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9-3-27 19:30:40
|
显示全部楼层
III
手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上百个小虫——不,只是看上去如此,其实是一排排的文字——这些写得小小的字母,是阿特米西亚的留言吗?想来总不可能是情书,不过为了避免上司无意义的误会,我还是出声念出来:
“MynameisArtemisiaLawtorigge.”
“我名叫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
墨水在丝质上洇开,不过还不至于无法辨认。文章的内容本身也没什么费解之处。
“我的母亲是梅拉·罗特里奇。我没有父亲……”
刚念道这里,凉子的手优雅地一挥,手帕就从我的手里跑到她手上去了。
“您这是干什么?!”
“这个我收着。”
“还给我啦!”
我伸手去够,凉子却闪到椅子背后,让我扑个了空。
我保持那种姿势僵直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跌打的伤痛,另一方面是因为突然想起昨夜梅拉对女儿喊的话:
那时候梅拉对自己的女儿不说“你是……”,却说“你的身体是……”,随着这个记忆的复活,事情显得越加错综可怕起来——
阿特米西亚不会是遗传基因工厂的产物吧?
这个想法想闪电一般击中我的头脑。阿特米西亚对母亲的恐惧和抗逆,甚至纵火自杀的原因,会不会都在与此呢?
我放弃夺回手帕,先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凉子。凉子一边听一边啧舌:
“恐龙女竟然这样就自杀了,真没出息。既然恨她母亲,干脆把她干掉,或者好好给她点颜色,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那样还差不多嘛。”
发表完以上违背良识的台词,凉子把手帕扔给露西安。
“那,你的结论呢?”
“阿特米西亚确信,自己自杀是对母亲最大的复仇,是吧?”
“自己的身体绝不交给母亲这件事吗?”
“是阿,她不仅自杀,而且把自己的身体在火里彻底毁灭……”
“明确表露了恐龙女的意图。”
“手帕上写的文章是阿特米西亚的遗书,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啊。”
“我可不会交出去的。”
凉子握着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明明是给我拿来的矿泉水。
“警察都是怎么胡乱处理证据的,你也知道的吧。我再清楚不过了——什么遗书,就是染血的衣服和刀子,只要说‘找不到了’就完事,根本没人追究责任。”
对此我也深知,根本无法辩解的警察的污点。
“交不交出去由您决定。不过手帕先还给我吧。”
“不要。”
“为什么?!”
“什么‘还给你’,本来又不是你的。”
“那也不是您的呀。”
“罗嗦,部下的东西就是上司的东西!”
“这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是上司的特权!”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这真是悲哀的矛盾——我伸手去够,后背和肩胛骨却一致发出惨叫,只好放弃了,上半身趴在床上。
敲门声响起。玛丽安去开门,一位身着连衣裙、自信满满的“女士”轻盈地跳进来——当然,是Jackie老兄。
“哎呀,你们好亲密哦,好羡慕~”
纯属误会。
“阿准情况怎么样,小凉?”
“这家伙,杀都杀不死啦。就算真的死掉了,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真是冬瓜一样迟钝的家伙。”
“哎呀,小凉,不能信口胡说哟。大家要好好相处,开开心心地渡过一生嘛。对了对了,刚才本地新闻上说,通向三笠之森宾馆的道路都被警察和消防车封锁了,今天一整天不能通过。”
我忍着疼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
“说起来,梅拉·罗特里奇今天住在哪儿呢?”
“不用担心啦,她又不会无家可归,随便包下什么宾馆或者别墅就好了吧。”
“Jackie说得没错,现在还不到暑假时期,住宿的地方要多少都有。她要是不喜欢,去东京或者纽约也行,爱去哪去哪。”
正要射出毒箭的凉子突然住了口,左手食指轻点红唇,似乎打起了什么算盘。看来,她的脑细胞与脑细胞之间正以超高速度推进着思考的效率。
“嗯,这样赶快……”
她念叨了一句,立刻又把视线投向我:
“泉田君,快起来。准备外出。”
“啊?!”
“你需要换换空气啦。真是的,特地来到夏日的轻井泽,成天睡觉怎么行。”
“小凉说得没错呀,阿准。晴空白云,绿树和风,高原的灿烂在邀请你呀。”
“所以呢,Jackie,今天让我们去见习你们的大会吧——还是说,外人谢绝入内?”
“怎么会呢,你们一定要来呀,我向同志们介绍你们。”
突然,我感觉到真正的危机迫近了。
“我,我可不要穿女装!”
“我才不想看你女装打扮呢。幸好你的西装已经还回来了,也有的穿了。喏,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准备。”
她这样说,我即使提出抗议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十五分钟后,我好歹换上了能走到人前的衣服,一边往车子方向走,一边听Jackie讲:
“今年呀,关于大会上的穿着有对立的两派——婚纱派和哥特萝莉派,各有拥趸,意见很难统一呢。”
哥特萝莉是年轻女孩子的新时尚,“哥特·萝莉塔”的简称。至于什么是“哥特”和“萝莉”,苦苦追究学术上的正确定义也没什么意义。总之,就是一方面充满少女式的可爱气息,另一方面有些诡异暗黑的气氛和复古的风格,这样一种时尚潮流。照片上看来,多半会有黑色的泡泡袖和白色的蕾丝,这样的装饰给男人穿上可就……。
能不能中途逃亡啊?我刚刚盘算到这里,已经被Jackie若林拉住,扔到四驱车里了。凉子早已握住方向盘。在两位侍女和管理员夫妇的目送下,车子一溜烟地飞跑了。无可奈何,我只好问Jackie解闷:
“那,两派的势力分布怎么样?”
“婚纱派一百五十名,哥特罗莉派一百三十名,中立派四十名左右吧。”
就是说,没有那一方确实掌握了过半数的势力——由中立派决定胜负归属的事实与政治和外交界毫无两样。
“可是,Jackie兄,你不是讨厌这种事儿吗?”
“我最讨厌了哟。可是,地球上只要有三个人聚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派系斗争吧。”
Jackie若林无限惋惜地长叹一声。他就是在卷入财务省内丑恶的派系斗争,自己已经绝望了的时候被凉子拯救出来的——与其说被拯救,可能说“被魔手掌控”更确切一些吧——总之,年轻精英的财务省官僚找到了可以让自己魂灵安逸的归属,旁观者还是不要多事打扰的好。
在丛林中只能看到别墅群的屋顶,开了十分钟左右,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车子已经驻进了一所洋馆的前庭。
让人联想起香甜的奶油蛋糕的建筑物:二层的木造建筑,乳白色的喷漆,给人操纵住房价格的家居杂志封面似的印象。红色西洋瓦的屋顶上开着天窗,红白两色的玫瑰围成围墙,里面是大片的绿地。院里有给小鸟喂食的盒子,十几只毛色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小鸟引颈高歌。落叶松林的对面,大概是浅间山方向,淡紫色的山峰轮廓气势雄浑地直冲天际。
壮丽的高原,精美的洋馆——然而,在我看来,这只是环绕着妖云的魔宫。门口有个招牌,上面用圆圆的字体写着“洋馆·萨曼纱的梦之家”。玄关旁的墙壁上,有一副毛笔写的条幅垂下来:
“现在开始服装改革!
日本啊,更高更强更美!”
光看后半句话,还以为是政治团体的集会呢,其实是女装爱好团体的会议——看来真正的爱国者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哪。
虽然今天的会议只有干部参加,踏入洋馆一步,还是会感觉到男人的热气呼呼呼地扑面而来。不仅如此,香水和化妆品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形成涡卷——可能只是我多疑吧,那气息正在不断侵入我的伤口。
“哎呀,Jackie,好久不见啦,你还好吗?”
一边回应着左右的招呼声,Jackie若林好像在找什么人。
“佛洛伦丝,你在吗?帮他看看吧。”
应声而来的那位身着女性护士服——当然,其实是男人。个子不高,眼神阴骘,让我好感全无。但是,这只是俗人的偏见罢了——这个人,佛洛伦丝桂木,是个外科医生。他放弃了在大医院出人头地的机会而选择在街区开业,对老人和小孩特别和蔼可亲,是个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名医,所谓“现代的伟人”是也。唉,到底不能以貌取人啊。
“疼痛可能还要持续一阵子,不过也不会很严重啦。我给你贴上药膏,再注射一点镇痛剂吧。再有,我会给你开三天剂量的内服药,你要乖乖的好好吃药哦。”
他取出时下很少见的黑色皮革诊疗包,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用棉签在我左手上涂了涂,扎下注射器。我虽然吃了一惊,打针却真的一点儿也不疼,看来他真是颇有手段的良医吧。打完针后,他又帮我换了额头上的绷带。
“好了,保重啊。”
“多谢。啊,您好不容易休假,真是麻烦您了……”
见我客气,二十一世纪的名医先生以手掩口,呵呵轻笑:
“哎呀,没关系的啦。治疗身有病痛的人,和女装打扮是同样美妙的哟。不过,那位大美女该不会也是我们的同好吧?”
我很想观察一下凉子的表情,不过出于恐惧,没敢转过去看。
“即使不是同好,也是能理解我们的恩人呀。喏,她就是我常说的小凉。”
“哎呀,这样啊。Jackie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请多指教呀。”
凉子还没有答话,走廊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欢呼,炫烂的色彩在眼前闪过——光看服装的话,仿佛是绝代艳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一类的人物。他眼睛细长,脸颊凹陷,不大看得出年纪。
“那是什么人?”
“他是担任皇国女装爱好家同盟总裁的伊丽莎白河豚泽君。”
“伊丽莎白”啊……
“那,那个,在那边喝咖啡的、玛丽莲·梦露打扮的人是?”
“新服装文化创造会的最高干部会议主席的辅助代理大臣。名叫玛格丽特·猪上。”
这位是“玛格丽特”啊……看起来,每一位都憧憬成为西方的公主呢。这么想着,我的视线随便游移,恰恰看到一双金黄色旗袍下延伸出来的粗壮的小腿——
从那双小腿继续往上移,看得出来,这位是日本的公主打扮。头上大概戴着假发,脸上的白粉厚得不亚于木偶人。他身上穿着一看就很热似的红色与金色搭配的长袖和服,上面大书四个字——“天下布武”。
“那位是传说中的爱丽丝·权田原。”(译者:我记得这个姓在夜光曲里是前首相的姓氏……)
作为外人,我不明白什么叫“传说中的”。
“他自称‘日本女装界的织田信长’呢。”
“他的目标是‘天下布武’吗?”
“是呀,而且要凭实力达成目标。”
“所谓实力是……”
什么叫“实力”呢——我正想着,爱丽丝·权田原一拍手,朗声宣告:
“好,差不多该言归正传了。莎拉萨德·古森,准备黑板;克拉莉莎·百地,摄像机拜托你了;乔安娜·犬伏,麻烦你确认一下椅子总数;薇薇安·高森,矿泉水还没好吗?”
我当然一点手都插不上,只管以手拭汗:
“大家的艺名都起得不错啊……”
“喂喂,阿准,怎么能叫艺名呢,很失礼哟。要叫‘真实的本名’。”
Jackie若林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态度严肃地点点头,不过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可不敢保证。
被充满香水和白粉气息的热气和毒气包围着,我竟有几分钟时间把凉子给忘了。不仅每一个人都那么“特别”,再说这么壮观的人数聚在一起,其存在感甚至可以超越凉子了。
该不会我一个人被扔到魔宫里了吧——我正担心,还好发现了凉子。她在廊下一隅拉过一张藤椅坐下,热裤下延伸的长腿炫耀似的交叉在一起,用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着电话。
她周围聚集着“假女高中生”、“伪灰姑娘”,人人都向她投出羡慕、赞赏与嫉妒混合的目光。这时候,爱丽丝权田原来叫我们,她便起身去了兼做会议室的餐厅——其实只是走廊的一侧,会议室的门已经开放了。
我注意到凉子挂掉电话后把手机塞进了包里。不等我开口,凉子指着一张藤椅说:
“你坐那里吧。会议要开始啦,好好听听吧。”
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激烈会议呢。
就他们的对话内容和论战主题来说,如果是女高音或女低音的那样声音交叉错落,倒不会有什么特别诡异的感觉。但是,讨论这些问题的却是男高音或男中音,甚至像钝刀一样粗重的低音,在室内混合奏鸣,听起来竟有点像瓦格纳的音乐,气氛异常恐怖。
(译者注:以下对话全部是女性用语。由于中文没有男性用语和女性用语的区分,只好用语尾的助词来表达了……)
“总之,我们的敌人,就是支配日本社会的大男子主义。一定要打破这种陋规哟!”
“是呀,敌人就是男性沙文主义哦!”
“为了打破偏见和歧视,我们一定要拼上力量与勇气,顽强的战斗呀!”
“等一下,大家能不能冷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女装这样崇高的行为,实现自我解放对不对?”
“是呀,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我认为,什么社会变革呀,国家改造呀,像过去那样区分左翼、右翼的主张,那都是邪道呀。”
“哎呀,怎么能叫邪道呢?”
“可不能听信哟。”
“不,我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呢。因为呢,如果过于重视个人,就会影响全体的嘛。”
“这才是女装的正道喔。”
“女装的正道?每到这种时刻总要总结出一个什么形而上的‘道’出来,这就是大男子主义的表现呀!沙文主义呀!我们要更自由、更温和、更柔韧一些。”
“可不能摆出一副铁腕政策的嘴脸哟。那样的话,有什么资格穿夏季的婚纱礼服呢,还不如打扮成僵硬死板的哥特罗莉啦!”
“哎呀,你竟然指责同志的身体缺陷?!太不可原谅了!”
“不可原谅的是你那张脸呀!拜托好好把胡子刮干净点行不行?!”
看起来无休无止的论战被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打断了。Jackie若林走到廊下,用白檀扇子轻拂衣襟:
“这些人呀,换上男装,他们这些孩子都很有地位和业绩呀。一旦开始争论,个人的学识和教养就都显出来了。其实我只想参与单纯讨论服装的话题,并不想讨论什么理念和思想呀。
“啊,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其实“换上男装”和“他们这些孩子”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在这上面挑挑拣拣岂不是更古怪了。所以,我只是一边从藤椅上站起来,一边请求上司的许可:
“我想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能出去一下吗?”
“当然可以呀。不过,随便跑到外面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出席会议的人,你要小心哦。”
“我只在院里的阳台呆一会儿。”
“等一下。”
“怎么了?”
“我也去。手借我一下。”
阳台上摆着白色的圆桌和露台椅子,凉子跟我都坐下来。高原的和风扬扬吹拂,仿佛还带着薄荷的清香。享受这番自然之美的竟然是那种家伙啊,唉……我忍不住冒出生态爱好者一般的想法。其实呢,我觉得蚊子这东西就是灭绝了也没关系,鲸之类的捕几只来吃吃问题也不大,根本没资格称为生态爱好者才是。
“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通过女装释放灵魂,这个理念不是共同的吗?”
“所谓近亲相恶吧。即使同样是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也拼杀得相当厉害呢。”
的确如此,我世界史上也学过“圣巴尔特勒米的虐杀”和“三十年战争”之类的事件。
“警视,多谢您了。”
“突然之间的,谢什么嘛。”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医生给我诊治吧。托您的福,现在好受多了。”
“这么慢才反应过来呀。”
“我会反省的。”
“光说说可不行,要有实际行动。”
又要什么“实际行动”啊,我正想着,Jackie若林也走到阳台来了。他拿着一个小盆,里面端着好几个淡啤酒和乌龙茶的小瓶。
“喂,两位要不要来一杯,很凉的。”
“谢谢啦。会上又在吵架了吗?”
“哎,让他们吵到尽兴为止吧。还不到中午呢。”
“可是,开会要开这么长时间啊?正式的大会是明天吧?”
“没关系,反正大家不是婚纱派就是哥特萝莉派,两种我都准备了呀。不管哪方获胜我都没关系。”
“双方都喜欢呀……”
要多花服装费呢——其实谁要我鸡婆。Jackie若林左手叉腰,还是站在那里,一会儿工夫已经在喝第二瓶啤酒了。他看我们摆摆手,又回到了会场。
凉子的手提包里传出恐怖的曲调,竟然是布莱萨赫(Breisach)的“死神在空中漫步”,这首曲子以死神镰刀上滴落的鲜血的声音为主题。凉子取出手机,简短地答了几句话。
“这是玛丽安和露西安打来的电话。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夏的阳光在凉子的眼眸中闪耀,荡漾着危险的美。
“罗特里奇家的私兵包围了我们的山庄。哼哼,行动也太慢了!”
我手里还握着乌龙茶的瓶子,愣住了。看来,我在轻井泽停留的第二天也片刻不得安息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