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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黑暗的另一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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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究竟想拿铅笔干什么?
    但他知道答案。他想试着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这问题太明显了,他甚至都不愿写下来:
他能有意识地引发恍惚状态吗?他能使麻雀飞起来吗?
    他读过有关超自然接触的报道,但从没见过,这种方式即自动写。试图用这种方式和一
个死去的灵魂(或活人)接触的人,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支钢笔或铅笔,举在一张白纸上面,
等着灵魂推动它。自动书写经常被当作一种游戏,但它实际上很危险,容易使实施者着魔。
    当泰德读到这则报道时,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它离他的生活非常遥远,就像异
教偶像崇拜或钻孔治头痛一样。现在他要招来麻雀,不得不尝试一下这种方法。
    他想着麻雀,试着唤来鸟的形象,那数千只鸟,在春天的天空下,站在房顶后电话线
上,等着心灵感应的信号一出现就展翅高飞。
    形象出现了......但它平淡而不真实,像一幅精神图画,缺乏生气。他开始动笔时经常
这样——一种枯燥乏味的练习。不,比这还糟。他总觉得刚动笔时很恶心,就像深吻一具尸
体一样。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停地写,不停地在纸上推动词句,一些美妙而可怕的东西就会出
现。单个的词开始消失,没有生命的人物开始爬起来,好像他晚上把他们放到某个小橱子里
去了,他们必须活动一下肌肉,才能跳他们复杂的舞蹈。他脑子里开始发生变化,他几乎能
感到那里的电波变了,摆脱了约束,变成了毫无羁绊的、汹涌的电波。
    现在,泰德伏在他的日记本上,手里握着铅笔,力图使这种状态重现。时间一点点过
去,什么也没发生,他开始越来越觉得自己愚蠢。
    一部卡通片中一句台词进入他的大脑,挥之不去:“哎尼—米尼—切里—比尼,灵魂马
上要说话了!”如果丽兹出现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半夜三更手里握着笔,面前放着一张白
纸,他将怎么回答她呢?说他试着在火柴盒上画小兔子以赢得纽黑汶艺术家学校奖学金?见
鬼,他连那些火柴盒都没一个。
    他正要把铅笔放回去,又停住了。他在椅子上转了转身,正好面对他桌子左边的窗户。
    有一只鸟站在窗台上,正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
    它是一只麻雀。
    在他看着的时候,又有一只加入进来。
    又来了一只。
    “噢,天哪!”他声音颤抖地说。他一生中从没有这么害怕过......突然,一种脱离肉
体的感觉充满了他全身,就像他跟斯达克通话时一样,只是现在更强烈,强烈得多。
    又一只麻雀落下来,它挤着其它三只麻雀。
    在它们后面,他看到一排鸟站在车库顶上,那车库是放除草设备和丽兹汽车的,车库屋
顶陈旧的风标上站满了麻雀,在他们重压下风标摇摇欲坠。
    “噢,天哪,”他又说了一遍,他听到他的声音从几百万里以外传来,充满了恐惧和惊
奇,“噢,天哪,它们是真的——麻雀是真的。”
    在他想象中他从没怀疑过......但没有时间考虑它,没有心思考虑它。突然,书房不见
了,他看到了伯根菲尔德的里杰威区,他在那里长大的。它空无一人地躺在那里,就像他斯
达克恶梦中的房子一样,他发现自己窥看着一个死去的世界。
    但它没有完全死去,因为每个屋顶都站满了吱吱喳喳的麻雀。每个电视天线上都站满了
麻雀,每棵树都挤满了麻雀,它们排满了每一根电话线,它们站在停着的汽车顶上,站在街
角的大绿色邮筒上,站在便利商店前的自行车架上,他小时侯常去那儿为他母亲买牛奶和面
包。
    世界充满满了麻雀,它们等着命令展翅高飞。
    泰德.波蒙特仰靠在椅子上,他的嘴角泛出一点唾沫,两脚无目的的抽动,现在书房的
所有窗户都排满了麻雀,它们全盯着他看。他的嘴角发出长长的漱口声,眼睛翻起,露出闪
亮的眼白。
    铅笔触到纸上,开始写起来。
    “小妞儿”
    它划过最上面一行,又向下移了两行,写了一个人形符号,表明是另起一
    段,然后写道:
    “
    女人开始向门边闪去,她几乎是在门向里转动之前就这么做了,但太晚了,
    我的手从门和门框之间两寸的空隙中射出,紧紧抓住她的手。
    ”
    麻雀飞起。
    它们同时飞起,一个是从他脑子里的伯根菲尔德,一个是从他鲁德娄家的外面......真
实的那一个。它们飞进两个天空:1960年白色的春季天空,和1988年黑色的夏季天空。
    它们飞了,翅膀发出叭叭的响声。
    泰德坐起来......但他的手仍定在铅笔上,被拉着走。
    铅笔在自动写字。
    我成功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用他的左手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唾沫。我成功了......我
希望顺其自然。这是什么?
    他凝视着从他拳头下面涌出的字,心脏剧烈地跳动,好像要从他喉咙跳出来。写在篮线
上的句子是他的笔迹——但所有的斯达克小说都是用他的手写的。同样的指纹,同样的香烟
牌子,同样的声音特点,如果它是别人的笔迹,那才怪呢,他想。
    是他的笔迹,但这些字是从哪里来的呢?肯定不是来自他自己的头脑,他的头脑中只有
恐惧和混乱。他的手已再无感觉,右手臂三寸以上才是属于他的,手指连一点儿压力也感觉
不到,虽然他看到他的大拇指和前两个手指紧紧抓住贝洛尔铅笔,指尖都变白了。他好像被
打了一针麻醉剂一样。
    他写到第一页的底部,麻木的手把纸翻过去,麻木的手掌把它抚平,又开始写起来。
    “
    米丽艾姆.考利张开嘴要喊。我就站在门里,耐心地等了四个多小时,没喝咖啡,没抽
烟,只要一结束我就要抽一根,但在此之前,烟味会使她警觉。我提醒自己,割断她的喉咙
后要阖上她的眼睛。”
    泰德惊恐地意识到他在读谋杀米丽艾姆.考利的报告......这次它不是散
    乱的字词,而是一个男人流畅的、残酷的叙述,这个男人是一个极有感染力的
    作家——其感染力使得几百万人买他的小说。
    乔治.斯达克非虚构作品出场了,他厌恶地想。
    他已经做到了他想做的:通过接触进入斯达克的脑子里,就像斯达克进入
    泰德的脑子里一样。但谁知道他这么做会引发什么可怕的、未知的力量呢?谁知道呢?
麻雀——以及意识到麻雀是真的——很不好,但这更糟。他是不是觉得铅笔和笔记本摸上去
很热呢?这不奇怪,这个人的脑子是他妈的火炉。
    现在——天哪!看这儿!从他拳头中流出来的!天哪!
    “
    “你在想用那玩意砸我的脑袋,对吗,小妞儿?”我问她,“我告诉你,
    那可不是一个高明的主意。你知道那些高明主意失败了的人怎么了吗?”现
    在眼泪从她脸颊滚落。
    ”
    怎么啦,乔治?你的高明主意失败了?
    毫不奇怪,他说这话时,那个心狠手辣的狗杂种吃了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斯达克
杀害米丽艾姆前曾说过同样的话。
    “我进入了他谋杀的大脑,那就是为什么在大卫商店谈话时我用了那句话。”
    这里,斯达克强迫米丽艾姆给泰德打电话,因为她吓得忘了电话号码,他为她拨电话,
虽然她曾经非常熟悉的电话。泰德发现她的遗忘和斯达克的理解非常恐怖和可信。现在斯达
克用他的剃刀去——
    但他不想读那些,不能读那些。他抬起手臂,把他麻木的手像铅一样跟着提起。铅笔一
离开笔记本,感觉立即回到手上,肌肉非常僵硬,他的中指一侧非常疼,铅笔杆上留下一块
红色的凹痕。
    他惊恐地低头看着写满字的纸,不想再把笔放下去,不想再让他和斯达克之间进行可厌
的交流......但他这么做并不是只为读斯达克谋杀米丽艾姆.考利的第一手资料,对吗?
    如果鸟又回来了呢?
    但它们没有,鸟已经达到了它们的目的。他仍能继续下去,泰德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但他的确知道。
    “
    你在哪里,乔治?他想。我怎么能感觉到你呢?这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存
    在,就像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一样吗?或者是别的原因?你他妈到底在哪儿?
    ”
    他把这念头放在心灵前,努力看清它。然后又抓住铅笔,开始伸向他的日
    记本。
    铅笔尖一碰到纸,他的手又抬起来,翻到新的一页,手掌又抚平那张纸,
    像刚才做的一样。然后铅笔又回到纸上,写道:
    “
    “没关系,”马辛告诉杰克.兰格雷,“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他停了
    一下,“也许除了家,我到那儿就会知道了。”
    ”
    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他先认出那句话,然后是整个引文。它来自斯达
    克的第一部小说《马辛的方式》的第一章。
    这次铅笔自动停下来。他举起它,低头看写下的字,这些字冷漠尖刻。也
    许除了家,我到那儿就会知道了。
    在《马辛的方式》中,家就是弗莱布什街,阿历克斯.马辛在那儿长大,在他生病的酒
鬼父亲的弹子房赌博。在这个故事中,家是哪里呢?
    家在哪里?他对着铅笔沉思,又慢慢把它放到纸上。
    铅笔迅速划了一系列M形线。它停了一下,然后又动起来。
    “家在开始的地方。”
    铅笔在鸟下面写道。
    一句双关语。它有什么意义吗?现在他真的还在跟斯达克接触呢,还是他在愚弄自己?
麻雀是真的,第一次狂写时所写的也是真的,但是炽热的感觉和冲动似乎都已减退。他的手
仍感到麻木,但这和他笔杆抓得太紧有关。他曾在那篇论自动书写的文章上看到说,自动书
写的人实际是被他自己的下意识念头和欲望引导着的。
    家在开始的地方——如果这仍是斯达克的思想,如果双关语有意义的话,它指的是这
里,在这个房间,是吗?因为乔治.斯达克就在这里出生的。
    突然,该死的《大众》杂志文章的一部分飘进他的心中。
    “我把一张纸卷进打字机......接着,我又把它退出来。我总是用打字机写作,但乔
治.斯达克显然不喜欢打字机,也许因为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没有打字机。”
    聪明,非常聪明,但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对吗?这不是泰德第一次讲一个不很真实的
故事,他想这也不是最后一个——当然,假定他度过目前的难关活下来。它并不完全是谎
言,严格地讲,它甚至没有夸大事实真相,它是虚构自己生活的无意识的行为,泰德知道每
个小说家都这么做。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美化你自己,有时是美化,但你更容易讲一个丑化
自己的故事。在一部电影中一些新闻记者说:“当你在真相和传奇间选择时,选择传奇。”
报道丑闻是这样,写小说也是这样。讲故事的副作用就是虚构你自己的生活,这几乎是不可
避免的——就像玩吉他手指会长老茧,多年抽烟会导致咳嗽一样。
    斯达克的出生其实和《大众》所说完全不同,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原因导致他用铅笔写斯
达克小说,那不过是一种仪式。作家和运动员一样,很容易迷信仪式。棒球运动员会日复一
日穿同样的袜子或在走进投手区前划十字,如果他们打得好的话;成功的作家也容易遵循同
样的模式直到它们变成仪式,以避免失败......这被称为作家的障碍。
    其实乔治.斯达克用铅笔写作的原因很简单:泰德忘了把打字机色带带到他在罗克堡的
夏季别墅。他没有打字机色带,但创作冲动非常强烈,于是他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最后找到
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些铅笔和——
    在那些日子,我们夏天很晚才去湖边的房子,因为我有三星期课要上——那课叫什么?
创造性思维,非常愚蠢的课。那是那年七月末,我记得我到楼上书房,发现那儿没有任何色
带。见鬼!我记得丽兹甚至那儿甚至没有咖啡——
    “家就是开始的地方”
    在跟《大众》杂志的麦克.唐纳森谈乔治.斯达克半虚构的出生故事时,他想都没想就
把地点换成了在鲁德娄的大房子,因为鲁德娄是他主要的写作地点,把场景放在这里是很正
常的,尤其是当你像虚构小说一样布置场景的时候。但这里并不是乔治.斯达克的出生地,
他不是在这儿第一次通过泰德的眼睛看世界,虽然泰德在这儿写了大部分斯达克小说和他自
己的小说,在这儿他们度过大部分双重生活。
    “家就是开始的地方”
    在这件事中,家应该指的是罗克堡。罗克堡恰好又是“家乡公墓”的所在地。泰德认
为,两星期前正是在“家乡公墓”,乔治.斯达克第一次化为肉体出现。
    接着,另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长生,这问题是如此基本,他听到他自己大声问道:“为
什么你要再写小说呢?”
    他垂下手,直到笔尖触到纸。那种麻木立即回来了,手就像浸泡到冰冷清澈的水流中一
样。
    手再一次抬起,翻到新的一页。它又落下,抚平纸张......但这次没有马上写。泰德以
为接触已经结束了,这时铅笔在他手中动起来,好像它是活的东西......活者但受了重伤,
它猛地一拉,画了一个逗号般的线,又猛地一拉,画了一个破折号,然后写道:

“乔治
            斯达克
                     乔治
             乔治斯达克
                             没有鸟
                                          乔治斯达克”

    对。你能写你的名字,你能否认麻雀,很好,但是为什么你要再写为谁呢?
    为什么它这么重要?重要到要杀人?
    “如果我不写我会死的。”
    铅笔写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泰德问,但他感到殷切的希望在他脑中爆开。它就
    那么简单吗?他认为就那么简单,特别对一个作家来讲更是如此。天哪,对于
    现实中的作家来讲,除非他们写作,否则他们就不存在,或感觉到他们不能存
    在......对于像海明威这样的人来说,写作和存在是同一回事,不是吗?
    铅笔颤抖着,然后在最后一个信息下面划了一条潦草的长线,看上去怪怪的很像声音波
纹图。
    “快点,”泰德低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溃 烂”

    铅笔写道。字歪歪斜斜的很勉强。铅笔猛地一拉,在他手间摆动,他的手
    指像蜡一样白。如果我再用点劲,泰德想,它就会断掉。
    “失去 
    失去必要的凝聚力  
    没有鸟  他妈的没有鸟  
    啊狗杂种离开  
    我的脑袋”
    突然他手臂扬起,同时,他麻木的手敏捷地拍了一下铅笔,就像一个舞台
    上表演的魔术师拍一张牌一样,铅笔不是抓在他的手指间,而是被握在他的拳
    头中,就像一把匕首一样。
    他向下扎去——斯达克向下扎去——突然,铅笔扎进他左手拇指和食指之
    间的肉中,石墨笔尖几乎穿透了肉,铅笔折断了,鲜血流了出来。突然,抓住
    他的力量消失了。他的手放在桌上,上面插着铅笔,剧烈地疼痛从那里蔓延开
    来。
    泰德把头向后一甩,紧紧咬住牙齿,忍住折磨不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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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房边有一个小浴室,当泰德觉得能走路时,就走到那里,借着刺眼的日光灯检查手上
的伤口,他的手在剧烈抖动。伤口很像一颗子弹打的——圆圆的孔洞周围是一圈黑亮的石
墨,这石墨看上去很像火药。他翻过手,看到手掌一侧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那是笔尖。
    差点儿就穿投了,他想。
    他用冷水冲洗伤口,一直冲到他的手麻木了,然后从橱中拿出一瓶过氧化氢。他发现他
的左手握不住瓶子,于是就用左臂把它夹在身上,打开盖子。接着,他把消毒剂到进手上的
洞中,看着液体变成白色泡沫,疼的咬紧牙关。
    他把消毒剂瓶子放回原处,又把别的药瓶一个个拿出来,看上面的标签。两年前他滑雪
摔了一跤,背部常常剧痛,胡默医生给他开了止痛药。他只吃了几片,因为他发现这些药打
乱了他的睡眠系统,使他很难写作。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塑料瓶,它躲到一罐剃须膏后面,这剃须膏至少有一千年了。泰德用
牙咬开瓶盖,倒出一片药。他考虑是不是再加一片,最后决定算了,这种药药力很强。
    “也许它们已经失效了,也许你最后会全身痉挛不得不去医院,就此结束这个可笑的夜
晚,是吗?”
    但他决定冒一下险。手的确非常痛,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至于医院......他又看看手上
的伤口,心想,也许我应该去包扎一下,但如果我去的话我就完了,这几天人们像看疯子一
样看我,我已经受够了。
    他又倒出四粒止痛片,塞入裤子口袋中,把瓶子放回小橱架上。他把一块邦迪创可贴贴
在伤口上。看看这圈塑料,他想,你不知道这该死的地方多么疼。斯达克设了一个陷阱对付
我,他脑子里面的陷阱,而我正好落入其中。
    真是这么回事吗?泰德不知道,不很确信,但他也知道一件事:他不想再这么干了。


    当泰德终于又控制住自己后,他把日记本放回抽屉,关上书房的灯,向二楼走去。他在
楼梯顶端的走廊停了一下,侧耳倾听,双胞胎很安静,丽兹也一样。
    止痛药显然没有失效,泰德手上的疼痛开始缓和了一点。如果他不慎弯弯手,就会疼得
要叫出来,但如果他注意这点儿,就不会太疼。
    啊,但是早晨它会非常疼,伙计......你怎么向丽兹解释呢?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许说真话......或部分真话,她似乎很能看穿他的谎言。
    痛得好点儿了,但震惊之后的余波仍在,他认为自己很难入睡,于是走到一楼,透过客
厅薄薄的窗帘向外望去,州警察的巡逻车停在私用车道上,他可以看到里面闪动的两颗烟
头。
    他们就这么冷静地坐在那里,他想,鸟群也没有惊动他们,所以可能根本没有鸟群,除
了我头脑中。毕竟,这些家伙拿钱就是为了解决别人麻烦的。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念头,但书房是在房子的另一边,它的窗户从私用车道是看不见
的,在这儿也看不见车库,所以警察无论如何看不见鸟群,至少它们落下时看不见。
    但是它们飞起来时能看见吗?你要告诉自己他们听不见鸟飞声?你至少看见一百只麻
雀,泰德——也许两、三百只。
    泰德走到门外。他刚开了厨房纱门,两个警察就从车中走了出来,他们非常魁梧,行动
像美洲豹一样敏捷。
    “他又打电话了,波蒙特先生?”从驾驶座一侧出来的那位问,他叫斯蒂文斯。
    “没有,”泰德说,“我正在书房写作,好像听到一大群鸟飞起,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你们俩听到了吗?”
    泰德不知道从乘客座一侧出来的警察的名字,他很年轻,一头金发,一张圆圆的天真的
面孔,看上去很和气。“我们听到和看到它们了,”他说,指指天空上的月亮,“它们飞过
月亮,一大群麻雀,它们很少晚上在飞的。”
    “你认为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泰德问。
    “我告诉你,”圆脸警察说,“我不知道,我的鸟类观察课不及格。”
    他笑了,另一个警察没有。“你今晚有点儿不安,波蒙特先生?”他问。
    泰德只盯着他。“对,”他说,“最近,我每天晚上都觉得不安。”
    “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先生?”
    “不用,”泰德说,“我想不用。我只是对听到的感到好奇。晚安,先生们。”
    “晚安。”圆脸警察说。
    斯蒂文斯只是点点头。他的眼睛明亮而没有表情。
    那家伙认为我有罪,泰德想,向回走去。有什么罪?他不知道,可能也不关心,但他的
脸表明他相信所有的人都有罪。谁知道呢?也许他是对的。
    他关上门并加了锁,走回客厅,又向外望去。圆脸警察已回到车中,但斯蒂文斯仍站在
驾驶座门边,有那么一瞬,泰德觉得好像斯蒂文斯在盯着他的眼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由于窗帘拉着,斯蒂文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如果他能看到什么的话。
    但是,那种感觉仍留在脑中。
    泰德在薄窗帘上又拉上厚窗帘,然后走向放酒的小橱。他打开橱门,拿出一瓶最喜爱的
烈酒,看了很长时间,又把它放回原处。他非常想喝酒,但在这个时候开始喝酒,那可太不
合时宜了。
    他走到厨房,倒了一杯牛奶,小心翼翼的不去弯他的左手,伤口热辣辣的。
    “斯达克开始时迷迷糊糊的,”他边啜牛奶边望。“这种状态持续时间不长——他这么
快就清醒过来,这真吓人——但他开始时是迷迷糊糊的。我想他睡着了。他可能做梦梦见米
丽艾姆,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偷听到的太连贯了,不可能是梦,我认为是回忆,是乔治.斯
达克的下意识资料室,在那里,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地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我猜
想如果他偷听我的下意识——就我所知,他可能已经这么做了——他会发现同样的东西。”
    他啜着牛奶,看着食品室的门。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偷听他醒着的思想......他清醒时的思想。”
    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但他也认为这会使他再次受到伤害。下次可能不是铅笔扎进
手里,下次可能是裁纸刀扎进脖子里了。
    “他不能,他需要我。
    对,但他疯了,疯了的人常常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最有利。”
    他看着食品室的门,考虑着他怎么走进去......然后又从那儿走到外面,房子的另一
边。
    “我能让他做些事吗?就像他让我做某些事一样?”
    他无法回答,至少现在无法回答,一次失败的实验会杀了他。
    泰德喝完牛奶,洗净杯子,把它放回原处。然后他走进食品室。在这里,右边架子上放
着罐头食品,左边架子上是纸包装食品,一个上下两扇可分别开关的门通向后院的草坪。他
打开锁,推开上下两扇门,看到野餐桌和烧烤架摆在那里,像沉默的哨兵一样。他走到外面
的柏油小路,这条小路绕着房子的这一侧,最后和前面的大道相通。
    小路在月光下像黑色玻璃一样闪闪发光,他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白色污点在上面。
    那肯定是麻雀屎,他想。
    泰德沿着小路慢慢走,一直走到他书房窗户的下面。一辆卡车从地平线开上来。急驶下
十五号公路,有那么一瞬,车灯照亮了草坪和柏油小路。在这一亮之间,泰德看到两个麻雀
的尸体躺在小路上——分成三叉的脚爪从一堆羽毛中伸出来。然后汽车开走了。在月光中,
死鸟的尸体又变成了不规则的一片阴影——如此而已。
    它们是真的,他又想。麻雀是真的。那种莫明的恐惧又回来了,不知怎么使他觉得很肮
脏。他试着握紧拳头,他的左手伤口疼得他差点儿叫起来,止痛片的效力已经过去了。
    “它们在这儿,它们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知道。
    “是我把它们招来的,还是我从空气中创造出来它们的?”
    他不知道。但他确信一件事:今天晚上来的麻雀,他恍惚状态之前来的麻雀,只是所有
可能来的麻雀中的很少一部分,极微小的一部分。
    再也别这样了,他想,请再也别这样了。
    但他怀疑这与他的愿望无关,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他引发了他身上惊人的超常能力,
但却无法控制它。在这件事上,控制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他相信在这事结束之前,它们会回来的。
    泰德打了个冷战,像小偷一样溜进自己的食品室,锁上门,然后带着剧痛的手上床。在
他上床之前,他又用厨房自来水吞下一片止痛药。
    他在丽兹身边躺下时她没有醒来。过了一会儿,他逃入梦乡,断断续续睡了三小时,其
间恶梦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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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溃烂




    醒不像醒。
    认真说起来,他认为他从没真正醒来或睡着过,至少不像正常人那样醒来或睡着过。从
某种意义上讲,他似乎总是睡着,只不过从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罢了。他的生活就像套在一
起的盒子,一个套一个,永无尽头,或者像窥看一条挂满镜子的长廊。
    这是个恶梦。
    他慢慢醒过来,知道自己根本没睡着。不知怎么搞的,泰德.波蒙特抓住了他一会儿,
短时间控制了他的意志。在泰德控制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泄露了什么秘密吗?他觉得
他泄露了......但他也确信泰德不知道那些话的意思,或分辨不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
    他醒来时还很疼。
    他在B街边的东村租了一套两间屋的公寓。他睁开眼时,正坐在一张倾斜的餐桌旁,面
前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一条血水流过桌子上褪色的油布,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他右
手手背上插着一只圆珠笔。
    现在梦又回来了。
    那是他把泰德从心中赶走的方法,那胆小的臭大粪在他们间建立起了联系,那是打破联
系的惟一方法。泰德是胆小的?对。但他还是狡诈的,忘记这一点就槽糕了,非常非常槽糕
了。
    斯达克模模糊糊记得梦见泰德和他一起在床上——他们底声细语地在一起谈话,开始似
乎非常愉快和舒服——就像熄灯后你和你兄弟聊天一样。
    只是他们不仅是在聊天,对吗?
    他们在交换秘密——或者更准确地说,泰德在问他问题,斯达克在回答。回答问题很愉
快,回答问题很舒服,但它也是令人不安的。开始他的不安主要集中在鸟上——为什么泰德
不断问他鸟呢?没有鸟啊,也许......很久很久以前......但现在根本没有。它只是一种精
神游戏,只是一种让他精神错乱的努力。然后一点一点地,他的不安感与他的生存本能紧密
交织在一起——它变得越来越强烈和清晰,他挣扎着要醒过来,他觉得他被按到水下面,快
要淹死了。......
    于是,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走进厨房,打开笔记本,拿起圆珠笔。泰德对此一无所
知,为什么他会知道呢?他不是也在五百里之外写着吗?当然,笔不对劲——甚至他拿着也
觉得不对劲——但至少目前够用了。
    “溃烂,”他看着自己写。这时,他已经非常接近分开谁与醒的那块魔镜了,他挣扎着
要控制圆珠笔,决定什么该写和什么不该写,但这非常难,天哪,天哪,这他妈的真难。
    他到纽约后在一家文具店买了圆珠笔和半打笔记本,那时他还没有租这破烂公寓。商店
有贝洛尔牌铅笔,他也很想买,但最终没买。因为,不管是谁的心灵在驱动这些铅笔,总是
泰德的手在握着它们,而且他想知道他是否能打破与泰德的联系,所以他没买铅笔而买了圆
珠笔。
    如果他能写,如果他自己能写,那就太好了,他根本就不需要缅因州那狗东西。但是圆
珠笔对他没用,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管他怎么集中精神,他惟一能写的就是他的名字。他一
次一次地写它:乔治.斯达克,乔治.斯达克,乔治.斯达克。一直写道纸的底部,字儿都
认不出来了,变成了一个学前儿童的胡乱涂抹。
    昨天,他去了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个分馆,在写作室租了一个电动打字机用了一个小
时。那一个小时漫长的像一千年。他坐在一个三面封闭的座位中,手指颤抖着敲击键盘,打
出他的名字,这次是大写,乔治.斯达克,乔治.斯达克,乔治.斯达克。
    别写这些!他对自己喊道。打别的,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写这些!
    于是他再次努力,汗流满面地俯在键盘上,打道:敏捷的棕色狐狸跳过懒惰的狗。
    当他抬头看纸的时候,他发现他所写的是:乔治乔治斯达克乔治斯达克斯达克。
    他有一种冲动,想把打字机扯下来,像原始人挥舞长矛一样物着它,把它砸得粉碎:如
果他不能创造,那就让他毁灭!
    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走出图书馆,一只强壮的手把无用的纸捏成一团,扔到路边的废
纸箱中。现在,圆珠笔插在他的手中,他记起了那种狂怒,那是他发现没有泰德他只会写自
己的名字时感到的。
    还有恐惧。
    惊慌。
    但他仍然拥有泰德,不是吗?泰德可能不这么想,但是也许......也许泰德会大吃一
惊。
    “失去。”他写道。天哪,他不能再告诉泰德什么了——他所写的已经够糟的了。他努
力控制住他不听话的手。“醒过来。”
    “必要的凝聚力,”他写道,好象要详细论述先前的思想,突然,斯达克看到自己用笔
刺泰德。他想:“我也能这么做,我认为你做不到,泰德,因为到这一步时,你非常软弱。
不是吗?因为说到刺人,那是我的特长,你这狗杂种,我认为你现在该知道了。”
    虽然这很像梦中之梦,虽然他害怕失去控制,但他原始的自信回来了,他能够刺穿睡眠
之盾。在泰德能淹死他之前的那一瞬,他控制了圆珠笔......终于能用它写了。
    有那么一瞬——只是一瞬——他感到两只手在抢圆珠笔。这种感觉太清晰,太真实,它
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真的。
    “没有鸟。”他写道——这是他写的第一个真正的句子。写作非常难,只有一个具有超
常毅力的人才能做出这种努力。但是,一旦字写出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控制力增强了。另一
只手握得松了,斯达克立即毫不犹豫地握紧笔。
    “淹你一会儿,”他想,“看你怎么样。”
    他迅速而得意地写道:“他妈的没有鸟啊狗杂种离开我的脑袋!”
    然后,他想都没想就举手扎下去,钢尖刺进他的右手......他可以感到几百里外的地
面,泰德举起一只贝洛尔牌铅笔扎进自己的左手。
    就在那时,他们俩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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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疼痛是剧烈的,但它也是让人觉得解脱的。斯达克大叫一声,急忙把汗津津的脑袋贴近
手臂捂住声音,但这声音既有痛苦也有快乐。
    他可以感觉到泰德在他缅因州的书房中努力抑制自己别喊出来。泰德创造的他们之间的
心灵感应还没有断掉,就像一个匆忙打成的结被猛地一拉。斯达克几乎可以看到那狗杂种趁
他睡觉时把一个探针似的东西放入他的脑袋中窥探。
    斯达克在他的大脑中伸出手去,抓住泰德正在消失的精神探针的尾巴。斯达克觉得它像
一个又肥又白的蛆虫,塞满了垃圾和废物。
    他考虑让泰德从瓷瓶中抓起一只铅笔,再刺他自己——这次刺向眼睛,或许他可以让他
把笔尖刺进耳朵,刺穿耳膜,挖出脑袋里面的软肉,他几乎可以听到泰德的尖叫,这次泰德
肯定无法抑制住叫声了。
    这时他停了下来,他不想要泰德死去。
    至少现在不想。
    在泰德教会他独立生活之前,不想要他死。
    斯达克慢慢松开拳头,他这么做的时候,觉得精神拳头也松开了,在这精神拳头中他握
着泰德的本质。他觉得泰德这个又白又胖的蛆虫呻吟着溜走了。
    “只是暂时的。”他低声说,转而做其它该做的事了。他左手握住插在右手的圆珠笔,
很利落地拔出来,然后把它扔进废纸篓中。


    水槽边的不锈钢架上放着一瓶烈酒。斯达克拿起它走进浴室,走路时右手在身边摆动,
血滴滴答答溅在扭曲褪色的油毡布上。他手上的洞在指根上方半寸,靠近中指处,洞非常
圆,边缘染着黑墨水,中间流着血,看上去像枪伤。他试着弯弯手,手指动了......但随之
而来的痛楚令人难以忍受,他不敢再试了。
    他拉了从药橱镜子上垂下的开关线,光秃秃的六十瓦灯泡亮了。他用右臂夹住酒瓶,左
手拧开瓶盖,然后张开受伤的手,放到盆上方。泰德在缅因也在干同样的事吗?他表示怀
疑,他怀疑泰德是否有勇气这么干,他现在可能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斯达克把威士忌到进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传到肩膀,他看到威士忌在伤口处泛
起泡沫,看到琥珀色酒中的血丝,不得不又一次把脸埋到汗津津的穿着衬衫的胳膊上。
    他以为这疼痛再不会消失了,但它终于开始减弱了。
    他试着把威士忌瓶放到镜子下面的架上,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根本无法做到,于是
把它放到淋浴喷头下的生锈马口铁地板上。他可能很快就要喝一口。
    他对着灯举起手,向洞孔中窥视。他能透过洞孔看到灯泡,但很模糊——就像从弄脏的
红色滤光镜向外看一样。他没有刺穿手掌,但差一点就刺穿了,也许泰德干得更好。
    但希望泰德伤得更重。
    他把手放到水龙头下,伸开手背使伤口尽量张大,然后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开始非常
痛,他咬着牙,嘴唇抿成一条白线,这才没叫出来,后来他的手变得麻木了,就好多了。他
强迫自己在水龙头下冲满三分钟,然后关上水龙头,又把手举到灯下。
    通过洞孔仍能看到灯泡的光亮,但现在它很模糊和遥远了,伤口合拢了,他的身体似乎
具有惊人的再生能力,而那是非常可笑的,以为他同时正在溃烂。失去凝聚力,他曾这么写
道,事实就是这样。
    药橱上有一块凹凸不平、斑斑点点的镜子,他呆呆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大约有三十
秒,然后全身一震醒过来。他的脸既熟悉又陌生,每次看到它总让他觉得自己正落入一种催
眠状态。他认为如果他长时间地盯着它看,他真会睡着的。
    斯达克打开药橱,这样镜子和他迷人而可恶的脸就看不见了。药橱中有各种各样古怪的
小零碎:两个一次性剃刀,一个已经用过了;几瓶化妆品;一个有镜的小粉盒;几块象牙色
海绵,有些地方被扑面粉弄得有点儿灰;一瓶普通的阿司匹林,没有邦迪创可贴。他想,邦
迪创可贴就像警察,当你真需要的时候却找不到。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再用威士忌给伤口消
毒,然后用一块手帕把它包起来。他认为它不会化脓的,他似乎对感染有一种免疫力,他觉
得这很好笑。
    他用牙咬开阿司匹林的瓶盖,把盖子吐进盆中,然后竖起瓶子,倒了半打药片到嘴里。
他从地板上拿起那瓶威士忌,用它把药片冲下去。酒冲到他胃里,传来一阵舒服的暖意。然
后他又把更多的酒倒在他手上伤口处。
    斯达克走进卧室,打开五斗柜最上面的一层抽屉,这五斗柜已非常破旧了,它和另一个
旧沙发床是这屋里惟一的家具。
    最上面的抽屉是惟一装有东西的:三条男内裤,两双袜子,一条手帕,所有这些都包着
没打开过。他用牙扯开玻璃纸,把手帕系在他的手上,琥珀色的威士忌酒渗出薄薄的手帕,
接着是一丝血。斯达克等着看血会不会越流越多,没有。很好,非常好。
    泰德能接到任何感觉信息吗?他不清楚。他知道乔治.斯达克住在破破烂烂的东村吗?
他认为泰德不会知道,但冒险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答应泰德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做决定,
虽然他现在几乎肯定泰德不想再以斯达克笔名开始写作,但他还是要让他得到这一周的时
间。
    毕竟,他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泰德也许需要一点儿刺激。用五金商店可以买到的丙烷喷灯在他孩子们的脚趾上烧几秒
就行了,斯达克想,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他要玩玩等待游戏......当他这么等的时候,开
始向北面进发也没什么害处。进入阵地,你可以这么说。毕竟,他的车子在那儿——黑色的
托罗纳多车。它在车库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必须停止在车库里。他可以明天早晨离开纽
约......现在他应该用浴室橱柜中的化妆品。


    他拿出液体化妆品瓶子、扑面粉和海绵。在开始前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的手已经不摇
动了,但右手跳得很厉害。这并没怎么让他沮丧,如果他的手在跳,那么泰德的手一定痛得
他叫起来。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用大手手指摸摸左眼下的一块皮肤,然后又从面颊一直摸到他的嘴
角。“失去凝聚力,”他低声说,啊老伙计,那是千真万确的。
    斯达克从“家乡公墓”刚爬出来的时候,曾盯着一个小水坑看,圆月形的路灯照亮了水
面,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面孔,感到很满意。它与他梦想的一模一样,当他被囚禁在泰德想
象力的牢狱中时,他曾做过那些梦。他看到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只是稍宽了一点儿,引不
起人们的注意。如果额头不那么高,眼睛相隔的不那么开,它会是一张引得女人回头看第二
眼的脸。一张完全无法描述的脸会引起主意,因为它没有什么特点吸引眼睛,眼睛就会久久
地看它,它的平淡无奇会使眼睛感到困惑,使它回头看第二眼。斯达克第一次在水坑看到的
面孔没有那么平淡无奇;这使他很高兴,认为这是一张完美的面孔,事后没人能描述它。蓝
眼睛......晒得很黑的皮肤,这在一个金发的人身上有点儿怪......就这些!只有这些!目
击者会被迫转向宽阔的肩膀,那才是他独特的地方......但世界上宽肩膀的男人多得是。
    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他的脸变得非常奇怪......如果他不赶快开始写,它会变得更奇
怪,它会变得丑陋不堪。
    “失去凝聚力,”他又想。“但你要阻止它,泰德。当你开始写有关装甲车的书时,我
身上发生的一切会颠倒过来,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
    从他第一次在那水坑看到自己到现在,两个星期过去了,他的面孔一直在慢慢退化。开
始时非常轻微。以至他说服自己那只是他的想象......但是,随着变化加剧,这一点已无可
置疑,他被迫改变自己的看法。把他那时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比较,会使人以为他遭到某些
古怪的射线或受到化学物品的腐蚀,乔治.斯达克的软组织似乎已在自动溃烂过程中。
    作为中年人标志的鱼尾纹现在变成了深够。他的眼睑下垂,变得像鳄鱼皮一样粗糙,面
颊也同样呈现出裂纹,眼睛边缘也变得有点儿红,一付悲哀的模样,好象一个酒鬼。从他嘴
角到下颌有几条深深的皱纹,使他的嘴巴看上去像一个木偶的嘴巴,似乎随时都会下来。漂
亮的金发从太阳穴处开始脱落,露出粉红色的头皮。红褐色的斑点出现在他的手背上。
    他可以忍受所有这一切不化妆。毕竟他看上去只是有点儿老,而老是没什么要紧的。他
的力量似乎没有受到损害。再说,他确信,一旦他和泰德再次开始写作——以乔治.斯达克
的名义开始写——这一进程将会逆转。
    但是,现在他的牙齿变得松动起来。另外,还有一些伤口。
    三天前,他的右手肘内侧发现第一个伤口——一块红色的斑点,四周是一圈白色的死
皮。这种斑点让他想起玉蜀黍疹,这种病六十年代曾在南方流行过。前天,他又看到一个,
这次在他的脖子上,在他左耳垂下面。昨天又发现两个,一个在两个乳头之间,一个在肚脐
眼下。
    今天,他的脸上出现了第一个红斑,就在右太阳穴上。
    它们并不疼,只是隐约有点儿痒,如此而已......至少现在是这样。但它们扩展得很
快。他的右臂从肘到肩现在已是一片红肿,他挠了几下,这可坏了,肉很容易地被划破了,
鲜血和黄色的脓沿着他指甲挖出的沟慢慢流出来,伤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但它不是感
染,他确信这一点,它更像......腐烂。
    现在看着他,即使一个受到医学训练的人也会以为他得了由辐射引起的黑素瘤。
    不过,这些伤口并未让他很担心。他认为它们会越来越多,在各处扩展,连成一片,最
终活活吃了他......如果他置之不理的话。既然他不会置之不理,旧没有必要为它们担心。
但是,如果他的脸变成了一个爆发的火山,就会引人注目了,所以,他要化妆。
    他仔细地用海面把液体粉底从颧骨涂到太阳穴,完全盖住右额边上的红块以及刚开始从
左颧骨皮肤下显出的新伤口。斯达克发现,用水粉饼化妆的男人看上去非常奇怪。那就是
说,他要么是电视肥皂剧中的一位演员,要么是表演会上的一位嘉宾。但什么都能掩饰一下
伤口,他褐色的皮肤也减轻了化妆的痕迹。如果他留在暗中或出现在灯光中,几乎一点也看
不出他化过妆,或者他希望能这样。还有其它的原因使他避免阳光直射,他怀疑阳光加速了
他体内灾难性的化学反应。他好象在变成一个吸血鬼,但那没关系,从某个意义上讲,他一
直是一个吸血鬼。而且——“我是一个晚上活动的人,一直是,那是我的本性。”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他拧上液体化妆瓶的盖子,开始扑粉。“我能闻到自己的气味,他想,很快别人也能闻
到我的气味,一种很浓的、令人不快的气味,就像一罐肉放在太阳中晒了好几天。非常难
闻,非常非常难闻。”
    “你会写的,泰德,”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说,“但是很幸运,你不必写很长时间。”
    他笑得更欢了,露出了门牙,这门牙已变得黑死了。
    “我是一个记忆力很强的人。”


    第二天十点半,休斯顿街的一个文具商卖了三盒贝洛尔牌铅笔给一个高个宽肩的男人,
这男人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蓝色牛仔裤,戴着一幅很大的墨镜。文具商注意到,这个人还化
了妆——可能是昨晚在酒吧寻花问柳的结果。从他发出的气味判断,文具商认为他不仅是洒
了一点香水,他简直像在香水里洗过澡。但香水仍没盖住这个宽肩膀花花公子身上的臭气。
文具商一闪念想开句玩笑,但忍住了。这个花花公子臭烘烘的,但很强壮。再说,买卖时间
非常短。毕竟,这家伙只是在买铅笔,不是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
    最好别理这病态家伙。


    斯达克回到东村的寓所,把他的很少几件行李塞进帆布包中,这包是他第一天到纽约时
在一家海军商店买的。如果不是为了那瓶酒,他可能根本懒得回来一趟。
    当他走上吱吱作响的前门阶梯时,经过了三个死麻雀的尸体,没有注意到它们。
    他步行离开B大街......但他不会走很长路的。他发现,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如果他真
想搭车,总能搭到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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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最后期限




    最后期限那一天像七月底而不像六月中旬。那天,泰德开车到十八里以外的缅因大学,
天空像镀了一层铬,他的汽车空调开到最大限度,不管它怎么费气。在他后面有一辆深棕色
的普利茅斯汽车,总保持两卡车长的距离,从不落到五卡车长的距离外。它很少允许别的车
插到它和泰德的汽车之间,如果恰巧有辆车插进来,棕色的普利茅斯车会迅速超过它......
但如果这做不到,车里的一位警察就会扯开盖在仪表盘蓝灯上的布,那灯闪几下就行了。
    泰德主要用右手驾驶,只有万不得已时才用左手。左手现在好些了,但如果他弯得太厉
害的话,就疼得要命,他不由自主地盼着再吞一粒止痛片。
    丽兹今天不想让他去大学,保护他的州警察也不想让他去。州警察的理由很简单:他们
不想分散保护力量。丽兹的理由则稍微复杂一些。她口头上说这是因为他的手受伤了,他开
车会使伤口破裂,但她的眼睛却不同,她的眼睛表明她担心乔治.斯达克。
    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去大学呢?她想知道——对这个问题他必须准备好答案,因为学期
已经结束了,他又没有教任何暑假班。他最后找到的借口是有关选修课的。
    六十个学生申请上高级写作课,这是去年申请者的两倍,但去年没有人知道乏味的泰
德.波蒙特又正好是写恐怖小说的乔治.斯达克。
    于是他告诉丽兹他要看这些申请者的档案,从六十个申请者中选出十五个学生——他最
多只能教这么多人。
    当然,她问他为什么不推迟呢,至少可以推到七月份再说,她还提醒他,去年他就一直
推迟到八月中旬。他解释说这些申请者太多,又很尽职地补充说,他不想让去年的懒惰成为
习惯。
    最后她不再说什么了——他认为不是自己说服了她,而是她看出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去。
另外,她和他都知道,他们迟早总要出去的——躲在家里直到谁杀了或抓住乔治.斯达克并
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她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疑虑和恐惧。
    泰德吻吻她和双胞胎,然后迅速离开。她看上去要哭了,如果他在家时她哭了,那他就
只好留在家里了。
    当然,不是为了选修课的事。
    今天是最后期限。
    今天早晨他醒来时也充满了恐惧,就像腹部绞痛一样不舒服。乔治.斯达克六月十日晚
上打来电话,给他一周的时间开始写那本有关装甲车的小说——泰德根本就没开始写,虽然
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出书应该怎么写,他甚至梦见了它两次。他过去总是梦见在他自己空无一
人的房间漫游,一碰什么东西就爆炸,现在摆脱了那个梦,很不错。但今天早晨他的第一个
念头就是,最后期限,我已越过最后期限。
    这意味着又到跟乔治.斯达克谈话的时间了,他根本不想和他谈话。有到了发现乔治多
么生气的时间了,啊......他猜他完全知道回答是什么。如果乔治非常生气,生气得失去控
制,如果泰德惹得他完全失去控制,那么狡猾的乔治可能犯个错误,泄露一些秘密。
    “失去凝聚力。”
    泰德有一种感觉,但乔治允许泰德在他日记本上写这些字的时候,他已经泄露了一些秘
密。如果他能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就好了。他有一个主意......但他还不能确
信,在这紧要关头,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于是他前往大学,前往英语——数学大楼中他的办公室。他不是去看申请者的档案——
虽然他要看的——而是因为那里有个电话,一个没装窃听装置的电话,因为必须做点儿事。
他已经过了最后期限。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他不止一次地想到,电话不是惟一与乔治接触的途
径,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代价太高了。这代价不仅是一支削光的铅笔扎进手背所带
来的难以忍受的折磨,或看到他的身体在斯达克的指挥下伤害自己所带来的恐惧。他在心里
付出了真正的代价,真正的代价是麻雀的飞来,他惊恐地意识到在这里起作用的力量比乔
治.斯达克本人更强大、更不可思议。
    他越来越确信,麻雀意味着死亡,但指谁的死亡呢?
    他害怕为了再次与乔治.斯达克接触,他不得不拿麻雀冒险。
    他可以看到它们飞来,他可以看到它们到达联结他们两人的神秘的中间地点,在那里他
最终将于乔治.斯达克搏斗,以控制他们公享的那一个灵魂。
    他不知道在那个地方搏斗谁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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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兰.庞波坐在罗克堡警长办公室,它在镇办公大楼的西侧。这是漫长压抑的一
周......但这没什么新鲜的。一旦夏天一到,就变得这样。从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动节,警
察局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五天前,在117号公路发生了一起撞车事故,是由酒醉引起的,死了两个人。两天后,
诺顿.布里格用一个煎锅打他老婆,把她打倒在厨房地板上。诺顿结婚二十年来多次揍他老
婆,但这次他显然相信他杀了她。他写了一张便条,充满悔恨和语法错误,然后用一支手枪
自杀了。他的妻子醒来,发现她的折磨者的尸体就躺在她身边,于是她打开煤气炉,把头放
进去。从牛津来的空降急救队救了她的命,他差一点儿就死了。
    两个从纽约来的孩子离开他父亲在罗克堡湖边的木屋,在森林中迷了路。八小时后找到
了他们,他们吓坏了,但没什么事,庞波的二号副手约翰.拉波特情况不佳,在搜索中他沾
染上栎叶毒漆树,神志不清。两个来度假的人为最后一份《纽约时报》打了起来;停车场也
发生了一次打斗;一个周末来钓鱼的人在往湖里扔鱼钩时扯破了右耳朵;有三起商店偷窃事
件;在撞球厅和电子游戏室内有一起因吸毒而发生的打斗事件。
    这是六月里小镇典型的一周,像是庆祝夏季的到来。庞波忙得连喝杯咖啡的时间也没
有,但他仍发现自己一次次地想起泰德和丽兹.波蒙特......想到他们,以及追杀他们的那
个人,那个人还杀了豪默.加马齐。庞波好几次给纽约警察局打电话——某个叫李顿的警官
现在一定很烦他了——但他们没什么新情况。
    庞波今天下午以外地空闲。舍拉没报告什么,诺里斯.里杰威克正在他的办公室打盹,
两腿放在桌上。庞波应该叫醒他——如果镇长丹佛斯.凯顿进来看到诺里斯这么睡觉,一定
会发脾气的——但他不忍心这么做。诺里斯这一周也很忙,117号公路事故后,诺里斯负责
清理道路,干得非常好。
    庞波现在坐在桌子后,往墙上做动物影子......他的思绪再次转向泰德.波蒙特。胡默
医生在得到泰德的准许后,打电话告诉庞波泰德片子结果出来了,没事儿。庞波现在又想到
胡夫.布里查德医生,他在泰德十一岁时给他开过刀,那时泰德离出名还远着哪。
    一只兔子从墙上那片阳光中跳出来,后面紧跟着一只猫,一条狗追逐着那只猫。
    “别管它。它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它的确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而且,他的确可以不管它。很快就会又有一件突发事件
需要他去处理,这是显而易见的,夏天总是这样。你忙得团团转,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有
时,不去想到是件好事。
    狗后面跟着一只象,它摇着身躯,那实际上是庞波左手的食指。
    “啊,去他妈的。”他说,拉过电话。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从口袋掏出皮夹。他按了一
个键,它自动拨通了牛津州警察局,他问接线员刑侦科的警官亨利.白顿在不在。很巧,他
刚好在。庞波想,看来州警察局今天也不忙,刚想到这儿,亨利说话了。“庞波!有什么事
要我帮忙吗?”
    “我想问一下,”庞波说,“你能不能为我向黄石自然公园的森林警察打个电话,我可
以给你电话号码。”他有点吃惊地看着电话号码,一周前,他从查询台得到这个电话号码,
把它写在一张名片背面,他敏捷的手似乎自动地把它从皮夹中掏出来。
    “黄石!”亨利听上去觉得可笑,“是不是瑜珈熊聚集的地方?”
    “不,”庞波微笑着说,“你说的是竭石,而且这事和熊毫无关系,至少就我所知是这
样。我需要和一个在那儿野营度假的人谈谈,亨利。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需要跟他
说,但那会使我安心下来,总觉得事没干完。”
    “它和豪默.加马齐有关吗?”
    庞波把电话放到另一个耳朵边,心不在焉地用指关节弄着地址的名片。
    “对,”他说,“但如果你要我解释,我听上去会像个傻瓜。”
    “只是一种预感?”
    “对。”他吃惊地发现他的确有一种预感——只是不能确定是什么。“我要谈的人是一
位退休的医生,名叫胡夫.布里查德,他和妻子在一起。森林警察也许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想进去的人肯定要登记的——野营地可能有电话,他可能会告诉他们的。”
    “换句话说,你认为森林警察负责人会认真对待一位州警察官员,而不理睬一个狗屁警
长。”
    “你真善于外交辞令,亨利。”
    亨利.白顿高兴地笑起来:“我的确很善于辞令,对吗?好吧,我要告诉你,庞波——
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只要你别把我拉下水,只要——”
    “不会的,”庞波感激地说,“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只要你理解我不能用我们这儿的电话打。局长很注意那些电
话帐单,我的朋友,他看得非常仔细。如果他看到这个电话,我想他会问我为什么用纳税人
的钱谋私,你明白我的话吗?”
    庞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可以用我个人的信用卡号码,”他说,“你可以告诉森
林警察让布里查德打对方付款电话,我会注销那个电话,用自己的钱付费。”
    电话那一头停了一下,亨利再开口后时,他更严肃了:“你真的认为这事很重要,是
吗,庞波?”
    “对。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的确很重要。”
    第二次停顿。庞波可以感觉到亨利.白顿正强忍着不进一步打听,最后,亨利决定不问
了。“好吧,”他说,“我会打这个电话,告诉森林警察你要跟这个胡夫.布里查德谈一件
谋杀案,他妻子叫什么?”
    “赫尔佳。”
    “他们从哪儿来?”
    “福特.拉马里,怀俄明州。”
    “好吧,警长,现在到了关键部分:你的电话信用卡号码是什么?”庞波叹口气,告诉
了他号码。
    一分钟后,他又开始在墙上玩动物影子游戏。
    “那家伙可能永远不会回电话,他想,如果他真的回了,他不可能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东
西——他怎么可能呢?”
    不过,亨利有一句话是对的:他有一种预感,有关某写事的预感,这预感久久不肯离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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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兰.庞波跟亨利.白顿说话的时候,泰德.波蒙特正把车停到英文——数学后面的停
车场中。他走出汽车,小心翼翼地注意别碰左手,站了片刻,欣赏校园难得的宁静。
    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车停到他的车旁,两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驱散了宁静的幻觉。
    “我只是到楼上办公室去一下,”泰德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他
看到两个姑娘走过,可能是去东配楼选下学期的课。一个姑娘穿着一件坦胸露背的短上衣和
一条蓝色短库,另一个姑娘穿着一条迷你裙,露着背,屁股高高翘起,让人怦然心动。“享
受一下这景象。”
    两个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脑袋像装在一个看不见的轴上一样随之转动。现在其中
一人——雷.加里森或罗伊.哈里曼,泰德记不清了——转过头遗憾地说:“我们很想这
样,先生,但最好跟你一起上去。”
    “真的不用,就在二楼——”
    “我们可以在走廊等。”
    “你们这些家伙不知道这让我多么沮丧。”泰德说。
    “这是命令。”加里森或哈里曼说。显然,他才不在乎泰德是沮丧还是快乐呢。
    “好吧。”泰德让步了,“既然这是命令,那就服从吧。”
    他走向侧门,两个警察跟在后面,保持十二步的距离,泰德觉得他们穿便衣比穿制服更
像警察。
    经过室外的闷热后,室内的空调让泰德全身一震,马上觉得衬衫像冻在皮肤上了。大楼
平时总是热闹的,但在今天这个周末下午去冷清得有点儿令人悚然。下周一为期三周的暑期
学习班开始,大楼会热闹一些,但今天泰德觉得很高兴有两个警察护卫着他。泰德的办公室
在二楼,他猜那里肯定没有一个人,这样他至少不用解释为什么两个高大警觉的朋友跟着
他。
    二楼其实并非空无一人,不过同样没有让他为难。罗立.德莱塞斯正从系公共休息室出
来,向他自己的办公室摇摇晃晃地走去,他总是这么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刚被人打了一
棒,使他的记忆力和运动神经受到破坏。他梦游似的从走廊的一边晃到另一边,眼睛盯着贴
在公告栏内的漫画,诗歌和通告,公告栏钉在他同事们锁着的门上。他可能是走向他的办公
室——看上去像是这样——但即使熟悉他的人也不敢肯定这一点。一个很大的黄色烟斗咬在
他的假牙间,假牙不像烟斗那么黄,但也差不多。烟斗没点着,从1985年末以来就一直这
样,那时他心脏病发作了一次,医生禁止他再吸烟。“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抽烟,”每当有人
问起他的烟斗,罗立总是用他轻柔的心不在焉的语气解释说。“但如果不在牙齿间咬着
它......先生们,我会不知道去哪儿或该干什么。”大多数时间,他给人一种不知道去哪或
该干什么的印象......就像他现在这样。有些人认识罗立几年后,才发现他并不像表面那样
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傻瓜,有些人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
    “你好,罗立。”泰德边找钥匙边说。
    罗立冲他眨眨眼,然后把眼睛移到泰德身后两人身上,打量着他们,接着又把眼睛落回
到泰德身上。
    “你好,泰德,”他说,“我记得今年夏天你没课。”
    “我是没有。”
    “那你干吗在夏天第一个真正的大热天跑到这儿来呢?”
    “只是看一下申请高级写作教程的学生的档案,”泰德说。“看完就走,真的。”
    “你的手怎么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直到手腕那里。”
    “哦,”泰德有点尴尬地说。显然他编得故事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像个醉汉或白痴,但总
比讲真话好得多。泰德觉得很好笑,警察不加置疑地相信了他的故事,就像罗立现在一样—
—至少对于他在猛地关上卧室橱门时怎么或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手压了,没有人提出一句疑
问。
    他本能地知道该遍什么样的故事——甚至在他疼痛难忍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人们知道
他苯手苯脚的——这是他的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和告诉《大众》杂志的采访者说乔
治.斯达克是在鲁德娄而不是在罗克堡被创造出来的,以及斯达克用铅笔写作是因为他从没
学过打字一样。
    他没想过对丽兹撒谎......但他要求她对所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了。她惟一关
心的是要他答应再不与斯达克联系了,他很乐意地答应了,尽管他知道他可能无法遵守这一
诺言,他怀疑在丽兹的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一点。
    罗立现在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壁橱门里?”他说,“了不起,你们在玩捉迷藏游戏?
还是某种古怪的性行为?”
    泰德咧嘴一笑。“1981年我就放弃了古怪的性行为,”他说,“医生的劝告。实际
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整个事情让人很尴尬。”
    “我想是的,”罗立说......然后眨了一下眼睛。那是非常微妙的一眨,浮肿的、皱巴
巴的眼睑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但肯定是动了一下。泰德以为自己骗过了罗立?不可能
骗过他。
    突然泰德灵机一动:“罗立,你还在教民间传说课吗?”
    “每个秋天都教,”罗立回答说,“你没有看你自己系的课程表把,泰德?魔杖探寻、
巫术、定数疗法、富人和名人的不详征兆,这课一直很流行。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泰德发现,对那个问题有一个千篇一律的回答。当作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你总能回答你为
什么要问这个。“啊,我在构思一篇小说。”他说,“现在还在探索阶段,但我认为会写成
的。”
    “你想知道什么?”
    “在你所知道的美国迷信或民间传说中,麻雀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罗立紧皱眉头,咬着烟斗柄。“我现在一下想不起来,泰德,虽然......我想知道那是
不是你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不可能骗过他,泰德又一次想到。“噢......也许不是,罗立,也许不是,我这么说也
许是因为一下子解释不清我为什么感兴趣。”他迅速瞥了一眼两个警察,然后又回来看着罗
立的脸,“我时间有点紧。”
    罗立的嘴唇抖了一下。“我明白。麻雀......这么普通的鸟,太普通了,不会有什么深
刻的象征意义。但是......现在我想想......的确有意义,除非我把它跟夜里出没的怪鸟联
系起来。让我查一下。你会在这儿呆一会儿吗?”
    “恐怕不超过半小时。”
    “好吧,我马上能在巴林格的《美国民间传说》中查到。它不过是一本迷信食谱,但用
着很方便。而且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你打电话。”
    “是,什么时候都行。”
    “你和丽兹为汤姆.卡洛尔举行的聚会太好了,”罗立说,“当然,你和丽兹举行的聚
会总是最好的。你的妻子太迷人了,不应该做妻子,泰德,她应该做你的情妇。”
    “谢谢,我想是的。”
    “贡佐.汤姆,”罗立亲切地说,“真难相信贡佐.汤姆开始过黯淡的退休生活了。我
听他在隔壁吹号似地放屁已经二十年了,我猜下一个家伙会安静些,或至少谨慎些。”
    泰德笑了。
    “比丽也玩得很好。”罗立说,淘气地垂下眼睑,他完全清楚泰德和丽兹对比丽的感
觉。
    “那很好,”泰德说,发现比丽和玩得很好是两个不相容的事......但既然她和罗立是
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他还是高兴她来了。“如果你想到鸟的什么事的话......”
    “麻雀和它们在隐形世界中的地位,好吧。”罗立冲泰德身后的两位警察点点头,“午
安,先生们。”他绕过他们,又继续朝办公室走去,这次带了点目的性,一点点目的性。
    泰德茫然看着他。
    “他是干什么的?”加里森或哈里曼问。
    “德莱塞斯,”泰德低声说,“语法学家,业余民俗家。”
    “看上去这家伙需要有张地图才能走回家,”另一个警察说。
    泰德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打开了锁。“他比他表面警觉得多。”他说,推开了门。
    泰德一按开关,打开顶灯,这时他才意识到加里森或哈里曼正站在他身边,一只手插在
特制的运动衣中。泰德感到一阵后怕,当然,办公室是空的——空旷整洁,经过一年的喧
闹,现在它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突然,他莫名其妙的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恋家感、空虚感和失落感,就像不幸突然降临时
的那种复杂的感情。就像在梦中一样,他似乎到这儿来说再见的。
    别这样蠢,他对自己说,他心中的另一部分又静静回答说:过了最后期限,泰德。你过
了最后期限,我认为你试都没试那人要你做的事,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短暂的解脱比没有
解脱好。
    “如果你们要喝咖啡,你们可以在公共休息室找一杯,”他说,“如果我对罗立估计不
错的话,咖啡壶会是满满的。”
    “休息室在哪儿?”加里森或哈里曼的同伴问。
    “走廊的另一边,两个门过去,”泰德说,打开了档案。他转过头,狡黠地冲他们咧嘴
一笑,“如果我尖叫的话,我想你们会听到的。”
    “如果发生什么事,你千万要大叫。”加里森或哈里曼说。
    “我会的。”
    “我可以派曼彻斯特把咖啡端过来,”加里森或哈里曼说,“我觉得你在要求一个人独
处。”
    “啊,很对,既然你意识到这一点。”
    “好吧,波蒙特先生,”他说,很严肃地看着泰德。泰德突然记得他叫哈里森,就和甲
克虫队以前的一位队员名字一样。忘记它真愚蠢。“你要记住,纽约的那些人正是由于独处
而死去的。”
    “啊,我记得菲丽丝.迈尔斯和里克.考利都是在和警察一起时死的。”他想大声说出
这句话,但忍住了,这些人只不过是在尽他们的职责而已。
    “别紧张,哈里森警官,”他说,“大楼今天非常安静,一个光脚的人走过也会有回声
的。”
    “好吧,我们就在走廊那边,那叫什么名字?”
    “公共休息室。”
    “对。”
    他们离开了,泰德打开标有优秀生申请字样的档案。在他的想像中,他不断看到罗立在
迅速而不易察觉地眨眼,而且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他已经超过期限了,他已经跨过黑暗的一
边了,那是恶魔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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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电话在那儿,没有响。
    “快点,”他看着它想,把申请档案堆在学校配发的IBM电脑打字机边的桌子上。“快
点,快点,我就在这儿,就在一台没装窃听器的电话边,所以,快点,乔治,给我打电话,
给我打电话,给我独家新闻。”
    但电话在那儿,没有响。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看一个空档案柜。他在忙乱中把所有的档案都拿了出来,不仅是那些
申请上写作课学生的档案,连那些想选“生成语法课”学生的复印件都拿了出来。
    泰德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哈里森和曼斯特正站在系公共休息室门外,喝着咖啡,茶缸在
他们的大手中像咖啡杯一样小。泰德挥挥手,哈里森也挥挥手作为回答,并问他完了没有。
    “还有五分钟。”泰德说,两个警察都点点头。
    泰德走回办公桌,把选写作课的档案和其它档案分开,并开始把后者放进档案柜,他尽
可能干得慢些,等着电话铃响。但电话就在那儿,并不响。他听到走廊另一头有电话铃响,
声音被关着的门减弱了,在这桩安静的大楼中听起来很吓人。也许乔治把电话号码弄错了,
他想,轻声笑笑。事实是,乔治不会打电话来了,事实是,他泰德错了。显然,乔治另有图
谋。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乔治.斯达克擅长搞阴谋诡计。虽然这样,他还是非常确信——
    “泰德?”
    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最后半打档案摔到地上。当他确信它们不会滑落时,他回过头。
罗立就站在门外,他那巨大的烟斗像个水平观测镜一样向前伸着。
    “对不起,”泰德说,“你吓了我一跳,罗立。我的思想正在万里之外飘着呢。”
    “有人打电话找你,打到我的电话了,”罗立和气地说,“一定是搞错电话号码了,幸
亏我在里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开始使劲敲起来。
    “对,”泰德说,“幸亏你在。”
    罗立审视地瞥了他一眼,浮肿的、微红的眼睑下那双蓝眼睛敏锐而又好奇,甚至到了无
理的程度,这和他心不在焉的举止很不相称。“你一切都好吗,泰德?”
    “不,罗立。这些天有个疯狂的杀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这家伙能控制我的身
体,能让我做用铅笔刺我自己之类的荒唐事,我认为我没有发疯本身就是胜利。现实一片混
乱,老伙计。”
    “一切都好?为什么不一切都好吗?”
    “我似乎感到这句话中有点儿讽刺意味,泰德。”
    “你搞错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看上去像被一只车灯照着的鹿一样呢?”
    “罗立——”
    “我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人就像那种推销员,你向他电话购物只是为了确保他别亲自到你
们家来。”
    “没事儿,罗立。”
    “很好。”罗立看上去并不相信。
    泰德离开他的办公室,沿着走廊向罗立的办公室走去。
    “你去哪儿?”哈里森在他身后叫道。
    “罗立办公室有我的电话,”他解释说,“这里的电话号码都是按顺序排的,那家伙准
是把号码搞错了。”
    “而且刚好打到今天惟一在这儿的教员那里?”哈里森怀疑地问。
    泰德耸耸肩,继续向前走。
    罗立的办公室杂乱却舒适,还有一股烟斗味——两年的戒烟显然除不去三十年抽烟留下
的味儿。一块镶有罗纳德.里根照片的镜框挂在墙上。弗兰克林.巴林格像百科全书一样厚
的《美国民间传说》正摊开在罗立的办公桌上。电话筒从叉簧上取了下来,正放在一叠空白
蓝皮本上。看着话筒,泰德感到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又笼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
张早就该洗的毯子中一样。他转过头,以为会看到罗立、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三人并排站在门
口,就像电话线上的麻雀一样。但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他可以听到罗立沙哑的声音从走廊
那边传过来,他已经强留住两位警察谈起话来,泰德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拿起电话说:“你好,乔治。”
    “你的一周已经过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是斯达克的声音,但泰德怀疑现在他们
俩的声音波纹是不是还会完全一致。斯达克的声音变了,变得粗糙刺耳,就像一个看运动比
赛的人喊得太久后的声音,“你的一周时间过去了,你却什么也没干。”
    “你说得对,”泰德说,觉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发抖,那种寒冷似乎来自电
话本身,像小冰柱一样从耳机的小孔中冒出来,但他同时也很愤怒,“我不会去做的,乔
治。一周,一月,十年,对我来说都一样。为什么不接受事实呢?你死了,而且不会活过来
了。”
    “你错了,老伙计,如果你要错到底的话,你就一直错下去吧。”
    “你知道你听上去像什么吗,乔治?”泰德说,“你听上去好像你正在溃烂。那就是为
什么你要我再次开始写作的原因,对吗?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写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对
吗?你很快就会变成碎片,就像一辆漂亮的一匹马拉的马车那样。”
    “那跟你没关系,泰德,”那沙哑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从粗糙的男低音变成一种刺耳
的声音,然后又变成尖声细语——好像声带突然发不出声了——接着又回到男低音上,“我
身上发生的一切跟你无关,那只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伙计。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
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我不——”
    咯嚓!斯达克挂了电话。泰德沉思地看了话筒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叉簧上。他转回身
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站在那里。


    “谁打来的电话?”曼彻斯特问。
    “一个学生,”泰德说,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谎。他真正确信的惟
    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种恐惧感。“只是一个学生,和我原来想得一样。”
    “他怎么知道你在学校?”哈里森问,“他怎么又打到这位先生的电话上了呢?”
    “我投降,”泰德谦恭的说,“我是个隐藏很深的俄国间谍,那其实是我的联络方式,
我会悄悄地去碰头。”
    哈里森没有生气——至少他看上去没有生气。他责备地看了泰德一眼,显得有点疲倦,
这比生气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们在尽力帮助你和你妻子。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哪儿总
有两个人跟在身后,这很不舒服,但我们真的是在帮助你。”
    泰德感到很惭愧......但没有惭愧到要说实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事情要糟
了,而且可能已经糟了。还有一些其它的感觉,他皮肤下面有一种轻微的躁动感,好象皮肤
下面有虫在蠕动。他的太阳穴有一种压力,那不是由于麻雀,至少他认为不是。同时,他甚
至没有意识到某种精神晴雨表正在下降。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虽然不像这次这么强
烈。当他在办公室看档案时,也有那种感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那是因为斯达克,他在你的体内,他在监视你,如果你说错了话,他会知道,那么某
个人就要遭殃了。”
    “我很抱歉,”他说,意识到罗立正站在两个警察后面,用安静、好奇的眼睛看着自
己。他不得不撒谎,而且这谎撒得那么自然,他觉得很可能是乔治.斯达克自己为他编造好
放在那里的。他不敢确信罗立会相信他的谎言,但现在着急也没用了,“我有点儿紧张,如
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说,“我只想让你意识到我们不是敌人,波蒙特先生。”
    泰德说,“打电话的孩子知道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开车经过书店时他刚从里面出来。他
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写作课。学校老师的电话号码簿是按系划分的,每个系的人都是按
字母顺序排列的,印刷字体很小,用过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电话簿很讨厌。”罗立嚼着烟斗说,两个警察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他片刻,罗立冲他
们严肃地点点头。
    “罗立在电话簿上排在我后面,”泰德说,“今年我们恰好没有以C开头的教师。”他
瞥了罗立一眼,但罗立以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黑乎乎的烟斗。“结果,”泰
德结束道,“我总是接到他的电话,他总是接到我的。我告诉那孩子他运气不好,我秋天前
没课。”
    好了,就这么回事。他觉得自己解释得过于详细了,但真正的问题是哈里森和曼彻斯特
什么时候到罗立办公室门口的,他们听到了多少。人们通常不会告诉申请课程的学生他们正
在死去,他们很快会变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没事,”曼彻斯特叹口气说,“你完事了吗,波蒙特先生?”
    泰德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说:“我必须把不需要的档案放回原处。”
    “还必须给秘书留张便条。”
    “当然,我还必须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他听到自己说,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要这么说,只知道他不得不这么说,“她是英语系的秘书。”
    “那么我们还有喝杯咖啡的时间喽?”曼彻斯特问。
    “当然,甚至还可以吃两顿饼干,如果那里还有的话。”他说。那种事情一片混乱、越
来越糟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次更加强烈。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天哪,那是个笑话,罗立
肯定在咬着烟斗强忍着笑。
    泰德正要离开罗立的办公室,罗立问道:“我能跟你谈一会儿吗,泰德?”
    “当然可以。”泰德说。他想告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别管他们俩,他没事儿,但很不情
愿地意识到当你要减轻别人的怀疑时,不能说这种话。至少哈里森现在很警觉,也许还没有
全面警觉起来,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当他转向罗立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慢慢地沿着走廊走过去。哈里森
简短地对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门口,曼彻斯特进去寻找饼干。哈
里森可以看着他们,但泰德认为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那个关于教师电话簿的故事编得真不错,”罗立评论说,又把烟斗柄放进嘴中嚼着,
“我认为你和萨奇《开着的窗户》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处,泰德——你很擅长即兴创作
传奇故事。”
    “罗立,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真心话,”罗立温和地说,“我承认自己很好奇,但我不敢
确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是故意忘掉贡佐.汤姆.卡罗尔,他的确退休了,但上次我看电话簿时,他
仍然排在我们俩之间。”
    “罗立,我该走了。”
    “真的,”罗立说,“你要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泰德觉得自己面颊有点儿热。艾尔西阿.范顿1961年以来一直是英语系的秘书,但今
年四月死于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罗立继续说,“我发现了你要找的东西,有关麻
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立把泰德又领会办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国民间传说》。“麻雀、潜鸟,尤其是夜
里出没的怪鸟,是灵魂摆渡者,”他说,声音中有些得意,“我知道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有关
系。”
    “灵魂摆渡者?”泰德怀疑地说。
    “来自希腊语,”罗立说,“指那些摆渡者,在这里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之间
摆渡人类灵魂的人。据巴林格说,潜鸟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是生者的先驱,据说它们总是聚集
在死亡将要发生的地方。它们不是预示凶兆的鸟,它们的任务就是把刚死去的灵魂引导到他
们死后该去的地方。”
    他盯着泰德。
    “麻雀的集结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这么说,麻雀据说是死者的先驱。”
    “那意味着——”
    “那意味着它们的任务是引导迷失的灵魂回到阴间。换句话说,它们是活死人的先
驱。”
    罗立从嘴里拿下烟斗,严肃地看着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泰德,但是我建议你谨慎,极度谨慎,你看上去像一个身陷困境
的人。如果我能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谢谢,罗立。只要你别声张,就算帮了我最大的忙。”
    “在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学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烟斗上方的眼睛仍然充满关怀,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吧?”
    “我会的。”“如果那些跟着你的人是在帮助你,泰德,最好跟他们说真话。”
    如果他能这么做,那就太好了,但问题并不是他信不信任他们。如果他真的开口说实
话,他们会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彻斯特,跟他们谈,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肤
下那种蠕动感消失之后才行。因为乔治.斯达克在监视他,而且他已过了最后期限。
    “谢谢,罗立。”
    罗立点点头,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后回到办公桌后。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办公室。


    “当然,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在他把最后一叠错拿出的档案放回原处时,他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台IBM电脑打字机。
最近他对所有大大小小的书写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怀疑在每个书写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
个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潜藏在每个瓶子中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但现在,人们更可能用一个灵应盘而不是电脑打字机与已故的、了不起的范顿太太进行
通讯联系。范顿太太煮咖啡总是煮得很浓,浓得几乎可以站起来说话了。为什么他要说那话
呢?范顿太太是他心中最遥远的人。
    泰德把最后一叠非写作学生的档案扔进档案柜,关上抽屉,看着他的左手。绷带下面,
拇指和食指之间突然开始灼热发痒,他把手在裤管上蹭蹭,但这似乎使手痒得更厉害。现在
它又开始跳动了,那种剧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热加剧了。
    他从办公室窗户向外望去。
    在道路对面,电话线上排满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学校医务室的屋顶上。当他看着的
时候,又有一批落到一个网球场上。
    它们似乎都在看着他。
    “灵魂摆渡者。活死人的先驱。”
    现在一群麻雀像一股卷着干树叶的旋风一样盘旋而下,落在礼堂的屋顶。
    “不,”泰德声音颤抖地低声说,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手又痒又热。
    打字机。
    只有用打字机,他才能摆脱麻雀和手上的热痒。
    那种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强烈了,无法抗拒。那么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手烫后想
伸进冷水里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皮肤下那种痒痒的,蠕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扩散,他的眼球似乎
与那种感觉同步跳动。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尔德的里杰威克
区,里杰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时间是1960年,整个世界都死了,只有这些可怕的、
普通的鸟,这些灵魂摆渡者。在他看着的时候,它们一起展翅飞起,黑压压的一片使天空也
黯淡下来。麻雀又飞起了。
    在泰德窗外,电线上,医务室屋顶和礼堂顶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飞起,几个到校早的学生
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看着鸟群飞上对面左侧的天空,向西飞去。
    泰德没有看到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区变成梦中的死亡地带。他在打字机前坐
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状态中。但是一个念头牢牢抓住他:狡猾的乔治能让他坐下来,
转动IBM的钥匙,但他不会写那本书,不管发生什么......如果他坚持这一点,狡猾的乔治
就要溃烂,要么像一支蜡烛的火焰一样被吹灭。他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到了。
    他的手现在乱抖乱颤,觉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锤砸过后的爪子。并不完全是疼痛,更像
是后背中间一块你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开始痒起来,痒得你快要发疯了。不是那种表面的
痒,而是深入骨髓的痒,痒得你咬紧牙关忍着。
    但是甚至这种痒也显得遥远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机前。


    他一打开打字机,奇痒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随之而去。
    但是恍惚状态还存在,在这状态的核心有某种强制的命令:有一些东西需
    要写下来,他可以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催促他做这件事,做完它。这种感觉
    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痒更糟,这种痒似乎发自他内心深处。
    他把一张纸卷入打字机,然后坐了片刻,感到遥远而又迷惘。接着,他把
    手指放在中间一排键盘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虽然他几年前放弃了英文打字
法。
    手指颤抖了一会儿,然后除了食指,其余的手指都向后撤。显然,当斯达克真的打字
时,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样——一边寻一边打,当然,他只会这么打,打字机并不是他擅长
的写作工具。
    当他移动左手手指时,隐隐有点儿痛,但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但文字还是很
快就出现在白纸上。它简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头旋转起来,用大写字母打出了十二个
字:
    “猜猜我从哪儿打来电话,泰德?”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从没感到如此惊讶,如此恐惧。天哪,它是
如此准确,如此清晰。
    “狗杂种从我家打的电话!他已抓住了丽兹和孩子们!”
    他开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儿。他的手一阵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着的火把被在空
中猛地一摇,火一下蹿了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他龇牙咧嘴地轻轻叫了一
声,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前,他的两只手已摸回键盘,重新敲
击它们。
    这次是十一个字:
    “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他呆呆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他一打完最后一个字母,所有的感觉突然一下
    子切断了——就像他是一盏灯,谁拔掉了插头。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痒了,
    皮肤下再没有那种蠕动感和被监视感了。鸟消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消失了,
    斯达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没有真正消失,对吗?不。泰德消失时,斯达克在看着他的家。他
    们留下两个缅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没有用。如果他认为两个警察就能阻
    拦斯达克的话,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了。就是一队特种部队也没用,乔治.斯达
    克不是一个人,他就像纳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罢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哈里森在他身后问。
    泰德跳起来,好像谁用针扎进他的脖颈一样......这使他想起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克
劳森插手与他无关的事......因为泄密而被杀。
    “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这话从打字机上的纸上怒视着他。
    他伸手从纸筒上撕下纸,把它捏成一团。他这么做时,并没有回头看哈里
    森离他多近——那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经心。他并
    不感到漫不经心,他感到自己快疯了。他等着哈里森问他他写了什么,为什么
    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来。当哈里森什么都没说时,泰德说话了。
    “我想我干完了。让便条见鬼去吧,在范顿太太知道前,我就会把这些档案放回原
处。”至少这些话是真的......除非范顿太太刚好从天上往下看。他站起身,暗暗祈祷他的
腿别出卖他,让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门口,根本没看他,耸了口气。片刻
之前,泰德说哈里森就站在他身后,气都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实哈里森再吃一块饼干,绕
过泰德正在看对面几个闲逛的学生。
    “嘿,这地方就像死了一样。”警察说。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经死了。”
    “我们为什么不走呢?”他问哈里森。
    “好主意。”
    泰德向门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看着他。“天哪,”他说,“也许教授都这么心不在
焉。”
    泰德紧张地冲他眨眨眼,然后低下头,看到他一只手还紧握着那个纸团,于是把它扔进
废纸篓,但他颤抖的手没有准头,纸团撞在纸篓的边上弹了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弯腰捡起
它,哈里森从他身边走过,捡起纸团,漫不经心的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你连档案都不
拿就要走了吗?”他问。他指指选写作课学生的档案,这些档案被放在打字机边,用一根红
橡皮筋捆着。然后他又继续抛那个纸团,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泰德从折痕上能看到几个
字:任何人他们
    “啊,那些,谢谢。”
    泰德拿起档案,然后差点儿就把它们摔到地上。现在哈里森会展开手中的纸团,他会这
么做的,虽然斯达克现在并没监视他——泰德确信这一点——但他很快就会发现的。当他发
现后,他会对丽兹和孩子们干些极为不利的事。
    “别客气。”哈里森把纸团扔向废纸篓,它在边沿上几乎绕了一圈,然后摔了进去。
“两分。”他说,然后走到走廊,这样泰德就能关上门。


    他走下楼梯,后面跟着两个警察。罗立从他办公室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快,泰德也向
他表达了同样的祝愿,至少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正常。他觉得好像在自动驾驶仪上,这种感
觉一直持续到他到自己的汽车旁。他把档案扔到乘客座位上时,看到了停车场边的公用电
话。
    “我要给我妻子打个电话,”他告诉哈里森,“看看她要在商店买什么东西。”
    “你应该在楼上打,”曼彻斯特说,“那你就能节约二十五美分。”
    “我忘了,”泰德说,“也许因为我心不在焉。”
    两个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上普利茅斯汽车,在车里他们可以开着空调,并能通
过挡风玻璃监视他。
    泰德感到心脏似乎变成了破碎的玻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把它扔进投币口中。
他的手在发抖,把第二个号码拨错了,于是挂上电话,等硬币退出,然后又试一次,他一边
想:天哪,就好像米丽艾姆死的那天晚上,就像那天晚上又重现了。
    如果没有这种记忆错觉,他可能就拨对了。
    第二次他拨对了,他站在那里,把听筒紧紧压在耳朵上,压得耳朵都疼了。他努力让身
体放松,不想让哈里森和曼彻斯特知道出事了——决不能让他们知道,但他似乎无法放松肌
肉。
    电话一响,斯达克拿起话筒:“泰德?”
    “你对他们干了什么?”就像从嘴里吐干棉球。他能听到双胞胎在大声嚎哭,泰德发现
他们的哭声让他感到安慰,这有点儿怪。这哭声不是温蒂从楼梯上摔下时的那种嘶哑的叫
喊,而是迷惑的哭声,生气的哭声,但不是受到伤害的哭声。
    但是,丽兹呢——丽兹在哪儿?
    “什么也没干,”斯达克回答,“你自己可以听出来,我连他们宝贵的小脑袋上的一根
毛也没碰,现在还没有。”
    “丽兹......”泰德说,突然被一种孤独的恐惧淹没,就像被寒冷的大浪吞了进去。
    “她怎么了?”嘲笑的语气荒唐而又难以忍受。
    “让她听电话!”泰德吼道,“如果你指望我以你的名义再写一个字的话,你让她听电
话!”显然,在这种极端的恐惧和惊讶状态中,他心里的一部分仍是清醒的。他告诫自己:
注意你的脸,泰德,你只是四分之三是背对警察的,当一个人往家里打电话问他妻子要不要
买鸡蛋时,他是不会对着话筒吼的。
    “泰德!泰德,老伙计!”斯达克听上去很委屈,但泰德惊恐地确信这狗杂种正咧着
嘴。“你太看低我了,伙计,你太瞧不起我了,伙计!冷静一下,她在这儿。”
    “泰德?泰德,是你吗?”她听上去痛苦而又害怕,但没有惊慌失措,不是很惊慌。
    “是我,宝贝,你好吗?孩子们好吗?”
    “好,我们还好。我们......”她说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减弱了一点,泰德能听到那狗东
西在对她说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她说是,好吧,然后又回到电话上,现在她听上去快
哭了,“泰德,你必须去做他让你做的事。”
    “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诉你,你不能在这儿做,警察很快就会过来。他......泰德,他说他杀了
那两个监护房子的警察。”
    泰德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怎么干的,但他说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话。”现在她开
始哭了。她竭力控制自己,知道这会使泰德沮丧,如果他沮丧的话,他会做出危险的事。他
紧紧握住电话,使劲压着耳朵,努力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斯达克又在背后低声说什么,泰德听到一个词:合作。难以置信,真他妈的难以置信。
    “他要把我们带走,”她说,“他说你会知道我们去哪儿。记得玛莎姨妈吗?他说你应
该甩掉跟着你的人。他说他知道你能做到,因为他能做到。他要你今晚天黑前与我们会合。
他说——”她惊恐地抽泣了一下,然后努力把第二下抽泣咽了回去,“他说你要跟他合作,
你和他共同写作,它将是最出色的一本书。他——”
    斯达克又在低声说什么。
    啊!泰德真想把他的手指掐进乔治.斯达克该死的脖子里,直到他的手指穿过皮肉,抠
进狗杂种的喉咙。
    “他说阿历克斯.马辛死而复生,比以前更强大。”然后她又尖声叫道,“请照他说的
做,泰德!他有枪!他有一盏喷灯!一盏小喷灯!他说如果你敢骗他——”
    “丽兹——”
    “求求你,泰德,照他说的做!”
    她的声音小了,因为斯达克把电话从她手中拿走了。
    “告诉我一件事,泰德,”斯达克说,现在他的声音中已没有嘲弄,非常严肃,“告诉
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说真话,伙计,否则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
    “真的吗?因为她刚才讲喷灯的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妈的!”“她告诉你记住玛莎姨妈,她他妈的是谁?这是某种暗号
吗,泰德?她试图欺骗我吗?”
    泰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生命悬在一根非常细的线上。这不是比喻,这是泰德能
看到的东西。那根线是蓝色的,像冰一样透明,像游丝一样纤细,几乎看不见。所有的一切
都归结到两件事上——他说什么,乔治.斯达克信什么。
    “录音装置从电话上拆除了吗?”
    “当然拆除了!”斯达克说,“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泰德?”
    “你让丽兹接电话时,她知道吗?”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斯达克说:“她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了,电线就扔在该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吗?她看了吗?”
    “别跟我绕弯子,泰德。”
    “她试图用暗示的方法告诉我你们要去哪儿。”泰德告诉他,努力保持一种耐心的、讲
课式的语调——耐心,但有点儿居高临下。他不知道斯达克听出来没有,但他猜斯达克很快
就会以某种方式让他知道的。“她指的是夏季别墅,在罗克堡。玛莎.泰尔福德是丽兹的姨
妈,我们不喜欢她。每次她打电话说她要来访,我们就想逃到罗克堡,躲在夏季别墅中,直
到她死去。现在我们已经说了,如果他们在我们的电话上装了无线录音装置,乔治,那只能
怪你。”
    他全身冒汗,等着看斯达克是否相信这话......或在他所爱的人和永恒之间惟一的细线
是否会突然断裂。
    “他们没有装,”斯达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放松了。泰德真想在电话间上
靠一靠,闭上眼松口气,但他忍住了。“如果我再次看到你的话,丽兹,”他想,我会因为
你冒这么大的危险拧断你的脖子。”只是如果他再见到她的话,他猜他真正想做的就是亲吻
她,一直吻到她透不过气来。
    “别伤害他们,”他对着电话说,“请别伤害他们,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做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的,泰德。我们将一起写作,至少开头部分是这样。你马上
行动吧。甩掉跟你的警察,然后赶往罗克堡,尽快赶到那里,但别快得引起别人注意,那就
错了。你可以考虑换车,但具体细节还是你自己考虑吧——毕竟你是个很有创造力的家伙。
如果你要他们活着,天黑前赶到那里。别捣鬼。你明白我的话吗?别捣鬼,别耍小聪明。”
    “我不会的。”
    “很好。你不会的。伙计,你要做的,就是遵守游戏规则。如果你捣鬼,等你赶到那里
时,你只会看到几具尸体和一盘你妻子临死前诅咒你的磁带。”
    咯嚓一声,电话断了。


    当他走回自己的汽车时,曼彻斯特摇下普利茅斯汽车乘客座位一侧的窗户,问家里是否
一切都好。泰德从他眼中看出这并非闲聊,他从泰德脸上看出了什么。但这没关系。泰德认
为自己能应付得了,毕竟他是一个创造力的家伙,他的大脑像日本高速列车一样在默默的飞
速运转。问题呈现在面前:撒谎还是说实话?和以前一样,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一切都好,”他说,语调自然轻松,“孩子们脾气很大,如此而已。丽兹也跟着脾气
很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我们离家后你们俩就一直有点儿不安。能告诉我发生了
什么事吗?”
    即使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他仍此感到内疚。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个知情人却
不说实话。
    “没什么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哈里森身体前倾,对他说道,“我们和留在家里的查
特顿和埃丁斯联系不上,就这么点事,也许他们进屋了。”
    “丽兹说她刚做了点儿冰茶。”泰德随口撒谎说。
    “那就对了,”哈里森说,对泰德笑笑,泰德又感到一阵内疚,“我们到那儿时也许还
能剩下一点,对吗?”
    “什么事都可能的。”泰德砰地关上了他的汽车门,把钥匙插进孔中,手像木头一样麻
木。问题在他头脑中飞速旋转:斯达克和他家人已离开去罗克堡了吗?他希望这样——他希
望他们被绑架的消息在警方通讯网中传开之前,他们已经安全离开。如果他们乘丽兹的汽车
被人发现,或如果他们还在鲁德娄,那就麻烦了,太麻烦了。他竟然希望斯达克顺利逃走,
这真充满讽刺意味,但这正是他现在的处境。
    说到逃走,他怎么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呢?那是另一个问题。靠加快速度甩掉他
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开的普利茅斯汽车看上去很破旧,但它强有力的发动机声表明它能在任
何路上行驶。他认为他能把他们甩掉——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和在哪里做——但开到罗克堡还
有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他怎么能避免被再次发现呢?
    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只知道他必须设法做到。
    “记得玛莎姨妈吗?”
    他对斯达克所做的解释纯属瞎扯,而斯达克确信以为真了。由此看来那狗杂种并不完全
了解他的思想。玛莎是丽兹的姨妈,这是真的,他们曾躺在床上说要躲开她,但他们所谈的
是躲到像阿鲁巴或塔希提那样的外国地方去......因为玛莎姨妈对罗克堡非常了解,她到那
儿看望他们的次数比到鲁德娄的次数多得多。在罗克堡,玛莎姨妈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垃圾
场。她是全国步枪协会的会员,总是按时教会费,她喜欢在垃圾场射杀老鼠。
    “如果你要她离开,”泰德记得有次他对丽兹说,“那只有你自己去对她说,她是你姨
妈。而且我害怕如果我告诉她,她会用那支枪来打我。”
    丽兹说:“我想血缘关系也没什么用,她眼里有一种凶光......”她假装害怕地哆嗦了
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捅捅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讨厌胆小鬼,告诉她我们是环境保
护者,连对老鼠也一样。泰德,走到她面前去,说,‘走吧,玛莎姨妈!你已经杀死了垃圾
场最后一只老鼠!打点行李走吧!’”
    当然,他们谁也没开口叫玛莎姨妈走,她还是每天去垃圾场远征,她在那里射死了几十
只老鼠。最后,幸福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泰德开车送她去波特兰德机场,把她送上了回爱尔
尼的飞机。在门口,她令人难堪的双手用力握手——好像她刚结束一次商业谈判而不是告别
——并告诉他她明年可能还会来看望他们。“我他妈射得太棒了,”她说,“肯定射死了
六、七打那些传染病菌的小东西。”
    她再也没回来过,虽然有一次她差点儿就来了。
    她最后一次来访后,“记住玛莎姨妈”就成了暗语,就像“记住缅因州”一样。它的意
思是他们中的一个应该去仓库把步枪拿出来,射死某个特别让人讨厌的客人,就像玛莎姨妈
在垃圾场射老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泰德相信丽兹曾在《大众》杂志的采访拍照过程中用
过这句话,她曾转过头低声对他说:“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迈尔斯是否记得玛莎姨妈,泰
德?”
    然后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很好笑。
    只是现在它已不是一句玩笑。
    现在也不是射杀垃圾场老鼠。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丽兹是在试图告诉他跟在他们后面,杀死乔治.斯达克。平常丽兹
听到无家可归的动物被送到动物收容所都会哭的,而现在她却要他杀人,那一定是她认为别
无选择了。她一定认为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斯达克死,要么她和双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好奇地看着泰德,他意识到自己坐在发动起来的汽车方向盘后沉思
了差不多一分钟。他举手致意了一下,把车倒了出来,然后驶向缅因大街,离开学校。他试
着考虑在这两个警察通过警讯无线电知道他们的同事死去之前甩开他们。他试着思考,但总
是听到斯达克对他说,如果他捣鬼,等他到达罗克堡的夏季别墅时,他只能发现他们的尸体
和丽兹临死前诅咒他的磁带。
    另外,他总是看到玛莎姨妈,她用那枝枪瞄准着老鼠,这些肥胖的老鼠正在;垃圾堆和
上面燃烧的红色火焰间跑来跑去。他突然意识到他想射杀斯达克,而且不用0.22口径的步
枪。应该给狡猾的乔治更大的东西。
    一门榴弹炮可能刚合适。
    在破瓶子和罐头交织成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体扭动着飞起来,然后内脏和皮毛炸裂开
来,溅得叭叭作响。
    是的,如果看到同样情景在乔治.斯达克身上发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方向盘握得太紧了,弄得他左手都疼了,疼到骨头和关节中去。
    他试着放松一些,从胸前的口袋中摸出止痛片,把它干咽下去。
    他开始考虑校区的十字路口,那个四面都有停车标志的路口。
    他开始考虑罗立说的话,罗立称麻雀为灵魂摆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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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绑架




    虽然他从没来过鲁德娄,但却知道做什么和怎么做。
    斯达克梦中常来这里。
    他开着一辆偷来的破本田车驶离大道,在距波蒙特家一英里半的地方停下来。泰德去学
校了,这很好。有时他搞不懂泰德在做什么或想什么,虽然他努力的话总能知道泰德的情绪
状态。
    如果他发现和泰德联系很困难的时候,他就摆弄一枝贝洛尔铅笔,那是他在休斯顿街文
具店买的。
    这很有用。
    今天很容易,这是因为不管泰德对警察说了什么,他去大学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他已经
超过最后期限了,他相信斯达克会跟他联系的。斯达克的确想跟他联系,的确很想。
    只是他并不准备像泰德预期的那么做。
    当然更不是从泰德预期的地方跟他联系。
    快中午了。在他停车的地方有些野餐的人,但他们或是围在草地的桌子边,或是聚集在
河边石头的烤肉架旁。当斯达克从车上下来走开时,谁也没有看他一眼。那很好,因为如果
他们看见他,他们一定会记住他。
    对,记住他。
    但无法描述他。
    他迈步走过柏油马路,然后沿路向北面的波蒙特家走去,这时斯达克很像H.G.威尔斯
笔下的隐形人。一条宽宽的绷带裹住了他的前额,另一条绷带裹住了他的下半边脸,头上扣
着一顶棒球帽,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件马夹,手上戴着黑手套。
    一种黄黄的脓状液体像树脂一样不停地流出来,浸透了棉纱,弄脏了绷带。更多的黄色
液体从墨镜后点点滴滴地流出来,他时不时地用他那副薄薄的仿羊皮手套把它们从面颊上抹
去。由于这些液体在慢慢变干,手套的掌部和手指部都变得粘乎乎的。绷带下面的很多皮肤
都已脱落,剩下的也不像是人的肌肉,而是黑色的、海面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渗着液体,这
种液体看上去像脓水,黑乎乎的很难闻——像浓咖啡和墨水的混合物。
    他走路时头稍稍向前低着。迎面开来得几辆车上的乘客看到的只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
戴着棒球帽,低头避开刺眼的阳光,两手插在口袋里,帽舌下的阴影几乎遮住了一切,如果
他们更仔细地看,也只能看到绷带而已。从他身后开来向北去的汽车上的乘客当然只能看到
他的背影了。
    离班戈尔和布鲁尔这两个姐妹城市越近,就越难走。离城市越近住宅发展得越快。波蒙
特家所在的鲁得娄仍处在郊区外围可称作边远社区的地方——但它又不算偏僻地区,可也肯
定不属于城市。每座房屋占地面积都很大,它们之间不是用灌木树篱隔开的,而是被狭长的
树林带和石墙分开的。碟形卫星接收器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看上去像入侵的外星人的先头
部队。
    斯达克沿着路边一直走到克拉克家。泰德家就在隔壁。他从克拉克家前院拐角抄近路穿
过,院子里干草比青草还多。他向房子瞥了一眼,窗帘拉下来挡着阳光,车库门紧关着,克
拉克家房子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人住了。虽然纱门内放有一堆报纸证明这
一点,但斯达克相信克拉克一家出去度假了,这很好。
    他走进分开两家的树林,跨过一堵倒塌的石墙,然后单腿跪下。生平第一次,他亲眼看
到他倔强的孪生兄弟的房子。车道上停着一辆警察巡逻车,两个警察正站在旁边的树阴下,
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很好。
    他已经得到他所需要的了,剩下的就很容易了。不过,他还是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不认
为自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除了在那几本主要由他创作的小说中——也不是一个感情冲
动的人,所以当他发现自己胸中燃烧着愤怒与憎恨之火时,有点儿吃惊。
    那个狗杂种有什么权利拒绝他?有他妈的什么权利?因为他先成为一个真人?因为斯达
克不知道怎么、为什么或什么时候他自己变成了一个真人?那是瞎扯。乔治.斯达克觉得年
龄大小毫无关系。他没有义务一言不发的死去,泰德似乎认为他就应该那样做。他要对自己
负责——那就是活下来。不仅如此。
    他还要考虑到他忠实的崇拜者,不是吗?
    瞧那座房子,瞧瞧它。一栋宽敞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子,除了一个厢房外,完全可以称之
为大。一大块草坪,旋转的喷水器不停地喷水以保持其长绿。木头栅栏沿着又黑又亮的车道
一侧向前延伸,斯达克认为这种栅栏称得上很漂亮了。在房屋和车库之间有一条加顶的走廊
——天哪,加顶的走廊!屋内装饰得非常典雅,以与外部协调一致。餐厅里有一张长长的橡
木餐桌,楼上房间里放着高大漂亮的衣柜,还有精致悦目的椅子,并不很贵,你可以欣赏但
也敢于坐在上面。墙上没有墙纸,而是漆了以后,再印上花纹和图案。斯达克见过所有这
些,在梦中见过它们。波蒙特作为乔治.斯达克写作时,他甚至不知道斯达克正在做那些
梦。
    突然,他想把这迷人的白房子烧成平地。划根火柴点着它——或者就用放在他马夹口袋
里的丙烷喷灯电着它——把它烧成平地。但要等他进去以后,等他捣毁了所有家具,在客厅
地毯上拉上屎尿,再把粪便抹在印着花纹的墙上以后,等他用斧头把那些贵重的柜子砍成劈
柴之后。
    波蒙特有什么权利有孩子?有一个漂亮的老婆?泰德究竟有什么权利生活在阳光之下,
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使摆脱贫困、富裕成名的兄弟,他的黑暗中的兄弟确要在黑暗中死去,
像胡同中的一条生病的杂种狗?
    他当然没有,根本就没有这种权利。只不过泰德相信他有那些权利,而且不顾一切地继
续相信那些权利,但那种相信毫无根据,乔治.斯达克是真的。
    “我要好好教训你一下,老伙计!”斯达克在树林中低声说,摸到了额头绷带上的夹
子,把她们摘下来放到口袋里,以备后用。然后他开始一圈圈地解绷带,越靠近他那奇怪的
肌肉,绷带就变得越湿。“这是你永远忘不了的教训,我他妈的向你保证。”


    这不过是他用白手杖骗纽约警察那一招的翻版,但斯达克认为这妙极了。他坚信这一
点:如果你一招得手,那就一直使用这一招,一直到它不起作用为止。除非他粗心大意,否
则骗这些警察是不成问题。他们值勤已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们越来越相信那疯子说得是实
话,他说他要回家,再不杀人了。惟一的麻烦是丽兹——如果他干掉警察时,她恰好向窗外
看,那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但现在还差几分钟到正午,她和双胞胎可能正在午睡或正准备午
睡。不管发生什么,他相信会成功的。
    实际上,他确信这一点。
    车到山前必有路。


    查特顿抬起靴子,在靴底上掐灭烟头——他准备等它一灭就放到巡逻车里的烟灰缸内,
缅因州警察可不随便在纳税人的车道上乱扔废物。当他抬起头时,脸皮脱落的人就在那里,
摇摇摆摆向车道走来,一只手向他和杰克.埃丁斯慢慢挥动,请求帮助,另一只手在身后耷
拉着,像是断了。
    查特顿差点儿心脏病发作。
    “杰克!”他喊道,埃丁斯转过头,他的嘴巴张开了。
    “救救我——”脸皮脱落的人声音沙哑地喊道,查特顿和埃丁斯向他跑去。
    如果他们活着,他们会告诉他们的同事,他们以为那个人遭了车祸,或者被汽油或柴油
烧伤了,或是脸朝下摔进一台农用机器里,那种机器经常划破砍伤使用者。
    他们可能告诉他们的同事这些事,但在那一刻,他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想,大脑被吓成一
片空白。那人的左半边脸好像正在沸腾,仿佛皮被剥掉后,有人在肉上倒了高强度石炭酸溶
液一样。那种粘乎乎的、难以想象的液体从隆起的肉块上流下来,滚过黑色的裂痕,有时洪
水泛滥似的大量涌出。
    他们什么也没想,他们只是做出反应。
    这就是白手杖招数的妙处。
    “救救我——”
    斯达克故意两脚一绊,向前倒去。查特顿对他同伴语无论次地喊了句什么,身手去抓受
伤的人,免得他摔倒。斯达克右臂圈住这位警察的脖子,左手从身后伸了出来。他手中有件
令人吃惊的东西,那是一个柄上镶着珍珠的折叠式剃刀,刀刃在湿润的空气中闪闪发光。斯
达克把它向前一捅,查特顿的右眼球被刺爆了,查特顿叫起来,一只手捂住他的脸。斯达克
揪住查特顿的喉咙,从左耳一直刺到右耳,鲜血从他强壮的脖子中喷了出来。这一切发生在
四秒中内。
    “怎么啦?”埃丁斯用一种古怪的探询语气低声问,毫无戒备地站在查特顿和斯达克身
后大约两英尺处。“怎么啦?”
    他一只手正放在手枪枪把边上,但斯达克瞥了他一眼就确信这家伙根本不知道他的枪就
在手边。他两眼突出,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谁在流血。“不,不是这样。”斯达克想,“他
认为我在流血,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割他同伴的喉咙,但他认为我在流血,因为我的半个脸没
了,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在流血,必须是我在流血,因为他和他的同伴是警察,他们
是这部电影的主角。”
    “喂。”他说,“替我扶一下,好吗?”他把查特顿垂死的身体推向他的同伴。
    埃丁斯尖叫一声,想往旁边躲闪,但太晚了,汤姆.查特顿两百磅重的粗壮身体把他撞
到警车上,热乎乎的鲜血倾泻到他仰着的脸上,就像从一个砸坏的淋浴喷头喷出的水一样。
他尖叫着推开查特顿的身体,查特顿慢慢地转开,使出最后一点劲毫无目的的向警车抓去,
他的左手撞在引擎罩上,流下一个血手印,右手无力地抓住收音机天线,把它折断。他倒在
车道上,在剩下的一只眼睛前,抓着那节天线,就像一位科学家发现了一个罕见的标本,死
也不肯放弃它。
    埃丁斯模模糊糊看到脸皮脱落的人正向他俯冲过来,他想后退,但撞到警车上。
    斯达克向上一划,割破了埃丁斯警裤的裆部,割破了他的阴囊,然后又把剃刀向上向外
一挑,他的两个睾丸突然分开,挂在他的大腿内侧,就像拉窗帘绳子一端的绳结。鲜血染红
了拉练周围的裤子,有那么一瞬,埃丁斯觉得好像谁把一把冰淇淋塞进他的大腿根......然
后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他尖叫起来。
    斯达克把剃刀极为迅速地砍向埃丁斯喉咙,但埃丁斯设法举起了一只手,这一下砍下去
只把他的手掌劈成两半。埃丁斯试着向左边滚去,刚好暴露出他脖子的右侧。
    裸露的刀刃在雾蒙蒙的日光中闪着银光,他又一次猛地砍下去,这次砍中了。埃丁斯跪
倒在地,两手捂在两腿间,鲜血几乎染红了半条裤子。他的脑袋低垂着,看上去像个异教徒
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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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00: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打开巡逻车的后门,一只手抓住埃丁斯制服衬衫的领子,另一只手抓住他血乎乎裤子
的臀部,把他提起来,像扔一麻袋谷物似地把他扔进去。然后同样地把查特顿也扔了进去,
后者加上武装带和带子上的0.45口径手枪,肯定将近二百三十磅,但斯达克拎起他就像拎
一个塞满羽毛的带子似的。他猛地关上车门,然后好奇地朝那座房子瞥了一眼。
    周围静悄悄的,惟一的声响是车道边上草丛中的蟋蟀声和草坪喷水器发出的嘶嘶声。除
此之外,就是一辆正开过来的汽车声——一辆油罐车。它呼啸着向北开去,当斯达克看到卡
车刹车灯一亮时,他警觉地在巡逻车后面稍稍低了低身子。然后灯又灭了,那辆油罐车消失
在下一个山坡后,又加速行驶了。斯达克笑了,那个罐车司机看见了停在波蒙特家车道上的
巡逻车,降低了车速,以为那是速度检测车。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他不需要担心,这个
速度检测车已永远关闭了。
    车道上有很多血,但是粘在又黑又亮的柏油路上,很像是水......除非你凑近看,所以
没事儿。即使不行,也只能这样了。
    斯达克折起剃刀,把它握在粘乎乎的手中,走到门口。他既没看到门廊边上的一小堆死
麻雀,也没看到活麻雀,这些麻雀站在屋顶和苹果树上,默默地注视着他。
    一、两分钟后,丽兹.波蒙特眼睛朦胧地下楼来开门。
    五
    她并没有尖叫,虽然她想尖叫,但她一开门看到的那张剥了皮的脸使她的叫声被卡在体
内,被冻住了,被压制住了,被压了下去,被活埋了。她不像泰德那样梦见过乔治.斯达
克,但在她无意识的心灵深处,这些梦是存在着的,因为这张狞笑的脸似乎与她预料的完全
相同。
    “嗨,夫人,想买只鸭子吗?”斯达克隔着纱门问,咧嘴一笑,露出了许多牙齿,大部
分都已坏死。墨镜使他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粘乎乎的液体从他的面颊和下巴上滴落下
来,溅在他穿着的马夹上。
    她想关上门,但已经太晚了。斯达克戴手套的拳头捅穿了纱门,又把门打开了。丽兹踉
跄着向后退去,想要尖叫,但却叫不出,她的喉咙仍被锁着。
    斯达克走进来,关上了门。
    丽兹看着他慢慢地走向她。他看上去像一个腐烂的稻草人,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他咧
嘴一笑时最可怕,因为他上嘴唇的左半边似乎不仅是腐烂或正在腐烂,而且像被嚼掉了,她
能看到灰黑色的牙齿和不久前还长着牙齿的牙床。
    他带着手套的手向她伸来。
    “你好,白丝,”他吓人地咧着嘴说。“请原谅我的打扰,但我刚好在附近,顺便过来
看看。我是乔治.斯达克,很高兴见到你,比你想象得更高兴。”
    他的一个手指碰到她的下巴......抚摩着它。黑色皮革下的肉软绵绵的。在那一刻,她
想起睡在楼上的双胞胎,她的瘫痪打破了,转身向厨房跑去。她在极度混乱中仿佛看到自己
抓起一把刀,砍进那张令人恶心的脸中。
    她听到他在追她,像风一样迅捷。
    他的手拂到她上衣的后背,想抓住她,但抓空了。
    厨房门是那种前后摇动的门,一块木楔子把它撑开着。她边跑边冲木楔踢了一脚,她知
道,如果她没踢到或只把它踢歪了,那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但她穿着拖鞋的脚踢得很准,
她的脚趾感到一阵疼痛。楔子飞过厨房地板,这地板上的蜡打得很亮,她能在上面看到整个
房间的倒影。她感到斯达克又在伸手抓她,她朝身后伸出手,猛地把门向后一甩,听到门咚
地一声撞上他。他大喊一声,很愤怒,很惊讶,但并没有受伤。她摸索着刀子——
    ——斯达克抓住她的头发和上衣后襟,猛地一拉,把她拉转过来。她听到衣服撕裂的声
音,混乱地想:“如果他强奸我,噢,天哪,如果他强奸我,我会疯的——”
    她两只拳头向他丑陋的脸上打去,把墨镜打歪掉下来。他左眼下面的肌肉耷拉着,像死
人的嘴巴一样,露出凸起的、充血的眼球。
    他在笑。
    他抓住她的手向下按。他挣脱出一只手,举起来向他脸上抓去,手指留下很深的槽印,
血和脓开始从那里慢慢流出。那个地方一抓就破,她也许能撕下一块长满苍蝇卵的肉来。现
在她能发出声音了——她想尖叫,想在恐惧窒息之前叫出来,但她最多只能发出一连串嘶哑
的咳嗽声。
    他抓住她那只挣脱的手,把她的两只手拧到她背后,用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软
绵绵的,但像手铐一样有力。他举起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胸前,握住她的一只乳房,他一碰
她,她的肌肉立即紧缩起来。她闭上眼睛,试图挣脱出来。
    “啊,别这样。”他说。他这时并不是故意要笑,但他左半边嘴还是咧着,笑容凝固在
张开的嘴上。“别这样,白丝。为你自己好。你挣扎的时候我会勃起。我敢肯定,你不想让
我勃起。我认为我们应该是一种柏拉图式关系,你和我,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更加用力挤压她的乳房,她感觉到烂肉下面无情的力量,就像柔软的塑料里面埋着钢
条。
    “他怎么能这么有力呢?他看上去快死了,怎么会这么有力呢?”
    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不是人,她不认为他是真正活者的人。
    “也许你真的想要它?”他问。“对吗?你想要它吗?你想现在就要它?”他的舌头又
黑又红又黄,从他狞笑着的嘴里伸出来,冲她扭动。舌头表面是那种奇怪的裂缝,就像洪水
侵蚀后正在干涸的平原。
    她马上停止挣扎。
    “这样就好。”斯达克说。“现在——我要放开你,我亲爱的白丝,我的宝贝。我一放
开你,你就会想要飞快地逃走,这种冲动是很自然的。我们互相之间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
而且我的样子也不太好看。但在你做任何蠢事之前,我要你记住门外的两个警察——他们死
了。我要你想想在楼上安睡的孩子,孩子们需要休息,对吗?特别是很小的孩子,毫无自卫
能力的孩子,就像你的孩子一样。你明白吗?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哑口无言。她现在能闻到他的气味了,那是一种可怕的肉腥味。他在腐烂,
她想,就在我面前腐烂着。
    她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拼命地要泰德重新开始写作。
    “你是一个吸血鬼。”她声音沙哑地说。“一个该死的吸血鬼。他让你节食,于是你就
闯到这里,你恐吓我,威胁我的孩子,你他妈的是个胆小鬼,乔治.斯达克。”
    他放开她,然后先拉拉左手手套,又把右手手套拉直拉紧,这动作古怪而又邪恶。
    “我认为这不公平,白丝。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呢?打个比方,如果你没
吃没喝被困在一个岛上,你会怎么办呢?你还会摆出柔情的样子,幽雅地叹气吗?你还是会
奋争呢?你真的因为我要生存而责备我吗?”
    “是的!”她大声说。
    “你说话太情绪化了......不过你会改变想法的。你瞧,情绪化的代价比你想象的要
高,白丝。当对手是狡猾而专著的时候,这代价高得无法想象。你会发现,你对我们之间合
作的热情比你想象的要高。”
    “做梦,操你妈的!”
    他右边的嘴角翘起来,永远微笑着的左边嘴角翘得更高了,他笑得像个食尸鬼。她猜想
他这么笑是为了表示他自己很迷人。他的手伸过来抚摩着她的手臂,薄薄的手套下的手冰冷
冷的,让人恶心。在放手之前,一只手指还暗示性地按了一下她的手掌。“这不是梦,白丝
——我向你保证。泰德和我将合作写一本新的斯达克小说......暂时的。换一种说法,那就
是泰德将要推我一把。你瞧,我就像一辆抛锚的汽车,只不过不是引擎熄火,而是写作上遇
到障碍。如此而已。我认为这是惟一的问题。一旦我启动起来,我会把速度调到第二档,推
上离合器,呼地一下开走了!”
    “你疯了。”她底声说。
    “是的,但托尔斯泰也一样,理查德.尼克松也一样,他们居然选那个滑头的狗东西当
总统。”斯达克转过头,看着窗外。丽兹什么也没听见,但突然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努力捕捉某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她开始问。
    “住嘴,宝贝。”斯达克告诉她。“用袜子塞住你的嘴。”
    她隐约听到一群鸟展翅飞起的声音,这声音极其遥远,极其美丽,极其自由。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心怦怦乱跳,考虑能否从他身边逃开。他并非处于恍惚状态,但他
的注意力肯定分散了,也许她可以逃走,如果她弄到一直枪——
    他腐烂的手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腕。
    “我能进入你丈夫体内向外看,你知道,我能感觉到他的思维,对你我做不到,但我能
从你的面部表情猜出你在想什么。不管你现在想什么,白丝,你要记住那些警察......和你
的孩子,你这么做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你老这么叫我?”
    “什么?叫你白丝?”他笑了,这声音非常难听,好像他嗓子里有沙子。“如果他聪明
的话,他会这么叫你的,你知道。”
    “你疯了——”
    “疯了,我知道。那是很迷人的,宝贝,但我们以后再讨论我的正常与否吧,现在事情
太多了。听着:我必须给泰德打电话,但不是打到他的办公室,那儿的电话可能被装上窃听
装置了。他认为没有,但警察也许没告诉他就那么做了,你丈夫是那种很轻信的人,我可不
是。”
    “你怎么能——”
    斯达克俯身向着她,缓慢而小心地对她说,就像一个老师在教一个蠢笨的一年级学生一
样。“我要你停止跟我争论,白丝,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如果我从你这里得不到我需要的,
也许我能从你的双胞胎那里得到。我知道他们还不会说话,但也许我能教他们,一点小小的
刺激就能创造奇迹。”
    虽然天很热,他仍在衬衫外面穿了小马夹,上面有很多拉链口袋,打猎人和徒步旅行者
很喜欢这种马夹。他把侧面的一条拉链拉开,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有件圆筒形的东西。他拿出
一个小丙烷喷灯。“即使我不能教他们说话,但我肯定能教他们唱歌,我肯定能让他们像一
对百灵鸟一样唱歌,你可能不想听那种音乐,白丝。”
    她试图把眼光从丙烷喷灯上移开,但做不到。他把它从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上,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随着它转来转去,似乎被钉在喷嘴上。
    “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告诉你。”她说,同时想:“只是现在。”
    “你真好。”他说,把丙烷喷灯塞进口袋里。当他这么做时,马夹向一边扯了点儿,她
看到一只特大手枪的枪托。“也很明智,白丝。现在听着,今天英语系还有个人,我能清楚
地看到他,就像我能看到你一样。一个小矮个儿,白头发,嘴里叼着一根大烟斗。他叫什么
名字?”
    “听上去很像罗立.德莱塞斯。”她担心地说。她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罗立今天在那耳
呢......但她并不真想知道答案。
    “会不会是别人呢?”
    丽兹略一沉思,然后摇摇头:“肯定是罗立。”
    “你有学校教员电话簿吗?”
    “客厅放电话桌子的抽屉里有一本。”
    “很好。”她还没意识到他在动,他已经从她身边溜过去了,这堆正在腐烂的肉竟然这
么灵活,这使她感到有点儿恶心。他顺手从磁化槽上拔下一把长刀,丽兹吃了一惊,斯达克
瞥了她一眼,声音沙哑地说:“别害怕,我不会砍你的,你是我的好帮手,是吗?来吧。”
    他强壮而软绵绵的手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她试图挣开,他确抓得更紧了,于是他马上停
止挣扎,让他拉着她。
    “很好。”他说。
    他把她带进客厅,她在沙发上坐下,两手抱住膝盖。斯达克瞥了她一眼,满意地点点
头,然后把注意力转向电话。但确信没有报警电线时,他砍断了州警察安装的两条线:一条
连着追踪装置,一条连着地下室的声动录音机。
    “你知道该怎么做,这很好。”斯达克低头对丽兹说,“现在听着,我要找到这个罗
立.德莱塞斯的电话号码,和泰德简单商量几句。我干这事时,你上楼把你的孩子们在夏季
别墅所需的东西都收拾好。你收拾好后,就叫醒他们,把他们抱到这儿。”
    “你怎么知道他们——”
    他冲她吃惊的表情笑了。“啊,我知道你的日程表。”他说,“也许比你知道得还清
楚。你把他们叫醒,白丝,把他们收拾好,带到这儿。我很清楚房子的布局,就像我清楚你
的日程表一样,如果你想逃跑,宝贝,我会知道的。没有必要给他们穿衣服,只要收拾好他
们必需的东西,裹上尿布把他们带下来。在我们愉快地上路之后,你可以再给他们穿上衣
服。”
    “罗克堡?你要去罗克堡?”
    “嗯嗯。但你现在不必考虑那件事,你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果你超过十分钟,我会上
楼看看你在忙什么。”他盯着她,脱落、流脓的眉毛下,黑黑的墨镜看上去像骷髅的眼窝。
“而且我会点着小喷灯上来,准备采取行动。你明白吗?”
    “我......明白。”
    “白丝,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你跟我合作,你就会没事儿,你的孩子们也会没事
儿。”他又微笑了一下。“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做个好母亲。我只要你明白,别跟我耍小
聪明。外面那两个警察正躺在汽车后座上招苍蝇,因为他们运气不好,我的快车开来时,他
们正好在轨道上。在纽约市也有许多警察死了,他们同样运气不好......这你已经知道了。
救你自己和你的孩子——还有泰德,因为如果他听我的话,也会没事的——方法就是呆着别
吭声,帮我做事。你明白吗?”
    “明白。”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可能会产生一个念头。我知道一个人觉得自己走投无路时,会产生一个念头。但如
果你真的有一个念头,你应该马上打消它。你要记住,虽然我看上去不很雅观,但我的耳朵
非常灵敏。如果你试图打开一扇窗户,我会听到的,如果你试图打开一扇纱门,我也会听到
的。白丝,我是一个能听到天使在天堂唱歌、魔鬼在地狱深渊尖叫的人。你必须问你自己敢
不敢冒这个险。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想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去吧,宝贝。开始
吧。”
    他在看他的手表,实际上在给她掐时间。丽兹向楼梯奔去,两条腿觉得非常麻木。


    他听到他在楼下对着电话短促地说了几句,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又开始说话,
他的声音变了。她不知道沉默前他在跟谁说话——也许使罗立.德莱塞斯——但当他又开始
说话时,她几乎肯定电话的另一头是泰德。她听不清在说什么,也不敢用分机偷听,但她仍
然确信那是泰德。不管怎样,没有时间偷听了。他曾要她问她自己敢不敢欺骗他。她不敢。
    她把尿布放进尿布袋里,衣服放进小提箱中,把浴液、婴儿爽身粉、手帕、尿布别针和
其它一些零碎物品扔进一个背包中。
    楼下的谈话结束了。她走向双胞胎,准备叫醒他们,这时他冲楼上喊起来。
    “白丝!时间到了!”
    “我就来!”她抱起温蒂,温蒂睡意朦胧地开始哭起来。
    “我要你下来——我在等一个电话,你的声音会很有作用。”
    但她几乎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她的眼睛正盯着尿布别针的塑料盒,盒子放在双胞胎用
柜子的上面。
    盒子旁边是一把闪亮的裁缝用剪刀。
    她把温蒂放回她的小床,往门口瞥了一眼,然后急忙跑向柜子,拿起剪刀和两个别针。
她把别针放到嘴里,像一个做衣服的女人那样,拉开裙子的拉链,把剪刀别在她紧身短裤里
面,再把裙子拉链拉上。剪刀把柄和别针头有点儿鼓起,她认为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但乔
治.斯达克不是一般人,于是她把上衣放到外面,这就好些了。
    “白丝!”这声音已经快发火了,更糟的是,声音来自楼梯中间,而她根本没听到他上
楼的声音,尽管她认为使用这个老房子的主要楼梯而不发出各种声响是不可能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马上把他们带下来!”他冲着楼上的她尖叫,她急忙叫醒威廉。她没时间温柔了,
结果她下楼时,两个孩子在她手里大声哭叫。斯达克正在打电话,她以为他会因这吵闹而更
加生气。相反,他看上去非常高兴......这时她意识到,如果他在和泰德通话,他应该感到
高兴,这种效果太好了。
    “最能干的劝说者。”她想,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仇恨,恨这个腐烂的东西,他没有任
何理由存在,确又不原消亡。
    斯达克手里拿着一支铅笔,他用装着橡皮的一头轻轻敲打着电话桌的边缘,她有点儿惊
讶地意识到那是一支贝洛尔黑美人牌铅笔。一支泰德的铅笔,她想,他去过书房了?
    不——当然他没去过书房,那也不是泰德的铅笔。它们从来不是泰德的铅笔——他只是
有时买些而已。黑美人牌铅笔属于斯达克。他用它在教员电话簿的背面用大写字母写了些什
么。当她走近他时,她已看清两个句子。猜猜我从哪儿打来电话,泰德?第一句这样写道。
第二句简洁得近乎残忍: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斯达克说:“什么也没干,你自己可以听出来。我连他们宝贵的
小脑袋上的一根毛也没碰。”
    他转向丽兹,冲她眨眨眼,这是最邪恶的事——好像他们俩是同谋似的。斯达克把墨镜
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弄着,眼球从他脸上突出来,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蜡像脸上的石头
眼珠。
    “现在还没有。”他补充说。
    他倾听着,然后咧嘴一笑,即使他的脸没有在她眼前腐烂着,她也会觉得这笑容可厌而
又邪恶。
    “她怎么了?”斯达克几乎是快乐地问。就在这时,她的愤怒超过了她的恐惧,她第一
次想到玛莎姨妈和老鼠。她希望玛莎姨妈就在这儿,来收拾这只特别的老鼠,她有把剪刀,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给她使用的机会。但是泰德......泰德知道玛莎姨妈,那个念头跳进她
的脑中。


    谈话结束了,斯达克挂上电话。她问他现在干什么。
    “行动迅速。”他说。“这是我的特点。”他伸出双臂。“给我一个孩子,随便哪一
个。”
    她向后一躲,条件反射地把两个孩子向胸前使劲一搂。他们已经安静下来了,但她这么
猛地一搂,两人又开始哭泣扭动起来。
    斯达克耐心地看着她。“我没时间和你争论,白丝。别让我用这个说服你。”他拍拍马
夹口袋里的圆筒形东西。“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你知道,可笑的是,我也是他们的爸
爸。”
    “不许你这么说!”她冲他尖叫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她颤抖着,像要准备逃走。
    “冷静,太太。”
    这话很平淡、冷漠,她觉得好像自己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冷静,宝贝。我必须去外面把车开到你们的车库中。我不想在这么干的时候让你跑
掉。如果我扣着你的一个孩子——作为抵押品——我就不必担心了。我说话算话,对你和他
们并无恶意......即使我有恶意,伤害你们的一个孩子,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需要你的
合作,而那并不是得到它的方法。现在马上给我一个孩子,否则我要伤害他们两个——不是
杀死他们,而是伤害他们,严重地伤害他们——那就要怪你自己了。”
    他伸出双手,残破的面孔严厉刻板。望着那张脸,她明白无论是说理还是乞求都无法打
动他,他听都不会听,他会真的照他威胁的那样做的。
    她走近他,当他试图抱走温蒂时,她的手臂又抱紧了,挡了他一下,温蒂开始使劲哭起
来。丽兹松手了,让他把姑娘抱走了,她自己却开始哭起来。她直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
伤害了她,我会杀了你。”
    “我知道你会的。”斯达克严肃地说,“我非常尊重母亲,白丝。你认为我是个魔鬼,
也许你是对的,但真正的魔鬼从来不是没有感情的。我认为,说到底正是这种感情使他们如
此可怕,而不是他们的外表。我不会伤害这个小东西的,白丝,她跟我一起很安全......只
要你合作。”
    丽兹现在双手抱着威廉......她从没感到怀中如此空荡。在她一生中,她从没如此确信
自己犯了个错误,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而且,瞧!”斯达克喊到,他声音中有某种她不能也不原相信的东西。她所听到的那
种温柔一定是伪造的,只是一种可恶的嘲弄罢了。但他低头看着温蒂,专注得让人不
安......温蒂也全神贯注的仰视着他,不再哭闹了。“小东西不知道我的样子可怕,她一点
儿也不害怕我,白丝,一点儿也不。”
    她惊恐无言地看着他举起右手。他已经脱了手套,她能看到一条厚厚的纱布绷带缠在手
上,正是泰德左手缠绷带的地方。斯达克松开拳头,又握起,又松开,从他下巴的紧缩可以
看出,手的弯曲给他带来痛楚,但他还是照做不误。
    “泰德也那么做,他做的方式完全一样,噢,天哪,他做的方式完全一样——”
    温蒂现在似乎完全平静了,她仰视着斯达克的脸,仔细大量着他,冷灰色的眼睛盯着斯
达克浑浊的蓝眼睛。他眼睛下面的皮肤都已脱落,他的眼珠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滚落出
来,悬挂到面颊上。
    温蒂做出了反应。
    手开,手合,手开。
    一种温蒂式挥手。
    丽兹感到怀里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威廉正看着斯达克,蓝灰色的眼睛,同样全神贯
注。他正微笑着。
    威廉的手张开,合拢,张开。
    一种威廉式挥手。
    “不。”她呻吟道,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啊,天哪,不,请别让这种事发生。”
    “你看到了?”斯达克抬头对她说,咧嘴一笑,笑得僵硬讽刺,最可怕的是她明白他力
图温柔点儿......但做不到。“你看到了?他们喜欢我,白丝,他们喜欢我。”


    斯达克戴上墨镜,抱着温蒂走到外面车道。丽兹跑到窗户边,焦急地看着他们,她有点
儿相信他会跳进巡逻车,把她的孩子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连同后坐的两个死警察一起开
走。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靠近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边,沐浴在昏黄
的阳光下,低着头,怀里抱着那个婴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严肃地对温
蒂说话,或在祈祷,后来,她掌握的信息多了,她断定他是在试图再次与泰德联系,或了解
他的思想,推测他是否打算去干斯达克要他干的事,还是他自己另有企图。
    大约三十秒钟后,斯达克抬起头,使劲摇了摇,好像要使它清醒一下,然后钻进巡逻
车,把车启动起来。“钥匙就在点活装置上,”她想,“他连通电预热都不用,这家伙运气
好得出奇。”
    斯达克把巡逻车开进车库,关掉了发动机。接着她听到车门砰地关上,他走出来,停在
门口,手按着电动门的按钮,一直到车库门隆隆地沿着轨道落下。
    片刻后他又回到屋里,把温蒂交还给她。
    “你看到了?”他问,“她完好无损。现在告诉我隔壁克拉克家的情况。”
    “克拉克家?”她问,觉得自己非常愚蠢,“为什么你要了解他们?今年夏天他们在欧
洲。”
    他微笑了,这微笑仍是一种最邪恶的事,她怀疑,在更正常的情况下,这是一个快乐的
微笑......很吸引人。有那么一瞬,她不是感到一种吸引力吗?不是心旌摇荡了一下吗?当
然,这是不可思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否认这一事实,丽兹不这么想,她甚至能理解为
什么会这样。她毕竟和这个人最亲近的亲人结了婚。
    “太棒了!”他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们有辆车吗?”
    温蒂开始哭起来。丽兹低下头,看到她女儿正看着那个面孔腐烂、眼睛突出的男人,伸
出她小小的、可爱的胖手,她不是因为害怕他才哭,而是因为要回到他身边才哭。
    “多么可爱啊!”斯达克说,“她要回到爸爸身边。”
    “住嘴,你这魔鬼!”她怒斥道。
    狡猾的乔治.斯达克仰面大笑起来。


    他给她五分钟,让她为她自己和双胞胎再收拾一点东西。她告诉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
收拾一半的东西都不可能,他叫她尽力而为。
    “你很幸运,白丝,在这种情况下,我又给了你一些时间。现在的情况是:两个死去的
警察在你的车库里,你丈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想把五分钟都花在和我争论上,随你
的便。你还剩下......”他扫了一眼他的手表,冲她微微一笑,“四分半钟。”于是她尽力
而为,当她把几罐婴儿食品仍进一只购物袋时,停下来看看她的孩子们。他们并排坐在地板
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玩着一种拍手游戏,一边看着斯达克。她非常害怕,因为她知道他们在
想什么。
    “他多么可爱啊。”
    不,她不原想那件事,但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温蒂哭喊着伸出她胖胖的小手,伸向那
个残忍的陌生人。
    “他们要回到爸爸身边。”
    他正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注视着她,她真想用那把剪刀,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想要
任何东西过。“你不能帮我一下吗?”她冲他生气地喊道,指指两只包和她刚灌满的冷却
器。
    “当然可以,白丝。”他说,他拎起一只包,他的另一只手——左手——空着。


    他们穿过侧院,走过两家之间的树林,然后穿过克拉克家的院子,来到他们家的车道
上。斯达克一直催她快走,所以当他们在关着车库门前停下时,她气喘吁吁的。他曾提出帮
她抱一个孩子,但她拒绝了。
    他放下冷却器,从身后口袋里掏出他的皮夹,取出一根一头磨尖的金属片,把它插进车
库门的锁中,先向右转,然后又向左扭,一边竖起一只耳朵倾听。咯嚓一声响,他微微一
笑。
    “很好,”他说,“连开米老鼠锁都很费劲,弹簧太大,拨开不容易,而这个锁像黎明
时老妓女的奶头一样疲软,我们很幸运。”他转动把手,使劲一推,门沿着轨道隆隆地开上
去了。
    车库非常热,克拉克家沃而沃汽车里面更热。斯达克头低到仪表板下面,脖子的后面向
她露了出来,因为她就坐在乘客座上。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只要一秒钟就能抽出剪刀,但那
仍然太慢了。她已看到他对意外事件的反应有多么快,他的条件发射像一头野兽那么迅速,
这并没让她吃惊,以为他就是一头野兽。
    他从仪表板后面拉出一束线,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把血迹斑斑的折叠式剃刀。她打
了个冷战,不得不迅速咽下两次口水,才抑制住了自己,没有条件反射似地张开嘴巴。他打
开剃刀,再次弯下腰,削掉两根线的绝缘包皮,把两根裸露的铜芯碰到一起。蓝光一闪,发
动机开始转动了。片刻之后,汽车发动起来。
    “啊,一切顺利!”乔治.斯达克得意地说,“我们走吧。你瞧怎么样?”
    双胞胎咯咯笑起来,冲他挥手,斯达克高兴地也挥挥手。当他把车倒出车库时,丽兹悄
悄地把手伸到坐在她腿上的温蒂的身后,摸摸剪刀的圆柄。现在不用,但很快就会用上的,
她不想等泰德。她很不安,怕这个邪恶的家伙在这期间伤害双胞胎。
    或伤害她。
    只要他注意力分散到一定程度,她就要抽出剪刀,把它刺进他的喉咙。
    第二部大结局
    “诗人谈论爱情,”马辛说,在皮革上不紧不慢
    地磨着剃刀,那节奏像是在催眠。“那很好,存在
    着爱情。政治家谈论责任,那也很好,存在着责任。
    艾里克.豪弗谈论后现代主义,胡夫.黑夫纳谈论
    性,亨特.汤普森谈论毒品,吉米.斯瓦加特谈论
    全能的上帝,万物的创造者。那些东西都存在,而
    且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杰克?”
    “是,我想我明白。”杰克.兰格雷说,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但当马辛心境不好时
只有疯子才会跟他争论。
    马辛把剃刀刀刃向下,猛地将皮革砍成两段,一长条皮革像割断的舌头一样落到赌场地
板上。“但我谈论的是死亡,”他说,“因为说到底,死亡才是最重要的。”
    ——乔治.斯达克:《驶往巴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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