了他的脑门,“YESorNO?”

  “是。”

  黑衣人用中文回答了,这个字简单而明确,一如他射出的子弹。

  “为什么?”他用枪口顶了顶黑衣人的脑门,就像刚才那发打破司机脑袋的子弹,“你是谁?”

  “我是我。”

  这句废话更让叶萧勃然大怒。作为警官不能容忍犯人如此无礼,他必须要让这个家伙开口——尽管他连小枝的一句真话都套不出来。

  突然,黑衣人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奇特的神色,目光投向了叶萧的背后。

  但这种小伎俩如何能骗得了人?叶萧明白自己只要稍微一分神,那家伙就会迅即夺枪反抗。

  可让叶萧意想不到的是,自己身后真的有人。

  她是小枝。

  “放他走!”

  小枝悄悄走到叶萧身后,说出了这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什么?”

  叶萧仍然紧紧盯着黑衣人,黑洞洞的枪口不敢松懈,唯恐被那家伙钻了空子。

  “我说——放他走。”

  “为什么?你疯了?他刚才杀死了我们的司机,也许他就是这里最大的阴谋。”

  他不敢回头和小枝说话,只能继续用枪指着黑衣人。

  “放他走——”女孩走到叶萧的身边,平静而干脆地说,“你那么快就忘记了吗?两个多小时前,你发誓要为我完成三件事情。”

  叶萧当然不会忘记,他已指天发誓绝不反悔,无论如何要为小枝完成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再吻她一次,至于后面两件事连小枝自己都不知道。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第二件事?”

  “没错,你必须履行你的誓言。”

  他依旧举着枪,面对黑衣人苦笑了一声:“你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我把这个杀手放走?”

  “是的。”

  “要我把这个刚刚杀死了一个人,又差点把我杀死的家伙白白放走?而他一定知道很多重大的秘密!”

  叶萧的枪口在微微颤抖,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而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看起来并无突然反抗的迹象。

  “是的,把他放走!”小枝还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是说真的!难道你要违背自己的誓言?”

  “不——”

  叶萧痛苦地后退几步,与黑衣人拉开了两米的距离,但枪口依然对准他的脑门。

  “放他走!”

  小枝就像念经一样在他耳边念叨,让叶萧的精神几乎崩溃。他不敢再看黑衣人的双眼,他明白那双杀人的眼睛里,隐藏着对他的轻蔑与嘲笑。

  终于,他闭上眼晴,扣下了手枪扳机。

  又一发子弹呼啸而出。

  小枝也闭起眼睛蒙住耳朵。

  两秒钟后,当枪声还回荡在沉睡之城,小枝和叶萧再度睁开眼睛时,黑衣人却还好端端地站在眼前。

  原来,叶萧刚才的那一枪,是朝着天空打出的。

  黑衣人依然是那副平静的表情,随后对叶萧点了点头,不知是致谢还是蔑视。而叶萧的枪口已经垂下,无力的双手被地心引力控制着。

  “再见。”

  终于,黑衣人说出了第二句话,转头向街角飞快地跑去。

  小枝也松了一口气,把手攀到叶萧的肩膀上。

  半分钟后,当叶萧再度举起手枪时,黑衣人早已消失在十字路口了。

  沉睡之城的烈日下,警察局门口的街道再度陷于寂静。叶萧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冷冷地盯着小枝的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

  沉睡之城,南明医院。

  有的人永远沉睡,有的人刚刚被惊醒。

  法国人亨利.丕平,慵懒地斜卧在医院大楼脚下,炙热的阳光洒在扭曲的四肢上,黑色的血依然在地面流淌,渐渐蔓延到童建国的鞋底。

  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是的,童建国确认他已经死了。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亨利,从四层楼顶摔下来头部着地,当场脑浆迸裂而亡。

  颤抖着放下死者的头,自从四天前亨利神秘失踪,童建国一直都没能找到他,没想到重逢竟是亲手送他下了地狱。

  这几天法国人去了哪里?为何要悄悄逃离大家?又为何此刻出现在南明医院?他身上一定埋藏着许多秘密,或许比小枝身上的谜还要多,却随着坠楼而永远尘封于地下。

  童建国单腿跪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亨利的尸体。虽然,他曾在战场上杀死过不少人,但眼前的这个死人,却让他内心万分惊恐,好像已完全超出自己的掌控,落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也许,自已并不是猎人,而是别人的猎物。

  他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不知该如何处理死去的亨利,索性跑回医院大楼里,躲避那利箭般的阳光。

  在阴暗的走廊里,童建国低头冷静了几分钟,这才想起来这次的目的——寻找消除鱼毒的血清,以解救命悬一线的孙子楚。

  他赶快又跑上二楼,依次检查了每一个房间,打开每一个藏着药品的柜子,又拿出每一瓶药,还有类似血清的包装,放到灯光下仔细查看上面的文字,花了二十多分钟却一无所获。他心急如焚地猛踹墙壁,再看时间已将近两点半了,不知道孙子楚是否还活着?

  童建国飞快地冲上三楼,不放弃任何的机会。在查看了四五个房间后,他发现一块门牌上写着“医学实验室”。

  实验室里有一台大冰柜,藏着很多血清和生物制剂。他兴奋地把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眯起眼睛看着每一个标签。终于在第二十个瓶子上,看到了一行文字[“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

“Constantine?”

  他别扭地读出了这行英文——没错,就是“Constantine”!

  童建国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十年前在金三角,他从曼谷请来一位德国医生,就是用这种“Constantine”血清,救活了深中鱼毒的老板儿子的命。

  当年他亲手抄写过这串英文,所以脑中还有些模糊的记忆,再加上标签括号里“抗黑水鱼毒”几个字,让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尽管搭上了一条亨利的人命,但若能将鬼门关中的孙子楚救活,童建国也算是积下了阴德。

  不过,冰柜虽然正在工作,但之前已停电一年,不知这瓶血清是否还有效?还好贮藏的地方阴暗潮湿,估计温度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他兴奋地抱起血清,找了一些废纸将其包裹起来,小心地塞在自己衣服里。

  在带着血清离开实验室前,童建国突然神经质地一哆嗦,打开窗户将头伸出去,想要再看看楼下法国人的尸体。

  没有尸体。

  他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使劲眨了眨眼睛再往下看,楼底下一片阳光灿烂,却没有任何尸体的迹象。

  瞳孔刹那间放大了许多,后背的冷汗全冒出来了,他扒着窗口紧盯楼下——毫无疑问,就是大楼的这一边,对面的停车场还有绿化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见了刚才的尸体!

  他面色煞白地将头缩回来,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不!绝对不可能记错的!就在不到半个钟头前,他亲眼看到亨利摔死在地上,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深呼吸了几下,童建国揣着救命的血清,飞奔下医院的三层楼,急匆匆地冲到大楼外面。

  偌大的一片空地,白晃晃的阳光照射着一切,不要说一具大人的尸体,就连死苍蝇都不见半个。

  他低头仔细查看地面,居然连那一大滩血迹都不见了!

  半个钟头前,在法国人亨利的尸体底下,明明流出了很多可怕的黑血,现在连人带血都在阳光下蒸发了。

  童建国感觉这是比杀人更大的恐惧,浑身颤抖着后退半步——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根本就没遇到什么人,也没发生大楼外墙和天台上的追逐,更没有那致命的一枪,当然也不会有摔死在楼底的亨利!

  不,这不可能!

一切都可以怀疑,但童建国绝不会怀疑自己!他确信自己的记忆不会错,三十分钟前经历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真实存在的,亨利的确摔死在了楼下。

  如果一定要拿出什么证据的话,他抬起自己的鞋子,果然在鞋底发现了残留血迹——刚才他站在这里,鞋底沾到了亨利流淌出的鲜血。

  至少鞋子不会撒谎!

  童建国总算吁出一口气,确定不是什么幻觉了,亨利百分之百是死在了这里。根据他多年的战地经验,是不可能把活人死人判断错误的一无论是动脉呼吸还是瞳孔,童建国都可以替代医生宣布亨利的死亡。

  可是。为什么尸体不见了呢?

  一朵乌云缓缓地飘过天际,暂时遮挡住了太阳,童建国的脸藏在阴影里,牙关颤抖着。

  难道在天机的世界里。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法国人亨利也可以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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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23:34:17 | 显示全部楼层
14:30

  太阳被一朵乌云遮盖,阴影掠过小枝无情的脸庞,在叶萧眼底已失去了所有颜色。

  “告诉我——为什么?”

  几分钟前,黑衣人彻底消失在沉睡之城的街道尽头。而不远处的小巷,还躺着旅行团的司机的尸体。叶萧端着一把手枪,脸上残留着不少鲜血,仿佛刚从杀戮战场归来,骇人地盯着小枝的眼睛。

  “你只需要完成。”小枝仍没有任何表情,就与刚才冷酷的黑衣人相同,“完成我要你做的事就可以了,我可没说过我必须要告诉你理由。”

  “是的,我绝不会违背我的承诺,但你也不能这样利用我的承诺!你知道那个家伙刚刚干了什么?”

  他将小枝拖到旁边的小巷,径直走到那堵高墙下面。司机正躺在血泊之中,额头绽开一个大洞,苍蝇们聚拢在尸体上会餐,它们很快就将产下蛆卵。二十岁的女孩捂住嘴巴,不敢再看这血腥的一幕。

  “这就是我们旅行团的司机!我本来以为他早就被炸死了,却重新出现在这里,让我看到了逃生的希望。就在他要说出所有秘密时,却被藏在警察局楼上的黑衣人一枪打死了!”

  “我明白。”

  小枝厌恶地皱着眉头,却又假装轻描淡写地回答,接着转头避开叶萧的目光。

  “看着我!”他一把将小枝扭了回来,威胁似的举起手枪,紧盯着她那看似无辜的双眼,“你究竟是什么目的?你跟那个黑衣人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本来就认识他?是不是怕他泄露了你们的秘密,所以要我把他放走?”

  她摇着头走出躺着尸体的小巷:“我不需要回答你这些愚蠢的问题。还有——当心你的手枪走火!”

  “你太让我失望了。”

  叶萧把手枪塞回腰间,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他想起昨天傍晚的旋转木马,在城市主题乐园诡异的灯光下,紧紧抱住这美丽女孩时的情景,好像她就是自己的洛丽塔,那不可抗拒的生命之火、欲念之光、命运之唇……还有当所有人都怀疑她时,却是他不顾一切来保护她,放弃了警官的理智和尊严,甚至与童建国以命相搏……今天早晨那惊心动魄的逃亡,让平日抓惯了贼的叶萧警官,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追捕的滋味,还几次三番险些葬送了性命……

  该死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眼前这个“欧阳小枝”?天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天知道她干吗要跑到这里来?几个小时前的心跳和温柔,此刻正渐渐地飘散到空气中,仿佛一个好端端的花瓶,瞬间被砸得粉碎,化作尘土。

  胸中像被什么抽空了,这感觉竟是撕心裂腑,叶萧痛苦地摇着头,不敢再看小枝的双眼,似乎只要看一看就会中毒,坠入万劫不复的魔法深渊。

  小枝也真切地感到了他的情绪,像做错事的小孩锁起眉头,低声细语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刚刚想发泄出一腔怒火,可怒火却又被强行塞回肚子里。


郁积的苦闷在心底反复酝酿,化做自我毁灭的惆怅,声音转而变得低沉缓慢:“我只要知道你的原因,为什么要我放走黑衣人?”

  “不——”小枝无法回避他的目光,神情变得有些憔悴,带着些许的歉意和忐忑,“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

  叶萧无奈地仰天叹了一声,“也许,我真的看错你了。”

  “别,请别这么说。”

  她的语气里也带着酸楚,好像藏着许多难言之隐,但此刻再也无法让人相信了。

  “我以为我可以信任你,我甚至觉得我可以——”

  但他再也无法说出那个想法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幼稚,不像本该成熟的二十九岁的男人。

  “喜欢我——并且——爱我!”

  小枝代替他说出了他心底无法说出口的想法。

  叶萧却为她的大胆所害怕,尴尬地后退了几步,转头回到了警察局大楼里。

  空旷的警局大厅,仍弥漫着灰尘和腐烂的卷宗气味,他找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看着小枝缓缓走到他身边。

  “不要再和我说这种话了!”

  他挤出厌恶的表情,随后难过地低下了头。

  不要再有那些愚蠢的想法了,叶萧为自己的幻想而悲哀,怎么会输在这个二十岁的女孩手上?或许她真是一帖美丽的毒药,一旦中毒就再也无药可救,只能等待毒发身亡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还是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吧,从进入天机的世界起到今天,仅仅只过去了六天而已,但算上死而复生再度复死的司机,旅行团已经死去了十个人——超过半数的人已葬身于沉睡之城,活着的只剩下九个人,他们的生命还余下几天?抑或多少个小时呢?

  思绪又回到刚刚惨死的司机身上,明明在五天之前的9月25日,他就已经在加油站被炸成碎片了,为何又再度完好无损地出现了?

  但有一点叶萧可以肯定——幽灵不会再死第二次!

  所以,被黑衣人一枪击毙的司机,肯定逃过了五天前加油站的大爆炸,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出设计好了的骗局?

  脑中如大幅的电影屏幕一般,反复播放着加油站爆炸前的瞬间——当时叶萧和钱莫争、孙子楚还有司机,四个人坐大巴来到加油站,发现杨谋和唐小甜夫妻俩也跟了过来。很快唐小甜发现小巷里有个人影,后来证明那个人影就是小枝。孙子楚与钱莫争也被吸引出了加油站,当他们五个人向小巷追去,叶萧即将看到小枝之时,加油站突然发生了爆炸……当时只有司机一个人还在加油站里。

  叶萧又一次开始职业性的推理——司机很可能使了什么小手段,比如引线之类的东西,趁着其他人在马路对面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躲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再引爆了加油站。

  当旅行团的大巴被炸上了天,整个加油站以及附近的建筑,全都化为灰烬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司机已被炸成了肉酱!

  何况天上又掉下来一只断手,自然会被认定是倒霉的司机的手,叶萧还把那只断手带回了旅行团。

    现在回头再想想,要弄一只断手其实也很容易,比如从清迈的医院里买一条刚截肢的胳膊,甚至是活生生砍下某个可怜人的手,等到加油站爆炸快结束时再扔出去。

    就是这些小伎俩,居然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就连警官叶萧也不能幸免,想到这他就捏了自己大腿一把。

    但他又转念一想,当时加油站爆炸的时候,其他在场的人也是非常危险的,除非司机想把大家全都炸死,否则他又怎么保证不伤到别人呢?

    关键点就在于那个影子,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马路对面。就在叶萧等人一齐追出去,离开加油站有数十米远,保证一定的安全距离时,加油站才"精确"地发生了爆炸。

    而那个影子就是小枝!

    当时小枝的突然出现,并不是为了救大家的命,而是故意要把他们引过去,之后才会引爆加油站!

    于是,他得出一个可怕的推理结果--小枝是司机的同案犯?

    他结束漫长的凝思,站起来大喝一声:"该死的!"

    然而,警察局大厅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叶萧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影。

    小枝再一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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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23:36: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X




  同一时刻。

  在沉睡之城的另一侧,十字路口的街心花园里,黑色的铜像依然威严地矗立。

  就在雕像地下的五米深处,秋秋好奇地看着金属的舱壁,头顶和身边穿过许多条管道,复杂得像人体内的血管,输送着奇怪的气体和液体。

  她用力敲了敲一扇舷窗,厚重的金属外壳保护着窗口,但坚固的玻璃外一团漆黑,没有想象中的深海鲨鱼。

  “这真的是一艘潜艇吗?”

  十五岁的女孩好奇地问道,她不同于班里的其他女生,倒是一直喜欢看男生们的书,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的各种武器,最爱看的小说则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没错。”

  鹤发童颜的老人应声道,他笔挺地站在秋秋的身后,如同六十年前海底的潜艇指挥官。

  秋秋依旧不解地问道:“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潜艇里应该充满着各种噪音。”

  “因为这是一艘世界上最安静的核动力潜水艇。”

  他从头顶抓下一个黑色的圆筒,把眼睛放到观察镜似的东西前,又不断地调整着观察角度,转动类似光学相机的变焦器。

  “你在看潜望镜吗?”

  “秋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笑了笑说,“你也可以来看看。”

  “真的吗?”

  女孩兴奋地跳了起来,老人又把潜望镜调整到适合她的位置,指导秋秋把眼睛放上去。

  一个与照相机镜头相仿的世界,圆形的空间里画着十字刻度,却没有见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也没有樯橹如林的敌舰,却是一片沉睡着的城市。

  刹那间,她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转头看着旁边的老人。

  “你可以继续看。”

  在他柔和的鼓励声中,秋秋又把眼睛放到潜望镜前,原来镜头是俯瞰的视角,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她也仿佛站在数百米高的云端,低头俯视着整座南明城。云朵已压得越来越低,对面的山峰几乎与自己平行,往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脸盆,无数灰色的建筑矗立其中。这是梦幻般的城市,曾经的桃花源与伊甸园,一度变成遭天谴的所多玛城,静静地沉睡了整整一年,却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唤醒。

  秋秋激动地看着潜望镜里的世界,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上帝。她看到了自己也在这城中,看到了她的妈妈黄宛然,还有成立和钱莫争。他们走在沉睡的街道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两个字。

  这两个字发出金色的光芒,让她刹那间有些晕眩,立刻从潜望镜前倒了下来。幸好老人坚实的大手牢牢地托住了她,很快又让十五岁的女孩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潜望镜?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她满腹疑惑地后退几步,后背撞到了潜艇的舱壁。

  “天机的世界。”

  老人的这句话让秋秋更为疑惑,她触摸着身后凹凸不平的金属,还有那些看似渗透着海水的铆钉,宛如置身于五百米深的海底,被一大堆女妖头发似的海藻缠绕着。

  几十分钟前,她还在南明城的阳光下,被这个神秘的老人从阴沟里救起,跟随他走到街心花园。雕像后隐蔽的绿地,突然裂开一条深深的地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地道四周变成了金属,如一条秘密的舱道。她跟着老人走进一扇隔水舱门,马上又把舱门关紧,好像随时都会有海水涌进来。她发现了一个潜艇的世界,狭窄的圆筒状金属艇壳内,布满各种管道和舱门。走进鸽子笼似的艇员休息室,艇长的休息间最明亮舒适。还有长条形的鱼雷发射舱,密布航海与通信设备的指挥舱,是她熟悉的二战电影里的场景——U571还是海狼号?

  她暂时忘却了中午的痛苦,惊奇地欣赏着这艘潜艇。每一个部件都要亲手触摸,似乎能嗅到海水和机油的气味。

  最后,老人告诉她潜艇的名字叫“诺亚方舟”。

  “这艘潜艇会带着我们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

  这句决绝的话让秋秋失望,但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我倒是很乐意。”

  “你只有十五岁,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所以,你才把我从阴沟里救起来?”女孩咄咄逼人地问道,但随即低头柔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老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惆怅,他坐在指挥舱里艇长的位置上,看着电子罗盘表上的变化。

  “这里很舒服。”秋秋又在狭小的艇身里逛起来,“可是潜艇通常都很闷热,封闭的环境会让艇员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会变得歇斯底里。”

  “你果然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但这艘潜艇很特别,它与众不同。”

  “是的,是非常特别——比如我只看到你一个人,我的艇长。你手下的潜艇兵呢?”

  “他们都死了。”

  他平静地回答,拉直了那身绿色的衣服,仿佛仍在指挥他的艇员们。

  “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还有其他许多人,但现在这里只有我。”老人缓缓地走进生活舱,打开一个微型冰箱,“你一定口渴了,要吃水果吗?”

  “你这里还有水果?”

  她着急地挤到冰箱前,里头果然塞满了各种水果,有香蕉、芒果、椰子、木瓜……几乎所有的南方水果都在里面,好像开了一个水果铺子。女孩已经一周没吃过新鲜食物,更别提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水果了,今天早上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

  秋秋赶紧拿出一串香蕉,急吼吼地剥开来就吃,果然非常新鲜,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她又品尝了芒果和木瓜,老人为她端来一大杯刚榨好的椰子汁,这下让女孩彻底吃饱了。她摸着肚子说:“谢谢你的水果!真是太神了,都是从哪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这又是‘天机’哦。”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却摸着女孩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又引起了父母双亡的秋秋的惆怅,她低头倔强地说:“对不起,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是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你只需要自己救自己。”

  但她更加地忧伤了,“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不,命运不是别人为你安排好的,命运是你自己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所有这一切走过之后,才是你的命运。”

  老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忽然有些像课堂上的老师,抑或布道的传教士。

  “也许——”秋秋撇了撇嘴,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我刚才给你吃了水果,你现在要给我报酬了。”

  “什么报酬?”

  女孩倒也即刻警觉起来。

  “告诉我——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外面的世界?泰国?中国?美国?”

  老人点了点头,又给她榨了一杯新鲜的椰子汁:“是的,整个世界,告诉我。”

  “让我想一想——”秋秋喝了一大口椰汁,脑中播放着过去半年来的新闻,“黎巴嫩和以色列爆发了战争!”

  “终于又打了。”他苦笑了一声,紧紧捏起拳头说,“战争,又是战争,我已厌倦了战争!”

  “印度和巴基斯坦大地震。”

  “生灵涂炭了吧。”

  秋秋又想回到了国内:“东方卫视搞了‘加油好男儿’!”

  “这又是什么?”

  “哎,这是奶奶喜欢看的,爷爷可不喜欢呢。对了,今年夏天还有德国世界杯。”

  “巴西卫冕冠军了吗?”

  “不,意大利人在决赛赢了法国。”

  老人闭起眼睛点点头,“这倒也不错。”

  “但这次世界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健翔在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比赛上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句话让老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得摇摇头说:“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地底的潜艇忽然沉默下来,好像真的葬身于海底了。秋秋静静地侧耳倾听,像在等待深海的巨鲸路过。

  突然,她大胆地打破了寂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是的,我很孤独。”老人叹息了一声,抚摸着潜艇的管道说,“其实,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是非常孤独的,从来没有感到过真正的快乐。”

  “到今天依然如此孤独吗?”

  他停顿了片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是更加孤独。一个人在地底,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待什么?”

  “末日审判。”

  老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已看到shi jie mo ri的来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孤独?”

  十五岁女孩的这个问题,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年龄。老人似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居然长长地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地回答——

  “渴望爱与被爱。”

  伊莲娜从地狱深处醒来。

  睁开眼睛之前,只感到身体在麻木的同时,还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无法找到疼痛的来源,就像黑暗海洋上的帆船,难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双手和双脚却更加疼痛难忍,整个身体只能猛烈地颤抖,却无法移动半寸。

  终于,眼皮艰难地撑起来,头顶的日光灯昏暗了不少,仍然是这间狭窄的密室。

  刚刚做完一场噩梦,回到特兰西瓦尼亚的荒原中,回到那座坍塌了的古老城堡中,见到了十五世纪的德古拉伯爵,并亲吻了他血红色的性感嘴唇。然后,伯爵的獠牙渐渐生长出来,咬住了她的白嫩的脖子,深深插入她的颈动脉中,瞬间吸干了她全身的鲜血……

  噩梦中惊醒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以为在这里被困了几天几夜,以为忘却了饥饿与干渴,唯一的感知就是恐惧,从四周墙壁汹涌而来的恐惧。

  “亨利!”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便用英语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这个混蛋,赶快把我放出去!快!”

  但唯一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伊莲娜自己。

  她的上半身呈45度角的状态,正好看到对面有一台电视机,居然还是中国的品牌,29英寸的康佳。

  电视机并没有亮着,不知是何时被搬到密室的,她狐疑地张望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情况。她继续猛烈地挣扎着全身,但捆绑着她的皮带却越收越紧,使她痛不欲生,不得不停了下来。

  突然,伊莲娜发现右手边有个遥控器,手指正好可以够着遥控器的按钮。

  管它定时炸弹还是救命天使,伊莲娜顺势按下遥控器,没想到电视机居然亮了。

  “HELLO!”

  电视机喇叭同时发出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电视屏幕在闪过一片雪花之后,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亨利?丕平。

  这张脸让伊莲娜立即安静下来,她紧紧咬住双唇,看着电视机里法国人的双眼。

  亨利的眼神充满疲惫,镜头里只有他的脑袋,脸颊布满灰色的胡须,往下是脏兮兮的衬衫领子,背景是一块猩红色的幕布。

  “嗨,伊莲娜,你现在感觉舒服吗?”

  喇叭里传出亨利的声音,又是法国口音的英语,散布到狭窄的密室之中,伊莲娜只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舒服个屁!”

  她无所顾忌地大骂起来,想出了英语里所有肮脏的词汇,甚至还包括这几年学来的中国脏话——通常是问候对方女性亲属和祖先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骂我的。”

  屏幕里的亨利停顿了一下,皱起眉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而伊莲娜猛烈兼亲切的“问候”,也在瞬间戛然而止。她立刻了安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电视机四周,是否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亨利正在哪里监视着她。

  但还没等她扫视,刺耳的法式英语又开始了,“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因为我比你更加恐惧,不敢面对你说出某些真相。”

  伊莲娜还没问真相是什么,亨利就说下去了,“我承认,我欺骗了你们,我并不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也不懂什么东南亚的宗教艺术,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泰国——对不起。”

  他只停顿了两秒钟,根本不给伊莲娜插嘴的机会,继续说道:“非常抱歉,从你们见到我的一开始,我就没有说一句真话。这些天来我一直充满了罪恶感,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的谎言,而现在我就有这种预感,上帝的惩罚即将应验于我身上。”

  “活该!”

  伊莲娜终于爽快地冲出一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吗?”亨利却在她出声的同时说道,“你们的大巴行驶在山间,突然发现我躺在公路上,全身受伤、昏迷不醒。我被抬到了你们的车上,你们又发现路边的山沟底下,刚刚翻下去一辆旅游大巴,紧接着坠崖的大巴就爆炸了。很快你们就迷失了方向,误入隧道而闯进沉睡之城。当晚,我在你们的照料下醒了过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是真的!就是我的真实姓名,我还说我是一个法国旅行团的成员,大巴在经过那段山道的时候,因为轧死了一条狗,与一个老太婆争执了起来,然后就遭到了她的诅咒。不久大巴发生了意外,刚刚打开车窗呕吐的我,正好被甩到了公路上,而其余的人则随着大巴,一同坠入了深深的山沟里。”

  还没等伊莲娜说出“这些都是假的?”时,法国人便说出了相同的话:“其实,这些都是假的!那辆坠入悬崖的大巴,里面根本一个人都没有。而我也不是什么旅行团成员,我身上的伤口全是事先准备好的,都只是皮肉伤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昏迷不醒可不是装的,我事先吸入了一种气体,八小时内会自动醒来。”

  “阴谋家!”

  伊莲娜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挣脱开绳子,把电视机里的亨利挖出来。

  “很抱歉,我现在才把这些说出来。但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十个小时里,我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尤其当我得知导游的死亡之后,已完全超出了我的准备和想象。我实在难以面对你们,又要被迫编出谎言来欺骗——比如我的巴黎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有吴哥窟中对你们的预言等,全都是些无稽之谈。”亨利忏悔地叹息了一声,镜头里的脸色愈加苍白吓人,“直到四天前的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便趁乱逃出了你们的旅行团。然而,我才发现一开始就错了!我的命运已不再被自己控制,一旦踏入这座该死的沉睡之城,就没有办法再走出去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电视机屏幕上只见他颤抖的肩膀,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两个眼眶都变得红红的,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他对着镜头大喊道:“上帝啊!我不敢……不敢……不敢再面对了……我只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躲避着你们也躲避着死亡,在沉睡之城的黑暗角落里游荡。昨天中午我几乎被叶萧抓住,这是最后时刻即将到来的预兆!今天上午我又意外地遇到了你,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一切,只能通过这台该死的电视机,说出这些应该下地狱的话。”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人?”

  伊莲娜已经放弃了挣扎,反而对电视机里的亨利,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法国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满眼通红地说,“我是个刚刚失业的话剧演员,整夜落魄在巴黎的小酒馆里。一个月前的晚上,有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找我,将稀里糊涂的我带到了机场,塞进私人小飞机,几个小时就飞到了美国。黑衣人带我登陆一座孤岛,在一个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里,我见到了那个人——但我当即昏迷了过去。当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室之中,手脚都被皮带紧紧地捆了起来。当时,我吓得差点小便失禁,不顾一切地大喊救命却没有用。密室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告诉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我的选择非常简单,要么得到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人物,要么在巴黎街头流浪下半辈子!”

  这下伊莲娜总算明白了——同样是密室,同样是捆绑,同样是电视机——亨利是把别人对付他的办法,再改头换面来对付自己!

  她又在心底对亨利咒骂了几十遍,但电视机里的画面却突然停住了,亨利也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龇牙咧嘴的表情令她万分厌恶。

  怎么回事?是电视机出毛病了吗?伊莲娜又伸出手指,在遥控器上随便按了一下。

  刹那间,电视机发出骇人的响声,紧接着就突然爆炸了!

  显像管和塑料外壳的碎屑向四面飞溅,密室里的灯光转瞬熄灭,整个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伊莲娜的心脏几乎也随之爆炸,同时嘴巴里发出恐惧的惨叫……

  地狱就在脚下。

  他的名字叫??。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里面是黑色的衬衫和丝巾。他甚至重新戴上了黑色的帽子,以及黑色的大墨镜,加上天生的黑色头发和眼球,只有皮肤是接近古铜色的。

  他穿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只有尽头射出昏黄的廊灯。他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物体,重量甚至要超过他自己的体重。但他的体能和臂力都大得惊人,双手紧紧夹着一个僵硬的脖子——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脖子,而属于另一个可怜的男人。

  没错,他正在搬运一具尸体。

   的动作依然很艰难,毕竟是七十多公斤的分量,何况现在真的是“死沉死沉”。他只能夹紧死者的颈部,任由尸体的双腿拖在下面,摩擦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尸体还残留着一丝温度,但浑身的关节都已僵硬了, 感觉自己像在搬运一块沉重的木头,每走一步都会付出更大的力气。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铁门前。

  门缝里漏出几丝白色的光线,还有一层白色雾气弥漫出来。 有力的肩膀撞开铁门,顺势将尸体拖了进去。

  这是个白色的大房间,一进去就感到寒气逼人,头顶射下白色的灯光,宛如来到了西伯利亚。房间里有许多金属的柜子,他随意地拉开其中一个,里头便出现一具腐烂的尸体。

  朋友们请不要害怕,这里只是医院的太平间,不会有鬼魂作祟。

   掏出一块白色的口罩,将自己的嘴连同半张脸遮挡起来。他拉开其他的金属抽屉——这些都是贮藏尸体的器皿,里面一个个躺满了尸体,有的面目安详却早已腐烂;有的干脆只剩下骨头了;有的本身就血肉模糊,估计是因为严重的外伤而死。

  医院已经停电一年时间了,几天前才恢复了电力和冷气,重新成为冰凉的太平世界。这些尸体能保存到这个程度已属走运。

  他冷静地看着这些柜子里的人,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才能一切平等。没有大老板没有公务员没有打工仔更没有流浪汉,全都化为一具具冰凉的躯壳,等待归于尘土的那一刻,因为我们本来就来自尘土。

   这辈子已见过很多死人,他继续拉开太平间里的柜子,终于发现最后一格是空的。

  他回头看着拖进来的那具尸体,仿佛这个空荡荡的金属大抽屉,就是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准备的坟墓。

  “再见!”

  心底默念了一句,便将沉甸甸的死者拖过来,好不容易才全部塞进柜子。虽然在冰冷的世界里, 的背后却已布满汗水,再也不顾上刺鼻的尸臭了,他摘下口罩猛喘了几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庞——这是典型的法国人的脸,欧罗巴人种阿尔卑斯类型,半边脸上残留着大片血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高高的鼻梁似乎折断了——刚才头朝下被拖在地上,很可能磕到突起物。

  你猜对了,死者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五十分钟前,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从医院的楼顶坠落下来,颅骨粉碎性骨折当场送命。

  十五分钟前, 疲惫不堪地来到医院,在楼下发现了亨利的尸体。他火速将这具尸体拖进大楼,又找来拖把抹布等工具,火速将水泥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在确信不会留下死者的痕迹后,他将亨利拖向走廊的尽头,费尽力气才来到太平间里。

   停顿了几秒钟,便合上死者惊恐的双眼,将大抽屉塞回到金属柜子里——永别了。

  他仰头看着太平间的天花板,心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躺在这里,而不是臭水沟或者灌木丛抑或建筑工地甚至尸骨无存,已经算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于是,他捏起鼻子拍了拍金属柜子,对埋葬在抽屉里的亨利说:“你真走运!”

  他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屏着呼吸走了过去,在太平间另一头的角落里,隐隐有个影子在晃动。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人,更没有什么不散的鬼魂—— 始终都坚信这一点。他刚刚冲到墙角里,果然看到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擦着他的裤脚管飞奔了过去。

  回过头才发现,那只是一只黑色的大猫。他扑上去跺了跺脚,黑猫便钻出太平间的缝隙,消失在阴暗的走廊里了。

  他没有接着冲出太平间,而是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眼前却依旧是那只大猫的影子——它是自己的猎物,或者自己是它的猎物?

  但在一个小时前,做惯猎手的??确实做了一回猎物,这回猎手换作了叶萧。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与叶萧面对面,但在警察局外的烈日之下,看着那双愤怒而冷竣的双眼,还有浑身爆发出来的杀气,仍然使自以为无所畏惧的 ,发觉了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原来自己还有害怕的时候——这一点才是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他闭上眼睛靠在太平间的墙壁上,冷气正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蚕茧缠绕着蛹子一样。他发觉自己的体温逐渐降低,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跳也在慢慢地放缓,直到再也难以跳动为止。

  就像叶萧顶在他额头的那支手枪。

  ??=黑衣人

  除了皮肤以外全身都是黑的,就连档案也是漆黑一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过档案,也没有真正的身份和护照,没有被任何国家的政府登记过。他就像一团空气一个幽灵一声叹息,他只剩下一个符号:

  当然,看到他的人都会自然地想到另一种形容:黑衣人。

  无论是??还是黑衣人,都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从来没有如此丢脸,居然被别人用枪指着脑袋。尽管,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如既往,好像自己依然是冷酷的猎人,只不过和猎物玩了个小把戏。但实际上??已经彻底地输了,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悄悄竖起来,心脏几乎碎裂成了两半!

  ??被叶萧愤怒的意志所打败,被他体内蕴涵的能量所击倒,被他眼睛里的坚强所摧毁——这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和面对,开始的轻视原来全是错觉,千万不要惹怒这个男人,天知道他会完成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只能依靠二十岁的女孩来拯救他,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寒冷的气流也郁积于此。正当他感觉自己会冻成一尊黑色的冰雕时,听到一声清脆的爆炸声。

  “砰——”

  就像花瓶突然被打碎了,也像气球骤然爆裂了,金针似的扎进??的耳膜。他似乎又被充上了电,站起来打开太平间的大门。

  黑暗的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某种焦味……

  沉睡之城,光天化日之下。

  请允许我让时光倒流,带我们回到南明市警察局。

  当叶萧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却发觉小枝已悄然蒸发了。

  脑子里刷的一下变成空白,他下意识地在警局底楼转了一圈,茫然地大声喝道:“你在哪?”

  空旷的警局里传来他自己的回声,他这才明白小枝又一次逃跑了。

  但是,这次他真的愤怒了。他再也不会饶恕她了,再也不会被洛丽塔的眼神诱惑,也不会被欧阳小枝的幽灵所迷惑,更不会陷入到阿鲁特小枝的往事中。

  每一根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叶萧飞奔着跑出警察局,眼前仍然是那条寂静的街道,隐隐残留着小枝的气味。

  向左走?向右走?

  这是个问题,但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叶萧仰起头看着天空,太阳依旧隐藏在云朵后面,一阵凉风从左边轻轻吹来,抚摸过他干裂的嘴唇再钻入喉中。

  刹那间抉择已经做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向左走。

  叶萧飞一般向左边跑去,腰间的手枪硬硬地硌着肚子。他忍住疼痛往前跑去,迎面而来的风拂乱他的头发,宛若藏着小枝的影子。

  一口气冲了数百米远,他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已辨不清方向。四条道路是那样相似,甚至连警察局在哪都搞不清了,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绝望渐渐地统治了他的心脏。

  忽然,鼻尖嗅到了什么气味,容不得脑子里多想半秒,他立刻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果然,冲过两条路口,他就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背影。

  迅速跑上去拉近距离,叶萧断定那就是小枝,随即大声喝道:“站住!”

  小枝回头也看到了他,反而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岔路。这让叶萧心中的怒火更加炙热了,他飞奔地冲到岔路口,才发现这条路通往体育场。数米高的巨大看台,正把阴影投射到他头上。而女孩的身影一闪,冲进了体育场看台下的大门。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也是为了追逐小枝,结果反而走丢了屠男——当晚就断送了性命。

  虽然对于这个体育场,内心有些微微的恐惧,但叶萧仍不假思索地闯了进去。迎面又是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皮像田野的蒿草,生锈的球门正被渐渐淹没。回头是雄伟的看台,布满了三万个橙色座位,坚固的顶棚呈流线型,只是空空荡荡宛如坟墓。

  小枝——就站在大球场的中央。

  草原般的绿茵覆盖到她的腰际,使她像走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周围是空旷的球场看台,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有三万多个幽灵在观赏她的表演。

  她的脸庞冷峻而苍白,丝毫都没有惧怕叶萧,反而挑衅似的扬起下巴,展露充满诱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过来啊!”

  这样的神情更激怒了叶萧,他立即冲入球场,但又高又乱的野草,以及脚底泥泞的土地,大大降低了他的速度。他只能艰难地拨开眼前的草丛,差点摔倒在野草堆中,但他抬头便见到小枝轻蔑的笑容。

  “该死!”

  他冲得更加猛烈了,不顾一切地来到小枝面前。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一阵狂吠,几乎震碎了他的耳鼓。

  “天神”来了!

  这条硕大凶猛的狼狗,幽灵般从野草丛中扑出,两只前爪重重地打到叶萧胸口,立时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原来“天神”早就在此等候它的主人了,刚才就趴在小枝脚下,只是被野草挡住了而看不见,等到叶萧靠近才突然袭击。

  叶萧丝毫都没有防备,连从腰间拔枪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狼狈地四脚朝天,被凶猛的大家伙踩在地上。他以前经受过残酷的格斗训练,也可以制伏任何身手矫健的罪犯,却从未尝试过与动物搏斗,因而他在“天神”面前完全落在下风,无论怎么挣扎都难以起身,同时又要保护自己的脸部和颈部——万一脖子被锋利的犬牙咬断,他会在几秒钟内迅速死亡。

  但人的皮肤怎能与狗爪子抗衡?叶萧的手肘上已满是鲜血,但这时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狼狗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腥味直喷到他的脸上。

  就当它张开大嘴要咬向叶萧的胳膊时,小枝在后面大喊起来:“天神,住手!不准伤害他!”

  狼狗像是听得懂人话,牙齿骤然收了回来。叶萧的胳膊也就此逃过一劫,否则在“天神”的钢牙之下,起码也是粉碎性骨折。

  但他依然被狼狗压在地上,双手被迫护住脸颈,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就这样殊死搏斗了几分钟,叶萧突然在草丛里打了个滚,终于挣脱了“天神”的压迫。

  他立刻从腰间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对着天空扣下扳机——砰!

  枪声。

  在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了半分钟。

  狼狗没有冲上来,叶萧顺势从地上跳起,顾不得胳膊肘上淋漓的鲜血,将枪口指向“天神”。

  人与狗的战争,天平终于向人类倾斜。

  一阵微风吹过球场,草丛中狼狗威严地站立着,只在草尖上露出双眼与耳朵,如幽灵冷冷地注视着他。

  它在等待人类的子弹吗?

  叶萧距离“天神”只有两米远,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它的头。他这才感觉到手肘的剧疼,看着自己的鲜血滴落到草叶上。

  但他对这条狼狗怎么也恨不起来,扣着扳机的手指颤抖了许久,却无法射出那发一劳永逸的子弹。

  最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杀你,你走吧。”

  狼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随即在原地转了一圈,尾巴轻轻摇了摇,便钻入绿色的草丛深处消失了。

  虽然逼退了狼狗,但叶萧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将手枪塞回腰间,抓着受伤的胳膊,在球场中央发出痛苦的呻吟。

  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偌大的足球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枝再一次消失。

  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再也没有那女孩的身影了。怪不得“天神”乖乖地撤退了,原来它已经完成了掩护主人的任务。趁着叶萧与狼狗搏斗的机会,小枝就悄悄地从球场上开溜了。

  狡猾的洛丽塔!

  叶萧再一次放开受伤的手肘,艰难地冲到足球场的另一端,踏上对面红色的跑道。

  他双眼如鹰一般再度扫视,终于在巨大的橙色看台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就是她!

  不知从哪来的能量,他竟如脱兔一跃跳过隔离沟,又从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怒火冲天的叶萧大喝道:“你跑不了的!”

  小枝回头看到了他,相隔只有十几米远,慌不择路地继续往上爬去。叶萧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肘部的鲜血渐渐凝固,彻骨的疼痛感也暂时忘却,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这个女孩!

  眼看叶萧越追越紧,她也开始越爬越高,一直冲到看台的最高处,再也无路可逃的地方。身后就是一道铁栏杆,也没有“天神”来保护她了,小枝蜷缩成一团束手就擒。

  叶萧也来到最高点了,他担心小枝又会耍花招跑掉,便飞一般地冲了过来。没想到女孩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而叶萧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冲出了高高的铁栏杆。

  他丝毫都没有注意外面,等到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时,再回头早已来不及了!

  这里是球场看台的最高点,距离地面有二十多米高,摔到地面上必死无疑。

  小枝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重新扑回到铁栏杆边。而叶萧正悬挂在半空中,疾速地向二十米下的地面坠落,被万有引力定律拉向地狱。

  自由落体……

  第十一个?

  现在暂时把镜头从球场挪开,转到我们久违了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卧室。

  孙子楚,依然在地狱门口徘徊,嘴里不时发出含混的声音:“沉睡……之城……罗刹……之国……大空城之夜……末日审判……天机……不可……泄露……”

  “他又开始发高烧了!”

  林君如摸了摸他的额头,焦急地坐在床边上叹气,看着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

  “没想到鱼毒这么严重。”玉灵也在床边来回走动,“都是我不好,实在太不小心了,不应该轻易地煮那锅汤的。”

  顶顶从窗口转回头来,拍拍玉灵的肩膀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童建国回来了,但愿他能找到那救命的血清。”

  三个女子都聚拢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孙子楚裹着毯子痛苦地呻吟。他什么都喝不下去,完全失去了神智,情况要比刚才更糟,说不定随时都会毒发攻心而亡。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吗?

  “还有其他人呢?”顶顶始终皱着眉毛,又回到窗前看着天空,“叶萧和小枝到底是生是死?还有伊莲娜怎么还没回来?秋秋又失踪到哪去了?我们怎么向她死去的父母交代呢?”

  “都是我不好!”

  玉灵痛苦地低下了头。

  顶顶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吗?三个女人和一个快死的男人。”

  “不,他不会死的。”林君如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此刻她有些近乎偏执狂了,“你们都不要诅咒他。”

  她说着又抱着孙子楚的脸,仿佛是一对相恋已久的人,连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到底他身上有哪些优点,值得她如此突然地动情呢?

  也许,这一切本就不需要理由。需要理由吗?

  “好了,我们不要自己吵架好吗?想想救自己的办法吧。”

  “不知道还能再多活几个钟头?爸爸妈妈会来泰国找我吗?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也在哭呢!”

  林君如突然又变得那么悲观,神经质地低头抽泣起来。

  “让我们回想一下这几天——自从我们进入南明城开始。”顶顶不再管她了,靠着窗边自言自语,“从第一天起就有许多怪事,比如路上遇到的那个法国人,那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爆炸,为什么偏偏要被我们赶上?接下来就是大巴迷路,司机在这条路开过很多遍,怎么可能迷路呢?”

  “你接下来还要说我吗?”

  敏感的玉灵立即察觉到了,因为从她第一天进入旅行团,就有人觉得她来历不明行踪可疑,这种怀疑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消除,也只有童建国完全相信她并保护她。

  顶顶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卷进来。”玉灵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虽然我的年纪还很小,但从十八岁就开始带旅行团了,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好多中国团都是我带的,从来没有出过这种鬼事情,干吗倒霉都要被我碰上!大概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这样来赎罪吧。”

  “不要再谈你了,我没怀疑你。”顶顶淡淡地安慰她,仰头仔细回想着几天前,“在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居然山体塌方,压断了进出城市唯一的隧道——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要在我们进入这座空城的当天晚上塌方?如果早一天塌方我们也不会开进隧道来,如果晚一天塌方我们也能顺利逃出去了,可就是捡在这个该死的晚上,这实在也太巧合了吧?”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终于,林君如擦了擦眼泪也插嘴了,从花痴与悲伤中清醒过来。

  “这座空城就像是给我们设置的一个陷阱,等到我们刚刚跳进去,就有人把陷阱口盖了起来。还有第二天的清晨,导游小方怎么会惨死在天台上?我们中间还藏着一个凶手吧?也许是逃跑的法国人亨利?可是那天晚上他还受着重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怎么可能跑到楼顶去杀人呢?”

  “有道理?那会是谁干的呢?”这下轮到林君如来动脑筋了。她暂时放下孙子楚苍白的脸,面色凝重地回想道,“旅行团第二个死去的是司机,他在要带我们逃出去的时候,结果遭遇加油站爆炸而死,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如果加油站大爆炸的话,与他同行的那些人也会没命的,这实在不合常理嘛。”

  顶顶点了点头,“没错。还有第二天的下午,童建国和杨谋他们到电视台,已经连接上了卫星通信,并得到了外面的无线电信号,准备向全世界发出求救的时候,天上却突然开始打雷,居然把楼顶的卫星接受器和电视塔给劈坏了,这不是明显不让我们逃出去吗?”

  “难道在冥冥之中,真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操控我们?”

  刚说完这句话,林君如的表情就瞬间僵硬住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卧室门口,一只白色的猫,正轻巧地蹲在地上,尾巴尖上一点火红,似乎要燃烧这个房子。

  又是这只神秘的白猫,带着她们来到这栋别墅,又搅得她们彻夜难眠。猫眼冷酷地盯着她们,仿佛早已看穿各自的心事,连一只猫也对她们不屑。

  猫眼,闪烁未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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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23:3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太平间





  同一分钟,同一秒。

  当孙子楚在大本营的床上呻吟时,伊莲娜正在黑暗的密室中哭泣。

  刚才电视机突然爆炸,那动静几乎把她给活活吓死——刹那间,闪出一团火星,灯光熄灭,显像管的碎片向周围飞溅,有些打到了她的身上,幸好脸没有被划伤。

  整个密室一团漆黑,充满刺鼻的焦味,成为一间密闭的焚尸炉,而她就被捆绑着准备被烧成灰烬。

  眼眶像自来水的龙头,无法抑制地分泌着泪水,泪水在抽泣声中滑下脸颊。反正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人会听到她的救命声,就这么放声地痛哭吧。释放的不单是此刻的恐惧,还有进入天机的世界以来,所有的压抑与疼痛。也包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命运魔咒,甚至回溯到好多年前的雪夜,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妈妈……

  虽然,在一年以前的特兰西瓦尼亚,她在荒野的古堡中与妈妈重逢。但那已是另外一个人,是中世纪遭受永恒诅咒的人,是仅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德古拉家族,也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兆——悲剧。

  密室中的伊莲娜再一次叹息,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自己是否真的美好呢?

  现在等待她的只剩下时间,而世界上最最残酷的就是时间,一点一滴地蹉跎着人的青春,一点一滴地带着人们走向坟墓。

  没错,这里就是她的坟墓,她的狭小的地宫,她的残破的棺椁。

  她开始想象可怕的未来,自己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饥饿反复折磨着自己,干渴让她迅速脱水,变成一具还呼吸着的活死人。身体的各个器官会渐渐枯竭,干瘪成木乃伊般的程度,最后将痛苦地张大嘴巴,成为一具骇人的尸体。

  最后,蝇蛆和臭虫将占据她的身体,把她变成一堆骨头与尘埃。

  这本来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想到这里她反而不再害怕了,就连泪水也停止了流淌。伊莲娜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是的,死神来了。

  密室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了,昏暗的灯光射了进来,同时还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伊莲娜马上睁开眼睛,瞳孔被光线晃了一下,便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随即用喊哑了的嗓子说道:“亨利!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然而,当那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时,她却感到隐隐有些不对劲。虽然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动作与样子,却与亨利有很大的不同。

  “Who are you?”

  从刹那间的紧张,又变成了剧烈的兴奋,如果不是亨利的话,那肯定是来救自己的人——不是童建国就是叶萧,反正自己有救了!

  果然,那人解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但由于保持同一姿势实在太久了,伊莲娜浑身都已经麻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动弹。

  那个男人一把拉起她,小心地搀扶着她到了门外。借助着门廊上的灯光,伊莲娜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是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是??

  伊莲娜立刻感到不对,尤其是发现对方除了肤色以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还戴着一副黑色的大墨镜。

  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城,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

  她换用中文大声喊起来,而黑衣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依旧牢牢地抓紧她的胳膊,将她往走廊的对面拖去。

  走廊的对面是太平间。

  伊莲娜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被关在医院里。是底楼走廊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太平间的对面,以前用来贮存医疗废弃物的,被亨利改装成了一间密室。厚厚的铁门封闭了她的呼救,却无法阻挡电视机的爆炸声,通过走廊传递到对面的太平间。

  那些冰冻的尸体们没有惊醒,倒是引来了惊魂未定的??。

  “SHIT!把我放开!”

  她在太平间门口拼命挣扎,刚刚恢复力气的两条腿,乱蹬到对面走廊的墙壁上。可她的双手被??紧紧地夹着,根本无法摆脱。

  刚从密室里被救出来,很快又要被送进太平间了,可怜的伊莲娜声嘶力竭地叫喊,??也只能在太平间门口停顿了一下。

  “把她放开!”

  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太平间终于归于太平了。

  ??依旧把伊莲娜抓在手中,镇定自若地回过头来,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童建国!”

  伊莲娜大叫起来。这五十七岁的男人面无表情,双眼冷酷地盯着太平间前的陌生人,还端着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童建国,当然也看到了对准自己的枪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枪指着。

  “把她放开。”

  童建国又一次警告了他,不过这回换做了平静的语调,感觉却比上次更加严厉。

  对峙持续了半分钟,伊莲娜也不敢再挣扎,生怕这两个人动起手来,万一手枪走火就惨了。

  ??忽然冷笑了几秒钟,便一把将伊莲娜往前推了过去。

  她自己还没明白过来,便已重重地冲向童建国。狭窄的走廊里无法躲闪,而她又早已慌得手忙脚乱,最终和童建国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把手枪。

  依然是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枪口里已射出了子弹。

  枪声在整个医院大楼里回荡。

  子弹已穿破走廊的空气,撕裂童建国的左上臂,钻入他紧绷的肌肉之中。

  血溅太平间。

  同时,也溅到了伊莲娜的脸上,她只感到鼻子上微微一热,便看到童建国痛苦地捂住胳膊。

  枪声也让她胆战心惊,连滚带爬地向走廊另一头冲去。刚才被囚禁在密室中,反而积蓄了许多体力,她飞快地跑到医院大厅,如同投胎般冲出死亡的大楼。

  伊莲娜自由了。

  而在太平间的外面,童建国仍然痛苦地躺着,手枪掉在两米外的地上。

  他在等待,等待陌生的黑衣人??,送给他第二发子弹。

  最后的时刻。

  体育场。

  乌云,渐渐开始密布天空。

  冷风,从四周的高山吹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由落体的叶萧,全身都被风包裹着,从数十米高的看台顶端,坠下体育场底部的水泥地。

  他的脸朝着下面,仿佛大地向他猛冲过来,却丝毫都没有恐惧感,而是像要去某个地方,就会脱离这沉睡之城,回到遥远的家乡,回到雪儿的身边……

  但自身的重量又让他在空中旋转,他突然感到后背撞击到了什么——却不是坚硬的水泥地面,而是横出看台外侧的塑料天棚。

  天棚迅速被他撞得粉碎,只感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但坠落的速度却明显降低了。紧接着他的后背再遭打击,又撞穿了第二层天棚,身上全都是塑料碎屑。

  此时已非常接近看台外墙,他正好看到身边垂着一根粗绳子,那是清洗外墙时留下来的。叶萧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就在抓紧粗绳的瞬间,手腕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尽管他抓得如此之紧,绳子却难以承受坠落的重量。

  终于,悬在空中停顿两秒钟后,绳子发出响声并断裂了。

  再也没什么能够挽救叶萧了,他结结实实地摔到在地上,虽然抱着脑袋做了保护动作,但头颅的左侧依然受到了撞击。

  数十米之上,小枝正趴在看台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着叶萧坠落。

  “不!”

  她恐惧地大声叫出来,迅速转身跑下看台。

  一口气冲到球场底部,又从底层的大门跑出去,终于绕到了看台外侧。

  叶萧依然躺在水泥地上,额头流出一些鲜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别在腰间的手枪掉到了外面。小枝紧张地扑到他身上,发现他依然有呼吸和心跳,再摸摸脑袋确认没有严重受伤,只是头部皮肤有两处被擦破,失血也不是很多。

  她的妈妈是个医生,所以从小就学过急救知识,她赶紧撕开身上的衣服,把叶萧的头包扎起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四肢,都没有任何骨折的迹象,只是关节处有些软组织损伤,还有手肘部有狼狗的咬伤。肋骨和骨盆等部位也没什么大碍。真是谢天谢地!

  当叶萧抓紧那根绳子时,他离地面不过两米的距离,从高空坠落的力量已经终止。即便后来绳子断裂掉下去,也只是摔下去两米的距离,再加上他做了自我保护动作,所以仅仅脑部受到一定的震荡,暂时昏迷过去了。

  真是小强般的生命力!

  她大声叫着叶萧的名字,没有得到丝毫反应。她疲惫地坐在他身边,抱着他受伤的脑袋,至少活着就是一桩奇迹。如果他没有抓住那根救命的绳子,恐怕现在就是一具死尸,至少也是个半身瘫痪。

  现在该怎么办呢?二十岁的柔弱女孩,肯定搬不动叶萧的身躯,只能将他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她的泪水轻轻地从眼眶滑落,温热地掉在叶萧紧闭的双眼上面——但这依旧无法将他唤醒。

  小枝已经束手无策了,后悔自己不该跑得那么高,没料到叶萧竟那么愤怒,或许他的心中只剩下恨了!

  可是,昨晚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当时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她只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俯身轻吻着叶萧的鼻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她的狼狗“天神”。

  更让她惊奇的是,“天神”还用头顶着一辆手推车,从球场入口里面一点点“推”了出来。

  “你真是我的‘天神’啊!”

  小枝跑上去抱住她的狼狗,用力亲了它脑袋两下。这辆手推车明显是用来推行李的,类似于机场里旅客用的那种,不知是被“天神”从哪里找到的?南明城可从来没有正式的机场,也许是体育场里给运动队使用的吧。而这条狼狗也太聪明了,知道主人搬不动叶萧,只有这辆手推车才能办到。

  她赶紧回来把叶萧拖起来,尽管手推车就在旁边,但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几下就浑身都是热汗了。女孩使出最大的劲头,就连狼狗也用脑袋顶着叶萧,人和狗一起卖力,总算把叶萧拖到了手推车里。

  小枝猛喘了几口气,湿润的发丝紧贴额头,双手握着推车的把手,就像走进了机场大厅,而受伤的叶萧成了她的行李,沉睡不醒地蜷缩在推车里,好似个大男孩,又像个大玩具。

  临走时她没忘记捡起叶萧的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口袋里。她抓着手推车走上街道,还是感觉十分费力。阴云掠过她的头顶,狼狗“天神”紧跟在左右,嗅着叶萧被包扎的头部。

  受了伤应该去哪里?

  当然是医院!

  医院。

  致命的南明医院。

  伊莲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医院大楼里面,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了。

  而这两个活人都在太平间。

  童建国仍然躺在地上流血,子弹深深地嵌在左臂肌肉中,要是伤到骨头就更惨了。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仰头对着廊灯无奈地喘息。要是换作十年以前的他,是绝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的,早就迅速腾身而起,一枪击中对手眉心了。

  黑衣人??站在他的跟前,冷冷地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然后弯腰捡起童建国的枪。现在他的手里有两把枪了,都打开保险上着子弹,随时能打烂童建国的头。

  “你是谁?”

  虽然身处如此险恶的境地,但童建国问得镇定自若,反倒将??当做了自己的俘虏。当年在金三角的战场上,就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几次重伤从鬼门关前打滚回来,面对敌人的枪口他也从不会害怕。

  “我是??。”

  黑衣人也同样平静地回答,同时把一只枪塞回到掖下的枪袋。

  “叉?”

  童建国明白这种家伙有许多代号,但至少从没听说过这个“??”。

  “对不起。”他还显得非常客气,大墨镜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他知道像??这种人是冷酷无情的,按常理将立刻开枪干掉自己,绝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现在还不是杀死你的时候。”

  “是的,我已经老了。”童建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鬓边的白发随之而颤动,“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厉害,也不值得你动手了。”

  “不,我会动手的。”

  ??的话干脆利落,随即轻轻用脚踢了踢他,又对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快点爬起来。

  童建国强忍着手上的伤痛,硬撑着艰难地站了起来,肩膀顺势靠在太平间的门上。

  “请进去吧。”

  “什么?你让我进太平间?”

  黑衣人??冷酷地点了点头:“是的。”

  “没错,每个人都会进太平间的。”童建国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蹒跚着走进了太平间,“如果你足够走运,又死得全尸的话。”

  “所以,你应该说一声谢谢。”

  面对??无情的目光,童建国显得颇有礼貌,仿佛是酒席间的礼尚往来:“是的,谢谢。”

  然而,冰冷的太平间里充满了尸体的气味,冷气聚拢在下层空气中,让他的膝关节隐隐作痛,硬挤出来的苦笑也中断了。

  “别害怕,你的运气不会差的。”

  ??冷笑了一下,随即关上了太平间的铁门,迅速将门反锁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医院是怎么设计的,居然让太平间有反锁的功能,难道是为了防范僵尸们晚上跑出去?

  “我一定会死得比你晚!”

  在铁门关拢的刹那,童建国咬牙切齿地喊了出来。

  他痛苦地站在太平间里,依靠左边的肩膀靠在墙上,腾出右手来用力拨弄门把——但铁门被锁得非常紧,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打不开。

  几分钟后,他终于放弃了开锁。既然连僵尸们都对此无能为力,他一个凡夫俗子又岂能如愿?

  由于用了很大的力气,左臂上的伤口流血更多了,几乎染红了整条衣袖。童建国呻吟着倒在地上,只能用右手撕碎裤脚管,做成一条简易的包扎布,把受伤的左臂包起来。当年在战场上几次受伤,根本没有战地救护与军医,完全靠自己包扎伤口来救命,这套动作早已熟能生巧。

  虽然伤口被完整地包扎,但子弹仍躺在上臂的肌肉里,而且很有感染的可能——如果伤口被细菌感染,不但一条胳膊可能保不住,整个人都会发高烧。最严重的就是全身感染而死,其次就是被迫截肢——不,他宁愿往自己嘴巴里打一枪,也不愿锯断一条胳膊!

  他忽然想起来到医院的目的,紧张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幸好那瓶血清还完好无损,没有在刚才的搏斗中摔坏。

  “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童建国轻声地念出瓶子上的标签,随后狠狠地咒骂,“该死的瓶子!”

  为了拯救孙子楚的小命,他不但牺牲了亨利的生命,似乎还要在这个太平间里,葬送掉自己五十七岁的老命。想到这儿恨不得把这血清砸了,他将瓶子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声:“砸掉你又能救我的命吗?”

  于是,他将血清瓶子又塞回到怀中,继续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也许这里的冷气有助于凝血?或者有助于凝固成一具尸体?他感到极度的寒冷和疲惫,甚至连伤口的痛楚都忘却了。

  他渐渐低下头来,背靠着冰凉的铁门,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在许多具尸体的围绕中,此地已变成一座公墓,等待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员……

  依然是南明医院。

  童建国在太平间陷入沉睡的同时。

  小枝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行李车,载着受伤昏迷不醒的叶萧,在狼狗“天神”忠诚的护送下,悄然抵达医院的门前。

  阴沉的乌云下,她仰望沉睡的医院,不知里面还躺着多少死人?记忆再一次占领大脑,仿佛回到一年之前那些疯狂的日子。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被恐惧占据。这间医院留给她的恐惧,已在心头压了整整一年。

  然而,“天神”毫无禁忌地走进医院大楼,回头朝主人望了一眼,眼神竟像一只温顺的金毛狗。

  小枝看了看推车上的叶萧,他依旧蜷缩成一团没有知觉。停顿了几秒钟后,小枝小心地将车推入大楼。

  她的妈妈活着的时候,是南明医院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她从小就经常被妈妈带到医院,还会偷看一些小手术,对死亡更是屡见不鲜。常常有刚死去的病人,躺在担架上从她的身边推过,而十几岁的小姑娘毫不慌张,还调皮地摸摸死人的脚丫,来分辨死者断气的时间。有一次她偷偷溜进太平间,却听到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地逃出来。

  鼻息间再次充盈着药水气味,纵然隔了一年也难以消散。她艰难地将叶萧推进走廊,两边的房间全都寂静无声,宛如牢房关住了时间——她也曾在此被关过十几天,在严重的流感侵袭下,终夜孤独地守望星空。她也在此得知了父亲死去的消息,仅隔一周便是妈妈的死讯。外面的世界已是人间地狱,她被强行软禁在医院里,最终却悄悄“越狱”出逃,离开这个伤心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刻,小枝又回来了,虽已见不到一个活人,但每个房间都那样熟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推着叶萧来到外科急诊室,这里有不少急救设备,也包括妈妈用过的外科器械。急诊室里居然还有一台挂壁电视,以前是给输液的病人们看的。

  在熟悉的空气中深呼吸了一口,却实在没有力量把叶萧抬到床上。她只能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这么铺在急诊室的地板上,把叶萧从手推车上拖下来。

  这样折腾了好几分钟,叶萧仍处于昏迷中,但总算躺到了担架上。小枝的额头布满汗珠,“天神”焦急地在旁边打转,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主人。

  虽然感到又渴又累,但她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先将叶萧的手枪放进抽屉,生怕万一走火伤到自己。她找来医用纱布和消毒药水,解开他头上本来的包扎,再用碘酒仔细清洗一遍消毒。还好失血不是很多,也没有更严重的损伤。接着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几乎是专业的动作——小时候妈妈全都教过她。

  她还必须清理叶萧身上的伤口,但没力气脱他的衣服,只能找来一把大剪刀,将他的上衣和半条裤子剪碎了,这才露出他浑身的淤青与擦伤。她仔细地用药水涂抹每一块伤处,包括所有软组织的挫伤。

  尤其是他被“天神”咬伤的手肘处,小枝一边涂一边教训狼狗:“谁让你真的咬他的?看把他给咬伤了吧?你真该死啊!”

  而“天神”乖乖地在边上趴着,保护着主人和她的伤员。它胆怯地垂下头来,变成了温顺的小宠物,因为犯错而被主人训斥。

  叶萧被打上不少护创膏布,全身白一块紫一块的,搞得像阿富汗战场归来的重伤员。等到把他全身都收拾干净,小枝的后背已全是热汗了。其实他身上的伤都无大碍,皮外伤养几天就会痊愈,最严重的不过是被狗咬伤的手肘。关键是一直昏迷不醒,又没办法做头部CT检查,最怕大脑受到损伤——搞不好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就是脑死亡!

  想到这,小枝后背的热汗全变成冷汗了,她恐惧地抱着叶萧的头,胸口不停地颤抖起伏。原本隐藏挑逗与邪恶的眼睛,竟忽然有些湿润红肿了。

  她忍着眼眶里古老的液体,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倾诉:“对不起!叶萧,全是我的不好!是我该死!我保证不会再逃跑了!我发誓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对不起!你快点醒过来吧!快回来吧!”

  担架上的叶萧依旧双目紧闭,那表情就像刚刚死去的战士,躺在爱人的怀中不再苏醒。

  终于,两滴温热的清泪,从二十岁的女孩眼中坠落,直直滴到叶萧的眼皮上。

  滴水穿石。

  滴泪穿心。

  小枝的眼泪,似一汪春水肆意蔓延,渐渐融化凝固在他脸上的冰,渗透入眼皮之下的瞳仁……

  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同时也让小枝的嘴唇抖动起来,她像做梦一样眨了眨眼睛,嘴里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叶萧的眼皮也在缓缓颤动,直到睁开那双疲惫的眼睛。

  他醒了。

  眼睛里是一个白色的世界,朦胧的世界,覆盖着一层薄纱,面纱后面是另一双美丽的眼睛。

  虽然还是那样模糊,无法认出这张脸是谁,心底却已被这双眼睛深深刺痛,那感觉竟然如此强烈,疼得他瞬间就喊了出来。

  “啊,你哪里疼啊?”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似乎正在为他而忧愁,她几乎紧贴着他的脸说,“终于醒过来了!”

  喉咙里火辣辣地烧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看了看这个白色的急诊室,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的担架上,同时还赤裸着上半身。旁边蹲着一条巨大的狼狗,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了?”

  “天哪!你全都忘记了吗?”她的表情更加痛苦了,无限哀怨地轻声道,“你——连我都忘了吗?”

  “你?”

  叶萧不置可否地努力睁大眼睛,视线比刚才清晰了不少。他明白心里确实有张脸,尤其是一看到她就会感到疼痛,仿佛这张脸就是一根针,直接插在他的内心深处。

  “我是小枝!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而是南明城里的欧阳小枝。”

  她的特地强调让叶萧点了点头,但眼神依旧是懵懂的,他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小枝……那么……那么我……我又是谁?”

  “什么?”

  “我……是……谁?”

  叶萧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你真的忘了吗?”小枝这下真的绝望了,她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坐在急诊室的地板上,“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的错!叶萧——”

  “等一等!”他立即打断了小枝的话,挣扎着把头抬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叶萧?”

  “是啊,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叫叶萧!”

  “叶萧——”

  他又闭上眼睛想了许久,刹那间脑子重新通电了,几乎从担架上弹起来说:“没错!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叶萧!我还记得我是中国人……我的职业是警官……我从上海来到泰国旅游……我们离开清迈就迷了路……在一场大雨里走进隧道……沉睡之城……天机的世界……”

  叶萧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将脑子里的记忆全都倾倒了出来,小枝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又喜地说:“你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吗?”

  “记忆?”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迷惑了,放射出清澈果敢的眼神,同时看了看旁边的狼狗,“没错,我就是叶萧,你是小枝,而这条狼狗叫‘天神’。我们刚才在体育场里,你跑到了看台的最上面,我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结果发生意外摔了下去!”

  “是的,你都记起来了!幸好你抓住了一根绳子,所以没有受严重的伤,只是暂时昏迷了过去,是我和‘天神’把你送到了医院。”小枝激动地将他扶起来,“对,这里是南明医院的急诊室,我刚才重新给你包扎上药了。”

  “对,这里是医院,该死的医院,却没有一个医生和病人。因为这座城市里的人,全在一年前神秘消失了。”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部清清楚楚,体力也开始恢复了,可以在她的搀扶下支起上半身。

  “是的,你还记起了什么?”

  叶萧对自己赤膊的上身有些尴尬,但也只能靠在她的身上,皱起眉头转动大脑。似乎一切都已通透,不再有什么阴影覆盖着记忆,所有的时间点都被连接,如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

  “全部!我全部记起来了!天哪!包括我曾经丢失的那段记忆!”

  同一时间,同一空间。
  依然是南明医院。

  当叶萧和小枝坐在急诊室里,离此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外,受伤的童建国躺在太平间,被很多具尸体围绕着。

  下沉……下沉……下沉……

  童建国感到自己渐渐沉入地下,沉入古老的地宫之中,泥土将他彻底封闭起来,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

  突然,不知从哪挣扎起一点微弱的火光,燃烧在一座座坟墓中间。他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在他的头顶缓缓飞舞,发出深海底的尖利呼啸,那是太平间里无法散去的幽灵,还是来迎接他的死神的黑天使?

  不,他不愿意就此离去,不愿意在太平间里走到终点,更不愿意被这沉睡之城的命运吞噬。

  假如命运可以预见,那么就让命运见鬼去吧!

  死神的黑天使们,也请你们先去见鬼——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切的幻影刹那间消失,地底的冰凉让他跳了起来,伤口再一次以剧痛来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是的,只要还活着,怎能轻易死去?

  童建国往前走了几大步,脚下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右手重重地砸在金属柜子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回音。

  “老子还活着。”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在太平间里来回踱着步,驱赶四处袭来的冷气,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总不见得在这里等死吧?就算死也得累死而不能冻死!童建国猛然拉开旁边的抽屉,立刻呈现出一具老年的男尸。

  尽管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他还是本能地恶心了一下,不过这更有利于他恢复清醒。

  他对躺在抽屉里的死者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他把抽屉塞回柜子,接着打开了第二个抽屉。结果看到一具年轻的女尸,却是腐烂得不成模样了。此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了。接二连三地打开其余的抽屉,他就像进行人口普查一样,依次检查了太平间里所有的居民,就差给每个人拍照存档了。

  其实,他只不过是为了活动身体,能够在死亡的低温中保持清醒。

  直到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亨利?丕平!

  瞬间,童建国的脸色变得和抽屉里的尸体一样难看。

  他并不是对尸体感到恐惧,而是对这个死后自己爬进太平间的人感到敬佩。

  “终于找到你了!”

  轻轻地苦笑了一声,看着亨利死不瞑目的双眼,死者满脸的黑色血污,无法掩盖折断了的鼻梁。

  一个多小时前,童建国在医院大楼里发现了他,在追逐的过程中开枪击中了他的腿。结果法国人从楼顶摔了下去,头部着地当场气绝身亡。然而,就在他在大楼的医学实验室里,找到救命的鱼毒血清之后,却发现躺在楼下的亨利的尸体不见了。

  尽管他从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但仍然心惊胆战,以至于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甚至患上了渴望杀戮的妄想症?

  他跑回医院大楼,依次打开每个房间,搜索是否有亨利的尸体,抑或还藏着第三个人。就这样寻找了好长时间,几乎查遍了所有楼面。当他再次回到底楼时,突然听到在未曾检查过的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赶紧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在昏暗的廊灯照射下,他依稀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同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喊声。他隐蔽地躲在转角后,发现那个女人竟是上午走失的伊莲娜!而那浑身黑色衣着的男子,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童建国从裤管中拔出了手枪,就在神秘的黑衣人架着伊莲娜往外走时,他果断地举起枪来喊道:“把她放开!“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伊莲娜不幸做了一回挡箭牌,随即童建国的胳膊中弹,倒在地上成为黑衣人??的俘虏。

  此刻,童建国也来到了太平间中,意外地与死去的亨利再度相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许再过几个小时,他也会变成和亨利一样的尸体?童建国无奈地嘲讽着自己,随后将亨利塞回到铁皮柜子里,再也不想看到这张倒霉的脸了。

  然而,眼前又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神秘的黑衣人??,虽然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人,但那双杀人的凌厉目光,对于童建国来说又是那样熟悉。

  他断定这个??一定杀过人,而且杀过绝对不止一个人。

  自从进入天机的世界,除了路上偶遇的亨利外,旅行团就只见到过小枝一个活人。据说还有一个老人出现过,但仅仅存在于顶顶的描述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是他见到的第二个活人,??是否是沉睡之城的居民?这一点童建国颇感怀疑。至于??的手枪倒不难解释,反正警察局和军火库都无人看守了,无论小左轮还是AK47都可以随便用。

  ??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什么要绑架伊莲娜?明明可以一枪打死童建国的,却又把他关在了太平间里,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死得更难过?

  一切都是问号。

  童建国像陷阱底下的野兽,在太平间里来回走动。左臂的枪伤仍隐隐作痛,如果不把子弹取出来,这条胳膊迟早会废掉。

  此刻,他的脑子似乎也跟随脚步在徘徊,许多记忆再度涌上眼前。心底又一次默念起“该死”!他已如此之近地接近秘密,却被囚禁在这座坟墓中等死。

  是的,那个秘密,南明城的秘密。

  在流浪金三角的岁月里,在舔着血的雇佣兵生涯里,在一次次被敌人杀死的噩梦里,耳边都会隐约响起“南明”这两个字。

  他曾经梦想潜入传说中的南明城,彻底离开杀人与被人杀的深渊。但南明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旦想要捞起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多次的尝试失败之后,童建国终于放弃了这个选择,黯然告别了吞噬他大半个生命的金三角。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那就是南明城的——马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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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0 23:3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记忆补丁



  “童建国到哪里去了啊!”

  林君如放下孙子楚发烫的手,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走到了下午四点三刻。

  孤独的大本营,整栋偌大的房子里,三个女人和半个男人——深中鱼毒的孙子楚只剩下半条命了。

  顶顶仍然坐在窗前发愣,玉灵走到床边安慰着林君如说:“也许,童建国还在寻找那瓶解鱼毒的血清。”

  她们并不知道血清已经被找到了,好好地揣在童建国怀里,和童建国一起被囚禁在冰冷的太平间中,随着他的脚步而绝望地徘徊着。

  “他会不会快死了?”林君如再度抱住孙子楚的头,她的眼睛早就哭红了,“是不是毒液一流到心脏就会死?”

  “不,不知道。”

  玉灵虽然拼命摇着头,但她从小就听村里人这么说了,有个同村的小女孩,就是这样被毒蛇咬死的。

  “等一等!安静一下!”顶顶神经质地眯起眼睛,把头探出窗外一下,“楼下有人敲门!”

  “一定是童建国!他带着救命的血清回来了!”

  林君如飞快地跑出二楼房间,一口气冲到小院里,毫不防备地打开铁门。

  当然,不可能是童建国。

  门外是另一张熟悉的脸——伊莲娜。

  美国女孩惊慌失措地冲进门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披头散发像个疯子,衣服、裤子上全是污渍。

  林君如霎时就被吓了一跳——难道被哪个坏男人欺负了?她赶紧把伊莲娜紧紧抱住,而伊莲娜像遇到亲人似的,伏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是哪个畜牲干的?”

  她心想钱莫争已经死了,还在外面游荡的男人,不是叶萧就是童建国,但这两个人都不像色魔啊?

  伊莲娜只顾着哭却说不出话,林君如只能把她搀扶进屋子,一起回到二楼的卧室里。

  玉灵和顶顶都被她吓住了,赶紧去给她端茶送水,又从女主人的衣橱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伊莲娜换上——至于躺在床上的孙子楚,已经被当做活死人了。

  “出了什么事?”

  三个女子都紧张地围着伊莲娜,从上午起就再没见过她,不知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幸。

  辛苦地折腾一番之后,伊莲娜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的污垢也擦干净了,还好没受什么伤。她也没注意到床上的孙子楚,只是嘴里喃喃地说:“TV!TV!HELP ME!”

  “WHAT?”

  顶顶在她耳边问道,难道伊莲娜受惊过度,以至于把汉语给忘了?

  “电视机!电视机!”

  终于,伊莲娜又捡回了流利的中国话,惊恐地注视着卧室里的电视机。

  “你要看电视?”玉灵拍了拍布满灰尘的电视机,“可这里没有信号。”

  “亨利……亨利……在电视机里……爆炸了……”

  这段话让大家听得云里雾里,林君如迷惑地问:“你是说那个法国人亨利吗?”

  “是的,爆炸了,爆炸了!”伊莲娜又颤抖着回过头来,“还有——黑衣人!”

  “你在说一部美国电影吗?”

  “不,我的脑子很清醒……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又双手抓起头发了,恨不得一根根都拔下来,“对了,我和童建国去追叶萧和小枝,我们追到了一个大商场里,但是我迷路了,突然撞见了失踪的亨利!”

  伊莲娜的思维越来越清晰了,她逐渐理顺了所有的记忆,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出来——从地下美食城的突然袭击,到令人窒息的死亡密室,再到那台疯狂的电视机,直到毛骨悚然的短路爆炸,接着就是那个陌生的黑衣人,最后射中童建国的那一枪……而她则凭着本能逃了出来,一口气冲到了大街上,找到路边一辆没锁的自行车,居然还找到了大本营。

  听完她的这一连串讲述,如同最惊险的电影情节,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绝望,让屋子里的氧气迅速消失,每个人都感到深深的窒息。

  “你说童建国在医院被打伤了?”林君如绝望地坐倒在椅子上,“他肯定是在寻找救命的血清,说不定他已经被杀掉了吧?那血清不就也完蛋了吗?”

  玉灵立即猛摇了摇头:“不,他不会死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又死了一个人!接下去就是孙子楚了,没有血清他必死无疑。”

  林君如趴在中毒者的身上,眼泪不知不觉地又流了出来。伊莲娜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也看得出孙子楚已命在旦夕。

  死一般寂静的两分钟后,玉灵突然走到电视机前,蹙起娥眉道:“你说亨利在电视机里对你说话?”

  “是的。”

  伊莲娜傻傻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台电视机里也会有?”

  玉灵顺势打开电视遥控器,这台飞利浦的电视机亮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绿色的画面。

  居然有了画面!

  房间里的四个女人,刹那间都睁大了眼睛,这里的电视本来都没有信号的,怎么会突然有了画面——绿色变成了茂密的森林,布满在陡峭的山坡上,镜头从山上一直摇下来,出现一大片碧绿的水面。

  “天哪,这是什么啊?会不会是DVD的画面?”

  顶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检查了电视柜里的DVD,发现DVD播放机连电源都没插上。眼前出现的电视画面,肯定来自有线电视的信号。

  这画面拍得异常清晰,应该是下午时候的镜头,在绿色的水面上停了一会儿,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四周都是群山环抱,唯独中间有一片美丽的湖水,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

  “这是什么地方啊?”

  就在林君如发出疑问的同时,画面已向观众越拉越近,出现了湖边的乱石滩地。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同时出现在了镜头前方。

  更让她们吃惊的是,画面里的这个年轻女子,居然什么衣服都没有穿。

  她的身材修长而匀称,腰部的位置特别高,有着本地女孩的鲜明特征,全身光滑而白嫩的皮肤,也足以令许多女人羡慕不已。

  伊莲娜在心里打出了问号:难道是什么三级电影?

  此时,电视里的女子缓缓走入湖中,很快就被碧绿的湖水淹没。

  “她要自杀吗?”

  林君如捂起了嘴巴,顶顶回了一句:“不可能光着身子自杀吧?”

  几秒钟后,水面上浮起一团黑发,一条美人鱼忽隐忽现——原来是在湖水中游泳。

  她很快游到湖面的中心,距离镜头已有几十米远了。此时才能听到一些细微的水波声,还有风掠过山谷间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动。大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她的小半个身体露出水面,与幽静的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细长的四肢劈开水波,每一寸肌肤都是如此撩人。她的身体就像一团火焰,随时都会点燃整片森林。

  幸好除了奄奄一息的孙子楚外,坐在电视机前的全是女人,否则大家都会很尴尬的。

  突然,镜头迅速向前推进,很快对准了湖上裸泳的女子,她也正好回过头来面对着镜头——从这个角度拍摄异常清晰,大家都看清了这张脸。

  居然是她!

  几乎在下一秒钟,顶顶、林君如、伊莲娜,三个女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玉灵。

  没错,就是这张脸!

  她正在电视机的画面里,带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青山碧水中轻盈地浮沉——玉灵。

  面对着镜头里的自己,玉灵的脸色早已煞白。其实在画面刚刚开始时,她就已经目瞪口呆了。她当然认识自己的身体,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忘记那片山间水库,甚至包括唐小甜的死。

  大家再把视线对准电视机,玉灵的脸庞在水中更加清楚,湿漉漉的乌发贴着头皮,一双黑眼睛玲珑剔透,前胸连着水波俏皮地起伏,不时溅起许许多多的水花。

  玉灵躲到了房间角落里,痛苦地低下头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仿佛已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正如电视画面里的她。

  是的,就像在本书第一季里描写过的那样,他们在城市东缘的山谷深处,发现了一座水库和发电站。玉灵和所有泰族女孩一样,天生喜欢大自然,便脱了衣服跳入湖中游泳,结果却是——

  忽然,电视机里的她开始颤抖,整个身体似乎在挣扎着,随即几乎全部没入水中,只剩下一只手伸出湖面乱抓。

  就在大家以为她出现抽筋时,画面里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他飞快地跑到水库边,脱掉上衣跳进了水中。

  镜头很快追到了他的脸上,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杨谋!

  居然是他们中间的杨谋!这个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新婚后带着新娘来度蜜月,同时也是旅行团里的第一帅哥——昨日刚刚死于“蝴蝶公墓”。

  再回到电视机显示屏上,眼看杨谋游到了湖水中心,但不知为什么颤抖起来,折腾几下就沉入水中了。

  就在大家惊诧地看向玉灵时,杨谋突然又从水面浮起来了,同时臂弯中还抱着玉灵。镜头迅速推向两个人,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恐惧和痛苦,拼命地往湖水边游了过来。他们一路上不时颤抖着,异常艰难地回到了岸边,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尤其是未着一寸衣衫的玉灵。

  在电视机前的几位“观众”间,也只有“女主角”玉灵自己才知道,那是她遭到了水底食人鱼的攻击。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杨谋奋不顾身地将她救了回来——镜头正好捕捉到玉灵的身上,清澈的湖水边陈列着一条玉体,看得她自己都耳热心跳。

  画面里的玉灵和杨谋都很尴尬,她迅速将筒裙重新裹上,又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胳膊,不知在水里遇到了什么凶险。杨谋搂着玉灵的肩膀,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暧昧,宛如一对偷情的男女。

  玉灵捂起脸不敢再看了,她感到有三双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她,都已判定了她与杨谋的奸情,甚至进一步联想到了唐小甜——就是杨谋的新娘为何愤怒地深夜出逃,结果惨死在山魈爪下的唯一理由。

  尽管玉灵什么都没有做过,但面对电视机里确凿无疑的画面,根本无法容她做任何解释,她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因何而来。难道是杨谋自己拍下来的吗?只有杨谋才会一天到晚拿着DV拍摄,但最后那段不可能是他自己拍的,镜头明显在跟随他的移动,那到底又是谁拍的呢?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段画面又怎么会出现在南明城的电视信号里?

  当这些疑问都无法解答时,电视机的画面突然消失了,重新变成一片闪烁的雪花。

  “怎么回事!”

  就像看一部精彩的电影突然中断了,林君如心急如焚地狂按遥控器,但所有的频道都是雪花,根本接收不到任何信号。她又检查了一下信号线和插头,都还是老样子没有问题。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画面?”

  伊莲娜狐疑地嘀咕了一声,随即又转头盯着玉灵。

  可怜的玉灵闭起眼睛,痛苦地低头说:“不,不要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算了,不要难为她了。”

  顶顶打了个圆场。

  虽然那段该死的电视画面,让四个女子既恐惧又互相怀疑,但她们并没有关掉电视机,而是让雪花继续在屏幕上闪烁。她们同时把音量调到最低,静静地等待信号再度出现。

  下一次电视机里会出现什么?

  南明医院。

  一切都恢复了寂静,从挂号台到重病房,从放射科到注射处,从太平间到急诊室,全都成为了坟墓。

  叶萧裸露着上半身,胸前的肌肉上抹着碘酒,躺在急诊室的一张小床上——这是专门用来抢救病危患者的,不知送走过多少条性命。

  小枝打开所有的灯,烧了一壶干净的开水端过来,滋润他干渴已久的喉咙。狼狗“天神”还趴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沉默的走廊,防备任何可能的来犯者。

  “你——你真的记起来了吗?”

  小枝轻轻地坐在他身边,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叶萧重新睁开眼睛,艰难地坐了起来,胳膊和膝盖都涂满了药水,关节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我刚才休息了多久?”

  “几十分钟吧。”

  “我的头——”他摸着仍然缠紧纱布的头部,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脑子里反而异常地清醒,记忆的画面如同电影银幕,铺满了整面白色的墙壁,“撞得好!”

  “你怎么了?”

  小枝怀疑他是否被撞得精神错乱了。

  “不,我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就是因为从高处坠落下来,正好撞到脑袋中恰当的位置。在大脑剧烈震荡的过程中,原来堵塞我的记忆的那部分,一下子被撞得粉碎了。我的大脑变得畅通无阻,原先的记忆链都重新接上了!”

  “所以你还要感谢这次坠落?”

  “是的,我还要感谢你,非常感谢!小枝。”

  叶萧苦笑着点点头,尽管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出口——“但我再也不会信任你了”。

  “不,不要这样说,”她也明显感受到了尴尬,向后退了退问,“你记起了什么?”

  “我想起我为什么会来泰国旅游的了,”叶萧再度皱起标志性的眉头,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几周之前的自己,“是的,我都记起来了!”

  “是什么?说来听听,我很好奇。”

  他坐在抢救病危者的床上,痛苦地娓娓道来:“那是夏日最后的几天,我遇到一桩极其棘手的案子。为了搜集嫌疑犯的罪证,我连续潜伏监视了几十个小时,最终在拿到证据之后,通过激烈的搏斗逮住了他。但在与罪犯搏斗的过程中,我开枪误伤了他的妻子——我真该死!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枪了,虽然我依旧信任自己的枪法,却还是避免不了意外发生,这让我非常后悔和内疚。于是,我主动要求局里对我处分,申请停职两个月。”

  “就是从这段开始忘记的?”

  “是,从我9月24日恢复记忆起直到刚才,我就再也没有想起过这件要命的事情。停职期间我的心情非常苦闷,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压抑情绪,一直积累到这时爆发了出来。我觉得做什么都没劲儿,晚上总是被噩梦惊醒,早上又浑身酸痛难以起床。我甚至把自己封闭起来,关掉手机,拔掉网线,足不出户,想把以前纠缠我的那些案件,还有令我心悸的不可思议的事件,全都彻底地忘干净。几天下来我已形容枯槁,几乎要成为一具干尸时,发现门缝底下多了一份小册子。打开一看是泰国清迈旅游的介绍,又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小广告,我把小册子扔进了垃圾桶。”

  “你丝毫都不感兴趣吗?”

  叶萧喝了一大口热水,摇摇头说:“对付这种塞进信箱或门缝的小广告,我从来都是当垃圾扔掉的。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又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份小册子,也是前一天的泰国清迈旅游广告。我感到非常奇怪,就打开翻了翻旅游介绍,无外乎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等。广告里有一个特别推荐项目——兰那王陵,还有详尽的背景资料,我仔细看看还颇为诱人。但我最近的状态太糟糕了,实在没情绪出去旅游,便又把广告册扔进了垃圾箱。”

  小枝神叨叨地点头道:“根据我读过的小说情节,第三天那份广告册子又来了?”

  “没错!真的和小说一样。第三天的清晨,当我看到门缝里再次出现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我怒不可遏地打开房门,冲出去寻找塞广告的家伙。但门外没有任何人影,对方幽灵一般消失了!冷静下来我却感到蹊跷,捧着这份广告册子,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它还会来到我的身边。我没有再把小册子扔掉,而是放到床头柜上,但也不愿再去想它,包括遥远的泰国清迈。然而,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到达古老的清迈,城里的人都穿着古代服装,大象载着顶盔贯甲的士兵穿过街道,一个美丽端庄的贵妇人,在奴隶们的簇拥下走出王宫——她就是十三世纪的兰那女王。”

 “女王?”

  “还有更奇怪的,梦中的女王对我微笑,从人群中一把抓住了我。然后,她将我请入她的宫殿之中,在熏香扑鼻的珍珠帘子后面,是我魂牵梦萦的雪儿!”叶萧睁大着眼睛,依然沉浸于梦境,他一切都记起来了,连最容易忘记的梦中情景,也栩栩如生地重现在眼前,“雪儿的神情很是忧伤,我飞奔过去紧紧地抱住她,狂吻着她并呼唤她的名字。虽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眼睛——此刻已是泪水涟涟,梦中的容颜未改,我的青春却渐渐逝去。”

  小枝感到脸颊不住地发冷,似乎也被拖入叶萧的梦境,“她在梦中对你说话了吗?”

  “是的,现在这个梦我记得清清楚楚,雪儿对我说‘来天机的世界,你会见到我!’”

  “你见到了吗?”

  “不知道。”他又抓起自己的头发,无法驱散那个致命的梦,“她说完这句话,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随即我感到脚下的地板打开,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就在即将坠落到底的时候——就像我从体育场的看台上坠落,我就从梦中惊醒了,浑身都是汗水,还有眼角的泪水。”

  也许,他从进入天机的世界失去部分记忆起,就是一个无比荒诞的梦境,直到此刻恢复记忆从梦中惊醒。

  “你害怕吗?”

  “是的。自那天凌晨以后,我就变得寝食难安,盯着那份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它宛如来自地狱的请柬——我把它给烧了。但到了那天晚上,孙子楚突然来到我家,说他最近休假,同样收到了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兰那王陵深深吸引了他,他想约我一起去那里旅游。这样的巧合让我难以置信,也许真是命运的安排?但我还是犹豫了几天,每夜都会梦到古代的清迈,梦到我的雪儿,她不断对我重复着那句话——来天机的世界,你会见到我!”

  “最后,你答应孙子楚一起去泰国了?”

  “对,我无法抵抗那个梦境,也许我幻想真的能与雪儿重逢?我脑子里什么都记得,9月10日,我和孙子楚一起去了旅行社,他已经提前把我们的护照送过去办签证了,我们只需要付款拿发票。没想到旅行社在一个非常豪华的A级写字楼办公,进电梯还需要拿IC卡,到了四十层却发现是个很小的办公室,总共只有三四个年轻的员工。我们见到了导游小方,是从另一家旅行社借来的。我还记得孙子楚卡里的钱不够了,我借给他两千多块钱,凑足了每人八千块的费用——这是最豪华也是最离谱的价格。”

  小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撇了撇嘴角,“你就是这样来泰国的?”

  “没错。我和孙子楚简单准备了一下,9月19号我们就坐上来曼谷的航班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旅行团里的每一张脸,有各个不同的年龄、职业、性格,甚至还有不同的国籍。从航班起飞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命运将从此改变,谁都无法抗拒。”

  “是,谁都无法抗拒。”她的表情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她二十岁的年纪。她性感地撩着额前的刘海说,“那么你们到达泰国以后呢?我很好奇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叶萧凝神沉默了片刻后说:“2006年9月19日晚上,我们抵达曼谷机场,迎接我们的是——政变!”

  黄昏。

  最后的大本营。

  沦陷前夜的寂静,一座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主卧室里,孙子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等待太平间里的童建国的救命血清,林君如趴在他的身边发呆。顶顶始终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仍然一片纷乱的雪花,但她们一直在期待信号的恢复,因为刚才那段精彩的画面,让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心跳加快。

  伊莲娜也在期盼着,但她总感觉有什么事忘了说,是的,童建国在和那个黑衣人对峙,生死不知。可是,这里能动的全是女人了,叶箫也不知在哪里,说了也没用。她刚去浴室洗完澡回来,身上总算彻底干净了,嘴里又嘟囔起来:“饿死了啊!”

 “哦,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玉灵低着头冲出房间,似乎身上还带着罪恶的耻辱。下午电视机里的那段画面,让她再也不敢抬起头来,逃离众人的目光也算一种解脱,否则她总感觉自己是被剥光了的。

  一口气冲到底楼的厨房,泪水才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但她强迫自己不能停下来,从冰箱里拿出真空包装的食品,像个丫环似的吃力地干活。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却再也不想去擦拭了。

  这真是自己的错吗?对于年轻的泰族女孩来说,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游泳再平常不过了,何况当时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只是发生危险之后杨谋才来救她的。至于是谁拍摄了那些画面,是不是杨谋自己?又是谁把这些画面放到电视信号里的?玉灵不想也不愿意去纠缠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背上了原罪,即便她从来都没有做错过。

  痛苦的情绪连累得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把食品包装拆掉,今晚又是这些东西——他们都已经吃到想要呕吐了。秋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些食物,才会让钱莫争去冒险钓鱼,钱莫争最终葬送掉自己的性命,而那些鱼又使孙子楚中毒,生死未卜。

  心底又增添一丝自责与愧疚,玉灵困倦地坐倒在餐桌边,她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命运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无奈地摸了摸怀里,却碰到了那本小簿子,昨晚为了防止丢失,就将它塞进贴身的小衣服里。下意识地把小簿子掏出来,翻开一看仍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仿佛化成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年轻英俊的僧人捧着这本小簿子,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这是阿姜龙?朱拉写下的文字,记载了一代传奇的森林僧大师,在黑暗生命长河中的旅行。

  上次看到哪里了?她还记得那句“观想自身如坟场”,倒很合适天机的世界。在黄昏时分的寂静厨房,她暂时忘却了刚才的羞辱,翻到小簿子的最后几页——

  我,阿姜龙?朱拉,无论我云游到哪一个国家,哪一片森林,都不会忘记我毕生的使命——寻找罗刹之国。

  从群山围绕的湄公河畔,从密林掩盖的吴哥窟中,从硝烟弥漫的越南战场,从罂粟花开的掸邦高原,从数万佛塔的蒲甘古城,从亘古蛮荒的野人山中,我的足迹已踏遍整个中南半岛。自我知道罗刹之国传说的那一刻起,我就梦想能亲眼目睹这个奇迹,梦想能亲手触摸古代圣贤的踪迹,梦想能亲口念出千年石碑上的经文。

  为此我消耗了数十年的光阴,从青春少年到孤苦老僧,从漫长和平到悲惨战争——罗刹之国,这片梦想中的王国,总是让我午夜惊醒,只得彻夜盘腿打坐,期待梦境成真。

  三年前,我漫游至清迈的郊外。这座古城我已来过无数遍,但我从来都不愿进入闹市,只在城市边缘的森林漫步,向附近的村民们乞讨化缘。清迈四周有众多大山,我独自在山间小道穿梭,莽莽的丛林中传说有老虎出没,上个月刚有人葬身虎口,只有背着枪的猎人才敢走这条山路。但我阿姜龙?朱拉,不过是一介云游僧,又何足惧哉?佛经上还有王子舍身饲虎之故事,我这把皮糙肉松的老骨头,只怕老虎都嫌难吃呢!

  我带着足够的食物和水,在大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碰上许多野兽与毒蛇,就连老虎也有一次与之擦肩而过。这一带的地形极其复杂,数百里都渺无人烟,当我怀疑自己是否绝望地迷路时,却遇到一条通往清迈的公路。我没有选择回清迈,而是径直横穿过公路,往大山的另一头走去。

  那片森林更为古老,有很多无比高大的榕树,每一棵起码都有千年的树龄。榕树的根须宛如女妖的长发,密布在整片森林之中,以至于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撩开眼前的树须。在森林里走了许久,我渐渐发现自己来到了地下——

  那是个奇异的世界,四周挂满了钟乳石,地下暗河在我脚下流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全然是黑暗的世界。我只能依靠火把照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能否走出去,但我不愿回头离去,宁愿葬身于此十九层地狱之中。

  忽然,我发觉两边竟已是人工开凿之甬道,脚下是光滑的台阶,载着我逐级往上而去。火把照出墙角的小神龛,古老的佛像正在微笑,召唤着我往前探索。我推开一道石门,进入一条渐渐往下的甬道。在转过数个弯之后,我隐隐看到了光亮,那是真理给我的指引吗?

  走到光亮的所在,已是甬道的出口,外面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了,许多被榕树缠绕的佛像,似乎正在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我惊诧万分地走出来,发现自己已身处另一个世界——辉煌的神庙,古老的壁画,残破的佛像,巨大的宫殿,精致的花园,还有绽开着莲花的池塘。

  我看到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建筑,人类数千年来的全部智慧,凝结成这数万尺高的神迹,五座宝塔高耸入云,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

  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灿烂,我触摸着沧桑的石块,艰难地爬上一层层台阶,来到建筑的最高处——罗刹之国!

  我跪倒在地默念金刚经……

  是的,这座梦幻中的城市已匍匐在我脚下。昔日的辉煌虽已化作瓦砾,但这副伟大的尸骨,依然足以屹立千秋而不朽。传说的烟雾终于在我眼前散尽,所有神秘已被我窥得一清二楚,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真谛,这是人类所有传奇的真相,这是我们最后未知的生命密码。

  也是我们过去五千年与未来五千年的预言与寓言。

  当我跪倒在石板之上,亲吻中心宝塔下的佛像,老泪纵横着坠落下来时,忽然感觉生命已失去了意义——我这一生寻觅的最大宝藏已被发现,一生最重要的梦想已被实现,那么接下来还应该为何而生呢?如果现在立刻死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我茫然地走到残破的石崖边,再往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自人类建筑的奇迹一跃而下以致永生,或许也是我森林僧生涯的完美终点?

  不,突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要得到什么?”

  我要得到什么?

  得到财富?不。

  得到权力?不。

  得到美色?不。

  得到爱情?不。

  得到家庭?不。

  得到荣誉?不。

  得到安逸?不。

  得到胜利?不。

  得到永生?不。

  得到崇拜?不。

  得到梦想?是。

  不是吗?我可以完全忘记自己,可以彻底脱离尘世,可以承受肉体的磨难,可以享受孤独的痛苦,可以放弃人生的一切,却放不下这个梦想——罗刹之国。

  那么漫长的森林僧生命历程中,那么遥远的四处云游旅途中,我始终都无法忘却罗刹之国,始终都沉浸在梦想之中。而我越是执著地追求梦想,越是坚定我的信念与勇气,就越是陷入可悲的境地,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欺欺人之中!

  其实,我心底一直很明了:罗刹之国再如何辉煌,那神庙再如何伟大,但终究将化为尘土。人世间创造的一切伟大建筑,不会超过数千年的岁月,有的甚至比创造它的人灭亡得更快!在凡夫俗子的眼中,这文明古城是人类力量之证明,而在大彻大悟者看来,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石头——无论这堆石头变成怎样精美的浮雕,化作怎样宏伟的佛像,终究还是石头!

  一切来自尘土,一切又将归于尘土。

  此理我怎能不明?

  然而,我心底的妄念,对梦想的执著追求,让我无法抵御这个古老的诱惑。

  若无法走出这罗刹之国——无论肉体抑或心灵,我的人生终究是个悲剧!

  不,我重新睁开眼睛,却已看不到这辉煌的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废墟,一文不名地沉睡在地底。

  世界本来如此。

  忽然,我放声大笑起来,面对脚下辽阔的土地,整个宇宙都能听到。

  再见,罗刹之国!

  我缓缓地爬下高耸的建筑,回到地面,走出广场,从神秘微笑下的门洞穿过,又回到一片丛林之中。接着发现一条林中小道,穿越过去却是一汪深潭,一条小溪从林荫道中流过。我沿着溪流向前走去,周围的景象已截然不同,虽然依旧是群山环抱之中,但已可以眺望到城市的高楼。
  果然,我进入了一座城市,与外面的世界同样繁华现代,居民竟然全都是中国人。而我的出现更令本城的居民吃惊,他们说这里叫“南明市”,不属于任何政府之管辖。

  我还没来得及在城中停留,便被士兵们赶出了南明,坐上一辆汽车进入隧道,经过一条深深的峡谷,被送回到通往清迈的公路上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罗刹之国旅行,毕生的梦想如此实现,心底却丝毫没有兴奋,有的只是淡淡的恬定——没有希望便没有绝望。

  我的这本小簿子,也终于被我写到了尽头。我一生的故事还有很多,但就这样点到为止吧。在我圆寂之后,我的徒弟将把这本小簿子送给一位有缘之人,或许这些文字会对那个人有用。

  最后,请读这首长老偈:

  解脱之花

  绵密的修习和坚毅于正精进

  以念觉为自依处

  佩戴这解脱之花的

  出污泥者将不再轮回

  这是小簿子的最后一页,这漫长的蝌蚪文的最后一行。

  玉灵颤抖着捧着它,触摸着罗刹之国的心脏,浑身涌起异样的气流。这本她的初恋——年轻的小僧人送她的簿子,以前也翻阅过无数遍,却从来看不进这最后一段,以至于前看就会后忘。

  但在绝望的此时此刻,却让她心底一下子清澈起来,仿佛佩戴上了解脱之花。就连下午在电视机前遭受的屈辱,也感觉被安慰了许多。

  她将小簿子又塞回怀里,洗洗手准备做晚餐时,小院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难道是童建国带着救命血清回来了?

  玉灵快步跑出房子,不假思索地打开紧闭的铁门,但她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一秒钟后,眼前漆黑成了一团,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乌云已覆盖整座沉睡之城,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冷风从街道尽头袭来,吹打到南明医院的窗户上。

  “天快黑了。”

  小枝站在医院急诊室的窗前,看着院子里摇摆的凤凰树。

  “刚才说到哪儿了?”

  除了被狗咬伤的手肘外,叶萧身上的伤口都已不怎么疼了。他疲惫地坐在担架床上,抚摸“天神”的下巴和耳朵。这条几乎要了他的命的大狼狗,却突然变成了他的好朋友,温顺地伸出热热的舌头,殷勤地舔着他擦伤的膝盖。

  “2006年9月19日晚上,你们旅行团抵达曼谷机场,却遇到泰国发生了政变。”小枝替他复述了一遍,“怎么,你的记性又不好了?”

  “切,我脑子里清楚得很!那晚的政变让我们猝不及防,但机场和酒店都还算是正常,只是午夜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甚至还有坦克与装甲车,从我们的大巴前飞驰而过。那个大老板成立说要立刻飞回国,但孙子楚坚持要完成这次旅行,最后导游小方决定继续。我们第二天在曼谷市区游览,第三天去了大城府,又游览了芭提亚与普吉岛,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没有受到政变的任何影响。”

  “后来你们就到清迈了?”

  他抚摸着狼狗的后背,点点头说:“没错,抵达清迈的时间是9月23日,大巴在凉爽的晨风里进入古城,我们游览了双龙寺和泰皇夏宫,孙子楚这厮免不了要欣赏美女。晚上,我们去逛了著名的夜市。我和孙子楚总是一起行动,但那里实在太拥挤了,突然跑过来一群美国游客,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在喧嚣吵闹的市场里,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独自茫然地行走着,直到在人群中看到——”

  “雪儿?”

  小枝的这句提醒,不但没有让他更清醒,反而令他的脑中异样地疼痛起来,好不容易才理清的记忆,再度变成了一团乱麻。

  “别打岔!”他万分痛苦地抱着脑袋嚷道,“我的记忆没有问题!但是……但是……雪儿……不……不是雪儿……不是她……该死的……怎么不是她?”

  记忆在短暂的混乱之后,那幅画面变得更加清楚,尽管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

  是的,没有雪儿!

  在清迈拥挤的夜市中,他看到的那张脸,并不是雪儿,而是一张男人的脸。

  眼前浮起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墨镜,黑色的丝巾,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黑衣人。

  叶萧被这个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只听到他用标准的汉语说:“叶萧先生,请跟我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惊奇地走了上去,但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转身向阴暗的角落走去。叶萧紧紧地跟在后面,转眼离开热闹的夜市,进入一条冷清的街道。

  当四周再没有其他人,只剩下叶萧与黑衣人两个时,对方转身摘下墨镜,三十多岁的脸庞暴露在路灯下,一双狼似的眼睛放射出精光。

  就是他!

  当记忆的潮水流到这个海湾时,这张面孔越来越醒目,叶萧立时想起今天下午——那位开枪射杀了司机,又经枪战被叶萧逮住,最后却被小枝放走的黑衣人。

  怪不得下午面对他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在七天之前双方就已打过照面。

  再回到9月23日的夜晚,真实的记忆刚刚浮出水面。在清迈夜市旁边的寂静街道上,叶萧面对陌生的黑衣人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

  叶萧拧起标志性的眉毛,“你认识我吗?”

  “是的,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在那些关于你的小说里。”

  “谢谢,可惜那些都不是真的,仅仅是虚构的故事。”

  “我能请你喝杯酒吗?”还没等叶萧回答,黑衣人又加了一句,“我知道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吧。”

  他犹豫了几秒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再也不管旅行团的同伴了,他跟着黑衣人转过街角,走进一间半地下室的小酒吧。

  这里闪烁着暧昧的粉色灯光,只有两三个欧洲人在静静地喝酒。黑衣人带着叶萧坐下,这是一个在角落里的位置,侍者端来红酒给他们倒上——看着杯子里鲜血般的液体,叶萧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和我搭讪?”

  “为什么要来清迈?”

  没想到黑衣人还反问了一句,这让叶萧有些恼火,“我在问你呢!”

  “我也在问你,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黑衣人喝下一大口酒,直视着叶萧的双眼,毫不惧怕他那能杀人的凌厉目光。

  “好吧,我为什么来清迈。”叶萧总算妥协了一步,反正也不会吃亏,“你不相信的,因为一个梦。”

  “你梦到了什么?”

  叶萧眼前闪过雪儿的影子,他淡淡地回答:“一个死去的女孩。”

  “你爱她吗?”

  “是,我爱她。”

  “有多爱?”

  这时,酒吧里响起一阵幽幽的音乐,那是邓丽君版本的一首歌《但愿人长久》,她在音响里低吟浅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邓丽君的声音缓缓飘来,让叶萧的鼻子有些酸涩,但他表面上仍保持平静:“非常非常爱她。”

  “你还想见到她吗?”

  “是的,但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黑衣人诡异地一笑,随后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干一杯吧!”

  “谢谢!”

  叶萧举起杯子,看着鲜血似的红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

  “好吗?”

  他惆怅地放下酒杯,任由酒精攻击自己的神经,今夜只想灌满多年未解的愁肠。

  “很好,很强大。”

  在黑衣人赞许的目光下,叶萧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还是一大口饮下。

  “好了,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两大杯红酒下肚之后,一向不胜酒力的叶萧,眼前已有些模糊了。他托着自己的下巴,连喘了几口粗气,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黑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感觉就像在喝矿泉水,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差。”

  “是,很差,我酒量很差。”叶萧已感觉有些糊涂了,他把头低到了桌子上,大声嚷道,“快点告诉我,你是谁?”

  “你会知道的!”

  这句话如咒语般传到叶萧耳中,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一双手架起了他的身体,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胁,想要拼命挣扎却使不出力气。

  他感到自己被架出了酒吧,回到清冷的街道上。眼皮却重得像块铅,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触觉也渐渐消失,只剩下最后一丝听觉。

  “叶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接着,黑衣人将他扶上一辆轿车,载着他回到旅行团所在的酒店。

  叶萧被送到酒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知觉了,而孙子楚直到下半夜才回来。

  早上起来浑身酸痛,胃里非常难受,口中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这绝不是酒精味道。

  然后他们坐上旅游大巴,离开清迈前往兰那王陵,他一直在车上昏睡着,直到那个致命的坐标——

  2006年9月24日,上午11点整。

  他终于醒来了,这也是天机故事的起点,而旅行团命运的逆转,则远远早于这个时间。因为他们早已被命运选定,因为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当海洋混合的时候,当坟墓被揭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这就是你失去的所有记忆?”

  小枝打断了他的叙述,让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额头已布满冷汗。

  “是,现在全都想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是个阴谋。”

  “你是说黑衣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一定在给我喝的红酒里,下了某种卑鄙的麻醉剂!”叶萧已愤怒地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分析,“而这种药剂可以导致人中断部分记忆,我根本就不是因为喝醉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完全清醒过来,却再也想不起之前半个月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他昨天还在回忆雪儿——在顶顶的催眠帮助之下,但那并不是真实的记忆,不过是他失去记忆之后混乱的幻觉。因为当一个人沉浸在臆想之中,他就会极其强烈地渴望见到,自己心中最思念的那个人。

  是的,雪儿是他的幻觉,如同催促他来到天机的世界的那个梦。

  如果红酒中的药剂再猛一些,是否会让他彻底遗忘所有的记忆?就像我们死后站在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渡过忘川水,从此将不会再记起这一辈子。

  叶萧想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既然已经失忆,又为何不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不要再记起此生的烦恼了!”

  “可是当我们一回过头来,却又见到了那块三石生!”小枝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传说三生石上记载着我们前生今世的一切。”

  这回她终于惹火了叶萧,“可你为什么要我把黑衣人放走?”

  “对不起。”

  她总算有害怕的时候,低下头躲到急诊室的角落里,狼狗“天神”也警惕地回到主人脚下。

  “顽固的家伙,我已经对你失去信心了。”叶萧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从痛苦的记忆中抽身出来,“哎呀,我怎么觉得肚子饿了?”

  “啊,我这就出去给你找些吃的,你留在这里不要乱动,‘天神’会保护好你的。”

  她低头拍了拍狼狗的脑袋,冲出房门时回头补充了一句:“一定要等我!乖乖地听话!”

  这语气就像小护士在对病人嘱咐,叶萧苦笑着说:“遵命!”

  急诊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天神”威严地蹲在门口。叶萧感到又累又饿,便躺倒在担架床上,仿佛等待急救的病危者很快就要被送进同一楼层的太平间。

  但是他不知道,太平间里还有个人大活人在等待着他。

  困倦缓缓笼罩着双眼,叶萧又一次抛下了意识,独自陷入痛苦的昏睡之中。

    夜,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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