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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古月轩

《云中歌》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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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9 05: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月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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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珏目送广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树林间,方向云歌行去,看着从容,却是眨眼间已蹲在了云歌身前,“伤到了哪里?”
  云歌不理他,只对刘贺说:“王爷,富裕已经晕过去,民女的腿被咬伤,求王爷派人送我们回公主住处。”
  刘贺笑看了眼孟珏,吩咐下人准备竹兜,送云歌她们回去。
  
  霍成君不好再装不知道刘贺身份,只能故做吃了一惊,赶忙行礼,“第一次见王爷,成君眼拙,还请王爷恕罪。”
  刘贺笑挥了挥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为罪’的话,你都说了是你不知,我还能说什么?越是圣贤越觉得自己学识不够,越是懂得才越敢说不知。”
  霍成君怒从中来,面上却还要维持着笑意,“王爷说的绕口令,成君听不懂。”
  
  孟珏想替云歌检查一下伤势,云歌挣扎着不肯让他碰,但劲力比孟珏小很多,根本拗不过他。
  孟珏强握住了云歌的一只胳膊,检查云歌的伤势,云歌另一只手仍不停打着孟珏:“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珏见只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虽然血流得多,但没有伤着筋骨,悬着的心放下来,接过刘贺随从准备好的布帛,先替云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说:“云歌,我虽然也常常和哥哥斗气,可和你比起来,脾气还真差远了。你哥哥刚才在山头看见你被桀犬围攻,脸都白了,打着马就往山下冲,你怎么还闹别扭呢?”
  
  孟珏出现后,举止一直十分从容,完全看不出当时的急迫,此时经霍成君提醒,云歌才留意到孟珏的发冠有些歪斜,衣袖上还挂着不少草叶,想来当时的确是连路都不辨地往下赶。
  她心中的滋味难言,如果无意就不要再来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远若近的关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这个样子,他不是……”看孟珏漆黑的双眸只是凝视着她,似并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话。
  云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只把她当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回已到嘴边的话,只用力打开孟珏的手,扶着软兜的竹竿,强撑着坐到软兜上,闭上了眼睛,再不肯开口,也不肯睁眼。
  孟珏查了下许平君的伤口,见也无大碍,遂扶着许平君坐到云歌身侧,对抬软兜的人吩咐:“路上走稳点,不要颠着了。”
  刘贺本兴致勃勃地等着看霍成君和云歌的情敌大战,看小珏如何去圆这场局,却不料云歌已经一副抽身事外的样子,他无聊地摇摇头,翻身上马,“无趣!打猎去,打猎去!”走得比说得还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树林中。
  
  ―――――――――
  
  许平君小声说:“云歌,孟大哥那么说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谎话可以救人性命,你会不会讲?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会牵扯出大公子,说你是刺客也许有些牵强,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们也听得不少,动不动就是一家子全死。”
  云歌睁开了眼睛,微微侧头,看向身后。
  此时已经走出很远,孟珏和霍成君却不知为何仍立在原地。云歌心中一涩,正想回头,却看到霍成君似乎挥手要扇孟珏耳光,孟珏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挣扎着抽出,匆匆跳上马,打着马狂奔而去。孟珏却没有去追她,仍旧立在原地。
  云歌不解,呆呆地望着孟珏。他怎么会舍得惹霍成君生气?怎么不去追霍成君?正发呆间,孟珏忽地回身看向云歌的方向。
  隔着蜿蜒曲折的山道,云歌仍觉得心轻轻抖了下,立即扭回头,不敢再看。
  
  回到住处时,公主已经被惊动。富裕虽然性命无碍,却仍然昏迷未醒,公主只能找云歌和平君问话。
  云歌因为小腿被咬伤,下跪困难,公主索性命她和许平君都坐着回话。
  云歌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告诉公主她们不小心冲撞了广陵王,广陵王放狗咬她们,重点讲了富裕对公主的忠心,如何拼死相救,最后轻描淡写地说危机时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见,昌邑王救下了她们。
  公主听完沉吟了会,问:“王兄知道你们是本宫府里的人吗?”
  云歌正思量如何回避开这个问题,等富裕醒来后决定如何回答,许平君已经开口:“民女听到富裕向广陵王哀求,说我们是公主的客人,让狗吃他,放过我们。不过当时狗在叫,我们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广陵王是否听到了。
  公主冷笑着频频点头,过了好一会才又问:“昌邑王救下你们后,王兄如何反应?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云歌立即赶在许平君开口前说:“民女们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当时以为必死无疑,魂魄早被吓散,怎么被人送回来的都糊涂着,所以不知道广陵王和昌邑王都说了什么。”
  公主想到富裕的伤势,再看到云歌和许平君满身血迹,轻叹了口气,“难为你们两个了,你们尽快养好伤,专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宫会补偿你们。”又对一旁的总管说:“命太医好好照顾富裕,你和他说,难得他的一片忠心,让他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本宫会给他重新安排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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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看过云歌和平君的伤势后,配了些药,嘱咐她俩少动多休养。
  等煎好药,服用完,已经到了晚上。
  云歌躺在榻上,盯着屋顶发呆。
  许平君小声问:“你觉得我不该和公主说那句话?”
  “不是。我正在郁闷小时候没有好好学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铃铛、小淘、小谦知道我竟然连两只狗都打不过,他们要么会气晕过去,要么会嘲笑我一辈子。姐姐,这事我们要保密,日后若见到我家里的人,你可千万别提。”
  许平君正想嘲笑云歌现在居然想的是面子问题,可想起刘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错了,“云歌,那说好了,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也千万不要在病已面前提起。”
  “嗯。”
  “云歌,我现在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了。不过我当时真的很气,我们已经因为他们打猎,尽量回避了,只是一只鹿而已,那个王爷就想要三个人的命,他们太不拿人当人了。那些读书人还讲什么‘爱民如子’,全是屁话,如果皇帝也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见了,省得见了回去生气。”
  “都已经说出口的话,也不用多想了。”云歌对许平君笑做了个鬼脸,调侃着说:“爱民如子倒不算屁话,皇上对民的爱的确与对子的爱一样,都是顺者昌,逆者亡。爱民如子这话其实并不是说皇帝有多爱民,不过是听的民一厢情愿罢了。”
  许平君想到汉武帝因为疑心就诛杀了卫太子满门的事情,这般的“爱子”,恐怕没有几个民希望皇上“爱民如子”,好笑地说:“云歌,你这丫头专会歪解!若让皇帝知道你这么解释‘爱民如子’,肯定要‘爱你如子’了。”话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话说过了,长叹口气:“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没个正形,连皇上都敢调侃了!”
  云歌浑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经和大汉朝的王爷吵过架,感觉如何?”
  许平君想到刘贺,噗哧一声笑出来,“感觉很不错。不过,知道他是王爷后,我觉得他好像也挺有威严的,把另一个那么凶的王爷气得脸又白又青,却只能干瞪眼。怎么以前没有感觉出来?”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时,牵动了伤口,又齐齐皱着眉头吸冷气。
  说着话,药中的凝神安眠成份发挥了作用,两个人慢慢迷糊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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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婢女替刘贺揉着肩膀,一个婢女替他捶着腿,还有两个扇着扇子,红衣替他剥葡萄。
  正无比惬意时,帘子外的四月挥了下手,除了红衣,别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刘贺没好气地骂:“死小珏!见不得人舒服!”
  孟珏从帘外翩翩而进,“你今天很想打架吗?不停地刺激广陵王。”
  刘贺笑起来,“听闻王叔剩下的那条狗突然得了怪病,见人就咬,差点咬伤王叔,王叔气怒下,亲自动手杀了爱狗。可怜的小狗,被主人杀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记得长点眼色,我们孟公子的袍摆是你能咬的吗?霍成君也是可怜,前一刻还是解语花,后一刻就被身侧人做了诱饵,还要糊里糊涂感激人家冒险相护。”
  孟珏水波不兴,坐到刘贺对面。
  刘贺对红衣说:“红衣,以后记得连走路都要离我们这只狐狸远一点。”
  红衣只甜甜一笑。
  孟珏对红衣说:“红衣,宫里赐的治疗外伤的药还有吗?”
  红衣点点头。
  “你和四月去把云歌和平君接过来。云歌肯定不愿意,她的性子,你也劝不动,让四月用些沉香。”
  红衣又点点头,擦干净手,立即挑帘出去。
  
  刘贺咳嗽了两声,摆出一副议事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小珏,你今天做了两件不智的事情。我本来横看竖看,都觉得好像和云歌姑娘有些关系,但想着我们孟公子,可是一贯的面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热的,我都早不敢确定了,所以觉得肯定是我判断错误,孟公子做的这两桩错事,肯定是别有天机,只是我太愚钝,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点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珏沉默不语,拿过刘贺手旁的酒杯,一口饮尽,随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刘贺笑嘻嘻地看着孟珏,孟珏仍没有理会他,只默默地饮着酒。
  刘贺凑到孟珏脸前,“你自己应该早就察觉了几分,不然也不会对云歌忽近忽远。云歌这样的人,她自己若不动心,任你是谁,都不可能让她下嫁。你明明已经接近成功,却又把她推开。唉!可怜!原本只是想挑得小姑娘动春心,没想到自己反乱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会被她影响?甚至根本不想见她,所以对人家越发冷淡。一时跑去和上官兰郊游,一时和霍成君卿卿我我,可是看到云歌姑娘命悬一线时,我们的孟公子突然发觉自己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不受控制地乱跳,担心?害怕?紧张? ……”
  孟珏挥掌直击刘贺咽喉,刘贺立即退后。
  “离我远点,不要得意忘形,否则不用等到广陵王来打你。”
  
  刘贺和孟珏交锋,从来都是败落的一方,第一次占了上风,乐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会,声音突然消失,怔怔盯着屋外出神,半晌后才缓缓说:“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着和广陵王打他个天翻地覆,你却跑出来横插一杠子。”
  孟珏神情黯然,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刘贺说:“广陵王那家伙是个一点就爆的脾气,今天却能一直忍着,看来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广陵王是想等着燕王登基后,再来收拾我。”
  孟珏冷笑:“燕王谋反之心早有,只不过他的封地燕国并不富庶,财力不足,当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断金,他也无机可乘,如今三个权臣斗得无暇旁顾,朝内党派林立,再加上有我这么一个想当异姓王想疯了的人为他出钱,贩运生铁,锻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们刘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对付上官桀,我只要燕王的命,幽禁、贬成庶民都不行。”
  孟珏微笑:“明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阎王殿前。”
  刘贺仍望着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错过了今日,我可是会还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学的功夫还打不过我。”
  孟珏静静地坐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
  看到红衣在帘子外探头,他一句话没有说地起身而去。
  刘贺取过酒壶,直接对着嘴灌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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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歌感觉有人手势轻柔地触碰她的伤口,立即睁开眼睛。看见孟珏正坐在榻侧,重新给她裹伤,云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珏,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过不要你给我看病。从今往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你别老来烦我!”
  “我已经和霍成君说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后我不会再和她单独相见。”
  云歌的动作停住,“她就是为这个想扇你巴掌?”
  孟珏笑看着云歌,“你都看见了?她没有打着,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不过你今天可没少打我。”
  云歌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当时受伤了,力气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还在上药。”
  云歌犹豫了会,躺了下去,“我在哪里?许姐姐呢?”
  “这是小贺、也就是大公子的住处,你们今日已经见过他。红衣正重新给平君上药,桀犬的牙齿锋利,太医给你们用的药,伤虽然能好,却肯定要留下疤痕,现在抹的是宫内专治外伤的秘药,不会留下伤痕。”
  为了方便上药,云歌的整截小腿都裸露着,孟珏上药时,一手握着云歌的脚腕,一手的无名指在伤口处轻轻打着转。
  云歌一面和自己说,他是大夫,我是病人,这没什么,一面脸烧起来,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珏,只直直盯着帐顶。
  “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为公主做菜了吗?”孟珏的话虽然意带责备,可语气流露更多的是担心。
  “她是公主,她的话我不能不听,虽然她是个还算和气的人,可谁知道违逆了她的意思会惹来什么麻烦?而且许姐姐想来玩,所以我们就来了。”
  “你怎么不来找我?”
  云歌沉默了会,低低说:“那天你不是转身走掉了吗?之后也没有见过你。谁知道你在哪个姐姐妹妹那里?”
  孟珏替云歌把伤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中却有一种难得的平静温馨。
  “云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认为自己没有喜欢自己妹妹的乱伦癖好。”
  这是孟珏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没有以前的云遮雾绕,似近似远。
  云歌的脸通红,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扬起,好一会后,她才轻声问:“你这次是随谁来的?公主?燕王?还是……”云歌的声音低了下去。
  孟珏的声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来,不是霍成君。”
  云歌笑撇过了头,“我才不关心呢!”
  “伤口还疼吗?”
  “药冰凉凉的,不疼了。”
  孟珏笑揉了揉云歌的头,“云歌,如果公主这次命你做菜,少花点心思,好吗?不要出差错就行。”
  云歌点点头,“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让我给皇上做菜?上次皇上喜欢我做的菜吗?他说了什么?如果他喜欢我做的菜,那许姐姐不用担心皇上是和广陵王一样的人了。”
  孟珏没有回答云歌的问题,微蹙了下眉头,只淡笑着轻声重复了一遍“广陵王”。
  云歌一下握住孟珏的胳膊,紧张地看着孟珏。
  孟珏笑起来,“我又不是小贺那个疯子,我也没有一个姓氏可以依仗。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我睡不着,大概因为刚睡了一觉,现在觉得很清醒。以后几天都不能随意走动,睡觉的时候多着呢!你困不困?你若不困,陪我说会话,好吗?”
  孟珏看了瞬云歌,扶云歌坐起,转身背朝她,“上来。”
  云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珏背上。
  孟珏背着她出了屋子,就着月色,行走在山谷间。
  
  一轮圆月映着整座山,蛐蛐的叫声阵阵,不时有萤火虫从他们身周飞过。
  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铺满了碧草,从下往上看,草叶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点点莹光,仿似碎裂的银河倾落在山谷中。
  随着孟珏的步伐,云歌也像走在了银河里。
  云歌一声都不敢发,唯恐惊散了这份美丽。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听到了隆隆水声。云歌心中暖意溶溶,白日被咬了一口、险些丢掉性命都没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却有一个人背着她来看。
  当飞落而下的瀑布出现在云歌面前时,云歌忍不住地轻呼一声,孟珏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时天空黛蓝,一轮圆月高悬于中天,青俊的山峰若隐若现,一道白练飞泻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万朵雪白的浪花击溅腾起。
  就在无数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谷间。纱般朦胧,淡淡的橙青蓝紫似乎还随着微风而轻轻摆动。
  
  孟珏放下了云歌,两人立在瀑布前,静静地看着难得一见的月光虹。
  一贯老成的孟珏,突然之间做了个很孩子气的举动,他从地上捡了三根枯枝,以其为香,敬在月光虹前。
  云歌轻声问:“你在祭奠亲人吗?”
  “我曾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彩虹,彩虹里面有宫阙楼阁,亭台池榭。”
  有这样的彩虹?云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传说,有一只叫蜃的妖怪,吐气成景,如果饥渴的旅人朝着美丽的幻景行去,走向的只会是死亡。”
  “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义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云歌想到孟珏的九死一生,暗暗心惊。
  
  孟珏却语气一转,“云歌,我很喜欢长安。因为长安雄宏、包容、开阔,金日磾这样的匈奴人都能做辅政大臣。我一直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称汉朝为大汉,并不是因为它地域广阔,而是因为它兼容并蓄、有容乃大。”
  云歌愣愣点了点头,怎么突然从海市蜃楼说到了长安?
  “我小时候曾在胡汉混杂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于长安,那里胡汉冲突格外激烈。因为长相,我一直很受排挤,胡人认为我是他们讨厌的汉人,汉人又认为我是他们讨厌的胡人。小地痞无赖为了能多几分活着的机会,都会结党成派,互相照应着,可我只能独来独往,直到遇见二哥。”
  “他是汉人?”
  孟珏点了点头,“我和二哥为了活下去,偷抢骗各种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见,我和他为了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大打出手,最后他赢了,我输了,本来他可以拿着饼离开,他却突然转回来,分给我一半,当时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靠着那半块饼才又能有力气出去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认为汉朝的皇帝是个坏皇帝,想把他赶下去,自己做皇帝,让饿肚子的人都有饭吃,而我当时深恨长安,我们越说越投机,有一次两人被人打得半死后,我们就结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珏的一举一动,穿衣修饰,完全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绘的他是他。孟珏的语气平淡到似乎讲述的事情完全和他无关,云歌却听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们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彩虹。我当时因为脱水,全身无力,二哥自己水囊里的水舍不得喝,尽力留着给我。他明知道沙漠里脱水的人一定要喝盐水才能活下去,可当时我们到哪里去找盐水?他根本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水和精力。他却一直背着我。我还记得他一边走,一边和我说‘别睡,别睡,小弟,你看前面,多美丽!我们就快要到了。’”
  孟珏笑看着月光虹,思绪似乎飞回了当日的记忆,面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绝境中,能被一个人不顾性命、不离不弃地照顾,那应该是幸福和幸运的事情。
  因为即使绝望,仍会感到温暖。
  云歌一面为两个孩子的遭遇紧张,一面却为孟珏高兴,“你们怎么走出沙漠的?”
  “幸亏遇见了我义父,两个差点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来。我跟在义父身边读书识字,学各种各样的技艺。二哥却只待了半年时间,学了些武功和手艺就离开了,他想回汉朝寻找失散的妹妹。”
  “后来呢?你二哥呢?”
  孟珏默默凝视着月光虹,良久后才说:“后来,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云歌静静对着月光虹行了一礼。
  起来时,因为单脚用力,身子有些不稳,孟珏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珏对云歌而言,一直似近实远。
  有时候,即使他坐在她身边,她也会觉得他离她很远。
  今夜,那个完美无缺、风仪出众的孟珏消失不见了,可第一次,云歌觉得孟珏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侧。
  “你叫他二哥,那你还有一个大哥?”
  孟珏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会后,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贺那个疯子。他和二哥是结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长了。”
  
  他们面前的月光虹,弯弯如桥,似乎一端连着现在,一端连着幸福,只要他们肯踏出那一步,肯沿着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时,孟珏的漆黑双眸,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云歌知道孟珏已经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云歌握住了孟珏的手,孟珏的手指冰凉,可云歌的手很暖和。
  孟珏缓缓反握住了云歌的手。
  
  随着月亮的移动,彩虹消失。孟珏又背起了云歌,“还想去哪里看?”
  “嗯……随便。只想一直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云歌不知道孟珏是否能听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着一遍遍说“一直走下去”。
  
  本来很倒霉的一天,却因为一个人,一下就全变了。
  云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发着七彩光辉。
  听到孟珏笑说:“很好听的歌,这里离行宫很远,可以唱大声点。”
  云歌才意识到自己在细声哼着曲子。
  居然是这首曲子,她怔忡,孟珏轻声笑问:“怎么了?不愿意为我唱歌吗?”
  云歌笑摇摇头,轻声唱起来。
  
  孟珏第一次知道,云歌的歌声竟是如此美,清丽悦耳,婉转悠扬,像悠悠白云间传来的歌声。
  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借着温暖的风,远远地飘了出去。
  飘过草地,飘过山谷,飘过灌木,飘到了山道……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
  马车中的刘弗陵猛然掀起了帘子,于安立即叫了声“停”,躬下身子静听吩咐。
  刘弗陵凝神听了会,强压着激动问于安,“你听到了吗?”
  于安疑惑地问:“听到什么?好像是歌声。”
  刘弗陵跳下了马车,离开山道,直接从野草石岩间追着声音而去。
  于安吓得立即追上去,“皇上,皇上,皇上想查什么,奴才立即派人去查,皇上还是先去行宫。”
  刘弗陵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于安的话,只是凝神听一会歌声,然后大步追逐一会。
  于安和其他太监只能跟在刘弗陵身后听听走走。
  
  风中的歌声,若有若无,很难分辨,细小到连走路的声音都会掩盖住它,可这对刘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调,不管多小声,只要她在唱,他就能听到。
  循着歌声只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
  密生的树林,长着刺的灌木把刘弗陵的衣袍划裂。
  于安想命人用刀开路,却被嫌吵的刘弗陵断然阻止。
  看到皇上连胳膊上都出现血痕时,于安想死的心都有了,“皇上,皇上……”
  “闭嘴。”刘弗陵只一边凝神听着歌声,一边往前跑,根本没有留意到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于安心头恨恨地诅咒着唱歌的人,老天好像听到了他的诅咒,歌声突然消失了。
  刘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尽力听着,却再无一点声音,他急急向前跑着,希望能在风声中再捕捉到一点歌声,却仍然一点没有。
  “你们都仔细听。”刘弗陵焦急地命令。
  于安和其他太监认真听了会,纷纷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听到。
  刘弗陵尽量往高处跑,想看清楚四周,可只有无边无际的夜色:安静到温柔,却也安静到残忍。
  
  刘弗陵怔怔看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岭。
  云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岭中吗?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谁知道唱歌的人在哪个方向?”
  一个太监幼时的家在山中,谨慎地想了会,方回道:“风虽然从东往南吹,其实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东去,还有山谷回音的干扰,很难完全确定。”
  “你带人沿着你估计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刘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天空。
  银盘无声,清风无形。
  苍茫天地,只有他立于山顶。
  圆月能照人团圆吗?嫦娥自己都只能起舞弄孤影,还能顾及人间的悲欢聚散?
  
  刘弗陵站着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敢动。
  于安试探着叫了两声“皇上”,可看刘弗陵没有任何反应,再不敢吭声。
  
  很久后,刘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虽坚毅笔直,却瘦削萧索。
  于安跟在刘弗陵身后,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声说:“皇上,即使有山谷的扩音,估计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调兵把附近的山头全部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然后一个人一个人的问话,一定能找出来。”
  
  刘弗陵扫了眼于安,脚步停都没有停地继续往前。
  于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涂了。”
  如果弄这么大动静,告诉别人说只是寻一个唱歌的人,那三个王爷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只怕人还没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动的藩王们逼反了。
  刘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访,将甘泉宫内所有女子都查问一遍,再搜查过附近住户。”
  
  刘弗陵坐于马车内,却仍然凝神倾听着外面。
  没有歌声。什么都没有!只有马车压着山道的轱辘声。
  云歌,是你吗?
  如果是你,为什么离长安已经这么近,都没有来找过我?
  如果不是你,却为什么那么熟悉?
  云歌,今夜,你的歌声又是为何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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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9 05: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歌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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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4 歌者去
  
  “累吗?”
  “不累。”
  “你还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难走、很难走的路,你也会背着我吗?如果你很累、很累了,还会背着我吗?”
  
  …………
  
  云歌极力想听到答案,四周却只有风的声音,呼呼吹着,将答案全吹散到了风中。越是努力听,风声越大,云歌越来越急。
  
  “醒来了,夜游神。”许平君将云歌摇醒。
  云歌呆呆看着许平君,还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处。
  许平君凑到她脸边,暧昧地问:“昨天夜里都干了什么?红衣过去找你们时,人去房空。天快亮时,某个人才背着一头小猪回来。小猪睡得死沉死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云歌的脸一下滚烫,“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背着我四处走了走。”
  “难不成你们就走了一晚上?”许平君摇摇头表示不信。
  云歌大睁着眼睛,用力点头,表示绝无假话。
  “真只走了一晚上?只看了黑黢黢的荒山野岭?唉!你本来就是个猪头,可怎么原来孟珏也是个猪头!”许平君无力地摇头。
  云歌想起梦中的事情,无限恍惚,究竟是真是梦?她昨天晚上究竟问过这样的傻话没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在爱上一个人时问出一些傻傻的问题?
  
  许平君拍拍云歌的脸颊,“别发呆了,快洗脸梳头,就要吃午饭了。”
  云歌看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个轮椅,一副拐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许平君一手有伤,不能动,另外一只手拎着陶壶给云歌倒水,“可别谢错人了。我听到丁外人吩咐宫人给你找轮椅和拐杖,应该是孟大哥私下里打点过。公主忙着讨好皇上,哪里能顾到你?”
  云歌用毛巾捂着脸,盖住了嘴边的幸福笑意。
  许平君说:“你睡了一个早上,不知道错过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宫时,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马车里还有一件替换下的褴褛衣袍。听说皇上本想悄悄进宫,谁都不要惊动,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公主大惊下,以为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帮人都去看皇上,闹得那叫一个热闹。”
  “真的是刺客吗?”云歌问。
  “后来说不是,本来大家都将信将疑。可皇上的贴身侍卫说没有刺客,皇上身边的太监说是皇上在林木间散步时,不小心被荆棘划伤。听公主带过来问话的人回说‘只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马车,什么也不说地就向野径上走,等回来时,皇上就已经受伤了。’检查皇上伤口的几个太医也都确定说‘只是被荆棘划裂的伤口,不是刀剑伤。’这个皇上比你和孟珏还古怪,怎么大黑天的不到富丽堂皇的宫殿休息,却跑到荆棘里面去散步?”
  云歌笑说:“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许平君笑睨着云歌,“难不成皇上也有个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却晚上不睡觉……”
  云歌一撩盆子中的水,洒了许平君一脸,把许平君未出口的话都浇了回去。
  许平君气得来掐云歌。
  两人正笑闹,公主的总管派人来传话,让云歌这几日好好准备,随时有可能命她做菜。给了她们专用的厨房,专门听云歌吩咐的厨子,还有帮忙准备食材的人。
  
  云歌和许平君用过饭后,一个推着轮椅,一个吊着手腕去看厨房。
  云歌随意打量了几眼厨房,一开口就是一长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赶忙记下后,吩咐人去准备。
  许平君看云歌下午就打算动手做的样子,好奇地问:“是因为给皇上做,担心出差错,所以要事先试做吗?”
  云歌看四周无人,低声说:“不是,我前段时间,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现在厨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许平君骇指着云歌,“你,你占公主便宜。”
  云歌笑得十二分坦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难道这些东西,他们不是从民取?难道我们不是民?”看许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个下午云歌都在厨房里做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多为公主尽心。
  本来许平君一直很乐意尝云歌的菜,何况还是什么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当她看到菜肴的颜色越变越古怪,有的一团漆黑,像浇了墨汁,有的是浓稠的墨绿,闻着一股刺鼻的酸味,还有的色彩斑斓,看着像毒药多过像菜肴。
  甚至当一只蜘蛛掉进锅里,她大叫着让云歌捞出来,云歌却盯着锅里的蜘蛛看着,喃喃自语,“别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许平君一听毒字,立即说:“倒掉!”
  云歌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却用勺子在汤锅里搅了搅,蜘蛛消失在汤中,“入足厥阴肝经,可治小儿厌乳,小儿厌乳就是不喜欢吃饭,嗯,不喜欢吃饭……这个要慢慢炖。”
  许平君下定了决心,如果以后没有站在云歌旁边,看清楚云歌如何做饭,自己一定不会再吃云歌做的任何东西。
  所以当云歌将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许平君面前,请她尝试时,许平君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干笑着说:“云歌,我中午吃得很饱,实在吃不下。”
  “就尝一小口。”云歌的“一小口”,让许平君又退了一大步。
  云歌只能自己尝,许平君在一旁皱着眉头看。
  云歌刚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不光是吐本来吃的东西,而是连中午吃的饭也吐了出来。
  “水,水。”
  连着漱了一壶水,云歌还是苦着脸。太苦了,苦得连胃汁也要吐出来了。
  看云歌这样,许平君觉得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决定。
  天下至苦莫过黄连,黄连和这个比算什么?这碗黑黢黢的东西可是苦胆汁、黄连、腐巴、腐婢、猪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冲的苦,经过浓缩,尽集于一碗,云歌还偏偏加了一点甘草做引,让苦来得变本加厉。
  
  光喝了口汤就这样,谁还敢吃里面的菜?许平君想倒掉,云歌立即阻止。
  缓了半天,云歌咬着牙、皱着眉,拿起筷子夹菜,许平君大叫,“云歌,你疯了,这是给人吃的吗?”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云歌一闭眼睛,塞进嘴里一筷菜。胃里翻江倒海,云歌俯在一旁干呕,胆汁似乎都要吐出来。
  许平君考虑是不是该去请一个太医来?如果告诉别人厨子是因为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
  
  晚饭时,孟珏接到红衣暗中传递的消息,云歌要见他。
  以为有什么急事,匆匆赶来见云歌,看到的却是云歌笑嘻嘻地捧了一个碗给他,里面黑黢黢一团,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是我今日刚做好的菜,你尝尝。”
  孟珏哭笑不得,从霍光、燕王、广陵王前告退,不是说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肴也算应有尽有,何况吃和别的事情比起来,实在小得不能再小,云歌却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但看到云歌一脸企盼,他的几分无奈全都消散,笑接过碗,低头吃起来。
  
  很给云歌面子,不大会功夫,一大碗已经见底,抬头时,却看到侧过头的云歌,眼中似有泪光。
  “云歌?”
  云歌笑着转过头,“怎么了?味道如何?”
  看来是一时眼花,孟珏笑摇摇头,“没什么。只要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吃。我要回去了。你腿还不方便,有时间多休息,虽然喜欢做菜,可也别光想着做菜。”
  孟珏说完,匆匆离去。云歌坐在轮椅上发呆。
  
  晚上,云歌躺在榻上问许平君,“许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吃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味道,会是什么感觉?”
  许平君想了想说:“会很惨!对我而言,辛苦一天后,吃顿香喷喷的饭是很幸福的事情。云歌,你不是说过吗?菜肴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菜肴,酸甜苦辣辛,菜肴是唯一能给人直接感受这些滋味的东西,无法想象没有酸甜苦辣的饭菜,甜究竟是什么样子?苦又是什么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蓝天究竟怎么蓝,不知道白云怎么白,也永远不会明白彩虹的美丽,红橙黄蓝,不过是一个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符。”
  谈话声中,许平君已经睡着,云歌却还在辗转反侧,脑中反复想着能刺激味觉的食谱。
  
  ――――――――――――
  
  山中的夜空和长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样。
  因为夜的黑沉,天倒显亮,青蓝、黛蓝、墨蓝、因着云色,深浅不一地交杂在一起。
  刘弗陵斜靠着栏杆,握着一壶酒,对月浅酌。听到脚步声,头未回,直接问:“有消息吗?”
  “奴才无能,还没有。奴才已经暗中派人询问过山中住户和巡山人,没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宫中查找,皇上放心,只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宫,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来。”
  于安停在了几步外。看到刘弗陵手中的酒壶吃了一惊。因为环境险恶,皇上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所以皇上律己甚严,几乎从不沾酒。
  刘弗陵回身将酒壶递给于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请三位王爷,皇上若想醉一场,奴才可以在外面守着。”
  刘弗陵看着于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内,已经消散。
  于安不敢再多说,拿过了酒壶,“皇上,晚膳还没有用过,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么?”
  刘弗陵淡淡地说:“现在不饿,不用传了。”
  “听公主说,前次给皇上做过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给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爱吃鱼吗?正好可以尝一下竹公子的手艺。”
  刘弗陵蹙了眉头,“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为他和阿姊的亲近,让有心之人把阿姊视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踪,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试探他的反应。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闹剧,不就又是那帮人在利用阿姊来查探他怪异行为的原因吗?
  阿姊身处豺狼包围中,却还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刘弗陵起身踱了几步,提高了声音,寒着脸问:“于安,公主今晨未经通传就私闯朕的寝宫,还私下询问侍从朕的行踪,现在又随意带人进入甘泉宫,你这个大内总管是如何做的?”
  于安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该如何解释,难道从他看着皇上长大讲起?说皇上自幼就和公主亲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后只能说:“奴才知错,以后再不敢。”
  刘弗陵冷哼一声,“知道错了,就该知道如何改,还不出去?”
  
  于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出了屋子,一边摸着头上的冷汗,一边想:皇上真的是越来越喜怒难测了。
  公主究竟什么事情得罪了皇上?
  因为公主说广陵王眼中根本没有皇帝?因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过多?还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么得罪,反正是得罪了,皇上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于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监宫女,阴恻恻地说:“都过来听话,把不当值的也都叫来。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事先通传,不得随意在宫中走动。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们也都听闻过。死,在我这里是最轻松的事情。六顺,你去公主那边传话,将竹公子立即赶出甘泉宫。过会儿公主要来找,就说我正守着皇上,不能离开。”
  六顺苦着脸问:“如果公主闹着硬要见皇上呢?奴才们怕挡不住。”
  于安一声冷笑,“你们若让皇上见到了不想见的人,要你们还有何用?”
  
  ―――――――――――
  
  许平君正在做梦,梦见皇上吃到云歌做的菜,龙心大悦,不但重赏了她们,还要召见她们,她正抱着一锭金子笑,就被人给吵醒了。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监命她们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连马车都已经给她们准备好了。
  许平君陪着笑脸问因由,太监却没有一句解释,只寒着脸命她们立即走。
  许平君不敢再问,只能赶紧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云歌怕孟珏担心,却实在寻不到机会给孟珏传递消息,忽想起最近随身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中药,匆匆从荷包内掏出生地、当归放于自己榻旁的几案上。刚走出两步,她侧着头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无药(没药)。
  
  “云歌,肯定是你占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发现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许平君欲哭无泪。
  云歌觉得许平君的猜测不对,可也想不出是为什么,只能沉默。
  “这次真是亏大了,人被咬了,还一文钱没有赚到。”许平君越想越觉得苦命。
  云歌郁郁地说:“你先别哭命苦了,还是想想见了大哥如何解释吧!本来以为伤好一些时才回去,结果现在就要回家,连掩饰的办法都没有。”
  许平君一听,立即安静下来,皱着眉头发呆。
  
  ――――――――――――――――――
  
  长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为皇上未让他随行同赴甘泉宫而心中不快。此时听闻皇上因为在山道上受伤,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请三王,气怒下将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摆脱霍光钳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时机地劝父亲放弃以前和燕王的过节,不妨先假装接受燕王示好,联手铲除霍光,毕竟霍光现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胁。否则,万一霍光和燕王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形势对他们可就极度不利了。
  等铲除霍光,独揽朝政后,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并非什么难事。
  至于广陵王和昌邑王,封地虽然富庶,可一个是莽夫,一个是疯子,都不足虑。
  
  上官桀沉思不语。
  自从在霍府见过孟珏,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拢。
  虽然彼此言谈甚欢,孟珏还暗中透漏了他与燕王认识的消息,并代燕王向他献上重礼示好,可最近却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儿上官兰对孟珏很有好感,他也十分乐意玉成此事,将孟珏收为己用。
  但孟珏对女儿上官兰虽然不错,却也和霍成君来往密切。
  
  的确如上官安所说,燕王既然可以向他们示好,也很有可能在争取霍光。别人被霍光的谦谦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却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上官桀心意渐定,怒气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对上官安说:“我们是不能只闲坐着了。”
  
  ――――――――――――――
  
  甘泉宫。
  
  刚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对皇上给予的荣耀,却无丝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珏喝茶。
  两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着孟珏满意地点点头。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个时辰,他一句话没有说,孟珏也一句话没有问。
  他不急,孟珏也未躁。
  别的不说,只这份沉着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儿的眼光的确不错。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还不如孟珏。更何况,对他而言,想要谁当官,现在只是一句话的问题。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远,能否帮到他。
  “孟珏,你怎么看今夜的事情?”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晚辈只是随口乱说,说错了,还望霍大人不要见怪。今夜的事情如果传回长安,大人的处境只怕会很尴尬,霍大人应该早谋对策。”
  霍光盯着孟珏,神色严厉,“你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吗?”
  孟珏恭敬地说:“晚辈只是就事论事。”
  霍光怔了会,神色一下变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虽然明白,可想到女儿,总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却非要立君子名声。燕王的虚伪在霍光面前不过万一。孟珏心中冷嘲,面上当恶人却当得一本正经,“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对小人不可不防,毕竟霍大人的安危干系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稳,也还要依赖霍大人。”
  霍光重重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人无害虎心,虎却有伤人意,只能尽量小心。”话锋一转,突然问:“你怎么看皇上?”
  孟珏面上笑得坦然,心内却是微微犹豫了下,“很有可能成为名传青史的明君。”
  霍光抚髯颔首,孟珏静坐了一瞬,看霍光再无说话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脸上的严肃褪去,多了几分慈祥,笑着叮咛:“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说了,你有时间去看看她。”
  孟珏没有答腔,只笑着行完礼后退出了屋子。
  
  ―――――――――――
  
  道路两侧的宫墙很高,显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没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着自己的目标渐渐接近,可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虽然知道已经很晚,也知道她已经睡下,可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
  本来只想在她的窗口静静立会,却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铺零乱。
  他的呼吸立即停滞。
  是广陵王?是霍成君?还是……
  正着急间,却看到桌上摆放的三小片草药:生地、当归、没药,他一下摇着头笑了出来。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则当归,身体安康自然是无药。
  什么时候,这丫头袋子里的调料变成了草药?
  孟珏笑拿起桌上的草药,握在了手心里。似有暖意传来,从手心慢慢透到了心里。
  突然想到生地和当归已经告诉了他她们的去向,既然能回家,当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没药?
  
  没药?无药!
  无药可医是相思!
  这才是云歌留给他的话吗?她究竟想说的是哪句?云歌会对他说后面一句话吗?
  孟珏第一次有些痛恨汉字的复杂多义。
  左思右想都无定论,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原以为会很讨厌患得患失的感觉,却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着手中的草药,孟珏走出了屋子,只觉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
  
  孟珏回到长安,安排妥当其它事情后立即就去找云歌,想问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门口时,发现院门半掩着,里面叮叮咚咚地响。
  推开门,看到厨房里面一团团的黑烟逸出,孟珏忙随手从水缸旁提了一桶水冲进厨房,对着炉灶泼了下去。
  云歌一声尖叫,从灶堂后面跳出,“谁?是谁?”一副气得想找人拼命的样子,隐约看清楚是孟珏,方不吼了。
  孟珏一把将云歌拖出厨房,“你在干什么,放火烧屋吗?”
  云歌一脸的灶灰,只一口牙齿还雪白,悻悻地说:“你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一回来就坏了我的好事。我本来打算从灶心掏一些伏龙肝,可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一窝白蚁在底下筑巢,这可是百年难见的良药,所以配置了草药正在熏白蚁,想把它们都熏出来,可你,你……”
  孟珏苦笑,“你打算弃厨从医吗?连灶台下烘烧十年以上的泥土,药名叫伏龙肝都知道了?白蚁味甘性温,入脾、肾经,可补肾益精血,又是治疗风湿的良药,高温旁生成的白蚁,药效更好。你发现的白蚁巢穴在伏龙肝中,的确可以卖个天价。云歌,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医药知识了?”
  云歌还是一脸不甘,没好气地说:“没听过天下有个东西叫书籍吗?找我什么事情?”
  孟珏却半晌没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说:“没什么。花猫,先把脸收拾干净了再张牙舞爪。”
  孟珏把云歌拖到水盆旁,拧了帕子。云歌去拿,却拿了个空,孟珏已经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脸。
  云歌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一面去抢帕子,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我自己来。”
  孟珏任由她把帕子抢了去,手却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含笑看着她。
  云歌说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将手拽出来,却又几分不甘愿,只能任由孟珏握着。
  拿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脸,还是在躲避孟珏的视线。
  “好了,再擦下去,脸要擦破了。我们去看看你的白蚁还能不能用。”
  
  孟珏牵着云歌的手一直未放开,云歌脑子昏昏沉沉地随着他一块进了厨房。
  孟珏俯下身子向灶堂内看了一眼,“没事。死了不少,但地下应该还有。索性叫人来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云歌听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怎么那么蠢?这么简单、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么没有想到?看来还是做事不够狠呢!”
  云歌说话时,凑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内的状况,孟珏却是想起身,云歌的脸撞到了孟珏头上,呼呼嚷痛,孟珏忙替她揉。
  厨房本就不大,此时余烟虽已散去,温度依然不低,云歌觉得越发热起来。
  孟珏揉着揉着忽然慢慢低下了头,云歌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只大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珏。
  孟珏的手拂过她的眼睛,唇似乎含着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头,不是第一次了,还不懂得要闭眼睛?”
  云歌随着孟珏的手势,缓缓闭上了眼睛,半仰着头,紧张地等着她的第二次,实际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珏却都没有动静,云歌在睁眼和闭眼之间挣扎了一瞬,决定还是偷偷看一眼孟珏在干什么。
  偷眼一瞄,却看到刘病已和许平君站在门口。
  孟珏似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正微笑着,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却依然紧搂着云歌,反而刘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云歌眯着眼睛偷看的样子全落入了刘病已和许平君眼中,只觉得血直冲脑门,臊得想立即晕倒,一把推开孟珏,跳到一旁,“我,我……”却什么都“我”不出来,索性一言不发,低着头,大踏步地从刘病已和许平君身旁冲过,“我去买菜。”
  临出院门前,又匆匆扭头,不敢看孟珏的眼睛,只大嚷着说:“孟珏,你也要留下吃饭。嗯,你以后只要在长安,都要到我这里来吃饭。记住了!”说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许平君笑着打趣:“孟大哥,听到没有?现在可就要听管了。”
  孟珏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吗?”
  许平君立即使了个眼色,“你给的药很神奇,连云歌都活蹦乱跳了,我的伤更是早好了。你们进去坐吧!我去给你们煮些茶。”
  孟珏会意,再不提受伤的事情,刘病已也只和孟珏闲聊。
  许平君放下心来,转身出去汲水煮茶。
  刘病已等许平君出了屋子,敛去了笑容,“她们究竟怎么受伤的?和我说因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兽咬伤了。”
  孟珏说:“广陵王放桀犬吃她们,被昌邑王刘贺所救。大公子就是刘贺的事情,平君应该已经和你提过。”
  刘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珏淡淡说:“平君骗你的苦心,你应该能体谅。当然,她不该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刘病已只沉默地坐着。
  许平君捧了茶进来,刘病已和孟珏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着放下茶,对孟珏说:“晚上用我家的厨房做饭,我是不敢吃云歌厨房里做出来的饭菜了。这段时间,她日日在里面东煮西煮。若不是看你俩挺好,我都以为云歌在熬炼毒药去毒杀霍家小姐了。”
  孟珏淡淡一笑,对许平君的半玩笑半试探没有任何反应,只问道:“谁生病了吗?我看云歌的样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尝试用药入膳。”
  许平君看看刘病已,茫然地摇摇头,“没有人生病呀!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来,你们等云歌回来了,一块过来。”
  
  刘病已看云歌书架角落里,放着一副围棋,起身拿过来,“有兴趣吗?”
  孟珏笑接过棋盘,“反正没有事做。”
  猜子后,刘病已执白先行,他边落子,边说:“你好像对我很了解?”
  孟珏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了解?敌人的了解?”
  “本来是敌人,不过看到你这落魄样后,变成了两三分朋友,七八分敌人,以后不知道。”
  两个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极快,说话的功夫,刘病已所持白棋已经占了三角,布局严谨,一目一目地争取着地盘,棋力相互呼应成合围之势。
  孟珏的黑棋虽然只占了一角,整个棋势却如飞龙,龙头直捣敌人内腹,成一往直前、绝无回旋余地的孤绝之势。
  刘病已的落子速度渐慢,孟珏却仍是刘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珏,你的棋和你的人风格甚不相同,或者该说你平日行事的样子只是一层你想让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满不在乎、任情豪侠下不也是另一个人?”孟珏淡淡一笑,轻松地又落了一子。
  刘病已轻敲着棋子,思量着下一步,“我一直觉得不是我聪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对我花费劲力隐瞒。你一直对我有敌意,并非因为云歌,究竟是为什么?”
  孟珏看刘病已还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刘病已,你只需记住,你的经历没什么可怜的,比你可怜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时,暗中都有人拼死维护你,有些人却什么都没有。”
  刘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头盯着孟珏,“你这话什么意思?”
  孟珏淡淡一笑,“也许有一日会告诉你,当我们成为敌人,或者朋友时。”
  刘病已思索地看着孟珏,捡起棋子,下到棋盘上。
  孟珏一手仍端着茶杯,一手轻松自在地落了黑子。
  
  云歌进门后,站到他们身旁看了一会。
  明知道只是一场游戏,却越看越心惊,忽地伸手搅乱了棋盘,“别下了,现在势均力敌刚刚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斗,赢了的也不见得开心,别影响胃口。”说完,出屋向厨房行去,“许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厨房,我们去大哥家,你们两个先去,我还要拿些东西。”
  刘病已懒洋洋地站起,伸了个懒腰,“下次有机会再一较胜负。”
  孟珏笑着:“机会很多。”
  刘病已看云歌钻在厨房里东摸西找,轻声对孟珏说:“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你一直有资格争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满,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对着干一场。我却什么都不可以做,想争不能争,想退无处可退,甚至连放弃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我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我只能静等着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珏,“孟珏,云歌是你真心实意想要的吗?云歌也许有些天真任性,还有些不解世事多艰、人心复杂,但懂得生活艰辛、步步算计的人太多了,我宁愿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着。”
  孟珏的目光凝落在云歌身上,沉默地站着。
  云歌抬头间看到他们,嫣然而笑。笑容干净明丽,再配上眉眼间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兰、远山闲云。
  刘病已郑重地说:“万望你勿使宝珠蒙尘。”
  
  云歌提着篮子出了厨房,“你们两个怎么还站在这里呢?”
  孟珏温暖一笑,快走了几步,从云歌手中接过篮子,“等你一块走。”
  云歌的脸微微一红,安静地走在孟珏身侧。
  刘病已加快了步伐,渐渐超过他们,“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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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9 05: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堪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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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5 堪怜惜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宫之行和皇上更亲近一些。等皇上心情好时,再借机聊一些事情,没想到话还未说,就不知何缘故得罪了皇上,自小和她亲近的皇上开始疏远她。
  甘泉山上,皇上对她冷冷淡淡,却对广陵王安抚有加。
  广陵王回封地时,皇上亲自送到甘泉宫外,不但赏赐了很多东西,还特意加封了广陵王的几个儿子。
  可对她呢?
  常有的赏赐没有了,随意出入禁宫的权利也没有了。她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却都没有用。
  
  回长安后,她费心搜集了很多奇巧东西,想挽回和皇上的关系,皇上却只礼节性地淡淡扫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上关系恶劣的消息就在长安城内传开,公主府前的热闹渐渐消失。
  往年,离生辰还有一个月时,就有各郡各府的人来送礼。送礼的人常常在门前排成长队,今年却人数锐减,门可罗雀。
  
  公主正坐在屋内伤心。
  丁外人喜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公主,燕王送来重礼给公主贺寿,两柄紫玉如意,一对鸳鸯蝴蝶珮,一对水晶枕……”
  因为知道父皇在世时,燕王曾觊觎过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对燕王存有戒心。燕王虽年年送礼,公主却年年回绝。可没有料到门庭冷落时,燕王仍然派人来恭贺寿辰。
  公主虽绝不打算和燕王结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绝燕王的礼物,毕竟锦上添花的人多,雪里送炭的却实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礼来的人。”
  丁外人笑着进言:“难得还有如此不势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给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该多谢王兄厚意,口头传达总是少了几分诚意。”
  丁外人忙准备了笔墨,伺候公主写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么办?”
  公主恹恹地说:“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形了,往年皇上都会惦记着此事,可今年却不闻不问,本宫没心情办什么生辰宴。”
  丁外人说:“虽然那些势利小人不来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经送了礼,总不能不回谢一番。经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着是祸事,其实也是好事。再说了,公主和皇上毕竟是亲姐弟,皇上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顾,感情非同一般。等皇上气消了,总有回旋余地,公主现在不必太计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过,会帮公主在皇上面前说话,霍夫人也说会帮公主打听皇上近来喜好。”
  公主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还是你想得周到。本宫若连生辰宴都不办了,只能让那帮势利小人看笑话。这事交给你负责,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给霍光下个帖子,霍光不会不来,有他们三人,本宫的宴席绝不会冷清,看谁敢在背后胡言乱语?”
  丁外人连连称是,面上一派谨慎,心内却是得意万分。
  皇上脾性古怪,喜怒难测,刚才给公主说的话,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话,他根本不信,公主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了。
  就刚才这几句话,他已经又进账千贯,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应不应该凭此消息,去讹诈孟珏一番?
  霍禹向他打听公主宴会,只是一件小事,可孟珏是个一心结交权贵的傻商人,只要和权贵有关的消息,和他开多少钱,都傻乎乎地给,不拿白不拿。
  
  ―――――――――――
  
  为了过乞巧节,云歌和许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许平君还和族中的堂姐妹约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刘病已早上听到她和云歌商量时,并没有反对。可下午和孟珏打发来的一个人低语了几句后,就不许她们两个去了,说要和她们一起过乞巧节。
  
  云歌和许平君摆好敬神的瓜果,各种小菜放了满满一桌子。许平君笑拿了一个荷包递给云歌,“这是我抽空时随手给你做的。”
  荷包上绣着朵朵白云,绣工细密精致,显然费了不少功夫,云歌心中感动,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给姐姐做东西。”
  许平君哈哈笑着:“这些菜不是你做的吗?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礼。你若想送我针线活,今天晚上还要好好向织女乞一下巧。”
  云歌笑嘟着嘴,“大哥,你听到没有?姐姐嘲讽我针线差呢!”
  刘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着外面动静,听到云歌叫他,只是一笑。
  
  因为农乃立国之本,所以历代皇帝都很重视乞巧节,皇后会着盛装向织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织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间家家户户的女子也都很热闹地过乞巧节。女伴相约凭借针线斗巧,也可以同到瓜藤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谁的果上结网,就表明谁得到了织女的青睐。
  还因为织女和牛郎的凄美传说,乞巧节又被称为“七夕”。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会、暗定终身的不少,情人忙着偷偷见面,爱闹的女伴们既要乞巧,还要设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热闹不下上元佳节。
  往年的乞巧节,笑闹声要从夜初黑,到敲过二更后,可今年却十分异常,初更后,街道上就一片死寂,只各家墙院内偶有笑语声。
  云歌和许平君也渐渐觉察出异样,正疑惑间,就听到街上传来整齐的步伐声、金戈相击的声音。有军人高声喊:“各家紧闭门户,不许外出,不许放外人进入,若有违反,当谋反论处。”
  许平君吓得立即把院门栓死,云歌却想往外冲,许平君拉都拉不住。
  刘病已握住了云歌正在拉门的手,“云歌,孟珏不会有事,大哥给你保证。”
  云歌收回了手,在院子里不停踱着步,“是藩王谋反了吗?燕王?广陵王?还是……昌邑王?”
  刘病已摇头:“应该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内攻。或者和臣子联合,内外呼应,臣子大开城门,引兵入城,而非现在这样紧锁城门,更像瓮中捉鳖。”
  
  ―――――――――――――
  
  于安接到手下暗线的消息,立即跑去禀告皇上,声音抖得不能成话,“皇,皇上,上官大人暗中调了兵。”
  刘弗陵腾地站起,这一天终于来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营,上官桀是左将军,上官安是骠骑将军。
  经过多年经营,羽林营唯上官氏马首是瞻,没有皇帝手谕,上官父子能调动的兵力自然是羽林营。
  羽林营是父皇一手创建的彪悍之师,本意是攻打匈奴、保护皇上,现在却成了权臣争夺权力的利器,一直自视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刘弗陵嘲讽一笑。
  
  霍光的势力在禁军中,儿子霍禹和侄子霍云是中郎将,侄子霍山是奉车都尉,女婿邓广汉是长乐宫卫尉,女婿范明友则恰好是负责皇帝所居的宫殿-未央宫卫尉。
  霍光此时应该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调动的兵力肯定是禁军。
  禁军掌宫廷门户,皇帝安危全依赖于禁军,算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禁军调动应该只听皇帝一人命令,可现在,禁军只听霍光的命令,如同刘弗陵的咽喉紧紧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当年杀母亲是因为认为母亲会弄权危害到我。如今呢?你亲自挑选的辅政大臣又如何?
  
  刘弗陵突然对于安说:“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进宫,就说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见她。”
  于安立即应“是”,转身匆匆出去,不过一会功夫,又转了回来,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说:“皇上,范明友带人封锁了未央宫,不许奴才出未央宫,也不许任何人进出。”
  
  “你们随朕来。”刘弗陵向外行去,于安和几个太监忙紧随其后。
  范明友带人挡在了刘弗陵面前。
  范明友跪下说:“皇上,臣接到消息说有人谋反,为了确保皇上安全,请皇上留在未央宫内。”
  刘弗陵手上的青筋隐隐跳动,“谁谋反?”
  “大司马大将军霍大人正在彻查,等查清楚会立即来向皇上禀告。”
  
  刘弗陵依旧向前行去,挡着他路的侍卫却寸步不让,手搁在兵器上,竟有刀剑出鞘之势。随在刘弗陵身后的太监立即护在了他身前,起落间身手很不凡。
  范明友跪爬了几步,沉声说:“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谏,今日臣也只能以死冒犯皇上。请皇上留在未央宫内。即使皇上日后赐死臣,只要皇上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愿。”
  
  宣德殿外,全是铠甲森冷的侍卫。人人都手按兵器,静等范明友吩咐。
  于安哭向刘弗陵磕头,“天已晚,求皇上先歇息。”
  刘弗陵袖内的手紧紧拽成拳头,微微抖着,猛然转身走回了宣德殿。
  
  刘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壶欲砸,手到半空却又慢慢收了回去,将茶壶轻轻搁回了桌上。
  于安垂泪说:“皇上想砸就砸吧!别憋坏了身子。”
  刘弗陵转身,面上竟然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朕的无能,何必迁怒于无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结果已定。明日准备颁旨嘉奖霍光平乱有功就行。”
  于安愣愣:“禁军虽有地利之便,可若论战斗力,让匈奴闻风丧胆的羽林营远高于宫廷禁军,两败俱伤更有可能。”
  刘弗陵笑看着于安,语气难得的温和:“上官桀身旁应有内奸。范明友对答十分胸有成竹,若只是仓促间从霍光处得到命令,以范明友的性格,绝不敢和朕如此说话。上官桀的一举一动都在霍光预料之内,表面上霍光未有动作,只是守株待兔而已。”
  刘弗陵转身向内殿走去,“朕现在只希望已经失势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于安闻言,冷汗颗颗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听闻,只是因为皇帝自甘泉宫回来后,就对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请的宾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于安张了张嘴,可看到皇上消瘦孤单的背影,他又闭上了嘴。
  老天垂怜!公主只是一介妇人,无兵无势,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
  
  公主寿筵所请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份量很重。
  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为桑弘羊年龄太大,请的是桑弘羊的儿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为桑氏不会来人贺寿,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亲自来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
  
  经过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现热闹,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两父子笑意满面地看着霍光,频频敬酒。今日一过,明天的汉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两父子也是谈笑间,酒到杯干,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发开心,又给霍光倒了一杯酒,“来,霍贤弟再饮一杯。”霍光以为通过女儿霍怜儿掌握了上官氏的举动,却不知道上官氏是将计就计,霍怜儿冒险传递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计。
  
  宴席间,气氛正浓烈时,突闻兵戈声,霍云领着一队宫廷禁军,全副武装、浑身血迹地冲进了公主府,“回禀大司马大将军,羽林军谋反。未得皇命,私自离营,欲攻入未央宫。”
  刹那间,宴席一片死寂。
  只看禁军已经将整个屋子团团围住。上官桀神情大变,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冲去,想抢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云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着心口的羽箭,惨笑地看向霍光:“还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却依然瞪着霍光。
  
  席上的女眷刚开始还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却突然没了声音。
  一个个惊恐地瞪大着眼睛。
  
  上官安怒叫一声,猛然抡起身前的整张桌子,以之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这一瞬,被权利富贵侵蚀掉的彪悍将领风范,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几分重现。
  霍禹接过禁军递过的刀挡在了霍光身前。
  霍怜儿大叫:“夫君,我爹答应过不杀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两个禁军刺中,身形立时不稳。
  霍禹挥刀间,上官安的人头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转,双目依旧怒睁,正朝向霍怜儿,似乎质问着她,为什么害死他?
  霍怜儿双腿软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不会……不会……”
  
  霍成君和霍怜儿并非一母,往日不算亲近,可面对此时的人间惨剧,也是满面泪痕,想去扶姐姐,却被母亲紧紧抱着。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头按向自己怀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两个禁军过来,护着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两个随从还想拼死保护他,桑弘羊却是朗声大笑地命侍从让开,拄着拐杖站起,“老夫就不劳霍贤弟亲自动手了。当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时,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为官三十多年,还望霍贤弟给个全尸。”看了眼已经瘫软在地的公主,轻声一叹,“霍贤弟勿忘当日在先帝榻前发的毒誓,勿忘、勿忘……”说着,以头撞柱,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两个随从看了看周围持着刀戈的禁卫,学着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团:“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对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帮霍公子……”
  霍禹轻点了下头,一个禁卫立即将剑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话。
  
  从禁军冲入公主府到现在,不过瞬间,就已是满堂血迹,一屋尸身。
  上官桀倒给霍光的酒,霍光还仍端在手中,此时霍光笑看着上官桀的尸体,饮完了最后一口。
  
  霍禹看了霍云一眼,霍云立即命令禁军将所有堂内婢女侍从押下。
  禁军从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礼,还有半路截获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将公主幽禁,等禀奏过皇上后,请皇上裁决。”
  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寂静中,霍怜儿的抽泣声显得格外大,她这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确已被自己的兄弟杀死。
  她从地上站起,颤颤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霍光,“爹爹,你不是答应过女儿吗?你不是答应过女儿吗?”
  霍光温和地说:“怜儿,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上官安因为爹爹,近年对你也不算好,爹爹会补偿你。”
  霍怜儿泪珠纷纷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晕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会放过靖儿?小妹呢?小妹是皇后,爹爹应该一时不会动她。靖儿呢?他是爹爹的亲外孙,求爹爹饶他一命。”霍怜儿哭求。
  霍光撇过了头,对霍禹吩咐:“命人带你姐姐回府。”
  霍怜儿眼中只剩绝望。
  霍禹去扶霍怜儿,霍怜儿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刀,架在自己的脖上。
  霍禹不敢再动,只不停地劝:“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还年轻,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怜儿一边一步步后退,一边对着霍光笑说:“爹爹,你答应过女儿的,答应过女儿的……”
  胳膊回旋,血珠飞出。
  刀坠,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头颅旁。
  她用刚刚杀死过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给怒目圆睁的上官安一个交待。
  
  ――――――――――――
  
  云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计长安城内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云歌急着想去找孟珏。
  刘病已和许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着云歌一起出门。
  
  往常,天一亮就人来人往的长安城,今日却分外冷清,家家户户仍深锁着门。就是好财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关门在家睡大觉。
  反倒一品居大开了大门,仿若无事地依旧做着生意。
  云歌心中暗赞,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经看惯长安城的风起云落。
  许平君也啧啧称叹。
  刘病已淡淡一笑,“听说当年卫太子谋反时,卫太子和汉武帝两方的兵力在长安城内血战五日,长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萧索,一品居是第一个正常恢复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当年比,根本不算什么。”
  
  清晨的风颇有些冷,云歌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长安城一派繁华下血淋淋的残酷。
  一个俏丽的白衣女子拦住了他们,指了指一品居,笑说:“公子正在楼上,请随奴婢来。”
  云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后进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领着她们绕过大堂,从后面的楼梯上了楼,熟悉程度,不像顾客,更像主人。
  白衣女子挑开帘子,请云歌三人进。
  
  孟珏正长身玉立于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着冰鲛纱,向外看,视线不受阻挡,外人却难从外一窥窗内。
  孟珏转身时,面色透着几分憔悴,对着刘病已说:“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汉朝幕后的皇帝。”
  话语惊人,云歌和许平君都不敢吭声。
  刘病已却似对孟珏无前文无后文的话很理解,“你本来希望谁胜利?”
  孟珏苦笑着揉了揉眉头,对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带云歌和平君先去吃些东西,再给我煮杯浓茶。”
  云歌和许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后出了屋子。
  
  孟珏请刘病已坐,“两败俱伤当然是最好的结果,或者即使一方胜,也应该是惨胜,如今霍光却胜得干净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远超过我所料。”
  刘病已说:“我只能看到外面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说给我听听?”
  孟珏说:“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寿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杀霍光。却不料他的一举一动,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中间提前发难,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当场诛杀。之后命霍禹提着上官父子的人头出现在本要伏杀他们的羽林军前,军心立散。审问后,嘴硬的立杀,剩下的个个都指证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调动羽林军,有谋反意图。”
  “上官桀怎么没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负责伏击的羽林营相互呼应?”
  “当然布了。不过因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布局,所以全数被禁军诛杀,没有一个能传递出消息。霍光明知道会血溅大堂,却依然带着女眷参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布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带着最疼爱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为霍光没有准备,自己肯定万无一失。”
  刘病已问:“霍光怎么会知道上官桀打算调兵伏杀他?”
  孟珏喝了口浓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怜儿给霍光暗中通传过消息,不过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怜儿的自责完全没有必要。真正的内奸,霍怜儿和上官安只怕到死都没有想到。”
  “是谁?”
  “上官安心爱的小妾卢氏。卢氏处处和霍怜儿作对,两人针锋相对了多年,霍怜儿一直把卢氏视作死敌,估计霍怜儿怎么都不会想到卢氏竟是她的父亲霍光一手安排给上官安的。上官桀发觉霍怜儿偷听他们的谈话后,本打算将计就计,让霍怜儿传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却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虽是虎父,却有个犬子,估计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小妾。”
  刘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败落都是先从内里开始腐烂。霍光是什么人?根本不需要详细的消息。只要上官安在床榻上销魂时,随意说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盘计划。”
  孟珏颔首同意。
  刘病已轻叹一声,“霍怜儿不知道实情也好,少几分伤心。”
  孟珏唇边一抹讥讽的笑:“你若看到霍怜儿死前的神情就不会如此说了。”
  刘病已神情微变,“四个辅政大臣中,霍光最爱惜名声。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只怕除了霍氏的亲信,全都难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变,怎么还跟去?不怕霍光动杀心吗?”
  孟珏苦笑:“霍光应该已经对我动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为保事情机密,我的麻烦更大。”
  刘病已笑起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
  孟珏神情郑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帮我多留意着云歌。”
  刘病已点头:“不用你说。现在宫内情形如何?”
  孟珏摇了摇头:“趁着昨夜之乱,霍光将禁军换血了一次,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统领全部换掉,现在宫禁森严,宫内究竟什么情形,只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布局,他应该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联合燕王谋反,公主也牵连其中。”
  刘病已大笑起来:“谁会相信?长安城内的兵力,从禁军到羽林营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上没有几个亲信,当今皇后又是上官桀的孙女,假以时日,将来太子的一半血脉会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么关系?半点关系没有。燕王可是要亲信有亲信,要兵有兵,几个儿子都已经老大。上官桀还想杀了刘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脑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于发疯到谋反去立燕王。”
  孟珏笑问:“从古到今,谋反的罪名有几个不是‘莫须有’?只要胜利方说你是,你就是。众人巴结讨好胜利者还来不及,有几个还有功夫想什么合理不合理?民间百姓又哪里会懂你们皇家的这些曲折?”
  刘病已沉默了下来,起身踱到窗边,俯视着长安城的街道。
  半晌后悠悠说:“世事真讽刺!十多年前,李广利、江充在明,钩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卫太子谋反。当时,他们大概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李广利、江充搭进性命忙碌了一场,不过是为钩弋夫人做了嫁衣裳。钩弋夫人倒是终遂了心愿,可还未笑等到儿子登基,就被赐死。上官桀如愿借着幼主,掌握了朝政,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也是谋反灭族的大罪。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笑到最后。今日你我坐在这里闲论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命运?”
  孟珏笑走到刘病已身侧,“你算借着霍光之手,得报大仇,应该开心才对。”
  刘病已冷嘲,“你几时听过,自己毫无能力,假他人之手报了仇的人会开心?今日这局若是我设的,我也许会开心,可我连颗棋子都不是。”
  孟珏微微一笑,“现在是我麻烦一身,你只需笑看风云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应该是我,几时轮到你了?”
  刘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怅被孟珏的笑语冲淡,面上又挂上了三分随意,三分惫赖的笑。
  孟珏推开了窗户,眺望向蓝天,“人生的乐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拼搏的过程,结果只是给别人看的,过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无数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珏说话时,罕见地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挥,似乎握住了整个蓝天。
  
  云歌在外面拍门,“你们说完了没有?”
  刘病已去拉开了门,牵起许平君向楼下行去。
  云歌忙问:“你们去哪里?”
  许平君笑着回头:“你心里难道不是早就巴望我们这些闲人回避吗?”
  云歌皱了皱鼻子,正想回嘴,孟珏把她拉进了屋子,一言未发地就把她揽进了怀中。
  云歌紧张得心砰砰乱跳,以为孟珏会做什么,却不料孟珏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头俯在她的头上,似有些疲惫。
  云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乱的心平复下来,伸手环抱住了孟珏。
  他不言,她也不语。
  只静静拥着彼此,任凭窗外光阴流转。
  
  ――――――――――――――
  
  未央宫。
  刘弗陵正倾听着霍光奏报上官桀伙同燕王谋反的罪证。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谋反证据根本不用伪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来与燕王过从甚密,且私自调动羽林营,再加上人证、物证,也是铁证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证,书信往来,还有公主的侍女作证。
  霍光罗列完所有书信、财物往来的罪证后,请求刘弗陵立即派兵围攻燕国,以防燕王出兵。
  面对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谦恭态度,刘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温:“一切都准你所奏。立即诏告天下,命田千秋发兵燕国,诏书中写明只燕王一人之过,罪不及子孙。大司马既然搜集的罪证如此齐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边应有大司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应该不用担心兵乱祸及民间。”
  霍光应道:“臣等定会尽力。”
  刘弗陵道:“燕王和鄂邑盖公主虽然有罪,毕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杀他们,日后恐无颜见父皇,将他们幽禁起来也就是了。”
  霍光还想再说,刘弗陵将国玺放在霍光面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尽可以自己颁旨盖印。”
  
  刘弗陵的一双眼睛虽像汉武帝刘彻,但因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只剩了三分。
  此时眼神凌厉,暗藏杀气,正是霍光年青时,惯看的锋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后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刘弗陵收回了国玺,沉吟未语。
  既然走到这一步,现在只能尽力避免因为权力之争引起战事祸乱百姓。
  一瞬后,刘弗陵说:“传旨安抚广陵王,同时加重广陵国附近的守兵,让广陵王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三天之内不能让燕王大开城门认罪,大司马应该能预想到后果。”
  霍光面色沉重地点了下头,“臣一定竭尽全力,昌邑国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刘弗陵说完,起身出了殿门。
  
  ――――――――――
  
  于安跟在刘弗陵身后,看刘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后所居宫殿——椒房宫。心中纳闷,一年都难走一次,今日却是为何?
  椒房宫外的宫女多了好几个新面孔,一些老面孔已经找不到。
  于安恨叹,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宫女看见皇帝驾临,请安后纷纷回避。
  刘弗陵示意于安去打开榻上的帘帐。于安欲掀,里面却有一双手拽得紧紧,不许他打开。
  于安想用强,刘弗陵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着。
  
  “小妹,是朕,打开帘子。”
  一会后,帘子掀开了一条缝,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露在帐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说我爷爷、我奶奶、我爹爹、我娘亲、我弟弟,我的兰姑姑都死了,真的吗?”
  刘弗陵轻轻颔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泪落得更急,张着嘴想放声大哭,却扫了眼殿外,不敢哭出声音,“爹不是说,如果我进宫来住,他们就会过得很好吗?”
  刘弗陵说:“小妹,我现在说的话很重要,你要认真听。你今年十三岁了,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该再总想着哭。你外祖父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来看你,你若还在哭,他会不高兴,他若不高兴……”
  小妹身子往床榻里面蜷了蜷,像一只蜗牛想缩进壳里躲藏,可她却没有那个壳,只能双手环抱着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兴,就会也杀了我。”
  刘弗陵呆了下,“看来你真长大了。如果外祖父问你,想念爹娘吗?你该如何回答?”
  小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就说,我六岁就搬进宫来住,和他们很少见面,虽知道爹娘应该很好,可怎么好却实在说不上来,虽然很想娘亲,可有时候觉得日常照顾我起居的宫女姐姐更亲切。”
  刘弗陵赞许地点点头,“聪明的小妹,这几年,你在宫里学了不少东西。”
  刘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后叫道:“皇帝大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刘弗陵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小妹的问题,身影依旧向前行去。
  殿堂宽广,似乎无边,小妹定定看着那一抹影子在纱帘间越去越淡。
  终于,消失不见。
  只有还轻轻飘动的纱帘提醒着她,那人真的来过这里。
  小妹放下纱帐,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塞进嘴里,把嘴堵得严严实实,眼泪如急雨,双手紧握成拳,疯狂地挥舞着,却无一点声音发出。
  帘帐外。
  馨甜的熏香缭缭散开。
  一屋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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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9 05: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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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里香虽然已经开门,生意却依然冷清。
  许平君瞟了眼四周,见周围无人,凑到云歌耳边小声问:“你忙完了吗?忙完了,今日我们早点走。”
  云歌诧异地问:“大哥不是嘱咐过我们,他来接我们一块回去的吗?不等大哥吗?”
  许平君脸有些红,低声说:“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了,我怀疑,怀疑是……”
  云歌皱着眉头想了会:“估计是你日常饮食有些偏凉了,应该没有大碍。这个月多吃些温性食物。”
  许平君轻拧了云歌一把,“真是笨!我怀疑我有了。”
  云歌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呆呆问:“你有了什么?”
  许平君翻了个白眼,先前的几分羞涩早被云歌气到了爪哇国,“有孩子了!”
  云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许平君,却又立即吓得放开她,好像抱得紧一些都会伤到孩子。
  云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许平君的腹部,兴奋地说:“待会大哥肯定高兴死。我现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许平君拉住云歌的手:“我还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确定了再告诉病已。说不定是我空欢喜一场呢!”
  云歌点头:“也是,那我们现在就走。”
  
  当大夫告诉许平君的确是喜脉时,许平君和云歌两人喜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一向节俭的许平君更是破天荒头一遭,给大夫额外封了一些钱,一连声地“谢谢,谢谢,谢谢……”
  谢得年轻的大夫不好意思起来,对着许平君说:“不用谢了,不用谢了。要谢该去谢你家夫君,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一句急话又是一句错话,大夫闹了个满面通红,不过终于让许平君的“谢谢”停了下来。
  云歌捶着桌子险些笑倒。
  
  云歌和许平君出医馆时,天色已黑。
  两人都十分兴奋,云歌笑着说:“好了,从今日起,你的饮食我全权负责。安胎药最好不吃,毕竟是药三分毒,我回去仔细看看书,再让孟珏给你诊脉,一定……”
  云歌忽觉得巷子异常安静,几分动物的本能让她立即握着许平君的胳膊跑起来,却已是晚了。几个蒙面大汉前后合围住了她们。
  云歌顾及到许平君,立即说:“你们要谁?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抓我一个就够了。”
  一个人微哼了一声:“两个都要。”
  许平君抓着云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没有钱,只是普通百姓。”
  云歌轻握住许平君的手,“我们会听话地跟你们走,不要伤到我们,否则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领头的人耸了耸肩,似乎对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务,十分诧异,向其余人挥了下手,命他们把云歌和许平君塞进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一行人匆匆离开。
  
  许平君摸着自己的腹部,哀愁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云歌摇了摇头:“你没有钱,我没有钱,你没有仇家,我没有仇家,这件事情只能问孟珏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当场下毒手,反而带走我们,就证明是用我们向孟珏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暂时不用担心。”
  许平君无奈地点了点头,靠在了云歌肩头。
  也许因为孩子,许平君比平时多了几分娇弱。云歌突然之间有一种她需要保护两个人的责任。
  
  云歌忽然摸到孟珏当日赠她的匕首,因为这个匕首打造精美,携带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云歌一直随身带着。
  云歌低声和许平君说:“假装哭,不要太大声,也不要太小声。”
  许平君虽莫名其妙,但素来知道云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呜呜咽咽地假装哭起来。
  云歌嘴里假装劝着她,手下却是不闲,掏出匕首,掀开马车上的毯子,沿着木板缝隙,小心地打着洞。
  等钻出一个小洞时,云歌把匕首递给许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几个荷包,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着胡椒子,胡椒子顺着小洞,一颗颗滑落。可是马车还未停,胡椒子就已经用完,云歌只能把荷包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上。
  看马车速度慢下来,云歌立即把毯子盖好,抱住了许平君,好似两个人正抱头哭泣。
  
  云歌和许平君都被罩着黑布带下了马车。
  等拿下黑布时,已经在一个屋子里,虽然简陋,但被褥齐全,没多久还有人送来食物。
  云歌嘱咐许平君先安静休息一夜,一则,静静等待孟珏和刘病已来救他们,二则,如果孟珏和刘病已不能及时来,她们需要设法逃走的话,必须有好的体力。
  许平君小声问:“你的法子能管用吗?”
  “不知道,看孟珏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许平君本来心绪不宁,可看云歌睡得安稳,心里安定下来,也慢慢睡了过去。等她睡着,云歌反倒睁开了眼睛,瞪着屋顶,皱着眉头。
  
  怕什么来什么,想着不要下雨,云歌就听到风声渐渐变大,不一会,雨点就敲着屋檐响起来。
  云歌郁闷地想,难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让我们都被抓起来吧!转念间,又不敢再求,万一好的不灵坏的灵呢?还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许平君被雨声惊醒,发愁地问:“云歌,我们真能安全回家吗?”
  云歌笑说:“会呀!孟珏和大哥应该早就发觉我们失踪了,也许已经发现我丢下的胡椒,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们,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处,下雨时,守卫就会松懈,方便我们逃走。”
  
  第二日。
  雨仍旧没完没了地下着,看守她们的人不跟她们说话,却会很准时地送饭菜。
  云歌看出这些人都是经过训练的人,并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们要挟孟珏和大哥去做什么,可身体内的一点动物知觉,让她从这些人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杀意。他们看她和许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经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珏和大哥是否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他们都会杀了她和许平君。
  云歌本来更倾向于等孟珏来救她们,此时却知道必须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云歌让许平君退开几步,小心地打开一个鹿皮荷包。
  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蜘蛛从里面慢悠悠地爬出。
  云歌静静退开,只看蜘蛛不紧不慢地从窗口爬了出去。
  
  许平君小声问:“那个东西有毒?”
  云歌点点头:“前两日我花了好多钱向胡商买的,是毒药却也是良药。这种蜘蛛叫做‘黑寡妇’,偶尔会以雄蛛为食。这只蜘蛛是人养的,为了凝聚它体内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卫进来送饭时,我在两个守卫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时饿了两天,肯定会闻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运气了。”
  
  许平君悄悄伏在门边,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云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划开,被面给许平君做了雨披,里子全部划成布条,一节节打成死结后,连成了一条绳子。
  
  因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逻的守卫经过,其他人都在屋里饮酒吃菜。
  看守云歌和许平君的两人却要在屋檐下守夜,心绪烦躁中,根本没有留意地面上静静爬着的危险。
  黑寡妇在分泌毒药的同时先会分泌出一种麻醉成份,将被咬的猎物麻醉。
  
  一个守卫不耐烦地搓着手。
  一个低声说:“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会做了她们,说不定过一会,头儿就会来通知我们了。”
  两个人忽然觉得十分困倦,一个实在撑不住,说了声“我坐会儿”,就靠着门坐下,另外一个也坐了下来。
  不一会两人都闭上了眼睛。
  
  许平君朝云歌打手势,云歌点了下头,先让许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妇很讨厌大蒜味。不知道它钻到哪里去了,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许平君一听,立即往手上、脸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云歌笑着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许平君身上。
  许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云歌客气,只重重握了下云歌的手。
  
  云歌拿匕首小心地将门有锁的那块,连着木板削了下来。
  一开门,两个守卫立即倒在了地上,许平君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他们都死了吗?”
  “没有,没有,大概只是晕过去了,许姐姐快一点。”云歌哄着许平君从两人的尸体上跨过去,把匕首递给许平君,指了指依稀记着的方向:“你向那边跑,我马上来。”
  “你呢?”
  “我要伪装一下这里,拖延一些时间,否则巡逻的人往这里一看,就知道我们跑了。”
  
  云歌强忍着害怕将门关好,将两个守卫的尸体一边一个靠着门框和墙壁的夹角站好。远看着,没有任何异样。
  
  云歌追上许平君时,面孔苍白,整个身子都在抖。
  许平君问:“云歌,你怎么了?你呕吐过?”
  云歌摇头:“我没事,我们赶紧跑,趁他们发现前,尽量远离这里。”
  
  两个人猫着腰,在树丛间拼命奔跑。跑了一段后,果然看到当日马车停下来的高墙。
  云歌的武功虽差,可借着树,还能翻过去,许平君却是一点功夫没有。
  
  “我先上去,把绳子找地方固定好。”
  云歌匆匆爬上树,借着枝条的荡力,把自己荡到了墙顶上。将匕首整个插入墙中,把布条做的绳子在匕首把上绑好,云歌垂下绳子,“许姐姐,快点爬上来。”
  许平君看着高高的墙,摇了摇头,“我爬不上去。”
  云歌着急地说:“姐姐,你可以爬上来。”
  许平君还是摇头:“不行!万一摔下来了呢?”
  云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许姐姐,你拽着绳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来,等我全站起来时,你的头已经离墙头只有两人高的距离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会在下面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摔着。”
  许平君的手放在腹部还在犹豫,云歌说:“许姐姐,他们会杀我们的,我感觉到了,所以我们一定要逃。”
  许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云歌肩膀上。
  
  做了母亲的人会格外娇弱,可也格外勇敢。
  云歌在下面紧张地盯着许平君,她看到许平君的害怕,看到许平君才爬了一半时,已经力气用尽的挣扎。
  云歌一面紧张地伸着手,一面不停地说:“还有一点就快到了,还有一点就快到了。”
  
  隐隐听到纷乱的人语声和脚步声。
  云歌不能回头看,也不能爬上墙,只盯着许平君,一遍遍鼓励许平君爬到墙顶。
  许平君叫:“云歌,他们追来了,你……你快上来,不要管我了。”
  云歌骂起来:“许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谁喜欢管你这个没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还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吗?大哥会恨你的。”
  
  许平君听着身后的人语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一面哭着,一面想着孩子,体内又有了一股力气,让她爬上了墙顶。
  云歌立即说:“把绳子拽上去,然后顺着绳子滑下去,这个很简单,快走!”
  许平君居高临下,已经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着问:“你呢?你快上来。”
  云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条路。我有武功,没了你这个拖累,很容易脱身,你快点下去,别做我的拖累!”说完,就飞掠了出去。
  追兵听到云歌在树丛间刻意弄出的声音,立即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许平君一边哭着,一边顺着绳子往下滑。
  双脚一落地,立即踉踉跄跄地拼命跑着,心中疯狂地叫着“病已、病已、孟珏、孟珏你们都在哪里?你们都在哪里?”
  脸上的泪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许平君满心的绝望。
  都是因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会被人抓走;都是因为她这个拖累,否则云歌早已经逃掉。全是她的错!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许平君只知道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云歌此时的境遇,许平君再难压抑心中的悲伤,对着天空吼了出来:“病已,病已,你们究竟在哪里?”
  不料竟然听到:“平君,平君,是你吗?”
  “是我,是我。”许平君狂呼,大雨中,几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她看到刘病已的瞬间,身子软了下去。
  刘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着喊:“去救云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珏脸色煞白,将身上的雨篷扔给刘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刘病已看了看孟珏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虚弱的许平君,顿住了欲动的身形,对身后陆续而来的游侠客们大声说:“病已的朋友还困在里面,请各位兄弟配合孟珏兄先救人。”
  有人一边飞纵而去,一边笑问:“救了人之后,我们可就大开杀戒了,老子许久没有用人肝下酒了。”
  刘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岂能不尽兴而回?”低头间,语声已经温和:“我先送你回家。”
  许平君摇头:“我要等救到云歌再走,我们是一块来的,自然该一块走。”
  刘病已问:“你身体吃得消吗?”
  许平君强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惧、害怕更多。”
  刘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珏的雨篷把许平君裹好,抱着许平君追众人而去。
  
  刘病已护着许平君站在墙头一角,俯瞰着整个宅院。
  许平君只觉突然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恶煞,有娇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齐整的读书人,却个个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伞,甚至轻轻舞动的绸带,都可以立即让敌人倒下。
  有两三个是她认识的,更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现在看来,也十分陌生。
  许平君小声问:“这就是传说中隐藏行踪的江湖游侠客、嫉恶如仇的绿林好汉吗?”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许平君和刘病已认识已久,虽然刘病已的脾气有时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了解刘病已的。
  可现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了解刘病已吗?
  刘病已眉目间有任情豪侠,可流露更多的却是掌控苍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气势。许平君忽然觉得即使当日看到的广陵王和刘病已比起来,气势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长刀挥过,一个人的人头飞了起来,许平君不禁失声惊呼。她猛然意识到,那些倒下的人不仅仅是倒下。她胃里一阵翻滚,身子摇晃欲坠。幸亏刘病已一直搂着她的腰,才没有跌下去。
  刘病已轻轻把她的脸按到自己的肩头,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这些人都是坏人,是罪有应得。”
  刘病已却是淡然地看着越来越血腥的场面,甚至看的兴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动,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珏怀里抱着的人,他轻吁了口气,笑着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应声,紧接着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杀。
  
  刘病已抱着许平君落下了墙头,“云歌受伤了吗?”
  孟珏摇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有些擦伤,都不要紧。她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晕了。她杀了个人,估计是第一次杀人,本来就吓得要死,结果那人没死透,云歌跑时被他拽住了脚,她一看那人状如厉鬼的样子,就晕了过去,幸亏二月及时找到她,否则……”
  “我以前和她去过墓地,看她胆子挺大,没想到……”刘病已摇头笑起来,孟珏身后的随从也都笑起来。
  许平君此时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又是笑又是哭地骂:“还说自己会武功,原来就这个样子!”
  
  正说着,刘病已的朋友陆续出来,冲刘病已抱抱拳,大笑着离去。
  许平君不怎么敢看他们,眼睛只能落在孟珏的方向。幸亏孟珏的侍从也如他一般,个个气度出众,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诗书之家的公子。
  刘病已笑望着已经再无一个活人的宅院:“这场大雨,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孟珏对刘病已赞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闲,杀人事了去,深藏身与名,难怪司马迁会特意为刺客和游侠列传。”
  
  马车已到,二月挑起了帘子,请他们上车。
  上了车,孟珏笑向许平君说:“我给你把一下脉。”
  许平君脸红起来:“孟大哥知道了?”
  孟珏笑着点头:“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亲口告诉他,所以还替你特意瞒着他。”
  刘病已笑问:“你们两个说的什么谜语?”
  许平君低着头把手伸给孟珏,孟珏诊完后,笑说:“没什么,虽然淋了点雨,受了些惊,但你身体往日很好,回去配几副药,好好调理一下就行,不过以后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会如此幸运。”
  许平君犹有余惊地点头,“你们如何找到我们的?”
  刘病已回道:“要多谢云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产,一般百姓见都没见过,除了云歌,还能有谁会把这么贵重的调料四处乱扔?虽然我们发现得晚了,但毕竟给了我提示。”
  
  云歌现在才悠悠醒转,眼睛还没有睁,已经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许平君刚想笑着提醒,孟珏却示意她别吭声,抓着云歌的脚笑问:“是这样抓着你吗?”
  云歌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别抓我,别抓我,我没想杀你,是你要先杀我,我不想杀你的……”
  孟珏本想捉弄一下云歌,此时才发现,云歌真被吓得不轻,不敢再逗她,轻拍着她的脸颊:“云歌,是我。”
  云歌睁开眼睛看到孟珏,害怕的神色渐渐消失,怔了一会,猛然打起孟珏来:“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那么笨?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我杀了三个人……呜呜……我杀了三个人……我还碰了他们的尸体,软软的,还是温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没有鬼?我以前觉得没有,可我现在很害怕……呜呜……”
  云歌打着打着,俯在孟珏怀里哭起来。
  孟珏轻摇着云歌,在她耳边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这些人命都算在我头上,阎王不会记在你帐上的。”
  许平君不好意思地撇过了头,刘病已挑起帘子一角,把视线移向了窗外。
  
  云歌把第一次杀人后的恐惧全部哭出来后,渐渐冷静下来。等发现马车里还有别人时,立即闹了个大红脸,用力掐了下孟珏,瞪着他,怨怪他没有提醒自己。
  孟珏笑抽了口冷气,拽住云歌的手,不让她再乱动。
  
  云歌笑瞟了眼刘病已,看向许平君,许平君笑摇摇头。
  云歌一面看着刘病已,一面笑得十分鬼祟,刘病已揉了揉眉头:“你们什么事情瞒着我?”
  云歌敛了嘻笑,凶巴巴地问:“我和许姐姐究竟是因为你们哪一个遭了无妄之灾?”
  刘病已随手帮许平君整了下她身后有些歪斜的靠垫,胳膊交握在胸前,懒洋洋地侧躺到许平君身旁,笑着说:“没我的事,问我们的孟大公子吧!”
  
  孟珏先向许平君行了一礼赔罪,又向刘病已行了一礼赔罪,“燕王狗入穷巷,想用你们两人要挟我帮他刺杀霍光。”
  云歌不解地问:“那抓我不就行了,干吗还要抓许姐姐?”
  
  孟珏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过他和许平君在一起,而自己当时因为几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视线,没有料到云歌后来会自己跑到燕王面前去。虽然许平君已经嫁了他人,但燕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就把云歌和许平君都抓了起来。
  孟珏虽心中明白,口上却只能说:“大概你们两个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两个人都抓了。”
  云歌问:“刺杀霍光还不如刺杀燕王,燕王已经无足轻重,霍光却是只手可遮天,你们怎么办了?”
  孟珏和刘病已相视一眼,孟珏说:“我和病已商量后,就直接去见了霍光,将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杀他的事情告诉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尽力让燕王早日放弃顽抗,病已则全力查出你们的所在。下午接到飞鸽传书,燕王已经畏罪自尽了。”
  孟珏轻描淡写地就把一个藩王的死交待了过去。
  
  “啊?”云歌十分震惊:“燕王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拼一个鱼死网破的人。敌人死一个,他平了,敌人死两个,他赚了。何况皇上不是没有赐死他吗?他自尽什么?要不甘心,就索性开始打,要想苟活,就认个罪,然后继续好吃好喝地活着。”
  孟珏和刘病已视线交错而过,孟珏笑着说:“皇上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燕王大概因为做皇帝的梦破了,一时想不通就自尽了。云歌,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他死他生,和你都没有关系。”
  云歌哼了一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今晚怎么……”说着又难受起来。孟珏握住了她的手:“都过去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
  云歌朝孟珏强笑了笑:“我没有怪你。”
  孟珏淡淡笑着,眼睛里却几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许平君咳嗽了几声:“我胳膊上已经全是鸡皮疙瘩了。”
  云歌立即红了脸,闭上眼睛装睡:“我困了,先睡一会。”
  
  虽然吃了孟珏配置的安神药,可云歌一时间仍然难以挥去第一次杀人的阴影,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
  孟珏和云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见云歌如此,孟珏索性夜夜过来陪着云歌。
  两人隔帘而睡。虽一时间不能让云歌不再做噩梦,但至少云歌做噩梦时,有人把她从噩梦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赶走。
  
  刘病已知道许平君怀孕的消息后,又是悲又是喜,面上却把悲都掩藏了起来,只流露出对新生命的期待。
  买了木头,在院子中给婴儿做摇篮,还打算再做一个小木马。
  他不许许平君再操劳,把家里的活都揽了过去,做饭有云歌负责,洗碗、洗衣、打水、酿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许平君唠叨:“让别人看见你一个大男人给妻子洗衣服该笑话你了。”
  刘病已笑着说:“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没有关系,再说,怎么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别人何关?”
  许平君心里透着难言的甜,常常是刘病已在院子中做摇篮,她就在一旁给婴儿做着衣服。
  
  阳光透过树荫洒进院子,清丽明媚。
  她做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弯着腰削木头的刘病已,不禁会有一种幸福到恍惚的感觉。
  从小到大,在苦苦挣扎的日月间,她总是盼着实现这个愿望,实现那个愿望。第一次,她心满意足地渴盼着时光能停在这一刻。
  手轻轻放在腹部,她在心里说:“宝宝,你还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娘亲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爹和娘都会很疼你。你会有一个很疼你的姑姑,将来还会有一个很能干的姑父。”
  
  ―――――――――――
  
  大清早,孟珏就出门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来,要云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珏未用车夫,自己驾着马车载着云歌直出了长安。
  云歌坐在他身侧,一路嘀嘀咕咕不停,东拉西扯,一会说她的菜,一会说她读到的哪句诗词,一会说起她的家人。讲到高兴时,会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讲到不开心时,会皱着眉头,好像别人欠了她的钱。
  孟珏只是静听,笑容淡淡,表情并未随着云歌的谈笑而起伏。可他会递水囊给云歌,示意云歌喝水;也会在太阳大时,拿了斗笠罩到云歌头上;还会在云歌笑得直打跌时,腾出拽马缰的手,扶着云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马车。
  
  等马车停在一座庄园前,云歌才反应过来孟珏并非带她出来游玩。
  门匾上写着“青园”两字,园子虽维护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显然颇有些年头,云歌低声问:“这是谁家园子?”
  孟珏握住云歌的肩膀,神情凝重:“云歌,还记得上次我带你见过的叔叔吗?”
  云歌点头。
  “这也是他的产业,风叔叔病势更重了,药石已无能为力,今日怕是最后一次见他。过一会,不管风叔叔和你说什么话,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云歌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孟珏握住了云歌的手,带着她在回旋的长廊上七拐八绕,不一会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珏示意云歌在外面等着,自己挑了帘子先进去,到了里屋,他快走了几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珏来向风叔请罪。”
  
  有小厮来扶陆风坐起,放好软垫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陆风凝视着孟珏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孟珏也是一言不发,只静静跪着。
  
  陆风似有些累了,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挑唆着燕王谋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该死的都死了,现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满意?小珏,你的心真大,难怪九爷不肯把西域的产业交给你。”
  陆风听到屋外女子和小厮说话的声音,“你带了谁来?云歌吗?”
  孟珏回道:“是云歌,怕叔叔病着不愿意见客,就没敢让她进来。”
  陆风打断了他的话,怒道:“不敢?你别和我装糊涂了,叫云歌进来。”
  
  云歌进来后,看孟珏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来。榻上的人虽然面色蜡黄,可眼神仍然锐利,也没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陆风看着云歌,露了笑意:“丫头,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跪我?”
  云歌红着脸偷瞟了孟珏一眼,虽然是低着头,语气却十分坦然:“你是孟珏的长辈,孟珏跪你,我自然也该跪你。”
  陆风笑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这是打算跟着小珏了吗?”
  云歌摇了摇头:“不是。”
  陆风和孟珏都是一怔,孟珏侧头看向云歌,云歌朝他一笑,对陆风说:“不是我跟着他,也不是他跟着我,是我们在一起,是我们一起走以后的路。”
  陆风大笑起来:“真是玉……和……女儿……”话说了一半,陆风剧烈地咳嗽起来,孟珏忙帮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脉,陆风摆了摆手,“不用费事,就那个样子了,趁着能笑再多笑几回。”
  
  陆风看了看孟珏,又看了看云歌,从枕下拿出了一块墨铁牌,递给云歌。
  云歌迟疑了下,伸手接过。
  陆风笑对云歌说:“云歌,若小珏以后欺负你,你就拿这块钜子令找执法人帮忙。”
  云歌说:“钜子令?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啊!墨子,墨家学徒都要听从钜子的号令。”
  陆风说:“我虽非墨家学徒,却十分景仰墨子,所以执法人的组织的确仿效墨家组织而建。人虽然不多,可个个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艺人,可一旦钜子下令,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因为做生意时,常有下属为了利益出卖良心,所以设置执法人来监督和处决违反了规矩的下属。长安、长安,却是常常不安,你拿着这个,护你个平安吧!”
  云歌把钜子令递回给陆风:“我用不着这个。”
  陆风温和地说:“云歌,这是长辈的一片心意,听话收下。”
  云歌还想拒绝,却想起孟珏先前叮嘱的话,这些话恐怕都是陆风最后的心愿。云歌虽和陆风只见过两面,却因为陆风对她异常亲切,他又是孟珏的叔叔,云歌已把陆风视作了自己的长辈,此时听到陆风如此说,再不能拒绝,只能收下了钜子令,“谢谢风叔叔。”
  陆风凝视着云歌,“看到你和孟珏一起,我很开心。可惜九……”陆风眼中似有泪,“云歌,你先出去,叔叔还有话交待小珏。”
  云歌磕了个头,出了屋子。
  
  陆风对孟珏说:“以后汉朝疆域内所有产业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珏俯身磕头,“谢过叔叔。”
  陆风板着脸说:“一是因为你姓孟,二是因为云歌,三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我也曾年青过。小珏……”陆风半闭着眼睛,斟酌着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伸手轻拍了下孟珏的肩,“你跟在九爷身边多年,多多少少总该受了几分影响。既然决定交给你了,我就不必再废话。”
  陆风闭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小珏,你不用再来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时候就离开长安,一直想念小时候走过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时再游历一番,却一直拖到了现在,希望还能有时间,正好去看看小电、小雷他们。”
  小厮进来,服侍陆风躺下。
  孟珏连磕了三个头后,起身出屋,掀起竹帘的瞬间,听到屋内低低一句,“不要再错过。”
  孟珏的手停了一瞬,轻轻放下竹帘,走向了在廊下等着他的人,“云歌。”
  云歌立即跑过来,孟珏笑握住了云歌的手。
  
  他们和陆风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别时,陆风的精神也还好,所以并未有太多伤感,可两人的心情还是十分沉郁。
  孟珏牵着云歌的手,没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两人一口气爬到山顶。俯瞰着脚下的群山,遥望着一望无际的碧空,心中的沉闷才消散了几分。
  
  山顶上的风很大,吹得云歌摇摇欲倒。云歌迎风而站,不禁觉得身子有些凉,正想说找个风小的地方,孟珏已经把她揽到了怀中,背转过身子,替她挡住了风,头俯在云歌耳侧问:“有人刚才的话是说愿意嫁给某人了吗?以后可以和儿女说‘当年是你娘追着你爹喊着说要嫁的’。”
  云歌刚才对着陆风落落大方,此时只和孟珏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再被孟珏一嘲,立即羞恼成怒,挣扎着要推开孟珏,“谁追着你了?刚才说的话都是顺着风叔叔心意说的,不算数。”
  孟珏的胳膊未松力,反倒抱得更紧,“好,刚才的都不算数。现在重新来过,云歌,你愿意嫁给我吗?”
  云歌立即安静了下来,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说“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云歌,你愿意嫁给我吗?”孟珏抬起了云歌的头,他的眼睛里有微不可察的紧张。
  
  昨夜的星辰,只是儿时梦。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云歌笑低下了头,轻声说:“你去问我爹,我爹说可以就可以。”
  孟珏笑着打趣:“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经说可以了’?”
  云歌没有吭声,孟珏轻挑起了云歌的下巴,在孟珏的唇亲到云歌的脸颊时,云歌闭上了眼睛。
  
  苍茫的高山顶,野风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珏无意碰落了发簪,还是狂野的风,云歌的发髻松散在风中,青丝随着风声起舞,轻打着她的脸。
  孟珏以手为簪,将乌发缠绕到手上,替云歌绾住了一头的发,而云歌的发也缠缠绕绕地绾住了他的手,孟珏笑咬着云歌的唇喃喃说:“绾发结同心。”
  
  面颊是冷的,唇却是热的。
  云歌分不清是梦是真,好似看到满山遍野火红的杜鹃花一瞬间从山头直开到了山尾,然后燃烧,在呼呼的风声中噼啪作响。
  
  ――――――――――――――
  
  云歌这几日常常干着干着活,就抿着嘴直笑,或者手里还拿着一把菜,人却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动不动,满面潮红,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么。
  许平君推开云歌的院门,看到云歌端着个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许平君凑到云歌身旁,笑嘲着问云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定了终身?”
  云歌红着脸一笑:“就不告诉你!”
  许平君哈哈笑着去挠云歌痒痒:“看你说不说?”
  云歌一面笑着躲,一面撩着盆子里的水去泼许平君,其实次次都落了空。
  两人正在笑闹,不料有人从院子外进来,云歌泼出去的水,没有浇到许平君身上,却浇到了来人身上。
  云歌的“对不起”刚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当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云歌身旁,一副和云歌同仇敌忾的样子。
  
  霍成君的丫鬟在院门外探了下头,看到自家小姐被泼湿,立即冲着云歌骂:“你要死了?居然敢泼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脸上的水,冷声说:“我命你在外面守着,你不看着外面,反倒往里看?”
  丫鬟立即缩回了脑袋:“奴婢该死!”
  
  因为来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儿,云歌不愿许平君牵扯进来,笑对许平君说:“许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说会话。”
  许平君犹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云歌递了帕子给霍成君,霍成君没有接,脸若寒霜地看着云歌,只是脸上未干的水痕像泪水,把她的气势削弱了几分。
  云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说:“你救过我一命,我还没有谢过你。”
  霍成君微微笑着说:“不但没有谢,还恩将仇报。”
  云歌几分无奈:“你找我什么事情?”
  
  霍成君盯着云歌仔细地看,仿佛要看出云歌究竟哪里比她好。
  她有美丽的容貌,有尊贵的身份,还有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
  她一直以为她的人生肯定会富贵幸福,可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兰的惨死,让她从梦里惊醒。
  作为霍光的女儿,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来就是属于富贵的人,她已经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她不可能放弃她的姓氏和姓氏带给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只是霍氏家族荣耀下的一颗棋子,婚姻只是政治利益的结合,她既想要一个能依然让她继续过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弃内心的感觉。而孟珏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珏有能力保护自己和保护她。她绝不想做第二个姐姐,或者上官兰。
  
  云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开几步,干笑着问:“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气,尽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珏是一个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实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亲,这大概也是父亲很喜欢他的原因。孟珏以后想走的路,你根本帮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错外,还有什么优点?闯祸,让他替你清理烂摊子?云歌,你应该离开长安。”
  云歌笑着做了个送客的姿势,“霍小姐请回。我何时走何时来,不烦你操心。汉朝的皇帝又没有下旨说不准我来长安。”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说的任何话都自然可以做到。只希望你日后别纠缠不休,给彼此留几分颜面。”
  院门外传来刘病已的声音,似乎刘病已想进,却被霍成君的丫鬟拦在门外。
  刘病已扬声叫:“云歌?”
  云歌立即答应了一声,“大哥。”
  
  霍成君笑摇摇头,几分轻蔑:“我今日只是想仔细看看你,就把你们紧张成这样,如果我真有什么举动,你们该如何?我走了。”
  她和刘病已擦肩而过,本高傲如凤凰,可碰上刘病已好似散漫随意的眼神,心中却不禁一颤,傲慢和轻蔑都收敛了几分。霍成君自己都无法明白为何一再对这个衣着寒酸的男子让步。
  
  “云歌?”刘病已试探地问。
  云歌的笑容依旧灿烂,显然未受霍成君影响,“我没事。”
  刘病已放下心来:“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换成是你许姐姐,现在肯定胡思乱想了。”
  云歌做了个鬼脸,笑问:“大哥是说我脸皮厚吧?一只小山雉居然在凤凰面前都不知道自惭形秽。”
  刘病已在云歌脑门上敲了下:“云歌,你只需记住,男人喜欢一个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权势、财富没有任何关系。”
  云歌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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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9 05: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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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病已和孟珏的面前虽摆着围棋子,两人却不是下棋。
  刘病已将白棋密密麻麻地摆了两圈,然后将一个黑子放在了已经被白子包围的中间。
  一颗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间,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珏笑着颔首:“一圈是宫廷禁军,一圈是羽林营,现在都由霍光控制。”
  刘病已又拿过黑子的棋盒,陆续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汉朝在各个关隘边疆的驻兵,虽然偶尔有些地方有一两颗白子,但整个棋盘看上去,却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时再看白子,身处黑子的海洋中,已经显得势单力薄。
  孟珏点了点头:“这个天下毕竟姓刘,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刘。不过……”孟珏在白棋周围轻划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轻易行动,白棋感到危险,永远都可以先行一着。”孟珏将白棋中间的黑棋拿出了棋盘。
  刘病已又搁了一枚黑子进去:“这几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减赋税、轻刑罚、少动兵戈、于民养息,不管在儒生口中,还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现在看来,白子更多的只是对权力的渴望。听闻霍光极其爱惜名声,这样的人十分看重千秋万世后的名声,他肯定不会希望史册记录中的他是谋反的奸臣。”
  孟珏笑说:“霍光虽然很是了得,刘弗陵也不是昏君,刘家的子孙也并非刘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谋反,他面临的将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刘弗陵把他逼到绝路,否则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势,他不敢反,也不会反。刘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间,他的命又何尝不在刘弗陵手掌间?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着霍光能对刘弗陵下手,到时候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马,自然一呼百应。”
  刘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从孟珏脸上一扫而过,复又垂眸,点了点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珏想了会说:“他是个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实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时,先亲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对上官桀示好,稳住局面,然后暗中调集外地驻兵,用‘清君侧’之名回攻长安。这个法子虽也凶险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这个法子更稳妥。天下也许会因此大乱一时,但不破不立,动荡过后,他却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刘病已说:“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变成一场大的兵戈之战。自汉朝国力变弱,四夷就频频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头、姑缯,牂柯郡的谈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缯、叶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关。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虑一分社稷百姓,少考虑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选择只能是如今这样,尽量不动兵戈。”
  孟珏笑看着刘病已问:“如果换成你,你会选择哪种做法?会选择牺牲几万、甚至十几万百姓的命来先保住自己的权力,还是刘弗陵的做法?”
  刘病已笑,没有正面回答孟珏的问题,“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孟珏笑笑地看了眼刘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虽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动静,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
  刘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着围棋子,“大概要做父亲了,突然之间觉得我不能再让我的儿子像我这样过一辈子,所以……”刘病已抬眼迎向孟珏审视他的视线,“我想我会尽力争一争,看有无法子扭转我的命运,所求不多,至少让我的儿子不用藏头缩尾地活着。”
  孟珏淡淡笑着:“当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应该早知你在长安城,却一直不动声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帮你。如果你能放下过去的一切,也许可以去见见他。”孟珏的手指落在棋盘中央的黑子上。
  刘病已的笑容几分惨淡:“我有什么资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经放下。”
  
  ―――――――――――――――
  
  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见他,孟珏虽明知此行定会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长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却是万万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见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谈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孟珏一直很确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情形,可看过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珏的确信已经变得不确信。
  他无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情,又会如何看他在各个权臣之间若有若无的煽风点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准备,相机而动。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离不过一丈,这个距离可以保证隐藏的护卫,令突然而来的刺杀失效。自从上官桀死后,霍光将距离增加到了一丈半。虽然只是半丈的距离,却已经让刺杀变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贤侄,这茶的味道可喜欢?”
  穿着家居便袍的霍光气质儒雅,丝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间,掌握着长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珏笑回道:“‘气飘然若浮云也。’这是先帝所赞过的武夷山茶,世间多以此茶赞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闼而意在云表,处江湖,居庙堂,掌权势,却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话说,不料听到孟珏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头,连声而赞:“说得好!好一个‘大丈夫身在紫闼而意在云表’!若世间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会有那些完全无根据的流言猜忌了。”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着孟珏,眼内情绪复杂,一会后缓缓说:“这茶是极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来煎,蓝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损了一半。”
  霍光轻声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从哪里走出,静静地将几卷羊皮卷轴放在孟珏面前。孟珏拿起看了一眼,又搁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却依旧淡然笑着。
  霍光笑着说:“你肯定还没有想到,这茶是成君缠了我好几日,特意亲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儿,只要你好好对她,我也一定会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让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珏唇边仍抿着笑意,静静端起了桌上的茶。与其说好好对霍成君不如说忠心于霍氏家族。
  
  霍光等着孟珏的回答,孟珏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
  霍光眼中的不悦渐重,孟珏的确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儿子和孟珏相比,都实在不成器。自见到孟珏,霍光一直留意地观察着他,对他的欣赏日重。
  可霍光越欣赏孟珏,孟珏此时的处境反而越危险,霍光不会留一个潜在的危险敌人。
  霍光笑着搁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听到外面帘子响动,蹙眉叹气:“所有儿女之中,就这个女儿最是顽劣,偏偏最让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听,挑了帘子进来:“爹又说女儿的坏话。”
  自甘泉山后,孟珏只在公主府中遥遥见过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还对他仍有怒气,没想到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没有丝毫怨气,反倒眉目蕴情,娇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珏,再看看成君,心中暗叹,的确是一对璧人,难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珏。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头,霍光闻到隐隐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着的样子,心头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个女子也这样远远地站着,低着头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还是她身后的茉莉花丛,晚风中一阵阵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泪的怜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心终于软了下来,决定再给孟珏一个机会。
  
  霍光站起,笑对霍成君说:“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帮爹送孟珏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头,皎洁的颜若刚开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珏两人沿着长廊,并肩而行。
  孟珏说:“多谢小姐代为周全。”
  霍成君笑着,美丽下藏了几分苦涩:“我和爹爹说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赏你,所以……其实你和燕王、上官桀他们往来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认真地说来,上官安还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们有往来,我是不是也有谋反嫌疑?不过爹爹一贯谨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给自己留一个凶险的敌人。”
  孟珏沉默着没有说话。
  霍成君的笑容几分怯怯,脸颊绯红,像一朵夕阳下的茉莉花,透着楚楚可怜:“虽然爹爹常说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学会舍去。可我……我……没有那么想。云歌,云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几个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愿意和云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满面通红,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已是完全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孟珏仍是没有说话,霍成君也未再开口。
  两人沉默地走着,到了府邸侧门,霍成君低着头,绞着衣带,静静站着。
  孟珏向她行礼作别,她侧着身子回了一礼,一直目送着孟珏消失在路尽头,人仍然立着发呆。
  
  丫头扶着霍夫人经过,霍夫人叹气摇头,挥手让丫鬟都退下。
  “成君,如愿了吗?”
  霍成君好似如梦初醒,亲昵地挽住了娘亲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珏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没有立即和爹说我和他的事情。爹本来已经对孟珏动怒,可看到我就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娘,为什么特意让我抹茉莉花油,为什么特意让我穿鹅黄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看我是把你娇纵得实在不象话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亲,宛如小女孩般将头藏在了母亲怀中,撒着娇,“娘,娘……”声音却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轻拍着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对了人,女人这一生,什么都可以错,唯独不可以嫁错人。”
  霍成君说:“女儿明白,所以女儿不想嫁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人,一个上官安已经足够,女儿宁愿如别的姐姐一样,嫁一个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虽没有说话,表情却是完全认可了霍成君的说辞。当年还因为霍光没有选自己的女儿嫁给上官安而生气,现在却无比庆幸嫁给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成君,以后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这一次你爹是心软,下一次却说不定会因为你的装扮而心硬似铁。”
  霍成君俯在母亲胸口点了点头。
  
  ――――――――――
  
  小青给霍成君卸妆,望着镜子中霍成君娴静的面容,小青说:“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如果亲眼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惨死还能和以前一样,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问:“哪里不一样了?”
  小青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吗?”
  小青替霍成君梳着头发,看霍成君似乎心情还好,遂问:“小姐,你既然愿意让孟公子纳了云歌,为什么那天还特意去对云歌说那些话?”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边走去:“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头、上官兰的丫头是什么下场,你也知道。睡吧!这几日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
  
  云歌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和个无头苍蝇一样,看着很忙,却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孟珏静坐在灯前看书,眼光却一直无意识地随着云歌在转。
  云歌纳闷地到镜子前转了一圈,好像头发还算整齐,脸也很干净,“喂,玉之王,我有什么问题吗?”
  孟珏笑摇头:“你没有问题。”
  云歌指着自己鼻尖:“那你干吗老是盯着我?”
  孟珏忽地把云歌拽进自己怀里,抱了个结结实实。
  云歌扭着身子说:“我活儿还没有干完呢!”
  孟珏低低叫了声“云歌”,柔得像水,却又沉得像铅,一下就坠到了云歌心底,云歌只觉心中莫名地一涩,安静了下来,反手也抱住孟珏,头在他脖子间温柔地蹭着:“我在这里呢!”
  孟珏说:“别干活了,陪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云歌和孟珏两人手挽着手,慢慢走着。
  越走越偏,渐渐走到了农家的田地间。
  夜风中,谷物的清香徐徐而来。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扑通一声跃进池塘,引起蛙鸣一片,不一会又安静下来,更显得夜色宁静。
  云歌很是淘气,青蛙安静下来,她却学着青蛙的叫声,对着池塘叫起来,引得青蛙又跟着她叫。她得意地冲着孟珏笑:“我学得像吗?我会学好多种动物的叫声呢!”
  孟珏笑在她额头弹了一记,“青蛙以为从外地来了一只好看的母青蛙,它们正呱呱叫着追求母青蛙。”
  骂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难看的人?云歌朝孟珏做了个鬼脸,笑对着池塘又叫了一通,侧头对孟珏说:“我和它们说了,母青蛙和一只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们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珏仍未说回去,云歌虽已经困了,但看孟珏不说,她也不提,只陪着孟珏。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两人并肩同行有些困难,孟珏蹲下了身子:“我来背你。”
  云歌嘻嘻笑着跳到孟珏背上:“正好累了呢!”
  
  过人高的高粱,时有过于繁密的几杆高粱从地里探到路中间,云歌伸着手,替孟珏把面前的高粱拨开。
  月光在青纱帐里流转,在云歌的手指间舞动,映得云歌的皓腕晶莹如玉。
  “云歌,给我唱支歌。”
  云歌俯在孟珏的肩上,随口哼哼:
  “三月里来三清明,桃红不开杏花红,蜜蜂采花花心上动。
  五月里来五端阳,杨柳梢儿抽门窗,雄黄药酒闹端阳。
  七月里来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织女,织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纱帐里,月色温柔,云歌的声音时高时低,仿佛在梦上流动。
  孟珏感觉到云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来,可笑意还未全展开,就凝结在了嘴角。
  
  孟珏背着云歌回家时,已经半夜,云歌好梦正酣。
  孟珏把云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云歌睡觉的姿势总是不老实,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盖在了地上。孟珏时而进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静静坐回黑暗中。
  
  刘病已清晨推开云歌院门时,看到孟珏坐在青石凳上,几分倦容,衣袍的下摆湿漉漉的,像是在外面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刘病已看云歌的门窗仍然紧闭,估计云歌还未起,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孟珏侧头看着刘病已:“原来不是皇帝也会有江山美人的困扰。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择,你选哪个?”
  刘病已几次嘴唇翕动,想要回答,却一直不能回答,最后摊摊手,“我不会有这种烦恼。”
  
  孟珏笑着站起:“云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许会晚一点回来,让云歌不要等我吃饭。”
  颀长的身影,从轻薄的日影中穿过。往日翩翩风采不再,多了几分憔悴。
  
  屋内,赤脚站在窗边的云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纱帐,拿被子把自己从头裹了起来。
  厚实的被子仍然不能温暖她,寒意从心内一点点透出来,冷得她开始打着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风中的秋叶,随时会凋零。
  
  ――――――――――――――
  
  晚上,孟珏回来时,云歌除了面色略显苍白,别的都很正常。
  她依旧如往日一般,端着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菜肴给孟珏,孟珏也是接过就吃。
  云歌静坐在一旁,看孟珏一口口把她所做的东西吃完。
  “好吃吗?”
  孟珏咽下最后一口汤,抬头看向云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是苦是酸还是甜,我吃任何东西都一样。”
  云歌没有任何惊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孟珏问:“你知道多久了?从开始做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吗?”
  云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没用,给你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一直没有治好你。”
  孟珏握住了云歌的手,“义父的医术赞一声‘扁鹊再世’都一点不为过,他试了无数法子都没有治好我这个怪病,最后和我说‘非药力能为,心病还需心来医’。虽不太懂义父的意思,可义父都说了‘非药力能为’,你何必为此自责?”
  
  云歌凝视着他们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泪意,猛地撇过了头。
  孟珏以为云歌是为了他的病,轻揽住了云歌的肩,“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别再往心里去,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你是名动天下的厨师,我却完全不能品尝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只听到他人一声声赞好,究竟怎么好,他却完全不知道。”
  云歌回头,眼中的泪意已去,笑呸了一声孟珏,“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么说着说着,声声都是我该安慰你呢?”
  孟珏看着云歌的笑颜,忽然有一种不敢面对的感觉。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云歌。
  云歌在他怀中,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睁着双眼,瞪着前方,实际看到了什么却一点都不知道。
  
  这段日子,孟珏出门时,云歌从不过问他的去向,孟珏回来时,她却很黏他。
  孟珏以为是因为他的病,加上本来就希望云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没有起疑。
  两人相处时,都对对方异样的好,那样的甜蜜让许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刘病已却是神情复杂。
  
  刘病已站在院子门口已经半日,而院中的云歌却是坐在大太阳底下一动未动,也未曾留意到已经看了她很久的刘病已。
  刘病已推了下门,吱呀声惊动了云歌,云歌立即满面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刘病已,面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惫。
  刘病已将云歌拖到树荫下,“你已经知道了?”
  云歌勉强维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面容凄苦,缓缓点了点头,“大哥,不要告诉他。”
  刘病已心中苦涩,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云歌。这一瞬,他深感自己无能,也再次深刻体会到权势的力量,如果他有权势,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
  
  云歌沉默了会儿,又笑着说:“大哥,我没有事情的。他不是还没有做出选择吗?也许他会选择我,不选择江山呢!”
  刘病已很想问“如果没有选择你呢?”可是看到云歌勉强维持的笑容,无法问出口,只能亦笑着点了点头:“会的。”
  
  ――――――――――――
  
  在云歌用一个个时辰来计算时间的日子里,她小心翼翼地贪恋着孟珏的温情。每一次的拥抱,她都会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语,她也会想,也许是最后一次两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尽可能多的快乐,努力地让自己在孟珏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记。
  她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还能坚持多久,只是现在,她舍不得他,舍不得放手。
  
  长安城的街道,从刚到时的陌生,到现在的熟悉。她和孟珏在这座雄伟的城池里留下了太多痕迹。
  云歌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霍府的后门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躲在树丛里,凝视着这座府邸发呆,也许只是想看清楚究竟什么东西在吞噬着她的幸福。
  
  这座府邸像一头老虎,威严地盘踞在长安城。
  大汉天下,长安城内,有多少人渴望着能和“霍”这个姓氏沾上一点半点关系?霍字所代表的威严、权势、尊贵、财富,又有几个人能拒绝?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这样的男子当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个,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为那很普通,可现在才知道自己家里的男子都是异类。她的母亲、她未来的嫂嫂都是幸运的女人,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运气。
  云歌淡淡地笑开。
  很奇怪,她居然对这个府邸没有一点厌恶,甚至对霍成君,她也没有任何恶感。也许在她心中,一切都只是孟珏的选择,都只是她和孟珏之间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没有什么关系。
  
  脑内思绪纷杂,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时,才突然惊醒,自己应该回去了,孟珏也许已经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角门开了。
  薄暮昏暝中,距离又远,视线本该很模糊,可因为那个人影太过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绝不该再看下去,可脚却仿似钉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珏出府时,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灯笼过来,主仆二人视线一错而过,霍成君是疑问的眼神,小青微微点了点头。
  到了府门口,孟珏正要离去,她却拽住了孟珏的袖子,满面飞红,欲说不说。
  孟珏安静地笑看着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着头说:“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么开心,我听娘说,爹前日又在她面前赞了你,娘亲也十分开心。”
  孟珏淡笑着没有说话,霍成君缓缓将身子靠在了孟珏身上。
  孟珏的手轻轻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动迎合,却也未拒绝。
  
  门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温情脉脉。
  很久,很久,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动。
  惜别,惜别,不忍别!
  只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会如此默默相对,别时艰难吧?!
  
  孟珏笑扶起霍成君,“我该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着叮咛:“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珏一笑,很温和地说:“外面风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着了。”说完转身离开,步履虽缓慢,却再未回头。
  霍成君立在门口,目送着孟珏的身影消失不见。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对面树丛的阴影中,虽然那里看着一片漆黑,她的视线却久久未动。
  
  ―――――――――――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两侧树上的黄叶纷纷随风而落。
  云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叶,喃喃说:“起风了。”
  街上偶有的几个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往家赶。
  云歌停了脚步,侧着脑袋想了会,“该回家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想平复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会再难过,也不会再心疼,喃喃对自己说:“我不喜欢疼痛的感觉,我会好起来的。”
  可是真的吗?
  她不敢深思。她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像蜗牛一样,缩回壳里。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忽地如旋风一般,冲到云歌面前,挥舞着手,兴高采烈,大呼小叫:“云歌,云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云歌儿,快给师傅做顿饭。”
  年纪已经老大,性格却还像顽童,动作敏捷又如少年。
  云歌满怀伤心中,他乡遇故知,如同见了亲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泪,却又立即逼了回去,挤了笑说:“不要乱叫,我可没有拜你为师,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么在长安?可见过我二哥?”
  侯老头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很生气的样子,可又想起来别人怕他生气,云歌却不怕,历来都是他有求于云歌,云歌可从来没有求过他办事,满肚子的气不禁都泄了,满脸巴结地看着云歌,“乖云歌儿,老头子很久没见过你二哥了。我刚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顺路经过长安。你怎么也在这里?”
  侯老头根本未等云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说:“唉!唉!云歌儿,多少人求着我想拜师,有人长跪三日三夜,我都没有答应,你这丫头却……你们家尽出怪人,当年求着你二哥学,你二哥只是笑,虽然笑得很君子,却笑得毫不回应,后来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头子欠了他钱,寒着脸来句‘没兴趣’, 太让老头子伤心了,学会我的本事好处可多了去了……”
  云歌一脸不屑,“快别吹牛了!你当年求着我跟你学什么‘妙手空空儿’时,我说‘我才不会去偷东西’,你说‘学会了,天下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东西’,我觉得不被偷还挺不错的,就跟着你学了。结果呢?我刚到长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头一生游戏风尘,不系外物,唯独对自己的‘妙手空空’自傲,听到云歌如此说,立即严肃起来,像换了个人,“云歌,你说的是真话?你虽然只学了三四成去,偷东西也许还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却绝不容易。”
  云歌点头:“全是真话。我身上一共带了七八个荷包,全部丢掉了,害得我住店没钱,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亏……”那个人的名字跳入脑海里,云歌声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闭上了嘴巴。面上维持着一个随时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头没有留意到云歌的异样,只满心疑惑,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长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惊动你,最多也只能偷到四个荷包,七八个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头笑起来,又变得神采飞扬,“哎呀!我知道是谁偷了你东西。唉!笑话,笑话!我就教了两个徒弟,你们还对面不相识,不过也没有办法,我们这行的规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儿’了吗?那还偷什么?老头子纵横天下几十年,见过我真貌的都没几个……”
  眼看着侯老头即将拐题拐到他一生的光辉偷史,云歌打断了他,“侯伯伯,说重点!究竟是谁偷了我的东西?难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头赔着小心的笑:“乖云歌儿,你大概是被你师兄,不对,他虽然年龄比你大,不过比你晚跟我学艺。入门为后,应该叫师弟,你大概是被你师弟偷了。当时师傅和你说我是天下第一时,还没有教小珏呢!如今,如今……”侯老头似乎还十分不甘愿,“如今我也许是天下第二了,小珏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里象你?不过也奇怪,小珏怎么会偷你的东西?他虽跟我学了‘妙手空空’,可能让他看上眼,主动出手的东西恐怕还没有。光顾着玩了,好几年都没有见他,他也来长安了吗?云歌儿,你莫要生气,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师姐,因为你一直不肯叫我师傅,也没有真正学到我的本事,所以老头子就和他说只有他一个徒弟,好鼓励他刻苦学艺,继承衣钵。”
  云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苍白,“侯伯伯,小珏的全名叫什么?”
  侯老头想起自己的徒弟,满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孟珏,是老头子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义子。”
  云歌站立不稳,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曾在心中掠过的一些疑问刹那间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头此时才留意到云歌面色异样的苍白,“云歌儿,你怎么了?病了吗?”
  云歌强笑了笑:“没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里,我得空时再去看你,或者我们西域见,到时一定给您做菜吃。”
  侯老头指了指前面的客栈,“就在那里落脚。今夜的风肯定还要大,乖云歌儿,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头打起精神,好好给师傅做几道菜。”
  
  ―――――――――――――
  
  漆黑的夜,风越吹越大。
  无数的树叶在风中呼旋,从云歌头上、脸旁飞过,将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搅得更是支离破碎,一片迷朦。
  云歌茫然地走在混乱的天地间。
  
  很多东西,曾经以为天长地久的东西,原来坍塌只是一瞬间。
  曾以为他和她是长安城内一场最诗意的相逢,像无数传奇故事,落难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却是一生一世的缘分。
  可原来真相是这样,他拿了她的钱袋,然后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施恩,让没有生活经验、没有钱的她只能依靠他,但他没有想到她会凭借菜肴赚钱,根本就没有依靠他。他的计谋虽然没有得逞,可他毕竟用这个法子强行闯入了她的世界。
  
  难怪他会在深夜弹奏《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听侯伯伯提过二哥,也许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欢的曲子。
  当时还以为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却原来又是有意为之。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她哪里就值得他花费这么多心思?
  她拔下了头上绾发的金银花簪,又掏出怀中风叔给的钜子令仔细看着。当日的一幕幕,一点一滴都从脑中仔细回放过。
  父母禁止她进入汉朝疆域,自己家中却一切都是汉人习俗。
  风叔叔对她异样关爱,还有对她家人的打探,当时以为是因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所以需要了解她的出身背景,现在想来,当日风叔叔的问题其实句句都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过得好不好。
  如果没有她,风叔叔那天对孟珏的惩罚会是什么?禁止他使用任何钱财和人脉?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诉她不会再和霍成君往来时,正是风叔叔重病时,想必那个时候,风叔叔正在思考把家业交给谁。
  他特意带着她去见风叔叔。
  …………
  
  云歌蓦然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发软,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缩成了一团,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间,一个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风刮起落叶呼啸着吹过她的身子,失去了绾束的一头发丝被风吹得张扬飞舞。
  
  云歌迟迟未回家,刘病已打着灯笼寻到这里。
  看到一条长长的街道,空旷凄凉。
  一个缩得很小很小的人,缩得像是一个蜗牛,蜷缩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叶飞舞中,青丝也在飞舞,张扬出的全是伤心。
  
  刘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云歌,只觉一不小心那个人儿也会随着落叶消失在风中。
  “云歌,云歌……”
  地上的云歌却听而不闻。
  因为风太大,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直打旋,一个翻转,里面的火烛点燃了灯笼,在他手中忽地窜起一团火焰。
  
  原本昏黄的光芒骤然变得灿亮,云歌被光亮惊动,抬头看向刘病已。
  长长的睫毛上仍有泪珠,脸上却是一个渺茫的笑。娇颜若花,在跳跃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颗露珠。
  火光淡去,云歌的面容又隐在了黑暗中。
  
  刘病已呆站了好一会,才扔掉了手中已无灯笼的竹竿,弯身扶云歌站起。
  握住了云歌零乱的发,看到云歌手里拿着一只簪子,他想拿过来,先替她把头发绾好,云歌却握着不肯松手。
  刘病已无奈,只能随手解下腰间挂着的同心结,用做发绳,把云歌的头发绾起、束好。
  
  刘病已护着云歌避开风口,找了小巷子绕道回家。
  两人走了很久后,云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脚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见他。”
  刘病已很温和地说:“我们就要到家了。他晚饭前来过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让我们转告你,他要去见一个人,办些事情,这一两天恐怕没有空,等忙完后再来看你。”
  云歌听了,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停住的脚步又动起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等他做选择了吗?”
  云歌摇了摇头,“没什么。”
  
  云歌的脾气看着随和,执拗起来却非同一般。
  刘病已知她不愿意说,也就不再问,只说:“回家后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哥和你保证,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
  
  许平君听到拍门声,立即迎了出来。
  “云歌,刮着那么大的风,干什么去了?真正担心死人,怎么这么狼狈的样子……”
  当她看到云歌束发的头绳是她给刘病已打的同心结时,语声咽在了口中。
  刘病已把云歌交给许平君,“我去给云歌烧些热水,做些吃的。”转身去了厨房。
  
  在路上,云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刘病已、许平君相聚的时光已是有限,伤痛中又添了几分留恋。
  
  许平君帮云歌舀了热水,给云歌洗脸净手。
  云歌看许平君眼光时不时扫一眼她的头发,虽然笑着,神情却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头发,一面笑问:“我的头发怎么了?”摸到绾着头发的发绳,她拿了下来,发现是一个同心结。
  当日红衣教过她做。她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红衣不肯打给她,要她自己动手。
  同心结,结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结在穗子中,系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着永结同心。
  
  云歌大窘,忙把同心结捋平,还给许平君,“我,我……”她想不出来如何解释明明挂在刘病已腰间的同心结怎么跑到了她的头上,因为她也很恍惚,只记得她和大哥在巷子里面走路。
  许平君笑着把同心结收起,“没什么了!男人都对这些小事不上心, 你大哥只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结和其它穗子的区别。”一面找了自己的发簪帮云歌把头发梳好、绾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问:“你和孟大哥怎么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珏,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负你了吗?”
  云歌听出了许平君语气下几分别的东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伤,感情已去,却不料友情也是这么脆弱,直到现在许平君仍旧不能相信她。
  云歌忽然觉得长安城再无可留恋之人,侧身把许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里?”
  “我要回家了。”
  许平君愣住:“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什么?你是说西域?为什么?你大哥知道吗?”
  云歌摇了摇头:“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决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别,也不想告别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块走?”
  云歌的头倚在了许平君肩头,“他会娶霍家的小姐。”
  “什么?”许平君怒气冲头,就要跳起来。
  云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别乱生气,你看我都不生气。”云歌将金银花簪和钜子令放在许平君手中,“孟珏来时,你帮我把这两样东西给他。”
  许平君想到她们和霍成君的差距,心头的火气慢慢平复了下去。再想到连云歌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云歌,你不去争一争吗?为什么连争都不争就退让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来很多吗?你若想争,肯定能有办法。除了家世,你哪里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况且感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来也不见得幸福。”云歌伸手去抓盆子里的水,一只手用力想掬住水,可当她握成拳头的手从盆子里出来时,水都从指缝间溜走。她向许平君摊开手掌,里面没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只手随随便便从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这就是感情,有时候越是用力,越是什么都没有。”
  
  云歌的话说得饶有深意,许平君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结。不会,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么一定要自己去争取,我可以握住这个,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们的同心结。
  “云歌,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为什么不能?我只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我休息好了,也许就会来看你们。即使我不来长安,你和大哥也可以来看我。”云歌一直笑着说话,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紧锁。
  许平君轻拍着云歌的背,心下舍不得,还想劝一下云歌,但话语在心头徘徊了几圈后,叹了口气,未再说话。
  霍府嫁女,到时候只怕比公主大婚还盛大,云歌若留在长安城,难道让她去看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热闹吗?况且没有了孟珏,云歌就是独自一人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想再见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许平君眼里有了泪花;“云歌……”
  云歌声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说怀孕的人不能哭,否则以后孩子也爱哭。”
  听到刘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饭了。”
  许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泪,云歌笑着小声说:“等我走了你再告诉大哥。”许平君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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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9 05: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火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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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外骊山的温泉宫始建于秦始皇,汉武帝又多次重建,刘弗陵登基后虽再没有在温泉宫花费银钱,但当年的奢华气息仍充斥于宫殿的各个角落。
  
  卫太子之乱前夕,汉武帝刘彻中了巫蛊之毒后,曾选择在此地休养。
  
  因为当时局势混乱,而刘彻晚年的疑心病又非同一般,从皇后、妃子、皇子到臣子都不能相信,所以不许长安城内侍卫进入温泉宫,此处的护卫靠的全是藏在皇上身后的影子——太监。
  
  因为先帝的遗命,又有刘弗陵的默许,于安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将宫廷中,除禁军外的第二大力量在此处大力培养,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座骊山。
  
  整个温泉都在宫殿内,温泉四周是雕着莲花纹的镶金汉白玉,既是装饰,也是为了防止因为湿气而打滑。
  
  一层层台阶渐次没入温泉中,白朦朦的水汽笼罩着整个屋子。
  
  刘弗陵此时正坐在一层台阶上,温泉水只浸到肩膀,靠着身后的玉石枕,阖目似睡。
  
  他不喜欢人近身,所以于安只能守在珠帘外。
  
  有太监悄悄进来,朝于安行礼,于安上前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回去。
  
  因看不清楚帘内的情形,于安不敢轻易出声打扰,只能搓着手等。
  
  刘弗陵没有睁眼地问:“什么事情?”
  
  于安忙回道:“皇上,奴才无能。奴才已经把当日在甘泉宫的女子都查了一遍,查到现在,仍没找到唱歌女子。不过倒是有别的消息。不知道皇上还记得曾给皇上做过一次菜的雅厨竹公子吗?她当时也在甘泉宫,后来被奴才下令轰出去了。听服侍过公主的太监富裕说,雅厨虽叫‘竹公子’,其实是个女子。”
  
  刘弗陵慢慢睁开了眼睛,沉默了一瞬问:“她叫什么名字?”
  
  “因为富裕在公主府时,并非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中知道公主事情的近侍大都已死了,所以还没有打听到她的名字,不过竹公子是长安城七里香的厨子,奴才已经命人去七里香查了,估计最迟明日晚上就会有消息。”
  
  刘弗陵回忆着当日吃过的竹公子所做的菜,再想到甘泉山中的歌声,猛然从温泉中站了起来,匆匆擦了下身子,一边穿衣一边说:“于安,去命人备车,回长安,直接去七里香。”
  
  于安跪下磕头,“皇上来温泉宫不是为了等着见孟珏吗?虽只见过一面,奴才对此人的印象却很深刻。听闻他和霍家小姐情投意合,有人说霍光对他极为赏识,待他如儿子一般,却不知道他为何求到了奴才的手下,让奴才代他求皇上见他一面。奴才琢磨着这里面定有些文章。皇上,不如等见了他,再回长安。”
  
  刘弗陵整理好衣袍,掀帘而出,“他什么时候来?”
  
  于安估算了下时间,“他说今日晚上设法离开长安,快则半夜,慢则明日清晨,不过他即使半夜到了,肯定也不敢打扰皇上休息,定是等到明日寻了合适时间找人通知奴才。”
  
  刘弗陵微颔了下首,“我们星夜赶去长安,他明日若到了,命他先候着,朕最迟明日晚上见他。”
  
  于安一想,虽觉得皇上之举太过反常,可时间安排上也算合理,遂应了声“是”,退下去命人备马车。
  
  马车内,刘弗陵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似乎在睡,心内却是一点不安稳。
  
  不敢去想竹公子会不会是他等的人。这么多年,他守在长安城内,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这是唯一一次他的主动,主动地去抓命运也许不愿意给他的东西。
  
  其实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骊山静静等候消息,如果是,再行动,如果不是,那么一切如旧。
  
  他如此匆匆下山,虽然尽量隐秘了行踪,也故布了疑阵,可并不见得能百分之百地避开暗处窥视的耳目,但是他静静等候的时间太久了,久得太怕错过,太怕万一。
  
  如果竹公子真是她,他一定要尽早见着她,万一有人欺负她了呢?万一她不开心呢?万一她要离开长安呢?万一她遇见另外一个人呢?一天之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早就对老天失去信心。
  
  下山时,还没有风,可越走却风越大,走在山道上,人都觉得要被风吹跑。
  
  于安实在不安,大着胆子凑到马车旁,“皇上,今夜风很大,实在不宜出行,不如回去吧!最迟明日晚上就有消息了,实在不需皇上亲自跑一趟。”
  
  刘弗陵眼睛未睁地说:“你可以回去。”
  
  于安立即说:“奴才不敢。”又退了回去,继续行路。
  
  ――――――――――
  
  一匹黑马,一身黑斗篷,云歌纵马驰骋在风中。
  
  风刮在脸上刀割般地疼,她却只觉痛快。
  
  很多日子没有如此策马狂奔过了,可惜坐骥不是铃铛,也不是汗血宝马,否则可以享受和风赛跑的感觉。
  
  爹爹和娘亲不见得在家,有时候去得远了,两三年不回家都是正常。二哥也不知道在哪里漂泊。幸亏三哥是个懒鬼,肯定在家。现在想着三哥,只觉温暖,甚至十分想念三哥冷着脸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
  
  难怪老人常说“娘的心在儿身,儿的心在石板”,儿女快乐得意时,常常忘记家,可一旦受伤,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曾经以为爱她的人定会把她视作独一无二的珍宝,不管她在别人眼里如何,在他眼里却一定是聪明、可爱、美丽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千金不可换的。可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少女时最瑰丽的梦。
  
  人太复杂了,人的欲望太多了。很多时候千金不可换,也许万金就能换了,甚至也许一千零一金就可以了。
  
  云歌感觉眼睛又有些酸胀,却实在不愿为他再掉眼泪,迎着冷风,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冷风割得腮帮子火辣辣地疼,眼泪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
  
  来时,长安是天朝大汉的都城,是世上最繁华、雄伟的城池,更是她自小向往已久的地方。长安盛着她的梦,盛着她以为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只想永不再想起这座城池,想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忘记。
  
  马儿跑快点,再跑快点,把一切都丢开,都远远丢开……
  
  ----------------
  
  黑色的马。
  
  最容易隐于黑夜的黑衣。
  
  面容被遮去,只一双黑沉的眼睛露在外面。
  
  虽然明知道即使半夜赶到骊山,也见不到刘弗陵,可还是要尽量减少在路上逗留的时间,减少行踪泄漏的可能。
  
  幸亏今夜风大,路上的旅人少到无。他们也因为刀子般的风,可以顺理成章地蒙面赶路。
  
  他的缓兵之计已到尽头,再拖延下去,霍光肯定会起疑。
  
  刘弗陵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既然刘弗陵肯答应避开所有人见他,应该已经预料到他想说的话,也应该会同意。
  
  虽然他的家破人亡、满门血仇和刘弗陵并没有直接关系,可他一直对和刘弗陵合作十分抗拒,所以他一直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远远地审视着刘弗陵,估量着刘弗陵。却没有想到最终被世事逼迫到如此,就如同他没有想到从小一直憎恨着的刘病已,和自己竟然会有执棋论事的一天。
  
  如果是以前,一切都会很简单,他肯定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娶霍成君。
  
  霍成君不同于霍怜儿,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有能力为自己争取,霍成君的心性才适合辅助他在长安城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而云歌的利用价值,和霍成君比起来,已经不足一提。
  
  他当年初进长安,一介布衣,既无人又无钱。小贺虽然承诺助他,可在先帝的削藩政策下,所有藩王的财力都严格受朝廷控制,小贺在长安城的势力也有限。他的所有计划都需要风叔叔的产业和人力支持,可风叔叔深受义父影响,对朝廷争斗敬而远之,绝对不会支持他的任何行动,他想用风叔叔的财富和人脉介入汉朝党派争斗中,根本不可能。
  
  唯有云歌,他义父深爱女子的女儿,能让一切不同。义父是风叔叔心中的神,而他是义父唯一的后人,云歌加上孟的姓氏才能让一切从不可能到可能。
  
  事实证明了他的推测,风叔叔本来当日已经对他动怒,可见到云歌发上的金银花簪时,别的一切在风叔叔心中立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见了一个姓孟的少年执起了那个金银花下女子的手,弥补了他们心中最深的无可奈何与遗憾。
  
  现在,风叔叔已经将大汉朝的产业全部交给他。虽然三个伯伯还不肯将西域的产业交给他,但在权倾天下的霍氏家族面前,那些产业已经不再重要。
  
  他一再尝试,也无数次想说服自己,甚至他抱了霍成君,还尝试过吻她。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都是女人,闭上眼睛抱在怀里不都一样吗?况且只论容貌,霍成君并不比云歌差。”
  
  可是不一样,虽然他理智上怎么想都觉得应该一样,可就是不一样。
  
  他脑子里说“一样,一样”,慢慢俯下身子去吻霍成君,可心却在极其明确地告诉他“不一样,不一样”,在最后一瞬,就在他要吻上霍成君的唇时,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推开了霍成君。
  
  面对霍成君惊伤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立即笑着安慰霍成君,道歉说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冒犯她。
  
  可心中明白,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云歌,他只是无法让那个人从他指间溜走,那是他的小云歌呀!
  
  是在他最肮脏、最无助、最潦倒时,仍然会反手握住他手的云歌。
  
  是在他冷言讥讽时,仍然会笑的云歌。
  
  是他以为自己厌恶了很多年的娇小姐。一边厌恶着,一边却牢牢记住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她的绿罗裙,她的名字。
  
  三个伯伯极其偶尔地会提起云歌的天山雪驼铃铛。
  
  每次都只是因为他碰巧说到什么,才会让伯伯们碰巧提一两句他们刻意回避着的人与事,所以每一次他都会十分恰好、十分不经意地“碰巧”在场。
  
  追逐着天山雪驼的足印,他在草灰蛇线中寻觅那个他所厌恶的人的消息。
  
  知道她与铃铛到过厝木湖,去了孔雀河,还知道她的铃铛陪着她越过了兴都库什山,到了天竺国的迦湿弥罗,这趟行程她一去就是三年,音讯全无。
  
  她那么任意,又那么自在地挥霍着时间,享受着生命。
  
  而他在读书、在练剑、在学医、在用毒、在习琴、在跟着三个伯伯学做生意、在密切地观察着汉朝发生的一切。
  
  他的每一刻时间都没有浪费。
  
  他努力学习着一切,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他边吃饭边背书,甚至睡梦中他都在反复练习着义父的一举一动,他要用义父的完美风姿掩去身上的戾气,他要他的敌人看见他时,绝无疑心,他要所有曾经蔑视过他的人,都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潜意识想过,再见那个喜穿绿衣的丫头时,他要一切都是最好。
  
  时间在林木枯荣间流逝,他安静地等着复仇的合适时机,安静地准备着一切,也许……在他心中,在他从不肯承认的某个角落里,也还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归来。
  
  他等待着她归来时,他和她的完美重逢。
  
  他做到了!他以他无懈可击的姿态出现,而这次她成了乞儿,可她对他视若不见、无动于衷。
  
  她没有认出他!?
  
  她当然不会认出他!
  
  介意?释然?
  
  他鄙夷着她的蠢笨,嘲讽着她的伪善,厌恶着她对一切的不在乎,可是唯独没有惊讶。
  
  八年的时间,在他的心底深处,也许他早已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
  
  时间太久远了,牵绊也太多了,一切早在他自己知道前已经发生,他已无法理智地抹去心中的所有印记。
  
  在无数次隔着时间、空间的注视中,在长达八年的留意中,他已经习惯在他的时间、空间里,有她的存在。
  
  所以他现在只能像个傻子一样,不在长安城享受温暖,却奔驰在冷风中;不去走康庄大道,而要去过独木桥。
  
  ----------------
  
  这样大的风,很不适合出行,所以孟珏一路疾驰未见一人。
  
  孟珏还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到骊山,却不料看到一辆马车出现在路的尽头,四周还有不少人相护。
  
  这样的夜晚还要赶路,肯定有非比寻常的事情。
  
  孟珏心中疑惑,放慢了马速,谨慎地让到路侧。他身后的六月和八月也立即随着孟珏让到路旁。
  
  不知道是因为冷风中骑马,还是别有原因,一行人都穿着大斗篷,面目也是如孟珏他们一样遮着。
  
  马车周围的人看到路侧的三人,手都暗暗放在了兵器上。
  
  六月和八月也是全力戒备。
  
  彼此相安无事地就要擦肩而过,各自都松了口气。
  
  可突然之间,路侧的树林内一群蒙面人攻出,直扑马车而去。
  
  马车周围的人立即将马车团团护住,六月和八月也是一前一后护住了孟珏,只看刀光剑影,一场厮杀已经展开。
  
  此行所带的太监,全是高手,是自先帝起,就暗中训练的影卫。来者人数虽多,于安却并不怕,震怒下喝道:“全给我杀了!”
  
  孟珏虽知道有误会,可因为刺客正是从自己身后的林子攻出,怎么看都像是自己一伙的,一时根本解释不清楚,而且对方已经下了杀手,他们不能不自保,只能稀里糊涂地打了起来。
  
  所有太监都是自小经过严格训练的好手,不仅是功夫,更有杀人和折磨人的法子。
  
  来行刺的刺客也都算好手,奈何碰到一群锁在深宫里,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不做,就专心练杀人的人,而且因为六根不全,大部分人的招式都是充满了阴狠的杀意,用招比刺客更狠毒。
  
  刺客渐渐不敌,纷纷倒在太监们的软剑下,而且全是一些最痛苦的死法。
  
  刘弗陵听到外面的兵戈声渐小,轻敲了敲马车壁,淡淡说:“口供。”
  
  于安懊悔地跺脚,刚才被气糊涂了,立即喝道:“留活口。”扫眼间,却只剩下孟珏那边的三人。于安纵身飞出,直扑孟珏。
  
  于安三岁起就受教于宫廷内的老太监,为日后服侍皇子做准备,他的天赋又很高,否则刘彻也不会从几千个太监中,选中他来服侍大汉未来的皇帝。几十年下来,于安一身阴柔的功夫说冠绝天下也不为过。
  
  孟珏身边的名师虽多,可学艺时年龄已大,和一般人过招,他的功夫还算好,碰上于安这样的绝顶高手却是处处危险。
  
  六月和八月已经多处受伤,本来命在旦夕,可和他们过招的两个太监竟然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并不要六月和八月的命,只是用剑一下下在他们身上划着,不深不浅,只要见血。
  
  孟珏一再说“有误会”,但于安只想活捉了他,根本懒得听。
  
  孟珏的傲气被激出,索性再不解释,沉下心来,招招直取于安的要害,因为招式来自西域杀手代代累积的经验,虽然简单,却是即使自己死,也一定要对方陪上半条命的打法。
  
  于安因为想要活口,又不想自己受伤,招式开始有了顾忌。
  
  虽然一时间还拿孟珏无可奈何,但打败孟珏只是迟早的事情。
  
  其余太监都护在马车周围,笑看着那边胜利已定的打斗。
  
  突然风中传来阵阵辛辣刺鼻的味道,树林中腾起浓烈的烟雾。
  
  于安一惊,以为又有刺客攻到,不敢因小失大,立即回身去保护刘弗陵。
  
  历代宫廷斗争下来,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药和解毒药,每个太监身上这些东西都没有少带,既是用来杀人、救人,必要时,也可以用来灭自己的口。
  
  于安并不怕对方用毒,什么天山雪莲、百年何首乌、千年人参,他都吃过,可现在竟然没有任何解毒效果。众人都是咳嗽不停,眼睛也觉得火辣辣地疼,直流泪。但若说中毒又不像,因为众人的劲力没有受丝毫影响。
  
  浓烟中,打斗的人出剑都有些歪斜,孟珏虽是满心诧异,却一面咳嗽着,一面不禁笑起来。
  
  这拿调料做武器的人,估计世间除了他的云歌再无第二个了。
  
  既不是毒药,自然也无药可解。若说解药,唯一的解药就是用清水漱口和冲洗眼睛。
  
  于安因为怕还有人袭击,所以和其他太监都一面流着眼泪咳嗽,一面紧张地护着马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旁观几个太监和孟珏他们打斗。
  
  云歌拿湿帕子遮住了口鼻,在浓烟中爬到孟珏身旁,向正和孟珏他们打斗的太监们丢了一大捧东西,一声粗叫:“五毒蚀心粉!”
  
  几个太监纷纷下意识地跳开,回避药粉。云歌拽着孟珏就跑,六月和八月忙跟在他们身后。
  
  太监们随即就发现丢在身上的东西居然是茴香子、胡椒子、八角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别的是什么,但想来“五毒蚀心粉”怎么也不会包括茴香,深感上当受骗,大怒着追了上去。
  
  经过云歌点燃的火堆旁,孟珏随手往里面丢了一团东西,一阵白烟腾起,扑鼻的香气替代了辛辣刺激的味道。
  
  孟珏回头说:“奉劝各位不要再追了,这次可绝对是‘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毒药,而且我的毒药绝非一般的毒药,即使你们有解毒圣药,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追来的太监虽然都竭力屏住呼吸,可还是脚步虚浮,速度大慢。果如孟珏所言,即使有解药,也有些劲力不继。
  
  云歌指了指树林里那帮刺客留下的马,孟珏三人立即去牵马,云歌却停在了原地,孟珏翻身上马后,看云歌竟然还呆呆站在那,立即策马回身,伸手想拉云歌和他同骑一匹马。
  
  云歌呆呆地看着孟珏,却没有伸手去握他的手。
  
  云歌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原本写意飞扬,此时却眉间蕴着凄楚,目中透着泪意。
  
  孟珏惊讶不解:“云歌?”
  
  六月和八月看到那些武功高强到变态的人快要追到,着急地催促:“公子!”
  
  “云歌?”孟珏又叫了一遍,一面策着马向云歌靠近,俯身想直接把她强拎上马。
  
  云歌却跳了开去,在孟珏不能相信的质问眼光中,她决绝地扭过了头,在马后臀上狠打了一下,孟珏的马冲了出去,六月和八月立即打马跟上。
  
  云歌起先点燃的火堆被风吹得不断有火星飞出,遇到枯叶,借着风势,林子内各处都有火燃起,马儿被火惊吓,开始疯跑,孟珏根本无法勒住马,只能在颠簸的马背上,回身盯着云歌,眼中全是疑问和不能相信,云歌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天,墨般漆黑,地上红焰狂舞。
  
  风在天地间盘旋怒鸣,受惊的马在火光中奔跑闪避,发出长长的嘶鸣。
  
  一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孟珏的视线中。
  
  云歌拉住已经被火焰吓得乱跳的马,想要翻身上马。
  
  一个太监眼看着人就要全跑光,气急交加,一时忘了于安说过的“留活口”,随手将手中的剑朝云歌飞掷出。
  
  云歌的身子在刚触到马背的刹那,一阵透心的巨疼从后背传来,她低头困惑地看着自己胸前,不明白怎么会有一截剑刃从胸前冒出,手上鲜红的濡湿又是从哪里来?
  
  她的眼前渐渐发黑,手从马鬃上无力地滑下,身子软软摔落在了地上。
  
  马儿前蹄高高提起,仰头对着天空发出悲鸣,却唤不起主人。只有火光将它定格成了漆黑天空下一道悲凉的剪影。
  
  林间的风呼呼吹着。
  
  火焰随着风势越腾越高,越烧越旺,烧得整个树林都变成了火的海洋,天地间一片血红的透亮。
  
  刘弗陵掀起帘子,走下了马车,静静看着前方熊熊燃烧的大火。
  
  大风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寒如水,眸沉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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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第一部全部完结。感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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