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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8 12: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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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与宋明儒之即用显体的区别
上述讨论是以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李泽厚的“西体中用”为参照,在现实文化建设的论域展开。下面,将以宋明儒以及熊十力等的“即用见体”、“即用显体”为参照,在学术史的论域对即用见体与它们的关系稍作清理。
《二程集》“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朱熹解释说:“盖自理而言,则即体而用在其中,所谓一源也;自象而言,则即显而微不能外,所谓无别也。”这是大易的思维模式:“乾乾不息者体;日往月来寒往暑来者用。有体则有用,有用则有体,不可分前后说。”《论语集注》卷二:“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落实到心性论:“未发者,其体也;已发者,其用也。”(陈淳《朱子四书或问》)朱子主要是在世界之结构关系上言体用,“体中有用”而“显中有微”,包含着从“理”而言发生学之“即用显体”与从人而言修养论之“即用见体”的思想。
与朱子不同,阳明主要是就人之活动言体与用。朱子的本体是生天生地又生人的“理”,阳明的本体是偏于人文化的“良知”。所谓“致良知”,“致”是工夫,将“本心”推扩于事事物物。此良知乃是本体与作用的统一,故“本体工夫合一”;“本体工夫合一”,则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均可。所以他又说:“君子之于学也,因用以求其体。”显然,“致良知”与“即用求体”作为不同的修道(工夫)进路,存在从“本体上说工夫”和从“工夫上说本体”的矛盾。[25] 王门后学的分化――聂双江“归寂显体”之有体无用、王龙溪“即体是用”之有用无体以及王心斋的“识得本性即是工夫”之荡越无归,很大程度就是偏执一端所致。
《传习录》“薛综录”载有阳明这样一段话:“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似乎表明在阳明自身,本体与作用、“致良知”与“因用以求其体”是和谐统一圆融无碍的,如黄宗羲所说“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刘念台也认为,阳明“因用以求其体”就是“即用求体”。[26]
牟宗三先生的“内在的逆觉体证”与“超越的逆觉体证”概念,不仅可以借用于对王门诸派工夫进路的理解,它本身也是内在于这一系统的集大成者,可以帮助我们把握作为王门“正宗”之即用见体命题的现代表述。所谓“内在的逆觉体证”乃是“就着良心于现实生活上的呈现而当下肯认之,以之为体”、“从道德主体实现于日常生活之作用来体证所以如此作用之本体,故即用以见体”;与“暂时隔离现实生活的纷扰,而于静复中体贴天理良知”的“超越的逆觉体证”相对。论者认为,“‘内在的逆觉体证’之‘即用见体’乃是即‘体用不二’的‘用’,以见‘体用不二’之‘体’,故此是最直截的功夫。”[27]牟氏自己对体用的理解也是从属于传统的(佛性论、心性论和周易)思维模式。在讨论“理性之运用表现与架构表现”时他说:“运用表现(Functional Presentation)中之‘运用’亦曰‘作用’或‘功能’。此三名词为同义语。在使用过程中有时运用较顺,有时作用较顺,而功能一词则不常用。‘运用表现’即禅宗所谓‘作用见性’之意,宋明儒者亦曰‘即用见体’,就易经说,则为‘于变易中见不易’。”[28]
牟氏老师熊十力在与吕澄书信论辩时,用“举体成用,即用见体,体用不二”概括《新唯识论》宗旨。这三点须以天人合一预设为前提然后才可成立,而这是很成问题的。[29]熊子明言自己是“归本大易”,从哪里离开?从佛教唯识学,从受华严宗、禅宗思维浸透的宋明理学、心学处离开,回归生生不已、品物流行、各正性命的“乾元”。他认为,“儒家本无有所谓出家的观念,故其谈本体特别着重在生化方面。”[30]所以从“尊生以箴寂灭,明有以反空无,主动以起颓废,率性以一情欲”出发,“通过‘举体成用’、‘称体起用’、‘立体开用’、‘由用显体’的论证,突出生命本体的实有性、能动性、流衍性,使之成为一切文化活动、一切文化成果、一切文化价值的真实根源。”[31]
虽然对辛亥老人“革心”、“革教”以救国救民的情怀非常敬佩,高度评价其对“空寂”、“天理”、“良知”之沉闷偏枯的超越,充分承认实践活动对道德修养的突破,但却不得不指出,“体用不二”体系里的“即用见体”或“由用显体”,[32]在整体上并无多少新意。“真见体者,反诸内心。自他无间,物我同源”云云,仍然没有超出宋明儒天人合一架构下的心性论。[33]
现在可以对传统的即用见体说作一总结了。
首先,它们都从属于一个人文与自然两个世界不分的形上学话语系统。我们知道,人们不愿在一个没有确定性的空间里生活,而为世界提供一个终极的、整体的解释一直是古典哲学的功能和使命。中西方的差异只在于,古希腊的智者是在对象性的自然哲学中寻找建构这样一个解释系统,中国的哲人则是对从原始宗教中孕育脱胎而来的结构秩序进行阐释和利用。[34]但现在,在近代科学的空前发展、批判哲学的自我反思以及黑格尔的理论冒险之后,那样一种话语形式的建构已被证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人类理性的不能承受之重。
其次,它们基本属于“尽心-知性-知天”的心性论,即都是以某种形上预设作为宇宙基底,贯穿天人(在天为理,在人为性),通过心统性情、兼体用,将现实的生命活动纳入大化流行的进程。在周公盖“命定论”为“命正论”后,《中庸》的“慎独”、“致中和”,《易传》讲“穷神知化”,《大学》讲“明明德”,再到程明道将“识仁”,胡五峰讲“尽心成性”,陆象山讲“先立其大”,王阳明讲“致良知”,刘戢山讲“诚意慎独”,直至熊十力讲“反诸内心”、牟宗三讲“逆觉体证”,都是以前述发生论的宇宙模式为依托的心性论。朱子的“格物致知”也大同小异。
再次,在现实意义上,它们都属于形形色色的“工夫论”或“修养论”,是人格和行为的建构与范导――这是由其心性论本质决定的。不是要否定天人合一模式的合理性,也不是要抹杀“明德”、“良知”的价值意义,今天有必要指出一个事实:那个模式作为合法性论证工具的有效性已经十分有限,那些道德理念也并不是人性全部的内容。前人把一种模式、一些理念绝对化、普遍化,是基于他们所处的情境。现在看来,论证并不严密,效果也不理想。
单从即用见体和即用显体说,即用显体主要是指绝对本体通过万物显现自身(在周易表现为创生,在佛教表现为显现);即用见体主要是指人于伦常日用之中体会天理、推扩良知(朱子、阳明)或者“于流行悟真宰”(熊十力)。它的最大问题是,作为真实“存在”的人被遮蔽,沦为“片面”之体(封闭性存在模式)之显发过程的中介;作为存在之内涵与丰富性之保证的历史也被忽略(只是一种外部性元素)。
笔者主张的即用见体与此可谓完全不同。首先,“体”被理解为存在的内在可能(存在的基本模式),而不是绝对本体,是属于人的“本质”,从而脱离了古典式形上学话语形式;其次,“用”是作为统摄情境与问题的实践性活动,而不是事物现象;再次,“见体”乃是通过智慧、勇气和责任使“本质”得以显现、落实的新生活创造,而不是对某种理念的追逐。简言之,本体论转换成了现象学,修养工夫论转换成了文化创生论,个体性道德学说转换成了社会性正义理论。
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的思维更切合人类生活真实的经验,使当代民族主干性文化话语系统的重建有一个坚实的基础。
注释:
[1] 参见笔者:《儒学的历史文化功能――以中古士族现象为个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2005年版。
[2] 参见笔者:《即用见体初说――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与“西体中用”为背景》,《原道》第十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3] 论者指出:“从十九世纪下半期开始,一直到二十世纪末,从‘中体西用’,到‘西体中用’,‘体’‘用’范畴都是中国现代思想家的主要的概念工具。他们用这对范畴所探讨的,不仅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也不仅是传统与现代性的关系,而且也是韦伯所说的‘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关系,以及哈贝马斯所说的‘生活世界’和‘系统’的关系,以及生活世界(广义的文化)中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的关系问题。”童世骏:《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体”“用”范畴新解》
[4] 陈明:《中体西用:启蒙与救亡之外――中国文化在近代的展现》,《原道》第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1994年版。
[5] 参见李泽厚、陈明:《浮生论学》相关章节,华夏出版社,北京,2002年版。
[6] 参见张汝伦:《海德格尔与现代哲学》第135页,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1995年版。
[7] 国内不少学者对天人合一以及道家思想与海德格尔哲学的关系做了许多讨论。例如王庆节的《解释学、海德格尔与儒道今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2004年版)等。
[8] 也有人认为,西方哲学作为一个整体结构已经瓦解,如罗蒂。
[9] 过程哲学创立者怀特海指出自己的理论与中国、印度思想接近。但怀氏是相信上帝存在的,那是作为潜在可能性的“永恒客体”进入“现实实体”的根据;相对而言,儒家更加强调圣人“则天而行”、“人文化成”。这种不同或许因为怀氏属于基督教背景中的思辨哲学家,儒学则是对民族之历史和生活经验整理反思而成的文化系统。
[10] 这一问题,笔者将另文讨论。
[11] 余英时借用科林武德在《历史的观念》(中文本,何兆武、张文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1986年版)关于action的inside与outside和thought与event之区分诠释章学诚的史学理念,指出二者颇多契合,足可互相发明。氏著:《论戴震与章学诚》,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版。
[12] 余氏在《论戴震与章学诚》中认为,戴震与章学诚的区分关键就在一主“经学即理学”,一主“六经皆事”。但他把这种分野归入“尊德性”与“道问学”之争,则又不足以彰显其所具有的思想史意义。参见该书相关章节。
[13] 当然,在儒学中,这种有效性常常是在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统一的基础上而为言的。
[14] 这里的“生命”不是单纯生物学意义上的,也不是思辨哲学的抽象。海德格尔说:“只要此在生存,此在就必定以能在的方式向来尚不是某种东西。”王庆节这样阐释:“亲在生存的本真意义就在于亲在不断地从现在出发,向着将来,从曾在中开发出新的现在;这就是亲在本身‘生命’的路程。”《解释学、海德格尔与儒道今释》第98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2004年版。
[15] “所以迹”,在道家笔下是道,是天。儒家转换为“所以为法”,指“用心”“心术”等。在今天,它应该可以理解为对存在的深切体会与充分承担这样一种情怀或品德。
[16] 这是“六经注我”的真正境界。
[17] 所以,每当社会变迁发生,“变”总是成为思考的主题。近代,魏源就在《默觚》疾呼:“变古愈尽,便民愈甚。”
[18] 卡西尔的观点。参见叶秀山:《思·史·诗》“卡西尔的符号现象学”,人民出版社,北京,1988年版。
[19] 《王龙溪先生全集》“天泉证道记”。
[20] 这点笔者另有专文讨论。
[21] 这是一种回归。哲学的本意是“爱智慧”,智慧不等于知识,它是我们追求幸福的能力。
[22] 张之洞在激进派看来是保守的,在顽固派眼里则已属“离经叛道”。李泽厚的情形也多少类似。这里的表述是基于笔者个人的理解。
[23] 请注意:本文首先把“道”理解为动词――“实践”;作名词时则理解为“具有有效性之观念”。
[24] 《礼记》“祭法”:“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皆有功烈于民者也。”
[25] 阳明在《传习录》上卷比较强调“心上工夫”(“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人只要在性上用功”);下卷则注重“事上工夫”(“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
[26] 张万鸿在讨论了阳明后学各家工夫论的长短得失后指出:“本体必透过工夫而呈现发用”;不同工夫则有内指和外指的方向――内指即本体之呈现方式;外指即本体之发用,二者合一才是 “即用见体,即体见用”,“即本体即工夫,即工夫即本体”。参见氏著:《从阳明后学看道德实践之流弊问题》
[27] 廖伟成:《牟宗三先生逆觉体证义之研究》。
[28] 郑家栋编:《牟宗三新儒学论著辑要》第155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北京,1992年版。
[29] 这一预设本身是不成立的。参见张汝伦:《近代中国形而上学的困境》,《原道》第三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北京,1996年版。
[30] 熊十力:《新唯识论》第402页,中华书局,北京,1985年版。
[31] 郭齐勇:《熊冯金贺合论》,载《哲学研究》1991年第2期。
[32] 1943年4月18日致吕澄书云:“本体至神而无相,若不现为物,则无资具以自显。及其现为物也,则物自有权。而至神无相之体,所以成物而即运行与主宰乎其间者,便有受拘于物的形躯之势。而必待物之能听命于己,以起修为(此中己者,设为本体之自谓),乃得以自显发(工夫即本体之义,须于此参悟)。”
[33] 参见笔者:《新唯识论:理解与批评》,载《原道》第3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北京,1996年版。
[34] 这与两大文明分别属于“断裂式”和“连续式”发展道路有关。参见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有关文章,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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