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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8 00: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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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电话在那儿,没有响。
“快点,”他看着它想,把申请档案堆在学校配发的IBM电脑打字机边的桌子上。“快
点,快点,我就在这儿,就在一台没装窃听器的电话边,所以,快点,乔治,给我打电话,
给我打电话,给我独家新闻。”
但电话在那儿,没有响。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看一个空档案柜。他在忙乱中把所有的档案都拿了出来,不仅是那些
申请上写作课学生的档案,连那些想选“生成语法课”学生的复印件都拿了出来。
泰德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哈里森和曼斯特正站在系公共休息室门外,喝着咖啡,茶缸在
他们的大手中像咖啡杯一样小。泰德挥挥手,哈里森也挥挥手作为回答,并问他完了没有。
“还有五分钟。”泰德说,两个警察都点点头。
泰德走回办公桌,把选写作课的档案和其它档案分开,并开始把后者放进档案柜,他尽
可能干得慢些,等着电话铃响。但电话就在那儿,并不响。他听到走廊另一头有电话铃响,
声音被关着的门减弱了,在这桩安静的大楼中听起来很吓人。也许乔治把电话号码弄错了,
他想,轻声笑笑。事实是,乔治不会打电话来了,事实是,他泰德错了。显然,乔治另有图
谋。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乔治.斯达克擅长搞阴谋诡计。虽然这样,他还是非常确信——
“泰德?”
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最后半打档案摔到地上。当他确信它们不会滑落时,他回过头。
罗立就站在门外,他那巨大的烟斗像个水平观测镜一样向前伸着。
“对不起,”泰德说,“你吓了我一跳,罗立。我的思想正在万里之外飘着呢。”
“有人打电话找你,打到我的电话了,”罗立和气地说,“一定是搞错电话号码了,幸
亏我在里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开始使劲敲起来。
“对,”泰德说,“幸亏你在。”
罗立审视地瞥了他一眼,浮肿的、微红的眼睑下那双蓝眼睛敏锐而又好奇,甚至到了无
理的程度,这和他心不在焉的举止很不相称。“你一切都好吗,泰德?”
“不,罗立。这些天有个疯狂的杀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这家伙能控制我的身
体,能让我做用铅笔刺我自己之类的荒唐事,我认为我没有发疯本身就是胜利。现实一片混
乱,老伙计。”
“一切都好?为什么不一切都好吗?”
“我似乎感到这句话中有点儿讽刺意味,泰德。”
“你搞错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看上去像被一只车灯照着的鹿一样呢?”
“罗立——”
“我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人就像那种推销员,你向他电话购物只是为了确保他别亲自到你
们家来。”
“没事儿,罗立。”
“很好。”罗立看上去并不相信。
泰德离开他的办公室,沿着走廊向罗立的办公室走去。
“你去哪儿?”哈里森在他身后叫道。
“罗立办公室有我的电话,”他解释说,“这里的电话号码都是按顺序排的,那家伙准
是把号码搞错了。”
“而且刚好打到今天惟一在这儿的教员那里?”哈里森怀疑地问。
泰德耸耸肩,继续向前走。
罗立的办公室杂乱却舒适,还有一股烟斗味——两年的戒烟显然除不去三十年抽烟留下
的味儿。一块镶有罗纳德.里根照片的镜框挂在墙上。弗兰克林.巴林格像百科全书一样厚
的《美国民间传说》正摊开在罗立的办公桌上。电话筒从叉簧上取了下来,正放在一叠空白
蓝皮本上。看着话筒,泰德感到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又笼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
张早就该洗的毯子中一样。他转过头,以为会看到罗立、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三人并排站在门
口,就像电话线上的麻雀一样。但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他可以听到罗立沙哑的声音从走廊
那边传过来,他已经强留住两位警察谈起话来,泰德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拿起电话说:“你好,乔治。”
“你的一周已经过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是斯达克的声音,但泰德怀疑现在他们
俩的声音波纹是不是还会完全一致。斯达克的声音变了,变得粗糙刺耳,就像一个看运动比
赛的人喊得太久后的声音,“你的一周时间过去了,你却什么也没干。”
“你说得对,”泰德说,觉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发抖,那种寒冷似乎来自电
话本身,像小冰柱一样从耳机的小孔中冒出来,但他同时也很愤怒,“我不会去做的,乔
治。一周,一月,十年,对我来说都一样。为什么不接受事实呢?你死了,而且不会活过来
了。”
“你错了,老伙计,如果你要错到底的话,你就一直错下去吧。”
“你知道你听上去像什么吗,乔治?”泰德说,“你听上去好像你正在溃烂。那就是为
什么你要我再次开始写作的原因,对吗?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写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对
吗?你很快就会变成碎片,就像一辆漂亮的一匹马拉的马车那样。”
“那跟你没关系,泰德,”那沙哑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从粗糙的男低音变成一种刺耳
的声音,然后又变成尖声细语——好像声带突然发不出声了——接着又回到男低音上,“我
身上发生的一切跟你无关,那只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伙计。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
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我不——”
咯嚓!斯达克挂了电话。泰德沉思地看了话筒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叉簧上。他转回身
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站在那里。
五
“谁打来的电话?”曼彻斯特问。
“一个学生,”泰德说,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谎。他真正确信的惟
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种恐惧感。“只是一个学生,和我原来想得一样。”
“他怎么知道你在学校?”哈里森问,“他怎么又打到这位先生的电话上了呢?”
“我投降,”泰德谦恭的说,“我是个隐藏很深的俄国间谍,那其实是我的联络方式,
我会悄悄地去碰头。”
哈里森没有生气——至少他看上去没有生气。他责备地看了泰德一眼,显得有点疲倦,
这比生气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们在尽力帮助你和你妻子。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哪儿总
有两个人跟在身后,这很不舒服,但我们真的是在帮助你。”
泰德感到很惭愧......但没有惭愧到要说实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事情要糟
了,而且可能已经糟了。还有一些其它的感觉,他皮肤下面有一种轻微的躁动感,好象皮肤
下面有虫在蠕动。他的太阳穴有一种压力,那不是由于麻雀,至少他认为不是。同时,他甚
至没有意识到某种精神晴雨表正在下降。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虽然不像这次这么强
烈。当他在办公室看档案时,也有那种感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那是因为斯达克,他在你的体内,他在监视你,如果你说错了话,他会知道,那么某
个人就要遭殃了。”
“我很抱歉,”他说,意识到罗立正站在两个警察后面,用安静、好奇的眼睛看着自
己。他不得不撒谎,而且这谎撒得那么自然,他觉得很可能是乔治.斯达克自己为他编造好
放在那里的。他不敢确信罗立会相信他的谎言,但现在着急也没用了,“我有点儿紧张,如
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说,“我只想让你意识到我们不是敌人,波蒙特先生。”
泰德说,“打电话的孩子知道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开车经过书店时他刚从里面出来。他
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写作课。学校老师的电话号码簿是按系划分的,每个系的人都是按
字母顺序排列的,印刷字体很小,用过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电话簿很讨厌。”罗立嚼着烟斗说,两个警察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他片刻,罗立冲他
们严肃地点点头。
“罗立在电话簿上排在我后面,”泰德说,“今年我们恰好没有以C开头的教师。”他
瞥了罗立一眼,但罗立以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黑乎乎的烟斗。“结果,”泰
德结束道,“我总是接到他的电话,他总是接到我的。我告诉那孩子他运气不好,我秋天前
没课。”
好了,就这么回事。他觉得自己解释得过于详细了,但真正的问题是哈里森和曼彻斯特
什么时候到罗立办公室门口的,他们听到了多少。人们通常不会告诉申请课程的学生他们正
在死去,他们很快会变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没事,”曼彻斯特叹口气说,“你完事了吗,波蒙特先生?”
泰德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说:“我必须把不需要的档案放回原处。”
“还必须给秘书留张便条。”
“当然,我还必须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他听到自己说,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要这么说,只知道他不得不这么说,“她是英语系的秘书。”
“那么我们还有喝杯咖啡的时间喽?”曼彻斯特问。
“当然,甚至还可以吃两顿饼干,如果那里还有的话。”他说。那种事情一片混乱、越
来越糟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次更加强烈。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天哪,那是个笑话,罗立
肯定在咬着烟斗强忍着笑。
泰德正要离开罗立的办公室,罗立问道:“我能跟你谈一会儿吗,泰德?”
“当然可以。”泰德说。他想告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别管他们俩,他没事儿,但很不情
愿地意识到当你要减轻别人的怀疑时,不能说这种话。至少哈里森现在很警觉,也许还没有
全面警觉起来,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当他转向罗立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慢慢地沿着走廊走过去。哈里森
简短地对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门口,曼彻斯特进去寻找饼干。哈
里森可以看着他们,但泰德认为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那个关于教师电话簿的故事编得真不错,”罗立评论说,又把烟斗柄放进嘴中嚼着,
“我认为你和萨奇《开着的窗户》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处,泰德——你很擅长即兴创作
传奇故事。”
“罗立,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真心话,”罗立温和地说,“我承认自己很好奇,但我不敢
确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是故意忘掉贡佐.汤姆.卡罗尔,他的确退休了,但上次我看电话簿时,他
仍然排在我们俩之间。”
“罗立,我该走了。”
“真的,”罗立说,“你要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泰德觉得自己面颊有点儿热。艾尔西阿.范顿1961年以来一直是英语系的秘书,但今
年四月死于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罗立继续说,“我发现了你要找的东西,有关麻
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立把泰德又领会办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国民间传说》。“麻雀、潜鸟,尤其是夜
里出没的怪鸟,是灵魂摆渡者,”他说,声音中有些得意,“我知道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有关
系。”
“灵魂摆渡者?”泰德怀疑地说。
“来自希腊语,”罗立说,“指那些摆渡者,在这里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之间
摆渡人类灵魂的人。据巴林格说,潜鸟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是生者的先驱,据说它们总是聚集
在死亡将要发生的地方。它们不是预示凶兆的鸟,它们的任务就是把刚死去的灵魂引导到他
们死后该去的地方。”
他盯着泰德。
“麻雀的集结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这么说,麻雀据说是死者的先驱。”
“那意味着——”
“那意味着它们的任务是引导迷失的灵魂回到阴间。换句话说,它们是活死人的先
驱。”
罗立从嘴里拿下烟斗,严肃地看着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泰德,但是我建议你谨慎,极度谨慎,你看上去像一个身陷困境
的人。如果我能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谢谢,罗立。只要你别声张,就算帮了我最大的忙。”
“在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学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烟斗上方的眼睛仍然充满关怀,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吧?”
“我会的。”“如果那些跟着你的人是在帮助你,泰德,最好跟他们说真话。”
如果他能这么做,那就太好了,但问题并不是他信不信任他们。如果他真的开口说实
话,他们会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彻斯特,跟他们谈,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肤
下那种蠕动感消失之后才行。因为乔治.斯达克在监视他,而且他已过了最后期限。
“谢谢,罗立。”
罗立点点头,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后回到办公桌后。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办公室。
六
“当然,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在他把最后一叠错拿出的档案放回原处时,他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台IBM电脑打字机。
最近他对所有大大小小的书写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怀疑在每个书写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
个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潜藏在每个瓶子中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但现在,人们更可能用一个灵应盘而不是电脑打字机与已故的、了不起的范顿太太进行
通讯联系。范顿太太煮咖啡总是煮得很浓,浓得几乎可以站起来说话了。为什么他要说那话
呢?范顿太太是他心中最遥远的人。
泰德把最后一叠非写作学生的档案扔进档案柜,关上抽屉,看着他的左手。绷带下面,
拇指和食指之间突然开始灼热发痒,他把手在裤管上蹭蹭,但这似乎使手痒得更厉害。现在
它又开始跳动了,那种剧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热加剧了。
他从办公室窗户向外望去。
在道路对面,电话线上排满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学校医务室的屋顶上。当他看着的
时候,又有一批落到一个网球场上。
它们似乎都在看着他。
“灵魂摆渡者。活死人的先驱。”
现在一群麻雀像一股卷着干树叶的旋风一样盘旋而下,落在礼堂的屋顶。
“不,”泰德声音颤抖地低声说,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手又痒又热。
打字机。
只有用打字机,他才能摆脱麻雀和手上的热痒。
那种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强烈了,无法抗拒。那么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手烫后想
伸进冷水里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皮肤下那种痒痒的,蠕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扩散,他的眼球似乎
与那种感觉同步跳动。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尔德的里杰威克
区,里杰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时间是1960年,整个世界都死了,只有这些可怕的、
普通的鸟,这些灵魂摆渡者。在他看着的时候,它们一起展翅飞起,黑压压的一片使天空也
黯淡下来。麻雀又飞起了。
在泰德窗外,电线上,医务室屋顶和礼堂顶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飞起,几个到校早的学生
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看着鸟群飞上对面左侧的天空,向西飞去。
泰德没有看到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区变成梦中的死亡地带。他在打字机前坐
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状态中。但是一个念头牢牢抓住他:狡猾的乔治能让他坐下来,
转动IBM的钥匙,但他不会写那本书,不管发生什么......如果他坚持这一点,狡猾的乔治
就要溃烂,要么像一支蜡烛的火焰一样被吹灭。他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到了。
他的手现在乱抖乱颤,觉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锤砸过后的爪子。并不完全是疼痛,更像
是后背中间一块你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开始痒起来,痒得你快要发疯了。不是那种表面的
痒,而是深入骨髓的痒,痒得你咬紧牙关忍着。
但是甚至这种痒也显得遥远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机前。
七
他一打开打字机,奇痒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随之而去。
但是恍惚状态还存在,在这状态的核心有某种强制的命令:有一些东西需
要写下来,他可以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催促他做这件事,做完它。这种感觉
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痒更糟,这种痒似乎发自他内心深处。
他把一张纸卷入打字机,然后坐了片刻,感到遥远而又迷惘。接着,他把
手指放在中间一排键盘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虽然他几年前放弃了英文打字
法。
手指颤抖了一会儿,然后除了食指,其余的手指都向后撤。显然,当斯达克真的打字
时,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样——一边寻一边打,当然,他只会这么打,打字机并不是他擅长
的写作工具。
当他移动左手手指时,隐隐有点儿痛,但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但文字还是很
快就出现在白纸上。它简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头旋转起来,用大写字母打出了十二个
字:
“猜猜我从哪儿打来电话,泰德?”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从没感到如此惊讶,如此恐惧。天哪,它是
如此准确,如此清晰。
“狗杂种从我家打的电话!他已抓住了丽兹和孩子们!”
他开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儿。他的手一阵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着的火把被在空
中猛地一摇,火一下蹿了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他龇牙咧嘴地轻轻叫了一
声,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前,他的两只手已摸回键盘,重新敲
击它们。
这次是十一个字:
“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他呆呆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他一打完最后一个字母,所有的感觉突然一下
子切断了——就像他是一盏灯,谁拔掉了插头。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痒了,
皮肤下再没有那种蠕动感和被监视感了。鸟消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消失了,
斯达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没有真正消失,对吗?不。泰德消失时,斯达克在看着他的家。他
们留下两个缅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没有用。如果他认为两个警察就能阻
拦斯达克的话,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了。就是一队特种部队也没用,乔治.斯达
克不是一个人,他就像纳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罢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哈里森在他身后问。
泰德跳起来,好像谁用针扎进他的脖颈一样......这使他想起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克
劳森插手与他无关的事......因为泄密而被杀。
“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这话从打字机上的纸上怒视着他。
他伸手从纸筒上撕下纸,把它捏成一团。他这么做时,并没有回头看哈里
森离他多近——那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经心。他并
不感到漫不经心,他感到自己快疯了。他等着哈里森问他他写了什么,为什么
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来。当哈里森什么都没说时,泰德说话了。
“我想我干完了。让便条见鬼去吧,在范顿太太知道前,我就会把这些档案放回原
处。”至少这些话是真的......除非范顿太太刚好从天上往下看。他站起身,暗暗祈祷他的
腿别出卖他,让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门口,根本没看他,耸了口气。片刻
之前,泰德说哈里森就站在他身后,气都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实哈里森再吃一块饼干,绕
过泰德正在看对面几个闲逛的学生。
“嘿,这地方就像死了一样。”警察说。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经死了。”
“我们为什么不走呢?”他问哈里森。
“好主意。”
泰德向门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看着他。“天哪,”他说,“也许教授都这么心不在
焉。”
泰德紧张地冲他眨眨眼,然后低下头,看到他一只手还紧握着那个纸团,于是把它扔进
废纸篓,但他颤抖的手没有准头,纸团撞在纸篓的边上弹了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弯腰捡起
它,哈里森从他身边走过,捡起纸团,漫不经心的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你连档案都不
拿就要走了吗?”他问。他指指选写作课学生的档案,这些档案被放在打字机边,用一根红
橡皮筋捆着。然后他又继续抛那个纸团,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泰德从折痕上能看到几个
字:任何人他们
“啊,那些,谢谢。”
泰德拿起档案,然后差点儿就把它们摔到地上。现在哈里森会展开手中的纸团,他会这
么做的,虽然斯达克现在并没监视他——泰德确信这一点——但他很快就会发现的。当他发
现后,他会对丽兹和孩子们干些极为不利的事。
“别客气。”哈里森把纸团扔向废纸篓,它在边沿上几乎绕了一圈,然后摔了进去。
“两分。”他说,然后走到走廊,这样泰德就能关上门。
八
他走下楼梯,后面跟着两个警察。罗立从他办公室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快,泰德也向
他表达了同样的祝愿,至少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正常。他觉得好像在自动驾驶仪上,这种感
觉一直持续到他到自己的汽车旁。他把档案扔到乘客座位上时,看到了停车场边的公用电
话。
“我要给我妻子打个电话,”他告诉哈里森,“看看她要在商店买什么东西。”
“你应该在楼上打,”曼彻斯特说,“那你就能节约二十五美分。”
“我忘了,”泰德说,“也许因为我心不在焉。”
两个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上普利茅斯汽车,在车里他们可以开着空调,并能通
过挡风玻璃监视他。
泰德感到心脏似乎变成了破碎的玻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把它扔进投币口中。
他的手在发抖,把第二个号码拨错了,于是挂上电话,等硬币退出,然后又试一次,他一边
想:天哪,就好像米丽艾姆死的那天晚上,就像那天晚上又重现了。
如果没有这种记忆错觉,他可能就拨对了。
第二次他拨对了,他站在那里,把听筒紧紧压在耳朵上,压得耳朵都疼了。他努力让身
体放松,不想让哈里森和曼彻斯特知道出事了——决不能让他们知道,但他似乎无法放松肌
肉。
电话一响,斯达克拿起话筒:“泰德?”
“你对他们干了什么?”就像从嘴里吐干棉球。他能听到双胞胎在大声嚎哭,泰德发现
他们的哭声让他感到安慰,这有点儿怪。这哭声不是温蒂从楼梯上摔下时的那种嘶哑的叫
喊,而是迷惑的哭声,生气的哭声,但不是受到伤害的哭声。
但是,丽兹呢——丽兹在哪儿?
“什么也没干,”斯达克回答,“你自己可以听出来,我连他们宝贵的小脑袋上的一根
毛也没碰,现在还没有。”
“丽兹......”泰德说,突然被一种孤独的恐惧淹没,就像被寒冷的大浪吞了进去。
“她怎么了?”嘲笑的语气荒唐而又难以忍受。
“让她听电话!”泰德吼道,“如果你指望我以你的名义再写一个字的话,你让她听电
话!”显然,在这种极端的恐惧和惊讶状态中,他心里的一部分仍是清醒的。他告诫自己:
注意你的脸,泰德,你只是四分之三是背对警察的,当一个人往家里打电话问他妻子要不要
买鸡蛋时,他是不会对着话筒吼的。
“泰德!泰德,老伙计!”斯达克听上去很委屈,但泰德惊恐地确信这狗杂种正咧着
嘴。“你太看低我了,伙计,你太瞧不起我了,伙计!冷静一下,她在这儿。”
“泰德?泰德,是你吗?”她听上去痛苦而又害怕,但没有惊慌失措,不是很惊慌。
“是我,宝贝,你好吗?孩子们好吗?”
“好,我们还好。我们......”她说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减弱了一点,泰德能听到那狗东
西在对她说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她说是,好吧,然后又回到电话上,现在她听上去快
哭了,“泰德,你必须去做他让你做的事。”
“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诉你,你不能在这儿做,警察很快就会过来。他......泰德,他说他杀了
那两个监护房子的警察。”
泰德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怎么干的,但他说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话。”现在她开
始哭了。她竭力控制自己,知道这会使泰德沮丧,如果他沮丧的话,他会做出危险的事。他
紧紧握住电话,使劲压着耳朵,努力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斯达克又在背后低声说什么,泰德听到一个词:合作。难以置信,真他妈的难以置信。
“他要把我们带走,”她说,“他说你会知道我们去哪儿。记得玛莎姨妈吗?他说你应
该甩掉跟着你的人。他说他知道你能做到,因为他能做到。他要你今晚天黑前与我们会合。
他说——”她惊恐地抽泣了一下,然后努力把第二下抽泣咽了回去,“他说你要跟他合作,
你和他共同写作,它将是最出色的一本书。他——”
斯达克又在低声说什么。
啊!泰德真想把他的手指掐进乔治.斯达克该死的脖子里,直到他的手指穿过皮肉,抠
进狗杂种的喉咙。
“他说阿历克斯.马辛死而复生,比以前更强大。”然后她又尖声叫道,“请照他说的
做,泰德!他有枪!他有一盏喷灯!一盏小喷灯!他说如果你敢骗他——”
“丽兹——”
“求求你,泰德,照他说的做!”
她的声音小了,因为斯达克把电话从她手中拿走了。
“告诉我一件事,泰德,”斯达克说,现在他的声音中已没有嘲弄,非常严肃,“告诉
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说真话,伙计,否则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
“真的吗?因为她刚才讲喷灯的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妈的!”“她告诉你记住玛莎姨妈,她他妈的是谁?这是某种暗号
吗,泰德?她试图欺骗我吗?”
泰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生命悬在一根非常细的线上。这不是比喻,这是泰德能
看到的东西。那根线是蓝色的,像冰一样透明,像游丝一样纤细,几乎看不见。所有的一切
都归结到两件事上——他说什么,乔治.斯达克信什么。
“录音装置从电话上拆除了吗?”
“当然拆除了!”斯达克说,“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泰德?”
“你让丽兹接电话时,她知道吗?”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斯达克说:“她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了,电线就扔在该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吗?她看了吗?”
“别跟我绕弯子,泰德。”
“她试图用暗示的方法告诉我你们要去哪儿。”泰德告诉他,努力保持一种耐心的、讲
课式的语调——耐心,但有点儿居高临下。他不知道斯达克听出来没有,但他猜斯达克很快
就会以某种方式让他知道的。“她指的是夏季别墅,在罗克堡。玛莎.泰尔福德是丽兹的姨
妈,我们不喜欢她。每次她打电话说她要来访,我们就想逃到罗克堡,躲在夏季别墅中,直
到她死去。现在我们已经说了,如果他们在我们的电话上装了无线录音装置,乔治,那只能
怪你。”
他全身冒汗,等着看斯达克是否相信这话......或在他所爱的人和永恒之间惟一的细线
是否会突然断裂。
“他们没有装,”斯达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放松了。泰德真想在电话间上
靠一靠,闭上眼松口气,但他忍住了。“如果我再次看到你的话,丽兹,”他想,我会因为
你冒这么大的危险拧断你的脖子。”只是如果他再见到她的话,他猜他真正想做的就是亲吻
她,一直吻到她透不过气来。
“别伤害他们,”他对着电话说,“请别伤害他们,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做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的,泰德。我们将一起写作,至少开头部分是这样。你马上
行动吧。甩掉跟你的警察,然后赶往罗克堡,尽快赶到那里,但别快得引起别人注意,那就
错了。你可以考虑换车,但具体细节还是你自己考虑吧——毕竟你是个很有创造力的家伙。
如果你要他们活着,天黑前赶到那里。别捣鬼。你明白我的话吗?别捣鬼,别耍小聪明。”
“我不会的。”
“很好。你不会的。伙计,你要做的,就是遵守游戏规则。如果你捣鬼,等你赶到那里
时,你只会看到几具尸体和一盘你妻子临死前诅咒你的磁带。”
咯嚓一声,电话断了。
九
当他走回自己的汽车时,曼彻斯特摇下普利茅斯汽车乘客座位一侧的窗户,问家里是否
一切都好。泰德从他眼中看出这并非闲聊,他从泰德脸上看出了什么。但这没关系。泰德认
为自己能应付得了,毕竟他是一个创造力的家伙,他的大脑像日本高速列车一样在默默的飞
速运转。问题呈现在面前:撒谎还是说实话?和以前一样,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一切都好,”他说,语调自然轻松,“孩子们脾气很大,如此而已。丽兹也跟着脾气
很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我们离家后你们俩就一直有点儿不安。能告诉我发生了
什么事吗?”
即使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他仍此感到内疚。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个知情人却
不说实话。
“没什么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哈里森身体前倾,对他说道,“我们和留在家里的查
特顿和埃丁斯联系不上,就这么点事,也许他们进屋了。”
“丽兹说她刚做了点儿冰茶。”泰德随口撒谎说。
“那就对了,”哈里森说,对泰德笑笑,泰德又感到一阵内疚,“我们到那儿时也许还
能剩下一点,对吗?”
“什么事都可能的。”泰德砰地关上了他的汽车门,把钥匙插进孔中,手像木头一样麻
木。问题在他头脑中飞速旋转:斯达克和他家人已离开去罗克堡了吗?他希望这样——他希
望他们被绑架的消息在警方通讯网中传开之前,他们已经安全离开。如果他们乘丽兹的汽车
被人发现,或如果他们还在鲁德娄,那就麻烦了,太麻烦了。他竟然希望斯达克顺利逃走,
这真充满讽刺意味,但这正是他现在的处境。
说到逃走,他怎么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呢?那是另一个问题。靠加快速度甩掉他
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开的普利茅斯汽车看上去很破旧,但它强有力的发动机声表明它能在任
何路上行驶。他认为他能把他们甩掉——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和在哪里做——但开到罗克堡还
有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他怎么能避免被再次发现呢?
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只知道他必须设法做到。
“记得玛莎姨妈吗?”
他对斯达克所做的解释纯属瞎扯,而斯达克确信以为真了。由此看来那狗杂种并不完全
了解他的思想。玛莎是丽兹的姨妈,这是真的,他们曾躺在床上说要躲开她,但他们所谈的
是躲到像阿鲁巴或塔希提那样的外国地方去......因为玛莎姨妈对罗克堡非常了解,她到那
儿看望他们的次数比到鲁德娄的次数多得多。在罗克堡,玛莎姨妈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垃圾
场。她是全国步枪协会的会员,总是按时教会费,她喜欢在垃圾场射杀老鼠。
“如果你要她离开,”泰德记得有次他对丽兹说,“那只有你自己去对她说,她是你姨
妈。而且我害怕如果我告诉她,她会用那支枪来打我。”
丽兹说:“我想血缘关系也没什么用,她眼里有一种凶光......”她假装害怕地哆嗦了
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捅捅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讨厌胆小鬼,告诉她我们是环境保
护者,连对老鼠也一样。泰德,走到她面前去,说,‘走吧,玛莎姨妈!你已经杀死了垃圾
场最后一只老鼠!打点行李走吧!’”
当然,他们谁也没开口叫玛莎姨妈走,她还是每天去垃圾场远征,她在那里射死了几十
只老鼠。最后,幸福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泰德开车送她去波特兰德机场,把她送上了回爱尔
尼的飞机。在门口,她令人难堪的双手用力握手——好像她刚结束一次商业谈判而不是告别
——并告诉他她明年可能还会来看望他们。“我他妈射得太棒了,”她说,“肯定射死了
六、七打那些传染病菌的小东西。”
她再也没回来过,虽然有一次她差点儿就来了。
她最后一次来访后,“记住玛莎姨妈”就成了暗语,就像“记住缅因州”一样。它的意
思是他们中的一个应该去仓库把步枪拿出来,射死某个特别让人讨厌的客人,就像玛莎姨妈
在垃圾场射老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泰德相信丽兹曾在《大众》杂志的采访拍照过程中用
过这句话,她曾转过头低声对他说:“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迈尔斯是否记得玛莎姨妈,泰
德?”
然后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很好笑。
只是现在它已不是一句玩笑。
现在也不是射杀垃圾场老鼠。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丽兹是在试图告诉他跟在他们后面,杀死乔治.斯达克。平常丽兹
听到无家可归的动物被送到动物收容所都会哭的,而现在她却要他杀人,那一定是她认为别
无选择了。她一定认为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斯达克死,要么她和双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好奇地看着泰德,他意识到自己坐在发动起来的汽车方向盘后沉思
了差不多一分钟。他举手致意了一下,把车倒了出来,然后驶向缅因大街,离开学校。他试
着考虑在这两个警察通过警讯无线电知道他们的同事死去之前甩开他们。他试着思考,但总
是听到斯达克对他说,如果他捣鬼,等他到达罗克堡的夏季别墅时,他只能发现他们的尸体
和丽兹临死前诅咒他的磁带。
另外,他总是看到玛莎姨妈,她用那枝枪瞄准着老鼠,这些肥胖的老鼠正在;垃圾堆和
上面燃烧的红色火焰间跑来跑去。他突然意识到他想射杀斯达克,而且不用0.22口径的步
枪。应该给狡猾的乔治更大的东西。
一门榴弹炮可能刚合适。
在破瓶子和罐头交织成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体扭动着飞起来,然后内脏和皮毛炸裂开
来,溅得叭叭作响。
是的,如果看到同样情景在乔治.斯达克身上发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方向盘握得太紧了,弄得他左手都疼了,疼到骨头和关节中去。
他试着放松一些,从胸前的口袋中摸出止痛片,把它干咽下去。
他开始考虑校区的十字路口,那个四面都有停车标志的路口。
他开始考虑罗立说的话,罗立称麻雀为灵魂摆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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