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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oveying1314

《宠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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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8 21: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
  路易斯醒来时,太阳的强光直晃着他的眼睛,他想起床,但背部痛得他做了个鬼脸,太疼了。他又躺在枕头上,瞥了自己一眼,他仍然全身都穿着衣服,上帝啊,他昨晚没脱衣服就睡觉了。
  他又躺了很长时间,敲打着身上僵硬的肌肉,想使自己坚强起来,然后坐起身。
  “噢,该死。”他小声说道。有一刹那房间轻轻地可觉察地晃动了两下,他的背部像坏了的牙一样一跳一跳地疼。他转了一下头,觉得脖子上的筋全生了锈似的,但最糟糕的是他的膝盖,他用的药膏没起多大作用。他本来该给自己打一针可的松,膝盖肿得把裤腿撑得紧绷绷的,好像里面有只气球。
  “真伤得不轻。”路易斯小声说,“天啊,噢,天啊,我可从没这么疼过。”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床边,紧咬着嘴唇,嘴唇都快咬白了,然后他稍稍伸开一点腿,感觉着疼痛,想确定到底有多糟糕,要是……
  盖基!盖基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使他不顾疼痛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搜寻着,他走出自己卧室的门,穿过大厅走进盖基的房间,但房间里是空的。他一瘸一拐地又走进艾丽的房间,里面也是空的。他走进一个备用房间,是正对着高速公路的一个,里面也是空的。但是……
  公路对面有辆陌生的车,停在乍得的卡车后面。
  那么怎样呢?
  那么一辆陌生的车停在那儿可能意味着有麻烦了,这就是那么怎样。
  路易斯把窗帘拉到一边,更仔细地看了看那辆车,那是一辆蓝色的小汽车,车顶上趴着小猫丘吉,很显然,它正在睡觉。
  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放下窗帘。乍得有朋友来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么怎么样?也许现在就担心盖基是否回来了还太早,丘吉复活后回来时已经快一点钟了,而现在才9点,五月里的一个美丽的早上的9点,他将下楼去煮点咖啡,然后加热医用棉垫,再把它缠在膝盖上,接着……
  丘吉在那辆车顶上干什么呢?
  “噢,算了。”路易斯大声说道,然后瘸着腿向楼下的厅里走去,心里想着,小猫随处睡觉的,它的本性就这样。
  但是丘吉已经再不穿过公路去那边了,记得吗?
  “忘了它吧。”路易斯小声说。他在楼梯的半道停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很糟,那是……
  昨晚林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自动地跳进他的脑海,使他又一次咬紧了嘴唇。在昨晚又梦见了林子中的那个东西,他梦见的迪斯尼乐园好像自然而然地和梦见的那个东西混在了一起,他梦见那种东西摸了他,把所有的好梦和好的意愿都永远地给毁了,那东西是温迪哥,但这次不是他一个人去的,比尔和迪姆在那儿,乍得在那儿,看上去像个幽灵,死气沉沉的,手里抱着用麻袋包着的狗斯波特;摩根和他的公牛也在那儿,不知什么原因瑞琪儿也在那儿,她在餐桌旁出了点事,好像碰洒了蕃茄酱或者也许是摔了一碟果酱,因为她的衣服上全是红色的污痕。
  后来,在枯木堆后站起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灰黄的皮肤,瞪着大大的黄绿色的眼睛,耳朵根本不像耳朵,而是大大的弯弯的角,这就是温迪哥,像一只人生出来的大蜥蜴似的。这个怪物伸着长着厚鳞的指甲的手指指着他们,而这些人都在伸长着脖子抬头看着它……
  “别想了。”路易斯小声说了一句,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他决定走进厨房,做早饭,就像往常一样,做一顿单身汉吃的早餐,富含胆固醇,做两个夹煎蛋的三明治,每个里面再放上一片洋葱。他身上闻起来汗湿味很大,很脏,不过他要待会再洗澡,现在脱去衣服挺不容易的,也许他得找出手术刀来割开裤子才能脱下来,因为膝盖肿得太厉害了,得用手术刀,家里的刀和瑞琪儿的衣眼剪子都弄不开那厚厚的牛仔裤。
  但是,先要吃早餐。
  于是路易斯穿过起居室,绕到前门向外望去,他又看到了那辆停在乍得家车行道上的蓝色小汽车,车上全是露水,这就是说车停在那儿有段时间了。丘吉还在车顶上,但不再睡觉了,它好像正用那丑陋的黄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路易斯。
  路易斯匆忙后退了一步,仿佛怕被人看到了他在偷看似的。
  他走进厨房,拿出一只煎锅,放在炉子上,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厨房里光线充足,空气清新,很舒服的感觉。路易斯想吹口哨……吹口哨可以使自己早上工作集中些精力……但他吹不出来。一切看起来好像正常,但又不对头。房子里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空荡荡的。昨晚的工作又使他感到心情沉重。事情不对头,出差错了。他觉得有种阴影在心头萦绕,他感到很害怕。
  他跛着腿走进浴室,用桔子汁喝下了两片阿司匹林,他正要走回厨房时,电话响了。
  路易斯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转过身来看着电话,感觉自己反应迟钝,头脑愚蠢,像某个游戏中的一个大傻瓜。
  别接电话,你并不想接电话,因为那是坏消息,那条线会把你引到角落引进黑暗,我想你不想看到那条线的另一端上是什么吧,路易斯。我真的以为你不想,那就别接电话,快跑吧,现在就跑吧,汽车就在车库里,快钻进车里,开车跑吧,但别接电话……
  路易斯脑子里不断地响着这个声音。他走过房间,拿起电话,另一只手放在干燥器上,电话是戈尔德曼先生打来的,就在他说了一声“喂”以后,路易斯看到了厨房里的脚印,小小的泥脚印,他的心仿佛被冻凝在胸膛里了,他相信自己能觉察到自己的眼睛突出,眼珠像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一样。他相信要是他那时照镜子的话,一定会在镜子中看到一个17世纪的疯人院里的疯子的模样。那些脚印是盖基的,盖基来过这儿了,他在晚上的时候来过这儿了。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是戈尔德曼,路易斯——路易斯?你在听着吗?喂?”
  “喂,戈尔德曼。”路易斯回答。他已经知道戈尔德曼要说什么了。他明白了那蓝色的小汽车为什么在那儿。他一切都明白了。这条线——这条线将把他引进黑暗,他现在正沿着这线迅速移动着呢,啊,要是他能在看到线的另一端是什么之前撒手该有多好啊!但是这是他的线,是他自己做的。
  “有一刻我还以为电话被切断了呢。”戈尔德曼说。
  “不是,电话从我手中掉出来了。”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
  “昨晚瑞琪儿回到家了吗?”
  “噢,回来了。”路易斯说。他想到了那辆蓝色的汽车,丘吉趴在上面,车是那么安静。路易斯的眼睛在地板上搜寻着泥脚。印。
  “我应该跟她谈谈,”戈尔德曼说,“现在就谈谈,是有关艾丽的。”
  “艾丽?艾丽怎么了?”
  “我真的认为瑞琪儿——”
  “瑞琪儿现在不在家,”路易斯声音刺耳地说,“她去商店买”面包和牛奶去了,艾丽怎么了?说呀,戈尔德曼!”
  “我们不得不把她送进医院了。”戈尔德曼不情愿地说,“她做了个噩梦,也可能是一串噩梦。她有些歇斯底里,恢复不过来。她——”
  “他们给她服镇静剂了吗?”
  “什么?”
  “镇静剂,”路易斯急躁地说,“他们给她服镇静剂了吗?”
  “服了,噢,服了,他们给她吃了一个药片,后来她就睡着了。”
  “她说什么了吗?什么使得她这么害怕?”路易斯紧紧地抓着白色话筒问。
  戈尔德曼终于说道:“这事也把她姥姥吓坏了,艾丽在她大哭之前说了很多,但她哭起来后有些话就让人听不懂了。她姥姥自己也几乎——你知道的。”
  “艾丽说什么了?”
  “她说渥兹恐怖大帝杀死了她妈妈,但愿她没这么说就好了。她说——她说渥兹恐怖大帝了。这是我们的另一个女儿赛尔达过去常说的,路易斯,相信我,我说我本想问问瑞琪儿这件事的,你和她给艾丽讲了多少关于赛尔达的事?你们对她说过赛尔达是怎么死的吗?”
  路易斯闭上了眼睛,世界仿佛在他的脚下轻轻转动起来。戈尔德曼的声音好像从浓雾中传来。
  乍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可能听到声音,就像人的声音一样,不过这只是阿比鸟在向南方迁移时发出的叫声,这些声音传得很远。
  “路易斯,你在听吗?”
  “她会好吗?”路易斯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很遥远似的,“艾丽会好起来吗?你问医生给艾丽的预测了吗?”
  “医生说是对葬礼过后的反应,是延期性休克。”戈尔德曼说,“我自己的私人医生来给看的,他说艾丽有些发烧,今天下午能醒过来,醒来后她也许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认为瑞琪儿该回来。路易斯,我也很害怕,我想你也应该回来。”
  路易斯没有回答,詹姆士王说上帝的眼睛在盯着麻雀,而路易斯只不过是个凡人,他的眼睛在盯着那些泥脚印。
  “路易斯,盖基已经死了。”戈尔德曼在说,“我知道这有多么难以接受,对于你和瑞琪儿都是,但是你们的女儿还活着,而且她需要你们。”
  是的,我接受这说法,戈尔德曼,你可能是个愚蠢的老家伙,但也许1965年4月的那天你的两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做起噩梦的事情,使你也变得过敏起来。她需要我,但我不能来,因为我害怕,害怕极了,害怕我的双手正沾满了艾丽的妈妈的鲜血。
  路易斯边想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他看到手指甲中有泥巴,和厨房地板上泥脚印的泥巴一样。
  “好吧。”路易斯说,“我明白了,戈尔德曼,我们会尽早赶回去的。要是可能的话,今晚就回去。谢谢。”
  “我们尽了全力。”戈尔德曼说,“也许我们太老了,也许,路易斯,也许我们总是一样。”
  “艾丽又说别的什么了吗?”路易斯问。
  戈尔德曼的回答像在他心头撞响的丧钟:“说了许多呢,但我只能听出一句话来,她说,帕斯科说太晚了。”
  路易斯挂上电话,然后茫然地向厨房的炉子那儿走去,显然像是要接着做早饭或是把东西放到一边去。他不知道要做哪个。走了一半儿时,他觉得一阵眩晕。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路易斯昏倒在地板上,他好像从云端跌落了下来一样,在空中翻滚着。后来他撞到了受伤的膝盖上,巨大的疼痛使他苏醒过来,他疼得尖叫了一声,有一会他只能蜷伏在那儿,眼里充满了泪水。
  终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但他的大脑又清醒了,那儿是有种东西,不是吗?
  他又一次想到要逃跑,这个念头比以前更强烈了,他都摸到了口袋里的车钥匙,他将开车去芝加哥,接走女儿后,他们再一起走掉。当然那时戈尔德曼会知道有问题,出了可怕的差错,但是路易斯还是要带走艾丽……抢走她,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后来路易斯的手从衣袋上挪开了,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帮助他打消那个念头的不是那种无用感,负罪感,也不是绝望感和他身体的疲惫感,是看到地板上的那些泥脚印打消了他的念头的。在他的脑海中他能看见那泥脚印会走遍全世界的。你买了什么,就拥有了什么,而你拥有的东西终究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总有一天,当他打开门时,会看见盖基,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原来盖基的仿制品一样的发了疯的怪物,它会两颊深陷地龇牙咧嘴地笑着,原来清澈的蓝眼睛变成了愚蠢混沌的黄色。或是艾丽早上打开浴室的门要洗澡时,发现盖基在浴盆里,身上横七竖八全是被撞的疤痕及凸出来的包,他可能挺干净的,但浑身却散发着坟墓里特有的腐臭味。
  噢,是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一点都不怀疑。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路易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自言自语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会呢?”
  悲痛,并不是愚蠢,路易斯,这两者是有差别的……虽然很小,但却生死攸关。那个坟场中的魔力仍然存在,不断在加大,乍得说的,当然他是对的……现在你也成了这魔力的一部分。这魔力使你悲痛……不,不只是悲痛,它是双倍的悲哀,它是悲痛的三倍,它是悲痛的N次方。而且它不只是使你悲痛,还有理智,它使你丧失了理智。这种裂痕只是无法接受,却是很平常的。这种魔力夺去了你的妻子,也几乎肯定地夺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儿子,这就是它,你在半夜里听到敲你的门的只是黑暗。
  路易斯想:我现在要自杀了,我想这是天意,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吧?我的包里有自杀的工具。这种魔力安排好了一切,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那个坟场,温迪哥,管它是什么呢,它先把我们的猫逼到公路上,也许也是它把盖基引到了公路上,它又把瑞琪儿引回家,但是只是在它安排好的时间里做这一切,当然,我是想那么做……我想要那么做的。
  但是得把事情纠正过来,不是吗?
  是的,的确要纠正过来。
  还要想到盖基。盖基还在外边,某个地方。
  路易斯跟着脚印从餐厅走到起居室又回到楼梯上,在楼梯上脚印有些模糊不清,因为他下楼时没看见给踩过了的缘故,那些脚印又进了卧室。路易斯纳闷地想,他在这儿,他就在这儿,接着他看见自己的医用包被打开了。
  医用包里的东西他总是放得有条不紊的,而现在里面乱成一团。但没多久路易斯就发现他的手术刀不见了,他双手捂着脸,那么坐了一会,喉咙里发出一种微弱的绝望的声音。
  终于他又打开了医用包,开始在里面翻找起来。
  路易斯又走到了楼下。
  接着是餐具室的门被打开了的声音,壁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罐头起子开启东西的声音,最后传来了车库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再后来房子又空荡荡地矗立在五月的阳光下,就像去年八月那样空荡荡地等着有新的住户入住似的——像等着将来某天有其他的新住户来住似的,也许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没有孩子。他们可能喜欢喝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负责东北银行的信贷部,妻子可能是个有牙科卫生学文凭的女士,或是个有三年经验的验光师助理。丈夫可能要劈柴生壁炉,妻子可能梳着马尾辫在温顿太太的田地里拣干草做放在餐桌中央的装饰品。他们根本不知道头顶的上空有一个看不见的老鹰在盘旋。他们会为自己不信迷信而自豪,他们可能会跟朋友们讲着笑话谈论着阁楼里的鬼魂,他们大家都会再喝些葡萄酒或啤酒,他们会玩十五子游戏或别的什么。
  也许他们还有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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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8 21: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一
  路易斯在公路的岔路口停了一下,让一辆奥灵科的装着化肥的大卡车轰隆驶过,然后他穿过公路向乍得家走去,他的影子在后面长长地拖着,他一只手里端着一盆猫食。
  丘吉看见他走过来,抬起身来,眼睛警觉地看着他。
  “丘吉,”路易斯打量着寂静的房子说,“想吃点食吗?”
  路易斯把盒子放在小车的后备箱上,看着丘吉轻轻地从车顶跳到后备箱上开始吃了起来。路易斯把手放进夹克里,丘吉紧张地环顾着他,好像知道他想干什么似的。路易斯笑了,从车身旁走开了,丘吉又开始吃了起来。路易斯从兜里取出一只注射器,他撕掉上面的纸袋,吸满了75毫克的吗啡,然后把药量含量很大的药水瓶放回夹克衫里的口袋里,向丘吉走了过去。小猫又不信任地看着他,路易斯对猫笑着说:“接着吃吧,丘吉,全吃光。嗨——嗬,让我们走吧,对吗?”他抚摩着小猫,摸到了小猫弓起的背部,当小猫又开始吃食时,路易斯抓住了小猫臭烘烘的肚子,把注射器的针扎进了它的腿腰部。
  丘吉在路易斯抓它的时候吃了一惊,挣扎着,呼噜呼噜地怒叫着,抓挠着。但是路易斯仍然紧紧地抓着它,把针一直深深地扎下去,所有的药液都注射完了以后,他才松开手。小猫跳下车,像茶水壶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黄绿色的眼睛里冒出疯狂邪恶的目光。在小猫跳下车的时候,注射器和针悬在它的腿上,猫落地时,注射器也掉了下来,摔碎了。路易斯毫不在意,他带了足够的东西来。
  小猫开始向公路跑去,然后又转身向房子跑去,好像记起了什么事。它刚跑了一半的路后,就开始像喝醉了似地摇晃起来。它走了几步,然后向前一跳,摔倒了。它侧身躺在门廊下的台阶底下,呼吸变得微弱起来。
  路易斯向蓝色小汽车看了一眼,要是他想出更多的证据来证实心中的沉重感的话,他找到了。瑞琪儿的钱包放在车座上,她的围巾和几张飞机票也都从夹子里露了出来。
  路易斯再转身向门廊走去的时候,丘吉的身体已经停止了那种快速的颤动。丘吉死了,丘吉又一次死了。
  路易斯跨过小猫,向门廊前的台阶走去。
  “盖基?”
  前厅里有些凉,又凉又暗。路易斯叫盖基的这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像投进深井里的一颗石头。路易斯又叫了一声:“盖基?”
  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是门厅里的钟也停止了它的嘀哒声,今天早上没人给它上劲。
  但地板上有脚印。
  路易斯走进起居室,有一种烟味。他看到窗边有乍得的椅子,被推得歪在一边,好像他是突然站起来的,窗台上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一卷整齐的烟灰。
  乍得坐在这儿看着来的。看什么呢?当然是看我,看我回家来。只是他没看到我,不知什么原因他没看到我。
  路易斯一眼扫到了整齐地放着的四个啤酒罐,这些根本不会使他睡过去,但也许他上楼去上厕所了。不管怎样,这是碰巧了,不是吗?
  泥脚印走近了窗边的椅子,在这些脚印中混染着几个模糊的幽灵般的猫的脚印。好像丘吉在盖基留下的泥印中走了好几次。然后脚印又指向了厨房的门口。
  路易斯心怦怦地跳着,跟着脚印向厨房走去。
  路易斯推开厨房门,看到乍得张开的两脚,他的旧绿工装裤,他的花格法兰绒衬衫,老人四肢摊开地躺在一大滩已经干了的血泊中。
  路易斯两手拍着脸颊,好像为了使自己能看得清楚些似的。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看到了乍得的眼睛,眼睛睁着,好像在谴责他,也许还在谴责他自己,是他使这一切发生的。
  但是是他使这一切发生的吗?路易斯纳闷地想:真是他使这一切发生的吗?
  是斯坦尼·毕告诉乍得的,斯坦尼·毕的爸爸告诉他的,他的爸爸是最后一个与印第安人做皮货交易的商人,他是一个弗兰克林做总统时从北部来的法国人。
  “噢,乍得,真对不起。”路易斯小声说道。
  乍得茫然的眼睛盯着他。
  “真对不起。”路易斯重复道。
  路易斯的脚仿佛自己动了起来,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的感恩节,不是回到他和乍得带着小猫去宠物公墓和米克迈克坟场的那夜,而是回到他们一起吃饭的那夜。诺尔玛做了火鸡放在桌子上,他们三人吃着晚餐,谈着,笑着,两位男士喝啤酒,诺尔玛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诺尔玛从底层抽屉里取出白桌布铺在桌子上,然后上面用漂亮的烛台夹固定住。路易斯现在也正在从底层抽屉里取白桌布呢,但他——
  路易斯看着白桌布飘落在乍得的尸体上,像个落下的降落伞,盖住了乍得的脸。接着白桌布立刻浸满了红色的血迹,像一个个小小的玫瑰花瓣。
  “对不起。”路易斯第三次说道,“真对——”
  接着他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在动,一种刮擦而过的东西,路易斯的话停在了嘴边,这种东西走得很轻,偷偷摸摸的,但却是有目的的,噢,是的,他可以肯定这一点。这种声音正是他一直想听到的。
  路易斯的手要颤抖,但他控制住了,他走到铺着方格油布的餐桌旁,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了三支注射器,把上面的袋全撕开了,整齐地放在桌上。他又打开了三个小药瓶,把每支注射器里都吸满了足以要一匹马——或汉拉提公牛的命的药水,然后又把这些东西放回到口袋里。
  路易斯离开厨房,穿过起居室,站在楼梯底下,叫了一声:“盖基?”
  从楼上某个阴暗的地方传来了叽叽咯咯的笑声,这种冰冷的大笑使得路易斯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开始向楼梯上走去。
  走到楼梯顶层好像是很长的一段路。他能想象出一个被处以死刑的人手被绑在身后向平台上走去时的感觉,他所走的路可能也是这么漫长。那囚犯知道他被处死时,不能再吹口哨了,一定会尿湿裤子的。
  路易斯终于走到了楼梯顶端,他一只手在兜里,只是死死地盯着墙。他这么站了多长时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开始屈服了。这是一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有意思,他想在一场可怕的暴风雪中的一棵身上结满了冰的树,就在它快倒塌前,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当然,要是树有感觉的话。这种感觉很有意思——甚至有点好笑。
  “盖基,想跟我去佛罗里达吗?”
  又传来了叽叽咯咯的笑声。
  路易斯转过身,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在楼上的厅里躺着,死了。她的两腿像乍得的两腿一样是分开的。她的背部和头靠在墙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床上读着读著书睡着了的女人。路易斯向妻子走去。
  你好,亲爱的。路易斯想着,你回家来了。
  墙壁纸上溅上了许多血。她被刺了十几下,二十几下,谁知道呢?是用他的手术刀干的。
  突然他看见她了,真正地看见她了,路易斯开始尖叫起来。
  路易斯的尖叫声回荡在这房子里,声音从他那肿大的喉咙里发出来,就像地狱里的钟声,可怕的尖叫声不是表明爱的终结而是理智的终结。他脑子里所有可怕的形象全冒了出来:死在医务室地毯上的帕斯科,胡子粘着绿塑料丝的复活的丘吉,盖基的满是鲜血落在公路上的棒球帽,但是更多的是在小神沼泽地看到的东西,那个把树木撞倒的东西,那个长着一双黄眼睛的东西,温迪哥,北部的幽灵,那个摸了别人后会使这些人变成不可名状的食人的人的东西。
  瑞琪儿不只是被杀死的。
  有种东西——有什么东西在纠缠着她。
  (卟哒!)
  这卟哒声是在路易斯的脑子里响起的,这是一种保险丝又烧断再也修不好了的声音,是一种直劈下来的闪电的声音,是一种门被打开了的声音。
  路易斯麻木地抬起头,喉咙里还留存着尖叫声,他终于看到了盖基。盖基的嘴巴涂满了鲜血,他的下巴上还在滴着血,他的嘴唇向后撇开露出可怕的狞笑,他一只手握着路易斯的手术刀。
  在盖基举刀向他砍下的时候,路易斯脑子中一片空白地退后了一步,手术刀嘶地一声擦过他的脸颊,盖基打了个趔趄。路易斯想,他跟丘吉一样笨拙。路易斯从下面踢了盖基的脚一下,盖基笨拙地倒在地上。路易斯没等他爬起来,扑在他的身上,跨骑着盖基,一只膝盖紧紧地压着那只握着手术刀的手。
  “不!”路易斯身子下的东西喘息着说。它的脸扭曲着,它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的仇恨的目光。“不、不、不——”
  路易斯伸手抓出一支注射器,他必须行动迅速,他身子底下的东西滑得像条鱼,而且不管他怎么压那只拿着手术刀的手腕,它就是不松手扔下手术刀。它的脸好像在波动在变化,即使在他看着它的时候。那东西的脸一会变成了乍得的脸,死气沉沉地盯着人看的样子;一会又变成了帕斯科那凹陷的毁坏了的脸,眼睛在滚动着;一会儿又像照镜子似地变成了路易斯自己的脸,苍白而疯狂的样子;接着又变成了林子中的那个怪物的脸,长长的下巴,死气沉沉的黄眼睛,伸着长长的带尖和鳞片的舌头,龇牙咧嘴地发出咝咝声。
  “不、不、不——不——不——不——”
  那东西在他的身子底下颤动着。路易斯拿着的注射器脱手而出,滚到厅里去了。路易斯又摸出一支,照直向盖基的背部扎了下去。
  那个东西仍在他身子底下尖叫着,扭动着,翻滚着,差点没把路易斯掀到一边去。
  路易斯咕哝着拿出第三支注射器,扎进盖基的胳膊,把所有药液全推了进去。然后他从盖基身上下来,开始慢慢地向大厅里退去。盖基慢慢地站了起来,向他蹒跚地走了过来。走了5步后,手术刀从它的手里掉了下来。手术刀是刀锋先落地,插在木板上,晃动着。走了10步后,它眼中那奇怪的黄光开始消失了。走了12步后,它跪倒在地上了。
  这时盖基抬起头来看着他,路易斯有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儿子的真实面目,它的脸上满是不快和痛苦。
  “爸爸!”它叫着,然后脸朝下倒在了地上。
  路易斯站了一会,然后向益基走去,小心地移动着脚步,猜测着是否它在玩什么花招,但是没有什么花招,没有弯曲的手像爪子似地突然伸出来。路易斯熟练地把手伸到盖基的喉咙处,找到了脉搏,摸着它,他那时又成了医生,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做医生了。他检查着脉搏,直到最后脉搏消失了。
  当一切都终于结束了后,路易斯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厅里的一个角落里,蜷伏在那儿,紧紧搂着双肩,缩做一团,越缩越小。他发现要是把大拇指放进嘴里会使自己更小些,于是他就把手指放进了嘴里。
  他就那么缩在角落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一点点地,一个隐蔽可行的主意闯进他的脑海。他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发出“啪”的一声,路易斯又使自己行动起来,嗨——嗬,让我们走吧。
  在盖基藏身的卧室里,路易斯从床上拉下一张床单,拿着它走进了厅里,他用床单轻轻地充满了爱意地把妻子的尸体包了起来。他在轻声哼着,但自己没有意识到。
  路易斯在乍得家的车库里找到了汽油,是在一个红桶里,有5加仑,足够了。路易斯先从厨房乍得躺着的地方开始倒汽油,把盖着乍得的桌布都浸湿了,然后又走进起居室,把琥珀色的汽油倒在地毯上、沙发上。杂志架上,还有椅子上,然后又走进楼下的厅里,向后面的卧室里走去,到处都是强烈的汽油味。
  乍得的火柴放在烟盒上,还在椅子旁。路易斯拿起火柴,在前门他点了支火柴扔进房子,然后走了出来,燃烧的热浪一下子扑了出来,使得他脖子后的皮肤直发紧。他仔细地关上门,在门廊站了一会,看着火舌在诺尔玛的窗帘后吞噬着屋子里的东西。接着他穿过门廊,停了一小会,想起他和乍得许久许久前一起喝的啤酒,听着房子里的火燃烧时发出的呼呼响声。
  然后,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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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8 21: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二
  史蒂夫骑车转过路易斯家房子前的一个岔路口,就看到了浓烟,不过不是从路易斯家冒出来的,而是从街对面的那个老头家的房子里冒出来的。
  史蒂夫是今天早晨出来的,因为他一直为路易斯担心,深深地为他担心。
  查尔顿跟他说了前天瑞琪儿打电话的事,这使他纳闷路易斯到底在哪儿……他到底要干什么。
  史蒂夫的担心有些模糊,但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直到他去了路易斯家弄清一切都好,他才会觉得好受些……或至少要弄清事情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才行。
  春天的天气像白色的魔术一样使得医务室里没有什么病人了。
  史蒂夫对哈都说了自己的意图后,哈都告诉他尽管去吧。医务室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处理。
  于是史蒂夫跳上他上周才从车库取出的洪达摩托车,向路德楼镇驶去。也许他推得太急了些,车子在地上擦了一下,但史蒂夫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晚了。当然,这种念头有点愚蠢,但他胸中的感觉有些跟去年秋天帕斯科死去的那天早晨类似……一种令人痛苦而又惊讶的感觉。史蒂夫不是一个信教的人,但他像其他人一样也有某些预感,帕斯科的死好像给今年定了一个基调,根本不是个什么好年头。哈都在家乡的两个亲戚都被关进监狱了,是政治原因,哈都告诉史蒂夫,其中一个是他非常关心的一个叔叔,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哈都哭了,从这个善良的印度人眼中流出的泪把史蒂夫吓坏了。查尔顿的妈妈做乳房切除手术,这个刚强的人对母亲病情的控制不是很乐观,她说她妈妈可能熬不到参加五年俱乐部的庆祝活动了。史蒂夫自己自从帕斯科死后已经参加了四次葬礼了:他妻子的妹妹的葬礼,她是在车祸中死去的;一个堂兄的葬礼,他是在跟人打赌说能爬上电线杆的顶端时被电死的;祖父的葬礼;当然还有一个是路易斯的小儿子的葬礼。
  史蒂夫非常喜欢路易斯,他想弄清楚路易斯是不是没事。路易斯最近这些天像去过地狱一样,情绪糟透了。
  史蒂夫刚看到烟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又是跟帕斯科的死有关的一件事,他的死好像给这些普通人带来了一系列的倒霉的运气。但这种想法太愚蠢了,路易斯家的白色的房子就是证明,它安然无恙地矗立着,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出新英格兰地区建筑物宁静的特点。
  人们正向那个老人家的房子跑去,在史蒂夫骑车穿过公路,停在路易斯家的车行道上时,他看见一个人向老人家的门廊冲去,跑到前门口,又退了回来。他那么做真做对了。片刻后门上中间的玻璃窗爆炸了,火舌从里面喷出来。要是那个笨蛋真的把门打开了的话,那爆炸的火焰会把他烧得像个龙虾。
  史蒂夫下了摩托车,把它支在一边,有一会儿竟忘了路易斯,他被那神秘的大火吸引住了。
  也许已有五六个人聚在那儿了,但那个想打开房门的英雄,却在乍得家的草地上徘徊着,他跟别的那些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现在门廊和房子间的玻璃全都炸裂了。玻璃碎片在天上乱飞。
  那个来来的英雄躲避着,向那儿跑去。火焰吞噬着门廊的内壁,把白色的漆都烧着了。
  史蒂夫看着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安乐藤椅变成了烈焰。
  在噼啪的火声中,史蒂夫听到那个未来英雄尖声喊着:“要烧光了!肯定要烧光了!要是乍得在里面的话,肯定烧死了!早就告诉他多少次了,就是不打扫烟囱里的木榴油!”
  史蒂夫张大嘴巴向街对面喊着,问是否有人给消防队打了电话。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消防车的鸣笛声,现在火焰从五六个窗户中喷射而出,前面房檐的绿瓦上几乎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火膜了。
  史蒂夫转过身来,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路易斯……但如果路易斯在这儿的话,他还不得也过到街对面去了吗?
  接着史蒂夫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在他的眼角的余光一扫的刹那间,差点就错过去了。
  在路易斯家的车行道的另一头,有一片地,直通向一个缓缓上升的小山。梯牧草,虽然还是绿色的,但在这五月里已经长得很高了。
  但史蒂夫能看到有一条小路,小路上的草被整齐地修剪过了,就像高尔夫球场上的草一样。这条路沿着田地顺势而上,直通向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在那儿,在小路快要没入林中的地方,史蒂夫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是一种耀眼的白色的东西,东西移动得很快。
  就在那一瞬间史蒂夫看明白了,原来是一个男的抱着一个白色的包裹在走。
  史蒂夫的脑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荒谬的肯定的念头:那是路易斯,那是路易斯。你最好快去赶上他,因为有某种糟糕的事发生了,而且要是你不阻止他的话,很快又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
  史蒂夫犹豫不决地站在车行道的尽头,来回挪动着左右脚,身体的重心也在不断移动。
  一个声音在说:史蒂夫,你这个家伙,你现在吓坏了,是吗?
  是的,他是吓坏了,但却莫名其妙。但是那儿也有一种……一种……对,一种吸引力,那条小路也有一种吸引力,它通向小山,也许伸进树林,肯定那条路是要伸向个什么地方的,不是吗?是的,当然是的,所有的路都会通向某个地方的。
  路易斯。别忘了路易斯,你这个笨蛋,路易斯是你出来要见的人,记得吗?你来路德楼不是为了探索什么树林子的。
  “兰迪,你在那儿找到了什么?”那个未来英雄大声喊着,他的声音很尖,却有些乐天派的味道,声音传得很远。
  兰迪的回答声在呼啸的消防车笛声中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一只死猫。”
  “烧死了?”
  “不像是烧死的。”兰迪回答说,“只是看上去是死的。”
  史蒂夫的思绪难以平静下来,好像街对面两个人的谈话与他刚才看到的,或是他以为看到的路易斯有关。
  于是史蒂夫开始小跑着向林中追去,不管身后的火情了。他跑到林子边上时已是满头大汗了,树林的阴影让他感到凉爽舒适,还有一种甜甜的松树和云杉树的香味。
  进了树林后,他又快步跑了起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不清楚为什么心跳加倍。他的呼吸急促,他本来能在下山时全速跑下去的,小路上极干净,什么都没有,但他撞上了那个标志着宠物公墓入口的拱形牌子,他觉得腋窝下右肋处有一个划伤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围成圆圈的坟墓,那些白铁皮、木片、木条做的墓碑。他的眼睛看到了墓地远处那奇怪的圆形空地,最后他的眼睛盯在了路易斯身上,他正在爬越那个枯木堆,看起来他脚步深重,正一步步地登上陡立的枯木堆。路易斯眼睛向前看着,像一个被施了催眠术或梦游的人。他的手里抱着史蒂夫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的白色的东西。这次离得很近,从它的外形上来看,毫无疑问是具尸体。一只穿着黑色低跟鞋的脚在包里外边伸着,史蒂夫突然有种可怕的肯定的念头:路易斯是在抱着瑞琪儿的尸体。
  路易斯的头发已经变白了。
  “路易斯!”史蒂夫尖声叫道。
  路易斯没有犹豫,没有停留,他爬到了枯木堆顶上,然后开始向另一端走下去。
  他会掉下去的,史蒂夫胡乱地想,他真是太幸运了,令人难以置信地幸运,但很快他就会掉下去的,要是只摔坏了腿那么……
  但是路易斯没有跌倒。他走下枯木堆时,史蒂夫有一小会没看见他,但接着当他向树林中走去时,史蒂夫又看见他了。
  “路易斯!”史蒂夫又大声叫道。
  这次路易斯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史蒂夫被他看见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除了头发全变白了以外,路易斯的脸变成了一张非常非常老的老人的脸。
  刚开始史蒂夫根本没认出路易斯的脸,后来才一点点地缓过神来,就好像有人在拧动他大脑中的电阻器一样,路易斯的嘴在抽动。过了一会史蒂夫才意识到路易斯是试图在笑。
  “史蒂夫,”路易斯用一种粗哑的迟疑的口气说,“你好,史蒂夫,我要埋了她,我想得用手埋了。可能得一直干到天黑,那上面的土里全是石头,我猜你不是想帮我一把吧?”
  史蒂夫张开嘴巴,但没说出话。尽管他很震惊,尽管他很恐惧,但他确实想帮路易斯一把,不知怎么,在这树林中,在这山上,看起来这是对的,很……很自然的。
  “路易斯,”史蒂夫终于嘶哑着嗓音说,“发生了什么事?上帝啊,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她是在火中烧死的?”
  “我等盖基等得时间太长了,”路易斯说,“因为我等的时间太长了,有某种东西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但对瑞琪儿就不一样了,史蒂夫,我知道会不一样的。”
  路易斯踉跄了一下,史蒂夫看出路易斯已经疯了,他很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路易斯疯了,而且不知有多么疲惫。但是史蒂夫好像在迷惑地掂量着路易斯的话。
  “我可能需要帮些忙。”路易斯说。
  “路易斯,即使我想帮你,我也不能爬过那堆木头啊。”
  “噢,你能的。”路易斯说,“你能。只要你稳稳地走,别向下看就行。这就是秘密,史蒂夫。”
  说完后路易斯又转过身去,虽然史蒂夫叫着他的名字,路易斯还是向林子中走去了。有几次史蒂夫能看到白床单在树木中闪现,后来就看不见了。
  史蒂夫跑过去,来到枯木堆下,想也没想就开始向上爬了,刚开始他用双手摸索着找些稳固的地方,试图爬上去,然后脚再踩上去。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涌遍他的全身,就好像吸了氧气一样。他相信自己能爬上去,而且他确实成功了。他迅速地向上走着,真到了枯木堆顶端。他站在顶上晃动着,看着路易斯沿着小路在走,这条路从枯木堆下向另一端延伸着。
  路易斯转过身来,看着史蒂夫,他手中抱着妻子,她被包在血淋淋的床单里。
  “你可能会听到些声音,”路易斯说,“这些声音像人发出的。但它们不过是阿比鸟向南方迁移时发出的叫声。这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路易斯——”
  但是路易斯已经转身又走开了。
  有一刻史蒂夫几乎跟上路易斯了——两个人离得非常非常近。
  我能帮助他,要是这是他需要的话……是的,我想帮他。这是事实,因为这里有更多的事要发生,不只是看一眼,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好像很……噢……很重要,这像是一个秘密。像是个神秘的谜。
  然后一个树枝绊了他的脚一下,发出一声干裂声,像赛跑的发令枪响似的。这使他一下子清醒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哪儿,恐惧涌进他的心头,他笨拙地转了个圈,差点绊倒,他伸出双手想保持平衡。他的舌头和嗓子滑腻腻的,他的脸上显出沮丧的苦相,就像一个梦游的人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摩天大楼的边缘一样。
  她死了,我想也许是路易斯杀死了她,路易斯已经疯了,彻底地疯了,但是——
  但是这儿有种东西比疯狂更糟糕,有种比这糟糕得很的东西。好像在这林子外的某个地方有个大磁石,他能觉察出来这种吸引力在吸引着他大脑中的某种东西,拉着他向路易斯抱着瑞琪儿的地方走去。
  来吧,走到小路上……沿着小路走,看看小路到底伸向何方。我们这儿有东西要给你看,史蒂夫,这种东西你在湖林区的无神论者协会里是从没人告诉过你的。
  就在这时,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一天里他经历的事太多了,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脑子里那个地方的呼唤停了。史蒂夫向枯木堆下退回了两步,接着许多树木散开了,他的左脚陷进了一个缠在一起的枯木中,尖刺的树枝碎片把他的鞋挂了下来,然后又刺进了他的肉中。他向前跌落进宠物公墓中,差点没落到一块枯黄色的木板上,刺破肚子。
  他站了起来,四处环顾着,迷惑不解,纳闷自己怎么了——是否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这一切像是个梦。
  就在这时,从枯木堆后深深的林子里传出一声大叫,声音巨大,史蒂夫想象不出来这是什么生物能发出这种声音来。
  史蒂夫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跑了起来,他想尖叫却叫不出来。他到了路易斯家的房子时还在跑着,最后他骑上摩托车向15号公路驶去时,心里还想尖叫。在15号公路上他差点撞到一辆从布鲁尔开来的消防车,他的头发在头盔中直竖了起来。
  史蒂夫回到自己的寓所后,他根本记不清自己曾去过路德楼镇。他给医务室打了电话,请了病假,然后吃了一片药,就上床了。
  史蒂夫从不真正记得那天的事了……除非在深深的梦中,那些景象会在早晨短时间睡梦中出现,他能在梦中感觉到有某种巨大的东西从他的身边走过,那个东西曾伸出手来要摸他……但在最后一刻又抽回了它那非人的爪子。
  那种东西长着巨大的黄色的眼睛,看着就像浓雾中的灯光。
  史蒂夫有时会从这些梦中尖叫着醒来,他的双眼睁大着,凸出着,他就会想到:你认为你在尖叫着,但这只是阿比鸟的叫声,它们在向南方迁移呢,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但是他不知道,也记不起这种想法是什么意思。第二年他在美国的另一个城市圣·路易斯找了个工作,离缅因州有很远很远的路程。
  在史蒂夫最后见到路易斯和他离开缅因州去中西部其间,史蒂夫再也没有去过路德楼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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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那天下午较晚的时候警察来了。他们问了些问题,但没说到什么可疑的事。烧过的余烬仍然还是热的,人们还没去搜索。路易斯回答了警察的问题,他们好像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们是在房子外说话的,路易斯戴着帽子。这样不错,要是他们看见他那灰白的头发,他们会问他更多的问题的,那可就糟了。他还戴着收拾花园用的手套,这也不错,他的双手上都是鲜血,而且都破了。
  路易斯那天晚上玩单人纸牌游戏一直玩到深夜。
  他正要再新发一轮牌时,听到家中后门被打开了的声音。
  你买到的就是你拥有的,迟早你拥有的会回到你身边来的。路易斯想。
  路易斯没有转身,而只是看着纸牌,听着那拖曳的脚步声慢慢地向他走来。他看到了黑桃皇后,于是伸手盖住了它。
  脚步声就在他的正背后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
  一只冰冷的手放在路易斯的肩膀上。瑞琪儿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刺耳而又混浊。
  “亲爱的。”这声音说。
  1979年2月——198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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