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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静尘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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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4

2005年4月27日
  我依旧没有扔掉那两个破烂不堪的娃娃,看着它们零散破败的身体,我总会想起我们再也无法挽回的友情,日日夜夜被寂寞和思念噬骨吸髓。我在自己和她中间砌了一堵薄薄的砖墙,却是这世界上最遥远最难以逾越的深渊。
  于是我花了十几个通宵来修补它们,在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面,把在公墓打扫卫生的老爷爷送给我的红玛瑙镯子拆开,点缀在那些像伤疤一样的针脚上,一遍又一遍地用羊角梳子梳理它们银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编成麻花,缠上亮闪闪的蓝色丝带。当它们像两只从烈火中重生的凤凰一样,伤痕累累面带微笑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喜悦的泪水。
  我有那么多的娃娃,可是我最在乎你们两个最珍惜你们两个最离不开你们两个。
  2005年5月12日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整个原本死气沉沉的房间忽然有了勃勃的生机,就好像炼狱的铜墙铁壁随着天使翅膀的扑动轰鸣着一块块坍塌,上帝的光辉和福祉淹没了烹煮罪人的熊熊火焰。
  满屋子成千上百的娃娃向我眨着它们各种颜色的宝石眼睛,穿着各种材料的破布缝成的衣裙,开心地咯咯笑着从沙发和桌子上跳下来,蹒跚着蹦跳着,打着滚爬上床簇拥在我周围,用它们稚嫩甜美的声音对我说着悄悄话,微风一般甜甜的呼吸吹痒了我的耳朵。
  我日日夜夜都在梦想着这一天,梦想着能有不死的智慧的精灵来照亮我晦暗发霉的生命,有了它们我就不会再为那些裹着白布化作灰烬的死者伤心欲绝,不会再害怕一个人寂寞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会再为了一份脆弱的友谊夜夜痛哭流涕。
  我想起了那对我最珍惜的娃娃,于是我一骨碌滚下床,打开玻璃柜子,可是它们两个依然肩并肩地坐在里面,静悄悄的一动不动,用它们黑亮的纽扣眼睛凝视着我,像尸体一样缄默着。
  2005年5月24日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一个有着绿色毛线卷发和金色琥珀眼睛的娃娃坐在枕头上告诉我,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躺在我的化妆台上,他不想让自己的爸爸妈妈哭得那么伤心。
  大约九点钟,那个孩子来了。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癌细胞并没有完全吞噬他的年轻貌美,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雪泥鸿爪般的浅淡阴影,苍白的透明皮肤有些发青,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紫罗兰色的血管。我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的今天那个令千千万万的人心碎的日子。在这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他水色的灵魂,正像一条执着的大马哈鱼一样逆时间的洪流而上,每走一步就年轻一岁,直到今天再次与我相遇。
  我开始在他脸上打粉底,在那片苍白的雪地上抹两团浓烈的胭脂,在嘴角勾画漾满笑意的螺旋,在薄如蝉翼的眼睑上竖起黑色的十字架,最后给他戴上一顶缀满星星的蓝色尖顶帽。
  他躺在百合与玫瑰花丛中,像一个玩累的天使一样惬意地睡着。他的父母看到后停止了哭泣,然后对亲戚朋友们说:“他真的很有表演天赋,连马戏团的老板都经常对我们夸奖他呢!他带给了人们多少快乐啊。我依然记得他第一次成功地从那顶帽子里变出一只白鸽的那天,他开心得都快蹦到天上去了!……”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回忆起这个魔术天才创造的每一个动人心魄的绚丽瞬间,他用黑色的水晶球把黑桃A变成一群蝙蝠,雪白的天鹅被他缠上金色的丝绸送上天空,化作血红的玫瑰花瓣飞洒到观众席上,他在圆形的水缸里面和色彩缤纷的热带鱼一同畅游,然后滴水不漏地穿透玻璃走出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氛围笼罩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早逝而哭泣,没有一个人为他最后走过的那些痛苦日子而扼腕叹息,一直到我把他推进炉子,白色的烟袅袅地上升,他的祖父祖母还站在太阳下面互相搀扶着仰望天空,寻找着他幻化而成的那群天鹅。
  2005年6月29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和娃娃们的快乐生活被悄悄地打破。每天早晨客厅的地板上都会有一堆破麻烂絮,彩色的眼珠子滚得到处都是,我知道那是娃娃的尸体。
  它们一天比一天少,所剩无几,死亡的恐惧再次紧紧地攫住了我,我又开始彻夜不眠地制作新的娃娃,似乎这样就能回到以前无忧无虑阳光明媚的日子,可是我错了。这样做的唯一后果就是它们以更加可怕的速度被破坏被毁灭,根本没有获得生命的机会。
  昨天夜里我关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听到客厅传来布料被撕裂的轻微声响,我抓起床头的闹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狂躁的心跳像鼓捶重重地擂着我的耳膜,可是当我拉开门冲到客厅里的时候,除了散落一地的碎片和线头,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觉得自己的脊椎骨好象突然被人抽走了一样,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我摸索到好端端地放在柜子里的那对娃娃,把它们紧紧地搂在胸前,我是多么希望它们也能活蹦乱跳起来啊,那些可怜的被谋杀了的娃娃,它们死的时候会觉得疼吗?它们会流血吗?会哭吗?会叫我的名字吗?
  如果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也许我在失去它们的时候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憎恨这一片死寂的墓地,这又冷又硬的房间像棺材一样,快要把我闷死了。
  2005年7月3日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那些幸存下来的娃娃们,是谁杀了它们的伙伴,可是它们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每当夜幕降临,大脑里的神经就开始抽搐。我觉得像被套上了绞索一样喘不上气,死结缓慢地收缩,在血液停止流动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怀里的两个娃娃抱得更紧。
  2005年7月18日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枕头里面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拆开枕套,在里面发现了一摞照片。
  是那个天天死命干活却连吃饭都不能保证的工人,他的脸皮被撕掉了,天灵盖也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胸前的伤口说明他胸腔里的某些器官也许被取走了。
  下面的几张照片证明了我的怀疑。
  我看着手里的这些东西,好像那两只正在翻动照片的手不是我的,看着照片的眼睛也不是我的,我整个灵魂就像离开了躯壳一样,站在自己的身后远远地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影像,麻木甚至虚无。
  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那凄厉的裂帛声,如此清晰而真实,还混杂着细微的呜咽声,像一张黑色的网牢牢地罩住了我。我走向客厅,看到剩下的最后几个娃娃正坐在地板上,一边哭泣着一边扯断自己身上的毛线和布条。它们撕烂脸上的绒布,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眼珠被拽掉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滚远,头发被一绺绺拔下来,和撕破的衣服还有折断的胳膊腿搅缠在一起。很快,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客厅又回归了一片腐臭的死寂。
  这个世界死了太多人,下一个就是我了。活人们践踏在我们的尸体上,等待着不可抗拒的审判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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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7:51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5

2005年1月19日
  昨天的噩梦久久地缠绕在我的心头,我发现自己陪弟弟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于是今天我决定不上街卖艺了,在医院陪他一天,晚上再到酒吧去。弟弟的病还是没有好转,可是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辉刹那间就笼罩了他的脸庞,他开心地笑起来,就和一个健康的孩子没有两样。看着他对我绝对的依赖和信任,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内疚。
  对不起,我只顾着赚钱了。我最亲爱的弟弟,钱赚得再多也比不上看到你如花的笑靥啊。
  可是我们这微薄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将近中午的时候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走进病房,他们全都戴着一次性的口罩和手套,弟弟一看到他们就吓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慢慢地缩进被子里,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连心地痛。
  医生的语气带着职业的礼貌和冷漠,请我离开病房,因为对弟弟的这种治疗需要一个严格的无菌环境。我只好起身恋恋不舍地出了门,门在身后被反锁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医生说的话其实是一种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不想让我看到弟弟在治疗过程中所承受的痛苦。弟弟的哭叫声被门阻隔,我从门上方的小窗口看进去,那些白色的身影围着病床站成一圈挡住了我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灵堂里的帐幔来。我看着那有些肮脏的病床剧烈地抖动着,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世纪,病房的门被推开了,等医生一出来,我就拉住他的胳膊,哀求着他能否给弟弟打点麻醉药。他非常果断地告诉我不行,似乎向他提出这种要求的人他已经见了很多。他说给这么小的孩子使用麻醉药,如果全麻的话会给他的大脑造成无法挽回的创伤,局部麻醉则可能会造成被麻醉的部位停止发育,导致残废。他说完这一番话就在病人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的走廊里走远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一点勇气回病房里去,回弟弟的身边去。
  2005年1月22日
  弟弟死了。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那张空荡荡的病床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了。每天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弹着我的破吉他,丢开自尊死乞白赖赚别人口袋里的钱,到最后却依旧无法从死神手里抢回他的生命。
  我想嚎啕大哭,可是嗓子里面像是堵了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哭不出一点声音,泪水打在床单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周围死寂一片,让我几乎要窒息,于是我握紧拳头砸在床上,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她为什么要把我们丢在这绝望的看不到一点阳光的深渊里?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用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她”字代替了温暖柔软散发着乳香的“娘”?她不配她不配她不配他她不配!!!
  我扑倒在地板上,用布满泪水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一股肮脏的拖把骚臭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把我的生命腐蚀了。我就这么用拳头砸着地板,直到骨节鲜血淋漓。
  在阴冷的太平间里我看到了弟弟的尸体。他躺在对他来说宽敞无比的不锈钢柜子里,又瘦又小的赤裸身躯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我这才发现他那两条青紫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竟然都有筷子那么粗,黑红的血痂在里面凝结,周围的皮肤都鼓起来了,像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陨石坑。让我觉得蹊跷的是,在弟弟那紧闭的双眼下方内侧各有一片微紫的红肿,被他又长又密的睫毛盖住,看上去并不明显。
  前两天还像天使一样冲我微笑的弟弟现在竟然全身僵硬地躺在这么寒冷的地方,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残酷的事实,那个医生一定做了什么手脚!他肯定是不相信我会还清浩如烟海的医药费才害死了弟弟!我觉得自己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怒火在我的胸膛里燃烧,只有把胸腔剖开才能让我死得痛快。我拽住太平间管理员的领子大吼着,要求见院长!
  结果我被几个保安一顿痛揍后赶出了医院,身体上的疼痛无法抵消内心的悲伤,晚上我没有去“宝贝的尸体”,一个人坐在公寓冰冷的房间里,聆听着弟弟的身体结冰的声音。
  2005年2月5日
  每天我都买上一大捧金灿灿的菊花拿到医院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弟弟住过的那张病床上。然后久久地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仿佛他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带着无邪的笑容和甜甜的口水安详地睡着。
  这都是错觉而已。弟弟根本不会那么睡觉。他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紧蹙着双眉,挤着哭得红肿的眼睛,那双拉住我不放的手当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死死地攥着被子的边角,用牙齿紧紧地咬着,瘦弱的身体时不时还会抽动一下,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样呜咽着。
  正当我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的时候,身后的门发出声响打开来,然后就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惊呼声:“这个病房死过人!太不吉利了!我们还是要求换病房吧!”门再次被关上,像地窖楼梯顶端的出口一般发出巨响,彻底隔断了天堂的光线,灵魂在楼梯上打着滚跌入黑暗的地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始终没有回头,然后像一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这就是这个病房始终没有人愿意住进来的原因吧,真是可笑得透顶。
  医院里哪张病床上没有死过人?哪张病床上没有沾过鲜血?
  2005年2月9日
  今天当我再次抱着一捧菊花来到病房时,我沮丧地发现这里住进了病人。弟弟不会再留在这房间里了。
  我觉得自己这次是彻底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令人绝望的寂寞像一堵看不到边际的厚重的墙压在我背上,碾出了我最后一滴泪水。我把手里的花丢在地上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我循声望去,看到前一段时间在公寓里见过的那个高大无比的巨人,他在狭窄的走廊里一边吃力地向前移动,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向给他让路的病人和护士道歉。他认出了我,向我点了点头:“她今天刚转到这个区来,情绪还不稳定,抱歉今天要谢绝你的拜访了。”然后就打开门低下头走进去。他一直走到那个病人床前,在她旁边坐下来,然后展开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慢慢地读起来。
  那是一个苍白虚弱的女人,宽大的病号服像个面袋子一样套在她消瘦的身躯上,她的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无力的笑容不时从嘴角漾开,像寒冬来临前奄奄一息的秋蝉展开干枯的翅膀。
  2005年3月10日
  我已经很久没有起过这么早了,自从弟弟死了以后。可是今天早上难以忍受的头痛让我不得不爬起来。想出去买点止痛药,强撑着走出门,正巧碰上一个人,我努力地集中自己涣散的视线,发现是上个月在病房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的眼睛还没有好,依然扎着绷带,此时她正紧咬着嘴唇,似乎正在承受着什么痛苦,一只手扶着偏到一边的脑袋,一只手撑着墙壁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那细弱的脖颈似乎马上就要折断一样摇晃着。
  她走到隔壁的204门前,伸出手摸了摸门上的金属号码牌,然后开始敲门,可是没有人应。她疲惫地背靠着门坐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我走上前去搀她起来,当我的手碰到她的胳膊那一瞬,她像受惊的海参一样全身收缩了一下。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医院休息,她说住在一楼的那个医生昨天到病房去看望她,劝她回家看看,大家都很想念她,重要的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想再闻到家里那熟悉温暖的气息吗?”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自己离不开生活了20年的家,想起那些像茧子一样把她层层缚在309的回忆。于是下午她就由医生领着回了家,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现在却完全记不得了。
  2005年9月7日
  半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回医院去,眼科医生间或到她的房间里来给她换药,可是那个巨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依然记得她解下绷带的那一天,她背朝着窗户坐着,整个人都隐藏在沙发的阴影里面,只有头顶蓬松的头发上面残留着些许清冷的阳光,那张消瘦的脸是那么完美,只是两只圆润洁白的眼球不见了,单薄的眼睑失去依托,皱皱巴巴地萎缩了,像陈旧的窗帘一样半遮半掩着那两汪几乎要溢出来的血红。绷带刚被解下来,她就匆匆忙忙戴上早就握在手里的墨镜,直到医生走出门去都没有说一句话。
  每天我做着巨人遗留下来的工作,给她读报纸(她再也没有因为报纸里的内容而微笑过),把她口述的话用笔记下来,生活上的事情不管有多么困难,她从来不让我插手。有时候深夜我从酒吧演出回来,抬头就能看到她坐在公寓的顶楼边缘,面前一堆明亮的篝火,暖暖的红光像岩浆一般在她的墨镜上流淌。
  今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的房门大开着,阳光倾泻到客厅里,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树影。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睡裙,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头低垂到平稳地起伏着的胸前,干枯微黄的头发遮住了脸。她的膝盖上放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副画。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从她肩上望过去,看到那张照片上是两具尸体。
  两具并排躺着的男性的尸体。他们牵着对方的手,十指紧扣,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那修长而健美的体格即使在死后也依然栩栩如生,孕育着蓬勃的活力。头发湿淋淋的,不知道是被血还是被汗浸湿,保留了飞扬的姿态。他们的脑门上都有一条整齐的伤痕,面部看起来有些奇怪,像是脸皮被剥下来又贴回去一样,胸膛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痕,用又粗又硬的金属线缝合起来,在油光发亮的古铜色肌肤上闪烁着细碎的寒光。
  我的心里一阵刺骨的寒冷,好像自己被禁闭在不锈钢冰柜里一样。这时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掉下来,砸在照片上发出声响,我看到那是一只圆溜溜的陶瓷眼球,黑亮的瞳仁正从两具尸体上凝视着我。我恐惧到极点,飞也似地跑出这渐渐炎热起来的房间。
  2005年11月1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失去双眼的女人消失了,就和那个巨人一样,再也没有在公寓里出现。她的房门大开着,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寒风吹打着门窗,像一个绝望的乞丐讨要着一块行将熄灭的炭火。我早就不去街头卖艺了,只有在晚上才抗上新买的电吉他去酒吧做地下演出。深夜经常和狐朋狗友一起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打架,头破血流地躺在大街上睡到天亮,然后晚上继续嘻嘻哈哈地玩乐器谈女人喝酒打架……我的生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糜烂下去。
  她已经11天没来唱歌了。我确确实实地记得有这么多天。真是奇怪,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不愿意多答理她,甚至她哭的时候我也找不到什么词来安慰她,但是她的身影一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开始无法遏制地思念她。我一遍遍地回想起那个寒冬的夜晚,我们两个人隔得远远地睡在同一张柔软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她的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儿,于是我伸展疲惫而且肮脏的身体,做着老家田野里的野花的梦。
  想到老家、娘和弟弟,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想起那把我压得粉碎的医院,想起像家一样温馨而怀旧的公寓,想起她,就这么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夜晚地想下去。
  2005年11月4日
  昨天夜里酒吧里来了很多人,我难以相信他们全都是来看我演出的,空气污浊的酒吧里弥漫着万宝路和KENT的辛辣味道,女人的香水和男人的汗味儿混杂其间,灯光变得迷离,像在牛奶中穿行。我的汗水洒在吉他锃亮的面板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聚光灯下像幽灵一样急速地千变万化,我突然觉得孤零零的。
  身边的歌手是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纱裙,背上安着两只只有骨架的翅膀,脸上用血一般的胭脂画着几道泪痕,像圣洁的雕像一样站在那里,歌声犹如呓语般缓慢而诡异地隐藏在我的吉他声后面。她和她太不同了。我记得她曾经用那嚣张而痛楚的嗓音唱着一句歌词——你的琴弦是我的泪水凝结而成。
  我心不在焉地演奏完,一到后台就被汹涌的人潮围在中间,他们争着向我要签名,签在他们的手背上,胸口上,衣服上,当然还有我的照片。我的手指渐渐地麻木,这时候我清晰地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大哥哥我仰慕你很久啦!给我签个名吧!”我接过那柔软的小手递过来的几张照片,看也不看就把名字签了上去。
  有人惊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上面。我全身颤抖了一下,好像被镰刀割断了脚踝一样,当我推开拥挤的人群跟着那幼小的身影冲出酒吧的时候,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痛。寒气袭人的城市已然沉睡,路灯把灰蒙蒙的天空染成红不红黑不黑的脏兮兮的颜色,那个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像鬼魂一样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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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5

2005年4月4日
  我真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对待我,轻而易举地就否决了我三个月来的努力,用最讽刺最荒诞的方式。他们一个个都不认得我了,连他也是,那一瞬间我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洗了脑,灌进了一段本不属于我的记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难道我对他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吗?难道那双皮鞋发出的动人的声响是虚假的吗?
  走出电视台的大门,风吹痛了我的脸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我闭上眼睛,那低沉有力像心跳一样的扣击声在我的鼓膜上跳荡,让我绝望得更加彻底。我已经分不清楚想像与现实的界限,在混乱的思维中它们都有着一样真实可信的面孔。
  2005年9月3日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再次回到市郊那条小巷的尽头,回到童年时被我视作天堂的小院,走进空无一人的两层小楼。昔日的温暖不复存在,以往那些肮脏的墙壁,被风吹破的对联,阳台的屋檐下生锈的铁丝,还有干瘪的仙人球,都含着浓浓的亲情,现在好像被洪水冲过一般残存一派破败的景象,乌黑发霉的泥水痕迹渗着阴森森的寒气。
  我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落满了白色灰尘的楼梯在窗口的微光下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我发现台阶上有一串轻浅的脚印,三寸金莲的形状,心跳顿时加快了速度。我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向上望着卫生间和那两个卧室的门,它们全都是关着的,卫生间的小窗户挂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窗帘,在楼梯的顶端随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轻微地摆动着,然后好像被什么从窗户里伸出来的东西顶了起来。
  我张大了嘴,却发现怎么努力也发不出惊叫声,空气像凝结的血块一样寂静,只能听到那东西和窗帘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响。祖母那一头银白的华发从窗帘下面露了出来,她紧裹着黑布的身体像一只巨大的蛹一样倒挂在楼梯顶端那小小的窗口下面,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即使是炎热的夏天,我依然发现自己冷得嘴唇发紫,整个身体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2005年11月13日
  我原本以为那动人的声音再也不属于我了,可是今天在人海茫茫的城市里,我发现自己依然能分辨出它的声音,像一匹长途跋涉的汗血马,粗犷的气息纷乱妖娆,殷红的鲜血丝丝缕缕踏在脚下深深的蹄印里,像踩碎了一片片剧毒的罂粟。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在风里飘散的蹄音,直到把他搂在怀里,听到他把我的心脏踢碎的声音,两个人的血液揉搓在一起,被烫伤的灵魂发出幸福的叫喊碎裂成千千万万块。
  已经不能再回静尘公寓了。我带着他来到祖母家,看到这里还和以前一样明亮而温暖,油腻发黄的墙壁铭刻着岁月的印痕,我相信祖母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从来没有离开。
  2005年11月14日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却像一个阴影一样烟消云散了。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血液在骏马的鬃毛间干涸,轻轻抚过就有无数鲜红的灰尘飞扬在乳色的阳光里。我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卫生间,推开马桶旁边隔间的门,站在沾满了锈红色水垢的浴缸里,沐浴着几乎要冻结的冷水。
  一条暗红色的血流顺着隔板潸潸而下,紧接着又是一条……粘稠的血液里混杂着几根长长的白发,像一条宽宽的瀑布从白色大理石的隔板上挂下来,我心惊胆战地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昏黄的白炽灯下面,一双血肉模糊的黑色皮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隔板的顶部,没有一点声音,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声音了。隔壁的马桶里浸泡着几张照片,背面向上看不出什么东西,我跪在地上扒着马桶边缘无力地抽泣,眼泪和唾液混到那一汪淡红色的血水中。
  那个夏天早上麻木的感觉再次流遍全身,我躺在月白色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一片纷乱的血迹中慢慢变得惨白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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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3

2004年10月19日
  我瞪大双眼凝视着漆黑的虚无,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到耳朵里血液流动的静电的声音。那个时刻再次准时来临,我发疯地摸索着身边成堆的药瓶,却找不到一粒剩余的胶囊。
  一种细切的微弱声响像爬山虎的藤蔓,飞快地覆盖了墙面地板和天花板,成片的倒刺把我的身体刮得鲜血淋漓。无数的人在嚎叫在呻吟在大哭在狂笑,他们割断自己的头颅啃啮自己的骨头痛饮自己肮脏的血液,污秽的呕吐物涂抹成病态的图腾。三个心脏在我的胸腔里狂躁地奔突,肋骨纷纷然发出清脆的裂响。
  链锯凭空挥舞,锯开血骨的霍霍声响。这个世界在漫长而猛烈的抽搐中瞬间回归腐烂的死亡。
  我把胳膊咬得血流如注,牙齿的缝隙里还塞着一条撕下来的皮肤,在我挥拳垂打着被自己锁死的房门的时候,在我张大流血的嘴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的时候,血腥气像陈年的油漆打着漩涡,将我封进冰冷的砖墙里面。
  四肢停止挣扎,瞳孔放大。我听见老鼠的牙齿将我的胸膛撕开,咬破一个又一个肺泡。
  那个自以为是的天使,他挽救了我半个肉体,却倒卖了我全部的灵魂。
  2004年11月23日
  不要总是用那种目光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死皮赖脸地把我的生命扣押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你就是上帝了吗?没有任何感情的你知道生命的真谛吗?你不配去拯救,不配去超度。就算我不去撕开你那白色的外衣,你自己也会从五脏六腑开始慢慢地霉烂。
  你没救了。
  这个世界上全是无知的白痴。他们拒绝去了解他们从骨子里既害怕又渴望的东西,他们蒙上双眼,便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曾看见。
  就像三岁的孩子也可以从一片落叶上精细的脉络看到千年古树,我看到过这个世界真正的面目。每当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时刻到来,我可以触摸到整个宇宙最遥远的边界,透过一层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金黄色的膈膜,窥视着其他宇宙。
  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宇宙,只不过是千千万万紧密黏连的细胞之一。就像细胞质以细胞核为中心不断地膨胀,整个宇宙的物质像爆炸的碎屑从霍金的奇点分散逃逸。我们每一个人,我,你,他们,每走一步路,每眨一次眼睛,每一条血管的脉动,每一根头发的脱落,都只有一个目的——为上帝的生存创造能量。
  上帝是个女人。从她还是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儿起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她的脸,因为我们的宇宙生长在她的脊髓上。
  美丽的颤抖的脊髓。
  2005年2月28日
  我想把他一点点吃掉,像蚂蚁一点点吃掉大象,让他体验到我每天经受的美妙的痛苦!在这之前,我得先把自己碎成一小块一小块。

  2005年3月17日
  他让我去偷锁匠的钥匙,不然他再也不会给我药。该死,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我的耳朵也在流脓,不过我的双臂依然有力,我还能准确地找到静脉的位置。当我挪出门的时候,我尽可能地慢,尽可能地轻,可是脱落的牙齿还是掉在地上发出声响。我像一个真正的癫痫症患者一样满口血乎乎的泡沫,嗓子眼里冒出噗噜噗噜的声音。
  再也没有比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夜里爬进别人家窗户更疯狂更刺激的事情了。我想像着自己双手紧紧抱住公寓的红色灯箱的样子,在灯火阑珊的都市角落就像一只被切断尾巴的壁虎。
  拿到那把青铜钥匙,或许我就可以看到上帝的脸,我梦寐以求的神秘的绝色的超凡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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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8:24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6

2004年11月18日
  因为孩子,我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了。有时候我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的时候,会在昏暗的走廊里和他相遇。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分明正从一盆熊熊的炭火上跨过。
  今天晚上,把孩子哄上床,给他讲小王子的故事。温馨的灯光在他圆润的脸上投下油画一般透明的苹果色阴影,那又长又翘的粗黑的睫毛像喜鹊的尾巴上下颤动了一会儿,就缓缓地垂了下去。我合上书,正想亲吻他的额头,电话响了起来。
  “过来喝咖啡好吗?前几天刚来的那个爱尔兰人送的。”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放下电话就跑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带着最原始最粗砺的野性,尖锐的石头激烈地磨擦,迸发出火药的味道,然后我再次沉沦在乳色的泪海深处。他用肌肉坚实的臂膀把我圈在怀里,沉默着一个字也不说。
  我很喜欢他的肤色,古铜色的,蒙着一层亮闪闪的油脂和汗水,像苍莽的草原上不羁的儿马子,风吹乱他的鬃毛,油星子一浪浪地翻起来。跑累了就在毛茸茸的甜美青草上休憩,大理石色的云团沉甸甸地压在他头顶,像一个千百年来都不曾苏醒的幻梦。
  他央求我留下来,就一个晚上。我拒绝了他,下了床打开房门。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孩子就站在门口,这么冷的夜里只穿着睡衣,眼睛里噙着泪盯着我。我急忙蹲下想去抱他那冻得冰凉的身体,他生气地扭动着身子挣脱,然后大声喊:“你不是我爸爸!他们都说你不是我爸爸!你根本不爱我!”然后他就跑开了,身后留下一串亮闪闪的湿脚印。他又尿床了,可是我没能在他被噩梦惊醒的时候陪在他身边,我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2004年11月24日
  晚上给孩子洗澡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的脊背上到处都是青紫的淤血。我吓坏了,追问他到底是谁欺负他,可是他咬着嘴唇专注地玩着浴缸里的泡沫,就是不回答。我伸出手想把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可是他又踢又闹,溅得浴室里到处都是水,就是不愿意看我。
  浴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水声和泡沫成片泯灭的声响。我凝视着他那水嫩的脊背上可怕的伤痕,忽然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是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当她的生命在柏油马路上慢慢蒸发的时候,我正在监狱里和凶神恶煞的狱友争抢那少得可怜的食物,他的块头很大,没有人敢惹他,可是为了那点吃的,我还是拼了个头破血流,然后一个人缩在恶臭难闻的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就着鲜血和泪水把那口馒头咽下去。
  可能是水汽太重,我的视线有些模糊,那些淤血在稚嫩的皮肤上晕开,变得浅淡而缥缈。我轻轻地搂住他,把脸贴在他小小的肩胛骨上,喏喏地说:“乖,等爸爸放假了,带你去旅游吧。你想去哪儿呢?长城?还是西双版纳?”
  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说。和他母亲一样,骗不了我,一高兴起来那颗小心脏就扑腾腾地欢跳,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2004年12月21日
  这一跤摔得太重了,一下子就摔进了医院。他们说我的髌骨有轻微的骨折,但是不能掉以轻心,至少要休息三个月,以免关节腔发炎,那就麻烦大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悄悄地告诉儿子:“爸爸跟你打赌,两个月就能出院,剩下一个月带你出去玩!”他别提有多开心了,闹着要和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2005年1月3日
  我没回家,于是儿子也没有回家,天天在医院和我一起吃一起睡。我跟幼儿园的老师请了假,也不再把他托付给公寓的清洁工。我把他死死地拴在自己身边,在心里暗暗对她发誓,我再也不会让他离开我半步。我坐在轮椅上,和他在冬日里和煦的阳光下打闹,看他抱着我打着石膏的腿荡秋千,仿佛又回到了初恋时那美好的日子,她用那条长长的缀满金色波斯花纹的红围巾把我们的脖子缠在一起,她又黑又亮的长发撩着我冻得发红的脸颊,清冷的空气里飘来她最爱的毒药的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雪地里那些透明的脚印。
  今天他消失了一阵子,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又出现在我床前,说他在另外一个病区里认识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他似乎病得非常重,一直哭哭啼啼的,而且没有人陪他。我说那我们带点水果,你拿上你的变形金刚和《小王子》,我们去找他玩吧。他摇了摇头说:“我和他还没说几句话呢,就被医生赶走了,说他病得很重,不能被人打扰。他很想他哥哥,但是他只有到夜里才会来看他一小会儿。”
  2005年2月3日
  我真痛恨自己!我竟然把宝贝儿子丢了!他就那么凭空消失在高速行进的火车上,我疯狂地嚎叫着从车头找到车尾,始终都没有发现他的影子。火车到站了,我孤单单的一个人走上站台,头发蓬乱,满脸泪水,手里拎着他留下的小旅行包,里面装着的数码相机还保存着这些天来游山玩水留下的纪念。
  火车鸣着长笛从我身边呼啸着疾驶而过,狂风吹走了关于儿子的记忆,像吹走衣服上的灰尘。
  我又是一个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这么离我而去,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也不可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即使他现在如此爱我,将来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我什么都不是。
  谁,现在来杀了我吧,把我磨成灰抛到空气里去,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彻底失去立足的理由吧。
  2005年2月10日
  没有用的。怎么找都是没用的。
  一个星期了,他像拉着一具尸体一样拽着我在火车路线上跑了几个来回,在每个沿路的车站苦苦寻找,拿着儿子的照片到处询问,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天还很冷,他穿着单薄的鸭绒袄,鼻子被冻得通红,却时不时抓住我的手拉进他的袖筒里。“你儿子就是我儿子。”面对我对漫长旅途的退却和推辞,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再也不理我绝望的哀求。
  那一瞬间我心里竟然在期待孩子死掉,和她一样,在我的视野之外默默地消失,没有道别没有泪水,从此以后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这真是个罪恶的想法,我的心脏被魔鬼吃了。
  2005年2月27日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他们母子俩手拉着手凝视着我,脸色惨白如冰,鲜血、骨髓和脑浆从他们被车轮碾压得变了形的身体上汩汩地流淌下来,腐蚀了我脚下的地板,水泥钢筋喀啦啦地裂开尖牙利齿的大嘴,把我吞进一片混沌的虚无,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盘古的呼吸和心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痛哭着在冰冷而凌乱的床上醒来,太阳再也不会从窗外升起,这个世界被炼狱的火煎熬得只剩下最纯净的恐惧和孤独。
  2005年3月16日
  我开始害怕呆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每当我坐在沙发上静下来闭上眼睛,仿佛还可以听到她的水晶拖鞋在地板上踩过发出的清脆声音,还有儿子咯咯的笑声,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地摆在眼前,他那张铺着小狗图案被褥的童床上还摊着那本没有读完的《小王子》,被他淘气拆坏的变形金刚还零散着丢在地上,我现在好后悔当初在他抱着我的腿哭爷爷告奶奶的时候没有答应再给他买一个。我在这略有些霉味的房间里屏住呼吸倾听着蚂蚁在墙角爬行的声音,倾听着鸟儿啄窗玻璃的声音,一切和我刚回到这里的那天如此相似,似乎只要我拿起靠在门口的扫帚,他就会猛然间推开门,放声大笑着骑到我背上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空气里的霉味变得更浓了以外。我被这孤绝压抑的气味熏得几乎要窒息,赶紧冲到走廊里背靠着墙蹲下,手里的烟刚点着,烟草焚烧的味道就把我的眼泪拧了出来,我的喉结痛苦地抽搐着,可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我来到顶楼,放眼望去是一片灰灰的新绿,春天又降临了这个行将死亡的城市,可我裹紧厚厚的羽绒衣,却依然感到刺骨的寒冷。楼梯间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佝偻而晦暗的身影出现在阳光里,是住在109的那个老人,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憔悴,见到我他竟像见了鬼一样吓得颤抖了一下。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像两只濒死的乌鸦在雪地里为一块腐肉久久地对峙,最后死去的无非是肚子里多了一顿饭而已。
  “你再怎么找也没用了。”他的声音沙哑而空洞,像是从深深的地窖里传上来的一样,“孩子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带着罪人一般的痛悔,几乎要哭出来。听到这句话我没有任何反应,弹掉烟屁股就头也不回地走进楼梯间那棺材一般的黑暗里。
  我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句审判,哪怕死神披着一个罪人猥琐的外皮匍匐在我的面前,我依然认出了他。
  2005年5月9日
  墙上的钟早就停了,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懵懂地看着太阳像一个得了肺气肿的病人,死去活来地在窗户外面折腾。住在一楼的清洁工敲开了门,他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桃子一样,带我来到一楼走廊的尽头,指着墙角的一片发绿的水渍。那团混合着石灰和苔藓的水渍里有一个小孩的涂鸦,粗糙的笔画带着质朴的童真,可是从那代表着双眼和嘴的三个圆点里流露出的分明是恐惧的哀号,颜料从眼睛里淌下两条细细的黑泪,像是被刀划开的伤口。
  “这是谁画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得连自己都听不出在说什么。
  “那个成天泡在钓鱼俱乐部的人画的。说起来我有相当长时间没见过他了,今天看到他蹲在这里我觉得挺意外。我就冲着他的背影问他:‘你画这个干什么?’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我,天,他的脸……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告诉我:‘因为那个运动员的儿子喜欢。’然后我一不注意,他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敲了敲他的门,也没有人应。”
  我突然又想抽烟了,可是烟盒里已经空空如也。
  2005年7月3日
  那个工人要装修公寓了。我求他把外墙裙上的那些美丽的涂鸦留下来,因为儿子最喜欢那些画了。他每天早上离开家去幼儿园的时候,都要去摸摸那些绚丽的颜料,好像这样一整天就会不停地遇到开心事儿一样。
  有一天他央求我买来了丙烯颜料,然后用他那稚嫩的小手在一处没有涂鸦的空地上画了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和一朵向日葵,然后指着它们说:“这是爸爸和我,这个是妈妈!”我永远都记得夕阳里那张蹭满了缤纷油彩的小脸蛋,还有那藕节一样笨拙地握着笔的小手。他很像她,都有着一脸向日葵般金灿灿的阳光,然后突然之间,太阳就无声无息地落山了。
  等工人刷完墙,我像个小偷一样跑出去看了一眼,虽然他的刷子没有盖住那些壁画,但是灰色的油漆从上面一道道地流下来,像铡刀一样把那些壁画切成了一片片的,儿子画的那些画也同样没有幸免。我又想起一楼昏暗清冷的走廊尽头那潮湿的涂鸦,那黑黑的眼洞下面伤口一样的泪水。
  2005年8月15日
  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敢想像在数码相机里竟然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我原本以为我们最后的一次旅行充满了开心的回忆,处处是青山绿水莺歌燕舞,宝贝的笑脸像金色的向日葵一样,在太阳照耀的每一个角落绽放雀跃。可是隔了几个月冲洗出来之后,却多了四张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照片,我的目光不敢在上面停留一秒钟。那个可怜的司机!鲜血溅满了他裹着白布的青紫色尸体,在宝贝无数张阳光明媚的笑脸后面像一个恶作剧的小丑一般虚假。
  我竟然无情地笑出了声。宝贝是那么的可爱,在二月的太阳下面裹得像个小肉棕,这几个月里我几乎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2005年8月18日
  我和他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床上,浑浑噩噩地睡觉,睡醒了就疯狂地做爱,然后再次睡去。
  黑色的窗帘挡住了阳光和空气,我们在对彼此没完没了的爱里虚度光阴,打赌是他先死还是我先死。
  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了,请你吃掉我吧,嚼得越碎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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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1

2005年6月26日
  每天夜里喝五杯咖啡,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我每天早晨八点睡到床上去,到下午三四点才起来,并且在晚上喝咖啡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持续浑浑噩噩的状态。因此我开始怀疑自己每天的生活是否真实,说不定在我盯着晚霞发愣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在某个地方死去了,也许早就腐烂了吧。
  所以我才怀疑今天醒来的时候所看到的东西的真实性。在我的房门前走廊的地板上,有一大片亮闪闪的黏液,像是有一只巨大的蜗牛在我门前睡了一晚上一样,发出一种奇特的腥味儿。在这片黏液的表面,还沾着不少橘黄色的像鱼鳞一样的东西,有些似乎染上了鲜血,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一幅诡异的马赛克拼贴画。我使劲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可是那堆东西仍然贴在地板上,我想像不出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公寓里。
  2005年7月18日
  将近一个月以来,几乎每天夜里我都会接到那个电台主持人的电话,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怪腔怪调地和我调情,滔滔不绝地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还自以为很有技巧。每次我都非常体贴地劝她赶紧到街头药店里买点感冒药吃你病得真不轻然后强忍着呕吐感挂掉电话。
  难道上次那个电话让她听出了我就是四年半前在节目里让她难堪的听众吗?不可能,且不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么敏感的听力的,退一万步,那可是四年半前的事情啊!这恶心透顶的一个月时间把我对她仅存的那点好感全磨光了,现在她在我心里完全是一个扭捏作态没有自知之明没有教养的丑陋女人,每次接到她的电话,我都觉得自己好像陷在恶臭的沼泽里,一群满身疙瘩的癞蛤蟆抱住我的裤脚不停向上爬。
  可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主持《倾诉》了,节目换了个娘娘腔的男主持,于是慢慢地我就基本上不再在夜里开收音机了。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我再也听不到她熟悉的柔美缱绻的声音,夜里我切断电话那边唾液横流的噪声,一次次地告诉自己,那个我熟悉的她已经死了。
  2005年9月25日
  每天晚上我都把电话线拆掉,好让那恶心的电话不再打进来,这样坚持了已经有两个月了。今天剧组的导演约我电话夜谈,于是我忐忑不安地把电话线接上,果不其然,几乎是线头刚嵌进接口的那一瞬间,铃声轰鸣起来,震得我的颅腔里嗡嗡作响。我鬼使神差地提起话筒放到耳边。
  “亲爱的,我好想念你啊,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沉默着没有开口。
  “……嚏!亲爱的,两个月没有见面,我把自己对你的思念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就从你接下这个电话的那一秒钟起,从此以后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啦啊哈哈哈!……啊嚏!……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千万不要开心得晕过去啊,我们有孩子了,她是那么可爱啊,每当我紧紧地搂着她的时候,都会想起你呢!……啊……”
  我无法忍受她对我的诬蔑,终于控制不住大吼起来:“你给我住嘴!你不要再妄想了!我们压根就没有见过面!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别再提他妈的孩子了!鬼知道那是你跟谁生的,反正绝对不是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听声音,她似乎正在努力地把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我觉得自己的喉软骨都向外翻着,随时准备承受呕吐物的快速通过带来的压力。
  “别生气,亲爱的,那的确是我们的孩子……啊……啊……明天我就会把她抱到你那儿去,让你好好儿看看我们爱情的结晶……不过……嚏!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里饿得翻江倒海,所以我吃掉了一点点……”声音渐渐小下去了,我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是否是“吃掉了一点点”,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梁骨爬到了脖子上。
  电话断了,嘟嘟的忙音,我踌躇着放下电话,想打过去,可是又不敢。
  2005年9月26日
  一整夜没有睡,可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依旧没有一点睡意,精神亢奋,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把我惊得跳起来。睡魔终于袭来,我半闭上眼睛歪在沙发上打盹,就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无法分辨是幻觉还是现实。
  然而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那片黏液再次出现在门前的地板上,橘黄色的鳞片随处可见,一条血淋淋的婴儿胳膊搁在那幅超现实的拼贴画中央,藕节一样白白胖胖的肌肤此时已经布满了青紫色的尸斑。
  2005年10月16日
  从那个噩梦般的早上开始,我再也没有接到奇怪的电话。生活再次回到了以前的平静,几乎平静得有些过分。
  公寓越来越像太平间了,从早到晚都没什么动静,好像那些声音正在某处积聚着,等待着一次前所未有的爆发——也许是公寓崩塌的巨响。
  2005年11月12日
  这种无声无息的寂寞让我几乎要发疯了。于是夜里我又开始背着录音机提着麦克风在走廊里转悠。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眼看着天快亮了,可是耳机里除了杂音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有些失望,决定再把三层楼重新转一遍就回房间睡觉。
  当我走过206号房的时候,耳机里捕捉到某种细微的声响,我赶紧收住脚步,把话筒举得尽可能的近。红色的灯光从门和地板之间的缝隙里漏出来,像汩汩的鲜血在我穿着拖鞋的脚上流淌。我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难以置信,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似乎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
  ……他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大概因为声音实在太小,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我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那似乎是英语,带着些爱尔兰口音。
  是那个巨人!他不是早就失踪了吗?在漫长的等待中,每个人都慢慢地放弃了希望,认为他不会再回来,可是他现在竟然躲在那个摄影师的家里!他躲了有多久?为什么要躲在这儿?这些问题永远都不会有人回答,公寓里似乎早就没有活人了。
  不,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是个小男孩儿,大概还是上幼儿园的年龄……虽然我经常跟着剧组到处跑,没怎么在公寓呆过,但是那个运动员的儿子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他对公寓里每个人都很友好,纯洁的童心没有半点城府,我不会忘记他那稚嫩可爱的童声的,可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房间里,和巨人在一起?
  我想敲门进去问个究竟,可是还没等我举起拳头,脚下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我低下头,看到地板上瀑布般的红光里,有几张照片从门的另一边慢慢地被推出来,推到我的两只脚中间。那个终日兢兢业业在公寓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照片笼罩在红光里,看上去他就如同浸泡在血池里重生的吸血鬼一样邪恶,报纸裹着他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躯体和艺术品一样的器官,像劣质的裹尸布似的破破烂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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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2

2004年6月20日
  孩子的父亲回来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孩子一刻也没有安生过,我把他哄到床上,可是不到十分钟他又跳下床,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地欢叫着:“爸爸要回来啦!爸爸要回来啦!”我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嘴里咬着一根没点着的烟,愣愣地看着他闹,泪水差一点就要涌出来。
  爸爸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知道吗?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因为拥有这个秘密的美丽女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和我的孩子只在一起生活了一年。
  今天那个运动员回来的时候,孩子捂住我的嘴,小声地告诉我说他要给爸爸一个惊喜,然后他就悄悄地打开门走出去。我跟在他兴奋地奔跑着的小身影后面,看着他们两个人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我的房间又变得空荡荡的了,窗外的蝉鸣听起来是那么遥远。玩具丢得到处都是,在一楼阴暗的光线里发出无颜六色的声音。空气里隐约留下了孩子身上的乳香,一丝丝渗到墙壁里面去。
  2005年2月3日
  运动员的哭诉声在公寓里颤抖着回荡,如此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心因为瞬间的抽紧而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体育教师的呵斥声,低沉得分辨不出在说什么。我屏住呼吸聆听,一个响亮的耳光传来,然后一切都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一串零乱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消失在公寓外面。
  孩子在火车上丢了。我的心脏仓皇地跳动着,恐惧像黑色的茧紧紧地缠裹住我的身体。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城市里三天两头就有孩子失踪,报纸上每天都有寻人启事,却没有一个孩子被找到,他们就像被王水溶化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这样的厄运降临到了我的孩子头上。
  天哪,请你保佑我的孩子吧。我祈祷当我从沉沉的黑夜中醒来的时候,他就会毫发未损地回到静尘公寓,回到我身边。
  2005年5月9日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完整的觉了,每天我都到报亭去买上一大堆报纸,晚上彻夜不眠地翻阅,查找着有关儿童走失的消息,只有在天亮的时候才睡一小会儿。每隔两个星期,我就在报纸中缝发一条寻人启示,这么坚持了三个月,可是没有人提供任何线索。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万籁俱寂的夜晚我发疯地翻着那些报纸,用通红的眼睛扫视上面的铅字,可是看了些什么完全不知所云。
  隔壁的管理员开始向我埋怨公寓里有老鼠,每天晚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她睡不着觉,我这才发现自己病得有多深。
  今天早上我晕晕沉沉走出房门,在走廊的另一端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背对着我蜷缩成一团蹲在窗户下面的黑暗里面。我走上前去,看到他用黑色的颜料正在墙角画着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停下了,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是钓鱼俱乐部的那个人!他的脸血淋淋的,无数细小的血流从脸颊上那些洞里面汩汩地冒出来,嘴唇像是被手术器械从四面八方豁开一样,牙齿全都暴露在外面。看到我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发怒。我强忍着恶心问他:“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画画?”那是一个小孩的涂鸦,猛一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蹊跷的是孩子的眼睛下面挂着两道泪痕,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的喉咙深处传出一阵模糊而空洞的笑声,然后低声说:“因为那个运动员的儿子喜欢。”
  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他们见过吗?他为什么要把孩子喜欢的涂鸦画在这里?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有点抽痛,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吃惊地发现他不见了,走廊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可是那幅涂鸦确确实实就在那里,浮在一片发霉的水渍上面,那两条泪痕还在缓缓地向下延伸。
  2005年7月14日
  那个工人把整个公寓装修了一遍,可是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没有多久,公寓又变得和装修前一样破旧,潮湿而肮脏,水渍和绿霉爬满了天花板和墙壁,积水在地板上像水银一样流淌。我拿来所有的水桶和盆子摆在走廊里,接住从天花板上渗下来的水滴,可是那些水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把塑料都腐蚀出了小洞,连地板上也出现了裂缝。
  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被迫搬出这栋公寓,拆迁队的人会用蘸满红色油漆的排刷在墙面上刷上大大的“拆”字,然后再过一个月,公寓就会在漫天的尘土和震耳欲聋的锤击声中销声匿迹,那些美好的伤心的回忆都被压在碎砖深处,没有人能再把它们捡回来。
  没事的时候,我就蹲在走廊里出神地看那幅涂鸦。自从上次工人装修公寓后,不知道是不是水流冲刷掉了腻子,那个一脸恐惧和悲哀的孩子再次浮现在脏兮兮的墙壁上,甚至更加清晰。当我看着它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在墙壁上蹿动的那些细小的水流里,黑色的灰尘从地板上爬上墙壁,犹如无数蝌蚪般向上运动着。
  2005年11月9日
  阳光透过报纸朦胧地照进屋内,我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用浑浑噩噩的目光扫视着这个超现实的房间。到处都是白色发黄的报纸,像落叶一样盖住了家里每一件家具和摆设,我轻轻地一动,就响起一阵刺耳的哗啦声,手上、衣服上,蹭得到处都是灰色发亮的铅渍。
  白花花的光线蛰痛了我的眼睛,我合上眼皮,泪水就止不住地冒出来。看来孩子是没有希望找到了。让我觉得蹊跷的是,自从儿子失踪后,报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儿童走失的消息,每天我把每家报纸的每一个版面每一条中缝都仔细看过,确实一条类似的消息都没有,也没有以前失踪的孩子被寻回的消息,他们真的蒸发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间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当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那是一大团报纸,揉成一个蜷缩着的小孩的形状,有些血渍从密密麻麻的铅字另一面渗出来。这一刻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颈动脉里血流的鼓动声。我看了它很久,伸出颤抖的手开始一层层地揭开它。
  血迹越来越多,浓烈的腥味儿扑面而来,我忍住令人心寒的恐惧,觉得有无数钢针正在扎着我的骨盆。我忽然想起不知道几年之前的那个情人节,她拿着一朵我刚刚买给她的玫瑰花苞,似乎有点不高兴,于是用白嫩而修长的手指把红得发黑的花瓣一片片撕下来,动作轻柔而缓慢,似乎在享受摧残的快感,血一样的汁液从花瓣的断口里渗出来,蹭在她的手指上像纷乱的胭脂般触目惊心。
  报纸一层层地没个完,现在我已经几乎看不到报纸上的字了,整团东西像女人用过的卫生巾一样被血浸得发黑。我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不管里面是什么,至少不是我的孩子,现在这个纸包已经相当小了。
  里面是几张照片。我看到那个基本上没怎么在公寓里呆过的男孩儿,他的长发蓬乱,像个孩子一样安详地睡在血泊里,吉他碎成几段散落在他周围,蒙着薄薄的一层红色。金色的琴弦散乱地搭在他胸前,像是从他体内抽出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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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9:12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5

2005年9月10日
  围绕着艺术馆发生的凶杀案一件接着一件,昨天还是住在同一座公寓里的朋友,今天就成为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这让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死亡的迅猛与不可挽回。昨天,那个有名的女作家散落在四处的尸体也被发现了。太可怜了。原本以写作为生的人却失去了双眼,这已经是难以承受的不幸了,残忍的凶手更进一步夺走了她的生命。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把不幸的人们推向深渊的最底部呢?
  也许死了更好吧。从另一种意义来说,他就是上帝,全能的审判者,把死者们腐朽的躯体投向地狱,用最血腥最耻辱的方式超度他们悲惨的灵魂。
  今天上级下达了命令,要求电视台立即停止对这起连环谋杀案的报道,以免引起舆论对公安机构的质疑和社会上不必要的恐慌。其实有什么好恐慌的呢?凶手只是冲着静尘公寓的人来的,难道他们看不出?哪怕是离开这座行将坍塌的公寓逃得远远的也是徒劳,我们的命运早就预订了那四个位置,只等着一双沾满鲜血和脑浆的双手将我们细细改造,钉上永远也无法逃脱的十字。
  2005年9月24日
  虽然已经不再做这个专题了,我对那火焰一般燃烧的沙漠艺术馆依然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趁着今天休息,我再次来到了这里,在展厅里缓步而行,看着那些绚丽的像是在舞蹈的油画,泼溅上去的斑驳油彩仿佛被撕碎的肉体,我觉得一阵晕眩,想到自己无法挣脱的夙命,坐在皮制长椅上一筹莫展。
  那个慈祥的,带着些伤感的老人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我看到他沾满了油彩的苍老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凝视着墙上的画,默读着叶芝的那些诗歌。许久,他开口了,或者说是我幻想着他开口了:“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一面镜子,当你站在它面前的时候,你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倒影,别的什么也没有。”
  低沉而旷远的钟声从钟楼那边传过来,像千斤铁锤敲击着我的心门。我站起身来,踩着脚下滴血的月亮向那束环形的阳光走去,迈上狭长的旋转楼梯。我抬头看着那摇摆不定的铜钟,霎时间感到自己仿佛正在深入一只蜗牛的外壳,窥探着它那蓝色的心脏。又一声钟鸣轰得我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我慌忙伸出手拽了一下墙上的油画。等站稳了,我想起刚刚拉住画框的时候,画的后面露出了什么,于是我扫视了一下周围,确信没有人注意到我,再次轻轻地掀开了油画。
  画框的后面有一个壁橱,看上去就像一个凹进去的佛龛,可是里面供奉的不是什么神像,而是一本落满了尘土的书,墨绿色的硬皮,书脊上还绣着金线,一串英文的书名浅浅地凸出来:Wheel of Fortune。
  我迅速地把书拿出来,把油画摆正,然后把书藏在背包里,步履如风地走出了艺术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拉上厚厚的窗帘,把门上新装不久的五把锁全部锁上,才把这本书从背包里掏出来摆上书桌,又搬出一本厚厚的英文词典,在乳白色的灯光下开始胆战心惊地翻译。
  ——————————————————————
  前言
  金色黎明会并没有消失。
  并且,自从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加入后,就由他及其狂热的追随者们创造了一个分支——Wheel of Fortune 命运之轮。
  在叶芝的生命中,有一个他永远难以忘怀的时刻,那就是他第一次与金色黎明的首领迈克格雷格·马瑟会面的时候,他拿出一张塔罗牌——据叶芝本人回忆,那的确是塔罗牌中的命运之轮——将它贴在叶芝的额头上。于是瑰丽的幻象出现在叶芝的眼前,他看到一望无际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沙漠中早已废弃的阿拉伯朱得瓦利部落,并在遗迹中发现了一个记载在羊皮卷上的古老教义《太阳与月亮之间的灵魂之路》,叶芝将它称作“沙漠几何学”,并著《幻象》一书。
  数年后,叶芝便确立了自己在“命运之轮”协会中的领导地位,1923年,举世闻名的诺贝尔文学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对他的地位的默许和肯定。该协会不笃信任何虚无的神,但崇尚完美的人性。叶芝将月亮的相位从1到28排列在命运之轮上,轮子亘古地转动,人类的生命循环往复,无不受到他所在相位的影响。
  ——————————————————————
  第一章的扉页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轮子,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书名所指的命运之轮,由二十八个小圆圈组成,从六点的位置开始逆时针排序,从1到28。这是一个完整的月相亏盈的过程,我立刻就想到了沙漠艺术馆钟楼顶上那口青铜钟边缘的花纹,没错,那口钟暗示了这个轮子,也许展厅地面上的红色花岗岩组成的月亮也是对它的半个暗示。
  猛然间我明白了老人为什么要把艺术馆取名“沙漠”,并且在油画里乐此不疲地表现沙漠的主题。他热爱着叶芝,对叶芝在《幻象》里阐述的沙漠几何学抱有浓厚的兴趣,说不定这本书也就是他写的呢。
  我拍了拍太阳穴,继续阅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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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活动受四种机能的影响——意志是指尚未成为欲望的情感,因为此时尚无欲望的客体;意志是一种倾向,灵魂借此得以分类,其相位得以固定,但在行动中不产生结果;意志是一种经理,但受思想、行动或情感影响;意志是某一个性的首要事件——选择。
  面具是我们所希望成为的意象,或我们所崇敬的意象。
  创造性心灵是指理智——在十七世纪结束前人们就了解了理智——一切自觉的建设性思想。
  命运的躯体是指肉体和心理环境,不断变化着的人类躯体,影响某一特定个体的现象流,外部强加给我们的一切,以及影响感觉的时间。
  在这个轮子中有三种对称——面具通过轮子的中心与意志对称,创造性心灵通过Y轴与意志对称,命运的躯体通过X轴与意志对称。
  意志确定了生命所在的相位,肉体的人类便可归为二十八类。
  第1相 除完全的可塑性之外别无描述
  第2相 精力的开始
  第3相 野心的开始
  第4相 对外部世界的欲望
  第5相 与天真的分离
  第6相 人为的个性
  第7相 个性的维护
  第8相 种族和个性之间的战争
  第9相 信仰代替个性
  第10相 意象破坏者
  第11相 意象焚烧者
  第12相 先驱者
  第13相 感官的自我
  第14相 被迷住的人
  第15相 除完全的美之外别无描述
  第16相 积极的人
  第17相 守护神般的人
  第18相 情感型的人
  第19相 进取的人 武断的人
  第20相 具体的人
  第21相 渴望的人 贪心的人
  第24相 野心的结束
  第23相 善于接受的人
  第22相 野心和冥想之间的平衡
  第25相 条件性的人
  第26相 多重的人 也叫驼背
  第27相 圣者
  第28相 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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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这一段我的心都寒了。意志=大脑,面具=脸皮,创造性心灵=心脏,命运的躯体=尸体。无疑,这个轮子的中心就是艺术馆,那一个又一个的矩形不过是个幌子,它们都嵌在一个圆圈的边缘,被死死地钉在轮子的侧面,等待着我们的只有在轮子的重量下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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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人的意志与另一个人的面具重合时,他们的创造性心灵和命运的躯体也同时重合,这样的两个人互相是对方的守护神。
  叶芝认为轮子中的27个相位都是为了第15相而存在的,月亮在这一相呈现完美的圆形,人的四种机能中,意志与创造性心灵重合,而面具与命运的躯体重合,停留在Y轴的两端,这一相位的人类生命就是“命运之轮”协会所追求的完美的人性所在。
  第15相的守护神是第1相,与第15相相反,因为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而具有绝对的可塑性,因此在第15相面前,他是其他26相也是自己的“裁决者”。就像《圣经》中耶酥对圣彼得说:“在这块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在耶酥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圣彼得以自己与耶酥相反的位置,昭示了作为“磐石”和“守护神”的地位。人和守护神在永恒的冲突或拥抱中面面相对。
  与第1相和第15相的关系类似的还有第8相和第22相,意志与命运的躯体重合,创造性心灵与面具重合,停留在X轴的两端。这两个相位将是第1相实施“裁决”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阻力,而在某种偶然的情况下,他们则会与第1相和第15相结成某种神秘的联系,就像他们中间隔着一面45度角的镜子,当他们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时,同时也在注视着镜子另一面的相位。这也是轮子中存在的第四种对称。
  ——————————————————————
  那个“完美”的人,我们原来都是他的祭品,是满月的祭品!他会是公寓里的人吗?可是这里只住着二十七个人,谁会是那个完美的人?谁又是他的“裁决者”?
  我的思维马上就要抓狂了,那些潇洒流利的手写体变得歪七扭八,像无数黑色的蛔虫在浑黄的呕吐物里蠕动,我已经认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凶手就在这公寓里。
  他就在这公寓里。
  他就在这公寓里。
  2005年10月25日
  我再次来到了艺术馆,那透明而脆弱的蜗牛壳在轻轻地召唤着我聆听它海蓝色的心跳,于是我来了。
  我想我现在已经完全能读懂那四张没有注释的油画的意义了。我沿着螺旋楼梯拾阶而上,像在一条垂直的轴承上推动着命运的轮子缓慢地上升,构建着黑色的高塔。
  第一张油画上是一片灰绿色的沙漠,看上去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海水淹没了一样,水绿色的天空中漂浮着粼粼的波光,沙漠里伫立着一棵早已死去的胡杨树,虬曲的黑色树梢上有一座破败的木屋,一只像核桃一样布满了沟回的银色气球向木屋那黑洞洞的窗口飘飞而去。很显然,这张油画象征着“意志”,表现的是大脑离开或者是回归颅腔的旅程,灵魂与肉体分离结合所诞生的生与死。
  第二张油画上画的是沙漠里一片墓地,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像被扫荡过一样横七竖八,有着金色眼睛的猫头鹰卧在破碎的大理石碑上打盹,殷红的血流像树根一般从它的爪子下面潺潺地流淌开来。在这些凄凉的墓碑后面,一张被沙漠的干风吹得粗糙皴裂的石脸在空中凝视着大地,眼睑和嘴角盈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我看出来了,它象征着“面具”。
  第三张油画上是一片金灿灿的火焰,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脏,凝聚了世界上所有最鲜艳闪亮最饱满的红色油彩,在火焰里获得了新生。“创造性心灵”。
  第四张油画,一具甜美而生机勃勃的女性的躯体,在静谧的翠绿湖水边雪白的芦苇丛中和一只颈项优美的黑色天鹅忘情交媾,那有着血红的喙的天鹅高昂起它修长的脖颈,一片金黄色的古城废墟在它挥舞着的双翅后面的沙漠中闪着陶瓷般细碎的光芒。这就是那“命运的躯体”。
  当我再次站在那巨大的青铜钟旁时,俯视着楼梯井中那红色的满月,我突然明白了所有的真相。
  一定是这样!这就是钟楼所隐藏的秘密!镜子!镜子会把真相带到我的面前!满月是完美的,她在那些破损的月亮表面像兔子般跳跃,从这里跳到那里,只有镜子能捕捉到她。
  在步行街上我遇到了住在隔壁的邮递员,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共患难的朋友倾诉我的发现,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认为我喝醉了在大街上发酒疯是很不光彩的事情。看着他仓皇落跑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失落。是啊,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能阻止自己奔向死亡吗?我知道了真相,无非是眼睁睁地看着悬崖的逼近却束手无策,那倒还不如背过身去装没看到好了!
  2005年11月13日
  早上我在公寓二楼的走廊上发现了血迹,顺着台阶一直延伸到公寓外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又有人被害了。我突然想赌一把,说不定我可以赶上那该死的凶手!我并不是想亲手将他绳之以法,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我只希望能亲眼看到他的脸,让我知道他到底是谁,那么我死也心甘情愿了。我不想带着一个永远没有机会解开的谜题死去,那样的话我的灵魂会在迷宫里耗尽能量,最终烟消云散。
  可是当我冲到艺术馆的钟楼顶上确定死者的身体所在的位置时,却在青铜钟的内壁上发现了我命中注定要发现的东西——几张用透明胶固定在钟里的照片。是那个录音师。
  死亡的恐惧瞬间就把我罩得严严实实,太阳变成了黑色。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走出艺术馆就顺着一个方向发疯似地奔跑,可是我跑得越快,就越清晰地听到耳边死神的喘息声,脚底下像踩碎了松脆的骨头,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可是晚了。我依然没有追上他。远远地我看见了警车,看见了那个衰老却依然精力十足的侦探,他蹲在地上,仔细地查看从洗衣房存物间清理出来的杂物堆中一个人形的塑料布包裹,半透明的塑料布内侧布满了黑红的血迹,看不到里面的尸体。
  那个侦探发现了我,已经筋疲力竭的我只有继续逃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穿行在迷宫一般的胡同小巷里,身后的叫喊声和警笛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汗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我的心脏死命地抽搐着,却再也带不进新鲜的血液和空气。当全身的血流都骤停的那一瞬间,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浑浑噩噩地推开她,耳朵像被棉花塞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整个世界一片死般的安宁。她是来杀我的吗?原来这个一直固执地认为曾经和我共同工作过三个月的小女孩就是凶手,太可笑了!
  她拉着我拐过无数错综纷杂的小巷,在一条胡同深处走进了一家空无一人的小院,古色古香的大门两边还贴着春节的对联,已经风吹日晒得破破烂烂看不出什么颜色了。房子里一股霉味,当我昏昏沉沉倒在落满灰尘的床上时,她轻声在我耳边说道:“公寓已经被警察包围了,你不要再回去了。”然后我就听见卫生间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我身上带着太多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了,录音师的照片,Wheel of Fortune,还有镜子。也许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永远无法为自己洗脱罪名,但是我一定得留下什么在我的尸体上,好让别人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至少,得让那个老侦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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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7

2004年8月4日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经常能听到房间里有一种细微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说不出的诡异。有时候我发疯似地翻箱倒柜,挪开家具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可是什么也找不到。我想会不会有可能是老鼠,这栋公寓的年代如此久远,有老鼠和蟑螂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我一颗老鼠屎也不曾见到过。而且这种咔嚓声非常规则,听起来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而且充满金属的味道。
  每天听着这种声音让我精神紧张神思恍惚,脑袋里面像有一只大剪刀一样开开合合发出刺耳的声响,唱歌也开始跑调。老板对我并没有太多责怪,还劝我白天要多注意补充睡眠,我对他心存感激,唯一能做的就是唱好自己的歌。
  2004年8月5日
  今天终于被我找到了奇怪声音的来源,没有想到隔壁的那个男人心理如此变态。
  一觉睡醒已经是中午了,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头有点懵,于是我简单洗了几个苹果坐在客厅的茶几前准备削皮熬粥。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惊得手一滑,苹果掉在地上向墙边滚去,在电视柜旁边停下了。
  蹲下伸手去拿苹果的时候,我在柜子旁边靠近地面的墙上发现了一个圆洞,以前我竟然都没有发现它。一个黑色的照相机镜头嵌在里面,凸出的透镜上反射着我惊愕的表情。于是我想起以前偶尔会看到隔壁那个光头的男人端着相机走出公寓,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对我下手,随意窥探别人的隐私已经是可恶至极了,这个恶棍竟然还把我的生活起居点点滴滴都拍下来!
  我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操起前几天拧窗户合叶的螺丝刀捅过去,镜头里的透镜喀啦啦碎成一块块的,真是解气!等我将来成了明星,我一定会雇佣最好的摄影师来拍我的写真集,永远也不会轮到这只龌龊的蛆虫!这么想着,我抬起脚在墙上重重地踹了一下,看着那个灰色的鞋印,得意地笑了。
  2004年8月6日
  今天清晨回到公寓的时候在大门口碰上隔壁的偷窥狂,看到他我就火冒三丈,恶狠狠地瞪着他,随时准备破口大骂,可是奇怪的是,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又继续把相机举到眼睛上,专心致志地拍摄树干上一只刚刚蜕完皮的翠绿的小知了。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早就疲惫至极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快门的声音再也没有了,窗户外面传来的城市的喧闹却无法催我入眠。到了晚上我又是黑着眼圈去“宝贝的尸体”,一个常客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银色的眼影吗?怎么最近老搞黑色的啊,潮流要由你来创造,你可别返祖啊!”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我快晕倒了。
  2004年8月21日
  半个月过去了,我的生活回归了寂静安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迟迟不愿把电视柜旁边的那个墙洞堵上。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洞的另一边一直透着暗房的红光,像鲜血一样流到我的房间里面来,偶尔我会听到他的脚步声和水龙头的声音,可是当我伏下身来从洞中望过去,却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的绳子上挂着长长的底片,用小夹子固定着一张张白色的相纸,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相纸的背面,我很想知道另一边是什么,他每天拍摄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不唱歌的白天我非常寂寞,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不去填补那个洞的原因,我渴望感受到生命的气息,渴望有个人在我身边,紧紧地拥抱着我在柔软的床上入睡。
  快门的声音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却像离开了鸦片的瘾君子一样开始渴求。整个房间生长出密密麻麻的尖细牙齿把我的皮肤啃啮得伤痕累累,我觉得自己快要脱水了。
  于是我把音响打开,把音量拧大,在激荡的旋律中疯狂地跳舞,汗水淋漓中我抛却了一切。在两首歌中间的安静中,快门细微的咔嚓声像电流一样从毛孔渗透进我的体内,我听到自己丑陋地悸动的心跳。
  2004年9月26日
  今天我回到家,发现卧室的墙上又多了一个洞,黑色的镜头反射着窗外的日光,像他的眼睛一样淡漠而冷静地凝视着我。
  我竟然有些感动了,感动于他的另类。在我的生活中,每个夜晚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在我的歌声中痛饮酒精然后自杀,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执著地追求我,把大把大把的鲜花捧到我眼前,有多少女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抢走了她们的老公她们的男友。可是,我不曾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我开始觉得,我属于这个冷漠的男人。他也许不了解我的歌声,不会把我打造成明星,但是他了解我的生活,了解我的每一个细节,他把我易碎的青春凝固在相纸上,他比那些用鲜花和烛光打发我的男人更懂得珍惜。
  2004年10月2日
  今天我病了,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大火球,周围的家具摆设都像在蒸腾的热气里一样扭曲着抖动着。火在熊熊地燃烧,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被烧得只剩下一块小小的焦碳。
  快门的声音依旧在响着,听起来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宇宙传来的。我能想象到镜头另外一边的他就像兽医一样在观察着垂死的动物,冷静而专注。我的全身开始觉得寒冷,颤抖的心尖已经结成如刀般锋利的冰凌。
  我这一生都找不到一个关心自己的男人么?把我当成活生生的平常女人来呵护来浇灌来哺育的男人究竟在哪里?
  2004年12月24日
  现在的我非常喜欢看报纸的中缝里刊登的寻人启事,我仔细地把那些丢失的小孩的照片剪下来,用胶水粘在电话簿上塞进钱包里。白天出门闲逛的时候,我就十分留意街上行走玩耍的儿童,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个照片上的孩子。
  我不是为了启事里提到的“感谢”和“重赏”。看着那些天真纯洁的孩子的脸蛋,看着他们无助的大眼睛,我梦想着能得到他们。把他们遗失的家长们一定不是称职的父母,他们要么天天打骂自己的骨肉,要么把他们抛到脑后不理不睬,直到失去了才为自己的无能懊悔不已。这些可怜的孩子即使找回去了,过一段时日他们的父母又会重蹈覆辙。
  于是我努力地寻找着,哪怕能找到一个,把他从苦海中拯救出来。我会比他的亲生母亲更爱他,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带他去游乐园玩他憧憬已久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晚上讲完故事后就抱着他一觉睡到天亮。
  啊,我的孩子!我的另一半生命!我是那么渴望得到他,有了他我的生命在阳光下就再也不会寂寞。
  2004年12月28日
  快要元旦了,上帝给了我一份厚礼,我真想五体投地痛哭流涕着感谢他。
  那个男孩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像天使一样睡着。他连脏兮兮的衣服都没有脱,就那么躺在我的被窝里,怀里还抱着他宝贝的破吉他,像婴儿抱着母亲的乳房。
  第一个睡在我的床上的男人是这样一个眼神真挚而热情的孩子,尽管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正视我的目光,但是我从他拘谨的退让中看到了迷人的羞涩。我一下子就陷进去了,无法自拔。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几天前的那个夜晚,他的吉他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在空无一人的寂寂的都市里狂飙嘶鸣,把我的心灵震碎成一块一块。一个在街头卖艺的凄惨躯壳下面有如此狂烈的灵魂,瞬间就把我牢牢地捕获。
  2005年1月2日
  下雪了。
  现实是如此的冰冷。
  我和他不会有未来。
  他不要我的未来。
  聚光灯下我的歌声寂寥而凄凉。
  他站在黑暗的角落,吉他闪着微光。
  袅娜的单音SOLO衬得我的眼泪像大颗大颗的水晶。
  2005年3月10日
  头好痛,可能是昨晚酒又喝多了。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
  堕落就堕落吧,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把自己爱的男人搂在怀里,那么谁来都可以,来慰藉我冰冷的身躯和灵魂吧。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还在天桥上为弟弟的病努力弹吉他吗?我的头这么痛的时候,他会想到我吗?会知道我这么思念他吗?虽然每天晚上都见面,但是思念像一个贪婪的魔鬼,吸空了我的骨髓。
  听不到快门的声音。
  他们都把我抛弃了。到现在我也没有捡到一个孩子,那些孩子一定是死了,他们的尸体随着滔滔的黄河水向海洋漂去。
  2005年10月3日
  我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深邃的恐惧,我害怕到了极点,太阳像巨大的闪光灯在我头顶忽明忽灭,把我的身体切割成一块一块。
  他们都说那些被烧得焦黑的残缺的尸体手里还攥着没有烧完的相纸碎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卧室里的快门还在咔嚓咔嚓地巨响着,快要把我的耳朵震聋了,客厅被暗房的红光浸成一片血池,地板粘稠散发出腥臭的气味。躺在床上我拿被子死死地捂住脑袋,生怕他突然冲进来掀开被子,把我肢解成血淋淋的小块。
  有无数次冲动想跑到他的房间去,把他的吉他丢到一边,拉着他的胳膊搂住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可是也许我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我能感觉到死神的逼近,他的镰刀割开我的肉体和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我是多么渴望我们能够相爱啊!
  2005年10月19日
  我的死期到了。
  这堵破墙后面的恶魔不会放过我。
  今天在酒吧里面,我吻了他,可是马上就被他一语不发地推开了。
  永别了,我的爱。
  回到家里,我把那四张恶心的照片烧成了灰,日日夜夜困扰着我的噩梦马上就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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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3

2005年5月2日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到一百岁是很艰难的,所以我尤其珍惜自己的这条老命。
  不错,今天的确是我一百岁生日,我不由得又想起四十年前就离我而去的老伴,到现在我都迟迟不去和她相聚,不知道她想不想念我。其实有时候,我感觉她并没有死,她时时刻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脑海里灿然而笑,在我的血液里奔流不息——她早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在我闭着眼睛想这些的时候,一个声音轻轻地唤醒了我。啊,我差点忘了,我正在对着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许愿呢,可是我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那根蜡烛都快要燃完了。我努力地吹出一口气,可以听见早就僵硬的肺部发出可怕的哮喘声,烛光灭了。管理员妹子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艰难地笑了笑,说:“我请求老伴再和我签五十年合约。”
  蛋糕很甜,像我们以往的日子一样甜,我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爱情的味道。
  第二个一百年开始了,一定要用新的日记本。
  2005年5月9日
  ---------------------------------
  本报讯
  今天凌晨3时左右,110接到本市出租车司机王先生报案,王先生称在自己的出租车内发现某乘客遗落的行李包,打开行李寻找证件时发现一只被福尔马林浸泡在玻璃瓶中的动物大脑。经过检验,确定为成年男性的大脑。据王先生描述,该乘客身材中等,穿一件黑色戴帽风衣,用一条褐色围巾遮住面部,无法提供明确的相貌特征。该乘客在火车南站下车,随后不知去向。
  凌晨4点半,市第五人民医院值班人员在太平间发现一具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尸体,该死者的面部表皮被去除,颜面肌群和眼球暴露,左胸和颅骨有被打开后缝合的痕迹,左手心内有撕碎的相纸碎片。经医生鉴定,死者生前为残疾,下肢被截。全身多处骨折尚未痊愈,右手小拇指缺失,心脏和大脑已被摘除,嫌犯手法异常娴熟,具有精湛的医学解剖知识。此外,死者血液内含有大量麻醉药物Katamine,可能是导致死亡的主要原因。目前警方正在对医院内的工作人员进行调查,但仍不排除院外人员作案的可能性。
  据警方透露,本案件与前几起谋杀分尸案的作案手法十分相似,虽然死者的面皮和心脏仍未发现,但是根据推测,这两部分器官的隐藏地点之间的距离应该与尸体和大脑被发现的地点之间的距离相等。此外,嫌犯以某种方式在死者的颅腔内留下了某种标记,这也是将此案与前几起案件联系在一起的重要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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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果然死了。住在我楼下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惨痛的经历让他在药物里沉沦,甚至让他预知自己的死期。几天前的那一幕现在仍然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每天早晨我都要下楼去活动身体,虽然爬楼梯对我来说一天比一天困难,但是我强迫着自己去做。那天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人敢去看望他,更没有人照料他。
  我走到他的门前,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听到门发出声音,他艰难而飞快地把几张纸藏到床垫下面,并且因此痛得嚎叫起来。他的全身上着夹板打着石膏,看起来真让人心痛。他的视力很差,等我走到他的床前,他才认出来我是谁。他一声声地叫着“爷爷”,泪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他说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求我帮他做一件事。
  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截手指头,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右手小拇指已经没有了,骨头露在外面,已经化脓了。床单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他下不了床,一定是自己生生把指头咬了下来。毒瘾发作的人是非常可怕的。
  他求我在公墓里找个没有主的墓穴,暂时给他安个家。
  退休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公墓了。我在那里打扫了一辈子的墓地,连阎罗王都嫌弃我了。但是我要回去,我已经答应了那个命运悲惨的孩子。
  2005年7月25日
  回到公墓已经两个多月了。我没有想到的是,青春的活力竟然又在我的身上涌动。这把脆得快要折断的老骨头现在又能挥动扫把了。
  我是个从沉睡在墓穴里的人们身上汲取生命的老鬼。
  一个星期前,火葬场的死者化妆师死了,今天是她的葬礼。她的好朋友亲手给她雕刻骨灰盒,亲手把她的骨灰放进坟墓里,亲手用白水泥封住了墓穴。看着这可怜的女孩哭得那么伤心,连我的眼泪都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这一生看了太多生生死死,但是老伴死后我再也没有这么伤心过。这两个女孩就像我的亲孙女一样,我是看着她们长大的。这么可爱的孩子也死在了我的前面,白发送黑发真是这世上最难以承受的离别。
  2005年9月16日
  两天没有在住处和公墓见到雕刻骨灰盒的女孩,原本我并没有在意,可是今天我打开信箱,却发现里面有四张她的照片。
  我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开始抽搐,我张大嘴却喘不上一口气,就这么栽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我不敢相信那是她,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太惨不忍睹了,谁会这么无情地蹂躏一朵娇艳的花,把她撕成一堆零散的花瓣儿?
  这个世界乱了套了,我不想再呆在这里,哪怕一秒钟。谁来把我带走吧,带我去见我的老伴,我很想念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她,思念得快要发疯了。
  2005年9月19日
  今天当我走进厕所时,我看到浴缸前面的塑料布帘上溅满了血迹。可是我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好像早就料到这事情会发生一样。
  我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沉稳地掀开了帘子,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浴缸里面丢着几件被血污染脏的破衣服,浸泡在浅而粘稠的血水里。我拎起一件展开,发现衣服上面用血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下去陪她!下去陪她!下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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