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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忽然想起博雅问自己：“晴明，为什么会有蜉蝣那种生物？”
自己当时的回答大概是：“它们有什么不好？”
“书上写它们朝生暮死，也未免太不幸了。”
“唔，可是对于每一个生物来说，其实都是朝生暮死的啊。”
“不懂。”
“呵，那就是说每一个生物所活的一世，对于它自己来说，其实也不过就是短短一天而已，只不过这一天，对于有些生物要长一些，有些生物要短一些，但本质上是毫无分别的。”
博雅瞪着大眼，似懂非懂，然后就象想到什么好比喻，指着晴明家庭中飞来飞去的蜻蜓问晴明：“你是说我和它是一样的喽？”
晴明忍不住大笑出来，博雅这种把抽象理论具体化到自己身上的习惯，真是象足了毫无理性概念的儿童。
“呃，这个——”晴明笑着欲言又止，轻轻抬起左手，向庭中轻轻招手。
初夏的微雨过后，庭中积着一些小小水洼。
一只蜻蜓如同听到什么命令似的，振着薄薄的纱翼飞过来，静静地停伫在晴明指尖上。
晴明微笑着盯着蜻蜓看。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看博雅：“哦，看上去还真是很象呐。”
“什么很象？”博雅惊问。
“博雅和蜻蜓啊。”
“哪里很象？”
“……眼睛……”
博雅更惊，连忙坐过来仔细看那蜻蜓——它瞪着硕大的复眼一动不动，神情——呃，当然，如果它有神情的话——是非常无辜善良的，
“我眼睛象它么？”博雅觉得经过这么一细看，蜻蜓原来长得真好看，也就并不计较晴明拿自己与虫类相提并论了，而且，也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明明是和晴明讨论生命的本质这种大有学问的问题来着，并不是研究蜻蜓是否长得如花似玉。
晴明偏过头去，折扇打开遮住笑弯了的眉眼，
晴明手一轻扬，蜻蜓便乖乖地飞到了博雅掌中。博雅如获至宝，满心欢喜地看着这种据说——据晴明说——长得与自己很象的生物。
越看越觉得它真是漂亮，连它鼓鼓的长长的腹部，这下看来都觉得修长雅致。而它脸上那种温柔的表情，看上去真是无比亲切。
本来想跟晴明说，它果然长得非常好看啊！可转念一想，直接这么说的话，难免有点自吹自擂的嫌疑——那么，就让晴明来说吧，那家伙不是对风雅的东西很是敏感么？
“晴明啊，你看，这蜻蜓长得怎么样？”博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长得？哦，长得很象蜻蜓嘛。”晴明淡淡地说。
博雅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呃，我是说，你觉得它长得——那个——是不是挺好看的？”讲出这句话，博雅不由得额头沁汗，脸也微微有些红了。
晴明斜眼看看他，心头好笑，却不动声色。作出一副仔细看那蜻蜓的表情来。然后慢悠悠地说：“啊，这个倒是不好说，它嘛……”
“怎样？——”
“——啊，细看的话，它的脸……”
“脸怎么啦？”
“脸……有些凹凸不平呐……”
博雅大惊——这句话着实是太熟悉了——每每向哪家的千金小姐求亲未遂时，对方都会很委婉地表达这种意思——虽然说博雅并不是什么特别擅长于听话外音的人，不过这种话听得多了，倒也熟能生巧，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嫌弃自己的长相。
忍不住就大为泄气。因为高兴而坐直的腰也失落地缩起来。再细看那蜻蜓的脸，发现它眼睛大得鼓鼓的，果然是使脸显得凹凸不平——
看着博雅自怨自艾地哀叹着：“鼻子长得高点又不是我的错……”晴明愉快得不由从心眼里笑出来。
“对了，晴明，如果我死掉了，会变成它吗？”
博雅对自己的长相是完全绝望了么？晴明心里偷笑。“唔，大概不会吧？”
“为什么？你说过的每个生命在死去以后都可能会变成别的样子，那凭什么我不可以变成它呢？”
晴明苦笑，博雅一执拗起来便会钻牛角尖，完全摆出一副谁若不让他变蜻蜓便是大不讲理的态度来。
“啊，也对，也许博雅真变蜻蜓呢——不过，你真的确定你愿意变成你手上的这一只？”
“那有什么不好，反正它和我一样，脸凹凸不平，哼哼——”
“哦，那也无所谓啊？”晴明无可奈何地叹叹气，端起酒盏小酌。
“博雅，这时庭中蜻蜓，你可分得出雌雄？”
“分不出。它们明明长得一样。”
“哦哦，那可不一样的啊——蜻蜓要产子的时候，意味着雄蜻蜓已经要死了，而寻觅水塘的蜻蜓，当然是雌的……”
博雅瞪大眼睛。
“当然啦，只要博雅不介意它是雌的，变成怎样其实也是一样啊——”
“什么！雌的！”博雅大惊失色，“那，那，那我还是不要变了……”
那只是晴明与博雅漫长交往中的一点点带着笑意的片断而已。
晴明从来没有对博雅说过，自己的生活中博雅是怎样重要的朝生暮死。
哪怕博雅真的与蜉蝣一样，只有短短一瞬的生命，已经是生活中唯一能让晴明从心深处感到喜悦的漫长岁月。
初夏的阳光，在微雨后路面上积的小水洼上闪烁跳动。
蜻蜓一群群飞舞。
这场景仍与数十年前一样。
数百数千年前也是一样，数百数千年后也是一样。
不一样的只是，有没有某一个人坐在面前，或喜悦快活或自寻烦恼。
博雅的法事是请寺里的高僧做的，晴明只是穿着黑色的直衣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博雅的叶二放在他的手边，那张因为晴明太熟悉而没注意到也被岁月耕犁出无数皱纹的苍老面容，永远地安静长眠了。
但也有历经岁月没有改变的东西，比如，晴明的面容优美雅致一如如前，再比如，二人会心一笑的过往种种。
博雅的家人好友哭声响成一片。博雅是个人缘很好的人。
晴明看在眼里，只觉得有些虚妄。
回家的路上，晴明让随侍的蜜虫先回去了，也没有坐牛车。只是在初夏温暖的阳光里缓缓地沿熟悉的旧路走着。
那个家伙，为什么就能够那样明亮那样真挚的呢？晴明忽然很有些怒气——其实那家伙怎样也不要紧，但让晴明到哪里再去遇见一个这样的家伙啊？
博雅竟然给晴明增添了不能解决的困扰。晴明这才发现自己悲伤的所在。
水洼反射着日光，闪出些奇异的光影。
那些短寿的小虫们在为生命的延续而忙碌着。
晴明停住脚步。
黑色的蜻蜓在眼前飞舞。
真的变成雌蜻蜓了么？
晴明忽然被自己瞬间冒出来的古怪念头吓了一跳。
伸出右手，一只瞪着硕大眼睛的蜻蜓停在他的指尖上。
细细地看着，真是很象呵——
即使转世轮回，也是这张凹凸不平的脸么？
晴明默默笑起来。
相识了数十年的傻瓜博雅，大概是担心如果自己的脸变成别的样子，晴明会认不出来吧？
这年夏天,雌蜻蜓还是一样在阳光下飞舞着。
它们的羽翼振动的声音，突如其来地溅湿了安倍晴明的眼睛。
——自死来，往生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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