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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静尘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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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9:50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8

2005年7月22日
  一转眼四个月过去了,炎热的夏天到来,妈妈却一直都不见踪影。我辞去了勘探队的工作,从遥远的大西北卷铺盖回家,在这冷冰冰的钢筋水泥丛林中徒劳地寻找着妈妈。至今我仍然记得自己离开沙漠的前一天夜里,几个要好的哥们在沙地里围着快要熄灭的篝火一边哭一边猛灌啤酒,然后吐得一塌糊涂。火车在广袤的沙漠里像一条黑黑的蛔虫蠕动着,装载着无数庸碌奔波的人生。地平线永不疲倦地扭曲,黄色的沙和蓝色的天纠缠在一起,那美妙至极的交媾令人不忍直视。
  今天我再次抱着一线希望去了救助站,在无数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流浪汉中搜寻着妈妈的身影。炽热的阳光下,救助站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或年轻或衰老却无一例外污迹斑斑的脸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衣服踩在脚下,地上到处是尿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在这些灰暗的人群头顶,水晶一般灼灼闪光的玻璃大厦冷酷地践踏着他们。一个女人端着一小碗残粥,慢慢地喂给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我根本不希望会在这里见到妈妈,尽管我是如此渴望再见到她。正当我拔脚就要离去的时候,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衣襟。那是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奶奶,蜡黄流脓的双眼深深地陷在黑暗的眼眶中,像幽深的古井里破碎的水面,死亡的气息从井中卷上来,枯叶蝶铺天盖地掩埋了腐烂的尸体。
  她张开黑洞洞的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声音含糊地念着恶毒的诅咒,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液从破败的井口汩汩而出。我的心脏像被闪电劈开一样剧烈地抽搐,视线开始模糊。我不顾一切地挣脱了她的鹰爪,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繁华都市中永不愈合的脓疮。
  我坐在地铁里发呆,身边的喧闹的人潮匆匆忙忙地涨了又退,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我独自坐在深夜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着惨淡的日光灯下满地的狼藉,寂寞像成群的白蚁切割着我的身体,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2005年8月3日
  每当傍晚我一身疲惫地走向公寓,看到那底部燃烧着地狱火焰的深灰色砖墙,看到那貌似繁华的火红的灯箱,可怕的仇恨就会风卷残云般迅速把我的理智吞噬得干干净净。我痛恨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可怜的妈妈就这么走出公寓,身后几十双眼睛躲在窗户里驱赶着她瘦弱的身影。
  那个该死的管理员,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公寓,却不拉她回来,甚至连她去哪里都不过问。她脑子里面只有肮脏的钱!
  2005年8月29日
  市区里新开辟出一块地,要在这里修建一座珠宝大厦。我在这个工地里找了份零工,每天在尘土飞扬的沙堆里汗流浃背地搬运建材,中午就蹲在地基的深坑边顶着烈日就着咸菜吃发黄的酸馒头。
  今天碰上了久违的老朋友,他兴奋地手舞足蹈着向我描绘他在那边打拼出来的业绩,雄心勃勃地问我有没有兴趣回大西北去。有那么一刻,身边城市的喧嚣和拥挤统统离我远去,我仿佛又回到了天空蓝得发黑的金色沙漠中,风儿穿过牦牛雪白的骨架发出呜咽的低语,一群群的四脚蛇在沙丘上如雕像一般凝视着绿洲里明亮的清泉,晚上八九点钟的夕阳发出悠长的驼铃声……
  可是我最终摇了摇头。妈妈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像小孩一样等着我接她回家。
  2005年9月23日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橘红色的天空下是一片粘稠的血海,我在殷红的血液中徒劳地挣扎,浓烈的腥气堵塞了喉咙,我几乎要窒息了。
  风浪把我推向海的中央一座破败的高塔,黄泥砖外面的白釉正在一层层剥落,破碎的砖块像冰雹一样砸进血海。我用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死死地抠住砖缝,指甲裂开的剧痛让我倒抽了好几口冷气,血呛进了喉咙,我剧烈地咳嗽。
  塔直入云霄,看不到顶端,也没有台阶可以上去,在我慢慢地失去意识的时候,感到某种柔软而光滑像丝绸一样的东西摩擦着我的脸庞,那是一缕长长的白发,从遥远的塔顶垂下来。
  是妈妈!我坚信这是她的头发,我百感交集地攥紧了它们,心想只要拉着它们爬上去,我就可以见到阔别已久的妈妈。可是我迟疑了,已经半年了,她是不是更加衰弱更加消瘦?在我向塔顶爬去的时候,万一她坚持不住,我们两个都会跌到深不见底的血海中去,再也回不到塔上面去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阵悠长的钟声,像是听到了邪恶的召唤,白发突然紧紧地缠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眼球都凸了出来,血液全都堵在脑子里,血管似乎马上就会爆裂。在这缕白发像绞索一样套着我贴着高塔向上拉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雪白的天鹅振动着翅膀掠过橘红色的天际,它的嘴里衔着一颗鲜活的还在蹦跳着的心脏,血一滴滴地从喙角流淌出来,染红了它的羽毛。
  2005年9月28日
  傍晚收工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在工地里转悠,经过地基一角的勘探井时,一个声音揪起了我的心。那是一阵痛苦到极点的呻吟,还有嘤嘤的哭泣声,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井里幽幽地飘出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绝对是妈妈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我冲着那望不到底的黑暗大喊了一声“妈——”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出来。
  井的直径比较小,只要我用四肢撑着井壁挪下去,就可以把她救上来。我再也没有多想,就想往井里跳。就在这瞬间,一个工友从后面冲上来拦腰抱住了我,然后一拳把我揍到地上:“你他妈的清醒一点!不想活了你!”我看也不看他,顾不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只盯着那黑暗的井口:“快救我妈,我妈在井下面!她快要死了!”
  他像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在地上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说的话!可是妈妈的确在那井里,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如果不快点把她救出来的话……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工地,传达室的师傅叫住我,扔给我一封硬邦邦的信。可是我压根不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我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把妈妈救出来。
  可怜的妈妈!我该怎么办?没有人相信我,如果今天晚上不把她从井里拉上来,也许明天早上打捞出来的就是她的尸体,也许她腐烂掉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不能忍受这幢大厦将要在她的尸体上一砖一瓦地建立起来!
  趁着传达室的师傅上厕所的空档,我又溜进了工地,找到了一捆足够长的绳索,一头拴在井口不远处的一堆钢材上,另一头垂到井里去。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那就写到这里吧,手电筒要省着用,我可不希望到了井底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没电了。但愿下次翻开这本日记的时候,我会写下与妈妈团聚的幸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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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9:59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8

2005年6月25日
  今天带着一帮兄弟闹哄哄地冲到工地去要欠下的工钱,因为投资方突然宣告破产,没有了资金,CBD建筑工程也就没有了下文,可怜了我们这些天天挥汗如雨埋头干活的弟兄们,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着落。
  人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死是活都是一种没有边际的苦难。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裸露着钢筋的混凝土大楼潮湿而暗沉,盖着帆布的泥沙在地上流成了小河,起重机还没有撤走,就那么冷静而肃穆地伫立着,像一根停止前进的巨大指针。电焊和铁锈的味道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散去。一群风尘仆仆的饥饿的民工在巨大的阴影里显得弱不禁风,用各种颜色的布料制成的标语像万国旗一样花枝招展着,没有一点生机。
  没有人愿意见我们,他们把门关得死死的。有人敲碎了窗玻璃,可是无济于事。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让我难以呼吸,于是我跑到空旷的地方,站在蛛网一般的脚手架下面,抬头看着支离破碎的天空。雨打在我的脸上,一张纸不知道从哪里飘落下来停在我的脚边,那是一张褪色的建筑规划效果图,看着那水晶一般闪闪发光的玻璃大楼,再看看面前这千创百孔的水泥废墟,巨大的伤感把我吞没了。
  其实对建筑最有感情的人,不是设计师,而是我们这些把自己的血汗都混进水泥里的工人。
  我走进升降梯,拉开了开关。整个世界开始慢慢下沉,脚手架像无数死人的尸骨从我眼前掠过,整片废墟的全貌尽收眼底。我的目光落在了升降梯的地板上,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东西。
  刚看第一眼,我以为那是一团被工人丢弃的抹布或者是汗巾,但是看上去质地更像是橡胶,薄薄的半透明的,上面似乎有血迹。我蹲下来用两根指头把它拈起来,一块还保留着鼻子形状的软骨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我看到两个空空的眼洞,还有红色的嘴唇。这的确是人的面皮,黄色的脂肪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混合着某种说不出是鱼还是蛇的橘黄色的鳞片。我慌忙丢下它,操纵升降梯向地面冲去。
  我不想知道这是谁的,太令人发指了。从两个多月前那个老人吊死在我们用马赛克拼好的壁画上面开始,我惧怕和建筑联系在一起的死亡。
  2005年7月2日
  管理员大娘来催房租了,我想了想,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交房租和水电费了。我把手揣在脏兮兮的裤子兜里,一只脚踩着另外一只,很尴尬地告诉她我现在没钱。她的耳朵不灵光了,也许听不见我细若蚊蝇的声音,但是她从我的表情上也看了出来。她的脸上写满了失望,然后低下头来思考了一会儿,眼睛一亮,开始手舞足蹈地告诉我,只要我把公寓里外翻新一遍,这三个月的房租水电费就全免。
  的确,公寓已经太陈旧了。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上个月底下了一场小雨,天气还是非常干旱而且炎热,但是公寓里面却处处长满了绿霉和苔藓,水渍把墙面上的石灰泡得结成了块。这个交换条件实在太诱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并且对大娘的宽宏大量表示感激。
  2005年7月3日
  今天我买回了腻子和油漆准备大干一场。当我把梯子架在外墙上,拎起灰色的油漆桶噔噔噔地爬上去准备刷的时候,三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前几年因为服用兴奋剂坐了两年牢的运动员。自从孩子走失了以后,他变得越发憔悴消瘦,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身体不时像要晕倒一样前后摇晃,有一次差点从窗户翻出来,让我捏了一把汗。他终于说话了:“麻烦你把那些壁画留着,我儿子非常喜欢它们。”
  我点了点头,他就关上了窗户。
  他指的是公寓外墙靠近地面的那些没有署名的涂鸦。因为那些色彩艳丽的奇思妙想,这栋老公寓还曾经上过某本艺术杂志,我是听出租车司机说的。我小心翼翼地刷着墙,可是顺着墙面向下流淌的油漆还是破坏了一部分涂鸦。
  2005年7月5日
  连干了两天,我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刚躺在床上没睡一会儿,大娘又敲开了我的门,她有点生气,用她干瘪的布满皱纹的嘴数落我不专心干活。我觉得有点冤枉,昨天我收工的时候还专门把整个公寓走了一趟,确信没有留下死角,如果哪里的墙脏了,那一定是住户不小心蹭的。
  她不听我的辩解,径直把我拉到一楼的走廊里,眼前的一切让我大吃一惊。水渍又爬上了刚抹平的白腻子,绿色的霉都迅速斑斑点点地浮现,甚至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墙根处还有一串小小的手印,在这些手印的旁边是五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裂痕,里面还有一丝丝的血迹。
  看着这些东西,我不寒而栗,没有理会大娘生气的叫声,哆嗦着跑回自己的房间。
  2005年7月9日
  在我的梦里,一个小小的男孩子站在马路旁边的楼房阳台上玩耍,他玩得那么专注那么开心,甚至跃跃欲试地翻过阳台的栏杆,试探着向面前又粗又黑的高压线跳过去。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隔着汹涌的车流大喊着让他停止,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到我的声音。高压线上下弹动,小男孩在跌落的瞬间惊慌失措地伸出小手,抓住了高压线。
  可是那绝对不是救命的稻草。
  我闭上眼睛,可是电流在肉体中穿行发出的噼啪声还是盖过车辆的喧嚣刺痛了我的鼓膜,然后是身体与地面撞击的闷响。
  当我惊醒时,发现被子都被我的汗水湿透了。
  然后我在家门口的地板上发现了那可怕的照片,一定是有人从门和地板之间的缝隙塞进来的。那臃肿而庞大的尸白色的女性躯体,青色的血管丛,被缝合的血液凝固的伤口,看着这些我真想逃回刚刚那个噩梦中去。
  更可怕的是我看到了那张沾着橘黄色鳞片的脸皮。我想起了那个恐怖的传言,我感到自己开始像一片树叶一样颤抖。
  你吓不了我!你更不可能杀掉我!
  2005年7月10日
  连夜从废弃的工地偷回八根钢条,焊接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用粗大的螺丝钉固定在地板上。
  这个笼子里面只有我,沙发,电话和电视机。
  疲劳快要让我虚脱,我打开电视机,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谁也伤害不了我。
  2005年7月12日
  这一定是梦,要么是幻觉。肯定是叫的外卖里掺了什么能让人神经错乱的药。
  一觉醒来,我发现笼子外面是一片鲜花的海洋,空气里弥漫着金色的花粉,硕大的黑色蝴蝶像乌云一样飘来飘去。一个男孩子在这鲜花丛中打着滚,咯咯地欢笑着,他每摔一次跤都要压碎很多娇嫩的花儿,那些粉脆的花瓣就轻飘飘地飞向空中又纷纷扬扬地飘落,整个世界像仙境一样让我神魂颠倒。
  男孩的面前出现了一扇窗户,我的客厅的窗户,蒙着灰尘的玻璃,前几天刚漆过一次的红色窗框。他推开窗户,没等我叫出声来,他就跳了出去。
  鲜花满地的天堂消失了,我坐在笼子里面,男孩躺在笼子外面与墙壁之间的地板上,鲜血正慢慢地晕开。
  我抓起被子蒙住头,一个劲地告诉自己,再睡一觉这些鬼东西都会消失!
  在我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写日记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有什么凶猛的东西斜刺里冲过来把我撕得粉碎。
  2005年7月13日
  今天我换了一家外卖公司,等了很久他们的饭也没送来,于是我又把电话打过去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们,小姑娘忙不迭地道歉说:“对不起您的住址离我们公司实在太远,请您再多等一会儿,为了弥补您的损失,我们会给您附加一份水果沙拉特餐。”
  他们的公司竟然在南三环的火葬场对面,难怪要在路上耽搁这么久。不过他们并没有食言,除了我要的螃蟹砂锅外,还有一份新鲜的水果沙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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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3

2004年3月30日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已经将近一年了。她虽然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我仍然非常担心她。她的内心正在悄悄地改变着,有些东西跟着那个人一起死去了,而有些黑暗的东西正在苏醒,慢慢地侵蚀着她的灵魂。某种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有时候她半夜里会哭醒,在我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摇晃的时候,她会说起她的梦,她像没有翅膀的鸟儿一样在湛蓝色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然后就会坠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鲜血喷涌的黑洞。我抹掉她的眼泪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旁边有连绵的青山,我们两个人手牵手举着蜡烛钻到山洞里去探险,用雕刻刀在石头上刻下我们的名字。山洞里滴滴答答的水流顺着晶莹的光滑的钟乳石落在我们头上,黑色的蝙蝠颤抖着躲避明亮的烛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那里偷出来的窖藏的香蕉,那么的金黄新鲜,无比香甜。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还挂着潮湿的泪痕。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昨天夜里她竟然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洒了一床一地,在我看到那令人惊骇的一幕时,整个天似乎都塌了下来,几乎将我的脊椎砸断,绝望的我真的以为她就要撒手离我而去了。
  坐在她的病床前看着熟睡的她,殷红的血袋和输液管衬得她的脸惨白而憔悴,我这才恍然大悟,她的病一直都没有好,一年来那可怕的伤口都在暗暗地流着脓血。这可怜的傻孩子,她总是害怕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在她前面,然后由她亲手去给他们化妆,推进焚尸炉。她的神经脆弱得一碰就断,记忆力却强得让我担忧,走在大街上她几乎能记住每一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行人的面容,一旦在火葬场举行了某个人的葬礼,她就会伤心好几天。
  她害怕看到别人的死亡,于是她选择自己死亡。
  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握着她缠满绷带的手腕,我暗暗地发誓。
  2004年11月15日
  前几天公寓里新搬来一个爱尔兰人,他的个子非常高大,几乎挤不进房间,我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要住进这么拥挤而破旧的房子。那个运动员的小儿子看到这个庞然大物非常地开心,一个劲儿地缠着他喊:“一只发酵的猫!一只发酵的猫!”而巨人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把他抱起来扛在自己的脖子上。
  于是我想起童话里那只吃了酵母后不断膨胀,最后把房子撑破,却最终拯救了快要被洪水吞没的小镇,自己也有了吃不完的鱼儿的猫咪。我把这事儿说给她听,两个人开心地笑了一下午。
  今天巨人请我们到公寓顶楼去喝他煮的咖啡。虽然是冬天,今天的太阳却意外地暖和而明亮,大家有说有笑地坐在顶楼的阳台上,品尝着美味的咖啡。她的心情出奇的好,还异想天开把一直藏在家里舍不得吃的蜂蜜拿出来加在咖啡里,那是非常少见的白色蜂蜜,和咖啡混合后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更加鲜美,喝在嘴里是浓烈的醇香,咽下后喉咙里泛起一丝薄荷般的清凉,谁喝了都赞不绝口。早就退休不再清扫公墓的老爷爷也冲她伸了伸大拇指。
  住在三楼的那个女作家忽然说自己不舒服,要下去休息,大家谁也没有在意,可是我发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双手伸向前方胆怯地摸索着,像失明了一样,然后她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大家纷纷站起来簇拥过去,把楼梯间仅有的一点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在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几乎站不稳,身上沾满了灰尘,双手还在摇晃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呆滞地望着前方,声音颤抖着喊:“我看不见东西了!我看不见东西!”
  她站我的身边,向下看着那可怜的作家,全身发抖。我把她搂在怀里,尽可能的紧,她一句话也不说,泪水盈满了眼眶。
  她一定是又想起了那个遇刺的歌手,那尸白的脸上空洞的流血的眼窝,她又在幻想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求救的绝望。我拉着她离开了楼梯间。
  2005年1月1日
  昨天是她的生日,到了晚上我却不得不去赴一个突如其来的约会,父母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中医学院的副院长,他们坚持今天我们一定要见见面。我一向对在医院工作的男人没有什么好感,他们看待女人乃至所有的人都像看待医学标本,除了科学研究没有别的使用价值。
  吃饭的时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我如坐针毡,只想赶紧回去和她开庆生会,可是这顿没滋没味的盛宴还是一直吃到了凌晨2点。当我匆匆忙忙赶回公寓门口的时候,整个公寓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除了一楼最尽头的那个老人的窗户还亮着灯。我正在奇怪,车库的遥控卷帘门慢慢地升了起来,白色的房车发出噪音,在寂静的夜色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驶向远方。
  我敲了一会儿她的房门,没有人回答,她一定是睡了。可是今天一整天她都不愿意理我,也不肯打开房门,她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怎么解释也挽回不了我们之间破裂的关系。它早就变得一如玻璃般脆弱,现在终于在一片碎裂声中华丽地谢幕了。
  2005年2月3日
  她总是避免见到我,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去上班,休息日也不再结伴去游玩,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听不到一点声音,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有时候我听到她走出房间或是刚从外面回来,打算出去和她面对面把话说清楚,可是总是当我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她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发过誓永远都不离开她,可是我食言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失却了一份珍贵的友谊。
  2005年3月10日
  早上一起来头就非常的疼,好像有人拿电钻在我的天灵盖上打眼一样,我甚至能感到血花四溅,顺着墙壁缓缓流淌。
  我挣扎着爬起来去上班,在楼梯间撞上了住在二楼的摄影师,他的表情慌张,眼神涣散而迷茫,但是我从他紧蹙的眉间可以看出他正在忍受某种莫名的痛苦。
  我跌坐在楼梯上,他只是匆匆地看了我一眼,就消失在二楼的走廊里。我把头夹在膝盖中间,似乎这样就会好一点,然后我就看到他刚刚遗落在楼梯上的一张照片。我把它捡起来,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照片似乎是在摇晃中拍摄下来的,非常模糊,有很多人的腿在走动,闪光灯照亮了地板上的一滩血迹,是从右上角一块生锈的金属上流下来的,从它的形状上看,似乎是什么方方正正的东西的一角,说不上来。我把这张照片藏在了日记本里,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么做。
  今天在雕刻骨灰盒的时候,因为头实在是太疼,有点神志不清醒,刀把手划了一个口子,血流得到处都是,于是我又想起那个绝望得快要死过去的夜晚,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恐惧迫使她把自己割得伤痕累累,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根本不配做她的好朋友。想着想着,我就狠狠地哭了一场。
  2005年3月21日
  今天在巨人的房间里,我终于和她见面了。我不在乎巨人失踪,整个公寓的人都消失了我也不管,我只在乎她,只要她好好的,让我死了也行。漫长而孤单的时光里,我开始担心她真的会死在我前面,那时候就不是她给我化妆,而是我给她雕刻骨灰盒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至少,她就不用忍受失去我的痛苦——漫漫的长夜里,再也没有人能在她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搂着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当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擦过的那一瞬间,我开始怀疑这些日子以来是否只有我一个人承受着关系破裂带来的孤单和失眠。
  她的脸色异常的红润,眼睛里闪烁着从来没有过的光彩,好像有两颗灼灼生辉的黑耀岩镶嵌在她的瞳孔里。
  2005年5月29日
  今天是巨人的父亲的葬礼。可怜的老人,儿子失踪后他才找到他以前住过的公寓,他寻找了太久,在世界各地的奔波耗尽了他的生命。和艺术馆的纪念活动相比,他的葬礼就分外的冷清。来参加的人只是他生前在学校比较要好的几位老师,还有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们。
  遗体火化后,我坐在公墓办公楼的后院里开始雕刻骨灰盒。我喜欢在这里工作,每每抬起头看着风云变幻的天空,总会看到火葬场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那些逝者的灵魂飞翔着融入云海向太阳飘去,无比的壮美。
  一个学生发现了我,他悄悄地走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专注地看着我雕刻。他看到雕刀下渐渐浮现出一片沙漠中灿烂的夕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姨,你知道老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艺术馆取名叫‘沙漠艺术馆吗’?”
  我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就摇了摇头,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老师是爱尔兰人,在他还生活在自己的家乡的时候,他非常喜爱一位诗人的作品,那位诗人叫做威廉·巴特勒·叶芝。老师的很多画都是叶芝的诗歌激发出他的灵感而创作的。他对叶芝是19世纪英格兰的秘密组织‘金色黎明会’的成员这一猜测深信不疑。他曾经在闲聊的时候告诉我们,在叶芝第一次见到金色黎明的首领迈克格雷格·马瑟的时候,马瑟递给他一张塔罗牌,并让他把牌贴在额头上。就在这个时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瑰丽的幻象出现在叶芝的眼前,他拨开迷雾,看到一片广袤的金色沙漠,如血的残阳下是一片阿拉伯部落的古城废墟,凌乱的石堆中残留着神秘的沙画。于是叶芝就被魔法吸引,加入了金色黎明会。”
  “因为叶芝认为沙漠里孕育着某种神秘的文明,所以你们的老师就把艺术馆取名叫‘沙漠艺术馆’吗?”我问。
  “对。老师说,沙漠里的文明和月亮有关,他常常朗诵着一段诗歌:‘当整块面团都这样揉过,它就能获得本性所幻想的形状,纤纤的新月又转了一轮。’”
  骨灰盒雕好了,他把老人的骨灰放进去,捧着向墓地走去。
  2005年7月25日
  她死了一个星期了。直到今天她的葬礼结束,我都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七天来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直到我把她的骨灰盒雕刻好,把她的骨灰放进去,然后亲手用白水泥封住墓穴,我才终于相信这残酷的事实。
  清扫公墓的老人又回来了,他都一百岁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我的女孩却再也无法回来了,在大学里才华横溢人人艳羡的女孩,爱哭爱笑喜欢浪漫的女孩,噩梦连连却依然会很快睡着的女孩,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抱住老人大哭了一场,把我这一生的泪水都哭干了。我是多么想到坟墓里去陪她啊!不管她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我都跟着。
  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玩具娃娃,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日子里她就靠着这些没有生命的娃娃来慰藉她的寂寞和恐惧,我憎恨对她不管不问的自己,憎恨得想在楼梯间里把自己吊死。当我看到床头上一对破破烂烂却又被精心缝补起来的娃娃,那么像我们两个,泪水又止不住了。
  2005年9月12日
  晚上回到家里,我在厨房的微波炉里发现了一个被烧焦的娃娃,它的肚子被剖开了,看上去惨不忍睹。一卷相纸插在它的腹腔里,从后背穿出去。我颤抖着手展开相纸,看到了那个双目失明的女作家凄惨的死状。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生活在世上所承受的苦难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在死后继续对我们的践踏?这个不折不扣的地狱!人间是不存在的,天堂是不存在的,整个世界都是永恒的地狱。
  我就要去陪你了,我会抱着你再也不放手,就像连体儿一样亲密无间。
  这些照片,还有那张血迹的照片,我得想个办法保留下来,总有一天人们会揭穿他的秘密,把他撕成一缕一缕,作为给我们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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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1

2003年5月27日
  夏天快要到了,我惧怕这个季节。印象中身边垂垂老矣的朋友们都是在酷热的天气中辞世的,一半以上和我一样晚年孤单而冷清,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膨胀甚至融化了。也许这也会是我最后一个夏天吧。反正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活够了,死神什么时候造访,我不在乎。
  今天清晨的空气清凉而潮湿,翠绿的树叶上还挂着露水。在我推开窗户的时候,随着灌进卧室的新鲜空气,我看到一个老头站在窗前微笑着向我招手致意,他身后不远停着一辆白色的房车,发动机还在嗡嗡地转动着,轮胎上沾满了泥泞和揉碎的青草。
  他几乎没有仔细看看每件空房的居住条件,就决定要一楼最尽头的109号房。他说他会每月按时付给我三倍的房租,但是有一个条件,不要对他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抱有好奇心。
  只有年轻人才会对神秘玄虚的东西感兴趣,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生命走到尽头,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我无法想象的东西。
  2003年6月6日
  很快,那个新搬来的老头就在公寓的一角搭建了一座红砖墙面的车库,直接通到他的房间里去,银绿色的金属遥控卷帘门和整个公寓搭配起来非常不协调。不过很快,就像是雨后潮湿的落叶堆里生长的蕨类植物一样,那些色彩艳丽而嚣张的涂鸦一夜之间就像蜘蛛网一样覆盖了车库的外墙和自动门,使它和整个公寓浑然一体,看不出存在了多少个年代。
  看着这些涂鸦,我想起了这栋公寓的主人,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连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样貌,甚至他的性别,统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只是他的银行帐号,每个月把收到房租的85%汇到他的帐号里去,就这么一月月,一年年。他早就死了也说不定呢。
  那老头一个人,和我,和住在二楼的那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一样,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可是他看上去并不寂寞,财产似乎也很丰厚,他经常开着自己擦洗得干干净净加满了油的房车跑出去,回来的时候轮胎上总带着泥巴和野草野花,花纹里镶嵌着碎石块。他似乎还活在二三十岁的青年时代,像一团火一样想去哪里就烧到哪里。
  2004年11月11日
  今天公寓里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住客。吸引了住户们的目光的,不只是他爱尔兰的血统,更是他魁梧的身材,我无法想象这个小小的公寓怎么容得下他。他一走进光线昏暗的过道,那牙齿洁白的微笑就像太阳一样把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
  看着他,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在纷飞的战火中被猩红热夺去小小生命的儿子——如果他健健康康地长大,一定会像这个巨人一样强壮有力而又平易近人的。那个夜晚隔了半个多世纪又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满天都是滚滚的黑烟,火光像鲜血一样涂满了天边,金色的陨石呼啸着砸在大地上,无数的人哭喊着奔逃,我把他紧紧地捆在胸前,抱着他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他的咳嗽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红红的脸蛋也没有以前那么滚烫,我跑进一座破庙把他藏在干草垛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他再也不会睡醒了。
  2004年12月31日
  又是一年过去了。大街上寻欢作乐的人群熙攘喧闹着,一大朵一大朵在天上炸开的焰火把路面映得五颜六色。
  我隔着蒙了一层水汽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这时候那个马上就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敲响了我的房门。
  于是我们俩就像老两口似的互相搀扶着爬上公寓顶楼去看焰火,他开心地大呼小叫着,彩色的光线把他满脸的皱纹照成京剧脸谱,他还就真的吊起嗓子气宇轩昂地唱了一段《夜奔》。
  就在这个喧闹的时刻,我仿佛感到这老旧的公寓也如我们一般有了苍老的写满了历史的生命。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们尽管天天生活在这里,却无法理解岁月流转积累起来的感情。它的呼吸,它的心跳,像地底下最温暖最宁静的水流,像沉睡在坟墓里我们最挚爱的亲人,离青春的火焰越遥远,离甜美的死亡越接近。
  2005年3月10日
  早上天刚蒙蒙亮,我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痛楚像一条巨虫啃啮着我的脑袋,我摸索到枕头下面的降压药,没有开水,就这么干咽下去。公寓里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般,只听到耳朵里发出的嗡嗡声。如果不是一两声不知道从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压抑的呻吟,我还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情况有点不对,我开始担心另外两个老人,他们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拿了手电筒、降压药和公寓的钥匙,先去打开了109号房。
  灰尘在手电筒微弱的光柱里翻滚着,我吃惊地发现墙壁和地板全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蒙着白色的塑料布,让我想起有一次在电影里看到的精神病患者住的禁闭室。这种感觉让我的头更加疼痛,似乎再走一步颅骨就会被震碎,尽管脚底下踩着的是这么厚的海绵。卧室的门开着,老头正躺在床上喘气,时不时焦躁地翻个身,这一翻身他就看到了我。
  我问他:“这房间是怎么回事?怎么……”我还没有问完他就怒气冲冲地回答:“我有骨质疏松症,我不想在家里一头栽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不要有太大的好奇心!它会要走你的老命的!”
  他的态度让我很生气,我掉头就走,药还是留给住在二楼的那老头子更有价值。
  2005年3月16日
  今天在楼道里,我听到那个整日与房车为伴,在家里铺满海绵的老头正在医生的家里和他剧烈地争吵,两个人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墙壁,听起来像是从地窖里传出来一样含混。那个医生,他总是很热心地帮助公寓里的人,不管是谁有了头疼脑热都会找他咨询。我想起前几天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也许医生给他开的治疗缺钙的药并没能给他的病带来太大的起色吧。
  也许,他死了倒还好些,他有钱,有车,可是脾气暴躁,让人难以接近,连疾病也不能让他低头。
  2005年3月21日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总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又说不上来。直到今天住在隔壁的公寓清洁工敲开我的门:“大娘,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几天没见到住在二楼的那个大个子了,我天天在公寓里打扫卫生,从来没见他出过房门。”
  我这才醒悟过来,那个总让我想起夭折的儿子的巨人!我总觉得衰老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始终想不起这空白的原因。一阵不祥的感觉像冬天的寒气一样从我的脚底涌上来,我拿上钥匙往楼上走去。公寓里的住户都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跟在我后面,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自从他来到公寓以后,人们就慢慢开始散播荒唐的传言,说他是麦加的巫师转世,能看透人的梦境,窥探到连这个人自己都不了解的心灵深处最可怕的秘密。
  随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轴发出尖细的摩擦声,空气卷进没有一丝人气的房间,带起灰尘,一只老鼠惊慌失措地挤进柜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有人住过的痕迹,一本小说摊开放在桌上,小小的白色蜘蛛在中缝里结了网,杯子里的咖啡早就干了,咬了两口的面包片已经长了星星点点的霉斑。宽宽大大的床上一片凌乱,连被子都没有叠,枕头胡乱地丢在地上。
  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就这么像蒸发了一样不见了。
  等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开始收拾满屋子的残局。把被子和枕头摆好,在小说里夹上书签放到书架上去,清洗满是脏污的餐具,擦拭掉家具上的灰尘。我就像一个母亲趁着孩子溜出门玩耍的时机打扫他和搅得一片狼藉的房间一样,带着满满的爱心和埋怨,但愿他回来的时候,不曾发现一切都悄悄地有了美好的转变。
  2005年4月2日
  一大早我就被公寓里闹哄哄的人声吵醒了,来了一大群警察,说要看一下109号房间。等我打开门,他们进去一边检查物品一边做记录的时候,我才从他们间或的几句交谈中得知,老头已经死了,是谋杀。
  我看着蒙着白塑料布的海绵地板上摊着的那幅地图,上面有四个非常明显的用红色马克笔标上去的圆圈。他们说在一个圆圈处发现了他的尸体,而在另外三个圆圈的地方找到了他的脸皮、大脑和心脏。太可怕了,对我来说,这比默默地死在家里,尸首腐烂才被别人发现更加残酷,我看着那四个圆圈组成的形状,像一个方方正正的棺材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谋杀?会不会是……?不,那不可能,医生不是那样的人,尽管那天他们吵得那么激烈,但是那种对什么都冷淡无情没有兴趣的人不会为了几句口角杀掉一个老人。
  或者,正因为他冷漠的人性,他才会在肢解老人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我再次感觉到死亡接近的时候那微弱的呼吸,还有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呼噜声,像一片浓浓的黑雾快要把我吞噬。
  2005年4月11日
  我根本没有见过那个保险箱,可是我对那个可怜的老父亲撒了谎,我骗他说我不知道密码。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做出来的事情。等他走了以后,再没有人来敲我的门的时候,我偷偷地再次打开了巨人的房门,果然,一口保险箱就放在卧室的角落里,在床的后面。
  我没有由来地肯定,这保险箱是109号房的老人死前留在这里的。也许他趁着那天人多偷偷地拿走了巨人自己配的房间钥匙,然后把自己最宝贵的秘密藏在这箱子里面,直到死去都不曾泄露。
  他会是为了这秘密而死去的吗?这保险箱里究竟有什么让他连死亡都不在乎?钱?金玉首饰?或者藏宝图?一连串荒唐的念头像儿童的幻想一样漫无边际地冒出来。我想起他每天回来的时候车轮上都沾着从野外带回来的圬物,我太想知道这层厚厚的钢铁后面有什么惊人的秘密了。
  让人的灵魂永驻,不再害怕生命衰老逝去的秘密。
  “别太好奇……”我恍惚间听见一个轻蔑的笑声,在我的肩头粲然响起。
  2005年5月2日
  今天是那老不死的一百岁的生日,真是不可思议,人真的能活到这把年岁,究竟有什么诀窍?他的亲人早就一个都不在世上了,于是我给他买了一个生日蛋糕,陪着他吹蜡烛,他竟然在许愿的时候睡着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梦到自己的爱人?
  我从来都没有梦到过自己的孩子,我甚至从来不做梦。也许这就是我把那个巨人看做自己的儿子的原因,他看不透我的梦境,也不会了解到我的心。
  我想把我发现的秘密告诉老头,可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揭开的秘密根本没有价值。
  前几天我在市中心买了一块手表,本来打算今天送给他的,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像个初恋的女孩儿一样羞涩,生怕他明白了我的心意会笑话我。
  2005年7月5日
  公寓渗水的情况非常严重,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发霉的石灰味儿。那个建筑工人欠了几个月的房租,让他把公寓里外刷一遍来还债,他也不好好干,那些印渍和裂缝还是原样。现在的年轻人干活怎么都这么不塌实。
  就在他莫名其妙地跑开后,我正想回房间,走廊的天花板上掉下来一大块带着白灰的水泥,在我身后砸得粉碎,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钢筋从破损的水泥里暴露出来,水滴滴答答地流着,我惊讶地发现那水像硫酸一样迅速地把钢筋腐蚀得斑斑点点。
  2005年9月21日
  他死了。那么艰难地活了一个世纪,死神终于收回了他的生命。今天我再次来到巨人的房间琢磨那口保险箱的时候,在床上发现了他的四张照片。最上面的一张上,他仰面浸泡在浴缸里,全身浮肿,脸皮被撕掉,稀疏的头发也被尽数剃光,脑门上留下一圈缝合的伤口,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淹没在浑浊的血水中。
  我不敢再看下面的几张,把它们拿起来,用尽全力揉成一团,手指热热的,似乎是被相纸锋利的边缘割破了。
  我就趴在这张大床上痛哭起来,深深的懊悔把我的胸口堵得喘不过气。为什么他生日的时候我没能把那块手表送给他呢?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巨人也不会再回来,我永远都不会梦到我可爱的儿子。
  甚至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后,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漂亮的手表了。
  让我死了吧。我再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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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4

2004年11月11日
  我背着父亲跑了很多个国家,最后来到了中国,一个经常出现在梦中的遥远而神秘的国度。我没有想到的是,和以前一样,父亲也跟着我来了。我到处躲避着他追寻的视线,就这么搬来搬去过了几年,直到这座公寓吸引了我的目光。
  看到这座老旧的公寓我就像回到了爱尔兰的老家,那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两边古色古香的房屋,木制的门牌上华丽秀美的英文,还有门口悠闲地打盹的波斯猫,兴奋地怪叫着呼啸而过的滑板少年,久违的一幕幕像画片一样迅速闪过,写着英文的红色灯箱是那么温暖而又亲切,像是母亲的呼唤。
  于是我搬进了这栋公寓,我无法拒绝它的盛情邀请。
  早就习惯了人们看到我后脸上的惊讶神色,可是管理员大娘看到我后竟然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有着伤心回忆的老人,看着她满脸苍老的皱纹里溢满了浑浊的泪水,我的心在那一瞬间阵阵地抽痛。我开始想念我的母亲,在我离开家的这些年里,她是不是也经常坐在我的卧室里这样以泪洗面,也许有时候她站在水池边擦洗那些我烧制的瓷器时,眼泪就会掉在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鸢尾兰上。
  我真是个残忍的家伙,像我这样的铁石心肠不配去追寻艺术,也许这么多年背井离乡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如果我在毕业的那一天就彻底妥协,现在的我也许会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从撒旦的手中夺回无数人的生命,双手沾满了病人的鲜血。
  可是,仅仅把人的躯壳保留在世上就可以了吗?
  2004年11月16日
  昨天在我请公寓的朋友们喝咖啡时,那个有名的女作家从楼梯上失足滚落,所幸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自从我来到中国后,就非常喜欢她写的书,没有想到能在这公寓碰上她。她的气质远比我想像的要忧郁得多,甚至有些神经质,不过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消瘦而清冷,让人看了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到她的生命中去。
  今天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遗传性的白内障,她会慢慢丧失视力,不过等白内障成熟后,一个简单的手术就可以让她重见光明。她恐惧黑暗,在医院的时候她冰冷的手一直在颤抖。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每天给她读报纸,把她口述的文章记录下来,不用担心,她会有一双称职的义眼。
  2004年11月20日
  寂寞的浓雾笼罩着静尘公寓。即使太阳光再刺眼,黑色的雾也不会散去。耻辱而肮脏的蛆虫成片地隐匿在破败的角落里,啃噬着早已经僵硬腐败的灵魂,发出绵延细切的哀叫,像夜里的海边泡沫渗进沙子的缝隙。
  这些千创百孔的灵魂都有着孤单而绝望的梦境,他们沉睡在这无边的幻象中不愿意苏醒。潮湿的霉爬上他们的床单,钻进他们的耳朵,可是他们只听见自己孑然的心跳。
  2004年12月26日
  那是我看到过的最温馨最纯洁的梦境。我看到她在梦里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羊毛衫,银色的绒线打着可爱的卷儿,沉甸甸的黑白红相间的苏格兰裙下面是巧克力色的长筒皮靴。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那小镇和我记忆中的家乡如此相似,在薄薄的雾气中呈现出羊角面包一样的颜色和味道。一只粉红色的气球跟在她身后,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无声地跳跃着。
  这时候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有无数金色的星星闪烁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像潮水一样从每一条小巷里奔跑出来,他们笑得那么灿烂,乳牙脱落露出空洞,像是正在演奏的雪白琴键。背带裤,烂球鞋,红头绳,羊角辫,掉了颜色的变形金刚,打了一个又一个结的皮筋,磨得闪闪发光的抓子儿,叮叮当当滚动的铁圈。阳光在他们红润的脸蛋上投下柔和的透明阴影,兴奋地雀跃。
  这美丽的梦境像灰黑的废墟里绽开的雪白花朵,我惊异于它单纯的快乐而呆呆地站在公寓的走廊里,直到她关上自己的房门。
  2004年12月31日
  夜里我跑去了“宝贝的尸体”,为了看到她。和那些甜美的梦境不同,她站在舞台惨白的灯光下,像炼狱里的万劫不复的罪人一样用黑色的皮鞭捆缚着抽打着自己的身躯。她的歌声像是垂死的儿童对母亲最无辜的呼救对虚无的上帝最虔诚的祈祷,泪水冲淡银色的眼影,镜子破碎发出凄凉的声响。
  听着她的歌,我的眼睛竟开始模糊,像隔着瀑布在山洞里看外面的世界,扭曲变形看不真切。我抹了一把眼泪,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然后我看到吧台的角落里坐着住在她旁边的那个摄影师,他右手拿着高脚杯靠在自己光亮的额头上,左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摩着放在两条大腿中间的黑色照相机,像在爱抚着自己的宠物。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像一团潮湿而白亮的火焰。
  2005年2月6日
  她的病房里一片狼藉,能摔碎的都摔了,那些旧报纸和稿子也都被撕得粉碎,当她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跌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时,纸片还在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飘着,慢慢地归复一片墓地一样的平静。
  她把嗓子都哭哑了,可是白色的绷带下面一滴眼泪也没有。她不会再有眼泪了。摘除白内障的手术失败了,甚至因为伤口感染而不得不摘掉了眼球。光明不会再眷顾她。
  她像个孩子一样啃着折断的铅笔,血丝从唇齿间渗出来,滴在白色的病号服上。我没有去阻止她,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时候是减轻精神痛苦的唯一办法。我把她抱起来——她早就瘦得不成样子了——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这时候我想起一首诗歌,我哼着那些轻灵的句子,她慢慢地安静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咏,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
  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着它的赧颜。
  2005年2月14日
  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看到这世界最阴暗最恐怖的噩梦,最血腥最没有意义的阴谋。
  他坐在一列生锈而且破旧的老式火车上,窗外水绿色的寂静天空下是无数铁管和绳索编织起来的孩童的攀缘游乐设施,秋千在风里兀自摇摆,发出咯叽咯叽的刺耳声响。疯长的乱草堆里扎着黑胶轮胎,却没有一个人影。
  火车到站,他来到一个昏暗的酒吧,这个奇异的酒吧有着暗红色像血液一样流淌的地板,当他走动的时候,地面在他脚下漾开一串红色的涟漪。忽然间他就陷到那粘稠的血液中去,像淹没在水银镜子的背面。暗房一般通红的空间里漂浮着无数小动物的尸体,被铁的荆棘扭曲得四分五裂。金属磨擦发出的喀嚓声在混沌的空间里像死人的心跳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我恢复清醒的意识,看到他正站在走廊里面对着我,警觉的目光像两把利剑。
  他果然不是傻子,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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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2

2005年10月22日
  那个声音今天再次唤醒了我——我说不出它来自哪里,不知道是谁在对我说话,亦或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带着魅惑与虚无,再次将我召唤到109号那个铺满了白色塑料布的房间里。我像做梦一样,蹲下身去寻找那条难以发现的拉链,然后慢慢地拉开它,像抽掉尸体胸膛上的手术线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我掀开这块厚厚的海棉,看到水泥地板上放着四张照片。是那个天天晚上在“宝贝的尸体”演出的女歌手!我简直不敢相信究竟是谁对她下的毒手,竟然把这么美丽的花朵蹂躏成这个样子,她的脸上全都是血迹,那长长的睫毛下面银色的眼影再也看不到了,那珠光诱人的红唇也没有了,她的额头上留下一条深深的伤口,可以隐约看到森白的颅骨显露出来。她那圆润光洁的乳房也只剩下一只,左胸上只留下一条用粗大的金属线缝合得歪歪斜斜的伤口,让我想起雪白的塑料布上那条拉链。真是讽刺,干这些事情的人就好像是把她当成了一条装圣诞礼物的长筒袜,随时都可以拉开拉链把神秘的礼物塞进去。
  我捡起照片,才注意到它们刚刚是放在一个圆形的铁制井盖上的,看上去就像是潜水艇的舱盖,表面略微鼓起,焊着几个带合叶的活动把手,还有一个小圆盖子,大概有一张光盘那么大。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盖子掀开,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阴冷而有些潮湿的空气里,分明有一股腐烂的臭味涌上来。
  我在身上四处摸索万能钥匙,许久才发现自己把它忘在了房门的锁头上。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井盖边缘的锁孔,井盖开启的那一瞬间,刚刚微弱的气味汇聚成一股强劲的气流冲上来,差点把我掀倒在地上。我看着脚下一条慢慢隐入黑暗的长长的阶梯,心里直发怵,然而容不得我犹豫,背后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猛地就把我推了下去。
  灯光。这里竟然有灯光,是声控的,不过相当微弱,而且是令人作呕的昏黄色。台阶一直向下延伸,墙壁潮湿而冰冷,在死寂中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发现自己置身在楼梯拐角处,一条肮脏的走廊一侧是一个接一个的铁门,门的上方开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窗户,腐臭的味道像霉雾般飘出来,我借着昏暗的灯光向里面张望。
  尸体,全都是尸体。肌肉组织正在分解,呈现出粘稠的胶状,有的已经只剩下骨头。从体格上看,似乎都像是小孩子,或者,是它们离我比较远的缘故?
  越往前走,光线越暗,湿气从脚底下渗上来,像有手指头在地板上蠕动。我猛然转身,发现被光明笼罩着的楼梯口已经是那么遥远,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火般慢慢熄灭下去。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拔腿就向那微弱的光明跑去,周围腐烂的黑雾越来越浓,像头发一样在潮湿的空气里层层缠裹,我伸出双手抓住楼梯的扶手,想也没想就向下跑去。
  台阶像一只只摞起来的棺材,在我孤注一掷向下奔跑的时候,压根没有想过也许不小心就会踩到棺材里面的尸体,它会死死攥住我的脚踝,那么我在这里烂掉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楼梯再次拐弯的时候,面前又出现了一条走廊。青色的荧光灯管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就像锋利的汤匙在玻璃上刮擦,留下一条条令人心悸的裂痕。我看到走廊一侧的那些房间里,无一例外都摆满了密封的玻璃缸,里面装着的……的确是小孩子。他们的表情都异常痛苦,肢体扭曲成常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姿势,犹如浸泡在药酒里奇形怪状的人参,福尔马林腐蚀了他们的肌体,表皮已经膨胀和肌肉分离,像一层半透明的空壳罩在身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究竟是谁对这些孩子做出这种事情!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刺鼻的药味让我觉得大脑里像烧着了一团火,如果这是梦,快点让我醒来吧!
  楼梯还在向下延伸,我的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不需要什么死尸拖住我,我现在就想坐在这望不到底的棺材堆上,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刺骨的冰冷惊醒了我,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长满苔藓和水草的台阶一直伸到水下,整个地下三层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团冒着寒气的冰块浮在水池的中心,涟漪从我脚下一圈圈荡漾开,推动着那块浮冰缓慢地上下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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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nob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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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的气球
  双手,依照给你的吩咐去做;
  牵引着思想的气球
  膨胀并且飘曳在风中
  抵达它狭隘的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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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转
  旋转!旋转!古老的石脸,向前望去;
  想得太多的事呵,就再也不能去想;
  因为美死于美,价值死于价值,
  古老的特征已在人的手中消亡。
  非理性的血流成河,染污了田地;
  恩培多克勒把一切乱扔在地上;
  赫克托死了,一道光在特洛伊映照;
  我们旁观的,只是在悲剧性的欢乐中大笑。
  如果麻木的梦魇骑上了头顶,
  鲜血和污泥沾满了敏感的身体——
  又怎么样?不要叹息,不要哀恸,
  一个更伟大、更动人的时代已经消失;
  为了涂过的形体和一箱箱化妆品,
  我在古墓里叹息,但再也不叹了;
  又怎么样?从岩洞中传出一个声音,
  它知道的一切只是一个词“欢欣!”
  行为和工作渐渐粗了,灵魂也粗了,
  又怎么样?古老的石脸亲切地看待一切;
  爱马匹和女人的人,都将被从
  大理石的破碎坟墓里
  或暗黑地在鸡貂和猫头鹰中
  或在任何富有、漆黑的虚无中掘起,
  工人、贵族和圣人,所有这些东西
  又在那不时髦的旋转上旋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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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入暮色
  在一个疲惫的时代里,疲惫的心呵,
  远远离开了那张是非织成的网,
  欢笑吧,心,再一次在灰暗的暮色中,
  叹息吧,心,再一次在早晨的露珠中。
  你的母亲爱尔兰共和国永远年轻,
  露珠永远闪烁,暮色永远朦胧,
  虽然你失去了希望以及爱情——
  这一切在诽谤的火焰中燃烧殆尽。
  来吧,心,那里山岭连着山岭,
  因为太阳和月亮,幽谷和树林,
  还有小河和溪流,有着神秘的
  兄弟之情,按着它们的意志前行。
  上帝伫立着,把他孤独的号角吹响,
  时间和这个世界总在飞逝中,
  爱情还不如灰暗的暮色那样多情,
  希望还不如早晨的露珠那样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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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达与天鹅
  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
  一双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
  抚弄她的大腿,鹅喙衔着她的颈项,
  他的胸脯紧压她无计脱身的胸脯。
  手指啊,被惊呆了,哪还有能力
  从松开的腿间推开那白羽的荣耀?
  身体呀,翻倒在雪白的灯心草里,
  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异的心跳!
  腰股内一阵颤栗.竟从中生出
  断垣残壁、城楼上的浓烟烈焰
  和阿伽门农之死。
  当她被占有之时
  当地如此被天空的野蛮热血制服
  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开之前,
  她是否获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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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6

2005年3月10日
  当我从一团混沌中醒来的时候,记忆是一片纯粹的空白。耳边还能听到刚刚寂静下去的喧嚣,至少有二十个人的不同声音混杂成洪大的声浪,鬼哭狼嚎着要把我瓜分吞尽,他们的牙齿撕咬切割着我的全身,刻骨铭心的疼痛让我的视线渐渐朦胧起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血红色的锈迹从深蓝的夜空中慢慢褪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起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坐在污秽的垃圾堆里,刚刚的幻觉此时已经成为一个远去的噩梦,我的全身完好无损,只是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还布满了丑陋的皱褶。我没有再继续思考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因为我隐约闻到垃圾的恶臭中混杂着一股血腥和焦糊味儿。
  凭借着一点光亮,我看到离我不远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只铁笼子,看上去就和集贸市场里狗贩子用来关肉狗的笼子一般无二,被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填得没有一点空隙。我凑近了一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个人,或许已经死了。他的肢体在笼子里不可思议地以各种姿势扭曲着,任何人被折腾成这样的姿态都必死无疑。然而就在这时,他竟然叹了一口气,我甚至听到空气穿过他充血的气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笼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供他咳嗽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我没有再踌躇下去,找了根绳子绑在笼子上,拉着他离开了垃圾中转站。不远处,有一座公寓隐藏在黑暗里,边缘的灯箱发着刺眼的红光,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了过去。得找人帮忙救救这个可怜的人,可是我敲遍了每一扇门,没有一个人回答,整个公寓的人好像都死去了一样没有半点声息。当我走到204门前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人,于是我找了块木板垫在楼梯上,把笼子拉进屋。
  我找来工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拆开了笼子,在铁青色的日光灯下,一派骇人的景象血淋淋地展现在我面前,他的全身都是网格状的黑色灼伤,似乎那囚禁他的笼子被通过高压电,鲜红的肉从破损的表皮下面露出来,不断地向外渗着血和脓,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打碎了,边缘尖利的断骨从淤青的肌肉下面戳出来,黑红色的骨髓洒得到处都是,有的骨腔里还钉着锈迹斑斑的大钉子,他的指甲都被拔掉了,十根指头可怕地扭曲着,像是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弹奏着魔鬼都为之恸哭的夜曲。
  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活着,以后还会不会醒来。
  2005年4月9日
  他的情况没有一点好转,全身像有岩浆在滚滚流动,我不敢打开窗户,怕浓烈的血腥味引来苍蝇,整个房间像蒸笼一样潮湿而闷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做手术截掉他感染坏死的胳膊。我偷偷地溜出公寓,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些药品和器械,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把立式衣柜的镜子拆下来,翻出抽屉里的小圆镜子和用剩的蜡烛,甚至一些CD也派上了用场。
  我第一次在这么多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如此丑陋的容貌和身体,如果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可以被称作巨人,那我就是侏儒,一个残疾的,连路都走不稳的侏儒,肿瘤、皱褶和曲张的血管布满我的身体,吞噬着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多少未来的生命。
  正当要下刀的时候,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看着面前这个不省人事的可怜的巨人,他已经流了那么多血,我这一刀下去,又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想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想呻吟,血块却堵塞了喉咙,说不定下一秒钟他就会因为这一刀的痛苦断气。我踌躇了很久,手术是一定要做的,可是我不想再看见他的血了。
  我把他转移到206号房,这是一个通红的房间,红色的灯泡上挂着蜘蛛网,于是整个房间像子宫一样轻微地律动着,我把手术器械放在水池里用酒精浸泡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始给他做截肢手术。粘稠的液体带着泡沫从切口里汩汩地冒出来,可是在这殷红一片的房间里,我已经不再认为那是血了。
  2005年7月19日
  我无法相信几个月来自己干下的这些事情。已经记不清有几个这样的夜晚,我像一个尸白色的幽灵,跟在一个人后面看着他杀掉另一个人,等他离开后,我就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术刀把尸体肢解,然后用从206号房里拿出来的相机拍照,把尸体丢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回去在浸泡手术器械的水池里把照片冲洗出来送给凶手留作纪念,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另一个人杀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像一只没有生命的傀儡一样受着莫名的摆布,当我用沾满了血污的手抹着眼泪问巨人的时候,他虚弱地笑了笑,说着让我迷惑的呓语:“多米诺骨牌,他们是排列成圆圈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我进行着这样的复仇与裁决,全身却沾满了自己的鲜血。窥探过地狱所带来的恐惧会诱惑他们赎罪。并且,死之乐在永恒地招手。”
  2005年8月2日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我似乎沉在冰冷的水底,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想呼救却张不开嘴,重若千斤的水压像是把我的灵魂压离了躯体,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双眼的内眼角传来的阵阵刺痛,除此以外一无所有,似乎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孤独和恐惧充塞着我的每一条血管,全身肿胀得马上就要爆炸。
  当我在一片血红的光线里醒来时,我看到巨人那忧伤的眼睛正凝视着我,他缓缓地说:“那不是梦,那是你自己最最真实的记忆,作为TOSOM的母体。千万不要去寻找这公寓的倒影,在那里发现你的本来面目,会让你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发疯的。”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只有无条件地顺从。他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小了很多,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中,越来越多坏死的组织和骨骼被切除,注视他的躯体对我来说已经越来越艰难。
  2005年8月20日
  我凝视着那两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的尸体,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么多的泪水。难以置信,我在为我心灵深处另一个人的记忆而伤心,好像那就是我自己的记忆一样,或者说,正因为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我才把那个人的记忆视若己出吧。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金灿灿的菊花是那么清晰有力地在微风中摇曳着,我用自己幼嫩的胳臂拥抱着那活生生的强健的身躯,好像那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所在。
  爸爸。
  这两个字像锋利的刀刃划开我的心脏,血流哭喊着陷入泥土的深处,却没有眼泪的咸涩,那双眼睛因为失去水分而缩成皱巴巴的一团灰白色物质。我用他的血在地上写下一句话:“在这块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其实,你是想说:“在你这个侏儒的身上,我要实施我完美的裁决”吧。尽管来践踏我吧。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见他哪怕一面。再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了。
  我在他们两个人的血泊里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心想如果能变回一个婴儿该多好啊。
  2005年9月24日
  我要疯了!再过一秒钟,我就要在深不见底的血潭里淹死了!到处都是血,整个世界都沁成了殷红色,当我听到手锯的利齿锉在巨人的骨头上发出霍霍的声音,我疯狂地想像着自己割下他的脸皮掏空他的头颅把手伸进他胸口的空洞扼紧那搏动的心脏。
  丧钟在我脚下轰鸣,拉着我坠向寒冷刺骨的大海深处,我听到自己的肋骨被海水压断的声音,像吃人的海妖在远方歌唱。
  2005年10月20日
  她死了。从暗房的墙角上那个圆洞里望过去,我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隔壁那个美丽的身影了,再也听不到她沉痛而奔放的歌声了。空荡荡的房间像静物画一样蒙上了灰尘,没有一点生气,空气里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香水气息。
  巨人沉默地看着我在沾满血迹的水池边冲洗她的照片,像强忍着伤口的剧痛一样紧咬着牙关。他喜欢她,我知道。因为我也喜欢她,这片沼泽里唯一纯洁地消散的灵魂。也许当初并不是因为害怕鲜血,而是因为迫切地想要见到她,我才拉着巨人到这个红色的房间里来的。
  可是那银色的蝴蝶不会再飞翔了。
  2005年11月14日
  “到父亲的艺术馆去……”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以为他睡着了,可是即使是在血红一片的暗房里,他残缺的身体依然迅速地惨白起来,像一根雪白的鱼骨从鲜红的烂肉里露出锋芒。我已经记不清大大小小的手术施行了多少次,现在他僵硬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暗房的角落里,只剩下伤疤累累的头颅和变形的躯干,看上去是那么小。数不清的塑胶软管里,各种液体兀自在冰冷的肌体中流进流出,却再也无法挽回那一线微弱的生命无声的断裂。
  在市郊蛛网一般错综的胡同深处,我在一家上了年代的小宅院里发现了那个熟睡的女孩儿。她已经砍下了深爱的男人的双脚,藏在自己心里最诡秘的角落,睡得是那么甜美而满足,好像她得到了整个世界。
  办完了所有该办的事,夜色裹紧了我畸形的身躯,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投身那冲天的红色火焰,等待着属于自己和最后一个凶手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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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1:13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the detective

2005年11月13日
  5号下午我们发现了住在静尘公寓205的男孩的尸体,据说他是某家酒吧的吉他手,生前经常和207号房的歌手一起做地下演出。他的颅腔里被刻下了罗马数字23,指头上布满茧子的左手心里握着相纸的碎片。随后的10号,住在102的公寓清洁工的尸体被发现,数字10,右手。
  今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有人报案在护城河边的桥下面发现了一具包裹在塑料布里的男尸,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我看到尸体的下半部分冻结在湖水里,显然,尸体至少是在昨天夜里被运到此处的,塑料布的内侧布满了干涸的血迹,透过血幕我认出了那张脸,是住在201的录音师,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第一次给他做笔录的那天从他脸上掠过的一丝不安,他好像听到了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一样神经质地扫视着四周,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戴上橡胶手套打开了塑料包裹,仔细地检查尸体。颅腔里的数字是25,相纸碎片握于左手中。这个时候,透过周围警察和围观群众的嘈杂,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然后是一声压抑的惊呼。我站起来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过去,看到那个早些时候曾经追着我们进行跟踪采访的记者,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桥头上向下面望着,胸口不断地起伏。我警觉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面明显有一种惊慌和恐惧,他一定知道什么!当我一边盯着他一边从尸体旁边走开的时候,他马上就察觉到我的意图,钻进拥挤的人群不见了。“站住!”我一边大喊着一边跑上桥,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可是毕竟老了,没跑出100百米,我就觉得胸口像被一把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似的绞痛起来。警车鸣着长笛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分成几路钻进马路两侧的岔口很快就不见了。对讲机里传出队长的声音:“侦探先生,您就留在那里检查尸体吧,这种体力活我们年轻人来干!”
  无奈我只好回到桥下面继续调查现场,和以往的情况一样,凶手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渐渐成型,难以置信我竟然允许这么荒唐的念头盘踞在我脑子里,那就是,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抓到记者,而他的逃亡恰恰证实了某些人对他的怀疑。公安局已经派出大批警力包围了静尘公寓,蹊跷的是,不光是记者,连幸存下来的其他两名住客也消失了。对公寓进行的全面排查得到了令所有的人都震惊的发现:在公寓的地下有一个巨大的三层地窖,里面藏匿了几十名走失儿童的尸体,具体的数字目前还没有统计出来,而这个地窖的入口竟然就隐藏在109号房的塑料布和海绵下面。
  在这一系列案件中,108号房的老人,也就是第一名死者,竟然涉嫌一起重大的儿童拐卖案件,这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然而也许很多人都和我心里的疑问一样,既然他要靠这些儿童赚钱,那又为什么要残害他们?很显然在他被杀害后,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在地下室痛苦挣扎了至少一个月,才在饥饿和寒冷中慢慢死去,但是那些被做成标本的尸体如何解释?难道仅仅是在倒卖的过程中意外死亡,为了不被人发现才藏匿在这里的吗?底层那巨大的蓄水池又是做什么用的?
  最近一直都睡得太晚,女儿又在催我了,还给我热好了新鲜牛奶。这些只会让人头疼的事情明天再说吧。我又想起了204号房里的保险箱,那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呢?
  2005年11月14日
  一大早他们就发现了记者的尸体,和公寓其他住户的死状不太一样,一般除了脸皮、大脑、心脏被从身体上割离,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完整的,但是他的身体上除了这三个部分以外,双脚也被砍掉不知所踪,在周围的地区也没有发现。颅腔里面的数字是6,右手攥着相纸。
  猛然间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虽然嘴唇紧闭着,但是他的上下颌并没有闭合,嘴里也许有什么东西。我分开他的两片嘴唇,果然在保持着张开状态的口腔里发现了一面用纸包裹起来的圆形小镜子。那张纸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轮子,而这个大轮子又由28个小圆圈组成,看上去像是月亮的圆缺变化过程,还逆时针标上了数字,看到这个我想起了那口保险箱上的密码盘,和这张图是多么相似啊,那些死者们颅腔里的罗马数字一定和保险箱有关系,密码就藏在里面!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我来到沙漠艺术馆周围的包围圈。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一天了,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可是谁也不敢松劲儿,真相即将被揭开之前的紧张气氛紧紧地裹在每个人心头。
  午夜时分,步行街上已经一个游人都没有了,辉煌的灯火渐次熄灭,一切归于沉静的黑暗。这时,在艺术馆的西侧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人影,身后拖着什么东西,在离艺术馆50米左右的地方围着艺术馆慢慢地转圈。就在对讲机里传来命令的那一瞬间,十几辆警车的前灯发出刺眼的白光笼罩了那个人,黑暗里传来无数子弹上膛的清脆声音。
  隔了几秒钟,我才看清那个人,赫然就是住在108的那个医生,他的身后拖着一具赤裸的女尸,看上去似乎已经“处理”过了。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好像正在梦游一样,对眼前的灯光和手枪没有半点惊慌的反应,只是用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木然地凝视了一阵,就又走了几步把尸体丢在地上,始终迈着机械而缓慢的脚步,仿佛压根没有听到警察的喊声,径直走进了艺术馆。
  然后就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寂静,他始终没有出来。正当队长按捺不住准备下命令包抄过去的时候,有人小声地喊了一句:“快看!”
  从正门蹒跚地走出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孩子,他的皮肤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冻得煞白。不,那不是孩子,只是看上去像。那是个侏儒,面目可憎,身上布满了肿块和褶子,让我想起了那个命运凄惨的“象人”。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仰头望了一会儿城市里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然后就无声地脸朝下倒在了台阶上。大家握紧了手里的枪,轻手轻脚地潜进了艺术馆,我也跟了进去,在走进大门之前,我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侏儒的尸体,在他的脊背上用鲜血写着一个大大的数字1。
  我走向钟楼,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批警察,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枪仰头望着,好像做梦一样,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在射灯小而明亮的光线照射下,旋转楼梯上到处涂满了血污,从台阶的边缘流淌下来,滴落在楼梯井底部的大理石地板那红色的圆月上。刚刚那个医生的尸体被分解成四个部分,用粗大的钉子钉在那四张油画上,鲜血溅满了油画的表面,已经看不清楚画上的内容了。我走上楼梯的时候觉得双脚都在打颤,射灯明黄的光线打在他的大脑、脸皮、心脏和身躯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像一个畸形的噩梦,当我去查看他的尸体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爆炸了。他的颅腔里刻着罗马数字3,看上去就像是野兽的爪子留下的三条抓痕,骨缝里溢满了血渍。
  蹊跷的是,他还没有僵硬的手里并没有碎纸片,两只手里都没有。我觉得迷惑了,思考了半天也不得其解。我站在旋转楼梯的顶端,无奈地向下望去,那些警察仰着年轻的面孔,站在逆时针旋转上升的台阶上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逆时针?
  猛然间,阳光劈开了混沌的云层。我想起了死者手里的相纸,有的在左手,有的在右手,一定就是在暗示那个保险箱的密码盘旋转的方向!左手是逆时针,右手则是顺时针,他们死亡的顺序代表了颅腔里的数字排列的顺序!这个医生的手里之所以没有相纸,那是因为他死亡的地点已经把方向昭示得很明白了。
  那个躺在大门台阶上的侏儒就是凶手,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至少是杀死医生的凶手。可是这个说法没有有力的证据,整个案子陷入混乱和迷离,到了尾声隆重登场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远。
  2005年11月15日
  早上法医送来了被医生抛在艺术馆周围的尸体检验报告,死者生前住在静尘公寓的305室,颅腔内的数字是7,相纸握于左手。我问他:“那具侏儒的尸体呢?你检验了吗?”
  他点了点头:“尸体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体内的脏器也没有淤血,也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属于自然死亡。另外,哪里都查不到这个人的户口和身份证明,他似乎是个不存在这世界上的人。”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寒意,赶紧冲了两杯热咖啡,递给他一杯,然后请他把所有死者的报告都拿过来。我匆匆忙忙地抄下了刻在他们颅腔上的密码,然后动身来到静尘公寓。整个公寓经过这一番洗劫,变得一派死寂萧条,我掏出万能钥匙打开了204号房的大门,那口保险箱还好端端地放在卧室里,周围拉起了黑黄相间的警戒线。我钻了进去,蹲在保险箱前,打开了纸条。
  21(109)<<11(206)<<26(107)>>4(103)<<
  20(307)>>2(208)>>13(304)<<?(209)?
  28(104)<<8(306)>>22(301)>>9(309)>>
  16(303)<<17(203)>>14(101)<<19(308)<<
  12(202)>>24(207)>>18(302)<<5(106)<<
  23(205)<<10(102)>>25(201)>>6(105)>>
  7(305)<<3(108)<<1
  209号房的厨师死于自杀,他的尸体在爆炸中成了碎块,所以既不知道他所代表的数字,也不知道暗示的旋转方向,但是从记者留下的那张图来看,应该就是限制在1到28之间的某个数字,目前来看,不是15就是27,不是顺时针就是逆时针,也无外乎尝试四遍而已。可是四遍下来,我的眼睛都花得看不清密码盘上的数字了,难道还有别的答案么?难道我注定打不开这个保险箱?我强打精神继续把0和29也各自尝试了顺逆两遍,依然不行。
  我彻底绝望了,久久地凝视着密码盘中间的那个猫眼,好像陷进了一条锥形的深不见底的隧道。这里面究竟会是什么?我永远也猜想不出来。
  2005年11月28日
  半个月过去了,整个城市恢复了安静,案子也不了了之,而我经常还会在夜里想起记者留下的那面镜子,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当昨天夜里又发生这种情况时,我索性坐起来对着穿衣镜没有意义地乱晃着手电筒,愣愣地盯着光线打到镜面上又反射到我身后的墙面上那团到处乱跑的光斑。
  猛然间我想起了什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往沙漠艺术馆奔去。馆内的值班人员睡眼惺忪地跑来给我开门,我径直冲向钟楼。墙上那四张血淋淋的油画早已换成老艺术家的其他作品,射灯一如既往地发着明黄而微热的光,在油画表面投下一团扇形的光晕,衬托出美妙的笔触那细微的阴影。我掏出临走时装在兜里的女儿的化妆镜,一共四面,用双面胶粘在油画上射灯的焦点处,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粘,一直走到钟楼的顶端那口铜钟旁边。
  当我向下俯视的时候,我看到那四个小小的圆形光斑静静地停留在台阶上,两个在正北方向重合,两个在正南方向重合,这种排列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心想反正事情都过去了,解不开的谜就让它作为一个谜存在下去吧。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充足的睡眠,不然女儿又该数落我啦,自从老伴过世后,再没有人比女儿更体贴我了。
  打着呵欠走下旋转楼梯的时候,我无意中玩起了数羊的游戏,数过112级台阶后,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躺到床上睡死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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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1: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the dead end

当我把这些日记全都整理成原来的样子后,天已经灰蒙蒙地亮了起来。关上灯躺在床上,整个房间像冻在冰块里一样罩着一层蓝莹莹的光,说不出的诡异。我想我已经猜出那保险箱里是什么东西了,接下来就是鼓足勇气去打开它,然后把剩下的事情做完。
  我再次读了一遍那个侦探留下的密码,根据诗人叶芝创立的沙漠几何学理论,209号房的厨师所代表的数字只能是27,而作为完美的第15相而存在的,是早在109号房的老人死亡之前,就已经被整个公寓的人在红色苦艾酒的驱使下折磨至死的爱尔兰巨人。由于天生有着透视梦境窥探内心的能力,他发现了108号房的医生的诡计并因此而丧命,却在复仇的过程中成就了自己“完美的人性”和灵魂。因此真正的密码应该含有完整的28个数字,也就是
  15 ? 21 << 11 << 26 >> 4 << 20 >> 2 >>
  13 << 27 ? 28 << 8 >> 22 >> 9 >> 16 <<
  17 >> 14 << 19 << 12 >> 24 >> 18 << 5 <<
  23 << 10 >> 25 >> 6 >> 7 << 3 << 1
  这样的密码仍然含有顺逆方向共四种组合,只要尝试一下,保险箱总会打开的。
  我再次数了一下那摞日记,不由得愣住了。日记只剩下了29本,除了静尘公寓27名住户,还有一本侦探的日记和一本没有署名的摘抄本,上面只有四首诗歌,很明显这四首诗歌就是沙漠艺术馆的老艺术家创作那四幅挂在钟楼上的油画的灵感来源,所以我想这本日记有可能是那位老艺术家留下来的诗抄。那第30本日记就这么不翼而飞了,我想我永远猜不到那上面写下了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是让人瞠目结舌的真相,比如这些死者是如何像排列成圆圈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倒下的。
  我强迫自己把狂跳的心压进胸腔,耐心地等待着太阳升起来。灿烂的金色光线泻进窗户的过程是那么缓慢,好像时间已经亘古地静止了千百个世纪。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间或有戏耍的狗儿兴奋的叫声和上学的孩子唧唧喳喳的争论声,我像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一样贪婪地感受着久违的这一切,阳光倾泻在我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即使在这耀眼的光线下魂飞魄散,那些金色的粉末飞扬在空中也一定是放肆自由的姿态。
  然后我走出房门去找管理员。她看上去刚刚醒来,双眼有些惺忪,我带着歉意问她:“请问204号房现在有人住吗?”
  她的眼里闪过异样的光:“没有。”
  “那能带我去看看那套房子吗?”我马上接口,继而又发现自己说话的口气似乎太过兴奋了一点。
  她像打量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犹豫了一阵后说:“好吧,你跟我来。”
  在走上光线阴暗的楼梯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其实这栋公寓里,除了我和你,别的房间全都是空着的。”她没有停下脚步,依旧步伐平缓地踏上一级又一级台阶,“那一年春天在这座房子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住进来了……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有时候还能听到……”她打住不再说了。一件谋杀案?
  204号房里依旧保持着原样,只是白色的蛛网已经多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像帷幔一样一层又一层地遮住人的视线。我看着那张宽宽大大的床,和那些日记里记载的一样,在床和墙角的夹缝处放着一口锈迹斑斑的老式保险箱。我蹲下身来,开始按照自己推算的密码转动那个密码盘。由于生锈的缘故,每转一下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我的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了一层细汗。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溜走,转眼快要到中午了,管理员一直站在我身边,不时提醒我别出错。密码实在是太长了,有好几次因为转错方向而重来,我的手心潮湿黏滑,密码盘握在手里像一只光溜溜的蜗牛一样难以把握。
  在某个时刻,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根本连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已经分辨不清了。一阵风吹开了窗户,窗扇在撞上外墙之前的瞬间,把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阳光反射进来,在密码盘上一扫而过。我的心头猛地一紧,那光芒好像是从密码盘中间的猫眼里放射出来的一样,我顿时觉得脊背上寒毛倒竖,似乎有一条冰凉的蜈蚣缓缓钻进了脊椎骨之间的缝隙。密码盘上的1对准红色箭头的瞬间,保险箱的内侧传来喀的一声闷响。行了!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我就使尽力气拉开了箱门。
  一团白茫茫的寒气冲了出来,管理员大声惊叫着跑了出去。等寒气散尽,我向箱子里面看去。那是一具完好地冷藏着的尸体,已经失去四肢只剩下伤痕累累的头颅和躯干,在狭小的保险箱里蜷缩成婴儿的姿态,两只眼睛还微微地睁着,浅淡的玛瑙色瞳孔正对着密码盘中间猫眼的方向,好像还在凝视着什么。
  ……
  我坐上飞机,躲避着邻座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紧紧地搂住怀里的骨灰瓮,转头看着小小的玄窗外面一望无际的茫茫云海,在满月的清辉下像成千上万的大马哈鱼一样翻江倒海着。
  他并没有放弃和我交谈的兴趣,忍了很久终于开口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没好气地回答:“先去北极,再去南极。”然后就在羽绒衣里缩成一团无所顾忌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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