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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尘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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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6 10:5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静尘公寓 正文 s.a. 序幕:静尘公寓

在大城市里面,这样的老式三层公寓已经很少见了,古朴而肮脏的灰色砖墙上喷着天马行空五彩斑斓的涂鸦,玻璃蒙尘,陈旧的木窗框在前不久刚涂了新鲜的红油漆。而在三楼正好有一套空房子,价格非常便宜。虽然楼梯和走廊的光线昏暗而清冷,但是楼梯直通向阳光充足的顶层阳台,闲时可以在那里眺望风景。
  顶楼的边缘安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灯箱,白色的英文字母:Silent Ash Apartment。我笑了,这老旧的公寓竟然有这么一个诗意的英文名字,想必它的主人是个浪漫的欧洲人吧。
  今天是我搬进这座公寓的日子。送走了搬家公司的卡车,我开始整理满屋子大大小小的纸箱。这时我听到一楼公寓管理员阿姨在喊我的名字,那原本甜美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奔突回荡,变得像一个迷途的幽灵一样惊慌失措。
  她就住在一楼大门旁边的101号房,此时正靠在房门边微笑着打量我,然后她递给我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这是你的信箱钥匙。”
  钥匙的凹槽里沾满了香油和铅笔灰混合成的黑色油渍,金灿灿的表面已经氧化发黑,挂着一块不知道被多少双手抚摸得光滑发亮的小木牌,上面用红油漆潦草地写着“309”。
  信报箱就在公寓大门右边的墙上,3排共27个方形的铁盒子,清一色的红漆表面,细长的投信口黑暗莫测,在门口阴冷的光线中,斑斑的锈迹就像痛苦的病人身上滴血的伤口。钥匙插进锁眼,随着合叶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看到信箱里布满了灰白色的蛛网,正随着短暂的风微微起伏,快要饿死的黑色蜘蛛颤抖着躲向灰尘飞扬的角落。
  信箱里竟然放着一大摞记事簿。看上去它们和这些灰尘蛛网一样古老,纸已经变脆发黄。我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30本。或许是以前住在309的房客忘在信箱里的吧。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捧回自己的房间。
  到了晚上,屋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把自己疲惫的身体在床上尽情舒展,然后拿起已经清掉灰尘整整齐齐码在床头柜上的记事簿,一本本草草地翻起来。
  每一个本子的大小、厚薄都不一样,字体和墨色各不相同,显然,这不是一个人的日记。于是我的兴趣被极大地激发起来,原本已经悃得睁不开眼睛,此时的我却精神饱满,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迫不及待地对我说:“读下去!读完它们!”
  在这个兴奋的声音背后,我听到了细微的水声。那似乎是一双沾满了水的光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沼泽里冒上来的黏糊糊的气泡。

[ 本帖最后由 遗忘的世界 于 2008-11-16 11:02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3:36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9

2005年3月10日
  噢天哪!我的头快要炸开了!窗外初升的太阳的光芒就像一把把沾满鲜血的屠刀把我的眼球剁成一堆黑白的肉末。我感觉自己就像无数只曾被我宰过的羔羊一般,被一条链锯把脑壳霍霍锯开,把脑浆一勺勺挖出来。
  在我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深邃的恐慌。也许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那些被我虐待而死的生灵们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追上我,把我瓜分成一小块一小块。
  我开始做一些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写日记,比如吃素。我做了那么多年的荤菜,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蔬菜也可以烹调得如此美味。可是作为一个饭店的厨师是没有权利选择做荤菜还是素菜的!
  整整一天都快要过去了,可是我仍旧没有回想起来昨天晚上究竟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头!为了这个着想,我还是停止思考下去吧。
  2005年7月17日
  今年夏天这么干旱,可是我的房间竟然在渗水!恶心的绿色苔藓顺着墙根的水渍慢慢地长上来。我真想冲到楼下那老头的房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自从他死后,钥匙一直被管理员那婆娘保管着。我们究竟还有没有必要留在这里?那笔莫须有的财宝真的值得我们以死相拼守在这里吗?上帝。
  搬家具,擦地板上的水。在沙发后面霉叽叽的墙上,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肮脏的手印,还有一片指甲嵌在石灰里。天啊,谁来救救我,我快要死了。
  2005年7月20日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可是那四张该死的东西真的到了我的手里!可怜的女孩!她总是把死者们的最后一次妆化得栩栩如生,让他们夺走在世亲人们所有的眼泪,可是有谁会给她化妆呢?“对镜贴花黄”对她来说是再也不可能的事情了。
  不!就算我罪孽再深重,也轮不到你来惩罚我!
  2005年7月22日
  硝化甘油
  硝化棉
  硝酸铵
  木粉
  淀粉
  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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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3:47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乱志·始 room 309

我被一阵凉风吹醒了。窗框打在墙上,咣当咣当地响。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墙上没有挂钟,但天依然是黑的。风有那么大吗?连窗户都被吹开了。
  我坐起身来,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惊呆了,日记本全都被拆开,一页页散落在床上和地板上,整个卧室就像一个白光四射的灵堂一样处处散发出阴森而潮湿的鬼气。
  懵懵懂懂地呆坐了一会儿,大气也不敢出,确认这房间里没有别人后,我开始收拾浩如烟海的乱糟糟的纸片。随手拿起一叠,那被撕破的封面上的数字吸引了我,那是我的房间号码。
  Room 309
  2004年11月11日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我的手心触摸着天鹅绒一般高贵而单纯的纸面,笔尖在它光洁的脊背上沙沙地响着,夜色中暖黄的灯光下一件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着。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说完“我再也不写日记了”之后又忍不住提起笔写下去。每次我在顶楼上点一把火烧光所有的日记之后,总会像亲手杀了人一样深深地后悔。我并不像他们所戏言的那样是个疯狂的拜火教徒,我只是在信仰着自己的回忆和梦想的同时却又深深地厌恶、憎恨它们,徒劳地想忘却它们。
  这是我住在静尘公寓的第二十个年头。青春在我的身上像金黄的沙子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想你也是吧。
  从二十年前我在晨曦中醒来却摸不到你的那天起,我争取每年忘记你一点。
  1985年我忘记了你的发型,这是一个人身上最多变的部位,因此最容易忘却;
  1986年我忘记了你身上的味道,这是每个人都不尽相同的东西,所以不会有人让我联想到你;
  1987年我忘记了你的鼻子,我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忆起你到底有没有青春痘;
  1988年我忘记了你的脊背,连那条伤疤的大概位置我也想不起来了;
  1989年我忘记了你的眼睛,我再也无法在文章中描述那双眼睛的颜色和神采;
  1990年我忘记了你的肩膀,我无法肯定那块痛楚的心形纹身是红色的还是蓝色的;
  1991年我忘记了你的双手,忘记了那坚硬的骨节带给我的却是多么柔软而和暖的触摸;
  1992年我忘记了你的嘴唇,你曾经说你最喜欢在接吻的时候蹭上我的甜口红,可是有一天去商场的时候我却想不起自己常用的颜色了;
  ……
  今年我最后忘记了你的声音,那盒磁带终于被录音机的磁头刮得只听到呲呲拉拉的声音了。
  我就像一颗寂寞的灰尘,在309号沉睡了二十年。可是昨天夜里,我被惊醒了。我竟然又梦到你,于是我发现这二十年的努力全是徒劳。你仍然保持着二十年前我最熟悉的样子,那纯洁健康的孩子一样悸动的躯体,瀑布一样的长发随着睫毛的跳动在柔和地呼吸。可是你为什么在哭呢?是因为打不开身后的那扇铁门吗?那冰冷的钢铁冻伤了你肩膀上银色的刺青。没用的,你再怎么努力地推都打不开它的,你看不到门上的密码盘吗?我们都逃不出这个保险箱,因为没人知道密码。
  从今天上午开始,公寓里多了一个陌生的脚步声,超乎寻常的沉重而响亮。隔着墙我都能听到整个公寓正在被某种激动而惊奇的情绪所渗透,这对常年安静祥和的公寓来说不太寻常了。
  这个新房客显然并没有搬来多少家当来充实自己的新居,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旅行家走进旅馆一样,把简单的行李随便一丢就开始串门介绍自己,把整个公寓搅得沸沸扬扬。很快他就敲响了我的门。
  这是个有着褐色头发和玛瑙色眼睛的外国人。他需要佝偻着背部弓着腰,弯下膝盖才能让我看到他的脸。我一时间有点犹豫怎样才能让他进到客厅里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人们看到他庞大身材时的吃惊表情,点点头笑着说:“我站在这儿就好。我刚搬来,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他来自爱尔兰,但是在中国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喜欢别人叫他“巨人”。很快他认出了我,声称是我的书迷,并向我要了签名。
  他走的时候说的话让我一整天激动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无法入睡。他说:“虽然你出不去,但是你至少可以向外面看一看。你只看到那个密码盘和上面星罗棋布的数字,但是你看到了吗?密码盘的中间有个猫眼。”
  天知道,我有多么强烈的冲动想去问他究竟是谁!他那玛瑙一般光泽晶莹而柔和的双眼,漾满了枫叶的脉络一样清晰而微妙的笑意,那夜色的完美的瞳孔随着心跳,敏感而温柔地掩藏起所有晦暗的秘密,肮脏的宝藏。
  2004年11月15日
  我再次享受到了阳光的灿烂和美好。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只有在夜里才登上顶楼。整个城市窜流着冷冷的阴风,即使在夏天我也觉得冰锥在反复地刺戳着身上某个最柔软的部位。周围的高楼大厦发出阵阵轰鸣拔地而起,滚滚尘埃阻隔了我的视线。
  俯视。平视。仰视。
  冬日的城市明晰而透亮。
  阳光下的咖啡杯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淡淡金色,光环反射在缎子一样柔滑的咖啡表面,一两缕雪白的奶丝悄悄地消散。
  巨人在整个公寓的住户中间忙忙碌碌地磨咖啡豆,煮咖啡,加奶加糖,飞快而轻盈地把杯子递到每一个赞叹着期待着的人手上,一滴咖啡也没有洒出来过。阳光下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潮湿的树根松开了虬曲的爪子。
  我想多年以后我依然会记得这天下午的阳光和咖啡,即使在夜晚把整个城市都一把火点燃,也不及咖啡杯里完美的光环。
  啊。我还要不要继续写下去呢。我已经快看不到纸上的字了。黑暗慢慢地腐蚀着我,我真想在彻底瞎掉之前,再多写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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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1

2004年7月15日
  六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像这两个月一样如此急切地期待着离开这冰冷而压抑的监狱,我直想攀上那坚硬的水泥高墙,让那些荆棘把我的双手刺得鲜血淋漓。
  当他再次站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刺眼的空白,全身被汽油引爆,碎片喷涌着鲜血犹如绚烂的焰火一般狂喜地飞散开来。我们两个人像鱼儿一样湿漉漉地拥抱在一起,如两个刚出生的婴儿般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墨蓝色的夕阳,时光似乎静止了。
  他小声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一两绺潮湿的头发粘在他潮红的脸颊上,他把头埋在松软的白色枕头里,像飞累的鸽子一样疲倦。
  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像铁青色的乌云压在我的胸口上,我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搅着,说不出的难受。我坚定地吻了他的嘴唇,说:“不要再去想那些无聊的事情。现在我们该赎的罪都赎清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干干净净的,你是一个好爸爸,没有人会说我们什么。”
  2004年9月16日
  他们拉练的路线经过静尘公寓。每天早晨我都坐在窗边的床上,喝着杯子里昨天剩下的凉开水,等着他的身影出现在街道拐角处。那是一团永不停止跳动的火焰,蓬勃的激情像火星子般消散在他身后的空气里。他从来不抬头看我,目光十分专注地盯着前方,他想像中的闪亮的红丝带。
  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儿,在她在我的记忆中渐行渐远的时候再次把她拉回到我身边。我把她瘦小的身体紧紧地搂在胸前,拨开她的头发,仔细地端详那双永远率真而勇敢的大眼睛。她的脚脖子上沾着阳光下飞扬的黄沙,和汗水混在一起,像已经干涸的血流。
  胃又在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该死的,我又喝了那么多凉水。我一直以为寒冷能让人更加勇敢更加健康更加杀气腾腾,像极地的野狼一样无拘无束地厮杀抗争。即使是现在我依然如此坚信,如果不进那冰窖一样的牢狱受苦,我一辈子都不会找到那双和她相同的眼睛。
  2004年10月24日
  今天我一个人去公园散步,没想到在那里碰上了他。他的孩子正坐在他脖子上,任由他抓着自己的两条小腿,在草地里的步石上欢笑着飞奔。有时候孩子咯咯地笑着倒挂在他的脖子上,头发几乎挨着了那一片片金灿灿地盛放着的菊花。
  这和乐融融的景象感染了我,可是让我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并不像父子,即使再亲密无间,哪怕他把孩子放到自己的肚子里面去,他们两个人中间似乎也隔着一道无形的障蔽,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逾越的夙命。
  我瞒着他在一家餐馆打一份杂工,每天夜里摸着黑运送蔬菜和肉类,直到天亮才能回家睡觉,累得顾不得洗澡,身上成天散发着一股泔水似的味道。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窝囊的生活,怕他痛心疾首地训斥我忘记了自己当年的梦想,当一个优秀的体育教练。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啊,看着自己培养出来的苗子站在领奖台上,把亮闪闪的奖牌挂上脖子,我一定会激动得痛哭流涕。可是现实是残酷的,那六年时光是我人生中永不会褪色的污迹,永不会褪色,没错。
  在我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全身燥热得像被架在炭火上。我要把他死死地扣押在自己身边,除了他,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勾起我的欲望。
  2004年11月23日
  昨天晚上我想去找他,可是走到门口我又迟疑了,我怕再像那天晚上一样打扰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妻子留给他的最宝贵的遗物,是死去的爱人身上唯一活着的部分,那一定是他不允许任何人侵犯的禁地。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孩子的哭声猛然间响起,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情?孩子在求饶……求爸爸停止。他在做什么?一个充满威胁的呵斥声响起,如此冰冷无情,让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他的声音。
  他在虐待自己的孩子,用血迹玷污亡妻留下的骨肉,那些伤口将多日不曾愈合,留下靛青色的淤血。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爬上我的脊椎,血流在大脑中轰鸣,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无法迈开脚步,就这么站在原地,直到哭声慢慢地停止。
  今天我找着个机会试探着问他:“你昨天晚上不舒服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在困扰你?”而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紧紧地搂住我,用他呼出热气的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闭着双眼说:“我除了太想你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过现在好很多了。就这样,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我们躲在走廊阴暗的角落里,偶而有别的住户出门,谁也没有发现我们。他的热情在我的沉默中是那么的惨淡,很快他就退缩回去,走下了楼梯。
  2004年12月20日
  直到下午睡醒,我才得知他在比赛中摔伤的消息,我连脸都没有洗就冲到医院去,他正安静地坐在白色的病床上,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把他洗得像天使一样透明干净。看到我他虚弱地笑了起来,然后我们旁若无人地吻着对方。
  “终于有机会带儿子出去旅游了,”他开心地笑起来,看着病房门外,孩子正在追逐着一只粉红色的纸飞机,欢叫着从门口飞奔而过。
  我又想起那个可怕的晚上,他陌生而冷酷的刽子手般的声音。他摸了摸我紧蹙的眉毛,笑着说:“下次另一条腿骨折的话就带你去。”
  2005年2月3日
  今天是他和孩子旅游回来的日子。正当我在厨房里做饭准备给他们接风的时候,门被擂响了,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沉痛,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在敲响天国的门扉。在我打开门的瞬间,他带着一身尘土味儿扑倒在我怀里。
  泪水显然已经流淌了无数次,初春的干风在他脸上吹起一层红色的伤痕,他无力地拽着我的胳膊跪在地上,像一个失去神智的人一样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我把他扔了,我把他扔了,我把他扔了……”他猛然间抬起头直盯着我的双眼,那眼神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到了后面天花板上沾满油污的风扇,“你知道吗?我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拽到厕所,然后……我就把他从窗户推了出去!他的身体被火车轮子碾成好几段,鲜血溅起来的时候还冒着火星子!”然后他就胡乱地狂笑起来,我扇了他几个耳光也没有用,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再哭就只有血。
  2005年3月10日
  早上起来头在剧烈地抽痛,好像有一条长着坚硬盔甲的寄生虫在脑子里打洞。
  我喝了口凉水,肚子也开始痛起来的时候,我的神智霍然清醒起来,明白那一个星期的寻找远远不够。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到火车站买了张站票就上了拥挤的火车。
  我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老虎口处,厕所的门没有关严,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地拍打着门框,臊味儿一阵阵飘来,我听着有节律的撞击声昏昏欲睡。火车猛然间拐了个弯,行李掉在地上的声音吵醒了我,与此同时我无法控制地栽向前去,头撞在厕所的门上,门轰然飞开,满是污物的便池映入我混乱的视线。
  我看到一只尸白色的小手卡在下水道口,像石头一样僵硬的,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混着痰和粪便的尿水里。我吓得大叫了一声,赶紧站起身来,那只手瞬间便从窟窿里漏了出去,掉在铁轨上发出喀嚓嚓的声音,污水哗啦啦地漏了下去,生锈的便池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风呼呼地窜进来。
  我坚信这是幻觉,因为头痛而引发的幻觉。
  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靠,我下了车跨过站台跑到另一条铁轨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样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是一件小孩的外套,有点脏,有些地方撕开了口子,可是没有血迹,看上去就像是谁故意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又划了几刀一样。我忐忑不安地把这件衣服带了回去,可是就像我所担忧的那样,他看到这件衣服,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板上站不起来了。
  2005年8月19日
  日子在他的泪水里泡得走了形,黏糊糊的散发着苦涩的味道。我们浑浑噩噩地拥抱着彼此的身体,似乎整个世界都冷了下来,太阳熄灭了。我们唯一希望的就是能死在一起,零散的骨头揉成一堆,下辈子就是一个人。
  身体再次在冷却的炭火中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他却不见了。被眼泪和精液濡湿的白色床单上有一大片罂粟颜色的血迹,一直流到地上去,在灰缝里勾勒出一块块地板砖的形状。
  胃又在绞痛,血腥味儿冲上我的喉咙,我张开嘴,呕吐出来的全都是血,难道我已经胃穿孔了么?
  没有一点力气下床。我用沾满血污的床单裹住自己冰冷的身体,好像这样他就还陪伴在我身边一样。我们最后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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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4:20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6

2005年10月17日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骑着单车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总觉得身后不远有人在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一开始想,反正我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也就没有在意。可是许多天过去,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日积月累沉重地压在我心头,我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落在蛛网里的蚊子般动弹不得,那只黑色的毒蜘蛛狞笑着逼近,无数金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
  我的生命中从没有过这种恐慌,犹如在漆黑的夜晚点着蜡烛与墓群相伴,任凭我把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脚下的阴影里蠕动着腐烂的手指。我疯狂地踩着脚踏板,专往人多的地方去,像一个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样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即使这样我仍能感觉到仓皇的心脏在胸腔里暴躁地搏动,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撞断肋骨滚落到地上,鲜血淋漓地逃逸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究竟在怕什么?晚上我胆战心惊地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橙紫色的路灯暖暖地笼罩着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响,我赶紧躲到黑暗的角落中,看着一只觅食的黑色野猫敏捷地跑过去。紧绷的神经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我没出息地哭了。
  这恐惧没有来由没有终结,似乎已经深深地在我的脊椎中扎根,很快就会把我雪白的脊髓腐蚀成乌黑的泡沫。
  2005年10月25日
  今天送信的时候路过市中心,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个住在隔壁的记者。他没有带摄像师,自己一个人木然站立在步行街的入口,向前凝视着什么。不远处步行街的中部耸立着那火焰一般的艺术馆,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那高耸的钟楼就像顶破他的天灵盖钻出来的一样。我正打算装作没看见他,准备蹬着车子溜走,他却犹如一只屁股后面长了眼睛的蜘蛛般猛然间扭过头来,大声喊出我的名字。
  我迫不得已下了自行车,看着他向我跑过来。一段时间没有见,他的形容变得如此苍白憔悴,眼睛下面浮着一层黑紫色的晕,可是瞳孔里面却燃烧着两团火。他冲到我跟前,伸出左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像老虎钳子一样冰冷而有力,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的右手里攥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看上去有些旧,里面的纸都发黄了,那些脏兮兮的尘土显然已经被他擦了很多遍,可是始终擦不干净,墨绿色的硬皮上绣着金线,有一些英文字母浅浅地凸出来,四个边角还有繁琐的压花,做工非常考究。
  此刻他就兴奋地挥舞着这本书,滔滔不绝地向我说着什么,可是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因为那种熟悉的令我脊背发凉的感觉再次袭来,即使在明媚的阳光下,我也可以感觉到那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嘴里冒出腐烂的气息,肩膀一阵钻心的刺痛,似乎那尖利的獠牙已经撕开了我的肌肉,探进鲜活而光滑的心脏。我朦朦胧胧只听见他在说什么轮子,说我们的命运都被钉死在这巨大而沉重的轮子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自己的身体被碾成碎块。
  洪亮而浑厚的钟声从艺术馆那边传过来,惊起一群乌鸦,其中一只好像突然睡着了似的定格在空中,然后直直地坠落在地上,过往的行人不时踩在它乌黑发亮的身躯上,很快就变成血糊糊的一团,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钟声仍旧不知疲倦地回荡在城市上空,像警报一样让我一阵阵心悸。我再也没有心思听他继续胡诌,跳上自行车就飞快地从他身边逃开。
  他很快就被我远远地抛在后面,虽然嘹亮的钟声震耳欲聋,我依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像巫师嘴里吐出恶毒的诅咒,直接钻透颅骨渗进大脑里:“灵魂开始颤抖,渐渐化为静寂,死于它自己的迷宫之中!”
  2005年10月29日
  早上去邮局领今天要送的信的时候,我竟然遇到了很多年没有见到的小学同学,她今天是第一天到邮局上班,正在处理那些送不出去又退回来的邮件,按照各个单位部门的传达室发回的反馈给它们一一盖上“查无此人”或别的什么章,然后由别人送回发信人的住址去。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漂亮俏皮,甚至脑后的麻花辫和蓝色的蝴蝶结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手里的活。
  突然间她灵活转动的眼睛定在手里的一封信上,好像不敢相信一样又仔细地看了看那本反馈报告,然后第一次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在信封上盖了个章然后放到另一边去:“真是稀奇啊,我一直以为你的名字很独特,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竟然还有人和你重名呢。”
  我伸出手去把那封又厚又硬的信从信堆里拿出来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的确是给我的信,千真万确是寄到静尘公寓106室的,可是寄信人的地址是一片空白——不过盖的是本市的邮戳。更令我惊讶乃至恐惧的是,刚刚她盖上去的红印章还没有干,印油像粘稠的血一样在信封上流出一条倾斜的细线,那四个字如此真实地嵌到我眼睛里,熟悉的冰冷感觉又从我的脚底窜到背上来,长满倒刺的爪子磨擦着我的肩胛。
  “此人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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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6:07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7

2005年3月14日
  一阵阵疼痛将我从浅睡中揪起来,嘴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似的血腥味。这几天一直睡不安稳,就因为这该死的口腔溃疡。
  阴冷的晨曦透过薄薄的窗帘隐隐洒在床前,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发现枕头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鲜血正一丝丝地从脸颊上的小洞里渗出来,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2005年3月18日
  今天中午起床的时候,我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海绵层层叠叠包裹起来一样,和现实世界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似乎隔着一条散发着霉味儿的漆黑的隧道。我努力地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却迷惑地发现自己再次丧失了记忆。
  我唯一记得的是暗夜里忽然响起的一声惊叫:“有人跳楼了!”随后是救护车的鸣笛声,红色的灯光闪烁不定地从窗户外面透进来,公寓里沉沉地笼罩着压抑的骚乱。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敲开了我的门,问着我什么……
  那是个令人窒息的梦魇。我像一条被剐了鳞剖了膛的鱼一样被丢进水里,除了鼓膜受到水压发出的嗡嗡声和随之而来的晕眩,什么都感觉不到——摸不到任何东西,闻不到任何气味,看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水光,想呼救也张不开嘴。绝对安静的隔绝让我喘不上气,好像灵魂被抛离躯体,整个世界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自身的存在都值得怀疑。
  当我大口喘息着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被水浸泡过留下的痕迹,覆盖着苍白的皱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问题在脑子里涌现的同时,又带来了难以忍受的裂痛。
  2005年4月2日
  最近一起床,我就能看到对面的墙壁上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灰色斑点,像是肮脏的足球被踢到墙上留下的印子。
  令我有点不安的是,那个斑点一天天地在慢慢长大。
  2005年4月6日
  不知道吃了多少医院里开来的药,嘴里的溃疡还是一点没有好转,甚至变本加厉。当我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几乎可以透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小洞看到里面的牙齿,凝固的血块混在鲜血里面,在洗脸池里打着转。
  很久没有去钓鱼了,我突然非常想念那波光粼粼的湖水,蹦跳扭动着的银色鱼儿,阳光下色彩缤纷的浮子。说不定今天再不去,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我收拾好东西,在脸上罩了三层口罩,这样是为了不让血那么快就渗到口罩外面来。
  努力了一天,我始终没有达到很久以前就定下的目标——像姜子牙一样,用直钩钓上哪怕一条鱼。看着通红的夕阳和空荡荡的鱼篓,深深的失落像满天的云彩沉重地压在我肩上。
  2005年4月11日
  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像是被千万根针穿透身躯,彻骨的寒冷将痛苦的颤抖缓慢地凝结。
  当我打开陈列着鱼钩的壁柜时,那个摄影师的照片映入眼帘。他的身体被数不清的大头针扎得鲜血淋漓,而这样的照片同样用大头针胡乱地钉在壁柜的门上,似乎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照片上的针眼里冒出来。各种形状、各种尺寸的鱼钩闪着繁星一般的寒光,像冬日里快要结冰的湖水一样将我吞没。
  我突然很想念她。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她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她就在我身边,只要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拥抱。
  可是我只听到睫毛结冰的声音。
  2005年4月15日
  当我再次从冰冷的床上孤单地醒来,我发现对面那个圆形的斑点变得更大了,这一夜它似乎长大了好几倍,几乎要把整面墙都占据,更可怕的是它似乎还在轻微地来回移动着,时不时剧烈地颤抖一下,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垂死挣扎的鱼儿惊恐地瞪大的眼睛,无数只漆黑潮湿的瞳孔无助地日夜凝视着我。
  没有眼皮真是作为鱼最大的悲哀和恐惧,它们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死亡,看着剪刀扎进自己的泄殖孔,看着自己是如何被开膛破肚,看着自己如何鲜血涂地,看着自己的鳞片像雪花一样纷飞,看着自己如何成为桌上的菜肴,被刀叉切割成碎块。
  这样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稍一用力就会压碎我残余的生命。
  2005年4月17日
  我再也不敢照镜子了。那些玻璃碎片静静地躺在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上,我也没有勇气去打扫。
  血越来越多地涌出来,带着黄色的脓。我也不敢伸手去摸索那些绽开的伤口,脸颊和下巴仿佛已经不是我的,有着陌生而可怕的形状和粘稠潮湿的触感。我甚至不能打电话求救,因为我已经说不出话,甚至当我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血都不断地滴落在本子上,我只有一次次地把它们擦掉重新再写。
  我活不到明天了。我已经不再希望死之前能再次看到她。她肯定认不出我,看到我这样子,她也许会恐惧地大叫着跑开吧。
  2005年4月19日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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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7

2005年3月10日
  我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有没有上班,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当我莫名其妙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难以忍受的头痛劈得我眼冒金星,全身像避雷针一样僵硬,电流在体内穿行,几乎要将我烧焦。
  嗓子像烈日下的沙漠一样干得冒火。我挣扎着下了床来到厨房,拧开水龙头一通猛灌,然后捧起水泼到脸上。冰凉的水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想起了Iguana,就打开冰箱拿出几个水果,削好皮切成块,用热开水温一下,然后打开了Iguana的房门。
  装水果的不锈钢盘子掉在地上,可是我并不确定自己听到了盘子与地面接触的清脆声响。Iguana奄奄一息地躺在铺满树叶和青草的地板上,无神的眼睛半合着,四肢不断地轻微颤抖,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要死了。让我吃惊的是它的小游泳池里面竟然一滴水也没有。房间里似乎有些热,我急忙关掉白炽灯,在游泳池里装满温水,然后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拖进水里。
  它的眼睛依然吃力地半睁着,缓慢地转动着打量我,像一个即将辞世的老人无声地向子孙们告别。我害怕极了,我不能想像陪伴了我三年的Iguana就要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把手伸进温热的水里,抚摩着它翠绿的鳞片,它急促地起伏着的腹部,它轻微地颤抖着的脚爪,想到这么可爱的生命不久以后就将不复存在,我再也看不到它清澈机灵像绿松石般的眼睛,再也摸不到它滚圆的有着黑色斑纹的绿尾巴,我紧紧地搂住它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剧烈的头痛也慢慢地离我远去,我又梦见了雾霭沉沉的热带雨林,晨曦像牙黄色的凝脂一般静止在清甜的空气里,羽毛华丽的鸟儿搅乱了这份安宁,阳光下它的影子像落叶一样惊慌失措地纷飞。Iguana。它这短暂的一生都被我关在这窄小的囚笼里,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祖先们世世代代生存的乐园。是我害了它!
  我被一阵细切的声响惊醒,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我的怀里空空如也,衣服前襟上的水渍也已经干透。Iguana正匍匐在门边,生龙活虎地啃着苹果块。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我的Iguana死而复生了!难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仅仅是虚无的梦境?可是当我凝视着它再次泪流满面的时候,却分明感到了大脑里残留的余痛,像快要烧坏的灯泡,正一闪一灭地发出滋滋的声响。
  2005年3月21日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的议论声,他们说那个和善而又诡异的巨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就那么像蒸发一样地消失了,什么身外之物都没有带走。我想起那天晚上将他拒之门外,而他却微笑着把亲手磨好的咖啡末送给我,心里便涌上一浪又一浪的内疚。
  他们都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那双总是漾满笑意的眼睛能看透被人遗忘的梦境,看到连这个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内心最深层的欲望和伤痕。他说他是一面举世无双的镜子,映照的是人们永远也看不到的背影。
  我期待着他有一天能回来,我相信公寓里每一个人都这么期待。
  2005年5月23日
  Iguana渐渐地变了,它的鳞片没有以前那么绿了,变成了灰灰的橘黄色,那原本嫩绿的喉扇也浮现出斑斓的色彩,它经常爬到树桩的高处,把喉扇像旗帜一样展开,一边抖动着一边打喷嚏。查了些资料,我开始明白,它进入了发情期,正在焦急地寻找配偶。这下我可犯了难,联系了很多爬宠俱乐部,没有一个人养有这么大的雌性Iguana,他们养的最多到一岁就夭折了。
  于是我想到了放生。只要向朋友借一辆越野车,就能花上半个月带它到南方气候宜人的热带雨林去。那里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嫩叶鲜花和甜美的水果,还会有迷人的伴侣等待着它大胆的决斗和追求。
  这都是现在的Iguana所无法想像的,真实的没有任何雕饰和伪造的自然的怀抱。
  可是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它半步,我不敢去设想当它在南方的天堂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的时候,我该怎样一个人在这冷清的公寓里捱下去。于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不决,似乎打算犹豫到它或者我断气的那一天。
  2005年6月16日
  我记得昨天夜里睡觉之前自己的确是把Iguana的房门锁好了才上床的。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今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Iguana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床来,缠在我的脖子上睡得正熟。它的尾巴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粗糙而坚硬的橘黄色鳞片把我的脖子磨出了一片细小的伤痕。我小心地掀开它,发现自己又睡了将近一整天,落日的余辉像金水一样从窗户外面流进来。
  我急急忙忙地起床给它准备好食物,自己胡乱吃了点东西就跑去电台上班。当我在直播室的话筒前坐下来,准备接听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却发现情况不妙。无论我再怎么使劲,嗓子里还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耳机里传来责编的准备命令,我焦急地扫视着双层隔音玻璃的另一面,技术人员正忙忙碌碌地操作着调音台,责编盯着串联单,头也不抬地对我重复着命令,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无助和绝望。
  电话切进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可是电话的另一边同样没有声音,这种情况持续了五秒钟左右,我们就像两个真正的哑巴一样对峙着拒绝交流。正当责编准备下命令切断电话的时候,那一边终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他会杀死你们,缓慢地,一个接一个地。”那是一个阴冷粗沉没有任何生气的嗓音,当这个声音在直播室里回荡的时候,就像浓黑的鬼雾裹胁了每一个人,把每一根骨头都搅扭得粉碎。“满月的光辉将永世不渝地照亮地狱。”
  2005年6月20日
  连着煎服了几天中药,今天我的嗓子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当我开心地唱起歌来的时候,却发现Iguana好像在哭,清澈的眼泪正源源不断地从它单纯憨直的眼睛里流出来,可能是这几天被中药苦涩的味道熏的吧。于是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初夏的明媚味道飘了进来,窗外响起一两声寂寥的知了叫,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2005年6月24日
  今天难得休息,于是在家里大扫除。犄角旮旯里全是灰尘和蛛网,真是难以想像我们两个是怎么在这么肮脏的环境里生存的。
  当我清扫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时,吸尘器被堵住了,我把它抽出来,发现一团沾满了灰尘和毛球的头发堵在管口里。
  我拿起撑衣杆伸到衣柜后面摸索,勾出越来越多的头发,在堆满垃圾的地板上一团团飘散开,像暴雨过后的坟墓里长出来的黑色杂草。恐惧聚集在我的心尖上,我觉得自己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生怕动作一大,胳膊肘就会戳到某个紧紧地站在我身后的幽灵,头皮被剥开,灰白的大脑浸泡在血泊里。
  杆子勾到了某种软软的东西,我全身像过电一样颤抖了一下,冷汗早就把衣服浸湿了。
  那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和普通的垃圾袋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在美发店,这样装满头发的袋子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是它出现在我家里的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袋子的一角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戳破了,有白色的东西露出来。
  我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发疯似的把这血淋淋的照片撕碎丢进那堆毛茸茸的头发里。可是那残酷的影象还是像雪地里烧成黑炭的树木一样残存在我的视网膜上,久久挥之不去。
  没有双腿的灵魂如何行走?那具被腰斩了的躯体已然冰冷腐败,却成为一个没有发音没有释义无法拼写的夙命的符号,坚定地指向我们每一个人耻辱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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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6:33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4

2004年10月31日
  今天早上我起得出奇的早,清凉的晨风拂过亮晶晶的柏油马路,顿时整个人都清醒许多。
  发动机还没有跑热,就有一个双眼泪汪汪的女孩急冲冲跑到路边拦住了我的车。她一坐上后排座就说:“一直开别停下,去哪里都行。”
  我的脑门几乎要磕到方向盘上。这样的事情一个月要发生几次?我好象连脚趾头都算上了。一般载上这种人分两种情形,一种是电影,你碰上了一只死耗子——这女孩是高官或者巨富的千金;另一种是现实,你碰上了个离家出走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就以为红色的富康捷达人人免费乘坐。唉,这次又能怎样呢?
  结果是平淡无奇的。兜了几个小时后,她的情绪平稳了下来,然后把表上显示的钱如数付给我,门一摔,人就不见了。
  车厢又空荡荡的了。我没有急着起步,点燃了一支烟,心想,这也许是第三种情形吧,我是在小说里还是在别的什么里面。
  正要挂档,副驾驶座的门开了,我扭头,看到一个皮肤白皙银发如雪的外国老人坐到了我的旁边。他用流利而且标准的普通话说:“去铁路第六中学。”
  铁六是全省美术青年爱好者的集散地,每年有数以万计的学生在这里深造、考试,然后考上艺术学院或者出去办画廊自由创作。我顿时来了劲,毕竟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那么五分钟热度要为艺术献身呢。于是我按捺不住问他:“您在那里教书是吗?”
  他无力地笑了笑,嘴角的皱纹苦涩而无奈:“是的,我在那里当外教,业余自己搞些创作……但是艺术现在已经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的心被别的东西偷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车厢里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嗡嗡声和香烟燃烧的咝咝声。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夹着烟,赶紧把它丢出窗户。
  老人叹了口气:“我非常爱我的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极力反对他学艺术,一直致力于挖掘他在医学方面的天分。他很优秀,但是对医学没有爱和热情。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后就背着我逃到了中国。这几年来我走遍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我非常后悔……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附近,但是他不想让我见到他。”
  铁六到了,他把钱付给我,站在车窗边对我说:“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希望能带他回爱尔兰去,回威廉·巴特勒·叶芝的故乡,教他画那里黄色的麦田,绿色的青铜雕像和白色的风车。谢谢你,司机同志。”
  看着他走进高大校门里的孤单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个可怜的老人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的儿子了。这个世界上,奇迹是最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你越想得到,越得不到。
  一群唧唧喳喳的学生背着沾满颜料的画板挤上了我的车,车子左摇右摆,我又继续我的生意。
  2005年3月10日
  今天一大早头就非常疼,我没有在意,以为挺挺就会过去。可是报应来了,车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头上缝了4针不说,三个月的奖金也没有了。
  真他妈的背啊!我昨天到底干了什么会这么头疼?
  2005年7月25日
  在我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神智渐渐清醒,我发现自己全身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和电线,缠满绷带,打着石膏,活像一具木乃伊。
  火烧火燎的疼痛。我费力地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是的,厨师,我没有看错。
  头一天还为我们的聚餐烹饪美味的厨师,笑着告诉我们他发现烹饪素菜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谁能想到他竟然天黑以后站在马路中间,用土炸药把自己炸成碎片呢?
  我不过是偶然路过。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我们的尸体都为某种恐怖的仪式做好了准备,祭司只需要打开棺材,用朗基努斯长矛扎透我们的身躯,祭献给贪得无厌的神明。
  到底是为了什么?复仇吗?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
  自从那个可爱而又可厌的巨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寻常了。
  2005年8月13日
  今天我的胃口很好,医生给我换了一种液体,有淡淡的蓝色,他说我的身体康复得很快,需要换药来配合疗程。
  吃饭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不知道房间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家里和医院没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屋子里面有一种奇怪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我说不出来,总之很难闻,就和医院里的味道差不多。即使我打开所有的窗户也无济于事。
  等出院以后,我要搬家。公寓里的活人们还在打那个糟老头的遗产的主意,真是可笑的想法。没有什么比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公寓更加重要。
  我要离开,如果我能活到出院的那一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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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7:06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8

2004年12月27日
  上个月底我的病区住进了一个小男孩,他家里穷得交不起医药费,母亲把他丢在医院,一个人拿着一点借来的钱跑了。听说他的哥哥在街头卖艺赚钱,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他,每次给他做检查的时候,空荡荡的病房里都只有他一个人,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又大又厚的被子里,不仔细看几乎找不着他。要我说,医院就是在浪费自己的钱,这个男孩得的是绝症,治好的希望顶多只有10%,他哥哥卖艺能赚多少钱?两头空的事儿,医院居然做得不亦乐乎,脑子被狗吃了吧。
  今天我来到他的病房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看着他紧蹙着眉头的苍白小脸儿,额头上蒙着细细的一层汗,一定是在做噩梦吧。我猛然间又回想起几天前在“宝贝的尸体”地下室里碰上的那个神秘的女人,她所说的话依然字字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只有真实的感情——悲哀、寂寞、绝望,才能催生毒性纯净的眼泪,和苦艾酒混合,才能打开地狱的大门。”眼前不正有一个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都在承受着痛苦的男孩儿吗?既然他迟早都要死去,何不使用一点他的眼泪来做实验呢?想到那鲜血一般放射着红宝石色光芒的苦艾酒,地狱的大门就在我的面前,伸出手去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它推开。
  于是我真的就这么做了。一个医生想要给患者施加痛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奄奄一息的病人们在承受痛苦的时候还把穿白衣服的人当做上帝派来的天使,真是可笑至极。我走出病房,把门在身后关上,于是那男孩的哭声就在狭窄的门缝挤压下消失了。
  明天不要忘记取海绵。
  2004年12月29日
  我把那两块海绵从男孩的太阳穴上取下来带回了家,把它们浸泡在烧杯里,在里面蒸馏出一些透明的结晶,然后从橱柜里拿出花了天价从“宝贝的尸体”买回的一整瓶苦艾酒。当我把滴管里少量的“绿色魔鬼”滴到烧杯里时,奇妙的现象真的发生了,那些透明无色的结晶瞬间就溶化成红色的液体,风卷残云般把整个烧杯底的苦艾酒都染成了鲜血似的殷红。
  心脏扑通通地狂跳着,我迫不及待地想喝下去,可是杯到嘴边我就停下了,激动的心情像被泼上了一盆冷水。我差点忘记了,这眼泪是从一个得了绝症的孩子身上抽取出来的,我可不想为了这点东西赔上自己的性命。于是我把红色的液体抽到注射器里,把养在厕所里的兔子拎出来,从它的耳朵上注射进去。不到十秒钟,兔子的全身开始剧烈地抽搐,我翻开它的眼皮,发现血红的瞳孔正在快速地转动着,十五分钟后,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可是从仪器上看,它的脑波依然非常活跃,就像是在不停地做梦一样,眼球也仍然以很快的速度转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兔子在大脑活动极度亢奋的状态中猝死。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精神一直紧张并且兴奋。我觉得兔子的死亡并不是红色的苦艾酒造成的,导致死亡的主要因素应该是病人身上所含的毒素,使得从眼泪里提炼出的结晶不那么纯净了。那么在它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的时候,大脑皮层的活跃表明它一定正在经历某种和梦相似的东西,某种和毒品作用于人体产生的幻觉类似的东西。也许那就是护士所说的“更深的地狱”“更强烈的痛苦和快感”?
  在我自己的想像中,那个世界和我们所在的世界同样真实,也许就像镜子的倒影一样,充满了转瞬即逝的灵光和原始的欲望。我给这孕育出红色苦艾的结晶体取了个名字:TOSOM,The Other Side Of Mirror。
  2005年1月1日
  我发现了住在隔壁的老头的秘密。真难以置信他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在一座小小的公寓里做这种事情,我想他自己也许并没有孙子孙女,说不定甚至连儿女也没有一个,不然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心安理得?
  早上天还没大亮,整个城市笼罩在蓝莹莹的薄雾里,我听见车库卷闸门上升的响动,就凑到窗前向外张望,隔着朦胧的窗玻璃,我看到被刹车灯映得红彤彤的房车后门上夹着什么东西,用力蹭了蹭玻璃上的水汽,我看清楚那是一件小孩穿的棉大衣下摆,房车里显然有小孩,因为那下摆还在不停地动着,被某种弱小无助的力量一点点向车里拉扯着。
  等车库的门关上,我就敲了他的正门,很久他才来应门,看上去神色慌张,正努力憋住混乱的喘息。当我看到他房间里的摆设时吃惊不小。“这真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禁闭室,隔音性能良好,而且那些惊慌失措的孩子也不会因为害怕而摔破脑袋,让他们的价钱大打折扣。”我笑着对他说。他的嘴唇哆嗦着,想狡辩什么,可是又找不到词儿,又惊又怒的表情可笑极了。
  我告诉他,我又不是警察,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我出的价钱会比那些人高得多。于是他犹豫了半天,带我进了地下室。这回我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搬来才几个月,就在这公寓的下面开凿了三层地下室,下面两层基本空着,拐来的孩子都集中在第一层的房间里,虽然光线不好,但是饮食供应基本上能满足。我告诉他,我要在下面两层做医学研究,当然,房租会付给他的,条件是我任何时间都可以进地下室,如果我乐意也可以住在里面。他一开始面露难色,但是很快就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只要你喜欢听那些孩子的哭闹声。”
  我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2005年1月5日
  实验没有进行几天就卡壳了。那些孩子体内分泌的内啡呔成了提炼TOSOM最大的阻力,肉体的折磨达到一定程度后对他们的精神造成的痛苦就停滞不前,甚至开始降低。提炼出的TOSOM的纯度也有限,虽然已经比第一次高了很多,但是依然有提高的潜力。
  地下室里开始弥漫一股血腥味儿,于是我没事儿就用喷雾器喷洒消毒水,刺鼻的药味掩盖了血的味道,可是因为地下室没有窗户,积水很久都无法蒸发,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像是血液一样在地板上流动。
  我给老头尝了一点添加TOSOM的苦艾酒,他喝了以后就翻着白眼在塑料布上躺了一下午,然后就像上了瘾一样三天两头吵着解馋。看着他那因为饥渴而丑陋起来的嘴脸,我想起了那个经常找我开镇静剂的残疾人,忽然想到如果这东西也会上瘾的话,也许是一条不小的财路呢。
  2005年1月22日
  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地下室的第三层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连接上各种仪器和设备。制造肉体的痛苦以失败告终,于是我决定从精神上打开突破口,水造成的隔绝可以同时剥夺人的各种感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当人失去了感知周围世界的能力,就会陷入绝对的孤立和虚无状态,理论上来说,这种情况会产生精神上难以承受的孤独和恐惧,分离出来的TOSOM的纯度一定会更高。
  结论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虽然得到的眼泪没有以前多,但是TOSOM的纯度比以前又有了提升,这让我明白了泪水并不是越多越好。
  2005年2月1日
  今天我研制成功了一种非常纤细的导管,这种导管可以插在实验者的泪孔里把眼泪引导出来,直接收入密封的容器,以免接触地下室发霉的空气受到不必要的污染。
  说起来已经几天没有时间处理那些孩子的尸体了,腐败的臭味儿飘到了下面,那老头早就不愿意下来“监督”我了。地下二层被我用来对他们实施防腐处理,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箱,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道。不过自从用了新的水隔绝法后,血腥味儿比以前少很多了。
  2005年2月3日
  老头竟然把住在三楼的那个运动员的孩子拐了回来,我简直无法想像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既然已经被他看到了我们两个人的样子,那就没有让他回去的后路了。他看上去非常安静,也许是认识我们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着要回家见爸爸,似乎相信我们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对我们绝对的信任。在我把听话的他带进地下室时,连我听到那些孩子的哭声都开始觉得毛骨悚然,可是他只是轻微地颤抖着把我的手攥得更紧。
  那一刻我有些后悔,但是已经不能回头了。“水有点冷。”他在被浸到水里之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等他的头发都消失在水面上后,我竟然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可是我匆匆忙忙地抹掉眼泪,忘记把它们留下来了。
  2005年2月14日
  我的秘密被发现了。
  得想办法。
  杀了他,或者挖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舌头,砍掉他的双手,让他永远无法把这秘密说出去。
  2005年3月9日
  那个始终都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孩子死了。当我把他从冰冷的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的瞳孔已经放大,我几乎能看到里面的玻璃体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红的光芒,他的全身被水泡得惨白,青紫的毛细血管像蛛网一样潜伏在表皮下面,可怕的皱褶和浮肿让他看上去像一个丑陋而畸形的老头。从插入泪孔的两根导管里流出的泪水经过蒸馏,提炼出来的TOSOM和以往的透明结晶不同,是密度相当高的水银一样的物质,兑入苦艾酒后形成的红色液体没有任何杂质和沉淀,像一块人造的红宝石,纯净得如此不真实。
  在我给他的尸体做防腐处理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是时候解决那个巨人了。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够,要叫上公寓里其他的人,正好实验一下TOSOM那令人沉醉迷狂的效力。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对我附首贴耳般地顺从,在堕落与纵欲的癫狂状态中干下自己清醒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做的事情。当然,我自己也要尝一点,我踩过无数条底线,道德和人性都堕落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说不定还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尝试收集巨人的泪水,以往一直都是用儿童做实验,没有试过成年人的眼泪,不知道提炼出的TOSOM会有什么不同?今天晚上也许我就可以得到答案。
  2005年3月10日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才起来,疼痛像一块巨石般几乎要把我的脑壳砸得稀烂。我竟然压根儿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喝下红苦艾之后踏过现世的镜子到达生命另一面的感受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开始忐忑不安。我的计划成功了吗?虽然那个可厌的巨人如我所愿地从这个公寓里消失了,可是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我们是把他埋了,还是让他给跑了?他会不会告发我?我躺在床上这么想着,手心都攥出了汗。
  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试管还是空的,看来他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确和孩子相比,大人的盔甲是相当坚固的。
  2005年3月16日
  几天来是难以置信的平静,整个公寓的人都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好像那个地狱般的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一定和我一样都忘记了发生的事情。巨人再也没有出现,我还好好地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看来,他确实死了。
  我得救了,但在上帝面前,我永远都得不到半点救赎。我去过了地狱,虽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撒旦的印章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灵魂中,那被烧灼的感觉是如此畅快淋漓。
  今天老头砸开了我的门,怒气冲冲地和我吵了一架。“太过分了!做得太过火了!你我都是!你休想再继续你那没有任何意义的实验!下一步你还想把公寓里的人一个个都拖进地下室吗?你休想!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你根本不知道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是怎样忍气吞声地承受着压在自己头上的痛苦!我告诉你,你不要再要挟我!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那些没人要的孩子,那些被父母一时疏忽抛弃的孩子,我带他们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好歹让他们活着,可是你……!”他顿了顿,说不下去了,叹息里满是悔恨,然后恼怒地冲出了房门。
  可笑,你的眼里只有肮脏的低等的钱,我们的目的有着天壤之别,医学对灵魂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
  2005年3月18日
  昨天那个残废的毒瘾又犯了,躺在我门口挣扎着乞讨一点虚幻的满足和尊严,我厌恶地看着他残缺的躯体,向他提了一个条件,只要他去三楼的锁匠家里把他刚继承的万能钥匙偷过来,药物要多少有多少。这原本只是一个推辞的借口,可是晚上他真的去了,我怀疑他那已经溃烂的眼睛在夜里是否能看清东西,果然他弄错了方向,从公寓另一头的灯箱上摔了下来。
  救护车来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去医院抢救,两条布满茧子的胳膊紧紧地抱住公寓外墙的排水管,谁都掰不开。没办法医生和护士只好把他抬回他自己的房间,在充斥着霉味和汗味的床上处理他满身的骨折和挫伤。
  整个公寓的人都挤在房间里紧张地看着医生抢救,我趁着公寓里翻天覆地的混乱敲开了我隔壁的房门,那个家伙钓了几天的鱼刚刚睡着,迷迷糊糊地来开门,我立刻把倒了乙醚的纱布捂在他脸上,然后带着他来到了老头忘记锁门的屋里,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地下室的钥匙。
  然而结果并不能令我满意。对于孤独和恐惧,成年人总是比小孩有更多的抵抗力,当他们渐渐长大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被噬骨吸髓的寂寞腐蚀得体无完肤的经历。
  中午邻居敲响了我的门,带着一脸麻木和迷惑向我询问他身上的浮肿和皱褶。我说:“昨天晚上那个残废从楼顶上摔了下来,公寓里闹哄哄的,你烦得不行跑出去钓鱼,结果全身水淋淋的被俱乐部的朋友抬回来……我说伙计,你是钓鱼的时候睡着了掉进湖里去了吗?”
  2005年4月1日
  今天我在公寓的顶楼见到了一个小孩,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他正兴致勃勃地用一堆灰色的砖头在宽阔的阳台上摆多米诺骨牌,摆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兴奋地大叫着推倒了面前的一块砖。砖头一块块倒下去的声音像是天边的远雷滚滚而来,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圆圆的气球放在第一块倒下去的砖头上,然后开心地咧着嘴堵上耳朵。
  “膨!”一声巨响像晴天霹雳一样把我炸了个趔趄,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瘫倒在地上的砖头摆成的一个大圆圈,那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
  2005年5月7日
  自从老头莫名其妙死了以后,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进不了他的房间,回不了地下室,也没有办法再进行TOSOM的实验。我想起那些一个多月前还活蹦乱跳等待实验的孩子,他们肯定都已经渴死饿死在地下一层那黑暗潮湿的牢房里了。想想那成堆的腐烂的尸体,真是不折不扣的噩梦。
  2005年5月9日
  我再次在楼顶上看到了那个孩子。“你是谁家的小孩儿?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问他,可是他根本不回答,连头也不抬,像是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在有趣的游戏里。当我在他身边蹲下来的时候,那摆成圆圈的灰色砖头让我想起英格兰的草原上宏伟的史前巨石阵。
  带着天崩地裂的轰鸣声,巨石阵坍塌了,石头一块挨着一块地倒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好像地球就在脚底下裂开了一样。最后一块砖头倒下去的时候,没有响亮的撞击声。孩子跑开了,飞快地消失在楼梯井里,我看到那两块重叠的砖头中间有一条血肉模糊的蚯蚓在痛苦地搅缠扭曲着。
  2005年6月23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公寓里开始渗水,而且那水发出一股浸泡过腐尸的福尔马林的味道,让我闻了就想吐。我的噩梦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从床上跳起来,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样,只有剧烈地咳嗽才能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有时我走到老头的门前,会看到水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好像整个房间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鱼缸,已经腐朽的合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整扇门向外凸出,似乎马上就会承受不住水压而爆裂开来。
  2005年11月13日
  日子一天天麻木不仁地过去,可是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止步不前。我频繁地在公寓的顶楼碰上那个孩子,每次他都在不厌其烦地玩多米诺骨牌,好像那就是他生命中唯一意义重大的事情。可是每次见到他,那最后一块砖头下面压的东西都不一样,前天他把一只还没有断奶的小兔子放在第一块砖头上面。钳子咬合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两块被鲜血染红的灰色砖头,缝隙里露出松软的白色皮毛,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以前我把这孩子当作真实,只是因为天上有太阳,但是谁也没有说过梦里面永远不会出现太阳。
  今天他竟然把自己的双手放在砖头上,我跑过去想去拉他,可是已经晚了。那两只可怕地扭曲着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他身体两边,鲜血如注溅到地上和他的裤子上。面对着我惊慌失措的表情,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跑开了。
  果然,夜里他又出现在我梦里。我早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像瞎子的面前一堵并不存在的没有边际的墙。他用那双血淋淋的小手在公寓的楼顶认真地摆放着灰色的砖块,我这才发现整栋公寓的墙面上都是砖头被抽走后留下的千创百孔。骨牌轰鸣着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叫嚣,公寓在这些砖头的撞击下裂开了无数深不见底的缝隙,瞬间就土崩瓦解,灰尘一团团地升腾起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只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落在深渊的底部,被石块和钢筋砸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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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6 10:5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2

2004年12月30日
  我怀孕了。
  乳白色的卫生间浸泡在清晨柔和的金色晨曦里,散发着醉人的光泽。我看着手里的试纸,答案确凿无误。这真是一份令我意想不到的新年礼物,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如果换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把孩子打掉,因为它会影响我赚男人们的钱。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暗暗地期盼有一个可爱的小天使降临在我身边,把我从无边的苦海里解救出来。
  而它果真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到来了,我看到自己拽着梦中那一串黑色的气球,苍白的脚尖还在向下滴血,一串串跌进那越来越遥远的苍茫的海水里。
  我就要做母亲了!这真是上帝给我的最大的恩赐,在过去那些被泪水腌得又咸又苦的日子里我以为他已经作古了。
  2005年1月17日
  今天路过妇幼市场的时候,我被那温馨的天堂一般的氛围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买下了一堆婴儿的衣服和玩具,然后开开心心地回家布置房间。我把那嫩绿色的童床摆在卧室的角落,轻轻地推一把,摇篮就发出悦耳的声音摇晃起来,我几乎都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孩子幸福的鼾声。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很不情愿地给我买了一个褪了色的拨浪鼓,两根绳子上挂着的小锤还丢了一个,可我根本不敢向她抱怨,就因为这个拨浪鼓,她还饿了我一整天,以补偿浪费掉的钱。尽管这个拨浪鼓让我回忆起这些不快的往事,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因为它实在是太漂亮了,比记忆中那破烂的鼓不知道强多少倍,红得像血一样的圆滚滚的鼓身,小麦色的鼓面上还画着漂亮的皮影,鼓锤用晶莹剔透的碧玉做成,敲在鼓面上声音清脆悠扬。我这么喜欢它,那我的孩子一定也喜欢。
  我还给它买了一件粉红色的小棉袄,闪亮的布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团团蝙蝠的图案,领口和袖口缀着柔软而雪白的羊毛,我想它穿上这棉袄的时候,肯定像一个真正的小天使一样,随时都可以展开它圣洁的翅膀。
  花了一整天时间,原本阴暗肮脏的卧室焕发出鲜嫩的光彩,清新的空气从窗户挤进来,带动彩色的风铃发出悦耳空灵的叮咚声,风停下来的时候,清脆的声音渐渐变得绵长,像教堂的管风琴一样唱出耶酥的圣谕,然后归于超脱的静寂,让我不得不感叹自己的生活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孩子和我一样,打生下来就不曾知道父亲是谁,并且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经努力地回忆它的父亲是谁,可是当我发现自己根本记不得他的样子时,一种耻辱和内疚死死地纠缠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不管以后的日子会有多穷,我都会一个人把它拉扯大的,即使天塌下来把我的脊梁砸断我也不会放弃保护它。
  2005年3月10日
  早上起来头痛得要命,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乎都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那封拆开的EMS仍然放在枕边,让我确信昨天发生的事情并不是虚幻。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这海水一样深蓝色的信封像是潘多拉的盒子,灾难和瘟疫已经把我过去的日子啃啮得千创百孔,当它再次开启的时候,闪亮的希望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只等着我伸开自己的臂膀去拥抱,或把它扼死在自己手中。
  离开老家之前,母亲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个独自在法国生活的祖父。他说等曾孙出生后,就把我和孩子一起接到法国去,享受含饴弄孙的幸福晚年。我想像着我们三个人一起站在雄伟的巴黎铁塔的顶端,看着云朵一样的白鸽在身边飞翔,壮丽的夕阳把铁塔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城市中波西米亚人的帐篷上,女人们黑红蓝绿相间的大裙子和银色的大耳环,男人们敞开胸膛的白色衬衫飞扬的长发和锃亮的皮鞋,漾着清香泡沫的大麦啤酒和曲调欢快悠扬的红提琴,像一团奇幻鬼魅的极光穿行在这个浪漫的国度。
  我是如此期待孩子降生的那一天啊,每次它在我肚子里闹腾的时候,都有一种痛苦的幸福在我颤抖的心头洋溢。
  2005年3月21日
  那个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带走。看着他散发着霉味光线阴暗的房间,我的心里竟然有种解脱的快感。
  怎么说呢,他给我一种压抑的感觉,和他的身材无关。尽管他是那么和善的一个人,眼里总是漾满笑意,把可口的咖啡送给大家品尝,可是他透视梦境窥探内心的本领却让人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也许内心光明的人们会视他为知己,但是我想更多的人都会和我一样,不愿让人打开自己寂寞晦暗的壁橱,那里面关着的怪物一旦见到阳光,就会如吸血鬼般挣扎惨叫着分崩离析。
  唯一了解我的内心的人走了,我不用再担心被人看透。可是这肮脏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心灵即使被人看到了,又有谁会愿意多看一眼呢?
  2005年6月28日
  和祖父通了很多次信了,每次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看到那摞成厚厚一叠的蓝色信封,心里就有着满满的幸福,过去那些溃烂的伤口似乎都愈合了,连伤疤也不曾看到。我端详着镜子里的影子,几乎认不出那是我自己。这是我么?这么明媚的红润的双颊,丝绸一样的头发在灯光下有一层金色的光晕,那孕育着娇小生命的腹部像一块丰润的沃土,带着微笑的甜美酒窝。
  祖父知道我的职业后一点也不在意,他说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犯错,应该把过去走过的坎坷都当做最值得自豪的荣耀。他从来不提起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信里总是充满了阳光和欢笑,用一种憧憬的语调谈起我腹中的小生命,字里行间看不到任何令人沮丧的阴影,我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他坐在宽敞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阳光从清脆欲滴的梧桐叶之间投射进来,在他满脸慈祥的皱纹中潺潺流淌,他手里拿着一只黑桃木做的烟斗,花白而卷曲的大胡子在袅袅的烟丝中轻微地颤动。
  今天去邮局寄信,刚走出家门,我就被走廊里一个魑魅般的人影吓了一跳,是住在一楼的那个钓鱼爱好者,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可是这并不能成为我惊讶的原因。他像一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的微光里,连呼吸声都没有,我唯一能听到的是血滴到地板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脸,像是被人用铁钩硬生生撕扯开一样,白森森的牙齿都露在外面,舌头也耷拉了出来,血混着唾液挂在胸前。我觉得喉咙里一阵恶心,想赶紧从他身边离开。
  这时候他说话了,声音含糊不清:“我要离开这里啦……说实在的我真的舍不得呢。可是他们要把这里翻个个儿,重新涂漆抹灰什么的……这里不再是我的家啦。”最后这句话带着无限的失落,像是从深深的洞里发出来的一样,然后他就慢悠悠地走向楼梯,飘似的下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下楼梯,他拐过最后一个弯儿就走出了公寓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像淡色的炼乳,带着初夏微辣的气息,等我走出去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他就像一张烧成灰的纸片一样,碎成粉末在风中飘散了。
  2005年7月9日
  和他说的一样,那个工人真的开始装修公寓了。可是效果并不显著,仅仅几天的时间,公寓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潮湿而肮脏,到处都是漏水的痕迹,那个清洁工只好在走廊里放满了水桶和盆子来接住那些水滴。可是令人吃惊的是,那些水很快就把塑料腐蚀出一个又一个洞,积水再次在走廊里漫开,无法控制。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在卧室靠近地面的墙上发现了几个小孩子的手印,灰色的。看着它们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我摸摸肚子,孩子还在,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来由地担心?早已遗忘的噩梦这个时候再次钻进我的脑海,带着死一般的冰冷。那鲜红而柔软的还没有成型的肉体从我的双腿间挣扎而出,拽着暗红色的脐带在冷而潮湿的墙角蠕动,透明如蝉翼般的皮肤黏在白色的石灰墙上,像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
  2005年9月6日
  孩子是早产,小小的身体有些虚弱,出来的时候脸都是紫的。我的心狂喜地跳动着,找不出词儿来形容她的可爱,除了抱着她一个劲儿地亲一个劲儿地哭,什么也做不了。
  似乎她也盼着早点去法国找曾祖父呢,所以才这么焦急地提前降临到这世界上。
  2005年9月24日
  我给祖父发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是多么感谢老天赐给我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儿,她拯救了我奄奄一息的生命。眼下我最期待的就是到法国去和他团聚,感受他温暖而宽厚的怀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慢慢地塌陷了下去,一直落到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去。我始终没有收到回信,好几次半夜被孩子的哭叫声惊醒,发现自己也是满脸仓皇的泪水。
  储蓄卡里的钱在一天天慢慢地减少,我像被遗弃在大海中央一块小小礁石上面一般无助,周围平静的海水下面暗藏杀机,鲨鱼的利齿随时会把我撕成碎块。我最最亲爱的女儿,我用自己白色的血液哺育的女儿,我曾经发过誓要让她茁壮地成长,这誓言永远不会失效,我用自己的血液擦洗那铁的铭板,让它永远不会生锈。
  我锁好她的房间,然后打开大门,把站在外面的男人带进屋子里来。
  2005年9月25日
  我梦见自己一直向前奔跑,筋疲力竭也无法停下脚步,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腿骨裂开可怕的缝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银色的月亮被我踩在脚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身后浓浓的黑雾中,像冰块融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早上起来,发现男人不见了。我并不在意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因为更令我吃惊的是孩子不见了!我始终没有听到她的哭闹声,房子里是一片坟墓一般的寂静,嫩绿色的摇篮里零乱地丢着她尿湿的毛毯。
  我记得昨天晚上明明是把孩子的门锁好了的!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记得他的长相,会是他把孩子带走的吗?她还活着吗?我太大意了。泪水源源不断地冲刷着我的脸,刀割一样的疼痛难忍,我发疯地拽着自己的头发,细细的血流在指尖延伸,漫无边际的痛楚像铁处女般把我折磨得体无完肤。
  亲爱的祖父!你在哪里啊!你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带我们去法国?你还活着吗?
  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颤抖着手把那摞信封拿出来。暗红色的断头台上,雪亮的铡刀发出流星陨落的声音降落下来,我听到自己的颈椎发出冰冷的割裂声。信封里面的纸上一片狼藉,揉在一起的线条像乱麻一般无法辨认出一个字,有的地方因为下笔太过用力,纸都戳破了,碎成一片片的。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这不可能!那些信的内容都如此真实地印刻在我脑海里,洋溢着浓浓的温情和关怀,它们的确存在过,那个邮递员亲手把信递给我的!可是他竟然不承认,他说从来没有见过寄给我的信,那轻蔑的表情透出来的都是刺骨的冷酷。我哆嗦着正要继续和他争辩的时候,103号房里突然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让我闭嘴,简直像一个霹雳一样把我车裂成碎块。
  那个声音如此阴森可怕,让我发现自己已经一脚踩进了死者的坟墓里。这都是梦吧,一个永远无法苏醒的噩梦。一个死去的肢体不全的瘾君子隔着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向我怒吼,因为我踩坏了他的墓碑,打扰了他安宁的长眠。
  一整天我都惶惶不安,我不敢计算自己离发疯还有几天。
  2005年9月30日
  我竟然来月经了,这不可能。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似乎我的生命都随着血流在缓慢地消逝。
  老家来人找到了我,拉着我就往车站跑。他说母亲死了,办丧事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我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回这个龌龊而贫穷的家,给我留下耻辱回忆的家。被他们称作我的“母亲”的那个女人躺在灵堂的棺材里,我看着她枯槁的面容,心里没有半点悲怆和怜悯。
  今天下葬的时候,我固执地不在坟前磕头。方圆几里地没有一棵树,火热的太阳没有丝毫遮拦,在无数土坟上没完没了地灼烤。外祖母嘴里咒骂着什么,用笤帚抽在我的脊背上,像一只柔软的手亲切地拍打我的肩头。
  收拾母亲的遗物时,我在一口衣箱的底部发现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围巾,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本公墓证。证里写着祖父的名字,那个我无数次在信封上看到的名字,就算我死了也依然会记得的名字。
  我没有半点吃惊,似乎这一切发生得理所当然,我早已麻木了。
  2005年10月11日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是谁把我们一个个地杀掉,再把纪念品装在信封里投进我们的信箱?答案是毋庸质疑的。
  可怜的男孩儿,他花了那么长时间苦苦地寻找自己走失的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和她团聚了吧。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还活着吗?如果她死了,我会很欣慰到另一个世界去找到她,守护她。可是我再也不想和那个可恶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了。
  难道这仇恨要在死后继续吗?谁也不要劝我结束它。
  血还在缓慢地流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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