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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3 14:4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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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大传》
第五回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周月亮 著
7.北风送南雁
他是在料峭春风吹人冷的时节,离开他本要大展宏图的京都的。
汪抑之,湛若水,崔子钟等人为他赋诗以壮行色,他也在他们的呵护中渐渐复苏了精神的活力与信心。虽不能说失败的打击与痛苦已被彻底克服,但基本上是莫予毒也了。他"南游"走了不到十几天,就再次赋诗申述前几天答诗的未尽之意,并且在梦境与他们重逢。毫无风刀霜剑的威逼感,并且再三念叨他们要在衡山结庐,共同研究《易经》的约言。经典,必然是他这种如"惊鹊无宁枝"者的家园。心学家是热心肠思想家。
但是刘瑾是冷心肠政治家。于公开打击之外,他增加了超法度的暗杀。他的逻辑很明确的黑社会规矩:要么是我的朋友,立即升迁;要么是我的敌人,必欲置于死地。王阳明本是可用之才,但他既然不为我所用,就尤其要杀之而后快。因为他有才。极可能是王出狱后的活动使刘瑾感到腻歪,才在阳明出京之后决定追杀他。要不然,是不必大老远的非到钱塘江才下手。王惹恼刘的地方大约是他又与文人诗酒唱和,不老老实实,"悔过自新",还乱说乱动,尽管王留下来的诗中没有直接骂宦官的句子,但刘瑾是最腻烦文人结团的,象日后的任何大独裁者反对文人抱团一样,如张居正,清政府。自然,他把干掉王的计划交给下面的杀手去执行后,他本人就忙着搞财政改革,取乐去了。大人物不总记着小人物的死活。象阳明这样的六品主事,只要不抱团,永远也翻不了刘瑾这个大船。
为什么非选择钱塘江?不定在芦沟桥,或沙河,黄河?也许是在那里才追上。还有一个刘瑾的党羽在哪里更得力的问题。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此事的真伪。因为,锦衣卫杀人是肆无忌惮的,会兜那么大的圈子,费那么大的劲?更主要的是在阳明当时的诗文中没有这种刀光剑影的丝毫痕迹---这自然也不足为没有此事的证据。从来就有两派:毛西河等认为“谱状乃尽情狂诞”;冯梦龙的「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则详细如小说家言,写锦衣卫二校胁迫阳明投江,阳明在别人的帮助下骗过二校,假装投江,然后趁船至广信,等等。二说都是以意为之,不足深信。
所以,我们还是不妨按《年谱》及查继佐的《王守仁传》来复述这个故事。"故事"说:锦衣卫杀手追到江畔,阳明虑难得脱,急中生智,用上了当年习学侠客的那一套本事,将衣服鞋帽或投至江中,或搁置江畔,成功地布置了自杀的假现场,骗过了那些职业杀手「这其实很难。江水滔滔,杀手们看见江中衣帽须距离很近,距离近则能看见真相。距离远,走到跟前则看不到任何现场。再说锦衣卫的人岂是等闲之辈?」然后,他偷偷地爬上一条商船,船是去舟山的,并忽起飓风,他们一日夜就到了福建界面。他爬上武夷山,如惊弓之鸟,一气窜入深山之中。
刚刚复燃的希望之火又蒙兜头一盆冰水,他实在是不想再出山了。情绪再稳定的人也受不了这么不稳定的现实的冲击,更何况他并不是个稳定的人。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找个安身之地。深山之中只有寺院,到了晚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寺院,请求容纳,但人家不收留他。一个面色发绿,神色荒凉,来路不明的中年男人,不容易被相信。他没法,只好在附近的一个野庙里落脚,躺在香案上睡着了。
这个野庙是老虎的家。那个不给他开门的和尚以为他已喂了老虎,来拣他的行囊。却见这个风餐露宿,爬了山的人睡得正香。这个势利的和尚以为他一定不是个凡人,就又把他请回寺中。
无巧不成书,当年他在铁树宫谈得特投机的那个道士,象正在这里等他似的,拿出早已作好的诗,其中有:
二十年前曾见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似乎是专门为来点化他的。
阳明问他该怎么办?并把自己刚下定的"将远遁"的决心告诉他。可能还给他看了刚写的与家人"永别"的诗:
移家便住烟霞壑,
绿水青山长对吟。
道士说:你父亲现在朝中,你不屈不要紧,刘瑾会把你老父亲抓起来。你是隐于深山了,但瑾会说或者北投胡兵了。或者南投海盗了,给你定个叛国投敌的罪名,你下三代都抬不起头来。
阳明知道他说的对,但一时难已回心转意。道士为他占了一卦,卦得《明夷》,虽是光明受损伤之卦,但可以有希望的等待着,会有圣主来访。这给了阳明信心和勇气。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希望,就可以忍受---心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希望哲学。是阳明在"动忍增益"中锤炼出来的自救救人的智慧学。他本人也是有了希望就有了豪迈的气概: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其实,他只是刚刚不滞胸中。尽管如此,这位心学大师毕竟魄力蛮大。他又毅然出山,重返充满荒诞和希望的人世间。
他毕竟不是无名小辈了。在京城流传着他自沉于江水,至福建始起的神话。还有他自己的诗为证:
海上曾为沧水使,
山中又遇武夷君。
信以为真的人告诉湛甘泉,湛哑然失笑,说"此佯狂避世也",他同时也笑世人喜欢"夸虚执有以为神奇",哪里能懂得阳明这一套虚虚实实的艺术。湛还作诗总结王的这种"艺术":"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他是显然不相信阳明沉江至福建复出的神话的。几年后,他们在滁州相会,连袂夜话时,阳明向老朋友吐露实情,的确是在英雄欺人,果不出弱水所料。莎士比亚说:人生尽管充满喧哗与骚动,却如痴人说梦,毫无意义可言。痴人说梦自然是一踏糊涂,但阳明是给痴人说梦,说梦者是有意为之,也算有意义吧。
据「年谱」说,他从武夷山下来,到鄱阳湖北上,去南京看望因受自己牵连被刘瑾给弄成南京吏部尚书的父亲,但没有别的证据。有的学者从他赴谪的时间,路线,及沿路的诗作推测,他不可能到南京去省亲。但也没有他未去的直接证据。假若,他真去了,算是他重返了"祖宗"轨道,可以坦然地来见家大人了。嫌小阳明太调皮的王华倒对大阳明相当满意。父子相见,尤其是经历了几乎是生死变故的重逢,当然会感慨万千。父不会怨子惹事,子不怪父不救;因为刘瑾几次让人传话,只要王华去瑾那里修好,父子二人均有好处。毒蛇一样的刘瑾还有个优点就是爱才,状元王华的大名,他很重视。越是独裁政权越需要名流点缀。但华的风骨是有口皆碑的。大概父亲支持儿子的选择,让他忍耐一时,二人可能都洞察到了刘瑾灭亡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不会象马基雅维里那样去讨好一个即将垮台的权力班子,弄得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遇。再说明朝的官员升沉起浮具有极大的戏剧性。不必为一时的失败而毁弃终生。详情因无确切记载而难知端底。
他在北新关看见了他的几个弟弟则有诗为证,他喜不自禁地说:
已分天涯成死别,
宁知意外得生还。
此时又只怕这骨肉重逢是梦。同样是梦,有时唯恐是真的,有时唯恐是假的:"弟兄相看梦寐间"。当然,既然已经生还就与真死了大不相同了,哪怕是差一点死了,但没死就是没死。所以感叹唏嘘之后,"喜见诸弟"的喜是主要的。
虽然是贬斥到边地去作小吏,但没有限时限刻的死日期卡着。再说刘瑾忙得很,没有必要盯着一个小小主事。他可以从容地走走停停。正赶上又病了。这是大难过后的必然反应。如果他未去南京,则无重返杭州之事,而只是从北京下来时在钱塘江畔住下来没走。现存赴谪诗证明他在杭州住了好些日子。先住在南屏山的静慈寺,应该是从春至夏都住在这里。起初还有兴致游南屏山,再后来,又移居到胜果寺。
杭州,是他的老朋友了。现在是"湖山依旧我重来"。他这次过的这个春天和夏天是舔伤口了("卧病空山春复夏"),胜果寺可能更凉快--"六月深松无暑来"。他得的是肺病。只宜静养。他现在既需要用静心的沉思来"洗心",也需要用高质量的空气来洗肺。他从心眼里喜欢这个风水宝地。在这种人间天堂的环境中过心魂相守的宁静的书生日子,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再用颜子的内倾的精神境界来比论一番,就更心安理得了。"把卷有时眠白石,解缨随意濯清漪。"这种冰雪文字是心存富贵的功利人写不出来的。"便欲携书从此老"是他真实的心声。他若没有这种淡泊的心境,也做不出惊天动地的功业。因为淡泊养"义",因义生的"利"才是好"利"。此时还算进修,在深化"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功夫。当然,只有这样养心,才能养病。
《年谱》将这一年定于"在越",极可能是在杭州养得病接近好了,便回到绍兴。虽然无诗可证,但基本可信。而且有"大事"发生:就是余姚徐爱,山阴蔡希颜,朱守忠,正式举行拜师礼,在当时只有举行了这种礼才算正式入门为弟子。否则,只能算私淑,算业余的学生。这三个人,至少徐爱,早已从阳明问业。就是两年前阳明在京"门人始进"时,也可能就是他们。
今年,阳明36岁,干支记年则岁在丁卯。记年文有《别三子序》,开头大讲师友之道:"自程,朱诸大儒没而师友之道遂亡。《六经》分裂于训诂,支离芜蔓于辞章举业之习,圣学几于息矣。"将圣学的存亡与师友之道的兴废因果性的联系起来,是在批判官方的做法,将圣学"异化"为进身仕途的应试教材,儒学的精义遂彻底被遗忘了(参看拙著《新评新校<儒林外史>》《<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显然,师友之道是用师生链的形式保持着原儒之士子儒学的真本色。经过主试山东,以及后来的这场风波,阳明越来越意识到:只有自己另起炉灶,创立自己的学说和"干部"队伍,才有可能甩开官场那套混帐王八蛋做法,使圣学真正复兴起来。
所以,他虽身处逆境的极点,但偏要开"顶风船"了。正式接受徐爱等三人,做起"导师"来。这毫无虚华之意,倒有切身的反面感受:"自予始知学,即求师于天下,而莫予悔也;求友于天下,而与予者寡矣。又求同志于天下,二三子之外,藐乎其寥寥也。"现在收获了这三个弟子,他无比欣慰。但三人同时被举荐为乡贡生,就要到北京去了。他告诉他们,到北京后,找湛若水,就象跟他学习一样。
他坦白地说,这三个同志的离开,使他有失助的遗憾。他们自然是在哪儿都一样学习,"而予终寡乎同志之助也",他是要准备做点什么了,"同志"一词,在此具有它最神圣的本义。就是要与自己一起与地面垂直相交,"出身承当,以圣学为己任"。
这种态度暂时还只是内倾性的一种人生姿态,它一旦有了广大同志,便是实体性的社会力量,就精神变物质了。阳明当然能够清醒地意识到现在只能是"沉潜"期,也当然只是"潜龙"在"勿用"时期的沉潜。他语意深长的教导这三个首批上了"名册"的学生要沉潜进学,"深潜刚克,高明柔克",温恭亦沉潜也,"三子识之"!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平静地到贵州龙场驿站去报到。尽管古代效率极低,时间感觉与现代大不相同,但依然"事不过年"。年终总要"总结"上报。阳明深谙"度"的微妙,他一定要赶在年底之前到达戍地。刚发展的三个同志进京了,他只有领着仆人一级的同路人开拔。
自然走得很慢,他从姚江坐船,抵达钱塘江,然后经江西广信「今上绕」、分宜、苹乡,进入湖南的醴陵,然后沿湖南的湘江,经过洞庭湖,朔沅江西上,经沅陵、辰溪等地,然后由沅江支流沅水,进入贵州玉屏。
"山行风雪瘦能当,会喜江花照野航。"看来,他还能强颜欢笑。因为这是他主动选择的道路,似乎没有多少理由怨天尤人。"野航"也是文人本是流浪汉的宿命,所以在野航中他能找到一种本真的感觉。野航,正是这条"夜航船"的本质。据说,幸福就是本质的自我实现,阳明也许找到了一种归宿感。
有趣的是,他在这种时候总能赶巧碰上和尚道士之类的朋友聊聊一些宿命的问题。他在江西玉山县的东岳庙中遇到旧相识"严星士"。一番神聊之后,王用轻松的语调说:我的出处行藏不用算卦,我是决心要与那些沙鸥去同群的。言外之义是我现在去偏僻的地方应皇差,只是为了避祸而已,为了避免更大的打击降到亲人头上而已。我本人是毫无功名心的。但,他真想做一个眼前这种岩穴之士么?其实未必。
不过,漫长的水路的确不能激发他"路漫漫兮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豪情,他又到了当年过访娄一斋的广信。他当年志在成圣,如今是个"犯官"。遥想当年的豪气,他此刻只有哭笑不得的无奈而已。成圣之路必然逻辑的包含着发配之路么?
对这个话题他已无言。他未能在年底以前到达贵州。"元夕"之夜,他还与广信的太守在船中"夜话"呢。他当年就模仿过苏东坡的《赤壁赋》,现在依然情愿销溶于江风明月之中。他很感谢蒋太守热情地接待他这个准配军。这种古君子风让他感动得表示要继续寄诗给蒋先生。尽管他说到了湖南就寄诗过来,但现存的诗篇没有。也许是蒋个人保留着而终于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
他在官场中口碑很好,又加上他是"反潮流"的英雄,沿途总有士大夫请他喝酒夜话,这颇能抵挡赴谪路上的孤苦寂寞。夜泊石亭寺时,他写了两首艺术水平也颇高的诗,给眼前的朋友并兼寄在别处的老朋友:
烟霞故国虚梦想,风雨客途真惯经。
白壁屡投终自信,朱弦一绝好谁听?
忧伤之中透露着沉潜的坚持,坚持之中又难掩抑无法克服的悲凉。这应该是他最真实的心境。
必须正视的现实是他必须往前走。刘瑾不相信眼泪,大明朝也不相信眼泪。他的情绪还是那么不稳定。当他只面对自己时,他的精神胜利法就可以使他感觉好起来:
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
琴瑟在我御,经书满我几。
措足践坦道,悦心有妙理。
……
悠然天地内,不知老将至。
羊肠亦坦道,太虚何阴晴?
在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的"野航"之中,古老的《易经》居然使他欣喜起舞,顿忘形骸,大有何似在人间之慨。这显然是只能与智者道,不能与俗人语的"精神舞蹈"。发完少年狂之后,他又敛衽端庄的静坐,心游万仞神骛太极,去冥想大化玄机,生生之易理。结论是:
寒根固生意,息灰抱阳精。
要调理自己的精气神,去吻合生生易道,去"辩证"地迎接世界的挑激。于枯寒处悟见"生意",又能"晦"处安身,负阴抱阳。只要精气内完,外物奈何于我?---这等于说我是神仙我怕谁?
这种超越飘逸的心境固然不常有,但一年之内有这么几次就足以保持精神胜利的"元气"。就有了抵御外界风寒的心力。正好这种精神法宝代有高人来作灯传。王在"萍乡道中"正好遇见一个祭祀周敦颐的镰溪祠。他自然虔忱地进谒。他对周圣人的评价要高过朱子。因为周子不支离(仅留下6248字的东西),有神性,兼容儒道释三家,而又能一本于圣道。周也因此而成为理学的开山祖师。
于此,略述周子,能了解王到了什么火候。周的家乡因周的特点而有许多能显示周的精神的小地名,如安心寨,圣脉泉,道山,更不用说什么极有仙风道骨的濂溪,濯缨亭,濯足亭,钓游桥,五行墩等等。阳明的隐逸气,道士气,正是周这种儒生风味的道士气。阳明的诗天然的象周,也许并未刻意追摩,只因"心"似,故声气便自然如出一辙。
周的《濂溪书堂诗》:"田间有流水,清池出山心。山心无尘土,白石照沈沈。"通篇都是这种调子,写法。比阳明的还清淡,甚至更准确地说是平淡乏味。要点在于其意境,即其中包含的人生哲学,人生境界,是冰雪文,是平常心,是拒绝滚滚红尘超然物外又不弃世的真道学的人生态度。这也是王一直要从颜回处学习的"道行",是王一直标举"颜氏之学"的内心原因。
王谒濂溪祠的诗写得很好,确实是神到意到之语:
碧水苍山俱过化,光风霁月自传神。
他毫不掩饰的承认自己是周的私淑弟子。也承认自己是心丧道此地。但只要以濂溪为榜样,何愁前路无光风霁月?但心路与世路颇难一致,是世路大呢?还是心路大?就看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了。
他随路宛转,再走似乎坐不成船了(已闻难去艰舟辑),他现在开始爬山,至少在诗中还从容:"晓行山径树高低,雨后春泥没马蹄。"但心头"胡不归"的旋律不灭不绝,象猪八戒总想回高老庄一样。他真想"东归"回阳明洞去,但同样怕想,只要一想同样沮丧(沮杖藜)。回去又怎么样?而且是想好了才出来的。只有"意淫"过嘴瘾:"夜宿仙家见明月,清光还似鉴湖西。"他沿途投宿的地方多是道观寺院,这一夜,他宿在萍乡武云观。至少,他写诗的时候多是住在道观寺院之时。
其《赴谪诗》的下一首是《醴陵道中风雨夜宿泗州寺次韵》。他有点感叹破船偏遇顶头风了:"风雨偏从险道尝,深泥没马陷车厢。虚传鸟路通巴蜀,岂必羊肠在太行。"我现在走的就既不亚于蜀道,也不弱于太行山路。在山上大约也只有寺院可投宿。他还是靠伟大的《易经》来抵挡漫长的黑夜---用鲁迅的话说是"夜正长,路也正长。"是否人生在旅途,读《易》最相契?反正,阳明是迷上了《易》---"还理羲编坐夜长"。
"醴陵西来涉湘水",跨越了今天属于江西的山地,他来到湖南地面。他身体不好,走水路为宜。舍鞍马而坐船,就算今日之坐卧铺了。自然走水路实在绕了远。而且,也许,他在磨蹭等刘瑾覆亡的消息。凭着他的《易》学水平和政治智慧,他现在对刘瑾的灭亡已"知数"矣。这也是读《易》便欣喜气畅的原因。他这次漫长的跋涉,从另外的意义上说,是作了社会考查。所到之处,民情汹汹。因为刘瑾的财政改革只是"横征暴敛"而已。因为他改革的目的只是为了皇帝花钱方便,并不以国计民生为意。依靠的力量是全国各地的宦官,搞得是所谓"体制外造血",从百姓和百官中挤出来的血,首先充实了宦官的腰包。阳明与各地的地方官接触时,准确地说,敢跟他接触的地方官都对刘瑾的政策怨气填膺。阳明的史学虽说不太厉害,但极明史理,他知道一个倒行逆施的政权必然是短命的,尤其是宦官弄权更不可能长远。
到了长沙之后,他情绪很好。有把握时,不需要什么代偿性补充机制时,人往往就情绪好。他的学术名声因传奇性的政治遭遇而流传远播。湖南的学子有向他请教的。这其实搔着了他的痒处。心学家染有"好为人师"这种"人之患"。湛若水笑王"病在好讲学",算知音之言。他此刻虽然"旅倦憩江观,病齿废讲诵。"但他不顾病倦和自以为年事已高("齿",还有一种说法是他牙痛),勉力跟问学的青年讲贵在立志的重要性。先"静"下来,培养颜回,曾点的境界,明白大厦之材必出幽谷的道理。不要急功近利,"养心在寡欲",他举经典性的例子:"孔圣故惶惶,与点乐归咏;回也王佐才,闭户避邻闳。"这种意志自现在确立之后,他终生奉行不渝。这是对治明人好名,奔竞大于沉潜的毛病而特别标举方针。他勉励长沙的学子,宋学的基地就在你们湖南,周濂溪,朱熹在湖南留下了良好的学风,学统。应该立志继承这一宝贵的"圣脉"。明白的理性,深沉的勇气。永远是士人最可宝重的"气"。
极重师友之道的阳明,也的确是为了"道宜日相求"而与好学之士论学往还,而不是来游取虚名的,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他满怀着对宋儒的尊仰之情,决心西探岳麓:"昔贤此修藏,我来实仰止。"这个志在成圣的人由青年变成了中年,现在总算找着了成圣的门径,在患难之中,尝到圣学的精神疗救的滋味。越发深信不疑了。他屡次提起曾点和颜回,再三表示要向他们那样潇洒走一回。"渴饮松下泉,饥餐石上芝。"他现在更多地想的是"处则为真儒"的一面,但也合理的包括"出则为王佐"的另一面。随时而起,待机而动。资之深者,左右逢其源。岳麓山虽说颇当我情,但即是求道,何必唯在此山?一靠近"圣脉",他就能对自己充满信心---"晚冀有所得,此外吾何知!"儒学对于真诚的儒生还真有这种宗教升华功能。
据诗中所写,岳麓书院已经破败,房屋不能蔽风雨。但阳明的心情很好,雨过天晴,他能为目睹朱子和张拭讲学的遗迹而高兴。他不让热情的周生通知赵太守他们,但后来赵太守他们还是赶来,并一起在山上喝酒到城里起了灯火。
长沙的赵太守,王推官,最后又到船上与他拜别。他赞扬他们在保持儒学气象方面做的有益的工作。但也坦白地说出,这块斯文重地,已今不如昔。并提议在这鱼目混珠的年头,首先得洁身自好,哪怕是"迂疏自岩谷",也要守住儒士的下限。从长沙出来,开始很快,"瞬息百余里","舟人共扬眉"他却于欢畅时感到了危机。果然,天黑时在进入沅江之后,飞舟触石,差不多散了架。就别提多狼狈了。还得说,这个人命大。象康有为渡海外逃时,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会被追捕捉住,却偏能逃生一样,王也是几次大难不死。活该他们成就一番不世之功业。眼看就要到天心湖时,突然风雷大作,他们又一次险乎送命……善于顺势御马的王果断地决定暂停泊于岸边,然后沿岸边缓行。他说"虎怒安可撄"?暂避其锋后,他们顺利地像箭一样到达了武阳江。生火做饭,暗暗庆幸劫波余生。
王的结论是:
济险在需时,侥幸岂常理?
尔辈勿轻生,偶然非可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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