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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药师寺凉子怪异事件簿小说》1-7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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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5:29 | 显示全部楼层
IV

我刚一说完,凉子的怒气立刻爆发:

“怎么着,难道那丫头看见中意的男人,就用车撞倒抢回自己家吗?!”

——她话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居然交叉着手臂念叨:

“嘁,还有这么一手儿呀!”

“啊?”

“我什么都没说。可是你呀……”

本来好像要诘问我的样子,凉子却没继续下去。侧腹部的摔伤疼得吱吱叫,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上也带出了疼痛的神色。凉子盯着我的表情:

“疼吗?”

“不……”

当然疼了,我却说不出口。正想说没关系的时候,“管理人室”四个字大幅度晃动起来。

随着脚步声杂响,一群黑衣男子涌进来。不,房间并没有那么大,他们只是聚在入口前后。这群人左右分开,中间露出窄窄一条通道,阿特米西亚出现在中间。凉子微微眯起眼睛,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喷火的预兆,用英语说道:

“站住。”

“我才不会。”

“哼,你就说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吧。竟敢伤了我的臣下(My man),还把他掳走软禁起来,你想干什么?只要对方是日本人或者伊拉克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啊?!真不愧是以战争当国民运动项目的家伙,做事就是不同凡响嘛!”(译者注:oh the beauty of double-note!“我的臣下”这个词旁边专门注了片假名マイ·マン ,MY MAN)

如果日本首相或者外务大臣在场的话,一定已经绝倒了。

“因为我撞伤了准一郎……”

“没错。你现在才拿出来说,还想怎么样?”

“所以,到准一郎全好起来之前,我会负责任照顾好他。这你都不懂吗?”

“什么‘准一郎’,我的私人物品,谁许你叫得那么亲热!”

我才不是你的私人物品——我虽然想这么说,在激烈碰撞的火花面前却没有丝毫插嘴的余地。

莫名其妙地,表面上看来,我赫然是被日美两个美女争夺的桃花男。但是,表面看似彩虹般炫烂,翻过篇却是灰暗的真相。我最多只是饲主虐待惯了的宠物罢了。

“准一郎好可怜啊,被这么凶暴的女人支使来支使去,每天都过着地狱一样的生活吧。”

“你说谁凶暴?喂,别自己乱编故事了!这家伙是世界上第一幸福的男人!”

我的上司也是惯于自己乱掰的女性。玛丽安和露西安都摆出女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开展的架势。特别注意着玛丽安蠢蠢欲动的,是那些刚刚败在她手下的保镖们吧。

说起来,阿特米西亚姿容不能说不美,不知为什么却感觉像没有色彩的画似的。

如果说凉子的美是跃动的生命力结晶,阿特米西亚的美则让人联想到幽幽闪烁的海市蜃楼,像没有实体的幻影一般。

“总之,我要把泉田君带回去了。你以为你有本事拦住,就放马试试。”

凉子斗志昂扬,或者不如说,她本来就运气亨通。一旦跟她在一起,连我都觉得必胜无疑——虽然怎么看都是反客为主了。

凉子的手在礼服裙上一摸,雪白的纤手上突然冒出权力的象征——警察手册。手法漂亮得连魔术师都得鼓掌称赞,那玩意儿本来到底藏在哪儿的?

“我可是日本的警察!”

“警察”这个词对阿特米西亚并不起什么作用,却多少镇住了那些黑衣保镖。邀请要人参加的宴会当天,与警察之间弄出嫌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喂,都干什么呢?还不快把准一郎从那个泼妇手里抢回来!”

“不要胡闹了,阿特米西亚!”

一个我听到过的语声冷冷地响起,“不然,我就去告诉你母亲。别理那男人了,快走吧。”

阿特米西亚怔住,眼见着脸色渐渐苍白。看到站在门口披着薄薄白长袍的人,凉子忽然变了表情:

“那个,谁呀?”

“名叫莫沙的医学博士,她家的私人医生。”

“莫沙?哼,那家伙呀。”

她的语气让我警惕,可不能听漏了:

“您知道这个人吗?”

“算是吧。”凉子简短地答了一声,瞅着脸色苍白的阿特米西亚似乎要走出管理人室了。她身体摇摇欲坠,好像醉了酒似的。过去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那是被极端的恐怖所摄,失去平衡感的反应。阿特米西亚竟然这么恐惧她母亲吗?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黑衣保镖们半簇拥着年轻的女主人离去了。白衣的莫沙博士环视室内一圈,眼光好像钝涩的剃刀,嘴角邪恶地扭曲着,也转身走开了。他肯定看见了凉子,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管理人室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凉子跺着高跟鞋,不高兴地叫:

“竟然让他们这样溜走了,太不爽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干脆放把火如何?”

“不要啊,不能在日本国内进行破坏活动呀。”

“装什么和平主义者嘛。我是为了人权遭到侵害的日本人,毅然决然地做出反抗哦。你这个被害者本人倒要阻拦,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了。就随您的心意去吧。”

我在叹息的同时说道。

“随您的心意”和“爱怎么着怎么着”意思是一样的,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就走昨天,丸冈警部按照一桩热门案件的报告书写起诉总结的时候,还为这种微妙的事情感叹过。“日语可真奇妙,‘人妻的午睡’和‘主妇的白天觉’,意思一样,描述的景象可大不相同呀。“

唉,他说的果然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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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红裙女子
I

凉子总是在奇怪的方面异常博学。据她说,阿特米西亚是古代卡里亚王国女王的名字。公元前五世纪,她率领船队参加了波斯帝国国王泽克西斯一世发起的希腊远征,在萨拉米海战中与希腊舰队激烈交锋。这场海战像世界史教科书上写的那样,虽然希腊获得了最终的胜利,阿特米西亚麾下的船队却是在战斗中击溃了方,堂堂正正地撤军离开了战场。据说希腊军看到他们英勇的战斗之后也完全折服,连追击的打算都放弃了,目送他们远去。

“古希腊的男人也够没出息的。对女人率的船连一个手指都不敢动呢。”

阿特米西亚留下高傲的笑声,乘船从爱琴海上东去,不过她回到卡里亚王国后的事迹并未见诸记录。

“看来她是个相当豪放的女人呢。”

“是呀。所以说嘛,阿特米西亚这个名字,跟那个豆芽菜似的女人一点都不般配。”

的确如此啊。说不定阿特米西亚这个名字跟我的上司大人才相衬吧,尤其是一举击溃男人们之后放声高笑这个特点。

这个夜晚,如果要给我好好利用的话,我一定会泡个温泉,朦朦胧胧地沉入梦乡。可是,对我上司来说,夜间生活才刚刚开始。

一辆一辆的车子来到浓雾包围的洋馆风格的宾馆旁边,贵绅淑女三五成群涌向玄关。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素养和品格如何,就权势和知名度来说,都是日本第一流的人物。

我被身着礼服裙的凉子挽住手臂,踏入了宴会会场。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古董水晶灯灿烂辉煌。天花板上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天顶画,描绘着吹喇叭的天使,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复原作品。

看不到室町由纪子的身影,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可能她带领着其他警官们守在宾馆外面吧。

无视于投向自己的赞美或好奇的眼神,凉子向四面八方射出搜求猎物的视线,嘲弄地低语:

“啊呀,‘行尸走肉’来了。”

那个男人刚上了点年纪,身材如同一个雪人,头上脸上都发出气色不错光泽,短短的手脚连接在好像立起来的恐龙蛋似的身体上。他脖子太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脑袋直接连在肢干上一样。

“哎,那可是改革真理党的色狼干事长哟。”

别看被凉子叫的如此不堪,那可是担任农林水产大臣的大人物呢。

凉子叫住推着餐车的侍者,拿了一杯矿泉水递给我。

“酒精对伤口不好,你就喝矿泉水吧。”

“谢谢。”

“宴会完了你就可以去好好休息了,拿出精神来再好好站一会吧。”

“我知道了。”

我拧开体内“精神储备池”的笼头,挺直了腰背。凉子为两位侍女要了汽酒,自己则要了香槟,手势优雅地持着酒杯。

大厅的入口出一阵轰动,因为一群男男女女的到来。大半都是全身黑衣的保镖,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不过,他们是为了守护那位于圆圈中心的人物而来。

梅拉·罗特里奇。阿特米西亚的母亲,UFA的所有者。她穿深蓝色的礼服裙,裸露的肩部和手臂晶莹洁白,相当富有年轻活力。我特别注意了她的左右,她女儿阿特米西亚并不在身边。

我生怕凉子走过去,对罗特里奇家教育女儿的方式大加批判,只好沉默地守在她旁边。难能可贵的是,她在行动之前竟然优先观察起来。

被凉子酷评为“行尸走肉”的色狼干事长摇摆着肥胖的身体,靠近梅拉。当然要通过翻译,不过他似乎还是充分表达了他的社交辞令。既然是农林水产大臣,当然跟罗特里奇家族拥有的UFA免不了某种因缘。

凉子含着恶意小声说:

“除了黄金天使寺院的护法牧师,还有UFA的首席副总裁卡普兰,UFA日本公司的总裁广池、顾问律师克劳萨默。真是梅拉·罗特里奇的匪帮大公演呀。”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凉子刚才列举的人名中似乎缺了一个人。

“怎么了,泉田君?”

受到凉子声音的启发,我突然想出了到底缺了谁——

“哦,可能只是很无聊的事情,不过我有点在意。”

“说吧。”

“梅拉·罗特里奇的丈夫……是入赘的吗?”

“为什么这么想?”

“嗯,好像没有担任什么重要的职位……是给了他一个闲职挂名供起来了吗?”

凉子有点冷淡地回答:

“梅拉·罗特里奇没结过婚。”

“可是她有女儿……啊,也对,她是未婚母亲吧。”

我自己下了结论。罗特里奇家族甚至可以上溯到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一直是南部的名门望族。为了保全血统和财产,家族成员想必花了庶民不可想象的辛苦和心血来维系吧——所谓高贵的“蓝血”家族是也。虽然回溯六千万年,无论王室名家,还是庶民百姓,都是同样的原始哺乳类动物——这种关系他们无论如何也斩不断,怪可怜的呢。

凉子对母亲梅拉、女儿阿特米西亚,捎带着我本人,都很不中意的样子。

“本来,你没获得我的许可,竟敢被车撞。一定是你上心,遇上了厄运。给我好好反省!”

身着礼服裙美艳无比的“厄运”,信口开河地指责我,然后叫来侍者,又添了一杯香槟。她光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玫瑰色红晕,艳丽娇俏得连黎明女神都要赞叹不已。

周围当然有很多人对她的美钦佩不已或备受打击。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凑过来,稍微被她冷淡相对就失望而返。

在我以为,他们怎么看都只是善良无害的普通人,幸好这样的人不会激起凉子邪恶的欲望——“一定要给这家伙点颜色看看”。将来,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这一点小小的幸运,抚着胸口大为宽心吧。

人群开始鼓掌。台上立着一个作为古董美术品来说相当值钱的金屏风,一个西装礼服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开始讲话——他在电视上主持午后的谈话节目,颇有名气。

忘了多少年前,这位主持人在自己的节目里说过:

“伊拉克存有大量的破坏性武器,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啦。对美国来说,继续作壁上观,全世界的和平就会受到破坏。没办法,为了维护和平,必须动用最小限度的武力,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支持本着和平和民主主义的美国的坚定决心。您有什么看法?”

听他说完,受邀参加访谈的大学教授,表情非常严肃地回答:

“不,我并不认为伊拉克持有大量破坏性武器。从来没有任何确定性的证据表明这一点。”

主持人的表情越来越尴尬,瞪了瞪客座的教授,赶紧岔开了话题。从此以后,这位教授再有没有出现在节目当中。后来事实证明,伊拉克藏匿大量破坏性武器这种说法,连误报都算不上,纯粹是为了宣战制造出来的欲加之罪。但是,这位主持人对过去的发言既没有订正也没有道歉,继续在节目里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其实也不光是这个主持人,一直主张战争、宣传对外强硬论的媒体,在此事件之后,从来没听说他们会承认错误并且道歉的。而我所属的警察组织,却很容易孳生误报的种子,何况还有像我的上司这样,故意恶意利用情报和报道的问题儿童呢。(译者:田中这种莫名其妙横插一杠子抒发自己政见的笔法实在有够拙劣……)

话说回来,这段无聊到长草的时间,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为止啊。偷眼去看手表,秒针蠕动得异常迟缓讨厌,该不是在事故里弄坏了吧。不管什么形式,赶紧结束了就好,我心底一直暗暗期待着——由此可见,我实在是个没有预见力的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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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8:06 | 显示全部楼层
II

“今晚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美味的美国牛肉。当然是百分之百卫生放心的产品,美国人每天都会食用。所以他们才会位居世界领先地位,受到各国的尊敬。”

主持人手持话筒宣传。一口自以为傲的白牙闪闪发光。

大厅各处充满烤肉的香气。药师寺凉子脸上浮现不祥的笑容,靠近一张桌子。她用切得厚厚的烤牛肉把一个大盘子盛得满满当当,接着走向色狼干事长。

“干事长,请用。”

“嗯这个……不过,那个,我正好在减肥,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得限制吃肉。”

他一边说,油腻的目光一边紧盯着凉子的美貌,片刻不离。

“不用担心,我特地为干事长准备了国产的牛肉呢。”

“哦,是吗。”

“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区别,这可是最高级的松阪牛肉哦。来来,请享用吧。”

“啊,是吗,不,可是,专为我特别准备不太好吧?”

“干事长是日本的国宝,改革的象征嘛。您宝贵的身体要紧,当然要吃最放心的食品。来,啊——”

干事长兴奋异常地把烤牛肉塞得满嘴。凉子回来后我悄悄问她:

“那个,真是松阪牛肉吗?”

“怎么可能。大概是德克萨斯牛肉吧。现在再吃什么好东西,那个大叔的脑子也补不过来啦!”

“大家请鼓掌!”

主持人故作姿态地奋力提高声音。掌声响起,并立刻像暴风雨般扩散开来。梅拉•罗特里奇裹在晚礼服中优雅地走上台,开始致辞。

一个身着高雅套装、样子好像教师的年轻美国女子站在她身旁,看起来好像是翻译——果然没错。

“我像热爱我的祖国一样喜爱日本。”

掌声又起。鼓得最起劲的是色狼干事长,还多余地喊了一声“好——!”,周围的美国人苦笑起来。

我又观察了一下梅拉左右,阿特米西亚果然不在她身边。企业和貌似教团干部的人都是中年或上了一点年纪的男子,一个个都是高大英俊的美男子。看来只有莫沙博士是梅拉身边的一个特例。

“所以,在必然到来的shi jie mo ri时,我希望日本和美国一样可以共同生存下去。最后的审判日即将到来!”

又有掌声,不过这次的不怎么热烈。出席的人们在会场里四下对视,手移动到马上就要鼓掌的准备姿势。唯一一个还在热烈鼓掌的就是色狼干事长,也不知道是出于社交礼仪的缘故呢,还是压根就没听懂梅拉•罗特里奇的发言内容。说不定二者皆有吧。

梅拉•罗特里奇的演说继续进行。与其说是大富豪的寒暄,更像传教士的布道。她完全无视听众的迷惑,声音一句比一句亢奋,激动地震响:

“不久,人类就要直接面临世界灭亡的危机。危机也会席卷日本。日本一直是个美好的国家,日本人民很优秀,而且对美国非常忠实,只是不知为何,宗教方面一直没有觉悟,竟然没有皈依唯一绝对的正神,胡乱归附邪恶的多神教,还搞偶像崇拜。这样下去到末日来临的时候,一定会踏上万劫不复的黑暗道路。”

听到这里,连色狼干事长那堆满脂肪的肥脸上客套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没有完全遁迹。对权势者的阿谀奉承好像是他的第二天性,因此笑容的残骸不弃不离地贴在他脸的下半部分。

做翻译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听够了,还是自我意识中认为“这是神的旨意,说话的不是我本人”,她完全没有表情,一句不差、语调机械地翻译着。她与梅拉•罗特里奇的狂热形成异样的对比。

“再次降临时,主对一切恶者将不再容忍。他会从天上降下军队,将地上一切的恶一扫而空。最恶的表现,就是攻击体现自由与正义的唯一的神,以及所有针对神的信仰者和他们的文明进行的恐怖活动。我们要扑灭恶的使徒,净化他们玷污的土壤。让硫磺之火变成暴雨降临到地面,灭绝一切违抗神的恶徒吧!”

这种好像低成本shi jie mo ri电影里常见的世界观,像浊流一般从那位女性大富豪口中喷涌而出,湮没了整个大厅。

据说,美国人有半数左右都不承认进化论,坚信“世界和生命都是神创造的”。活生生的例子,并且也是最诡异的例子,就在我眼前。梅拉•罗特里奇水蓝色发亮的双眼冒出狂热的火焰,看起来不像神明的光芒之火,却像地狱的劫火。

“警告日本人。因为爱你们,怜惜你们才会这样。立刻摒弃邪恶的多神教,皈以唯一绝对的真神。现在还来得及——应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踏上光明的道路吧,与我们一起,走上充满正义与光荣、永远的道路!”

梅拉说完是一阵沉重的沉默。绝望般的掌声一波波荡起。(译者注:我到今天才知道,有个形容“绝望”的副词是“自棄糞”……orz)

“罗特里奇女士的话太伟大了,这是怀着对神的敬畏之念,充满了被神选中的人的使命感的肺腑之言。能担任主持的大任,我真是不胜荣幸。”

针对主持人露骨的奉承,梅拉轻蔑地表示宽容:

“这都是神的真心。”

“原来如此。您的心意真是太高贵了,让我们受益匪浅。”

“哼!”

凉子从秀丽的鼻尖冷笑一声。

“那么,请您舒展胸襟,尽欢而谈。接下来来宾们还会向您祝词的。”

主持人竭尽所能地捧出笑脸,缓解了大厅里的欺负。谈笑声渐渐充满会场。

“泉田君怎么看?”

“真是个危险的欧巴桑。”

“怎么危险了?”

“她的想法本身就不地道,不过每个人都有宗教和思想的自由权力吧。可是,她特地在会场上大肆鼓吹,听众会怎么想,这可很难判断……”

我并不了解宗教家的行动应该如果,不过作为大型企业的经营者,是相当不合适的吧。

“内容也不过如此,没什么新鲜的。在美国,每天都有基督教右派的布道者,在专用的电视台里借着电波向全国广播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呢。”

“啊,这样吗。”

即使如此,专程跑到日本来,梅拉•罗特里奇到底想干什么呢?针对“邪恶的多神教”的宗教恐怖宣传吗?难道要炸掉寺庙火烧神社吗……不至于吧。

我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总结着想法。

不管怎么说,美国是世界第一输出国。从牛肉到导弹,以及民族主义,一切的一切都要强行贩卖。他们绝不会说“请买吧”,只会说教“应该买”,训诫“不买是错误的”,和要挟“不买就会破坏两国的信赖关系”。无论什么人都好,谁来教教他们,正经的买卖之道应该是什么样的吧。

可是,哪怕进口了危险的牛肉,不吃就是了。强行灌输的极端宗教价值观可要怎么处置才好呢?我正想着,凉子用胳膊肘顶了顶我:

“泉田君,那个鬼气森森的男人是谁来着?”

听她一说,我的视线投向大厅的出入口,一个男人离去的背影立刻映入眼帘。他似乎随意扫了扫宴会的情形,很快失去了兴趣似的。凌乱的白发,有点脏的白大衣,刺激着我不快的记忆。

“是莫沙博士呀,刚才我不是告诉你了。”

“啊,是吗。我不想记起这家伙,就给忘掉啦。”

“真是您的风格。不过您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他从亚洲和非洲各国接走了三十个不到十岁的孤儿,作为样子抚养起来。”

“哦,那还挺高尚的吗?”

“光这么说倒像是的。”

“……后来怎么样了?”

听了我的问题,凉子耸耸裸露的形状完美的肩膀:

“五年后发现,所有的孤儿都受到了性虐待。无论男女。其中三人自杀,三人死亡,情形可疑。还有五人失踪,八个人进了精神医院长期治疗。”

明明只喝了矿泉水,我嘴里却泛着苦涩。咳嗽一声后我提出疑问:

“这家伙丧尽天良,为什么还能昂首阔步地随意行动呢?”

“花钱买和解,以威胁的手段胁迫撤回证词,证人失踪,向陪审员施压和收买……再说受害者全都是孤儿,根本没有坚决斗争的亲人。罗特里奇家的权钱发挥了终极的功效啦。”

“媒体报道呢?”

“罗特里奇家是封塔纳媒体集团的大股东。”

这下,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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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8:27 | 显示全部楼层
III

“您说是罗特里奇家的权钱获得了胜利,不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维护莫沙博士呢?”

“你也能推测个十之八九吧?很明显,是‘有所必为’嘛。”

这女人果然敏锐。

“莫沙博士作为主治医师,掌握着罗特里奇家的重大秘密……是这意思吧?”

“是什么秘密呢?”凉子的问题似乎有激活我的脑细胞的作用:

“线索很少,不过我猜是跟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的出生有关的秘密吧。”

阿特米西亚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我在抱有极大兴趣的同时,也有些顾虑,因为探究这个问题,太侵犯阿特米西亚的隐私了。

犯罪搜查会侵犯到被害者和加害者双方的隐私,如果加上媒体作为共犯,贻害简直不可计数。这个问题,无论怎么自我警戒都不算过分。

“本来,梅拉·罗特里奇是为了传道来到日本的吧?”

“传道啊……”

凉子皱起柳眉,又一次喝光了杯中的香槟。也不知道喝第几杯了,我有点急躁起来。

“不过,想知道那个扮嫩的欧巴桑到底有什么企图的话,办法还是有的。”

“怎么办?”

“把梅拉·罗特里奇抓起来拷问就行啦。”

“我已经向您说过好多次啦,拷问是不行的。另外,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为什么?”

“我觉得您吹吹夜风,醒醒酒比较好。”

“你,当我的保护者?”

中毒的同时,我的手腕被凉子挽住,只好陪着她往阳台走。露西安和玛丽安正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年轻男宾客聊得高兴,这时却立刻要来伴随女主人。凉子挥挥手阻住她们,我们俩人单独来到阳台。

阳台向外,远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让人想起“更深黑月夜”这样的枕词(译者注:枕词,和歌中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置于特定用语前,用于调整语调、渲染情绪。一般是五个音节,置于歌剧的前五个音。见于《万叶集》等。)在东京生活舅了,完全没有天黑的实感,夜间也没有这么暗沉。

抬头仰望天空,似乎有一层薄雾。透过淡淡的气体面纱,初夏的星座在夜空里闪烁着。即使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俗了,却还是会让人感到浪漫气氛的夜晚。这样美好的夜晚竟会迎来那么凄惨的结局,一定不是轻井泽自然环境的错。

阳台上只有室内漏过来的的光线,有人靠近时,一开始不大看得清楚对方的面目。我正想着,是哪个吃饱了的家伙晃晃悠悠凑过来的,靠近了才发现,竟然是我的老熟人——

岸本明。警视厅警备部所属的警部补。比我年轻十岁,阶级却相同——也就是说,他便是所谓前途光明的Career官僚。

“泉田兄,你这副打扮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可是让这家伙一说,不知为什么就会惹我不爽。

“你看我干什么呢?”

“你是凉子大人的伴儿吧。”

他立刻就答上来了,而且回答正确。真是半点都不可爱。看我不回话,岸本窥看着周围,悄声说道:

“那那,凉子大人今晚有什么目的?”

“单纯休假而已。”

把凉子称为“凉子大人”、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岸本,对我这糊弄的回答可不满意。

“哎,怎么可能,才不会是简单的休假呢。不要骗我了。我们可是同道呀。”

在我连伤口的疼痛都忘记了,正要一脚把他踢飞的时刻——

“泉田君。”

“岸本警部补。”

分别招呼自己部下的声音同时想起,两位上司一起现身。两位美女在夜雾下的阳台上互相瞪视,仿佛艳丽的大红玫瑰和清秀的白百合之间迸发出青色的火花,也不知是璀灿呢,还是恐怖呢?

“你跑来干什么?”

“我负责来宾的保卫工作。”

“我就是来宾。”

凉子对哑口无言的宿敌挺起胸膛:

“也就是说,保护我的神圣职责就落到你头上了哟。哦呵呵呵,在你无聊的职业生涯中,这可是最有意义的工作啦。喂,快点,能保卫就好好保卫一个给我看看!”

“对不起,室町警视,她喝醉了。”

“你说什么呢,我很清醒。像冰一样冷静哦。想从现在的我身上夺走理性和良识,回头我可会找你算帐的。”

真是一定说服力都没有。由纪子忍不住愤慨:

“不用瞎操心。你的理性和良识都给你自己剩着好啦。刚才我还不小心打了泉田警部补,早知道应该打他的上司才对。”

这可是真是言多必失。由纪子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手捂嘴,可凉子樱花瓣一样美丽的耳朵会张得像扇叶一样,把由纪子的失言捕获无遗——不,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呢,我往好处想着。

“是吗,由纪竟敢打泉田君。”

“那个……那是……”

“你竟然打受伤的人。你打了受伤的人对吧?你是不是打了受伤的人?”

凉子的声音像唱歌似的往上提。由纪子似乎招架不住了,可是也不能转身逃跑吧。

“换过来,你得让我打。这样才公平。”

“别闹了。你有什么立场责怪别人?”

“哎呀,我可没打过已经受伤的人哦。打人打到受伤的倒是有过。”

这还得意?而且这话即使不算说谎,也不能叫正确。照着已经被打倒的对手两腿之间踩下去使对方昏厥,这种事她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当时的情形是我突然出现在室町警视背后的,没有办法的事。要是美国的话,背后的人可能会突然袭击呢。请您别在意了。”

“你说的‘请别在意’,是对谁说的?”

她用不怀好意的语气不怀好意地挑刺。

“对您二位都是。”

“哎呀,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对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说的呢!”

实在被她气得不行,我无话可说了。由纪子倒开始努力使对话向理性的方向转移:

“应该对罗特里奇家提出起诉,至少有过失伤害、扣押监禁、损坏财产这些罪过呢。不过考虑到其他情况,比较现实的方法还是庭外和解吧。”

“对方是罗特里奇家呢,要是只给一亿美元可不干。那样的话就法庭上见吧,泉田君。”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没关系的嘛。反正他们榨我们的钱可是以百亿美元为单位的,稍微抢回来一点,是日本人的正当权力。”

“要是事态升级恶化了怎么办呢?你想下地狱,随便你好了,可不要把别人也卷进去。”

“哼,你就穷光蛋一个上天堂去吧,我宁愿握着重金下地狱。”

有钱能使鬼推磨,凉子早就说过了。不过,也不算是胡说八道。

“再说泉田君说了,他一定会陪我一起去地狱的哟。”

“我才没说过那种话。”

至今为止,被凉子勉强拉作部下,任何行动都陪着她,她要下地狱我也逃不掉,这是事实。我多少已经有点放弃挣扎了,可这种想法竟然被阎王大魔头误解为是我的自愿,这是何等的灾难啊。

“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泉田警部补。”

由纪子这次没有说更多的话。有个制服警官跑过来,向她询问什么指示,由纪子便带着岸本,看我微微低头行礼,她也以目还礼,然后离开了。

凉子假装没听到,只说肩膀冷,我们俩也回到了室内。聪明的做法或许是脱掉西装给凉子盖在肩上,可我身体很疼动不开,也无可奈何。

一回室内,马上有个声音叫我们:

“请问,客人您……”

我转身去看,是位宾馆的侍女——当然不会又是美少女了,是个身材微胖,满头白发的老工人。她递给我一个写着宾馆名的大纸袋。

“客人,请问您是姓泉田吗?”

“我是……”

“啊,那就好。啊,是罗特里奇家的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一位个子很高、头上包着绷带的英俊男人……她说的是英语,我也不大拿得准。这样,我把东西交给您了。”

“麻烦您了。”

侍女摇摇晃晃地走开了。打开纸袋一看,我大概苦笑了一下——看到我的样子,凉子发出洞悉一切的刻薄声音:

“还真顽固呀,那个恐龙女。要是睡衣的话,就扔还给她。又不是你的睡衣。”

“是我的衣服呀。她还给我了。”

我放心了。这下好了,脱掉礼服也有的换。裤子和衬衫都在里面。

“什么吗,连个谢罪的留言都没有呀。真是受够她了,太不懂礼了。”

一边从旁边偷看,凉子还一边挑剔着。

“不,没关系,还给我就好了。”

“总当老好人。所以你这家伙……”

凉子住了口。因为刺耳的铃声充斥着我们的听觉——

谈笑和讨论声一齐消失,大约二百个宾客脸上都显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张望大厅内外。不祥而惹人厌烦的铃声在他们的头顶上、水晶灯下的空间里回响着。不知道谁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声嚷着:

“是火灾警报器!”

“啊,着火了?着火了吗?!”

女宾惊叫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在大厅地步上踏响。

“大家不要慌!我现在引导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冷静的声音发自室町由纪子。受责任感的驱动,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职责权限的干警,有条不紊地向左右发出指示。真是才尽其用。

“岸本警部补,你带领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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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9:04 | 显示全部楼层
IV

谈笑和讨论声一齐消失,大约二百个宾客脸上都显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张望大厅内外。不祥而惹人厌烦的铃声在他们的头顶上、水晶灯下的空间里回响着。不知道谁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声嚷着:

“是火灾警报器!”

“啊,着火了?着火了吗?!”

女宾惊叫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在大厅地步上踏响。

“大家不要慌!我现在引导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冷静的声音发自室町由纪子。受责任感的驱动,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职责权限的干警,有条不紊地向左右发出指示。真是才尽其用。

“岸本警部补,你带领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啊,是是。快,大家请往这边走,不要慌,没关系的。”

虽然自己是个没主张的脓包,接到上司的明确指示,连岸本也能做出应由的行动。

本来,这是古风的宾馆,楼层不高,大部分都是水平方向展开的二层建筑,只有大厅是一二层贯通的。男人从窗口直接跳到庭园里也不费力,出席者们意识到这点之后,混乱应该渐渐平息,不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凉子和我,还有玛丽安、露西安,跟在移动的人群最后。我低声问凉子:

“你怎么做到的?”

“什么意思?”

“您那会不是说要放火吗?”

“你以为这是我干的吗?!”

凉子立刻爆发:“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嘛!我又不是超能力喷火人!”

确实,凉子没有这个机会。就算她可以命令侍女们动手,这样做又没有好处,并不值得。

走出玄关,一眼看到宽阔的台阶上方,不觉惊呆了。浓烟已经滚滚升起,赤黄的火舌扭曲摇摆着。

人群中一阵恐慌,好半天人潮才开始涌动,盛装的绅士淑女们急于逃命。这种时刻总会有人跌倒,今晚也不例外,到处都有老人、女子在惊叫。

“火势蔓延得很快呢。”

“不过,反正还不到深夜,二楼上应该没有熟睡的客人吧。”

被她一说,我不由想起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来,有点担心,不过她的警卫要多少有多少,轮不着我操心。她应该已经躲避到建筑物外面了吧。

我身体还很酸痛,帮两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一起跑到庭园里。这时候,浓烟从窗户里涌出,与夜雾混成一片,模糊了视线。招呼朋友往外走的声音此起彼伏,混乱中能听到一点消防车的警笛声,却还很小。这里是旧轻井泽的最深处,消防车一时间也不容易赶到吧。

夜雾的高原避暑地。悠久传统的洋派宾馆。衣香鬓影的宴会。火势熊熊的建筑物。

简直是哥特罗马式的世界啊。

凉子带着酒醉未醒的表情说出骇人听闻的怪谈:

“接下来必定要出现深夜行走的蜡人像之类的吧!”

这所宾馆只有一个部分是三层建筑,那就是玄关上层的钟塔。烟雾和火焰气势汹汹,其上露出是惨白的巨大表盘。

“那是谁,Milady?”

这话是玛丽安问的,虽然是法语,我也能懂。不,因为她指着上方的一个地方,周围所有往那方向看的人,都能发现表盘附近有个时隐时现的人影。

“钟塔上有人!”

“危险啊,不救不行吧。”

人群骚动,但很明显救助非常困难。在云梯救火车到来之前,完全没法出手相救。我瞪大眼睛盯了很久,愕然大叫:

“阿特米西亚?!”

那个人影正是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她也穿着红色的裙子,不过跟凉子所穿的酒红色不同,好像是绯红色的——不,真是这样吗?阿特米西亚的裙子其实是白色的,被火焰映照才显出绯红色的吧。火焰在黑暗中舞蹈,明暗交错,很容易误导人的视觉。

凉子扬声叫道:

“那女人跑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我还想知道呢。”

“真是的,尽会生事。她又不是猫,又不是烟,干嘛这样的时候偏偏跑到高处去。就不会考虑给别人添多少麻烦嘛。”

“她大概有她自己的原因吧。”

——来不及说这样的话,我默默往前凑了一步。正想着无论如何总得去救她,不意发现我身旁站着一个人——是个女子,阿特米西亚的母亲,梅拉·罗特里奇。

“阿特米西亚,快下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异样,并不想担心女儿的母亲的语气,却好像斥责不受规矩的学生的舍监似的。黑衣保镖们似乎想拥着她往后撤,被她甩开,又叫她的女儿:

“阿特米西亚,你没听见吗!”

似乎听见了。阿特米西亚转向母亲的方向,火焰映出她的表情,端庄却僵硬得如同假面。她开口了,声音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求助的意思。

“你着急了?活该!”

那是嘲笑母亲的声音,看到她狼狈惊慌时畅快淋漓的声音。某种直觉摄住我的头脑,使我停住了脚步——这场火,该不会是阿特米西亚放的吧?

梅拉·罗特里奇的眼睛本来应该是淡蓝色的,在我看来却像是暗红色的。她眼中执妄的焰火,甚至比现实的烈火还要来势汹汹。

“阿特米西亚!”

她嘶哑地喊叫着。凉子的手还挽在我左上臂上,一眼不发,观望着大富豪母女两人凄绝的对话。

“你以为你能干什么?你的身体都属于我!”

她往前逼近两三步,好像被无形的绳子牵引似的,脚步很不自然。莫沙博士做了个什么手势,黑衣保镖们跟过去拉着女主人的肩膀、手腕,尽量恭谨地拉着她向后退。

“我怎么可能把这副躯壳交给你!很遗憾,就在这里,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灰烬。我已经受够了,该结束了!”

阿特米西亚大笑,笑声回荡在夜空中,甚至压过了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

“连一点细胞的残片都不会给你留下的。活该!”

面对女儿的嘲笑,母亲放声惨叫——听起来却不像悲鸣,却像诅咒爆发的咆哮声。

“阿特米西亚……!”

周围的人群被恐怖所摄,冻在原地。烈火的热气升腾到宾馆上空,灰烬迸发四散,我却感觉血管被泼了冰水一样澈寒透骨。

我前进了两三步,立刻被消防员铁青着脸拉住了。不知什么时候,消防车终于赶来了。我不过是肩和胳膊稍微被押了一下,竟然全身都痛起来,真没出息。

“伤者就要有伤者的样子,老老实实呆着!”

即使是凉子的话,这个意见也是正确的。我哪怕再想挣扎妄动,露西安和玛丽安已经守在左右,以半防守的姿态等着了。

就在我面前,凉子紧紧盯着烈火汹汹的宾馆,头发的轮廓映出金黄色的闪光,裙角被热风吹拂飘起,真是复仇女神一般的迫力和美艳。

火焰汹涌燃烧,渐渐地钟塔完全被吞噬了。表盘整体赤红,那里的人影也被吞没了。

阿特米西亚对自己实施火刑。

众人一起发出高高低低的惊叫。其中,梅拉·罗特里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被黑衣保镖们拖住向后撤退,身穿薄薄的肮脏白衣的莫沙博士跟在后面。

“喂,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国家的损失。”

这个粗哑无力的声音是色狼干事长发出的。他倒在草地上,短短的手脚挣扎着,似乎是出逃的时候扭伤了脚腕。一个大概是他秘书的瘦瘦的中年男子左右乱跑,张慌地乱叫“救护车!救护车!”,周围却没有任何人听见。人人都茫然地望着不远处火焰和黑烟盘旋涡卷的样子。

喷响钟塔的粗大水流似乎对凶猛的火势没什么影响。我们的衣服上升起不少水气,也不知道是雾,还是喷水的缘故。终于,“快闪开!”,随着一个紧迫的惊叫,异样的声音炸响,被火焰湮没的建筑物消失了,一瞬间坍塌下来。

就这样,轻井泽最有历史的洋式宾馆,好不容易修复之后没过几年就被烧毁,彻底轰塌了。同时埋葬了美国屈指可数的富豪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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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踊跃的会议
I
我没必要负上罪恶感。

头脑里虽然很明白这一点,心里却无论如何无法适怀。

被鸟鸣声叫醒,可谓最高级的奢侈经历之一了,不过醒来后我身体还是很痛,也没起身拉开窗帘,躺在床上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过后想想,这次的案件真是以相当异常的形式开始进行的。一般意义上的异常,对药师寺凉子和我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而这次的异常,主要是直到三立之森饭店火灾崩塌为止,案件的主导权全然不在凉子手中。

虽然说是“案件”,其实这个时刻我还无法掌握,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案件”。估计我昨天的表情相当阴郁,还好没什么人看见,算是运气不错。

仅仅昨天一天我就见证了多少灾难啊——短短一天之内,先后经历了交通事故、绑架监禁和火灾的人,在世界史上大概也不多见——话虽这么说,我可不觉得有什么自豪。

好说歹说,我总算没有死掉,还能惊诧、抱怨和愤怒。只要活着就好。

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已经死了。这才是最大的灾难。如果她还活着,我或许还能评判她的不合常理和独善其身的做法,或者追究法律上的责任。

可是她已经死了,我的心境就完全不同。当时说不定能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呢?再说从她的心理状况看来,说不定她也希望有人去救呢?要是再多问几句就好了……

突然,光线随着高音射入室内——有人把门踢开了。踢得力气太大,简直要把门踢破似的。对了,这里是药师寺凉子的别墅——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一身T恤、夏季外套、热裤的避暑时尚装扮的凉子,以女王陛下视察贫民窟的姿态现身了。

凉子右手一指,露西安马上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帘。早上的阳光注满房间。

看到玛丽安,我不由想起昨天的情形。这么说来,她推出摆着餐具和早餐的推车时,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吓了一跳,坐起上半身。身上穿的是跟管理员借来的木棉睡衣,尺寸不太合适,可我也没什么立场提意见。

“干、干什么呀,这是?”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给你带早饭来了呀。”

“啊……”

“你不知道日语里有‘早饭’这个词吗?就是早上起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饭。”

这我小学之前就懂了。让我在意的是,凉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推车上摆放的早饭如同一流饭店般豪华。高汤熬的粥,枫糖煎饼、奶酪蛋饼加培根肉,各式各样的蔬菜,哈密瓜、葡萄、柚子等水果,牛奶、咖啡,还有足够的番茄汁。我上司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推车旁,用一个银色大勺子舀起一勺,向我伸过来:

“来,啊——”

“…………”

“眼睛张那么大有什么用!张嘴呀,嘴巴,来,长大大——”

被毒杀的恐惧感完全摄住我脑细胞的表层,情形却不容我选择。我张开嘴,勺子入侵——

两位侍女带着促狭的表情候着凉子和我。凉子收回勺子,不高兴似的瞪我一眼,气哄哄地说:

“有什么感想说说如何?”

“很、很好吃。”

的确很好处。比烫口稍稍差一点的温度,韵贴的味道和香气诱人无比——没错,这绝对不是凉子做的粥。

她放下勺子,以刀切开蛋饼,用叉子叉起一大片塞进我嘴里:

“这个好吃吗,泉田君?”

“……”

“为什么不回答?!”

明明我嘴里还塞满了蛋饼呀……

上司大人无论怎么任性,这样的事实也是一眼明了,无奈似的拿回叉子。我这才能运用舌头和下颌品尝了蛋饼的味道之后咽下去。不等她质问,我赶紧发表感想:

“奶酪化得恰到好处。”

“看呀,玛丽安、露西安,这家伙好像比英国人还懂美味呢。”(译者:英国人懂的美味不就是fish&chips么……)

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我听懂,凉子用英语说。两位侍女似乎也很赞同,轻轻点头。视线移回我身上,凉子改变了话题:

“昨晚的火灾,警察决定不做案件处理了。”

“果然如此。”

警察所有的最大特权是什么呢?并不是可以强制搜查犯罪案件。本来,判定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否构成案件的,正是警察。这种权限才是作为警察最大的特权。

无论情况怎么可疑,无论相关的人怎么恳求调查,无论媒体怎么煽动,警察只要说“此事不构成案件,无需调查”,万事皆休。
昨夜,三笠之森饭店被烧的火灾,证人要多少都有,而且都是社会地位相当高的证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改革真理党的色狼干事长,大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不卷入多余的麻烦而已。

“那只是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因为母女两个吵架一怒之下放的火。虽然造成很大的损失,她本人反正已经死掉了,没有其他什么隐情。无需深入。”

——无疑,这就是长野县警得出的结论了。

我并不能否认阿特米西亚放火自杀的表面事实。问题是她的动机,跟母亲争执起来,心理失衡,一时冲动丧失了理智——这种情况也并不鲜见。烧毁的饭店实际上也是罗特里奇家所有,也没人因此要求赔偿。

“反正饭店也有火灾保险。也就是说,只要罗特里奇家不受打扰,息事宁人就好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难道剩下的就只有我身心的不快而已吗?

凉子盯着我的脸色,伸手摸向热裤的后兜。她从绷得紧紧的兜笠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准确地说,是戳给我——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的头像。

“你觉得这是谁?”

“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呀。”

凉子缓缓摇头:

“这是三十年前的梅拉·罗特里奇哦。”

“啊……”

我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母女两人相象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她们母女真是像得跟镜子里的影子一般。阿特米西亚就是三十年前的梅拉,梅拉就是三十年后的阿特米西亚——虽然,阿特米西亚的年纪已经不可能再增加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生出几分苦涩的感觉,目光从照片上收回。

“这么说来有点奇怪——不过她们俩可真像双胞胎似的。”

这时候,我好像看漏了上司的脸色。凉子似乎在一瞬间变了好几次表情,受到我注视的视线,以某种奇异的语气答道:

“是啊,不只相象而已啊。说起来,你知道钢玉吗?”

“知道啊。”

钢玉是硬度仅次于钻石的物质,只有红色的称为红宝石(Ruby),其他任何颜色的都称为蓝宝石(Sapphire),是珍贵的宝石。蓝宝石以深蓝色的价值为最高——无论哪一种,都跟我无缘,不过是过去的案件中获得的知识而已。

“同样的石头,红色的是红宝石,其他颜色的都是蓝宝石,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您想说明什么吗?”

凉子好像在暗喻着什么,当时我无法准确理解。也不是我有心辩解,毕竟疼痛还是会影响到思考的集中和持续。

“好痛……”

“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我知道。是我背上的跌打伤疼。”

这一说,我上司伸出左手绕到部下的背后,轻轻拍着:

“疼呀疼呀,飞到那家伙身上去吧!”

“那家伙?”

“先算做刑事部长好了。”

看我说不出第二句了,凉子伸手在推车下取出一打纸。

电脑打印的资料。扫一眼可以看出,是横向打印的文字。

“太平洋西岸发来的,与其在这里瞎忙活,还是跟当地的万事通联系一下比较有效率嘛。连单纯的谣传也包括了,全都集中在一起发来了。”

“情报来源是什么人?”

“纽约的律师,专长是企业犯罪和消费者权益保护。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年收入百万美元。”

“哦。”

真是栩栩如生的精英分子形象。

“大概十五年前吧,有个叫‘美少女侦探布里奇美姬’的动画,现在正在美国有线电视台放映,非常受欢迎呢。”

“?”

“我答应送他满满一箱海报画集,他立刻放下本业,用了半天就集全了资料。”

真是栩栩如生的老宅男形象(译者:这真是与我心有戚戚焉……)

凉子似乎忘了给我吃的早饭才吃到一半,开始翻看那些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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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29:53 | 显示全部楼层
II
“嗯,奥伯利·维尔考克斯。被恐龙女开车撞到带回家的男人——算是泉田君的先辈呢。”
还是别这么称呼的好吧。
“也是精英分子吧?”
“才不是。出生于南部阿肯萨斯州,到纽约当音乐剧伴舞演员。虽然也登上过百老汇舞台,完全都是小配角。因为持有毒品被捕过两次。”
怎么看也不是美国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家庭迎为宾客的那类人。
阿特米西亚是真心爱他的,可那无名的舞蹈演员动的是什么心思呢?
“他现在在哪里?”
“墓石下面。”
似乎是注射海洛因过量,心脏麻痹死了。注射器还掉在遗体旁边。
“奥伯利没有家人吗?”
“似乎有父母和妹妹,不过父亲酗酒出事故死了,母亲因为打击进了精神疗养设施后自杀,妹妹消息不明。”
“全家覆灭呀。”
“对罗特里奇家来说,相当方便呀,省得善后了。”
凉子嘲笑着。的确,这情况太巧合太方便了。不过,最多只是条件证据而已,没有物证证明是罗特里奇家伸的魔手——再说也不会有人刨根揪底地专注调查罗特里奇家吧。
“您说罗特里奇家还可以控制报纸言论……”
“他们伞下控制着美国四大电视网络之一,在美国全国有大小二百多家报社。当然,也有势力不大的独立系报纸、电视,和某一部分州议会顽固不化,坚持报道和调查,最后总是以某个报纸被罗特里奇公司全盘收购,或者某个记者调往国外,或者某个议员在席位竞选里落选……等等,就告了结啦。”
美国社会的闪光点之一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总有坚持不休孜孜追求真相的记者和政治家。可是,他们的努力和勇气并不是总能获得回报的。就以J.F.肯尼迪总统被刺一事为例,即使公众提出了那么多的疑问,政府的态度也丝毫不为所动。
“‘黄金天使寺院’作为一个普通的宗教集团,为什么能跟罗特里奇家保持关系呢?”
“好像从上代就传统了呢。所谓上代,就是梅拉的父亲,名叫因霍夫。他迷信二十世纪末会发生世界终极战争,打算在爱达荷州山地上建造超大型的防核掩体,结果他本人在恰恰在施工前死掉了,计划也就付诸东流。”
“原来如此,这种人可不是我想靠近的类型啊。”
我是生长于多神教社会的俗人,总是试图回避过于深入宗教问题。像“黄金天使寺院”这样的教派,对正统基督教徒来说也是一种麻烦吧。
我认识的人里,要说正统的基督教徒,只有被称为“真理”的阿部真理夫巡查。他好像每到休假都会到教会去,忙于慈善事业,清扫街道啦,支援无家可归者等等,特别是家庭暴力的受害女性到教会避难的时候都特别感激他——到被害人藏身的教会穷追不舍的施暴的那些男人,被阿部巡查一瞪,都会吓得偷偷溜走。
“如果真的打起来不是很糟糕吗?”
我问过他。阿部巡查露出食人狮子般的笑容答道:
“不会的啦,我只会在他们面前单手捏碎苹果而已。”
同事贝塚聪美巡查她们总是说,阿部巡查早晚要辞职不干警察而去当神父吧。在我看来,这可是很大的浪费。阿部巡查既是宝贵的战斗力,也是非常可靠的人才。虽然上司全然不器重他,同事之间互相倚重也好吧。
“即使如此,越听我越觉得,莫沙博士是吃定罗特里奇家了吧。到底他掌握了什么样的把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凉子愤愤地以叉子叉起一块哈密瓜——如果哈密瓜是个活物的话,这下子肯定当场横尸了。
凉子用叉子把被刺中要害的哈密瓜递过来。我张嘴吃掉可怜的哈密瓜遗体,甜蜜的芳香似乎越发加重了我的负罪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的线报说,罗特里奇家的上一代,因霍夫曾经向莫沙提供以千万美元为单位的资金,建造遗传基因工厂呢(GeniusFactory)。”
“遗传基因工厂?”
“对,这事有一阵子很出名的吧?收集诺贝尔奖、拳击世界冠军等人的遗传基因,让优秀的女性生育出优秀的后代——这样的计划。”
此事我听说过,有很多女性不打算结婚却想要孩子,而且要优秀的后代,所以很多人强烈支持遗传基因工厂计划。不过我不知道此事与莫沙博士有关。
“说起来愚蠢,不过现在还有人抱着这样的痴心妄想呢。”
如果遗传基因能够决定一切的话,岂不是说,英雄的儿子必然是英雄,天才的父亲一定是天才?那么,野口英世、伊藤博文或者坂本龙马,他们的父亲都是什么人呢?拿破仑、贝多芬、爱因斯坦的父亲呢?仔细一想就知道,真是糊涂心思。
在某个宴会席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被介绍给一位以美貌著称的舞蹈家。她向萧伯纳笑语:
“萧伯纳先生,如果我们俩结婚生子,生出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的孩子,不是非常完美吗?”
萧伯纳好像无可奈何地说:“也不一定那么完美吧。如果生出来的孩子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那不是人类的贻害吗?”
著名的笑话。可是,到底还是有人听不懂萧伯纳露骨的讽刺,偏偏总是这种人掌握着权力和财富。
“那个工厂现在还存在吗?”
“五年前关闭了。”
这时候露西安走过来,递给凉子一沓报纸。包括全国报和地方报,一共五种。
“可以让我看看吗?”
“没必要读嘛。”
“请让我看看好了。您也没法一下子读五份报纸呀。”
“躺在床上看报纸,好大的架子——还是上司亲自送来的报纸。”
凉子一边射出嘲笑的毒针,一边放下两份报纸,我不胜惶恐地打开一份,寻找长野县内版页面。
的确,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报道。只说“轻井泽最富有历史传统的古老饭店失火,死者一人”。除了这些事实以外,还加上“痛惜烧毁的历史建筑物的文化人评论”等等。
“还有,参加宴会的色狼干事长毫发无伤,今天早上按计划回到东京,参加党内干部会议去了……”
只字不提事后处理的种种情况,既没有谜团也没有内幕,明显要处理成单纯的事故——这才是万众所望的吧。
露西安轻声向凉子报告,递出一个东西。凉子微微歪着头,向我挥挥那个东西:
“泉田君,这个。”
我开始还奇怪凉子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很快认出来,原来是块手帕。不是毛巾或木棉质地,而是丝质的名牌产品。
“这是你的手帕?”
“不是,我从来没见过。”
“这么说的话,是阿特米西亚塞进你衣服口袋里的了。”
接过叠起来交给我的手帕,我展开来仔细看——忍不住惊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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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30:40 | 显示全部楼层
III

手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上百个小虫——不,只是看上去如此,其实是一排排的文字——这些写得小小的字母,是阿特米西亚的留言吗?想来总不可能是情书,不过为了避免上司无意义的误会,我还是出声念出来:

“MynameisArtemisiaLawtorigge.”

“我名叫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

墨水在丝质上洇开,不过还不至于无法辨认。文章的内容本身也没什么费解之处。

“我的母亲是梅拉·罗特里奇。我没有父亲……”

刚念道这里,凉子的手优雅地一挥,手帕就从我的手里跑到她手上去了。

“您这是干什么?!”

“这个我收着。”

“还给我啦!”

我伸手去够,凉子却闪到椅子背后,让我扑个了空。

我保持那种姿势僵直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跌打的伤痛,另一方面是因为突然想起昨夜梅拉对女儿喊的话:

那时候梅拉对自己的女儿不说“你是……”,却说“你的身体是……”,随着这个记忆的复活,事情显得越加错综可怕起来——

阿特米西亚不会是遗传基因工厂的产物吧?

这个想法想闪电一般击中我的头脑。阿特米西亚对母亲的恐惧和抗逆,甚至纵火自杀的原因,会不会都在与此呢?

我放弃夺回手帕,先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凉子。凉子一边听一边啧舌:

“恐龙女竟然这样就自杀了,真没出息。既然恨她母亲,干脆把她干掉,或者好好给她点颜色,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那样还差不多嘛。”

发表完以上违背良识的台词,凉子把手帕扔给露西安。

“那,你的结论呢?”

“阿特米西亚确信,自己自杀是对母亲最大的复仇,是吧?”

“自己的身体绝不交给母亲这件事吗?”

“是阿,她不仅自杀,而且把自己的身体在火里彻底毁灭……”

“明确表露了恐龙女的意图。”

“手帕上写的文章是阿特米西亚的遗书,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啊。”

“我可不会交出去的。”

凉子握着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明明是给我拿来的矿泉水。

“警察都是怎么胡乱处理证据的,你也知道的吧。我再清楚不过了——什么遗书,就是染血的衣服和刀子,只要说‘找不到了’就完事,根本没人追究责任。”

对此我也深知,根本无法辩解的警察的污点。

“交不交出去由您决定。不过手帕先还给我吧。”

“不要。”

“为什么?!”

“什么‘还给你’,本来又不是你的。”

“那也不是您的呀。”

“罗嗦,部下的东西就是上司的东西!”

“这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是上司的特权!”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这真是悲哀的矛盾——我伸手去够,后背和肩胛骨却一致发出惨叫,只好放弃了,上半身趴在床上。

敲门声响起。玛丽安去开门,一位身着连衣裙、自信满满的“女士”轻盈地跳进来——当然,是Jackie老兄。

“哎呀,你们好亲密哦,好羡慕~”

纯属误会。

“阿准情况怎么样,小凉?”

“这家伙,杀都杀不死啦。就算真的死掉了,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真是冬瓜一样迟钝的家伙。”

“哎呀,小凉,不能信口胡说哟。大家要好好相处,开开心心地渡过一生嘛。对了对了,刚才本地新闻上说,通向三笠之森宾馆的道路都被警察和消防车封锁了,今天一整天不能通过。”

我忍着疼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

“说起来,梅拉·罗特里奇今天住在哪儿呢?”

“不用担心啦,她又不会无家可归,随便包下什么宾馆或者别墅就好了吧。”

“Jackie说得没错,现在还不到暑假时期,住宿的地方要多少都有。她要是不喜欢,去东京或者纽约也行,爱去哪去哪。”

正要射出毒箭的凉子突然住了口,左手食指轻点红唇,似乎打起了什么算盘。看来,她的脑细胞与脑细胞之间正以超高速度推进着思考的效率。

“嗯,这样赶快……”

她念叨了一句,立刻又把视线投向我:

“泉田君,快起来。准备外出。”

“啊?!”

“你需要换换空气啦。真是的,特地来到夏日的轻井泽,成天睡觉怎么行。”

“小凉说得没错呀,阿准。晴空白云,绿树和风,高原的灿烂在邀请你呀。”

“所以呢,Jackie,今天让我们去见习你们的大会吧——还是说,外人谢绝入内?”

“怎么会呢,你们一定要来呀,我向同志们介绍你们。”

突然,我感觉到真正的危机迫近了。

“我,我可不要穿女装!”

“我才不想看你女装打扮呢。幸好你的西装已经还回来了,也有的穿了。喏,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准备。”

她这样说,我即使提出抗议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十五分钟后,我好歹换上了能走到人前的衣服,一边往车子方向走,一边听Jackie讲:

“今年呀,关于大会上的穿着有对立的两派——婚纱派和哥特萝莉派,各有拥趸,意见很难统一呢。”

哥特萝莉是年轻女孩子的新时尚,“哥特·萝莉塔”的简称。至于什么是“哥特”和“萝莉”,苦苦追究学术上的正确定义也没什么意义。总之,就是一方面充满少女式的可爱气息,另一方面有些诡异暗黑的气氛和复古的风格,这样一种时尚潮流。照片上看来,多半会有黑色的泡泡袖和白色的蕾丝,这样的装饰给男人穿上可就……。

能不能中途逃亡啊?我刚刚盘算到这里,已经被Jackie若林拉住,扔到四驱车里了。凉子早已握住方向盘。在两位侍女和管理员夫妇的目送下,车子一溜烟地飞跑了。无可奈何,我只好问Jackie解闷:

“那,两派的势力分布怎么样?”

“婚纱派一百五十名,哥特罗莉派一百三十名,中立派四十名左右吧。”

就是说,没有那一方确实掌握了过半数的势力——由中立派决定胜负归属的事实与政治和外交界毫无两样。

“可是,Jackie兄,你不是讨厌这种事儿吗?”

“我最讨厌了哟。可是,地球上只要有三个人聚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派系斗争吧。”

Jackie若林无限惋惜地长叹一声。他就是在卷入财务省内丑恶的派系斗争,自己已经绝望了的时候被凉子拯救出来的——与其说被拯救,可能说“被魔手掌控”更确切一些吧——总之,年轻精英的财务省官僚找到了可以让自己魂灵安逸的归属,旁观者还是不要多事打扰的好。

在丛林中只能看到别墅群的屋顶,开了十分钟左右,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车子已经驻进了一所洋馆的前庭。

让人联想起香甜的奶油蛋糕的建筑物:二层的木造建筑,乳白色的喷漆,给人操纵住房价格的家居杂志封面似的印象。红色西洋瓦的屋顶上开着天窗,红白两色的玫瑰围成围墙,里面是大片的绿地。院里有给小鸟喂食的盒子,十几只毛色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小鸟引颈高歌。落叶松林的对面,大概是浅间山方向,淡紫色的山峰轮廓气势雄浑地直冲天际。

壮丽的高原,精美的洋馆——然而,在我看来,这只是环绕着妖云的魔宫。门口有个招牌,上面用圆圆的字体写着“洋馆·萨曼纱的梦之家”。玄关旁的墙壁上,有一副毛笔写的条幅垂下来:

“现在开始服装改革!
日本啊,更高更强更美!”

光看后半句话,还以为是政治团体的集会呢,其实是女装爱好团体的会议——看来真正的爱国者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哪。

虽然今天的会议只有干部参加,踏入洋馆一步,还是会感觉到男人的热气呼呼呼地扑面而来。不仅如此,香水和化妆品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形成涡卷——可能只是我多疑吧,那气息正在不断侵入我的伤口。

“哎呀,Jackie,好久不见啦,你还好吗?”

一边回应着左右的招呼声,Jackie若林好像在找什么人。

“佛洛伦丝,你在吗?帮他看看吧。”

应声而来的那位身着女性护士服——当然,其实是男人。个子不高,眼神阴骘,让我好感全无。但是,这只是俗人的偏见罢了——这个人,佛洛伦丝桂木,是个外科医生。他放弃了在大医院出人头地的机会而选择在街区开业,对老人和小孩特别和蔼可亲,是个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名医,所谓“现代的伟人”是也。唉,到底不能以貌取人啊。

“疼痛可能还要持续一阵子,不过也不会很严重啦。我给你贴上药膏,再注射一点镇痛剂吧。再有,我会给你开三天剂量的内服药,你要乖乖的好好吃药哦。”

他取出时下很少见的黑色皮革诊疗包,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用棉签在我左手上涂了涂,扎下注射器。我虽然吃了一惊,打针却真的一点儿也不疼,看来他真是颇有手段的良医吧。打完针后,他又帮我换了额头上的绷带。

“好了,保重啊。”

“多谢。啊,您好不容易休假,真是麻烦您了……”

见我客气,二十一世纪的名医先生以手掩口,呵呵轻笑:

“哎呀,没关系的啦。治疗身有病痛的人,和女装打扮是同样美妙的哟。不过,那位大美女该不会也是我们的同好吧?”

我很想观察一下凉子的表情,不过出于恐惧,没敢转过去看。

“即使不是同好,也是能理解我们的恩人呀。喏,她就是我常说的小凉。”

“哎呀,这样啊。Jackie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请多指教呀。”

凉子还没有答话,走廊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欢呼,炫烂的色彩在眼前闪过——光看服装的话,仿佛是绝代艳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一类的人物。他眼睛细长,脸颊凹陷,不大看得出年纪。

“那是什么人?”

“他是担任皇国女装爱好家同盟总裁的伊丽莎白河豚泽君。”

“伊丽莎白”啊……

“那,那个,在那边喝咖啡的、玛丽莲·梦露打扮的人是?”

“新服装文化创造会的最高干部会议主席的辅助代理大臣。名叫玛格丽特·猪上。”

这位是“玛格丽特”啊……看起来,每一位都憧憬成为西方的公主呢。这么想着,我的视线随便游移,恰恰看到一双金黄色旗袍下延伸出来的粗壮的小腿——

从那双小腿继续往上移,看得出来,这位是日本的公主打扮。头上大概戴着假发,脸上的白粉厚得不亚于木偶人。他身上穿着一看就很热似的红色与金色搭配的长袖和服,上面大书四个字——“天下布武”。

“那位是传说中的爱丽丝·权田原。”(译者:我记得这个姓在夜光曲里是前首相的姓氏……)

作为外人,我不明白什么叫“传说中的”。

“他自称‘日本女装界的织田信长’呢。”

“他的目标是‘天下布武’吗?”

“是呀,而且要凭实力达成目标。”

“所谓实力是……”

什么叫“实力”呢——我正想着,爱丽丝·权田原一拍手,朗声宣告:

“好,差不多该言归正传了。莎拉萨德·古森,准备黑板;克拉莉莎·百地,摄像机拜托你了;乔安娜·犬伏,麻烦你确认一下椅子总数;薇薇安·高森,矿泉水还没好吗?”

我当然一点手都插不上,只管以手拭汗:

“大家的艺名都起得不错啊……”

“喂喂,阿准,怎么能叫艺名呢,很失礼哟。要叫‘真实的本名’。”

Jackie若林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态度严肃地点点头,不过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可不敢保证。

被充满香水和白粉气息的热气和毒气包围着,我竟有几分钟时间把凉子给忘了。不仅每一个人都那么“特别”,再说这么壮观的人数聚在一起,其存在感甚至可以超越凉子了。

该不会我一个人被扔到魔宫里了吧——我正担心,还好发现了凉子。她在廊下一隅拉过一张藤椅坐下,热裤下延伸的长腿炫耀似的交叉在一起,用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着电话。

她周围聚集着“假女高中生”、“伪灰姑娘”,人人都向她投出羡慕、赞赏与嫉妒混合的目光。这时候,爱丽丝权田原来叫我们,她便起身去了兼做会议室的餐厅——其实只是走廊的一侧,会议室的门已经开放了。

我注意到凉子挂掉电话后把手机塞进了包里。不等我开口,凉子指着一张藤椅说:

“你坐那里吧。会议要开始啦,好好听听吧。”

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激烈会议呢。

就他们的对话内容和论战主题来说,如果是女高音或女低音的那样声音交叉错落,倒不会有什么特别诡异的感觉。但是,讨论这些问题的却是男高音或男中音,甚至像钝刀一样粗重的低音,在室内混合奏鸣,听起来竟有点像瓦格纳的音乐,气氛异常恐怖。

(译者注:以下对话全部是女性用语。由于中文没有男性用语和女性用语的区分,只好用语尾的助词来表达了……)

“总之,我们的敌人,就是支配日本社会的大男子主义。一定要打破这种陋规哟!”

“是呀,敌人就是男性沙文主义哦!”

“为了打破偏见和歧视,我们一定要拼上力量与勇气,顽强的战斗呀!”

“等一下,大家能不能冷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女装这样崇高的行为,实现自我解放对不对?”

“是呀,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我认为,什么社会变革呀,国家改造呀,像过去那样区分左翼、右翼的主张,那都是邪道呀。”

“哎呀,怎么能叫邪道呢?”

“可不能听信哟。”

“不,我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呢。因为呢,如果过于重视个人,就会影响全体的嘛。”

“这才是女装的正道喔。”

“女装的正道?每到这种时刻总要总结出一个什么形而上的‘道’出来,这就是大男子主义的表现呀!沙文主义呀!我们要更自由、更温和、更柔韧一些。”

“可不能摆出一副铁腕政策的嘴脸哟。那样的话,有什么资格穿夏季的婚纱礼服呢,还不如打扮成僵硬死板的哥特罗莉啦!”

“哎呀,你竟然指责同志的身体缺陷?!太不可原谅了!”

“不可原谅的是你那张脸呀!拜托好好把胡子刮干净点行不行?!”

看起来无休无止的论战被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打断了。Jackie若林走到廊下,用白檀扇子轻拂衣襟:

“这些人呀,换上男装,他们这些孩子都很有地位和业绩呀。一旦开始争论,个人的学识和教养就都显出来了。其实我只想参与单纯讨论服装的话题,并不想讨论什么理念和思想呀。

“啊,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其实“换上男装”和“他们这些孩子”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在这上面挑挑拣拣岂不是更古怪了。所以,我只是一边从藤椅上站起来,一边请求上司的许可:

“我想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能出去一下吗?”

“当然可以呀。不过,随便跑到外面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出席会议的人,你要小心哦。”

“我只在院里的阳台呆一会儿。”

“等一下。”

“怎么了?”

“我也去。手借我一下。”

阳台上摆着白色的圆桌和露台椅子,凉子跟我都坐下来。高原的和风扬扬吹拂,仿佛还带着薄荷的清香。享受这番自然之美的竟然是那种家伙啊,唉……我忍不住冒出生态爱好者一般的想法。其实呢,我觉得蚊子这东西就是灭绝了也没关系,鲸之类的捕几只来吃吃问题也不大,根本没资格称为生态爱好者才是。

“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通过女装释放灵魂,这个理念不是共同的吗?”

“所谓近亲相恶吧。即使同样是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也拼杀得相当厉害呢。”

的确如此,我世界史上也学过“圣巴尔特勒米的虐杀”和“三十年战争”之类的事件。

“警视,多谢您了。”

“突然之间的,谢什么嘛。”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医生给我诊治吧。托您的福,现在好受多了。”

“这么慢才反应过来呀。”

“我会反省的。”

“光说说可不行,要有实际行动。”

又要什么“实际行动”啊,我正想着,Jackie若林也走到阳台来了。他拿着一个小盆,里面端着好几个淡啤酒和乌龙茶的小瓶。

“喂,两位要不要来一杯,很凉的。”

“谢谢啦。会上又在吵架了吗?”

“哎,让他们吵到尽兴为止吧。还不到中午呢。”

“可是,开会要开这么长时间啊?正式的大会是明天吧?”

“没关系,反正大家不是婚纱派就是哥特萝莉派,两种我都准备了呀。不管哪方获胜我都没关系。”

“双方都喜欢呀……”

要多花服装费呢——其实谁要我鸡婆。Jackie若林左手叉腰,还是站在那里,一会儿工夫已经在喝第二瓶啤酒了。他看我们摆摆手,又回到了会场。

凉子的手提包里传出恐怖的曲调,竟然是布莱萨赫(Breisach)的“死神在空中漫步”,这首曲子以死神镰刀上滴落的鲜血的声音为主题。凉子取出手机,简短地答了几句话。

“这是玛丽安和露西安打来的电话。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夏的阳光在凉子的眼眸中闪耀,荡漾着危险的美。

“罗特里奇家的私兵包围了我们的山庄。哼哼,行动也太慢了!”

我手里还握着乌龙茶的瓶子,愣住了。看来,我在轻井泽停留的第二天也片刻不得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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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3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十二怒汉
I
双人自行车在东京不可想象的碧绿的凉风中轻快地飞驰。

在前方控制车闸的是戴着遮阳面罩身着热裤的绝世美女,背后还背着双肩包——这情景简直像以高原为主题的广告照片一般——事实上,这却是警视厅最会惹是生非的警视挟持着手下直奔“轰轰烈烈的搜查现场”的场景。

“这么长时间泉田君一点都没参与进来,我可要反省一下。”

这句话可真是吓到我了——我可从来没想到,凉子的字典里竟然还有“反省”二字——难道什么时候出了修订版吗?

“说话呀。”

“啊……”

“你不是就在我后面吗?不好好答话,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反应?!”

“知道了。”

“知道了该怎么办?”

“嗯,那个吧,我知道您在反省,却不明白为什么。如果您能告知原因,在下真的不胜荣幸。”

“想知道吗?”

“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知道。”

所谓“诚实”这种美德是什么东西来着?

“那我就告诉你吧——因为至今为止主导权都被敌人一手掌握了呀。”

“您说敌人,是罗特里奇家吗?”

凉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突然停下自行车,亮相似的一转弯,横刀立马地截断了道路(译者:我说,这不是双人自行车么,前头那个人突然刹闸停车后面那个人还在蹬的话很有可能翻过去的说……)

“为什么能让敌人掌握了主导权呢?答案很明显——那就是,我实在是太深谋远虑了!”

“……”

“不会答句话吗?!”

“为、为什么是您的深谋远虑啊?”

“这才不是答话,是问题嘛。”

凉子一边抱怨,一边继续蹬车前进。

“就是说啊,我本来想好好享受假期,尽量波澜不兴的……”

我又吃了一惊。这女人竟然真的是来悠闲度假的吗?我还以为她是怀着破坏冲动和征服欲,专门跑到轻井泽来树敌的呢。

“不过,这点小事早就无所谓啦。总之,我会好好反省,看到不顺眼的家伙,哪怕他什么都没干,也要冲过去暴扁!不然岂不是一直都让别人占了上风。你说没错吧,泉田君?”

我当然不赞同,不过看起来,让“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弄得团团转,让她相当不爽。连我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药师寺凉子更乱来的女人呢——真不愧是美国出品啊——什么时候了还瞎感叹……在凉子质问“回答呢?”之前,我赶紧冲着背着双肩包的背影开口:

“我明白您的想法了。不过,还有一点疑问想请教。”

“说来听听。”

“那就恕我多言了。首先,我们为什么要骑自行车回去啊……”

“骑自行车敌人就不会发现嘛。自行车适合巷战呀。”

要是这样,何必要双人自行车呢?迎面另有一辆双人车骑过来,与我们不同,对方是男人在前面骑——他发现凉子,忍不住同时注视她的脸和胸部和腿,一下子慌了手脚。

对方的自行车倒了,情侣两人发出格外响良的声音摔在地上。我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骑。不是我没有人情味,恰恰相反,是为了让他保留一点武士的面子而已。

“嗯,还有一个问题,罗特里奇家的私兵为什么要攻击您的别墅啊?”

“我给梅拉·罗特里奇打了个电话。”

我第三次受到惊吓。

“刚才您在洋馆里打手机,就是给她的吗?”

“是呀。不过不是她本人,是秘书接的电话。白痴的家伙,好歹要点倒是传到了。”

“您怎么知道电话号码?”

“打之前我威胁了一下长野县警本部长……啊,订正一下,是麻烦他告诉我的。”

我看没什么必要订正。就算要把昨晚的事情压下去,长野县警至少也会知道梅拉·罗特里奇的联系方式。我也想知道县警本部长又有什么小辫子被她揪住,可那并不是紧要课题。

“那,您跟梅拉说了什么呢?”

“想象不到吗?”

“……难道,是那块手帕的事吗?”

“Bingo!”

早上凉子从我手上强抢过去的手帕,她还没还给我,也不肯告诉全部的内容,真是过分。

“就是这回事。我说,我手里有你女儿的遗书,如果不想内容爆料给媒体的话,就来找我。”

“就是说,是您把她拽过来的呀?”

“没错。”

“那还有时间慢慢骑车呀?开车十分钟就到的路,骑车可要三十分钟呢。您忠实的侍女们可能很危险的。”

“就凭那些家伙,怎么可能动得了玛丽安和露西安呢?要给她们俩充裕的时间嘛。”

“对方开枪怎么办?”

“这儿可不是美国,又不是武器制造企业的天下。普通人持枪已经违反日本国内的法律了。”

“罗特里奇家是美国巨富,养活着好几十个政治家呢。”

“你怕他们有治外法权?”

“事实如此吧。梅拉·罗特里奇是超级大国的特权阶级啊。”

“如果梅拉·罗特里奇老奶奶出了点什么事,坐直升机溜到美国大使馆或者美军基地去的话……”
被称作“老奶奶”,梅拉也够倒霉的,她才五十岁左右呢。当然,凉子本来就是恶意损她。而她扭头从肩上向我投过来的视线,竟是那么冷飕飕的。

“您想干什么?”

“你觉得怎么办好呢?”

“您可不能用火箭把她射下来呀!”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

上司成心刁难的语气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轻风吹送着凉子身上的香气,她好像喷了柑橘香型的香水。

“因为,现实世界跟好莱坞拍的动作电影,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同。”

“什么不同?”

“好莱坞电影里总是正义的一方获胜,现实世界却是力量强大的一方获胜呀。”

所以伊拉克、伊朗等国家违反了国际规则就会受到制裁,却没有任何人能制裁美国。虽然也有对各国军队的战争犯罪做出裁判的国际刑事法庭,裁判的对象可不包括美国。至于我的祖国嘛,当然也不敢对老大的意旨有所违抗啦。

“哼,好没意思的现实论。”

我还以为这就是结论,凉子倒吹了声口哨,大声宣称:

“泉田君,你希望我得胜吧?”

“啊,如果对手是梅拉·罗特里奇的话。”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变得更强大吧?”

“啊?!”

什么逻辑跳到这一步的?

“我当然从来都是正义的啦,这根本不用讨论。所以,要想痛扁一切胆敢反抗我的混蛋,我就要变得更强大!”

“那个……”

“好,那么,作为强者之路的第一步,好好教训教训梅拉老奶奶她们一伙吧。既然她们不守法,我就要让她们为此付出代价!”

各种四字熟语在我脑海里穿梭飞越——什么日美友好啦,什么世界和平啦,什么物理证据啦,什么先发制人啊,什么以守为攻啦……可是,很显然我再说什么都是白搭。只有自行车铃的声音,清脆奏响着毁灭的主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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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9:32:07 | 显示全部楼层
II
穿越森林,原本平坦的道路渐渐出现了起伏,很快就到了药师寺家的别墅。我们把双人自行车停在旁边的别墅栅栏边,徒步走过去。三辆四驱车成一纵列停在那里,好像要把门前没有铺整的窄路封锁住似的。一见这个情景,凉子的双眸立刻发出好战的光芒。

“先把车胎给它爆了吧!”

“可我们没工具呀。”

“有啊!”

凉子从肩上摘下背包,伸手进去找着什么东西——一根黑乎乎八角形的金属棒。

“喏,用这个解决那些车胎。给汽车维修的人多送一些活计也好嘛。”

她两眼神采奕奕,喝了一声——欣欣然开始破坏行动时的凉子,真是一副尽享人生极乐的样子。

握住金属棒用大拇指一摁按钮,就会有粗壮而尖锐的锥头从另一端迸出来。不一会儿功夫,三辆四驱车已经变成不能移动的交通障碍物了。

凉子躲在常青树围栏的阴影下,用手机给两位侍女打电话。当然,她们的手机应该是设定成震动模式的。法语交谈很快结束,凉子挂上电话说:

“敌人人数只有一打呀。作为对手来说是太少了,不过当开幕倒也罢了。”

“好像还有日本人呢。不,会不会是日裔美国人呢?”

“日本本地人吧。不知道是暴力团成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他们总得需要有本地人引路嘛。这么说起来,得先把当翻译的解决了。”

凉子又把手伸进名牌背包里,掏出一样“凶器”:

“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

“水枪呀,一看就知道的嘛。“

虽说只是水枪,这却是相当强力的类型。用得好的话也足能制住对手的行动。枪身是透明强化塑料制成的,可以看到里面装着浑浊的红色液体。

“这不是普通的水吧?”

“你猜是什么?”

“该不是硫酸吧……”

“不要瞎说那么不合常理的话呀。”

靠,竟然被药师寺凉子教训“不合常理”——我可真是长出息了。

“你的枪里装的是含有大量辣椒粉的防身药水。我用麻醉枪。”

凉子又递给我一支电机枪。她身上背得简直是个能变出无数武器的魔法口袋。

“您不会还带着自白剂吧?打算给抓获的敌人用吗?”

“当然带了呀。”

她的话并不是乱开玩笑。

“强效神经性药物。可以用于抑郁症的治疗,但有很强的成瘾效果和中毒反应,发达国家是禁止使用的。”

“那使用这种东西岂不是会有问题……”

“没关系的啦,在日本是没人管的。”

“这是为什么呢?”

“不是厚生劳动省的负责人无能,就是受了制药公司的贿赂呗。反正,在这个国家,没有一千个以上的牺牲者,哪有人去追查药物损害呢。”

凉子扔下掏空了的背包,说了一声“来吧!”,踏上自己家的土地。我拉住她:

“您还是不要用自白剂了吧?”

“为什么?”

“以这么陈腐的手段让对方坦白,很不符合您的风格呀,缺乏独创性。您应该用独一无二非您莫属的绝招让对手交待才是。”

“是哦,原创性是艺术家的生命线呢。知道了,不用药啦。”

什么艺术家……

不管怎么说,凉子采纳了我的诡辩——不,是意见。我们蹲下身子潜入篱墙,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您的管家没事吧?”

“我打电话把他们派到外面去了,还说了知道下午我再下命令之前不要回来。正好他们可以去买东西呀。”

也不知道她是不想连累无辜的人,设想得很周到呢,还是不愿意战斗的时候有所顾虑,有意把他们排除在外。凉子低声对我说:

“来吧,第二次不可能失败的!他们一个都别想毫发无伤的回去,好好觉悟吧!”

我不由得提出异议:

“失败也不总是成功之母呀。”

“别废话了,悲观主义者!”

凉子喝道:

“不成功就一直奋斗到成功为止呀。即使是打架,不打赢也决不能罢休。我幼儿园小班的时候,经常被三个大班的大个头折磨,后来终于有一天,我让他们尝到了正义的铁拳。”

“您为什么被折磨啊?”

“长得太可爱,他们老追我呀!这还用说!”

“后来怎么办了呢?”

“我那会儿才降生人世四五年嘛,中途经过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他们一对一打不过,一个一个都哭了。我还骑在第三个家伙头上猛揍他的脑袋。后来老师跑过来还夸我呢,‘打架的孩子也不少见,哪有像你这么厉害的!’”

这是夸她么……

罗特里奇家的保镖们紧贴建筑物的墙壁站成一排,不苟言笑。他们所有人都穿着黑色上衣和灰色裤子,手里握着枪或沙袋。有些人还拿着巨大的布口袋,大概是为了绑架用的吧。

“他们可能会毁灭证据,万一在您家放火怎么办?”

“不要紧,有保险呢,别担心。”

对了,这女人是保险公司的天敌,类似的先例要多少有多少。

我视线所及之处,恰好看到玛丽安和露西安的行动。她们的行动似乎有意让人能从窗外看到,但动作很快,窗户上又有斜装的铁栅栏,从外面轻易不能入侵。

“泉田君,有个日本人单独落在最后。他用对讲机向别人发出指令,应该就是翻译。先从那家伙开始解决吧。”

露西安和玛丽安的演技不错,包围别墅的保镖们都以为他们的目标就在房子里面,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根本想象不到竟有勇猛而凶恶的敌人从背后袭来。另一方面,因为对方都是女性,他们也可能有轻敌想法。

凉子的战略战术意识真是让我哑口无言。她上来就解决翻译,破坏日美混合队伍之间的沟通。在对方失去统一指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从出其不意的方向突袭,各个击破。何况战场是凉子自己的庭园,只要能占据那里,就是第一步的胜利。

不理会我的钦佩,凉子举起了麻醉枪的枪口,瞄准那个像是日本人的男人的背影,轻轻一扣扳机。

那男人颈部生出一根小羽毛,刺出的针头一瞬间注入了麻醉药。(译者注:这是跟柯南学的么……)

男人只稍微挥动了一下双手,同时向右扭转,大概是想看清偷袭者的样子吧。但是不等完全转过身,他的膝盖已经瘫软,身体倒下去了。他张着嘴,一副很没面子的样子窝在地上,手上还抓着对讲机。

我跳出去拉住那男人的两个脚踝,把他拖到篱墙的阴影里,迅速搜查他全身上下。

“有枪吗?”

“有,好像是马克洛夫式。”

黑社会的日本人持有俄制手枪,受雇于美国的大富豪——相当国际化嘛。

“除了对讲机,还有手机吧。好,全都没收。”

“还有徽章。这家伙可能是中宫组的人。”

中宫组是近年来在关西方面颇具势力的暴力组织。他们跟东京的别宫组联手,纠集一群恶徒从事毒品、人体器官贩卖,无恶不作,自称“东西二宫联合”——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按照凉子的指示,我绕到建筑物左侧隐蔽起来,凉子自己则到右侧去了。躲进树木和篱墙后二十秒左右,一个日本男人走出来,手上握着锯齿刃口的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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