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
我被明明所救,至今已满千年。一千年前,明明从狐狸口中救下我时,我不过是条小蛇。她传我****之法,令我能幻化成人,赋我新生。从此,我便称呼她为“母亲”。
一日,明明问我:“你可知刘邦是如何当上皇帝的?”
我摇头。当时项羽已败,刘邦称帝,她每每提起这两人,便咬牙切齿。个中缘由,我是不清楚的。
“他斩白蛇起义,随后得了天下。”
蛇?我的本家。
明明接下去说:“你只道我是巫女,会些道法,可你哪知我乃秦王子婴之妃?当今天下,该是属于我夫君的!”
原来如此,那子婴于项羽攻破咸阳时被杀,我也略有耳闻。
“当日我修为不够,未能救他,忍辱偷生至今,只为能在其来世弥此遗憾。女儿,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我能做什么?”当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
“我已算出我夫下世不会投生在帝王之家,不过无妨。既然刘邦能斩白蛇而得天下,他也可以!你……也是条白蛇。”
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或许她当初救我,便是为此。
我一咬牙:“母亲,女儿的命是您救的,自当为报!只是不知……爹爹何时转世?”
“一千年后。”
我安下心来。一千年,太长太长的时间,等到那时,我想必也厌了这花花世界,被人取走性命,也无甚可惜。
协议达成,明明很是开心:“我今日道行仍浅,无力扭转天命,等到千年之后,必能一举成功!我要让我夫的来世,以相同的方式颠覆刘氏江山……”
我不语,只望向旁边平静的水流。
可是我不知道,一千年后,再也没有如此平静的河水。
明明已****千年。她会道法,自然能千年不死。而我,是她谋划千年的祭品,小小的棋子一枚。
此时女主已崩,新帝将国号由周改回唐。江山几经变迁,明明一概不问,我也不提。在我看来,天子是谁从来无关紧要,百姓温饱,才是真的。
子婴的今生,叫陈东。这是明明说的。此时我们已搬到杭州附近,因为陈东住在杭州,这也是明明说的。明明还说陈东明天会出现在某个市集,让我去寻。她怕到时候我被别人误杀,得让我先认清杀我的主子是谁。
我并不在乎被谁所杀,可我还是去了。一条蛇,蜿蜿蜒蜒,盘在市集的某个屋檐下面。
我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陈东。
明明千不该、万不该,让我提前见到了陈东。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卓尔不群的男人,一千年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全世界花开的声音。
我魂不守舍地回去,明明还沉浸在她那即将付诸实施的计划里,或许这一千年的相处使她自认为对我足够了解,她说:“明日,陈东会去安国寺上香。他看到寺外的难民,便会感慨昏君无道,民不聊生。就在那时,你现出原形,出现在他旁边的山丘,让他将你一剑刺死。只要他吃掉你的胆,就能看清自己的天命,随后带领难民起义。我的这第一步计划,就成功了……”
安国寺,听起来的确很适合****起义。我不置可否,只悄悄绕到她背后,取出一个八宝盒,一个我从市集带回,普通百姓装食物的八宝盒,我闪电般地出手,收了她的魂魄。
明明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杀了她,或者说,我封印了她。
封印的时效,以我的功力,只能维持一年。
我对着八宝盒说:“母亲,我反悔了,请你再多给我一年时间。反正你已经等了千年,不在乎多等这一点点光阴。”
我只是个自私的、忘恩负义的蛇妖。
第二天,当我跪在安国寺门口,将耀眼的白醭缠上额头之后,陈东出现了。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身后的白幡:“卖身葬母”。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温柔如水。
我慢慢地抬起头,直视他:“妾身似浮萍,无名无姓。”
“浮萍?你不应是随波逐流之人。至少也该向鱼儿般,在水中畅游。”
“鱼?小女子只听过一种鱼叫鲤鱼,味美而多刺……可惜家贫,无缘一尝。”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鲤鱼?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李鱼,木子李。只有国姓,才配得上你这样的女子。”
他带走了我,厚葬了明明的肉身。而我,成了他的妻。
每天,我把食物盛在盘子里,高高的举在眉间端给他吃。这叫举案齐眉,我知道的典故,也是我所向往的生活。
我没有让他成为天下人的皇帝,而是让他做了我一个人的夫君。
偷来的这一年光阴,转瞬即逝。这天,当我照例将食物举在眉间时,我说:“相公,你会吃到不该吃的东西。”
他会吃到我的胆,明明的预言,我不是不怕的。
可他不以为意,只觉我太过拘礼,说:“你来此有年,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我沉默,他总是待我如此地好。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如果他知道我不过是条蛇,阻挠了他的帝王之路足足一年,不知会不会恨我?
那晚,窗外五星连珠,杭州大火。
我惊恐莫名。
一千年前,也曾有过五星连珠,人人皆传将有明主登位,自此汉兴秦亡。如今又现此异象,莫非当真天命难违,他注定是一国之君?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我,陈东早已率众起义。他向来狂放不羁,从他给我取名便知。
只有天子,才赐人国姓。
第二天,陈东收到一封信,一个叫季胜的人在信中说:“他见到一个秦代的宫女,项羽火烧阿房宫的时候被放出来的,她终日不动,以松果为食,浑身长满绿色的毛发。”
我知道,那是明明。
明明说:“既为秦女,不食汉粟。”于是我曾经每天去寻了松果,衔来给她。
她终日不动,是在打坐修行。
可是这事季胜怎么会知道?他还在信中说:“我有古时镜,赠君照初心。”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季胜会渡过黄河来见陈东,于是我就去了黄河。
走之前我抹去了陈东关于宫女的记忆,我还不想让他这么快想起另一个女人。
黄河,壶口。
水流湍急。
站在我对面的男人,便是季胜。
他似乎早知我会来。
季胜给我看了一面铜镜,小小的,巴掌大的镜面上,映出两个人影。
分明就是陈东和明明!
镜中明明正在梳妆,陈东把一根发簪插在她头上。他望着她,温柔地笑。
而那笑,跟陈东对我展露的笑容,是不一样的。
我幡然醒悟。
这是明明当年用过的镜子!镜中的风流男子,不是我的陈东,而是前世的子婴。
子婴和陈东,分明是两个人。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望向季胜,“你原本是要将这镜子带给陈东,为何却给了我?”
他苦笑:“你可知五星连珠,是为何意?”
“传言将会改朝换代,明主登基。”
“不错。我虽好隐居,却也热衷功名。得到这镜子后我就想,也许能以此让陈东知晓前世,顺其天命,合我二人之力,必能成就霸业!你是蛇妖,我本该收妖伏魔,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却动摇了……我在想,让陈东放弃现在的生活,成为一国之君,对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心随电转,急急地接下去:“当然是不幸!任何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功名利禄又有何用?何必浪费有限的光阴去追求那些身外之物,安定的生活不是比较快乐?既然……既然五星连珠代表明主登基,那么不管何人即位,都必将是明主,不一定非要是陈东!”
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只求他放弃追求功名。啊!陈东、季胜,两个名字里暗含的,是“陈胜”,中国第一个率众起义者的名字!
我想我变贪心了,我不要陈东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为后宫众多佳丽簇拥的男人;我只要他做我的丈夫,我一个人的丈夫,今生今世,我想和他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我继续说下去:“有什么能比百姓温饱更加重要?如今只是皇室争权,江山未改。如果贸然起义,即使夺了王位,黎民百姓将受多少战火之苦?这样得来的明君,又有何意义?”
季胜却似乎被我打动了。他匆匆地去见了陈东,又匆匆地走。陈东送他到安国寺外,我偷偷尾随在后,听见他问:“你是在什么时候遇见李鱼的?”又说:“这样的美人,即使做错什么也是值得原谅的。”
我彻底地放下心来。
陈东走后,我听见季胜唤我,原来他早知我行踪。
他要给我他的内丹。
我不接,“内丹乃修道之人最最宝贵之物。你可知你给了我,你会怎样?”
“我会手足蜷曲,十年不能站立,”他一脸平静地说,“李鱼,请你让我赎罪。杭州的大火是我放的。我本想让陈东回想起当年阿房宫的大火。百姓生死,我当时并不怎么在意。在我看来,牺牲一部分百姓的性命,换取一代明君,值得!不料我修道多年,见地却不如一介女流,实在惭愧。此去我将彻底抛弃浮名,重新修行。你吞了我的内丹,对付你母亲时,会多三成胜算。”
我目睹他远去。如果说此次“陈胜”起义要合他们二人之力,起码,我已经成功地让“胜”放弃了功名。
后来有人说季胜疯了,我知道他不是疯,而是彻底悟道。
杭州的大火烧个不停,不知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回到家,陈东正站在栏杆上,若有所思。我宽慰他,说:“物理无穷,人寿有尽。相公不必太过伤感。”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一年期限已到,明明的封印,也快解开了。
可是我已不是一年前的蛇妖,如今的我是李鱼。
这天,我提着个八宝盒出去,告诉陈东我去安国寺上香。
其实我是去看明明。
她果然已经解开了封印。她说五星连珠,天命难违,让我履行承诺。
我自是不肯。
一千年来,我们首次争斗,只为了一个我们都爱的男人。
不过她爱的是前世,我爱的是今生。
我吞了季胜的内丹,仍是落了下风。这一千年来她终日不动,勤于修行,功力岂是我一贪玩蛇妖可比?
上次我胜在她毫无防备,而这次……
不得已,我取出季胜给我的铜镜。
明明再一次被摄了进去。
人的魂魄,会附着在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上,尤其会被镇在镜子里12个时辰。明明怎么也没料到,我手里会有她当年用过的镜子!
却听明明在镜中说:“你镇了我也没有用!你记不记得,明天就是陈东每年必到安国寺之日。你看那一地难民,比一年前更甚,陈东岂会袖手不管?明天他来到安国寺外,仍是会率众起义。既然有五星连珠,斩不斩白蛇都没什么关系!即使没有我,天命仍不可违!”
我怔住,是了,去年的今日我封印了明明,第二天便在安国寺外遇到陈东。又听得明明讲:“我们要不要打个赌?只要明天陈东没有率众起义,我便自我了断。你也知我言出必行,从未食言。我只想看看,陈东对你的爱,能不能使他甘于做一平凡男子,能不能让他逆天而行?”
鬼使神差地,我应了她的赌约。
镜子只能摄住明明的魂魄12个时辰,我无力杀她。既然她愿意自裁,我便顺她的意。
我让陈东自己选择他的人生。
这次的八宝盒没派上用场,我仍是提回去。与明明的一场大战使我疲态毕露,回家后,我对陈东说:“山下开了一间小店,那里的东西真难吃。”
我把我的疲倦解释成肚子不舒服。
陈东体贴地给我倒茶,我又忍不住说:“圣旨下来了,皇上要有司开仓放赈。”
起码要让他知道,当朝天子并非昏庸无道之人。
晚上,我仍是不放心,又说:“那里的老板娘叫明明,你千万别吃她给你的任何东西。”
除了蛇胆,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明目,更何况天底下又不只我一条蛇。
“明明?”陈东好象记起了什么。
我赶忙又加一句:“她是我的母亲。”
“可是一年前,你不是在安国寺外卖身葬母?”
我勉强一笑,移烛相照,“相公,你又做梦了。”
陈东前一天给我讲过他的一个梦境。梦里有个喝酒的地方,那里有人纵歌,有人跳舞。他在喝酒,旁边有个女人,她告诉他,你是个男人,适合和你讲一个关于心房的故事??男人的心可以是无数个的房间,每个房间端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心啊,是一个房间,只容的下一个人,人去了,还要把门锁好久,只到确信那个人再不回来,才把门儿开开。开开关关,好多年过去,就不会再有人来。
这个故事,只会是明明讲给子婴听的。而如今陈东梦见了前世,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怀念那种生活?
我又后悔了,不该应那赌约的,如今的我,对明天并无信心。
可是陈东看向我的目光,纵使有所疑问,却是那么温柔。
贪恋这份温柔,我做了让自己后悔不已的决定。
我催眠了他,让他睡过第二日。我实在不愿冒险。
第三日,我仍是去安国寺。赌约我胜了,虽然胜之不武。
可明明那奸诈的女人却在我必经的道路上撒了雄黄。等我发现事有蹊跷,已无力回头。
忽然窜出一只狐狸,我大惊之下,现出原形。
那是明明!千年前她从狐狸口中救下我,千年后她化身为狐捕杀我!
她这人最喜欢用相同的方式进行报复,我早知道。
李鱼啊李鱼,你既能背信弃义,明明也能!况且这计划她已策划千年,岂容一小小蛇妖破坏?
雄黄使我浑身酥软,无力反抗,不出几下,便被明明叼在口中。她咬着的,正正是我的七寸。
这时,陈东出现了,最最不应该出现的人,出现于此。明明放下我跑掉了,她要赶回小店,变回她的老板娘。
一切都象是计划好的。陈东将我带到小店,明明出来招待他,说:“蛇胆可以明目,只是很苦。”
好阴险的女人!
而陈东,却只是疑惑地看着我,那眼神,竟和前日看我时没什么分别。
我恍然大悟。
陈东从未说过他一定要去安国寺,如今他是随我而来,不是循天命!
若非我催眠他,让他起疑,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我彻彻底底地中了明明的计!
可我并不生气。
这个男人,是真心爱我!我也算不枉此生。
我安静地让他取走了我的胆。
我心甘情愿地死在他手中。
陈东吃了我的胆就晕了过去,他醒来时已是夜晚,明明光着身子侍奉在他身边。
明明早已习惯和别的女人分享所爱,她不在乎陈东将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我在乎!
所以我只能做一个自私的蛇妖。
明明给陈东看了当年的铜镜,她问陈东:“好吃吗?你看到什么?你醒一醒?”
陈东不说话。
陈东能说什么?
铜镜让他忆起前世,我的蛇胆让他看清今生。
他是愿意成就霸业,还是和我携手终老?
谁能回答?
小店所在的地方,没有星星,没有大火,我知道了,这里是明明的心房。里面,只有陈东一个男人。
我已经死了,可是这一切,我都知道。
因为陈东吃了我的胆,我的骨血,溶入了他的生命。
今生今世,他注定和我,生同裘,死同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