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没有声音,一截蜡烛即将燃尽。绣有大片大片牡丹的藏青色绒垫垂下细细软软的镶有银线的 流苏,一绺绺地在暗处纠结。她卸下一支小小的银簪子挑弄烛芯,烛累油油地滑得满银盏都是。火光似乎一下子亮了。但随即又暗下来。眼睛分不出颜色,开始黯然……
“小姐,这是老爷新买的丫鬟,到比别的多花些银子……”嬷嬷放下垂丝雪灯,焚了麝香,待篆形烟气袅袅腾起时才转身离开。
透着錾金菱花铜镜,一袭水月色长裙在暗处竟有磷火一样的微光。也许看错了吧,就像最近的梦一样……
一只红色的狐狸叼着桃花,书生的影子留在了水中央。
彼此看见了,然后离开。
结果呢?似乎没有结果。只是惊鸿一瞥。那种感觉,梦醒后还记得……
“奴婢姓柳,单名一个婴字……”她稍稍稽首,红色地汗巾勒紧腰身,摇曳满屋的红色。
“婴……”她默念着,看镜中的影像逐渐模糊。烛已燃尽,只剩下一盏微弱的雪灯。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这灯便是唯一的光源。柳婴,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呢?也许是在梦中吧。只是醒来后,全都忘记了……
她笑着听她的声音,绵绵柔柔的很好听。姑苏人?这样美丽的人儿连地方都是美的。她坐在卧榻上将紫貂毛毯盖在膝上。梨花木的卧榻会不时地送来香气,无缘地迷醉了。
她睡了。梦中,一只红色的狐狸,一个白衣的书生。
她捻一枝桃花,坐在树下,将花瓣丢进水中。书生撑着纸伞朝对岸望去。她惊了,逃进桃林深处。一只石榴色的绣鞋遗在水面,躲躲闪闪的红色融入红色,只留一只红色绣鞋。隔夜的芦荻声响起,吹皱了隔年的眉眼。
她的梦死在了他的目光中了。
从此,狐狸学会燃起了炊烟……
“婴婴,为我换个髻好么?老是这样,看都看厌了……”漪裳的指尖细细划过镜沿,手被这几近润腻的铜镜划得隐隐作痛。
婴婴放下手中的釉里红茶盏,挽起了过长的袖裾。这袖太长了,像是戏台上的旦角甩的水袖。婴婴几次想裁去,漪裳倒认为这样更好,有女子的温婉娴静之气。她常捋着婴婴的袖,笑着说也许只有这袖才能配上婴婴这手这臂。
婴婴纤手轻动,将落于颊上的发丝绾至头顶,用坠有银凤含珠的簪子固定,然后理顺后面散落的发,将两缕发丝垂于胸前,在额上悬挂一小串流苏银链,若隐若现地摆在眉梢处。
漪裳笑着抚着发丝,猛然间发现自己像是一个人,指尖瞬间留在发上,不可思议地冰凉……
“小姐,这样很漂亮呢,不是么?”婴婴娇媚地笑着,小小的梳子盘在发间。她注意到了她的脸色,清楚的看到了。
“哦……”漪裳心不在焉地应着。
“小姐,我觉得,你这样像一个人……”
“谁?”
婴婴只是低下头不应,半晌才说:“要是小姐穿上红色的衣服,就更像了……”
“ 红色?”她默念着,心里一阵惊悸。
”可是,她已经死了。一个人抛弃了她,然后她的心死了,情死了,人也死了……”
“放肆!”漪裳扯下头上的珍珠扔到地上。珍珠发出零碎的空寂的脆响,落寞的延宕,像是谁妖媚的笑。
石榴色的曳地长裙,拖着一地桃花,消失了……
书生的房里,多出了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持着经卷在映室竹影里躲着莲步,裙摆发出细碎的好听的窸窣声。她问他答,时间流着,他日益对答如流,才思大胜从前。
而后,他踏上仕途,在过分妖娆的春天辞别了她。那日,桃花瓣撒得满世界都是。她倚着一株桃树,看着他走远……“子箫,你一定要回来呵,婴婴在这儿等着你……”她在桃树下,懂得了思念,那种难理难弃的感觉。
然而,他再也没回来……
元宵夜
月幽幽地倚在上空,梅影翘棱稀疏。积雪被游人踩碎了,漏出黑灰色的眼睛。
漪裳披着银红色的昭君套,绒长白色的貂毛领映得她的脸色过分苍白。婴婴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人群中。
花满市,月侵衣。人影幢幢,灯影曳曳。
她将手伸向一盏小小的莲花灯上。粉色的复瓣羞涩的半开半合一种脱俗的美,仿佛能唤起一些记忆。莫名的熟悉……
另一只手同时伸出,两只手停留在莲花灯细细的竹竿上,相隔不到半寸,彼此的温度都能觉察到。
她缓缓抬起眼睛,眼前是无尽的紫色。紫玉束冠,一袭紫色长袍映着曳曳灯光,见了一眼就忘不了的紫色……不知怎么了,她竟不敢去看他,害怕会忘不了。
“姑娘也爱这莲灯?”他退出手笑着看她,星光似的眸子暗淡了所有的灯光,灼灼地隐隐地燃着。
漪裳微微一愣,转身便要走。
“姑娘——”他追上去,“若姑娘真喜欢这莲灯,吴某便将这送给你了……”
漪裳携了莲灯,微微笑道:“谢吴公子好意……”
“姑娘,天色尚早,莫若同放了这莲灯?”他看着他,有一种剑的凌厉和太阳的温暖。她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看了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低下头,随着他来到城河旁。
数不清的灯浮在河面上,明晃晃地胡乱摇摆,飘的,沉的,熄灭的,近城墙西沿处零星几点灯光已经灭了,那片寂寥的空间只有水打着漩涡涌动,沉下的灯挣扎了几下便不见了踪迹,换得岸上几声叹息。这里有个风俗,要是灯能飘到城墙西沿,就会实现一个愿望……
漪裳弯下腰,揽起裙裾欲将灯置在水中,可脚下一滑,绛红色的绣鞋浸到水中,身子朝下沉去……
他揽住她的腰,她坠到他的怀里。那一瞬,她希望就这样永远倒在他怀中,一辈子都不起来……
他低下头吻了她。她只是闭上了眼。
莲灯落在水中,灭了,沉了。
隐约间,她听到有女人在哭。一只红色的狐狸趴在水面上,叼着一只桃花。然后露出桃花一样的面,鬼火一现,消失了……那一刻,心莫名地疼。
他笑了,“姑娘,明日卯时吴某再此等你,只望姑娘能来……”
“婴婴,我怕……”漪裳缩在床上抽泣着,红色的绫被已垂到地上。她脸色苍白,被浓稠的乌发半掩着。
“小姐,别怕,只是一个梦,”婴婴笑着抚着漪裳的发,掩到耳后“只是一个梦,别怕啊——”她放下帐子,重复着“只是梦啊,别怕啊……”
漪裳声音渐息,又沉到下一个深渊般的梦魇。峭楞楞的陡壁,下落,沉沦,没人施救。忘记了去哭,没有气力去哭。
狐狸穿上了石榴红的嫁衣,书生娶了太尉之女。
太尉之女呵……
元宵
成群的丫鬟扰扰而行,仆人在朱漆的门上悬挂大片大片火红的绸缎、灯笼。红色氤氲了太尉府,一片片碎雪残迹蒸发了,只剩下有些泥泞的水渍。
“小姐,快些上妆吧,轿子就要到了……”嬷嬷三番五次来到房里催促。漪裳只是斜坐在榻上,用指尖顺着被上绣着的牡丹花线痕轻轻地描画着,像个孩子一样假装没有听到大人的话,只是静坐着不应声。
嬷嬷再次垂下帘子走出房间,沉闷的脚步声踏在长长的临水朱廊上,渐渐沉息。漪裳开始怨恨那种声音 。
“小姐,上妆吧……”丫鬟们一排齐整地跪下,手里托着石榴红的嫁衣。
漪裳叹口气,“下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屋内静的可怕,连呼吸都能辨别出是谁发出的。两支细细的焚香萦绕不绝,慵懒到可以麻痹神经。一小截燃尽的香灰溘然滑落,坠到雕花的精致小香炉中。
又一阵脚步渐近。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
“漪裳,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抬起头,看到父亲凌厉威严的眼神,突然害怕了。她低下头忍住泪,笑道:“父亲,女儿知道了……”
“漪裳,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林府的将来,就在你的手中了。”
漪裳埋下头,菱花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丫鬟上前,替她描了眉眼,施了胭脂,点了绛唇。待着上那石榴红的嫁衣时,她淡淡一笑,“婴婴,你说我这样好看么?”
“嗯,好看。这衣服怕只有小姐才穿出来呢。”婴婴笑着答道。
“好看?”她叹口气,“好看,怕他是看不到了……”
去年的那个元宵,那个一袭紫衣的他,那盏瘦瘦的莲花灯,还有那些过瘦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誓言,真的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么?梦开始的太仓促,结束的也太仓促。来不急回眸便苍凉地过去了。不能再见到他了……
“ 漪裳,明年此时,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的……”
她笑了,腰间束着的红色汗巾露出在银红色的昭君套外,妖娆地燃烧着。他没有看见,只以为眼前站着的就是漪裳,那个蝴蝶一样怯怯的姑娘。
她接过他手心里的紫玉扇坠,知道这便是信物。
他果真是忘记了一切……那时的他,给她的是白色玉钏啊!
她笑了,那个白衣书生,这个紫衣少年,眉眼这般相似,分明是一个人。
前世,今生……
前世的书生弃了狐狸娶了太尉之女。今生的他,怕又是要娶太尉之女了……大片梅花出奇地艳丽,妖娆的红色一片片夹着香,像春日里夭夭桃花晒出的精魄。
迎亲的队伍挤满了整条街,笙箫充斥着耳膜,红灿灿的衣装肆意地蔓延,混杂着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这确实是一个好日子啊。漪裳端坐在轿中,红色盖头下的世界却是无边的黑暗,一片茫茫的苍凉的世界,泼了漆。她偷偷掀开盖头,打量外面的不一样的世界。听婴婴说了,那宰相之子,花天酒地,歌舞笙箫便是他的全部生活,所养的歌姬舞姬各个姿色绝美……若是轿中换了一个人,她会开心些么?一个人的命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一个声音,分不出到底是哭还是笑,如山谷的回音,荡着圈儿一遍一遍地回放。意识开始模糊了。梦魇,魅影,深渊,沉沦……
一只红色的狐狸咬着桃花,诡异地笑着,然后倏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 你要嫁给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
只是为了财富和荣耀。为了财富和荣耀”
“不,不是的……”
你爱的那个人是爱你的,他每日在初遇的地方等着你,而你却嫁给另一个人……为了财富和荣耀……
“不是的……”她竭力地呼喊着,但没有谁能听到她的声音。她是一个人,没有谁能帮助她的.“那天他没来,没来!!”
“哦,我可怜的小姐,他来了,你不知道啊?他还要娶你呢。可是你呢?却坐在别人的轿子里啊……可怜的人儿!”
“不,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为什么呢?那个人要娶你啊……”声音渐息,可耳畔却是萦绕不绝的回响“可是用什么来证明你的忠贞,美丽的人儿……用什么来证明……”
狐狸的影子不见了,桃花落在轿中,变成一把尖利的匕首,莹莹地闪着光……
他轻轻掀开帘帏,怕惊着了轿中的她。一年前的那个元宵夜,她如小蝶一样怯怯的笑。似曾相识的感觉,今天,她就在自己面前,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
红色的嫁衣淋淋沥沥地铺在轿中,如揉碎了的桃花撒了一地,妖娆惊艳。她像是睡着了,合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带着谜一样的笑,娴静贞淑,就像初次见到她那样。在她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颜色已经分不清楚了,粘稠的血液失去温度,凝固在嫁衣上,石榴红的色不再鲜艳如初,变成了血的颜色……
漪裳,为什么会是这样?你说过要等我的?
泪,从他的眼角滑下,心被撕裂了,碎成千万……
冥冥中有人在笑,子箫,你知道失去的感觉了吧……
婴婴着了石榴色的曳地长裙,缓缓回眸。一只红色的狐狸咬着桃花,消失在竹林深处,不见了……
[ 本帖最后由 占夕 于 2008-11-20 22:22 编辑 ] |
评分
-
参与人数 1 | +10 |
收起
理由
|
占夕
| + 10 |
???é”?~?–????????????????!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