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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3 14:4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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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大传》
第七回 再上旅途
周月亮 著
5.实践论
因刘瑾的打击面太大,王并不算特出的英雄。并没因受过迫害而获得例外的超升。只是恢复到贬谪前的阶级,仍然是个主事,还被安排到了南京,但《年谱》特书"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因为这个差使比知县略高,算地方官变成了京官,再进步起点高,台阶平。他11月入觐是例行公事,没有取得什么政治成果。到南京上班,对于他在政治进步不得力,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最关键的是对已上了圣学轨道的他来说,这已并不重要,基本上无关宏旨。现在,他再回余姚,也照样要而且能创出新的学派来。这样,当官便成了"业余"的事情。能当官便运用权力行其"亲民"之道,把“明德”在民间“明”起来。若不能当官便运用学说之思想威力,照样可以"明明德"于全民全社会。这是阳明与那些官崽的根本区别,阳明的气节既来自这种"学",也来自这种学给他的这种"能"。
但他的更大的特点在于他并不是个宁静的隐士学者,他那套知行合一的学说要体现在"行"上,能行与否是检验确实"知"了没有的标准,而不是相反。固然在洒扫应对当中即可验证心体之明晦,但这只是王学的下限,他并不自限于此,他觉得若自限于此有负圣道,他自感有责任普度众生。所以,他在北京看见黄绾(字宗贤)有志于圣学大为激动,他说:"此学久绝,子何所闻?"黄说:"虽粗有志,实未用功。"王说:"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
黄是王的老朋友储柴墟领到王下榻的大兴隆寺来的。王性喜住于寺院或道观。
在中国要养高洁之智虑,还就是这种地方最相宜。刘瑾已成为"过去时",王已游离这种浓云浊雾之上,已视刘瑾为区区不值一谈之物矣。他现在只有一个兴奋点,就是如何发明圣学。黄绾也以结识王为幸。他们又一起去找了湛甘泉。
湛是当时活着的唯一与王质量对等的有自己独特的思想风采的"家"。王,湛,黄三人倾心相谈,这种"精神聚餐"美不可言。三人定"终身相与共学"。一相重视师友之道的阳明,现在找到了质量对等的朋友--黄后来至嘉靖壬午年春才拜王为师,再后来独立一派,并转而批评王学。湛当时的名气比王大,在缙绅圈中口碑比王好。因为湛纯粹且超然,尽管被人讥为"禅",但还是赞其高明者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象王那么"狂",那么热衷于现实政治事务,从而显得境界高远。湛对王那一套也始终有微辞。王骨子里有湛那内倾的一面,但湛没有王这外化的一面。在追求心体明诚这一点上二人难得的好同志。
黄此时尚弱一截,只是其诚可佳,至少眼下还没有表现出"倾狡"(明史本传的评语)的体段身手,还是诚心倾慕圣学的。他气质中颇有"侠气",不倾注心力去经营升官发财的"实学",却来跟着他们"蹈虚"。而黄此时已是后军都督府都事,是很能与上峰说上话的人了。是他和湛就说服了宰相杨一清,把王留在北京。黄是个很有能量的人,也是个想有能量的人。在这一点上,他比王要"实"得多。
王于辛未年,即1510年,正月调任北京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黄绾成了王这一时期论道的秘友。这一时期的《京师诗二十四首》八题,其中两题是写给黄的。还有两题是写给湛甘泉的。黄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换句话说是个习染深厚,机深心深的人,易堕"悟后迷"。王跟他谈道,用"减法"。一次,王因激动讲的太多了,他说遇见这样的对手,想不多也不行。但是他自谦其中有许多造诣未熟,言之未莹的地方。但大路子不差,是在做实功夫,他此时说的"实"恰恰是伦理功夫---在别人眼里正是虚。他给黄介绍经验:''思之未合,请勿空放过,当有豁然处也。"他借用佛教的"镜喻",但佛教用镜子讲性空,王却用它讲儒家的性有。王用佛说儒,大凡如此。他说:"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才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全集,146页)若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了。
人都活在"缠蔽"中,主要是被私意习气所纠缠,从而将"仁体"遮蔽。所谓减法就是去蔽。去蔽,也不能象朱子说的"格物"一样,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那样生也有涯,蔽也无穷,活到老格到老,也难说能否自见仁本体。就象海德格尔说的,去蔽就是造成引进阳光的空隙,形成阳光得以照进来的条件,从而使自身得以显现,得到澄明。用王阳明的话说,去蔽找到人心的一点灵明,找到"发窍处",这样就可以"敞开",找到万物一体的相通处,从而获至澄明之境。
在王阳明的语境中,人心就是天地万物本身得以显现其意义的那个"发窍处",那个引进光明的"空隙",没有它天地万物被遮蔽,从而漆黑一团毫无意义。
王阳明的实践论的核心就是从茫茫荡荡甚至昏昏噩噩中剥出一点"空隙"来,进入那个"发窍处",然后从发窍处得以窥见世界的真相,仁本体,获至澄明之境。阳明常用的提法是:识破缠蔽。平日为事物纷孥,找不到自己。这种时候最好是先静下来,收心守志,"减去"闻见习气加给的缠蔽,把放逐于外的自己的本心打捞回来。用理学家的话说就是"复性",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完成人性的复归。
缠蔽,就是被异化了。人们都不同程度的生活在异化之中。难受,盖产生于异化,尤其是尚能感知是在异化,又跳不出异化。王把这叫做:体用分离,知行不一---只是未知。知与不知的分野在于对自己真诚与否。欺心,将永远处于不知的状态。明代的性灵文学风行,说明文人日益感到了偶然性在增大,从而命运感加深,越敏感就越伤感,他们通过追求一些情调化的东西来找到自己,确立自己。阳明也曾尝试过这条路,但他后来,认为这是放着大道不走,走小径。
即将去南京当尚书的乔白岩来跟他论学。
王说:"学贵专。"
乔说:是的。我少年时学下棋,废寝忘食,不看不听与棋无关的东西,三年国内无对手,确实是学贵专。
王说:"学贵精。"
乔说:确实,我长大以后学文词,字求句练,现由唐宋而步入汉魏矣。
王说:"学贵正"。
乔说:是的,我中年以后好圣人之道,悔学棋艺与文词,但我无所容心矣,你说该怎么办吧?
王说:学棋,学文词,学道都是学,但学道能至远大。道是大路,此外都是荆棘小路,很难走得通。只有专于道,才谓之专;精于道,才谓之精。专于棋艺,那叫专于"溺"。精于文词,那叫精于"僻"。文艺技能虽从道出,但离道太远,是末技。必须把意向调到道体本身来,才能做"惟精惟一"的实功:“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成。”最典型的体现了“惟精惟一”哲学的人物是《聊斋》中的情痴形象,精诚石开,改变命运。阳明下面的话是标准的哲学表达式:
一,是天下之大本;精,是天下之大用。
他再接着说的,就变成方法论了:“能通于道,则一通百通矣。”
他从来都认为,"性,心体也;情,心用也。"本来应该是体用一源的,但活在缠蔽中的人,却因体用分离而深深地自相矛盾着,王认为任何人的性体本来都是善良的,但缠蔽的人找不到本性,从而表现为邪僻,而且世风堕落,"古人戒从恶,今人戒从善;从恶乃同污,从善翻滋怨;纷纷疾冒兴,指责相非讪。"(《赠别黄宗贤》,全集,725页)正不压邪,歪情遮掩了正性,自家找不到自家门。这时,谁来诚心向善谁就成了反潮流的大勇士。他认为黄绾就是这种卓越的勇士,是"奋身勇厥践"的吾党贤才。黑白本来不难分辨,只因人们着了私心己意,不肯扩然大公,遂是非颠倒,乌七八糟起来。
用释家的话头说,就是不论何种挂碍,都是由心不平等,分别得失而起,即不知转,不知化,遂不能转不能化矣。虽然没有谱传上的证据,但他的《别方叔贤四首》诗证明,他此时又对仙释二氏之学恢复了兴趣,可能是正在为体证本心而在借他山之石: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由来即性情。
笑却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
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渔郎更问津。
混用二氏的语言典故,追求心体的通脱无碍,真够"化"的。然而这也是他从"久落尘泥惹世情"中挣脱出来的见识,从染障中超拔出来的心境。然而还只是办到"养真无力常怀静"的份上,就是用减法,坚持"道本无为",反对从知见觅虚灵。此时他正补"小学一段放心工夫",练习静坐,所以有"坐中便是天台路"之句。冠盖满京华,他独热爱山水林泉,道观寺院,"每逢山水地,即便有卜居心。"二氏对他的吸引力是根深蒂固的。
就王此时的心性论而言,从形式上看与禅宗心性论殊无二致,都讲心的空无的本性,就象他的龙场论道酷似禅宗的顿悟一样,现在他的思维技巧超不过禅宗那套"明心见性"的路数,只是他尽量避免禅宗的术语,以免被人讥讽。其实,他讲心镜明莹,不可昏蔽,其实是佛门常说的话头,它如心体本空,不可添加一物,对任何东西都应该过而化之,一尘不染,一丝不挂,无形无相,了然如空。这也是阳明认同的"道本无为"。若不能过而化之,便叫有执,有染,有相,有住,便是被缠蔽遮障了,从此迷头认影,执相造业,堕入尘劳妄念之中,到处流浪。但阳明最不满意于禅佛的就是其"高明"的道体论到此为止,从而不能开花结果,从而不见实功真效--阳明的实践论在寻找心本体的功夫层面,与禅佛同趣同功,但他那来自儒学的价值观念所产生的意识形态追求使他不止于此,他还要沿着"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走下去。他讲心应当澄清如明镜只是为了清除对治流行的精神污染,但将这个心变成合乎天理的心才是他的目的,这是王学第一原则"心即理"的题中应有之意。他的实践论的本质是化人欲为天理的修养论。
只是功夫路数与理学家不同而已。
但他更怕学生们"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所以,他的实践论也是把两刃剑,既要对治机深心深的遮蔽病,又要对治一空百了的蹈虚病。前者妨碍成圣,后者也同样妨碍成圣。对治前者的办法是:必须廓清心体,使丝翳不留,才能使真性呈现,找到操持涵养之地。对治安后者的办法是:必须无中生有,再向里边用功,突破空虚,若放开太早,求乐太早,都会流为异端。---他后来着重提出必须在事上磨练也是为此。
阳明的实践论是认认真真地不欺心地修练至善这个心本体,天理这个心本体的功夫论。他现在心里已经明白,但还找不到简易直接,不会滋生误解的概念,还需要象居理夫人从几十吨矿石和沥青中提炼镭元素一样,提炼心学的基本概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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