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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残肢书生

《贼猫》 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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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0:58: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雁营”出战在即,张小辫酒后带着手下哨官们听个说书人“讲古”,讲的是一段《撒豆罗刹江》的说话。

    原来那说书先生看出张小辫命数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祸在身,而且还要连累灵州城裡的军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着一发死个尽绝,就算是鸡犬猫狗也留不来一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託借当年的一段故事加以点拨,但说书人讲的事情,与张小辫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的,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谓“书不在厚,有味则馨;言不在多,有理则重”你要问“说书人”讲的这个理是什麽理?他正是想告诉张小辫:“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随你小子现在使尽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债相偿,凶神恶鬼必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可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张小辫虽然隐隐听出些意思心中也觉得颇不安稳,但他骨子裡认定自已绝非凡夫俗子,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多是张三爷命中注定所得,哪裡肯信这说书人乱嚼舌头。

    张小辫眼珠子转了两转,又想生死总有命,富贵都在天,反正张三爷本就是穷光棍一条,无非凭着偷鸡吊狗的手段,勉强度日过活,想来能有今日光景,也合着“否极泰来”之理,天为宝盖地为池,人生在世是混水的鱼,受用一天,就得一天的便宜。

    说书先生偷眼相观,见那张小辫仍旧是一副全然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知道对牛弹琴了,心中只是冷笑,抱拳拱手尊诸位:“今日有幸伺候列位爷台一段说话,也算是咱们有缘,咱这说书之人,只不过是凭着耍嘴皮子赚钱餬口,无非讲些个风月,谈些个异闻,图个好听罢了,自然做不得真,其中如有疏漏怠慢之处,还望官长老爷们海涵,奈何这良辰短暂,美景易逝,再长的故事终有个了局的时候。”说罢他就推说时辰已经不早了,命侍童送客。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等人,更是没听出这段说话的玄机,只顾听个新鲜热闹,虽然未能尽兴,也只索罢了,都称谢道:“先生讲的果是希奇,我等今后定当再来讨教。”当下拱手作别,随着张小辫回到营中。

    这些天来暴雨不断,灵州附近的几处江堤都被冲开了口子,一时间洪水暴涨,吞没了好多村庄道路,巡抚马天锡虽是本省的封疆大吏,但还在官府手中控制的地盘非常有限,周围各处多被粤寇攻陷,眼见贼势之盛难以遏制,幸好天降骤雨,引动山洪发作,被大水淹死的贼人不计其数,使得围困灵州城的数万粤寇失了后援,加上粮草供给不上,等到雨停洪落之际,必定撤围。

    马天锡看这两天的暴雨小了许多,察形观势,断定太平军肯定会暂时放弃攻城,等他们流窜到别处大肆劫掠一番,补充足了粮草兵源,才会再次捲土重来,眼下四周的道路都被洪水破坏,如果没有水师接应,这麽多太平军想后撤,只能经过南边的黄天荡。

    所以马大人调遣“雁营”趁夜从水门出城,埋伏在太平军的必经之路上,杀他个措手不及,虽然不可能尽数歼灭,至少能重挫粤寇锐气,使其闻风丧胆、心存忌惮,短期之内不敢再犯灵州,这样一来官府才能有时间整顿军备,招练新勇,巩固城防。

    张小辫看看天黑雨住,就率“雁营”团勇焚起大香,一同拜了猫仙牌位,叩求猫仙爷爷灵验感应,慈悲无边,保祐“雁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即整装结束,教这近千名团勇,各自背负了火药铅丸,带着抬枪火统,开了城下水门,乘着舢板潜出城去。

    此时乌云压顶,四下裡黑得如同锅底,城外到处都是粤寇,雁营不敢用半点灯火,全仗着雁民们常年在夜晚狩猎,目力自是不凡,摸黑把一艘艘舢板划入河道,绕着水路直奔黄天荡而行,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张小辫虽然充做军官,却是半点不懂战阵厮杀之道,好在身边的雁排李四和雁铃儿等人,皆是身经百战之辈,“雁营”响马以前经常与围剿的官兵厮杀,也同地方上的民团作过战,到后来又打太平军,也不知做过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且黄天荡是“雁营”的老巢,到了其中就能佔尽天时地利,就算太平军有十万之众,也能在荡中杀他个人仰马翻。

    舢板行了一夜,到了转天,早已雨住雷收,张小辫等人坐在船头四下打望,但见那天地间仍是隐晦无边,水面上漂的一片片全是浮尸,有道是:“人动杀机,物能感知,而天动杀机,人莫能知。”当时天下纷乱,遍地都有杀生害命之举,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动了杀念,单是清廷镇压太平天国这十几年的时间裡,因为灾荒战乱而死的人口,就有将近七千餘万,您数数那时候整个大清国总共才多少人?战事最激烈的这几个省真是十室九空,人烟灭绝,行出数十里,也不见半个活人,即便那些没被洪水淹没的村镇田舍,也多是房倒屋塌,空空荡荡,连鸡呜犬吠声都听不到,各处都是一派死气沉重的气氛。

    张小辫做了雁营营官,心下原本极是得意,但在舢板上看到天灾兵祸的大劫之下,满目尽是凄凉影象,忽觉值此乱世,即便真能搬迹了,也难快活受用,便对众人说:“我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雁营捨生忘死,拚着性命平寇杀敌,不为别个,只为了早日国泰民安,让天下百姓再不受这离乱之苦。”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雁铃儿等人闻言齐声称是,心中尽皆叹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张小辫心裡正在思量着:“若非是民丰物足的太平盛世,张三爷空有家财万贯,也没处花销享乐,身居高官还得替上下排忧解难,所谓“将军铁甲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如此整日地奔波劳碌耗费心血,那能有什麽兴头?”

    雁铃儿见张小辫身边有隻黑猫,那黑猫虽是疲懒,却生了两隻黄金眼睛,顾盼之际好生灵动,但此猫只与张小辫一人相熟,从不和旁人接近,她好奇心起,就问道:“三哥,听说你在灵州城做捕盗牌头的时候,活捉潘和尚、白塔真人一干巨寇,全凭城中的猫子暗中相助,可否真有此事?”

    张小辫早就有心卖弄些豪杰的物事,此刻被雁铃儿一问,恰是揉到了痒处,便说道:“咱和野猫天生就是有缘,提起灵州城裡那些家猫野猫之事,实是稀罕得紧,怎麽个稀罕?真教开天闢地稀得见,从古到今罕得闻,昨天那个说书先生大言不惭,还敢号称什麽──褒贬忠奸评善恶,纵横捭阖论古今,他也不过是能说几套老掉牙的古旧大书罢了,连个老猫能言的说话都不会讲,可恨那厮更是有眼无珠,不识咱们当世的英雄好汉,他要是肯跟在三爷身边做个师爷,保管他这辈十能见些真世面,单是咱灵州野猫的事蹟,也足够他编几个拿手的段子出来。”

    张小辫乘在舢板上随军而行,眼见四野茫茫,还远远未到黄天荡,便顺口答应,趁机对身边的几个人侃起“猫经”,说是咱们灵州花猫,多为汉代的胡种,最具灵性神通,至少有两百多种名品,非是外地的普通猫子可比,别看牠们整天东游西荡只知耍閒,其实这人世间的事情,就没有牠们不晓得的,不仅能够感应吉凶祸福,更有许多奇异能为。

    你看那些灵州之猫,无不是两色相间,凡属此类,都擅于调配“猫儿药”,早年的猫仙谭道人,就曾走街串巷,售卖猫儿葯济世救人,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但这猫儿葯只有野猫能配,就连谭道人都不知全部秘方,他虽精通猫道,却也没办法掌握千变万化的猫儿葯。

    原来在灵州城内外,生长着许多草葯,如果哪隻野猫被蛇蝎咬了,或是受了什麽别的创伤,牠都会自行去衔来几株葯草,混合了服食,用以拔毒疗伤,这就是所谓的“猫儿葯”,治起病来万试万灵,但这配方随着季节时令变化,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野猫们是怎麽配葯的,那可真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葯。

    张小辫正说到兴头上,雁铃儿等人也都听得入了神,忽听一声“雁哨”响亮,众人心中一懍,情知有变,还以为在途中遇到流寇,却不知来了多少敌人,纷纷在船上举起抬枪,却见从远处的水面漂过来一件物事。

    水面上那东西随波逐流,起起伏伏愈来愈近,顷刻间离得雁营舢板就只一箭之地了,众人方才看得清楚,却是一隻体形极巨的老狐狸,身上跨着一颗大窝瓜浮水而来,那老狐额前顶着个白斑,乍一看就好似是有三隻眼睛,牠挤眉弄眼地骑在瓜瓢上,遇到“雁营”这数十艘舢板和一排排抬枪弓箭,竟然丝毫也不惊慌,直将众人视如无物。

    雁营兵勇虽然骁勇善战,却多是迷信鬼神之辈,见这三眼老狐骑着窝瓜渡水,而且不知避人,物性反常,多半是成了精的妖物,见着牠可不是什麽好兆头,杀之也恐不祥,所以空举着排枪,谁也不敢动手击杀。

    雁排李四见那老狐神态鬼祟,知其来者不善,必是有些古怪的,发狠道:“叵耐你这孽畜来得不是时候,看某结束了你的性命……”他担心用火枪动静太大,探臂膀把背后的雁头弯弓摘下,搭上一枝白尾雁翎箭,便要抬手射去,张小辫急忙拦下,说道:“四哥且住,这三眼老狐怕是冲着我来的,不可轻易坏了牠的性命。”这正是:“劝君不可结怨仇,结得怨仇深似海。”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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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0: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风雨钟凝聚的云气引得江洪爆发,城郊四野低洼之处,都被大水淹没,雁营的舢板队离了灵州城,隐匿了行踪,从水路奔着黄天荡而行,途中满目所见,尽是洪荒浩劫过后的凄凉景象。

    谁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只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骑着个窝瓜,远远地渡水过来,转眼间就到了众人身边,雁排李四见这老狐行迹诡异,不知主何吉凶,当下动了杀机,张弓搭箭就要将其一举射杀。

    张小辫在舢板上看得亲切,想起自已先前曾在荒葬岭见过此狐,当时牠被野狗追得走投无路,被迫吐丹逃生,随后张小辫诱杀靼子犬的时候,顺手从恶犬腹中剖出了”狐玉”,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华多年所得,岂肯轻易失却?它此时渡水前来,多半是想向张小辫讨回狐玉。

    张小辫虽然是个好管闲事的祖宗,专撞没头祸的太岁,但眼下军情紧迫,当务之急是要去黄天荡设伏,他一生荣华富贵的成败都系于此战,哪敢掉以轻心,自然不肯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节,念及此处,赶紧拦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说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异常者,绝不可轻易加害,否则必然招灾引祸,不妨留牠一条生路。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条赤练红蛇,从而登基坐了江山,医圣孙思邈年轻时治过井底的老龙,才有幸得授四卷九九书,从此医术大进,可见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灵性,倘若不曾为祸人间,都不应该随便坏了牠们的性命,积德者遇福,种祸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关连,往往都有吉凶报应跟在后头。

    雁排李四听得分明,奇道:”原来如此。”只得把”雁头弯弓”收了,就见张小辫从怀中摸出狐玉,放在当中一招,那老狐遥相望见,也似是有灵有识,牠本来躲在荒山穷谷之地,大水一到,山里边有无数走兽都被淹死,这老狐为躲洪荒,才骑着窝瓜浮水避祸,侥幸得以逃脱性命,也不知挣扎多少时日,没想到天数偶然,机缘凑巧,竟然遇着雁营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宝宝再回,海底捞针针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衔了玉珠吞落腹中,随后再也不向雁营众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拨水,乘在瓜上去得远了,不多时转入一片山坡背后,不见了踪影。

    人心之中的善恶,原本只在一念之间,不管是在暗室之内,还是造次之间,一动恶念,凶鬼便至,反过来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随,张小辫难得生出一念之仁,让雁排李四放过了三眼老弧,自以为是积德行善的举动了,却未能辫明妖邪善恶,此事究竟是吉是凶,还留着一段后话要说,眼下暂且不表。

    雁营舢板队又行出十余里,遥看前方水面浩大,丛丛生长的芦苇渐行渐密,总算是进入黄天荡地界,船到荡中,四望无际,一阵阵朔风吹过,惊得散碎芦絮漫天飘飞,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有几只离群的孤雁哀哀而过,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雁阵比人轻。”

    雁排李四为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指点地势:”这片荡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历来都是野雁南北迁徙的地经之地,北近大江,南压六州,覆着不知多少里数,形势果是险恶,荡中更有无数水鼠衔草洁泥筑成的天然堤坝,形如三环套月,鼠辈造化奇绝,能够调节湖水涨落,所以不管外边有多大的洪水经过,荡子里的水位也不会变化,一年到头,总是半泥水水,雁民自古就在这黄天荡里捕鱼猎雁为生,识得各处坑洼沼泽和水面深浅。”

    围攻灵州的太平军没有水师接应,如今断了粮草供给,只能从陆路向南彻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毁坏,太平军连日激战,始终打不下灵州城,再拖下去就会陷入进退无路的绝境,所以他们不得不从黄天荡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为雁营营官的张三爷,可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事一窍不通,想那粤寇来势极大,自已这边只不过一营弟兄,往多了说还不足千人,相差十分悬殊,大战来临之际,不免有些担心难以应对。

    好在雁排李四曾随老雁头久经战阵,只因他们雁民雁户多为响马出身,虽然被收编成了灵州团勇后屡立战功,却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终难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与营官张小辫结为了异姓兄弟,自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说:”三哥不必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埋,这段长毛中的精锐不过十之一二,其都是裹卷而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这黄天荡是雁营老巢,水路错综复杂,外人绝难识得,到了咱这一亩三分地,管教那些粤寇有来无回,来一个咱宰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我只愁他人马来得不够多。”

    雁排李四说完,抬手命众团勇停住舢板,营中每个兵勇都带着一枝”雁哨”,这哨是用野雁脑壳打穿了制造而成,吹响了呜呜咽咽,曲声极尽哀愁凄苦,还可模仿雁鸣雁啼,此刻同时吹动来,四野皆闻。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个外行,不知为何满营都吹雁哨,正待要问,就见周围的芦苇水巷深处,忽然涌出无数竹排,排上之辈,多是头插雁翎,身披蓑衣的猎户打扮,而手中所持,尽是杀人的利器,无非是土铳、竹标、渔叉、梭标、雁翎刀。

    原来当初老雁头为了在乱世中谋条生路,带着许多雁民去灵州做了团勇,但荡子里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户,这些人里边虽然不乏老弱妇孺,但真要全伙出来,其中能够提刀杀人的,也跑有不下两千之众,至今还是在黄天荡里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有肉同吃、无粮同饿的勾当。

    雁营兵勇都是黄天荡的子弟,双方相见,俱是欢喜,大伙闻听老雁头阵亡的消息,念其往日恩情,不免尽皆哀叹,咬牙切齿地要为”老首领”报仇雪恨,待到悲愤之情稍止,雁排李四便为一众雁民响马们引见张小辫,李四说:”张三哥是个义气过人,手段慷慨的好汉,荒葬岭神獒、筷子城老鼠和尚、躲藏在提督府的白塔真人,都被三爷亲自擒杀,真是为民除害,人皆称快,不仅如此,这位张三爷更学了一身猫仙谭道人留下的本领,深得巡抚大人的赏识,如今咱雁营兄弟们都是追随着他杀贼立功。”

    雁排李四是老雁头之后,论起武艺见识来,他更是数千雁户里一等一的好汉,那些雁民听他是如此说的,无不信以为真,都争着过来与张小辫结拜。

    张小辫暗道一声:”惭愧,想我张三也能得有今日的名头?”当下厚着脸皮对众雁民说道:”也不知前世烧了多少高香,使得这辈子能结交到这么多兄弟,真不枉小弟我为人一世了。我张三是个一刀两断的性子,从不学那黏皮带骨、拐弯抹角的腔调,今日前来,正是要在这黄天荡里与粤寇厮杀一场,还望各位好汉鼎力相助。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与其自甘埋没在尘埃草莽之中,何不轰轰烈烈做回好汉,若能立下一场平寇定乱的不世奇功,必能千秋万古,传颂不朽,也好让后世知道天底下曾有过咱自雁营的字号。”

    张小辫更知雁民都是穷苦出身,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对这伙人单单晓以大义,说什么忠君爱国、青史留名的空头话可不顶用,于是又信口胡编说:”自从粤寇作乱以来,从南到北往州撞府,席卷了不知多少金银财帛在身,这些非分所得,可比过往的贩货行商之辈肥得多了。而且据说这寇的首脑,曾是个有名的大海盗,在海上劫过不少的洋人货船,,身上有大把的金洋钱在,另外想必那些做过海盗海匪的人物,也必定寻过龙宫宝藏,所获之物自然都是奇珍异宝,珠是夜光珠,玉是盈尺璧。现在朝廷不分大事小情,无不以平贼定寇为先,只求各地尽早剿灭粤寇,而那些长毛的贼赃所得,谁有本事有胆子拿了,就他奶奶算是谁的,往后官家绝不追究。

    先前张小辫曾给雁营兵勇们分过一些金洋钱,”金洋钱”是民间的称呼,其实就是异域海外的金币,虽然在大清国里不能正式流通,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又铸造得格外精致考究,谁见了谁不喜爱?所以往往要价极昂,远远超出了金洋钱本身的市值,雁民们听了粤寇身边携有金银财宝这些消息,果然群情振奋,纷纷表示愿效死力杀敌。

    另外雁排李四还与周边的一些马惯有勾结,安排人传飞雁令去,把附近能加集来的响马子都找来,眼下战乱连着天灾,各处都没了活路,见有这能发横财的勾当,都肯铤而走险,一天之内就聚集了三五千人马,水旱两路分为数队,各有雁营中的哨官统辖,又预备下土铳土炮,多削竹枪乱箭,乘在雁排上到处埋伏。

    等到第二天天刚破晓,就有探子来报,已经望见太平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军卒密密麻麻犹如蝼蚁一般,队伍铺天盖地,见头不见到尾,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雁排李四命各队人马分散到芦苇荡里隐藏行迹,听得雁哨为号,便一齐出来厮杀,眼见一场血战在即,这正是:”杀气横空红白冷,征尘遍地白云寒。”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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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0:59: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雁营近千名团勇,会合了许多响马子,在黄天荡中设伏,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杀人阵势,这些人多是猎雁叉鱼之辈出身,惯于施展埋伏手段,那片荡子里又是水草横生,芦苇茂密异常,满目萧萧,遮蔽了潜藏的险恶杀机,水野之间荒荒冷冷,静得出奇,在外边根本看不出有丝毫异常。

    到了拂晓时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芦苇深处的水洼子里一缕缕薄雾缥缈,眼看太平军就要进入黄天荡了,张小辫急忙让雁排李四留下调遣兵勇,准备伏击粤寇,他则带着黑猫,由孙大麻子和雁铃儿两个哨官跟随,三人撑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处的“雁冢”。

    那雁冢本是黄天荡里的一座土丘,后来被水淹没,据说以前南北过往迁徙的候鸟群中,常有许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伤病难愈的,它们自知永远也飞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撑到雁冢上慢慢等死,直到断气之前都会抬头望天,眼睁睁看着翱翔天际的同类,从来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将死的候鸟野雁,都会停留在雁冢上。但雁民们自古崇敬义气,延续古时旧例,从来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冢附近的候鸟。

    而关于雁冢,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当然就连雁民中最年老的猎户,也讲不太清楚他的年代来历,只是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说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国那会儿,有个将军被人害死在此地,荡中的雁民们怜惜他死得壮烈,就在雁家上盖了座低矮简陋的土地庙,把将军尸骨藏在其中,岁岁烧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庙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灵动起来,何况土地庙里的尸骸,是个含冤负屈的武将,不知是不是那英灵长存不减,自从雁冢上有了这座“将军庙”,土丘就开始下陷,最终沉到水面以下,随后天兆反常,有无数水鼠衔石投草,围着雁冢构筑起了一圈圈的堤坝,竟然绵延数十里之长,将各条流入黄天荡中的水系疏导贯通,养得荡子里水草丰足,旱涝不侵。

    只是打这开始,芦苇荡子里常有阴风黑雾涌动,使得天地变色,水路迷失,这些天地间的反常异象时有时无,从来没有一定之规可循,雁民说那是雁冢里的将军怨气未散,只要一刮阴风,就预示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灾。

    以前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按照年头从外省买来穷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凑成一对,收拾齐整打扮好了之后,活活投到雁冢周围的水域里淹死喂鱼,以求水底神灵息怒,保佑一方太平无事,可始终也没见真起到什么作用,甭管愚民愚众怎么供奉,战乱天灾该来的是照样会来,所以此地的香火渐渐荒疏了,直明朝末年,这个残忍的风俗才算彻底废除。

    张小辫记得当初在“猫仙祠”中,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已眼下将星当头,在这乱世当中能够武运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布置行事,无论是平寇还是杀贼,战则必胜,攻则必克,要想在黄天荡中取胜,就得用黑猫将雁冢里的将军尸骸引出来,其中若有丝毫差错,雁营就有全军覆没之险。

    俗话说:“便宜都是套人的网,说话尽是陷人的坑。”这话是一点不假,可张小辫却鬼迷了心窍,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当作了金科玉律,当真是言听计从,自然是认定了成败全都在此一举,于是急匆匆赶奔雁冢,正是:“心忙似箭犹嫌缓,排走如飞尚道迟。”

    引路的雁铃儿,自幼生长在黄天荡里,各处水路最是熟悉不过,撑着雁排渡水而行,穿过密密匝匝的芦苇丛,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带到一片开阔的水面,只见这苇丛深处,水平似镜,烟波浩渺,幽深莫测。

    雁铃儿下竿停了雁排,告诉张小辫道:“三哥,此处便是雁冢了,那座将军庙就沉在水里,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涡卷动,水性深浅难测,这许多年来,从来没有谁敢下去探过究竟。”

    张小辫不太擅长水性,最多会两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栗六,嘴上却硬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雁营都是好汉子,做事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计较,信什么鬼神之说?小的们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爷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将军请出来见见。”

    孙大麻子历来不惧鬼神,却唯独敬重古时先贤英烈,此刻与粤寇恶战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张小辫为何突然要做这等怪事,闻言急忙劝阻道:“俺的爷,此事可由不得你使着性子胡来,想来那位将军老爷,也债个有英灵感应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轻易惊动?”

    张小辫道:“倘若水中真有英灵,理当助我雁营平寇杀贼。”说完命雁铃儿把排子撑到坝边,那坝上都是拳头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钻得密布无间,贯穿相连,水鼠这东西有点像是水狸子,同样地牙齿锋锐,能啃倒千年古树,擅于筑坝围堤,但这黄天荡里的水鼠,在民间俗称水耗子或阴鼠精,与水狸、河狸等物并非同类,喜欢阴冷潮湿之所,生性残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鱼上岸,又或是咬死栖于芦苇丛中的水鸟野雁为食,其中的硕鼠甚至能够搏杀老猫,它们在这片荡子里,趁着水中阴气愈聚愈多,数量难以估计,只有灵州花猫才能镇伏。

    张小辫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猫之术”,把“月影乌瞳金丝虎”推到水鼠洞前,猫的性子是闻腥即动,虽然灵州花猫从不捕鼠,但造物相克,它嗅得水鼠洞窟里的阴腥气息,还是忍不住“喊”出声来。

    可能有看官要问,怎么是“喊”出声来?原来猫叫之声自古分为数等,凡是猫子,都以能“喊”为贵,比如恋灶畏寒之类的懒猫叫声是“唤”,而最威猛的则称为“猫喊”,那猫子喊非同小可,真个是:“响到九天云皆散,声入深泉游鱼惊。”

    《猫经》里有言,说是:“眼带金线者,声如狮虎,镇宅卧厅堂,虽睡鼠也亡。”而水里的阴鼠精最为惧怕“猫喊”,正是闻声即逃,恐慌的情绪更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蔓延开来,那些躲藏在堤坝洞穴里的水耗子们,都以为是大祸临头,就见那母的衔着小的,公的拖着老的,从各个洞窟里蜂拥而出,潮水也似地在堤上望外乱窜。

    张小辫等人都没料到几声猫叫会惹出这么大动静,看那无数皮光毛滑、锋牙利齿的水耗子夺路狂奔,一道道浊流般地在面面涌过,仿佛是天地倾覆的末日即将来临,三人心下也自不胜骇异,真教人头皮子发麻,雁铃儿连忙把排子划向水中,只求离得愈远愈好。

    水耗子数目多得惊人,狭长的“鼠坝”上根本挤不下它们,就有许多被迫掉进了水里,那些阴鼠生来便能够涉水,落水的群鼠挣扎游走,一时间把寂静的水面搅得开锅也似。

    忽然从水面陷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吸水漩涡,水鼠们离得稍近,便为卷入其中,这一来使得水耗子更加惊慌,雁铃儿叫道:“不好,多半是潜伏在黄天荡水底的“弥洞陵鱼”。她识得此物厉害,知道水面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驶到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断后残留下来的树根,勉强可以落脚。

    三人前脚踏上老树根,后脚雁排就被打翻了,只见水波分开,从中露出一个水怪般的大鱼,见头见不到尾,鱼头足比那大号的磨盘还大着三圈,鱼首生得酷似人脸,皮色如石,嘴巴大得惊人,张口吸水,不断吞吃身边挤成一团的阴鼠。

    世上万物依照天道回圈,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荡子里聚集的水耗子极多,自然也有专吃水鼠的弥洞陵鱼,所谓“弥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鱼是个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动也不动,但这时水面上群鼠云集,嘈乱异常,才引得它现身出来,连带得水底泥沙涌起,都跟着翻上了水面。

    孙大麻子不识得弥洞陵鱼,还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得看得呆了,而雁铃儿识得这陵鱼吸水之势能吞牛马,她也不知张小辫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为何,只好问道:“三哥,大队粤寇转眼就到,你现在竟要捉鱼吗?”

    张小辫却最是疲懒不过之辈,即便身在险境,也不忘图个嘴上快活,信口就说:“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里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在堂,全指望捉住这水底的弥洞陵鱼回去,好卖来养那八十岁的老娘….”

    雁铃儿闻言甚为感动,心想:“我这位雁营营官张三哥,不仅足智多谋,手段慷慨,义气过人,更难得的是为人至亲至孝,出来征战都不忘奉养家里那“八十岁的老娘”,俗话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现今世风不古,能够如此真乃难能可贵。”自此对他更是敬爱。

    可张小辫尚未说完,就那那陵鱼忽然摇尾拨鳞,竟从弥洞般的大嘴里吐出一具大骷髅来,那骷髅好不硕大,虽然全身皮肉尽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饶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孙大麻子高出半截,周身上下顶盔贯甲,盔是日月飞虎盔,甲是锁子百叶连环甲,兽头护肩,铜镜护心,牛筋皮索为绦(ㄊㄠ),内衬鹦鹉绿的滚绣战袍,不知为何缘故,那一副戎装结束,竟依然鲜艳如新。

    张小辫伏在树根上看得分明,心道:“真是猫仙爷爷显灵,总算是把这位“爷台”从水里请了出来。”它埋骨水底千年,果然是因为年深岁久,形炼成大气候了,却不知现形后究竟要怎样作怪?这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反被清风引出来”。欲知这具将军白骨,如何能助雁营平寇杀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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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0:59:3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那黄天荡里水路纵横,覆着万顷芦苇,地广人稀,历来便是绿林中好汉出没的所在,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岗,不知屈死过多少行人,所以荡子里阴气极重。

    书里有段交代,当年的雁冢将军坟沉到水下之后,庙祠崩毁,尸骸被那弥洞陵鱼吞下,但那是古时英烈遗骨,披挂着避火渡水的护体宝甲,使得一股无质无形、氤氲涳濛的英风锐气凝而不散,落在鱼腹中虽然皮肉消腐已尽,但白骨盔甲依然不朽不化。

    雁冢水底的弥洞陵鱼贪婪无比,只顾着吞吸落水的大群阴鼠,奈何腹腔中有具骷髅堵着,难以吞个痛快,只得把肚子里的物事倒呕出来,就见黑水滚滚翻涌,从弥洞中冒出一具顶盔贯甲的大骷髅来,白森森、水淋淋,骷髅头的两个眼窝深陷,好似两个无神的黑洞一般直视天空,被宝甲托着,浮在水面上忽起忽落。

    当初在猫仙祠里,林中老鬼曾告诉张小辫:“只要你在水面上见着了白骨将军,雁营必能大破粤寇。”其余的细节则一概未说。

    张小辫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他虽然先前对此事深信无疑,事到临头却也难免在心中忐忑起来,暗自骂道:“娘的娘是臭脚老婆养的,看雁冢里的这具大骷髅,虽然生前威风八面,现如今可只是一堆无知无识的白骨,怎能指望它去上阵厮杀?林中老鬼那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可别一时犯了糊涂掐算不准,支给我一记昏招儿,连累得张三爷把小命都搭进去。”

    正自胡思乱想,蓦地里一阵阴风透骨,这阵阴风非比寻常,吹动地狱门前土,卷起酆都山下尘,霎时间刮得天地变色,雾气皆散,张小辫三人全身打个冷颤,再看水面时,就见弥洞陵鱼与那白骨将军都已沉回了水底,只剩下大群水耗子在堤下夺路奔逃。

    雁铃儿看雾气散了,不敢怠慢,急忙拖回翻倒在水面上的排子,载着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躲入芦苇丛中,会合了埋伏在附近的雁营团勇。

    张小辫伏在雁排上,心中兀自狐疑不止,实在想不出那葬身水底的骷髅将军能有何作为,他却不知道,原来那骷髅身上披挂的宝甲,是套久经战阵的古物,其中沉积的煞气极重,千年来不见天日,一旦出世,顷刻间就引得阴风拂动,吹得万千芦絮随风摆摇,把笼罩在黄天荡里的薄雾都卷散了,待得煞气散尽,那具宝甲也自支离破碎,再次与骷髅白骨没人了雁冢的水底。

    您别看这阵风来得容易去得快,可在兵家成败之事上,却往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想来古诗有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当年后汉三国,赤壁矶头一场大战,要是没有“泥鳅造洞”引发东风,什么苦肉计、连环计、反间计,也只落得奇谋无用,倘若武侯借不来东风,哪能有后来的火烧连营?所以有篇赞子,单赞这天底下风的好处,其赞曰:“风、风、风、东西南北风,无影又无踪;收拾乾坤尘埃净,移阴现日更有功;擒杨花,催败柳,江河能把扁舟送;拥白云,出山峰,轻摆花枝树稍动,钻窗入帘去,烛影又摇红。”

    雁冢水底的宝甲引出了一阵阴风,与雁营在黄天荡设伏又有什么相干?原来太平军起兵攻打灵州城,师久无功,又逢四周洪水陡涨,断了粮草补给,使得军中人心慌乱,只好趁着雨停洪落匆匆撒兵。

    可官道被洪水冲毁了大半,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唯一可容大军通过的去处,只有黄天荡了,大队歹平军偃旗息鼓,连夜撤退,从山路上逶迤下行,相次到了荡边,队伍已多不齐整,一步懒似一步,拂晓时就见那荡子里薄雾弥漫,静得出奇。

    太平军中统兵的首领,是久经沙场之人,熟识兵机,疑心也重,能够通过占风望气,来相形度势,他虽然知道灵州周边没有大队官兵,但到得近前,看出那黄天荡的雾气里,隐隐有杀机浮现,料来此地险恶,一时未敢轻入,正要派出探子另觅道路。

    却在这时,忽见从荡子里逃出许多水鼠,就从身边掠过,往着野地里乱蹿,而天地间又是疾风卷动,扫净了荡中雾气,那太平军的首领看得明白,反倒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深知水鼠习性,水耗子惧人,见人就钻洞,既然遍野逃窜,那黄天荡里肯定没有伏兵,只是物性反了时令而已,再说雾尘消散,进去就不会担心迷失道路,就算里边藏着些个毛贼草寇,量也不敢冲撞我大队军马,除非他们活腻歪了。

    再加上连夜行军,士卒疲惫松懈,如此一来,太平军也就大意了,连探路的前哨都不曾派遣,一队接着一队蜂拥而来,从各道鼠堤上进入了芦苇丛深处,密密麻麻的军卒犹如一条条长蛇,见头见不到尾,穿过黄天荡,缓缓向南移动。

    中军行到深处,正自慌慌而走,就听得一声雁哨凄厉,长长的呼啸声,撕破了隐晦的天空,哨音未落,已从四面八方的芦苇丛里,冒出无数雁排,上面架着土铳土炮,更有许多团勇使用抬枪,朝着堤上毫无防备的太平军攒射起来。

    一时间枪炮之声大作,震耳欲聋,荡子里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太平军猝不及防,做梦也想不到荡子里能有清兵,看情形绝不是小股人马,芦苇深处的雁排忽隐忽现,不知来了多少官军。

    而且太平军行军时,摆出的是几条一字长蛇阵,突然被打到七寸上,不得不仓促应战,各队人马之间,难以互相接应,首毛也不能相顾,兵卒心中多是惶恐,混乱之下突然接敌,在狭窄的水鼠堤上你拥我挤,根本辗转不开,人撞人,自相践踏,马撞马,尸横遍地,大队人瞄一乱,十杆抬枪里放不响一杆。

    但那“雁营”早已埋伏准备了多时,正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排火枪轰过去,太平军就倒下一片尸体,眼见死的人多,一具具尸体不断滚落水中,把湖水都染作了赤红。

    这支围攻灵州城的太平军,大多是被裹来的俘虏和乱民,十成之中,倒有七成多是乌合之众,遇着恶战一打就散,他们不知荡子里的深浅,数万人马都涌向没有官军截杀的沼泽地,也有慌不择路地纷纷跳水逃窜,带队的官长喝止无用,只好提刀砍了几个逃兵,但此时兵败如山倒,又哪里遏止得住。

    雁营备了许多丈许长的竹枪,这种竹枪又长又利,即使对方想欣身近战也构不着,一排排攒刺过来也根本无法抵挡,团勇们见粤寇阵势大乱,便从后赶杀过去,举着竹枪到处乱刺,把落水的太平军都刺死在水里,其余陷到沼泽里的更是不计其数,死尸填满了水面。

    唯有行到雁冢附近的太平军中军,都是来自粤西老营的精锐,而且太平军里为首的将领也清楚,要是不能在荡子里杀条血路冲出去,这支兵马就会全军覆没,所以不顾死伤惨重,指挥着在排枪轰击下幸存的兵卒,把那些中枪伤亡的同伴堆成掩体,抵挡住芦苇丛中不断射来的弹丸,并且火铳弓箭还击,就地死守不退。

    埋伏在四周的团勇、雁民、响马子,杀散了大队粤寇之后,发现整个黄天荡里就剩下雁冢一带还在激战,便以雁哨相互联络,各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雁营虽然骁勇善战,但遇到太平军精锐之部,也难轻易占到上风,双方兵对兵,将对将,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只见刀枪并举,剑戟纵横,迎着刀,连肩搭背,逢着枪,头断身开,挡着剑,喉穿气绝,中着戟,腹破流红,直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这正是:“棋逢对手无高下,将遇良才没输赢。”

    张小辫在灵州城里多次见过战阵厮杀,都无眼前这般惨烈,眼见自已雁营里的弟兄们死伤无数,也不禁咬牙切齿,两眼通红,正在两军难分上下之时,众人远远地见粤寇阵中,有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连鬓络腮胡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骑着高头大马,穿了一身锦绣黄袍,身上带着宝剑和洋枪,指挥若定,周围有数十名军士举着盾牌将他护卫其中,看他那装束气魄皆是不凡,料来是个为首的草头伪王。

    雁铃儿久和粤寇作战,能识得伪王服色,点手指道:“此贼必是统兵的占天侯。”说罢挽开雁头弓,搭上雁翎箭,开弓好似满月,箭去犹如流星,口里叫个“着”字,“嗖”地的枝冷箭射出,正好穿过盾牌缝隙,把那占天侯射得翻身落马,摔倒在地,太平军顿时一阵大乱,知道主帅阵亡,再也无心恋战了。

    雁排李四见粤寇军中首脑中箭落马,知道时机已到,鸣鸣吹动雁哨,雁营团勇们听得号令,都拔出雁翎刀在手,蜂拥着冲上前去,翻过堆成山丘般的尸体,舍身撞入人群里挥刀乱剁。

    雁户所用的“雁翎刀”,身长柄短,背厚刃薄,最适合阵前斩削,在近战之中尤其能发挥长处,只见凡是长刀挥过之处,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整腔整腔的鲜血喷溅,真可谓当者披靡,孙大麻子也杀红了眼,在人丛中一眼瞥见那占天侯中箭带伤,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就抡着朴刀上前,杀散了持盾护卫的太平军,打算一刀削下那占天侯的人头。

    谁知占天侯身边常带着一个容貌绝美的侍童,那厮在混乱中倒地装死,趁孙大麻子不备,朝他身上一剑刺去,孙大麻子虽是武艺清熟,临阵厮杀的经验却不老道,他贪功心切,只顾着要杀占天侯,不曾提防别个,猛然间只觉后心一凉,已被利刃穿胸而过,当场血如泉涌,竟教那侍童坏了性命,可叹“瓦罐不离井上破,为将难免刀下亡。”

    雁排李子恰好在旁边看个满眼,但乱军之中事发突然,想去救人已经来不及了,他与孙大麻子是结拜兄弟,兄弟死如断手足,不由得怒火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断喝声中抬起手来,把雁翎刀劈将过去,只一刀就剁翻了占天侯的侍童,抬脚踢开尸体,又待再去剁那为首的占天侯。

    却不料那太平占天侯虽然带箭负伤,却是悍勇出众,仍要作困兽之斗,他倒在死人堆里,还握了柄短铳在手不放,看见有人过来就一枪轰出,不偏不倚,恰好打在雁排李四头上,立时鲜血飞溅,翻身栽倒,这正是:“阴间平添枉死鬼,阳世不见少年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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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0: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雁营与太平军在黄天荡里一场恶战,真杀得“人头滚滚如瓜落,尸积重重似阜山”,雁排李四在混战之中直取敌首占天侯,不料中了冷枪,饶是他机敏过人,躲避的极快,奈何离得太近,竟被铅丸铁沙射瞎了一只眼睛,倘若再偏个半毫一厘,恐怕就得当场被铅弹射穿了脑袋。

    雁排李也也当真悍勇,不顾自已眼眶里血肉模糊,侧地后翻身便起,发狂了一般,挺着雁翎刀合身扑上,一把揪住那占天侯披散的头发,硬生生从地上拎起来,夹在服下勒住颈项,在阵前将其生擒活捉。

    其余的太平军见大势已去,顿时四散溃退,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走不及的纷纷弃械投降,雁营团勇杀顺了手,根本不肯留俘,追赶上去逐一剿杀,抡着刀,看见活的就砍,撞见动的就杀,这场恶战,直打到黄昏薄暮才停,荡子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雁营派人飞驰灵州城报捷,剩下的大队人马都留下收治伤者,归殓尸骸,从古到今,兵凶战危,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一举击溃了大股粤寇,还活捉了贼酋占天侯,但到最后清点下来,已方营中的“团勇、雁户、各路响马子”也死伤了不下两千多人。

    雁排李四坏了一只招子,满面都是鲜血,所幸弹丸没有入脑,有随军的郎中赶来,用能化五金的水银,化去嵌在他眼窝里的铅子,才算保住一条性命。

    张小辫在旁,看见身受重伤的雁排李四,与横尸就地的孙大麻子,当时就想要嚎啕痛哭一场,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心里边都凉透了,要多后悔有多后悔:“要是早知道林中老鬼指点的这场荣华富贵,是要搭上自已手足兄弟的性命,三爷我宁可不要也罢,孙大麻子与我豆过命的交情,当初二人一同从金棺村里逃难串来,向来是互相照应帮衬,如兄似弟,后来大伙拜把子结成生死兄弟,只盼着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同享荣华,共分富贵,想不到今天竟已人鬼殊途了。”

    以前张小辫没少看过生死之事,可那都是与自已不相干的,见得多了,心也木了,直到此刻真正折损了手足兄弟,方才知道生离死别之苦,一场仗打下来,原本好端端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心里如何能是滋?他便有心弃了雁营营官之职,打算远远逃开为上,可又一寻思,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世上哪还有什么太平的去处?现今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倘若不是奔着这一条道跑到黑,孙大麻子岂不白死了?他脑中胡思乱想的,好半天也没个定夺。

    雁铃儿为兄长裹扎了伤口,二人就过来劝解张小辫,毕竟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而且人死不能复生,但是经过今日一战,咱们雁营必定名扬天下,这些兄弟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与其献俘邀功,不如就此将那贼酋开膛摘心,祭奠阵亡兄弟们的在天之灵。张小辫心神恍惚,点头道:“全凭四哥作主。”

    这时暮色低垂,黄天荡里凄风凛冽,笼罩着愁云惨雾,“雁字营”的一众团勇们,早已把尸骸收拢掩埋,坟前草草地设了灵棚牌位,雁排李四命手下人,将那被俘的“占天侯”,捆成五花大绑,带到灵位跟前。

    那占天侯肩上中的箭簇尚未拔出,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滴落,跪倒在雁排李四面前,乞命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

    雁排李四拔了钢刀在手,冷冷地指着一排排灵位道:“饶你这厮性命不难,你只须让我这许多兄弟点头应允。”说罢手起刀落,一点清风过处,占天侯一颗人头落地,满腔的鲜血冲天,雁排李四又让在旁站立听命的两个刀斧手,上前挖出人心,就于那灵棚下祭飨了。

    雁营中的阵亡之人,多是黄天荡雁民的父兄子弟,设灵之时哭声震天,有妻子哭丈夫的,有老娘哭儿子的,也有那兄弟哭手足的,按照绿林旧例,有哨官抛撒纸钱,念颂“赏孤令”。

    令曰:“山遥遥、水迢迢,两座明天搭座桥;端起连浆带水饭,又拿香锞并纸钱;高声叫住众英魂,黄泉路上停一停;站住脚步莫回头,听我赏孤把话传;当日有缘结金兰,恩义可比日月辉;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同来吃粮把兵当,共赴沙场血染袍,为兄弟命丧黄泉,阴阳相隔难相见,冥钱烧纸虽不多,还望英贤来领受,愿你等早升天界,佑我等福寿绵绵,今生不得重聚首,来世还当效桃园。”

    开罢了令咒,众人在一片悠悠鸣动的雁哨声中,焚化发送了灵位,当夜就在荡子里宿了营,转天接着军令,雁营要返回灵州城,那些前来助战的雁户和各路响马,都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剥取了许多财帛,有的人得着钱物,就辞别了自行回去,更有不少野心大的响马草寇,不把生死当做一回事情,只想趁着战乱接着发财,便投奔到雁营之中充为团勇。

    如此一来,雁营出城时不过近千人的队伍,经黄天荡一战又折损了许多弟兄,但收兵回去的时候倒反多了一倍有余,于是就在半路上重新结纳整顿了,入伙必须插香立誓,这是当时民团里的一种风气,只有结成生死兄弟,相互之间才能以性命相托,无非是设下插香堂,排令开山。

    以营官张小辫和雁排李四为首,底下的哨官和团勇,都依次排开,放令道:“东山的汉子西山来,鸟为食来人为财,蝴蝶只为采花死,赵老儿伴着珠光亡。有缘兄弟到山堂,管你登台不登台,先设三十六把金交椅,次摆七十二条银板凳,龙归龙位,虎归虎位,有位的入位,没位的站排。”

    天下的盗贼响马虽然散布四方,但从汉时有绿林军赤眉军造反以来,也自行结成一党,在各地遥相呼应,各朝各代均有盗中魁首作为统领,那盗魁也称“总瓢把子”,占据着八百里洞庭湖,洞庭湖万山环列,连着三江,司掌着天下形势,历来就是盗贼的老巢,黄天荡里的雁户响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脉分支而已。

    由于这回进雁营入伙的多是外人,必须由雁排李四,亲自拿“套口”过问新进团勇:“今日午时开山门,众位兄弟听真切,九道安了生死路,哪个敢进这山门?不是能人莫入门,不做兄弟你别来,身家不清早早走,底子不足早回头,冒充行家赶紧走,查出来了要人头,不是为兄情面冷,今日山中正凶险,上四排兄弟犯了令,自已挖坑自已跳,下四排兄弟犯了令,三刀六眼定不饶。”

    入伙之人听清了规矩,则要各自报清身份来路,也都得拿切口套词来讲,比如说“耳听兄长把我唤,整顿衣冠来参见,今与众兄幸相逢,实是前生信有缘,众兄有胆又有识,个个都是有名人,怜我愚笨是后进,言语不周望海涵,某地就是生我的丝,某乡某村那是我家园,某年某月我母有难,某月某日我就下了凡,某山某寨插了香,今日结义投雁营,入营自当遵号令,吃咒赌誓表心迹,上不敬兄把头断,下不爱弟挖心肝,如不敬兄不爱弟,让我短命落黄泉。”

    营官还要问:“有何凭证?”后进就答道:“以裁香为凭。”这时要把手里的草香折断,表示倘若有违此言,就如这炷香一般,落个一刀两断的下场。

    雁排李四把能留的人都留下,根底不清的则一律打发回去,重新清点营中团勇,共计两千二百出头,实力扩充了一多半,自是欢喜庆幸,只有张小辫心下犯着嘀咕,眼见兵马愈来愈多,这可是仗要愈大愈大的兆头,大概死的人也会愈来愈多,照这么打下去,还不知要死伤多少手足兄弟,张三爷眼下走的这条路,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料来多想也于事无补,听天由命罢了。当即整顿队伍,回城听命。

    雁营在黄天荡大破粤寇之事,果然震动了天下,京城里的皇上听得捷报,喜动龙颜,谓我国朝中兴在望,当即亲提御笔,写了“忠勇雁营”四字,让兵部破例给张小辫加了参将之职,别看是正三品的武官,也拿着朝廷的俸禄,但实际上却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还是让他做他的营官,另外作为封赏,今后营中的团勇皆加双饷。

    图海提督本想藉着太平军的刀子,除掉灵州雁营,谁想得了这么个结束,反倒成全了此辈,又觉得张小辫和雁排李四的手段了得,在城中又是死党众多,要逼得他们紧了,恐怕生出别般大乱子来,也只好暂且衔恨隐忍在心,而且调遣雁营截击粤寇正是他出的主意,当然免不了奏报朝廷给自已邀功请赏,这些事情都按下不表。

    只说时光易逝,寒来暑往,过完了秋冬,又到了春夏之交,张小辫蒙受巡抚大人赏识,充做了雁营营官,他虽不懂战阵杀伐之道,但手下的雁排李四等人,多是当今世上骁勇善战的将材,更肯为他用命,统率着雁营团勇,接连不断地与粤寇交战,到处攻城拔寨,收复了灵州城附近的好几处重镇。

    这一天雁营回来休整队伍,张小辫寻了个空,独自来到“猫仙祠”里,那些野猫们见有熟人来了,都拥到祠中与他厮耍。

    张小辫喂那些野猫们吃了些东西,便翘起二郎腿倚倒在神龛上,这半年多来,他经历了无数杀伐之事,蓦然间生出一阵感慨,当初做梦都想求一场荣华富贵,可天底下刀兵四起,也不知张三爷何年何月才能有顿安稳饭吃?早知道作人辛苦,先前投胎的时候,还不如求那轮转阎王给三爷托生成个灵州野猫,倒落的逍遥快活,强似整日出生入死,无休无止。

    正恁般烦恼,忽听有个枯柴般的声音冷冷说道:“兀呀,故人别来无恙否?”张小辫心中一惊,忙从神龛上跳起身来,抬眼看时,已见猫仙祠里多了一人,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袍,就好像是从古墓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古旧服饰,又蒙着个面,只露出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不是旁人,正是以够指点祸福吉凶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半年不见此人,想不到今天竟自已找上门来了,正有些紧要的话想问他,连忙唱个大喏,谁知还来不及多作叙谈,却听那林中老鬼突然开口道:“张三爷,你大祸临头,性命都将不保了,还有心思在此闲耍!”这正是:“你自闭门家中坐,难防祸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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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1: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上历来有种旧说,所谓“事不过三”,张小辫在猫仙祠第三次遇林中老鬼,可与前两回的境遇大不相同了,那老鬼见面就说:“张三爷近日要惹来杀身之祸,到时候性命难保。”

    张小辫这将近一年多来,久在军营战阵之中出没,随着雁营剿过塔教,打过太平军,经得多见得广了,遇事已不如从前那么慌慌张张、毛手毛脚,但他得有今日光景,全凭林中老鬼暗中点拨,知道此人有神鬼难测之机,不言则已,言则必中,见他如此一说,岂有不信之理。

    张小辫脑中一转,心想:“当初你这个老儿可是亲口许下,若是张三爷真有马高镫短的时日,则必来帮衬扶持,岂能说过了不算?”于是忙对林中老鬼说道:“小子当年饥寒交迫生计无着,幸得老先生不弃,三番两次指点迷津,否则早就成了路倒喂了野狗,现在连尸骨也剩不下了,还求你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指点小子一条生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林中老鬼仿佛是个死人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言说道:“老夫早就说过,看你张三爷的气色极高,必主大富大贵,才有意在暗中扶持于你。但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雁字营杀人太多,惹得凶星犯主,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一场大劫,可只要躲过了此劫,你今天飞黄腾达再无阻碍碍,功名利禄不求自得,扫地也扫出金锭子来,可这天罗地网的劫数连神仙也算不出来,怕是不那么好躲,真要该着你死,纵有一千条性命也就此休了。”

    张小辫大惊失色,咕咚跪倒在地涕泪齐流,恳求林中老鬼务必相救则个,张三爷前边十几年穷困潦倒,度日如年,水里火里扑腾了多时,好不容易熬出点头绪了,可还没等到安稳受用,就要如数被老天爷收走了,真是“早知富贵生前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林中老鬼道:“暂且不必如此惊慌,老夫既然当年跟你说了,要周全你一世荣华富贵,遇此大劫临头之际,自然不肯袖手旁观,古人言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只要张三爷你依着老夫之言行事,不管是天诛还是地劫,皆可如覆坦途,必保万无一失。”

    林中老鬼说完,就从祠堂中的许多野猫当中,拣出一只大花猫来,并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漆封存的竹筒子,都交给张小辫,问他:“可识得此猫?”

    张小辫也不知林中老鬼是何用意,用眼一打量看那只大野猫,只见它一身锦绣也似的花纹,生得呆头呆脑,憨里憨气,而且尾长爪短,猫脸奇大,额上顶个“丰”字。张小辫学过《云物通载》里的猫谱、猫经,如何能不认得,便答道:“按照猫相之说,此猫名为长面罗汉的便是,好像是个从来不会开口的哑子猫。”

    林中老鬼道:“这猫儿确是唤作长面罗汉,生来就是个佛陀的性子,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虽然驯服木讷,但它并非是不会叫唤的哑子猫,只是愚民无知,认定此猫妨主,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总有灾殃出现。其实不然,它是能见凶相征兆,开口必主不祥,故此轻易不肯开口,从今日开始,你要时时刻刻将它带着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什么时候你听到长面罗汉开口,也就是你命中劫数来临之兆,到时候你须立即打开竹筒,这竹筒中自有回天之术,务必依照其中指引行事,切不可有丝毫怠慢,否则你张三爷必死无疑。”

    林中老鬼又告诉张小辫:“日月有盈亏,星辰有失度,为人岂无兴衰?老夫虽然深知此理,又看出凶兆已近在眼前了,但天机最巧,天意难料,却也说不准这劫数究竟是几时来,又是如何来,故在竹筒子里留下回天保命之策,如今老夫所能帮衬于你的,仅此而已,到头来能不能留下小命,就看你张三爷自已的造化了,咱们之间的缘份到此也就尽了,今日一别,此后再无重逢的时日,所谓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三爷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扬长而去,迳自转入猫儿巷中不知去向了。

    张小辫听了个一字不漏,真教人心惊肉跳,自知此劫厉害,怕是避不过去,难免惶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头看见身前伏着一只长面罗汉猫,自已手中又握着个函封牢固的竹筒子,里面沉甸甸的,触之有铜声,似乎装着几件细小金属器物,这才明白刚才经历的真真切切,绝非南柯一梦,忙朝林中老鬼离去的方向拜了几拜,心中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张小辫想到自已在“金棺坟遇仙、瓮冢山挖出僵尸、松鹤堂药铺换猫、槐园掘藏、筷子城撞着老鼠和尚、荒葬岭擒杀靼子犬、从古井中打捞青铜风雨钟、提督府捉拿白塔真人、黄天荡大破粤寇”,这种种离奇绝险的经历,算来都与林中老鬼脱不开干系。

    俗话说得好:“幸灾乐祸千有人,替人分忧半个无。”这世上冷眼看热闹的人,向来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你有了难处,要寻个能在关键时刻提携帮衬一把的人,却总是找不出半个,张三爷命中能遇到林中老鬼相助,已然是福份不浅了,有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等奇人异士的踪迹也正该如此。

    张小辫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将林中老鬼最后留下的话语仔细揣摩了几遍,虽然不得要领,却也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揣了那枚竹筒,抱起罗汉猫,迳自回到营中。

    自此一后,一连数日,张小辫只在营中守着“长面罗汉猫”,这一人一猫,朝夕相对,寸步不离,他不知究竟祸从何来,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胆,唯恐此猫忽然开口,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可那罗汉猫一如常态,始终不见有丝毫异状。

    这一天晚间,张小辫在营中凭几而坐,长面罗汉猫就伏在他身前桌案上睡得正香,忽闻飞檄传至,急如星火,原来有官军与粤寇在雷州激战,上锋要调遣灵州连夜驰援,接令后一更擂鼓聚兵,二更点将出城,片刻不得延误。

    那军令如山,张小辫自然不敢有违,又思量着与其在城中苦等劫数来临,实在太过煎熬,倘若三爷命中真有一场大劫,须是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躲了霹雳,也躲不开雷公,但人挪活,树挪死,倒不如随军出去见机行事,当即便同雁排李四等人聚拢本营团勇,收拾披挂齐整了,列队开拔,二更前离了灵州城,从官道上往西进发。

    “雁营”的兵勇足有二千之众,营中以“雁户”为主,另有许多投效的绿林响马,若论阵前厮杀之事,历来是灵州诸营之冠,但雁营杀贼再多,应得的封赏也都被老图海那种欺军误国,冒滥居功的贪官污吏抢占去了,恰似鹬蚌相争,到头来反被渔人得利。

    张小辫和雁排李四等人,眼看着仗愈打愈大,自已这伙兄弟们在阵前出生入死,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总是没分,心下难免都有愤愤不平之意,甚至曾经打算山上落草,但赶上这种荒废年头,就连杀人越货的响马子,都是没处去杀富济贫的,山贼们连日发不得市,最终揭不开锅饿死的也有,要是不来当兵吃粮,绝没有别般生路可寻。

    这时刚得回城休整,又奉命前往雷州驰援,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军令一到,恰似星急火急,只好匆匆忙忙连夜赶路,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了九-九書∧網,正是急不辫路,待雁营走到天亮时分,前边被一片岭子拦住了去路,仔细看那绵延起伏的山脉,真是:“高峰千丈冲霄汉,瀑布飞帘百尺悬;山峦起伏多怪样,乱石横陈少人行。苍阴蔽日藏猛兽,悬崖陡壁心胆寒。野草闲花铺满地,古藤荆棘把路拦。”

    雁排李四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看了多时,就提起鞭子指着前边的山峰,对张小办说道:“看这山势果是雄勇,却不知是个什么去处?”

    张小辫正自魂不守舍,冷不丁被人问起,才连忙抬眼打量,发现竟离以前金棺坟不远,他是向来识得这片山岭的,便答道:“此地唤作青螺岭,险峻非凡,过了岭子即算离了灵州地界,要去雷州,只好取山路穿岭而过,否则咱们兄弟还要多绕上一天的路程。”雁排李四:“兄弟们赶了一夜,没耐烦绕路转山,既然如此,穿岭而过就是。”当下带队进山。

    青螺岭群山环绕,当中抱着一块盆地,自古便有个偏僻的镇子,称为“青缧镇”,雁营的队伍经山路进来,翻过了岭子,就已望见山坳深处,一片片苍松翠柏,古木盘龙,树丛掩映之中青砖碧瓦,屋宇连绵,赫然是个古镇模样。

    雁营本打算避开青螺镇,直接穿岭过去,但山里的天气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凉风一起,转眼间吹动乌云,遮得昏天蔽日,云层中霹雳滚滚,眼看着风雨就下,雁铃儿对张小辫说:“听天上的雷声响得不善,看来这阵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湿滑,恐有意外发生,咱们全营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紧了,不如先到青螺镇里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迟。”

    张小辫也正有此意,他向来偷懒耍滑惯了,眼下虽然军情紧急,但回头只要推说“途中遇到暴雨难以前行”也就是了,便说道:“妹子所言极是,看来这有智的妇人,果然是胜过男子。”招呼左右道:“弟兄们,都随三爷到镇中歇脚去也。”说罢便告之各哨哨官,指挥着雁营掉转行军方向,迳投隐在深山中的青螺镇而行。却不料这一去,竟是:“猪羊拱进了屠户门,一步步自投死路来”毕竟不知青螺镇里究竟藏有什么古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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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1: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山中雷雨将至,张小辫就命雁营的两千多兵勇,都到青螺镇里避雨,但一旁的雁排李四是个常在厮扑丛里行走的,最是敏锐机警,他在高处下望,看那古镇里寂静异常,毫无人烟踪迹,想来那些居民因为战乱天灾,早都逃得一空了,可是深山古镇里边又黑又冷,阴气森森,怎么看都不是个善地。

    雁排李四心念一动,就告诉张小辫说:“这青螺镇四面环山,地形险要,咱们都到古镇中安营歇息倒不打紧,可万一附近有粤寇出没,肯定会趁着风雨交加,居高临下地攻打过来,到时候‘雁营’难免要吃大亏,却不如把大队人马都留在岭子上,只带一部兵勇前往镇里探明情形,如此上下分兵,就可以形成相互照应的犄角之势。”

    张小辫不想冒着风雨随大军留在岭子上睡帐幕,就派前哨探路,又带着雁排李四兄弟和一队团勇,直奔山中的青螺镇而来,渐行渐近,却不见镇中有半个人影,天上密云不雨,四周愈来愈是阴暗,除了滚滚闷雷作响之外,偌大个古镇,竟然空荡荡的连鸡鸣犬吠也听不到。

    只因当时天下大乱,官司王法形同虚设,无论是造反的贼寇,还是清廷的官兵、团勇,都和山贼土匪没什么两样,在营时饮酒吃肉,出路时抢劫金银,杀人放火之类的勾当更是家常便饭,不管是到什么地方,百姓们无不望风而逃,地方上十室九空。

    所以雁铃儿等人虽然那镇中空寂,一处处死气沉重,却也并不感到太过意外,知道镇子上纵然有些逃不开的老弱妇孺,此时见了清军,也早都关门闭户躲了起来,于是让跟随的团勇们各持刀矛抬枪,紧紧护在营官两侧,仔细提防戒备。

    张小辫随军而行,他根本不去理会青螺镇中的动静,自顾盯着那长面罗汉猫,只要此猫不曾开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张三爷半根毫毛,可一旦它见着凶兆开口出声,自已这条小命也就快到头了,却不知能否躲得过去。

    张小辫外边戎装披挂了,内穿能避水火的黑蝉轻甲,暗藏了利刃火枪,他虽然外松内紧,仍是难免流露出心神不宁忽喜忽忧的模样,跟在身边的雁排李四看个满眼,就出言相询说:“咱们雁营兄弟多是响马盗贼出身,时时都被官府防备猜忌,而那些粤寇也是恨咱们入骨,不过三哥不必挂怀,只要教兄弟们还有一口气在,管他来的是明枪还是暗箭,都能替三哥挡了。”

    张小辫知道雁排李四义气过人,但林中老鬼之事诡异难言,无法如实相告,便推说并非是担心自身安危,只是一进青螺镇,就想起以前的旧事来了,虽然时隔数年之久,可回想起来,至今恨得牙根儿发痒。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听得此言,心中更觉奇怪,不知是件什么旧事?其实这话倒不是张小辫信口胡编的,原来灵州是千年繁华之地,鱼龙变化之乡,自古以来便有“七绝”之称,头一件极有名的,当属云中塔影,以前塔王寺高入云霄,每到城外远山雾气凝聚,日影照射之下,就会出现群塔来朝的异象,民间有“塔市”之称,向来与登州海市齐名,不过随着灵州塔王毁于战火,塔市奇景早已经不可复见了。

    其次是灵州城里的猫仙祠,想国朝上下,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虽然地大物博,但是拜猫为仙的奇风异俗,也只有灵州才有,故此才称得上是一绝。

    这灵州七绝有的是指古迹,有的是风俗,各不相同,其中最后一绝,指的是“青螺烧饼”,在灵州地界边缘的青螺古镇,出产上好的五香牛肉,以及牛油酥麻烧饼,把烧饼夹了牛肉,合在一起吃更不得了,那可真叫回味无穷,镇子里有许多烧饼铺子,各家都有独特的民间手艺和祖传秘方。

    头两年张小辫还未发迹之时,曾到过“青螺镇”里偷鸡摸狗,他嘴馋了想从烧饼铺里顺点吃的,结果被人家揪着辫子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不但烧饼没吃成,还吃了一顿好打,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耿耿于怀。可他对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就不能这么说了,三爷可丢不起那分人,只说当年英雄末路,穷困潦倒,途经此地遇到有个烧饼铺子,有看那老板子做烧饼的手艺,确实是得过些传授的,于是对他好说好求,想要讨几个烧饼回去,好养活家里那八十岁的老娘,谁想那做烧饼的吝啬无比,又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器量,非但不肯施舍,反倒举拳就打,三爷的肋骨也被他踢断几根,到现在只要赶上天阴雨湿,骨头缝里就疼得难挨。

    雁排李四听得恼火:“这厮实是欺人太甚,要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哥你可还记得是哪个烧饼铺子?待兄弟们寻上门去,先杀他全家良贱,再放把大火,烧他一个干干净净,片瓦不留,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张小辫故作洒脱道:“时过境迁,还理会那些旧事做甚?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四处流落,忍饥受饿,总以为将来发迹了,就可以衣食无忧,终日地逍遥快活。可到了今时今日,虽是一身混入公门,正三品的顶戴花翎扣在脑袋上了,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谁知却又有了许多以前连想也想不到的苦处,看来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真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众人说着话就到了青螺镇街心,这古镇当中是个千年古刹,当年繁华鼎盛的时候,也是在灵州境内有名的一座庙宇,唤做“瓦罐寺”,里面供的是城隍老爷,如今早也已荒废多时了,只见庙门颓败,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头、马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脑袋。

    正在这时,半天里一个霹雳炸雷响起,震得古刹屋瓦颤动,满天布乌云,电闪又雷鸣,狂风发怒吼,大雨就来临。初是濛濛细雨,继而如倾盆覆瓮,恰似翻江倒海之势,雨雾蔽野太空迷。檐前垂瀑布,陆地把舟行,街市涌波涛,屋舍泡洪流。河道条条溢,溪港处处通,须臾暴雨如注,顷刻悬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带这众人避入瓦罐寺,行军打仗之辈没那么多忌讳,到了庙堂里席地而坐,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就命营中团勇烧水造饭。

    张小辫心里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间,他见庙里还有后殿,想要图个清静,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三人带着几个亲随,从廊下转到得后殿门前,忽听从门里传来“嗡”一声牛鸣,不禁觉得古怪,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里还会有牛?何况又是在这座荒废的古刹之中?

    张小辫道:“这牛多半是哪个酒肉和尚偷来养在此地的,在破庙里杀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爷撞上了,正好给营中兄弟们炖锅牛肉,岂不强似啃那些粗硬干粮。”说着抬脚踢开殿门,往内一看,只见殿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地积尘,遍挂蛛网,神龛里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没了面目,门口的柱子上栓了一头青牛,角落里还搭着锅灶面板,锅里是生牛肉,旁边的箩筐里堆满了烧饼,看这摆设,倒似是个屠牛打烧饼的铺子。

    这种铺子往常在青螺里里再是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何藏在寺庙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张小辫等人都觉诧异,因为莫非是棺材里的僵尸成了精,在这开了间铺子宰牛炖肉打烧饼?

    雁排李四出身绿林,胆智超群,从军以来杀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上,哪里会在乎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声,就叫左右上前,把那头青牛牵出来,就地宰剥了吃肉。

    张小辫学过鬼仙所传的《云物通载》之术,不仅能够相猫辫狗,连各种牛马也都识得,要论起名马良驹,往往价值巨万,其中的名目,无非是“乌骓马、胭脂马,艾叶青、干草黄、火焰驹、青鬃兽,白龙驹、玉顶骥”之类,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时候伯乐就懂得“相马”,这些个事体,倒也不在话下。

    但要说起这“相牛”之术,想来其中只不过青牛、黄牛、水牛之分,体形虽巨,却多是用来耕田拉犁,“相牛”岂不是有名无实的屠龙之术?其实牛中也有吉凶丑恶之粉,张小辫看见屋里拴的青牛极是怪异,原来凡是温顺健硕之牛,必定是“歧胡横长,膺庭欲广”,也就是要额宽、角长,但这头无主的青牛,却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额底珠泉处都是旋毛,睫乱角偏,怎么看都是个触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见有人进来了,就昂起首来,目露凶光,打着响鼻不断低鸣,雁排李四动了杀机,对张小辫说说:“三哥,李某见得牛马多了,可从没看过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杀不可留。”

    张小辫也奇道:“据说老牛常鸣,多半是腹中有宝之兆。”说着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牛背,想看看此牛究竟是衰末之牛,还是正值健年,凡是青牛,三岁生两齿,四岁生四齿,五岁生六齿,其后每一年,便接脊骨一节,不料刚把手放到牛背上,却触到一片片肉麟,张小辫心下猛然一紧,才知道眼前这青牛根本就不是牛,他急忙低头去看地上跟在身后的“长面罗汉猫”,那猫正自张口欲叫,这真是:“千惊万吓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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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1: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旧时的民间传说里,牛为通冥通天之物,阴司里就有吃鬼的牛头恶神,名为“方良”,在阳世间也有种体生肉鳞的怪牛,此牛专吃人肉,它可以驱鬼起尸,令死者自解其衣,脱光了之后才上去啃吃,驱鬼起尸之事虽然未必真有,但美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穷凶极恶,不食草而食腐,自汉代以来,就是早已绝踪灭迹之物。

    张小辫识得此牛,或许是塔教余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顿生厌恶之情,正焦躁间,忽见那“长面罗汉猫”张开口来,顿时惊得头顶上飞去三魂,脚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打开竹筒,接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已这条小命。

    可他刚要拆开封着竹筒的火漆,却见那罗汉猫懒懒的地打了个哈欠,并未作声,张小辫知是虚惊一场,觉得脚都有点软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猫头上敲一个“爆栗儿”,随后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后殿的这头青牛牵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尸大卸八块,用牛皮裹住,找个猪槽装了,然后挖地埋藏。

    几名亲随答应一声,就要上前动手捆绑那牛,就听屋里的棺材盖子“嘎吱吱”响了一声,外边大雨如注,炸雷不断,众人吃了一惊,还道是有尸起之事发生,纷纷拽出腰刀来,护在张小辫身前。

    雁排李四骂了一声,抬脚踹开棺盖,提刀便剁,谁知棺内却躲着个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军爷不须粗鲁,奴家还是活人。”说话声中已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给雁营众人道个万福,自称是本地人氏,出身于书香门弟,奈何生来命蹇,嫁与了青螺镇烧饼铺的赵六为妻,夫妻两个起早贪黑,辛苦经营烧饼铺子,虽然只够度日,倒也过得安稳,稚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赵六被贼寇所杀,连铺子也一并毁了,没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废的瓦罐寺后殿孀居,打些牛油烧饼,托人到镇外贩卖,换了钱粮为生,独自伴着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灵至今。

    那孀妇又说:“这青螺镇里的人大多逃难去了,镇子里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之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伙早都成了惊弓之鸟,远远望见有许多人马在岭子上出没,便急忙卷了家当躲避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慌不择路,就藏进空棺材里。如今举家产业,仅剩这一头青牛,听见军爷们要将此牛牵出去杀了,故此惊出声来。”

    雁排李四见这女子妖妖娆娆的,形迹十分诡异,便逼问她说:“咱们雁营都是官军,又不是山贼草寇,兵甲旗号甚是鲜明,你们这些贱民都不带眼睛吗?看见官军为何躲藏,莫非暗地里敢与贼寇相通?”

    那孀妇低着头,轻声细语地求告道:“军爷切莫见怪,咱们安分守已的良民百姓,赶上这么乱的年头,不管是山里来的还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见山里来了这许多手持刀枪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见她对答如流,处处遮掩得滴水不漏,话中竟没破绽可寻,但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个守寡独居的孀妇,这番鬼话瞒瞒旁人也就罢了,又怎瞒得过雁营的四爷,心想:“我若现在一刀剁翻了你,却坏了雁字营的名头,四爷倒要看看你如何兴风作浪。”于是假意理会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雁铃儿和其余几名亲随,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这小寡妇果是蹊跷,不免暗自提防起来,此时就见那赵氏孀妇两手捧起一钵烧饼,缓缓递上前来,要请雁营的诸位军爷享用。

    雁营众人剑拔弩张,只要那孀妇胆敢轻举妄动,就能当场将其乱刃分尸,而张小辫看罗汉猫并未开口,自知劫数未到,暂且不会有什么凶险,胆气也随即壮了几分,,就问道:“小娘子这烧饼,可是青螺牛肉馅的?”

    那孀妇道:“先夫传下的手艺,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馅料。”说着就将青螺烧饼捧到众人眼前。

    张小辫看到烧饼中的肉色黑紫,连皮带骨剁得稀烂,全不似牛肉成色,虽然酱汁浓重,却盖不住隐隐约约的一股尸臭,他偷看一看脚旁的“长面罗汉猫”,那只斑玟如画的大花猫,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颇有厌烦之意,凡是通灵之猫,最憎恶吃死尸腐肉的东西,张小辫见了罗汉猫的神态,已知烧饼馅是人肉作的。

    张三爷断定那妇人必是漏网的塔教余孽,正要喝令手下发难,岂料那始终低着头的孀妇忽然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厚施重粉的惨白面孔,两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来,张开口吐出一条长舌,舌尖分为两叉,“嘶嘶”作响,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张小辫激射而来。

    好在雁营众人早有防范,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杀营官,骂声“妖妇”,一刀挥去,说时迟那时快,雁翎刀早剁在她肩胛骨上,砍翻在地,抬脚踩住,其余的团勇蜂拥上前来,当场捆作了五花大绑。

    塔教不过是会些造畜的邪术,专做偷尸盗骨,拐卖童男童女之类见不得光的勾当,撞在雁营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那孀妇虽然有些诡异手段,但得分碰上的是谁,雁排李四岂是易举之辈?她既然失手被擒,肩头又伤可及骨,疼得实在是熬不住了,自是和其同党一样丑态毕露,不断开口讨饶。

    张小辫也不命人给她裹伤,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惯囊,然后就地加以盘问:“如今你落在雁营手中,趁早绝了活命的念头,按理就该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爷怎会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实招来,怎么什么都好商量。”

    那孀妇见大势已去,只好和盘托出,原来这孀妇是塔教中的“蛇母”,自从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处决之后,整个教门都被彻底剿灭,蛇母躲在青螺镇瓦罐寺里,从死尸身上割肉,打成肉馅,裹在烧饼里贩卖,置了一具空棺材作为教主灵位,暗地里发誓要报仇雪恨,但多次潜入灵州行刺,都因为戒备森严,没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见官军进了镇子,本想远远逃开,但仇人相见,份外眼明,远远瞧见了雁营的旗号,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机会,可事先准备不足,上来就已经失了先机,只好冒死动手,想要拚个同归于尽,最终还是难以得逞,自知躲不过一死,只求留个囫囵尸首。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都道,倘若派兵将蛇母押解回去献给官府,此辈身怀邪术,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稳妥,塔教的妖人丑类作恶多端,杀一个少一个,所谓“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如今落在咱们手里,还留她作甚?就地打发了便是。

    张小辫心想:“看来塔教余孽已把三爷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把这伙人彻底剿除,我今后睡都睡不安稳,这卖烧饼的小寡妇阴险妖媚,肯定做过白塔真人的姘头,为她那老相好的报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应趁早除去,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患。”于是命团勇取块脏布过来,蒙在那蛇母脸上,用麻绳吊颈,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发后拢起火来焚化尸体。

    雁营曾经受命在灵州城大举杀塔教教众,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辈,不用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处决,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了,动手弄死这寡妇,就如同捻死了一只臭虫。

    张小辫随即带人搜查瓦罐寺后殿,见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烂的死人残肢,那锅灶中煮的,连人肝人脑也有。

    雁营众人捂着口鼻,把腐臭的尸肉都搬到廊下焚毁,又遣了几个粗壮剽悍的团勇,拿着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内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剥起来。

    那“方良牛”常被饲以尸肉,性情极是凶恶,但它鼻环被扣住了就挣脱不得,被雁营团勇们放翻在地,用利刃割开了脖颈血脉,鲜血决堤般涌了出来,它临死前挣扎欲起,圆睁着二目,向天长鸣,最后这声牛鸣沉闷剧烈,穿透了重重雨雾,伴着天上翻滚的霹雳,在青螺山中反覆回响。

    这时也不知是由于震地的雷声,还是惊天的牛鸣,引得整座千年古刹的地底下,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回应,殿顶上的瓦片都跟着颤了几颤,山墙木柱“嘎吱吱”地摇晃不休,动静极不寻常,使得满营皆惊,就好像是瓦罐寺下边埋压着什么庞然巨物,受了牛鸣吸引,将要破土而出。张小辫预感到事情不妙,虽然还没见到罗汉猫开口,却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脚,他抬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感猛然一动,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叫得一声“不好”,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诡计了。

    看来流年不利,倒楣事都教三爷赶上了,这人要走了“背”字儿,真是连喝口凉水都要塞牙,时运一旦衰退起来,就好比是遇着了“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月霜”。毕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有哪般惊天动地的怪事发生,且留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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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1: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小辫猛然想起一事,当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审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问出了许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造畜放蛊一类的诡异勾当,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雏形,结成教门之后,又从南宋流传至今,这伙人始终都尊灵州古塔为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现在几乎不可考证了。

    后来督抚衙门根据白塔真人搭供的线索,派出大批公人,到处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获了几张教众们烧香供奉的图书,那些画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胧歪斜,不可细辫,那座怪异的黑塔底下,还有一头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盘着一条五花蛇。

    这幅画描绘的内容十分离奇古怪,谁也说不清书中藏有什么隐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将其视为“教祖”的真身,绘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张小辫虽然也见过此画,但时间久了,就逐渐淡忘了,加上张三爷眼下是泥菩萨过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祸渡劫,哪有闲功夫思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刹瓦罐寺中杀了蛇母与那青牛,又发觉大雄宝殿地下出现异状,这才念及前事,心想:“难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画像中,所描绘的地方正是青螺镇?如今地动山摇,莫非是‘黑塔’要现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马匹都受了惊,急欲挣脱缰绳逃遁,雁营众人自是查觉到了势头不对,各提刀枪从殿内出来,此时大雨倾盆,古刹瓦罐寺里的积水成渠,雨水都已经没过了脚面。前殿后殿之间是个铺设青砖神道的庭院,就见那神道间的积水深处,有几条宽大的裂沟,好像是早年间闹旱灾的时候,平地拔开的裂子,里面深不见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满。

    就见从那裂开的的水沟中,忽地探出车轮般大的一只巨蛙,全身碧绿,背上黄边黑纹贯顶,犹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闪烁如电,鼓动两腮,从阔口中射出一条长舌,直接探入牛尸的腹中,翻探搅动之际,早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牛黄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灵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瓮冢山上有大量野虾蟆,那虾蟆也叫“鳞蛙”,是席上的珍馐美味,张小辫早先在山里挖掘僵尸的时候,曾在山洞中遇过一只“雨蛙”,可跟瓦罐寺里这只狰狞硕大的巨蛙一比,雨蛙也算不得希奇了,自是看得咋舌不下,雁营里其余的哨官团勇,也从来没有见过此物,尽皆骇异莫名,一时之间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上的火器弓箭。

    此时从地底涌出数千蛙属,种类不同,钜细混杂,难以尽数辨别,只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虾蟆”等等,大的如同大碗公,或如量米之斗,小的不过拇指一般,群蛙冒着瓢泼大雨,从地下洞穴里爬至神道,砌墙也似地聚拢起来,将为首的巨蛙托在高处,鼓腮齐鸣,凄厉的蛙鸣蚓吹之声传遍四野。

    书中暗表,此事还真就被张小辫猜着了,灵州百姓大多拜的是猫仙,而造畜的教众视古塔为尊,不过这塔可不是土木石头塔建的,而是青螺中里生存着一种奇形怪状之蛙,这是种依靠穴地食尸为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纹,它们实际上是山蛤的一种,因其群聚之时犹如黑塔蠕动,故此在民间超渡阴魂的水陆道场当中,又称其为“冥塔”。

    山蛤平时不见天日,一旦从地下出来,必然成群结队地砌拢堆积,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这就如同群狼嚎月,是其生性使然,据说如果天底下将有改朝换代的巨变,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灾难,才会有地蛙聚塔的异象出现,当年南宋灭亡之前,临安城里就出现了“群蛙结阵游城”的怪事,而且各门皆有,三日始散,没过几年蒙古铁骑南下,就彻底灭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说这是绝恶的征兆。

    而塔教表面上是拜塔为仙,实际上拜的是蛙仙,这种视蛙为青神的风俗,最早源于苗裔,冥蛙是食腐尸的祖帆,所以造畜之辈都尊此蛙为仙,塔教的蛇母畜养方良青牛,就是为了等到牛腹中结出宝来,宰杀了投到地洞里祭祀青神,以免山蛤从地下逃窜出来,使得世间灾难蔓延,是种罕见的奇风异俗,在苗裔中从古就有,可传到明清两代,当初为善的念头早就没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宝的举动,却是意欲为祸作乱。

    张小辫虽然对此事的细节无从知晓,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群蛙筑塔,也知道这是天下大乱,难以平复的征兆,自已连做梦都想着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没指望了,心头无名火起,高声叫个“杀”字,四周的雁营团勇早已张弓搭箭,听得营官号令,当即发箭如雨,照着高处的山蛤攒射过去。

    灵州自古就有吃虾蟆的习俗,当地民谚称“大虾蟆有酥在背”,这个“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车轮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纹如画,中箭后腐液飞溅,有几名团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面颊上沾到了些许,顿时被剧毒噬骨入脑,惨叫着翻身倒在雨中水,只滚得几滚,便没了声息。

    雁营团勇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锐卒,见后殿前边的庭园局促,便在发喊声斗纷纷退让,那山蛤是庞然蠢物,中了几箭浑如不觉,从蛙群堆积的塔丘上爬落下来,撞开殿墙后门,钻入大雄宝殿。

    张小辫刚刚带兵从四面围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墙壁,顶风冒雨,莽莽撞撞地冲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气吁人,凡是碰到的团勇,便被这股腥臭的阴气迷闷在地,雁营虽是人多势众,竟然也拦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虽然凶恶残忍,但却是个蠢物,竟然爬入镇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错落阻隔,稍减其势,当可以力治之,于是让雁铃儿带几名亲随护卫营官,他自已则纵身上马,指挥手下团勇分头登房上树,遥据屋顶树冠,向下放箭击射,随即鞭马狂驰,其行和风,[九+九书网-99sJs.cn]迳自穿过门墙倒塌的殿堂,紧紧追在山蛤背后。

    山蛤落在街心,刚转过一处街角,身上就已被乱箭射成了剌猬,它也慌了起来,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可四面八方射下来的箭雨愈来愈密,最后只好退到一间民房里,可那房墙古旧破败,不胜重压,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墙壁将山蛤盖住,只能露出半个头来,山蛤挺起前肢,刚想从废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带着十几名团勇从后赶至,乱刀砍去,剁下半个蛤头,雨中冲得鲜血遍地横流,有人过去踢了踢那死不闭眼的蛤头,只觉重如磨盘,怕是有不下数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马匹拖了那颗血淋淋的山蛤脑袋,回来向张小辫覆命,说:“此蛤腐臭如尸,并非常物,万没想到这座青螺镇,竟会是塔教的老巢,多亏雁营弟兄们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备,否则还真难对付此辈。”

    张小辫赶紧抱拳称赞道:“四哥是常山赵子龙转世,百万雄兵也视如无物,料理这伙塔教的妖邪丑类哪在话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斩尽杀绝了,再也不足为患,只是山蛤筑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离乱荒诞的世道还不知几时才算完,看来今后的仗会愈打愈大,咱们雁营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闻听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营中团勇在青螺镇里各处搜查,忽听远处号角呜呜鸣动,镇外的山岭杀声震天,这时有团勇一路奔过来禀报,说在岭上遭遇了大股粤寇,雨天火器难以发射,雁营只好凭藉地势,以强弓硬弩御敌,但粤寇来得不少,又趁着雨势来袭,占了天时,照这么打下去胜负难定。

    雁排李四和张小辫听得军情有变,急忙带人回到后殿,雁排李四把几个哨官聚集起来,以黑炭草草画出青螺岭地形,又在地上摆了几个柴枝石子,代替两军之间的兵力部署,藉此交代众哨官:岭子上正是狂风暴雨,倘若在此时拚死突围,咱们雁营就得在半路上被粤寇杀散了个个击破,如今别无出路,只好固守待援,各哨团勇应当据住何处御敌,又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如何相互接应支援,众人听了长官布置,就随着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头冒着大雨率部迎战。

    古刹瓦罐寺后殿里,就只剩下张小辫和雁铃儿等几个护卫,张小辫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骂:“不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先是暴雨如倾阻了路途,落脚落在这荒凉古镇的破庙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凶,见了山蛤筑塔的恶兆,现在更与大股粤寇遭遇,怎么这些要命的事情都赶到今天了?”

    可转念一想:“张三爷毕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边有得是生死相交的弟兄,量那些塔教粤寇之流虽狠,又能奈我何?只要这长面罗汉猫未曾开口,三爷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处处遇难成祥。”

    张小辫又想起林中老鬼说过,只要自已能躲过命中这场大劫,别说是三、四品的顶戴花翎,将来就是一品的大员也取如坦途,荣华富贵举手可得,可有道是“在劫难逃”,这场天大的劫数究竟从何而生?到时候真能躲得过去吗?

    雁铃儿站在张小辫身旁,手持雁头弯弓,弦上扣着三枝快箭,只等万一有粤寇打入瓦罐寺,就发出连珠快箭射杀,她见张小辫的神色忽喜忽忧,以前多临战阵,从未见他如此心神不定,就劝三哥休要忧虑,雁营是百战劲旅,眼下虽然陷入重围,也足可以固守三五天,再说此地距离灵州城不算远,大雨一停,援兵必然赶到,到时里应外合,还不杀这股粤寇一个片甲无回。

    张小辫可不想在雁铃儿面前自堕威风,强打着精神,硬充作谈笑自若的模样,说是“凤凰没毛飞不远,虎无爪牙难发威”,我张三爷率领雁营转战南北,幸得有四哥和六妹在身边,这就如同是凤得羽翎,虎添爪牙,咱们雁营是横扫千军的虎狼之师,岂会把粤寇捻匪这等乌合之众放在眼中,只是心下时常….时常为了乱世难定而深感焦虑,又难免要惦念家中那八十岁的老娘。

    张小辫说顺了嘴,正待对着雁铃儿继续夸口而谈,可忽见那只卧在地上的罗汉猫,“嗖”地一下蹿到棺盖上,双眼精光闪烁,脸冲脸,面对面,紧盯着张小辫“喵呜呜”地叫了一声。

    只这一声猫叫,就吓得张小辫魂飞天外了,口中“啊呀”一声大叫,一个跟头向后翻下棺材,四仰八叉地重重摔在地上,他顾不得爬起身来,就先忙不迭地去掏藏在怀中的竹筒子,想要看看林中老鬼留在其中的“回天之策”,究竟是个什么法子,谁知伸手在怀中一摸,却是摸了一空,那回天之策竟然不翼而飞了。有分教:“造化自有乾坤定,命里安排动不得。”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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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9 11:02:02 | 显示全部楼层
俗传"描有描语、犬有犬言",凡是物有灵性者,皆有心念感应,据说蛇能吸蛙,蛙就一动不动默然待死,猛描伏鼠,鼠也不敢躲避,在古时候的观念里,就认为这是由于心念震-曝之故,而野描又是诸般灵物之首,猫中的"长面罗汉",虽是满身憨懒气质,却能感知主子的生死吉凶,它平时如同哑描一般闷不作声,但是不开口则可,开口必然"妨主".

    张小辫在灵州城厮混得久了,城中野描都视其为主,就在瓦罐寺这座千年古刹的后殿里,那长面罗汉猫突然盯着张小辫叫了一声,吓得张小辫一个跟头翻在地上,急忙伸手入怀,去摸林中老鬼留给他的救命之策.

    谁知一摸摸了一空,三爷脑袋里"嗡"地一下就炸开了,心道:"遭糕,张三爷这回算是真要归位了,这一路上奔波辗转,谁知道那竹筒丢在哪里去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从灵州城里出来,早知落到今日这般地步,还不如一直躲在猫仙祠里,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竹筒子,可三爷我也没有来卜先知的法儿,谁知道这老猫早不叫晚不叫,偏赶到这节骨眼儿上给三爷来这么一嗓子."

    雁铃儿看张小辫刚刚还谈笑自若,可这时突然栽倒在地,脸色的神色也都变了,忙将他扶起来,询间究竟。

    张小辫怔怔地道:"这老猫能知主子生死,它开口一叫,三爷就要死到临头,恐怕是过不去今天了."他又觉自已这辈子活得太亏,几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上个正三品的参将之职,可这官位还没坐热呼就要死于非命,愈想愈是不值,不由得垂下泪来.

    雁铃儿劝解道尸"三哥,有咱们雁营两千多兄弟在此,谁个不要命了,敢来动你一根毫毛?再说老猫怎会知大生死,从来说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就连灵州城里算卦奇验的陈半仙,也难以断人阳寿,这只大花描又不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怎么能够开口就定人生死时辰,这般有准?"

    张小辫抹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说道:"妹子你可不知,常言道得好一金风未动蝉先晓,暗送无常死不知.这长面罗汉描是通灵之物,按那传古的《描谱》所说,只要它开口出声,其主必难活命,绝无反转的余地.只可惜咱们今生有缘结为异姓兄妹,还没聚够呢,这就又要生离死别了……"

    他哑咽着说了一半,自知今日之劫是万万躲不过去了,想起还有些话需要赶紧交代,就狠下心肠说道:"他奶奶的混帐乌鳖羔子,三爷死就死了,一死百了,又他娘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临走之前还有个托付,将来赶上清明冬至,妹子可别忘了给你三哥和孙大麻子多烧些纸钱,我们兄弟今生在阳世上做了半世穷神,死了可不想再作那枉死城中的饿鬼.还有马大人府上有个小凤,那也算是我的半个同乡,你想着就别她接出来,别让她再作奴牌听人使唤了."

    张小辫说到这里,连自已都觉得佩服自已,心中更觉煞是不平,暗想:"我这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旧时患难之交,可见张三爷最是心善的人,这等好人要是说死就死,老天爷岂不是瞎了眼睛?"

    雁铃儿见张小辫说得煞有介事,不由得信了几分,但还是出言宽慰道:"三哥,你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端端地如何说死就死,就算今天粤寇打进青螺镇来,我等拚着性命不要,也得保着你杀条血路突围出去."

    张小辫深知雁营之众精锐绝伦,营中雁排李四等军官更是指挥有方,青螺岭上粤寇来得虽多,却来必真能打得进来,此节根本不必担心,而且自已全身披挂戎装,里边还套着能避水火的"黑蝉"轻甲,怀揣短枪,腰悬长刀,从头到脚顶盔贯甲,绝没半点破绽可寻,就算是迎面被洋枪洋炮轰到,都不会立时毙命,守在身边的雁铃儿,也有百步穿杨的手段,只要有她一张雁头弯弓,和七十二枝雁翎快箭在手,谁也别想接近三爷百步之内.

    按说如此布置,称得上"稳妥"二字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岂不知天意难测,那生死命数绝非常人所能预料的,倘若真是命里该着要死,随你上天入地的本事,横竖是躲不过去,说不定吃饭时也会噎死,喝水时也能呛死,就连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称得上烛照古今算无遗策,他料到自已命数将尽,才摆出七星灯借寿,最后还不是遇着魏延闯帐,一脚踢翻了灯盏,使得诸葛武侯"星碳五丈原",可见时可变,运可变,唯有命数难变,难于上青天.这正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天明?-"

    话说这人生在世,不管是贫富贵贱,还是圣贤愚俗,有一生就有一死,等大限一到,生死簿上勾了姓名,难免要两腿一蹬,呜呼哀哉.即使你贵为当朝天子洲身居万万人之二有金山银山之富可敌国的家私,也买不来命外的一日之寿,所有怕有何用?

    只是天下最残酷之事,莫过于知道自已的死期,张小辫年纪轻轻,眼前的花花世界,日后的锦绣前程,岂肯甘心就死,自然是六神无主,惊慌失措,难以走得从容.

    雁铃儿也是替他焦急,难道这罗汉猫真有惫般灵验?它对着主子开口出声,主子就必会死于非命?其中就没有半分反转的余地了?

    张小辫丧气道:"你三哥我本来命不该绝,先前曾在描仙祠里遇到异人,得了一道回天保命的奇策,只等这老猫对着三爷开口,我依着其中安排行事,就可渡劫避祸,谁知我时时刻刻贴肉藏在身边,眼下该用看它时,竟而失落无踪了,这岂不是天亡我也?看来老天真要收我这条小命了."

    雁铃儿心细如发,提醒张小辫道:"三哥,既是你随身藏纳的紧要事物,怎会轻易丢失?适才咱们刚进这后殿,我看你在手中摆弄一个竹筒,莫非就是那筒子?"有道是"当事者迷,旁事者清",张小辫被人一语点破,恍然省悟过来,抬手一拍自已脑门:"可不是吗,起先撞见方良午之时,瞧见那懒描望天打个哈欠,吓得三爷以为是它要开口叫唤,就伸手从怀中摸出了竹筒,然后…"他将前事在脑中转了几转,料想必然是当时遇到蛇母行刺,自已慌了手脚,没有将竹筒子重新藏入怀中,天幸没有失落在途中,只要出不了瓦罐寺后殿,不愁寻它不着.

    张小辫重新见到一线生机,不待说完,便赶忙同雁铃儿提着灯烛,在殿门廊下各处找寻,果然发现那竹筒子掉在角落里了,火漆封得牢固,尚未脱落,想是先前雁营团勇们捕杀从地底冒出的群蛙之际,在混乱中碰撞滚落到这里.

    张小辫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心中一颗石头落地,止不住狂喜起来,一面不住口地称赞雁铃儿,一面手忙脚乱地拆开竹筒,见那里面竟是九只小巧的铜描,古纹斑谰,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旧物,此外赫然有张图画,配着几行字迹,举在灯下细首了几番,二人都是又惊又奇,张大了口,半天也合不拢来,依照此图行事,果真可以躲避这场生死大劫吗?

    原来这图中所绘的情形,是九只花猫,围着一个人形,张小辫熟知《猫经》,识得这幅画里画的,是灵州城里古时流传的一则传说,据说猫有九命,除却自身本命之外,尚有"灵城、木官、天玉、地奥、兔师、发微、见金、定火"八命,多能渡劫挡灾,可是一命只过一劫,而且其中唯独没有水命,所以俗传老猫.俱水.

    在当年灵州猫仙祠香火鼎盛的时候,如果有人得了重病难愈,就备下丰厚供品,宰杀猪牛羊鸡鸭鹅,共是三牲三禽,到祠中求猫仙爷借命,那时的善男信女无不深信此道,遇着刀兵水火的劫难,就家家户户悬挂"九猫图",以求猫仙爷保着全家老幼平平安安,不遭横死暴亡,到了明末,这种事描供猫的风俗逐渐没落,虽然时至今日,民间普遍还拜猫仙,却无人再信,"问猫借命"之说了.

    画旁注释大体是说:雁营营官张小辫命中要有一场大劫数,躲过去了就是云开雾散,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躲不过去就是死于非命,荣华富贵全成过眼云烟.有道是:"人的命,天注定."该当水里死的,必不在火中亡,可到最后究竟是水里死,还是火中亡,只有天知地知,人莫能知.

    "长面罗汉描"生来就是佛陀的良善性子,更具慧眼,能看吉凶因果,可以通过观察世人颜面气色,感知主子的生死祸福,它只有看见自已主子印堂间死气缠绕,才会开口出声,这是其心伤哀叹之意,谁要是听了此描开口,谁就是死到临头了,必定看不见第二天的日头,此事万试万灵,不爽毫厘,以前就常有高僧,养着罗汉狮子猫在佛堂里,以便知道自已圆寂之期.

    可林中老兔看出张小辫不比别人,天生是个猫主的命格,命局中的变数奇绝,或是极贵,或是极贱,总能够躲劫避灾,自身的造化也大,眼下虽然行到了山穷水尽之地,即将有无边的劫难临头,可是只要能在命中生出变数来,也许有机会渡劫得生,扭转乾坤.这正是:"路至尽头重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渊."毕竟不知张三爷能否真有回天之命,且看《贼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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