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9-3-11 20: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团有几百英尺高的巨大白雾逐渐在西侧漆黑的海面上现形,一股被月光粉饰的白色雾气,同时往南北两侧延伸开来。不知道它会往内陆移动还是整个晚上都滞留在原处,但是不管它的动向如何,在它前方始终有一股安静的力量向前推挤。一群塘鹅安静地拍着翅膀从半岛上方低空飞过,消失在黑漆漆的海湾水面上。当最后一丝的海风也静止的时候,修长的野草也跟着垂下来一动也不动。我终于能较清晰地听见缓缓拍岸的浪潮声,虽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比哄人入睡的呢喃还轻柔。
一阵诡异的阿比鸟叫声从湾角顶点传来,划破深沉的宁静。另一阵回应的叫声,从木屋附近的沙丘上扬起,听起来和前一个叫声一样尖锐和恐怖。
我不禁联想到老式西部片里印地安人在夜晚呼叫彼此的暗号,他们在对拓荒者的驿马车群发动攻击前,通常会模仿鸟类和豺狼的叫声统合攻击行动。
巴比拿着猎枪朝邻近的沙丘开了一枪,差点把我吓得大动脉破裂。
枪声的回响从海湾反弹回来然后逐渐消逝,当最后一波回音也被西边的雾团吸收之后,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开枪?”
巴比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迳自清出弹壳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
我想起平恩故意拿手枪朝教堂天花板开枪,加强他对汤姆。艾略特神父施加的恐吓。
最后,当那种类似阿比乌的叫声完全停止之后,巴比才喃喃自言自语地说:“或许不是很有必要,但是偶尔让他们尝尝铅弹从头顶上飞过的滋味也无妨。”
“他们是谁?你到底想警告谁?”
我从以前就知道他是个神秘兮兮的人物,但是他从来没这样莫测高深过。
沙丘附近的动静依然扣住他全盘的注意力,就这样脑筋僵持了将近一分钟之后,巴比突然转头看着我,仿佛现在才想起我站在他身边似的。“我们进去吧。你先把那糟糕透顶的丹佐。华盛顿(Denzel-washigh )伪装洗掉,我去随便搞几个要命的墨西哥饼来当宵夜。”
我知道现在不宜再继续追问下去。如果他不是为了勾起我的好奇心故作神秘,就是想巩固他那以古怪出名的宝贝声誉,要不然就是有充分的理由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现在正处于那片无人可及的巴比禁地,仿佛他正站在冲浪板上穿过一道卷成中空的惊涛巨浪。
当我跟着他走进屋内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那些来历不明的眼光让我背上发毛,就像平缓的沙滩被寄居蟹走过一样。在关上前门之前,我的目光再度环绕夜色一周,但是那些不速之客依然躲在暗处。
巴比的浴室既宽敞又豪华,地板是清一色的黑色花岗石,洗手台也是,精致美观的抽木橱柜,和一片接一片四边切成斜角的大镜子。
冲澡间宽敞得足以容纳四个人,刚好适合替狗洗澡。
寇基。柯林斯(Cnuky Chilins ),早在巴比出生前就建造这栋木屋的主人,是个性格真诚的好人,可是他非常沉迷于生活的享受。从冲澡间斜角对过来的这座四人用,大理石镶边的泡沫浴缸就是一例。
或许寇基,还没改名前本名是田川俊朗,喜欢幻想自己和三个沙滩美女一起共浴,或许他只是个极度爱干净的人。
当年俊朗还是个年轻人——西元一九四一年,年仅二十一岁,甫自法学研究所毕业的高材生——他不幸被困在曼赞纳(Manzanar),也就是二次世界大战无数效忠的日裔美国士兵被囚禁的集中营。战争结束后,愤怒和羞辱让他成为一名活跃的行动派人士,拼命为受压迫的群众争取正义公理。五年之后,他对赢得公平正义的可能性失望透项,并且深深体认到那些所谓的受压迫者,一旦有机会,同样会变成贪图自身利益的压迫者。
于是他转行专司个人伤害法,仗着他如南太平洋台风卷起的巨浪般势如破竹的学习能力,他很快便成为整个旧金山区最顶尖的个人伤害法律师。
又过了四年之后,他带着这些年来可观的银行投资,毅然决然地离开法律界。一九五六年当他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在月光湾南侧的湾角盖了这栋木屋,花了大笔钞票接通地下水电和电话线。凭着最后一丝冷淡的幽默感,他试着不让自己的愤世嫉俗变成尖酸刻薄,在搬入木屋的那一天起田川俊朗正式易名为寇基。柯林斯,然后终其一生日日与沙滩和浩瀚的海洋为伴。
他的脚趾和脚背上都结了肿茧,他的膝盖骨和肋骨下方也是。
为了充分享受翻腾的浪潮声,寇基冲浪的时候不一定都戴着耳塞,也因此慢慢染上鼻咽癌;每次内耳道被冷水充斥的时候就不自主地收缩,久而久之发展成良性肺瘤,将耳道阻塞。等他五十岁的时候,寇基的左耳已患有严重的间歇性重听。每个冲浪人都有大浪里翻滚后鼻水川流不止的经验,你必须像火山爆发似的把被海浪冲击时咽鼻吸入的咸咸海水摸出来;类似的状况通常也发生在和穿着三点式比基尼泳装的喷火美女交谈的时候。经过二十年的巨浪冲击和后续尼加拉瀑布式的流鼻水之后,寇基逐渐发展为鼻咽癌,必须动手术减轻头痛和恢复鼻咽腔的畅通。每到动手术的周年纪念日,他一定会举办宴会大肆庆祝鼻腔畅通。由于经年累月受到艳阳曝晒和接触海水,寇基的眼睛也因此染上所谓的“冲浪人的眼睛”——角膜翼状赘片,先是眼白上的结膜增厚,最后连眼角膜也受到波及。他的视力渐渐恶化。
九年前,他因为过世免去一道眼科手术——他不是死于皮肤癌。
鲨鱼攻击,而是被大海亲手夺取性命。虽然寇基当时已经年届六十九岁,他依然在狂风巨浪下出海冲浪,顶着二十英尺的疯狗派和隆隆狂涛乘风破浪,就算只有他三分之一年纪的年轻小伙子也不敢轻易尝试。根据目击者描述,他一个人自得其乐地消作其中,不时兴奋地曝叫,有好几次,他被浪头冲上半空中,和浪舌竞赛的他试图在极端恐怖的直浪里驰骋,结果一次又一次被大浪灌顶——直到他好不容易雪耻成功时,却被一波压倒性的大浪打入海里。像那样规模的巨浪威力可以重达几千吨,大量的水冲击下来,任人如何地挣扎都无济于事,就算是游泳健将也难免在水底被困上半分钟以上的时间无法喘气,甚至更长的时间。糟糕的是,寇基浮出水面的时机错误,一出水面立即被下一波大浪重重打入海底,就这样接连两次被打入水里而淹死。
加州从南到北的冲浪家一致认为寇基这一生死而无憾,而且死得其所。耳鼻喉感染鼻咽癌,两眼罹患角膜翼状赘片,寇基一点也不埋怨,这些病痛统统加起来不仅比无聊的心脏病强,也比用一辈子待在办公室换取的优厚收入有趣。冲浪是生命,也是死亡,大自然的力量浩瀚无穷,想到寇基令人羡慕地在这个世界走过美好一生,内心不禁一阵悸动,对许多人来说,这个世界带给他们的烦恼多于一切。
巴比继承了这栋木屋。
事情的发展令巴比相当震惊。我们两个人十一岁的时候就结识寇基。柯林斯,那时我们经常抱着冲浪板骑着单车到湾角尽头探险。
每个迫切期待吸取经验、练就冲浪本事的小三脚猫都是他的门生。
他从不摆出一副地盘老大的模样,但是大家都把他当成圣塔芭芭拉到圣塔克鲁兹海岸的地主般对他必恭必敬。只有那些将好好的海浪划破,害大家都不能玩的捣蛋鬼才会令他失去耐性,他嫌恶那些把冲
浪当成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人,也不喜欢那些终日做白日梦的人,但是对我们这些热爱海洋,和海洋韵律同步的每一个人来说,他不仅仅是好朋友,而且是莫大的启发。寇基有一大群的朋友和仰慕者,当中不少是他认识三十多年的好友,所以当他将全部的遗产留给仅认识八年的巴比时,大家莫不为之大惑不解。
为了解释这么做的原因,经营这块房地产的负责人交给巴比一封寇基的亲笔信函,堪称一篇文字精简的杰作。
巴比:大多数人看重的东西,你不看重。这是智慧。
对于你看重的一切,你随时愿意奉献头脑,感情,和灵魂。这是高贵。
我们只拥有大海,爱,和时间。大海是上帝的恩赐。凭着你个人的行动,你一定会找到真爱。所以我将时间赠与给你。
寇基在巴比身上看到一种与生俱来的智慧,虽然他当时还是个孩子,却已拥有他三十七岁才有的体悟。他想表示对那份智慧的尊崇和鼓励。难得他有这份心,愿上帝赐福给他。
巴比在灰敦学院读完大一的那个暑假,纳完税之后,正式继承了那栋木屋和一笔为数不多的现款,接着便放弃学业,这件事令他的父母火冒三丈。他不在乎父母的愤怒,毕竟,沙滩和大海是他的,前途也是他自己的。
除此之外,他的老爸老妈一辈子不是为这件事生气,就是对那件事不满,巴比早就已经免疫了。他们经营和编辑本地的报纸,总是以推动公共政策改革的十字军自居,因为他们觉得大多数的居民不是太自私自利、罔顾正义,就是太无知愚蠢,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增进他们的利益。他们希望巴比能将他们这份“经营当代伟大刊物的狂热‘发扬光大,但是巴比只想逃离家人叫骂的理想主义,逃离所有骨子里掩饰不住的嫉妒、积怨和自我中心。巴比想要的只是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他的父母也渴望平静,他们要我们整个星球,要地球这座大太空船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和平,问题是他们连自己家门内的和平都无法摆平。
靠着那栋木屋和少许的本钱,巴比开创了他现在赖以维生的事业,而且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平静。
每一个时钟的两个指针都像是一把大剪刀,将我们一点一滴地修剪;每一个数位题示的计时器,都一闪一闪地将我们引向爆破。寸金难买寸光阴。事实上,寇基赠与巴比的不是时间,而是一个可以不需要仰赖时钟,也不必意识到时钟度日的宝贵机会,让生命走得更温柔顺畅,减低被时间修剪的愤怒。
我的父母试着给予我同样的礼物。不过,由于我的XP症,时间滴滴答答的声音总是在我耳际环绕。或许巴比偶尔也会听见这样的声音。或许没有人能完完全全摆脱时间的意识。
其实,欧森那一夜之所以失魂落魄,沮丧地遥望星辰,又拒绝我任何抚慰,或许正是因为对自己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体认。人们总是说动物的头脑简单,根本不可能想到它们有一天会死的事实。但是无可否认地,每一只动物都有与生俱来的求生意志和意识到危险的本能。如果它们懂得努力求生,它们就应该了解什么是死亡,无论科学家和哲学家是怎么说的。
这不是新世纪多愁善感的言论,这只是一般的常识。
此刻,在巴比的冲澡间里,当我替欧森洗刷身上的煤灰时,它还是一直不停地发抖,当时的水很暖和,它的颤抖显然和洗澡本身无关。
等到我用好几条毛巾将狗的身体擦干,又拿琵雅留下来的吹风机将它的毛吹蓬的时候,它才停止发抖。我穿上巴比的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长袖的蓝色棉质休闲衬衫,欧森则如雾蒙蒙的玻璃看了好几次,好像很担心外面有什么怪物似的,可是它的自信心显然正在
逐渐恢复当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