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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理學家對「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爭議及其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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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0 14:4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半日靜坐半日讀書」自從朱熹提出之後,歷代理學家對它看法不一,個人皆以自己的立場來詮釋此語,使得朱熹當時提出的原意,產生不少爭議,而漸行隱晦。基此,本篇短文想探討:一、朱熹的原意及其引發的爭議;二、介紹明儒高攀龍如何以此法作為實踐及教學;三、以「靜坐」、「讀書」並進的觀點,說明儒、釋靜坐之異同。

一、朱熹「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原意及所引發的爭議

「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最先由朱熹(元晦,1130-1200)對其弟子郭友仁(德元,生卒年不詳,楚州山陽縣〔今江蘇淮安縣〕人)提出,他說:「人若於日間閑言語省得一兩句,閑人客省見得一兩人,也濟事。若渾身都在鬧場中,如何讀得書!人若逐日無事,有見成飯喫,用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一二年,何患不進!」 (1)可見朱熹因機設教,個別教導郭友仁,強調只要個人閒暇無事,且生活上不虞匱乏,實踐「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修業課程亦無不可。但須注意的是,朱熹並未以此作為教學通則。清儒陸隴其(稼書,1630-1692)亦認為朱熹不可能教人半日靜坐,此語是因郭友仁本身學禪而誤記。 (2)在《朱子語類》卷116有朱熹訓郭友仁八則(第48至55條),其中一則的確曾說:「公向道甚切,也曾學禪來。……非惟學禪,如老莊及釋氏教典,亦曾涉獵。未能博文,便要約禮。窮理處不曾用工。」 (3)可見陸隴其懷疑「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記載失真,並非無的放矢。不過陸隴其是朱派學人,他作這樣的辯解,多少是為了維護朱子。
清儒顏元(習齋,1635-1704)在其《朱子語類評》,對「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八字,提出強烈批評,他說:

聖道之亡,只為先生輩貪大局,說大話,滅盡有用之學,而舉世無一真德、真才矣。試問先生是學孔子乎?孔子豈是「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乎? (4)

「半日靜坐」之半日固空矣,「半日讀書」之半日亦空,也是空了歲月。……釋氏之萬理皆空,猶可言也;滅絕五倫之釋,不能滅儒道也。講誦五經之釋,不可言也,其萬事皆空,人不覺也;是以天下無一習行經濟之儒矣。 (5)

先生廢卻孔門學習成法,便是一種「只說道理」之學,而不自見其弊者,誤以讀書、著書為儒者正業也。當其說顏(淵)、曾(參)著多少氣力方始庶幾萬一時,何不思古人著力是做甚工夫,而自己一生只「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了事乎? (6)

朱子「半日靜坐」,是半日達麼(按:即達磨)也;「半日讀書」,是半日漢儒也。試問十二箇時辰,那一刻是堯、舜、周、孔乎?宗朱者可以思矣。 (7)

先生「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是聖人所說工夫否?……朱子則立朝全無建白,只會說「正心、誠意」,以文其無用,治漳州,全無設施,只會「半日靜坐」、「半日讀書」,聞金人來犯宋,慟哭而已。 (8)

顏元的批評雖非常強烈,但他因別有用意而作出如此批評,近人陳榮捷先生(1901-1995)說:「顏氏之顛倒是非,實所罕見。朱子只對此門徒一人如是教訓,並非教人人如是。即訓友仁亦無事時然後如此實習,非絕無酬酢,而專靜坐讀書也。今顏元乃誣朱子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為一般人之生活方式,又誣朱子所謂靜坐如菩提達磨(約460-534在華)之擯去外務,面壁九年,所謂讀書如漢儒之訓詁,堯舜周孔之經世,一律不管。實際上顏元並不相信朱子如此。彼反對宋儒性命之學,提倡實用。思以革命口號,打倒權威。因而故為顛倒是非,亂唱口號。」 (9)又說:「其實顏元讀朱子書,無孔不入。其《朱子語類評》,志在攻擊朱子,故不惜扭曲穿鑿,以朱子一時訓一門徒之言,為一般教人之方。」 (10)錢穆先生(1895-1990)亦說:「《語類》中只此一條提到『半日靜坐,半日讀書語』,……習齋不深考,乃拈此八字批評朱子,是亦不讀書之過。」 (11)可見顏元對「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批評,未能依理而論,不足取法。可是顏元可能不滿歷來的理學家習用朱熹此語,才會有這樣激越的批評。例如高攀龍不但以此為常法,還時時以此勸人(見下文),其弟子陳龍正(幾亭,1585-1645)更直接說:「此固為學至切要之法。」 (12)陳龍正奉為切要之法,而顏元則棄如弁髦。此外,劉宗周(蕺山,1578-1645)也提出過看法,說:「朱夫子嘗言『學者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是三五年必有進步可觀。』今當取以為法。然除卻靜坐工夫,亦無以為讀書地,則其實亦非有兩程候也。學者誠於靜坐得力時,徐取古人書讀之,便覺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於我,而其為讀書之益,有不待言者矣。」 (13)如無靜坐工夫,讀書難以進入情況,可見靜坐可幫助讀書時領會書中精義,助益不可謂小。例如劉宗周曾言:「善讀書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即千言萬語,無有是處。」而「求吾心」必須於靜定之中,方有所得。 (14)他在〈靜坐說〉又云:「學問宗旨,只是主靜也。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教之靜坐。」 (15)在《人譜》亦言及:「靜坐是閒中喫緊一事,其次則讀書。朱子曰『每日取半日靜坐,半日讀坐,如是行之一二年,不患無長進。』」 (16)如是觀之,靜坐與讀書是一種求吾心的方便施設,不能說不重要。因為靜坐是為了助成讀書能理會通透;讀書是為了善求吾心;求吾心即是求聖賢之心。然而,顏元卻醜詆「半日靜坐」是半日達磨,「半日讀書」是半日漢儒。彼此間南轅北轍,找不出交集點。可見不同才氣性情的人,對「半日靜日半日讀書」自有不同的領悟,引發的諍訟也必然不少。陳榮捷先生對高攀龍採用朱熹此語作為常法,指出「高氏……以朱子一時教一門人之法為學者常法,則可謂誣朱子矣。」 (17)高攀龍是否誣陷朱熹,實難斷言;他或許想藉此提昇朱學教法,都有可能。不過無論如何,他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為進學規程,且屢勸他人如此做,則為事實。

二、高攀龍對「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實踐

高攀龍在萬曆廿三年(1594)秋,赴揭陽貶所, (18)途經武林,跟友人陸古樵(名粹,廣東新會人,潛心陳白沙的主靜之學,生卒年不詳)、吳子往(名志遠,生卒年不詳)暢談數日,討論作聖功夫。其間,陸氏忽問高攀龍,「本體何如?」高攀龍言下茫然,難以肯定回答,便隨說「無聲無臭」四字。然而,高攀龍知道自己此答「實出口耳,非由真見」。於是矢志發憤,並告誡自己:「此行不徹此事,此生真負此身矣!」 (19)於是他以朱熹「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作為日常實踐方法,他自述操作情形及所得經驗云:

明日於舟中厚設蓐蓆,嚴立規程,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靜坐中不帖處,只將程、朱所示法門參求。於凡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極而睡,睡覺復坐,於前諸法,反覆更互。心氣清澄時,便有塞乎天地氣象,第不能常。 (20)

高攀龍走水陸的時間大約有兩個月,在這段期間他於船內「厚設蓐蓆」,一如禪家所使用的蒲團, (21)作為靜坐之處。而尤為重要的是,他嚴格訂立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作為每日規程。他說在靜坐時如有不寧帖處,便將程、朱等人所示法門,如「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 (22)拿來參求。這跟佛家於禪坐時作思惟功夫,有異曲同工之處。不過須指出的是,高攀龍以「誠敬」等等作為思惟的內容,跟原始佛教思惟八正道雖相似,但與後來中國禪宗參公案或參話頭則不同。高攀龍後來說得更直接:「吾輩每日用工,當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靜坐以思所讀之書,讀書以考所思之要。」 (23)靜坐時須思惟所讀聖賢書的內容,讀書則為了檢證所思惟的要旨是否正確,這也可說是遵循《論語.為政》所教導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唯此處高攀龍加一層靜坐功夫,是否符合孔子原意,便難下遽論。 (24)

高攀龍說他在心氣清澄時,便有塞乎天地之氣象,但這種情況並非常常現前,故說「第不能常」,這表示他在這兩個月實踐「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功夫已稍有成就,有行將開悟的徵兆。 (25)後來高攀龍常用此法教人,並勸誡他人說:「朱子謂學者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三年,無不進者。嘗驗之一兩月便不同。學者不作此工夫,虛過一生,殊可惜。」 (26)此處高攀龍改「一二年」為「三年」,或是抄印之誤。 (27)而他以個人獲得的證驗來勸服他人,使被勸服的人不得不信此法。尤有甚者,如不信此法及不實踐此法,將會「虛過一生」的勸服,非常具有震攝的力量,即使卓犖俊偉的人,也難掉臂不顧而去,猶恐會有失之交臂的遺憾。

三、靜坐、讀書並進說

「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一法,顧名思義,是以靜坐、讀書雙管齊下,達到二者互輔之關係。就一般理學家的觀點,認為初學者常因讀書、行事不得其法,因此應用靜坐功夫加以調節,助成讀書、行事之益,張載(橫渠,1020-1077)說:「書須成誦,精思多在夜中,或靜坐得之。」 (28)強調靜坐可作為精思書中義理的輔助;朱熹亦說:「人要讀書,須是先收拾身心,令稍安靜,然後開卷,方有所益。……但且閉門端坐,半月十日,卻來觀書,自當信此言之不妄也。」 (29)又說:「讀書閑暇,且靜坐,教他心平氣定,見得道理漸次分曉。」 (30)劉宗周亦說:「學者誠於靜坐得力時,徐取古人書讀之,便覺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於我,而其為讀書之益,有不待言者矣。」 (31)不過,絕大多數的理學家不贊同偏重靜坐,如「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一語, (32)王艮(1483-1540)的弟子王棟(一菴,1503-1581)加以詮釋云:「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善』字當玩,……。學本不必靜坐,在始學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 (33)又饒魯(號雙峰,師事黃勉齋,生卒年不詳)亦云:「『明道教人且靜坐,是如何?』曰:『此亦為初學而言。蓋他從紛擾中來,此心不定,如野馬然,如何便做得工夫?故教他靜坐,待此心寧後,卻做工夫。然亦非教他終只靜坐也,故下"且"字。』」 (34)如果只偏重靜坐,便失去靜坐要旨,可能陷入杜門隱几,塊然自居而木形灰心,朱熹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只是思慮未萌,無纖毫私欲,自無所偏倚,所謂『寂然不動』,此之謂中。然不是截然作二截,如僧家塊然之謂。……若以為截然有一時是未發時,一時是已發時,亦不成道理。今學者或謂每日將半日來靜坐工夫,即是有此病也。」 (35)朱熹說明「中和」之已發、未發問題時,強調學者如用半日來靜坐,如同將已發和未發截而為二;明顯反對學人用盡大半時間來靜坐。他又說:「靜坐理會道理,自不妨。只是討要靜坐,則不可。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今人都是討靜坐以省事,則不可。……蓋心下熱鬧,如何看得道理出!須是靜,方看得出。所謂靜坐,只是打疊得心下無事,則道理始出;道理既出,則心下愈明靜矣。」 (36)依朱熹之意,藉助「靜坐」方法來理會道理,自無不可,換言之,「靜坐」是為了讓心「靜」,以便理會出道理;反之,如果不須藉助「靜坐」,而能理會出道理,便是處於「靜」境了。此外,如以為「靜坐」本身便是「靜」,是使用「靜坐」來搪塞求知、窮理的責任,這已將靜坐、讀書二者工夫,畫為兩途。朱熹說:「心也有靜坐無思念底時節,也有思量道理底時節,豈可畫為兩塗,說靜坐時與讀書時,工夫迥然不同!當靜坐涵養時,正要體察思繹道理,只此便是涵養,不是說喚醒提撕,將道理去卻那邪思妄念。只自家思量道理時,自然邪念不作。『言忠信,行篤敬』,『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只是常常見這忠信篤敬在眼前,自然邪妄無自而入。……今人之病,正在於靜坐讀書時,二者工夫不一,所以差。」 (37)足見靜坐、讀書二者須互輔並進,高攀龍說:「學者靜坐是入門要訣,讀書、靜坐不可偏廢。」 (38)此說肯綮。

此外,須強調的是,通常理學家在靜坐時並非兀然而坐,而是在靜坐時體察聖賢所教示之道理,如上舉所言「當靜坐涵養時,正要體察思繹道理,只此便是涵養。」因此靜坐不是用來抑制思慮,「痛抑也不得,只是放退可也。……也不可全無思慮。無邪思耳。」 (39)這裏的「無邪思」跟上舉「自家思量道理時,自然邪念不作」的意思相同。職是,更進一層言,「雖靜坐,亦有所存主,始得。不然,兀兀而已。」 (40)「亦有所存主」便是體驗聖賢之言;「靜坐無閑雜思慮,則養得來便條暢。」 (41)「無閑雜思慮」表示能排遣慌亂之雜思,而專一精思聖賢語,「如一箇剛健底人,雖在此靜坐,亦專一而有箇作用底意思。」 (42)亦表明靜坐時之專一思考,是以聖賢之言為內容,並非無念。這跟禪門的靜坐頗有不同,「靜坐非是要如坐禪入定,斷絕思慮。只收歛此心,莫令走作,閑思慮,則此心湛然無事,自然專一。及其有事,則隨事而應,事已,則復湛然矣。」 (43)理學家靜坐最怕流於禪定,好比操存怕誤於調息、存心養性怕陷於即心見性、主敬怕妄以為惺惺。因此,理學家通常不將靜坐當工夫看 (44),「若特地將靜坐做一件工夫,則卻是釋子坐禪矣。」 (45)而釋子坐禪的情況跟理學家不同的地方如何?朱熹說:「專一靜坐,如浮屠氏塊然獨處,更無酬酢,然後為得;吾徒之學,正不如此。遇無事時則靜坐,有書則讀書。以至接物處事,常教此心光嗆嗆地,便是存心。豈可凡百放下,祇是靜坐。」 (46)理學家的靜坐用心跟禪門正好相反,一是塊然獨坐,免除一切酬酢;一是待人接物,酬酢萬事。陳淳(北溪,1159-1223)說:

靜坐之說,異端與吾儒極相似而絕不同。……佛家以睡臥則心靈顛倒,行動則心靈走失,故終日夜打坐,只是欲空百念,絕萬想,以常存其千萬億劫不死不滅底心靈知識,使不至於迷錯個輪回(迴)超生之路。此其所主,皆欲利之私,且違陰陽之經,咈人理之常,非所謂大中至正之道。若聖賢之所謂靜坐者,蓋持敬之道,所以歛容體,息思慮,收放心,涵養本原,而為酬酢之地,不欲終日役役,與事物相追逐。前輩所以喜人靜坐為善學,然亦未嘗終日偏靠於此。無事則靜坐,有事則應接。故明道亦終日端坐如泥塑人,及接人則渾是一團和氣。……在初學者,理未明,識未精,終日兀坐,是乃槁木死灰,其將何用! (47)

釋氏「空百念,絕萬想」的靜坐方式,只求箇心靈不昧,以便超脫生死。然這種靜坐被理學家喝斥為自求私利,有違人倫日用之常道。反觀理學家的靜坐要求在於主敬,其間如收歛容貌體態、息卻思慮、收攝放心、涵養心性本原,以作為酬酢萬事之資,並防止個人終日營營役役,奔逐名利,因此便有「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程伊川語,見前引)的說法;但又不是終日偏重於靜坐,如程明道雖終日端坐如泥塑之人,但當他應物接人時便表現出一團和氣。可見靜坐的運用,不只是終日兀坐,尤其對道理未明,識見未精的初學者而言,恐將形成槁木死灰之態。總之,理學家實踐靜坐時,是「於靜中體貼聖賢切要之言」, (48)而這些聖賢的切要之言,得自於平時讀書,因之,刁包(蒙古,1603-1669)說:「靜坐以思所讀之書,與禪學之寂滅異矣,庶幾日有所得而不至於殆。讀書以考所思之要,與俗學之記誦異矣,庶幾日有所得而不至於罔。」 (49)靜坐、讀書二者配合,正可對治孔子所言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的弊病。

此外,須另特別指出的是,前文高攀龍實踐「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一節,曾論及他在靜坐時將程、朱等人所示法門,如「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拿來參求;並指出這跟佛家於禪坐時作思惟功夫,有異曲同工之處。惟高攀龍是以「誠敬」等等作為思惟的內容,與原始佛教八正道之正思維相似;50 而中國後來演變而成的禪門以無念為宗,此無念亦非如土木瓦石頑然無知。如六祖慧能(638-713)解釋「無念」說:「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學道者思之。若不識法意,自錯猶可,更誤他人,自迷不見,又謗佛經。所以立無念為宗。」(51) 無念是對外境不起染著,如「於境上生心」,便起分別心、妄執心;然而須注意的是,「無念」絕不是「百物不思」,不作任何念想,乃至誤會作「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如此則生命便成槁木死灰。職是,無念是在念想之中運作,而又不為念想所滯。因此六祖慧能進一步解釋:「此法門立無念為宗。善知善!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 (52)是知禪門所謂的無雜染塵勞,指去除貪、瞋、癡、慢、疑等不善心,並於真如之念體,「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 (53)六祖慧能的弟子荷澤神會(668-760)以「無念為宗,無作為本,真空為體,妙有為用。」 (54)指出禪宗之宗要,這樣的禪法原無可苛責之處,但理學家卻認為禪門所謂的「運水搬柴」、「神通妙用」,非道之所在。如朱熹說:「若便謂飲食、作息者是道,則不可。與龐居士『神通妙用,運水搬柴』之頌一般,亦是此病。……『神通妙用,運水搬柴』,須是運得水,搬得柴是,方是神通妙用。若運得不是,搬得不是,如何是神通妙用!佛家所謂『作用見性』,便是如此。」 (55)龐蘊(?-808)是唐代著名的在家禪者,參謁石頭希遷(700-790),頗有領悟。一日,石頭希遷問云:「子自見老僧以來,日用事作麼生?」龐蘊對曰:「若問日用事,即無開口處。」並呈一偈,末二句云:「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 (56)依龐蘊的意思是,在運水、搬柴等日常生活當中,只要能不起用想、不起分別想,便能達到神通妙用之境。吾人皆知,禪門常以「平常心是道」表明日常生活中之喝茶、喫飯、搬柴、運水處,皆與道為一體。禪門有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 (57)然而,這種「應機接物盡是道」的表現方法,卻不為理學家認可,這是理學家跟禪門最大的歧出處,朱熹說:

釋氏之言,偶與聖賢相似者多矣。但其本不同,則雖相似而實相反也。……若釋氏之言,則但能識此運水搬柴之物,則雖倒行逆施,亦無所適而不可矣。何必徐行而後可以為堯哉?蓋其學以空為真,以理為障,而以縱橫作用為奇特,故與吾儒之論正相南北至於如此。 (58)

依朱熹之意,儒、釋二家之爭只在「理」而已;釋氏以理為障,而理學家以理為道。朱熹又云:

所謂格物,便是要就這形而下之器,窮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將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飢而食,渴而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飲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若便謂飲食作息者是道,則不可。 (59)

理學家強調須透過格物窮理一節功夫,才能說飲食、作息中含有道理,否則只是以飲食、作息當成道理,便有誤差。足見理學家跟釋氏不同在於:理學家否定運水、搬柴、飲食、作息等即是道,須將之納入社會規範中來實踐,既而在實踐過程中覓見本體(道理);而禪門則強調只要在運水、搬柴、飲食、作息的當下,不起用想,不起分別,那麼運水、搬柴、飲食、作息等即為道體之所在。二家各自主張,所重不同,無可軒輊。然歷來尊崇與貶抑,層出不窮,多門庭之見,如能交相發明,窺見道體之全,導來學以從入之途,救度不同根機的人,豈非吾中國文化思想之幸哉!

四、結語

「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是朱子因材施教,專對特定弟子的教導,而且在他留下的文獻中,僅一處言及「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對照他其他的說法,得知他本身不見得採取這樣的修學態度。但是後來的理學家對此教法形成強烈對比,有表贊同如高攀龍、陳龍正、劉宗周等人;有表反對者如顏元、陸隴其,唯須指出的是,顏元以反對宋儒性命之學,提倡實用,而提出反對。陸隴其則是擔心朱熹被人說其入禪,而為其提出開脫之詞。然而,無論贊同或是反對,都因個人的性情才氣不同,以及所偏重的立場,而對「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作出詮釋或付諸實踐。在理學家中,以高攀龍實踐「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最為人所知,他個人學有所得之後,屢次以此勸人。從這角度來看,如果說「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僅是朱熹一時對一人的教說,後來卻被拿來忠實地踐履,那麼,可看出理學家對性命之學的實踐漸漸擴展、深化,並向釋氏靠攏,因之產生儒釋之間的混淆。對於這些混淆,理學家又不得不提出辯解,他們在靜坐、讀書並進的理念裏,強調靜坐是為了助成讀書之效,而且在靜坐中思惟聖賢切要之言,非如禪門陷入塊然自居而木形灰心。不過,這樣的辯解絕不為禪門所認同,他們強調「空百念,絕萬想」的靜坐方式,正是為了體證真如本性,以理學家的話來說,即是覓見本體。就儒釋二家的爭訟,歷來層出不窮,誰是誰非難以遽下定論。因此,吾人認為不同教法適合不同根性的人,在不同時空有不同的因緣際會,只要能導來學以從入之途,令其學所當學,悟所當悟,行所當行,豈非吾中國文化思想之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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